我的幾生幾世

我一出生便不哭不鬧。
因爲這是我第二次做人。
我覺得我已經夠古怪了,沒想到我的雙胎姐姐更是古怪。
「我們不是親姐妹。」
這是她開口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嚇得呆愣在原地,不知道剛滿一週歲的嬰孩該做什麼表情。
就聽見姐姐繼續道:「既然佔了你姐姐的身份,我就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的心這才緩緩歸到原處。
原來她說的是她自己。

-1-
我時常懷疑她能看到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
私下裏沒人,只剩我們倆時。
牀榻裏的她對着空氣捏住粉拳,張牙舞爪,露出滿眼癡狂。
「好大一碗麻辣燙,我踏馬喫喫喫。
「嚯,還有一杯芋泥波波奶茶,我喝喝喝。
「哇,炸雞、漢堡、薯條薯片、奶油蛋糕,快都炫我嘴裏。」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忍不住爬遠一點。
生怕她把我也喫了。

-2-
姐姐性格活潑,娘取名喜兒。
我沉悶些,娘叫我巧兒。
爹孃都是高家的奴婢。
爹爲了保護小少爺被馬匹踩斷了肋骨,沒多久就去了。
我和姐姐是家生子,也是遺腹子。
這輩子除了主家,沒有人能決定我的生死,哪怕是我的相公。
我欣喜不用像上一世被屠戶丈夫打死。
代價就是世世代代爲奴爲婢,包括我的子嗣。
我倆從小學的就是伺候主子的本領。
孃親教我們的第一句話也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夫人。
「我們的一切都是夫人給的,夫人就是我們的天。
「整個高家我們只聽夫人的,夫人要我們死,我們就得死。
「夫人有難,哪怕要拼上性命,你們也絕不能含糊。」
每當這時,姐姐就在娘身後衝我做鬼臉。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迎接我的是孃親的怒目而視。
白天我聽我孃的長篇大論,晚上姐姐就給我灌輸一些大逆不道的理論。
「你可別聽孃的話,夫人有難自會有護衛保護她,你可別傻傻地上去,咱們的命可就只有一條。
「一定要多攢點銀子傍身,將來要是能脫離高家,自立門戶,那纔是最好不過的。」

-3-
娘忙着照顧小少爺,我和姐姐是相互依偎長大的。
我聽她嘴裏總唸叨着無線網、手雞。
手雞是什麼我不知道,線網我倒是知道。
前世窮苦的時候我也打過幾次魚。
於是在我倆十歲生辰的時候,我親手織了一張漁網送給她。
她一開始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解釋過後她笑得前仰後合。
她捏着我的臉:「我的妹妹實在太可愛了。」
我皺着眉頭打在她的手背,說起來我的年紀興許比她還要大呢。
她獻寶似的拿出兩個饅頭:「過生日怎麼能不喫生日蛋糕呢。」
我眨了眨眼睛,糾正道:「這是饅ŧũₛ頭。」
她衝着我一吐舌頭,摸出兩根不知道哪裏翻出來的蠟燭。
略顯霸道:「我說是蛋糕就是蛋糕。」
她將蠟燭強硬地插在饅頭上,催促我閉上眼睛許願。
我早已經習慣她的與衆不同。
於是按照她的要求開始許願。
我閉上眼睛,神情虔誠,我希望姐姐永遠幸福快樂。
一睜眼就見姐姐衝着我笑。
我好奇道:「你許願了嗎?」
她笑着說:「我的願望是帶你去我們那個時代。
「這樣我就能帶去你喫真正的生日蛋糕,去遊樂園,喫冰激凌。」
她一口氣羅列了許多聽起來很好喫的東西。
最後意猶未盡道:「你要是在我們那個時代就好了,肯定特別有意思。」
她表情落寞,聲音戛然而止。
我正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她突然停了。
「怎麼不說了?」
「你真想聽?」姐姐許是憋久了,見我點頭立刻滔滔不絕。
那一夜,她和我說了很多我無法想象的東西。
也爲我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4-
姐姐性子活潑,加上氣質與衆不同。
少奶奶懷孕的時候,少爺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耐人尋味。
少爺赤裸裸的暗示,姐姐也察覺到了。
自那以後每天她都心事重重。
這天晚上,她罕見地沒有和我調笑,而是認真問道:
「你覺得少爺愛少夫人嗎?」
我滿是羨慕,語氣憧憬:「當然。
「少夫人孕吐,少爺會讓人買她最喜歡的蜜餞,還會差人去請最好的大夫呢。」
她點了點我的腦袋。
「傻瓜,他動動嘴皮子使喚人就是愛了?
「真愛她還會三妻四妾?」
姐姐嘆了一口氣。
「男人的真心可以分給很多人。」
我有些不解:「可是三妻四妾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自古以來便是對的嗎?」
聽着姐姐的反問,我覺得胸口好似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她撫着我的頭髮。
「我前幾天聽說,少爺把他的小妾送給經常來喝酒的好友了。
「要是像一件貨物一樣被送來送去,我寧可去死。
「還不如找個老實的莊稼漢子嫁了,死也不能做妾。」
我輕聲道:「平民家的妻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上輩子我就是因爲和熟客多說了幾句話,被屠戶懷疑水性楊花,活活打死。
像我一樣的女人,數不勝數。
姐姐不知想到什麼,竟點點頭:「也是,那以後我們就不嫁人了。」
我笑了笑:「怎麼可能?爹孃不會同意的,夫人也不會同意的。」
畢竟我們這些稍微有點姿色的丫鬟,會被夫人賞賜給順眼的小廝,籠絡人心。
沒人會在乎我們的想法。
姐姐嘆口氣,託着腮:「哪怕是一千年以後都還在催婚呢,更不要說現在了。
「真希望我可以多攢點銀子,等向夫人討個恩典,到時候我帶你一起離開高府。」

-5-
這天我正在灑掃,一個小丫鬟急匆匆跑來。
「喜兒姐快被夫人打死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後腦勺一陣發矇,想起姐姐和我說少爺的事,心裏隱隱有了猜測。
我讓她趕快去通知我娘,我則急急跑到夫人那裏。
還沒進屋我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夫人的唾罵聲也隨之傳來。
「我本來唸着你娘伺候我那麼多年,將來給你找個好婆家,沒想到你竟急成這樣。
「你個小浪蹄子,是不是已經開始惦記我的位置了?」
姐姐虛弱的聲音滿是倔強:「夫人明鑑,我、我從來沒有勾引老爺……」
我萬萬沒想到居然是老爺。
姐姐時常跟我吐槽,老爺又老又禿,都能當她爺爺了。
這樣驕傲的姐姐怎麼能看得上老爺?
她可是連少爺的妾都不願意做啊!
我顧不得禮儀,推開門衝進夫人的屋子。
姐姐死屍一般趴在地上,下半身已經被血水淹透,頭顱依舊倔強地抬起。
我「撲通」一聲跪在夫人面前。
雙手緊緊抓她的裙襬,拼命磕頭。
「夫人明鑑啊,姐姐對夫人忠貞不貳,從沒有過二心啊!」
我的到來讓夫人的怒氣更盛。
「我看我就是對你們太寬容了,一個兩個都沒把我放在眼裏。」
她一腳踹在我的胸口,我頓時感覺呼吸不暢。
就在這時,娘也來了。
我無措地看向娘,期望她可以幫姐姐說說話。
哪知她看也沒看向我們,直直跪在夫人面前俯下身子。
「兩個奴婢而已,要打要殺都隨夫人。
「望您保重身子,千萬別爲了我們這些奴婢氣壞了自個兒。」
聽了我孃的話,夫人似乎氣消了些。
她擺擺手,示意我們離開。
娘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起身想要扶我的時候,被我閃身躲開。

-6-
姐姐趴在牀上,氣若游絲,嘴脣乾裂到發白。
原本如同向陽花的姐姐,此刻幾近枯萎。
我拿着帕子幫她擦額頭的汗珠,眼淚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
姐姐嘴角扯出一抹笑,語氣微弱:「你哭得好醜。」
我再也忍不住了,撲在她牀邊哀號起來。
姐姐側過頭不敢看我,她聲音顫抖:「我所有的銀錢都放在我的匣子裏,你拿去吧。」
我哭得涕泗橫流,撲上去抱住她:「我不要銀子,我要你。」
「傻瓜,就當你替我保管了。」
我想到自己能帶着記憶投胎。
這一世可以,下一世說不定也可以。
或許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將保存好的銀錢還給姐姐。
我將我轉世投胎的事全盤托出。
末了,我詢問道:
「如果我們真的能在未來相遇,我怎麼做才能幫到你?」
姐姐聽了我的話,眼中生出幾分神采。
她認真思索起來。
「2025 年 9 月 9 日,江省廣漢市,和平街與紅星街交叉路口,我被從天而降的廣告牌砸了頭。
「被砸了以後我就來到這個時代,如果我們真的可以在未來相遇,那請你,救救我……」
她的聲音帶着濃厚的鼻音,說話越來越哽咽。
「我不想再來到這個喫人的時代,我想媽媽,我想回家!」

-7-
姐姐當晚就去了。
我把姐姐的遺物收拾好,又把沒來得及送給她的簪子放在匣子裏。
上次元宵節出府,姐姐看這個簪子看了好幾次。
只是簪子太貴了,我攢了一年的錢才買回來。
原本打算給她個驚喜的。
我對娘有恨,不肯讓姐姐用她買的棺材。
娘一臉苦澀:「喜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又怎麼能不心疼她?
「不把夫人安撫好,我怕是又要失去一個女兒了。」
府上沒因姐姐的消失而改變什麼,日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地過。
後來我才聽丫鬟們說。
老爺喝多了,強迫了守夜的姐姐。
夫人不想和老爺正面衝突,卻也想敲打敲打他。
於是打了姐姐三十板子做給老爺看。
我簡直不敢相信姐姐的死居然是因爲這個原因。
你們夫妻之間的博弈,爲什麼要用我姐姐的命去敲打!?
那一刻我才知道。
不僅丈夫可以殺死我,主子也可以毫不念及舊情地殺死我們。

-8-
我依舊在府上本本分分。
直到某天守夜時,老爺喊了和我一起守夜的小丫鬟進房間。
沒多久,丫鬟的求救聲傳來。
「老爺,夫人已經將我許了人家,求求您放過我。」
「什麼人家能有老爺家好?我明天就抬你做姨娘,跟着我喫香喝辣,小美人,快讓我親一親。」
「老爺,夫人會殺了我的,喜兒姐就是這樣被打死的,求求您放過我。」
「臭婊子,吵死了,真他媽掃興!」
「啪啪——」
兩聲清脆的巴掌聲傳來。
小丫鬟慘叫一聲,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我在門外聽得如墜冰窖。
我不禁想到,驕傲的姐姐是不是也曾這樣懇求老爺放過她。
回應她的是不是同樣是兩巴掌?
涼風穿過衣領,激得我一個冷戰。
大腦從未有過的清醒。
我緩緩推開老爺的房門,抽出一直放在腿上的匕首。
這原本是打算將來被凌辱,用來保全自己的。
可誰說匕首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纔是自保呢?
我走到老爺身後,眼睛泛起猩紅。
我曾無數次幻想這個場面,幻想可以救下和我相依爲命的姐姐。
我一連捅了他十幾刀,老爺只慘叫了幾聲就死了。
我見那小丫鬟早就昏死過去,便直接去了夫人屋子。
今個兒我怕是活不成了,還不如直接給姐姐報仇!

-9-
許是虧心事做多了,夫人睡覺很輕。
平日只有我娘一個人守着。
我滿身是血地出現ťŭ̀ⁱ在我娘面前,她有些發矇。
我率先急急地開口:「老爺死了,有刺客,快通知夫人。」
她沒想到這麼嚴重,急忙進屋去通知夫人。
我尾隨在我娘後面,趁夫人還沒清醒時狠狠地將匕首插進她的胸口。
我娘蒙了,她指着我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
「他們殺了姐姐,該死。」
我想起姐姐死前的模樣,眼淚不自覺地流下。
我忍不住對着娘控訴。
「你明知道錯不在姐姐,卻還是心向着夫人,姐姐的死你就是幫兇!」
我娘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講出來。
我拔出插在夫人胸口的匕首,拿在手裏。
「你現在可以叫人來,讓家丁把我就地正法,我毫無怨言。」
娘幾度想要開口,最終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快走。」
她似乎比我還急切。
「你來的路上有人看見你嗎?娘帶你去換衣服,今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你回去以後好好睡一覺,一切有娘在。」
面對我意外的表情,娘不自覺地低下頭。
「就讓我爲你和喜兒做一點事吧。」
我被她攙扶着離開房間。
遠處家丁的叫喊聲傳來。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我一把推開我娘,在她錯愕的目光下,將匕首插進胸口。
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大喊一句:「有刺客!娘快保護夫人!」
隨後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的靈魂飄在半空中,看見家丁安撫我娘,而我娘抱着我的屍體號啕大哭。
我很滿意我這一生,起碼比上輩子壯烈些。
我沒有辜負孃的教誨,也沒有忘記姐姐的仇恨。

-10-
我在黑暗中渾渾噩噩了許久,終於看到了一道亮光。
等到我走進亮光,就聽見幾道聲音。
蒼老的女聲說:「恭喜老爺,賀喜夫人,是個千金小姐。」
年幼的男孩說:「快給我看看妹妹,我也是有妹妹的人了!」
沉穩的男人說:「你個皮猴子莫鬧,別吵到你娘和妹妹。」
虛弱的女人說:「相公,快讓我看看咱們女兒。」
聽到這些話,我的心慢慢歸到原處。
今生我是帶着愛意降生的。

-11-
這輩子我的出身很好。
爹爹是朝廷官員,孃親是世家小姐。
自小我就接觸了許多上輩子想也不敢想的東西。
我不再學習如何端茶倒水、伺候主家。
而是跟着孃親識文斷字、琴棋書畫、刺繡女工。
我喜靜,哥哥就要鬧騰多了。
他最喜愛舞槍弄棒。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能聽見他在院子裏呼呼哈哈。
不論嚴寒酷暑,從不懈怠。
這點我倒是很欣賞他。
喜歡什麼就拼盡全力去做,而不只用嘴說說。
哪知他做得太過,竟瞞着全家偷偷報名了府兵。
徵兵文書下來的那天,孃親的淚水都快流乾了,爹爹也擰着眉毛久久沒有開口。
哥哥卻頂着稚嫩的面龐,擲地有聲:
「我這輩子最大的目標就是精忠報國。
「爹、娘,你們就成全孩兒吧。」

-12-
哥哥隨着大軍去邊疆,一去五載。
再次傳來消息時,他已經成了陛下親封的將軍。
我和他哪怕多年未見也並未生疏。
他會託人給我送些邊疆的稀罕玩意,我和娘也會親手爲他縫製衣物。
他隨大軍班師回朝那天,我們全家都在門口翹首以盼。
一道精瘦的身影快步下馬,「撲通」一聲跪在爹孃面前。
「爹、娘,孩兒回來了。
「兒子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我和娘都泣不成聲。
因爲他堅毅黝黑的臉上,一刀猙獰的傷疤貫穿半張臉。
提起這個,哥哥卻不以爲意。
「陛下待我恩重如山,爲了朝廷安穩,區區小傷算什麼?」
哥哥成了虎威將軍,是朝堂重要的定海神針。
由於哥哥的原因,我的婚事也得到了不少矚目。
孃親幫我相看人家,問我有什麼要求。
我想了想,只提出一個要求。
「我要做當家主母。」
還有半句話我沒說出來。
我要做掌握自己命運的主母,而不是可以隨意被打殺的小妾和奴婢。
我沒等到孃親爲我安排婚事那天。
反而等到了一封將我接入宮裏封妃的聖旨。

-13-
我因賢良淑德被陛下封爲貴妃。
我自己曾經就是底層人,所以從不難爲手下人。
在後宮多年,也ţṻ²沒有同其他人紅過一次臉。
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
雖不是當家主母,卻也地位尊貴。
我再也不會像上輩子一樣,被人當成貨物隨意折辱。
這些年我和陛下恩愛有加,三世爲人,我第一次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事情總不那麼圓滿。
唯一的心病就是沒有爲陛下生下一兒半女。
我曾懷了一胎,只可惜身子弱,孩子沒有保住。
每次提起這個話題,我都說不出的傷悲。
而這時陛下就會摟住我的肩膀寬慰我。
「或許是上天太嫉妒你我夫妻恩愛,不願降下更多。
「朕這輩子有你就夠了。」
這份溫柔的愛意讓我淪陷。
讓我更加欣慰的是,陛下很器重哥哥。

-14-
又是一年冬天。
我像往常一樣在宮裏看書,貼身丫鬟嘰嘰喳喳地從門外衝進來。
「娘娘,大喜啊,虎威將軍收復燕北失地,幾百年沒人做到的事將軍做到了!」
我驚詫地扔下手中的書。
燕北被前朝割地給外族,被侵佔數百年,現在終於在哥哥手中結束了這份恥辱。
陛下也應該會很高興吧?
當天夜裏,陛下來到我的寢宮。
我拉着他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我欣喜於哥哥平安歸來,也得意他立下不世奇功。
卻沒有注意到陛下僵硬的臉色。

-15-
我從不主動過問朝堂事,也不會差人特意打聽。
哪怕對政治不那麼敏感,我也察覺到了朝堂的劍拔弩張。
明明收復失地是好事,羣臣怎麼會彈劾哥哥呢?
我第一次過問前朝政事。
得到的消息是:「帶兵期間,哥哥與將士同喫同住,恐有籠絡人心之嫌。」
我傻眼了。
這也能成爲罪名嗎?
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陛下竟真的聽信這些話,把哥哥打入大牢。
哥哥對他忠心耿耿,一片赤誠,難道他看不到嗎?
我坐不住了,直接去找了陛下。
「朕也是沒有辦法,彈劾虎威將軍的摺子朕實在是壓不住了。
「愛妃別急,等風頭一過,朕就放他出來。」
我信了。
想着哥哥在獄中肯定喫不好、睡不好,我便差人給他送去喫食。
還一直派人告訴他,陛下會想辦法救他出來。
只是哥哥好像並不是很樂觀。
我天天掰着手指頭算,哥哥到底什麼時候能出獄。
等到的卻是一句,他在獄中「畏罪自殺」了。
進宮十數載,我第一次失態。
我衝進陛下的御書房,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哪知陛下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濃情蜜意,而是用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語氣斥責。
「貴妃,朕是不是平日太嬌寵你了,才讓你如今這樣不懂規矩?
「來人,貴妃即日起禁足,沒有朕得口諭,任何人不得探視!」

-16-
我就這樣一頭霧水地被皇帝囚禁了。
這些年,我不參與後宮派別鬥爭,也從不干涉朝堂。
在這深宮中,我好似聾子、瞎子。
幸好我平日對宮裏的小丫鬟們不錯,有人願意冒着風險爲我傳遞爹孃的近況。
當知道爹爹病死,孃親自盡的時候。
我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我捏着爹爹臨死前送來的訣別信,胸口一堵,一口鮮血噴湧出來。
我好悔啊!
明明姐姐告訴過我,男人的真心不可信。
可我卻在甜蜜的謊言中沉淪。
忌憚哥哥在軍中的威望,便以莫須有的罪名殺了他。
還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兒!竟也是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害死!
曾以爲今生緊握命運的繮繩,到頭來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付錯了情,誤信了諾!
我好蠢啊,我好蠢啊!
我眼中被恨意佔滿。
爹孃、孩兒、哥哥皆因他慘死。
這種膽小如鼠、自私自利的狗東西怎配做皇帝!

-17-
我用盡了全部家財,買通皇帝身邊的公公,只求將一支金釵送到皇帝桌案上。
這是他託匠人爲我制的金釵,當初我收到金釵的時候感動不已。
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姐姐說得沒錯,動動嘴皮的愛意最是廉價,曾經的我居然會沉溺其中。
皇帝如約來到我的寢宮。
我嬌滴滴地哭着撲上他的懷裏,用頭使勁在他胸口蹭。
「妾身行事魯莽惱了陛下,今日向陛下請罪,認打認罰,妾身絕無二話。」
我性子沉悶安靜,往日不會這樣撒嬌。
許是沒有見過我這一面,皇帝對我的態度柔和下來。
他攬住我的腰肢,語氣稍緩:「朕怎麼會怪你呢?你可是朕一直珍ţũ₍視的貴妃啊。」
說着他拿出我託人遞到他面前的金簪,溫柔地插在我的髮髻上。
我香肩微露,雙眼含羞,引着他來到軟塌。
褪去衣衫,交合之際,我停下動作開口問道:
「陛下可知是誰殺了哥哥嗎?」
皇帝臉上的欲色快速褪去,聲音冷淡:「貴妃莫不是糊塗了?虎威將軍是自殺。
「你可知道朕從他府上搜出ťŭ⁶了龍袍,若不是念及虎威將軍爲國家做出的貢獻,五馬分屍都不爲過。」
我笑眯眯地朝他身下伸出手。
「那龍袍,不是您自個兒放的嗎?」
皇帝暴怒,他剛想開口訓斥我。
下一刻,他臉色大變。
「放肆!朕的龍根!」
我完全不受威脅,握住那兩個東西,狠狠一捏。
「你害我無子,我也讓你無子,這筆賬我算是原諒你了。」
皇帝嘴裏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叫。
他捂着中間,身體弓成了蝦子,痛得幾乎昏厥。
我笑着抬手拔下發間他爲我打造的金簪。
「這雙眼睛既然已經瞎了,那留着也無用。」
趁他痛得打滾,我直接用簪子戳瞎了他的雙眼。
等侍衛從外面趕進來時,皇帝已經成了瞎了眼的閹人。
面對森冷的兵器,我大聲怒斥皇帝的罪行。
「忠臣良將反遭屠戮,滿朝文武皆是幫兇!
「狗皇帝昏庸無能,枉殺忠良,必將背上千古罵名!」
「大膽!敢對陛下不敬!」
聽着這道怒斥,我嗤笑一聲。
「這等又蠢又瞎的閹人也配稱帝?
「狡兔死,走狗烹!虎威將軍的現在就是你們的未來。
「我會在天上看着,待到蠻族南下,朝堂諸公是何下場!」
聽到我的話,皇帝的聲音恨意滔天,撕心裂肺。
「把她給我活捉了!凌遲,凌遲!
「朕要一片一片割下她的肉!朕要活剮了她!!」
「想得美!」我舉起金簪,放在脖頸。
「我自己的性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
「我會在後世看着,看着你這個閹人皇帝如何成爲千古笑話!」
說完,我拿起金簪,決絕地插入脖頸。

-18-
當「生」沒有那麼容易的時候,「死」就容易多了。
依舊是熟悉的黑暗,脖子傳來陣陣劇痛。
黑暗中,我思索了很多。
本以爲今生我會幸福到老,沒想到一切都在枕邊人的算計中。
我懊悔自己的愚蠢。
明明第一世就是被丈夫打死的,今生居然還會相信男人的鬼話。
本以爲帝王和普通農戶會有所區別,沒想到本質都一樣。
有求於你時,千般好,萬般好。
所圖越大,便對你越好。
等你放鬆警惕沒了價值,他再狠狠撲上來咬掉你一塊血肉。
所以當我再次投胎,不得不進宮中當秀女時。
我買通了嬤嬤,希望將我指到公主身邊伺候。
這次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皇帝的妃嬪我不做,皇子的宮眷我也不做。

-19-
我被安排到華陽公主身邊做貼身侍女。
嬤嬤說她是整個皇家最受寵的公主,待人和善,沒有架子。
多少人搶破了頭都想在她身邊伺候。
可僅過了一日,我便後悔了。
華陽公主李靈秀今年十五歲,的確和善,就是太鬧騰。
也不知道小小的人,怎麼會有使不完的牛勁和天馬行空的想法。
平日陪她胡鬧也罷了。
某日看了閱兵回來,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待到出門時,她宣佈了一項重磅消息。
她要組建一支女兵。

-20-
「採青,你說本宮的想法怎麼樣?」
我抿了抿脣,還是決定撒謊。
「公主的想法很好。」
她願意折騰,就讓她折騰吧。
反正她向來都是一刻鐘新鮮。
公主聽了我的話信心大增,她豪情萬丈。
「好,你去把宮女都喊來,本宮要給她們訓話!」
寬闊的廣場上,站着幾排宮女。
大家交頭接耳討論着公主又要胡鬧什麼,有人還吐槽手頭上的活還沒做完。
等公主來了,現場才安靜下來。
她站在場中不知道幻想了什麼。
看着下面站得歪七扭八的宮女,擲地有聲。
「採青應該已經告訴你們了,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李靈秀的兵。」
公主平日裏沒有架子,宮女也大着膽子發問:
「公主莫不是在說笑,女子怎能當兵?」
「就是,當兵是男人們的事,我們女人學習女工刺繡就好了呀。」
李靈秀眼中滿是野心,豪情萬丈。
「胡說八道!憑什麼男子做得,女子便做不得?
「沒有女兵豈不是更好?本宮便要開這個先例,做這古往今來第一人!」

-21-
李靈秀是認真的。
當消息透露出去,全國都在討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
沒人相信她可以訓練出一支女兵,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話。
武夫輕視她,哪怕是她許諾重金,也沒人願意來教學。
她放下身段去求人,希望有人能來給我們教課。
人家一聽是來教女子,便直接告辭。
她也不惱,直接挑燈夜讀,把自己琢磨出來的法子教授給我們。
或許是真有天賦這一說,女兵還真被她練起來了。
我們不再是弱柳扶風的模樣,反而帶上些殺肅氣。
她爲我們取名「娘子軍」。
區別於男兒的軍隊,卻也能看出這是一支由女人組成的隊伍。
娘子軍正式在世人面前亮相,是在皇家獵場上。

-22-
那日皇帝在獵場狩獵,一夥刺客從天而降。
皇帝追獵物跑遠了,身邊只有幾個護衛,剩下的就是李靈秀帶來的一百多個娘子軍。
他們算準了獵場前後沒有支援,想圍剿陛下。
敵人將我們團團圍住,想從外部絞殺。
危急關頭,李靈秀站了出來。
她紅衣似火,長槍指天,聲音振聾發聵:「娘子軍聽令!隨本宮殺出去!」
回應她的是一羣女子獨有的尖細嗓音,直衝天際。
「娘子軍!殺殺殺!殺殺殺!」
公主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頭開路。
我們一羣女子拼死抵抗,等來了援軍。
皇帝得救了,朝廷第一次承認了娘子軍的地位。
而我隱隱有些擔憂。

-23-
我猶豫許久,還是將心中的憂慮說出口。
「公主可還知道前朝的閹人皇帝?」
她笑得調皮:「採青莫不是在考我?
「閹人皇帝的大名有誰不知?他眼盲心瞎,因忌憚手下將士便過河拆橋,那貴妃倒是有血氣,就那樣爲哥哥報了仇,最後金簪自戕,讓那狗皇帝成了千古笑話。」
我臉色微紅,輕咳一聲才繼續道:
「我想說的正是如此,以前旁人都以爲娘子軍是玩鬧,現在……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李靈秀低着頭,半晌才道:
「本宮會想辦法的,你放心,你們既然是我娘子軍的人,本宮拼死也會護住你們周全。
「哪怕將來……本宮也會爲你們尋個好去處。」

-24-
公主請命擴軍娘子軍,陛下同意了。
公主自請去苦寒的邊疆,陛下也同意了。
我們隨着李靈秀離開養尊處優的皇宮,走進了苦寒的邊疆。
入了冬,蠻族爲了掠奪物資過冬,也開始南下入侵。
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
她多次率領娘子軍與外敵作戰,屢戰屢勝。
刀劍無眼,一個不注意公主受了傷。
我急匆匆來到公主的營帳,一眼就落在她纏着紗布的左手上。
她嘴脣乾裂,睫毛顫抖,睡得並不安穩。
怕驚擾了她休息,我悄聲退去。
走出營帳,我看着鵪鶉似的女兵,面色冷凝:「公主是怎麼受傷的?」
一女兵站出來,痛哭流涕:「公主爲了保護我被箭矢穿透了掌心,我真是該死啊。」
她拔出匕首:「嗚嗚嗚,我這就砍下我的手給公主賠罪!」說着就要朝着左手刺。
我伸手奪過匕首,大聲呵斥:
「胡鬧!你這樣傷害自己,公主豈不是白受傷了?」
女人低頭啜泣着:「我只是想時刻提醒自己,以後不可以這樣粗心大意,免得害了同袍,害了公主。」
見她自責,我讓人找來紅筆,在她手背留下鮮紅的一點。
「這樣不就好了?以後莫要傷害自己的身子,公主可是會生氣的。」
其他人看得稀奇,也紛紛開口:
「採青姑姑,我也要點。」
「我也要!我也要提醒自己,免得成了大家的拖累!」
「還有我!」
我見大家興致高漲,便讓所有娘子軍的女兵都在左手手背留下一抹紅色。
一女兵撫着手背:「我以後要給我的女兒也點上,你們要是看見有紅點的女孩可要關照一些啊。」
「女子艱難,不如我們將來都給女兒點上紅點,這樣大家看到同袍的女兒也可以幫襯幫襯。」
「好主意,以後大家就看紅點認人,只要有紅點的,都是我們娘子軍的親人!」
「要是外人點了怎麼辦?紅點又不難僞造。」
我沉吟着開口:「願意承認娘子軍的女子,我們幫一把又如何?」

-25-
公主要成親了。
她本人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大軍班師回朝那天,我陪公主一同赴宴。
一臣子站起來指大義凜然:「女子天性柔弱,理應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爲本。」
此言一出,得到了大多數朝臣的附和。
「自古女子主內,男子主外,此乃天理人倫。這行軍打仗之事,終究不適合女子參與。況且,若女子長期在外拋頭露面,恐有失風化,影響我朝風氣。」
「是啊陛下,讓女子迴歸內宅,各司其職,方能使社會秩序井然。」
一時間,朝堂之上,要求女子回內宅的聲音此起彼伏。
公主立於場中,一身華服卻仍是滿身殺肅。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一掃衆人。
「諸位大人,今日之言實在讓臣心寒,所謂女子柔弱,不過是世俗偏見。
「娘子軍的姐妹們在戰場上毫不遜色於男子。
「再者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女子亦是國家的子民。
「國家危難之時,怎能以性別爲由,剝奪她們保家衛國的權利?」
一年輕臣子站出來。
「公主所言固然有理,但女子在外征戰,終究有諸多不便。且長此以往,恐會引起家庭不和,影響社會穩定。」
公主冷笑一聲:「大人此言差矣,家庭和睦與否,不在於女子是否在外,而在於人心。
「娘子軍的姐妹們皆深明大義,她們爲了國家和家庭,同樣願意付出努力。
「若因一時之偏見,而扼殺她們的才華和抱負,那纔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最終,還是皇帝拍了板。
將公主賜婚給大皇子的文臣,並上繳兵權。

-26-
宴會散去,我來到公主的房間。
她一身珠光寶氣的華服,倚靠在軟榻上,雙眼迷茫地看向窗外,像是丟失了目標的孩子。
「公主。」
我輕聲喚回她的神智。
她衝我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公主既然不想嫁人,可以去找大皇子說說,他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我第一反應就是讓公主向大皇子求救。
前世我和哥哥的關係很好,如果我不願意嫁,哥哥一定不會強迫我。
公主給我解釋了其中門道。
她手上的兵權,是皇帝留給下一任皇帝的籌碼。
皇帝將她許給誰的下屬,就代表他選擇誰做皇位的繼承人。
最終,大皇子被皇帝選中。
她輕嘆着搖搖頭:「局勢已定,沒用了。」
我難以置信:「他們可是你的哥哥啊,怎能如此?」
李靈秀笑得苦澀:「哥哥又如何,世間手足相殘的事還少嗎?」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不僅丈夫和主子有靠不住的,兄弟也有靠不住的。
我一咬牙:「兵權算什麼?交了就交了,我們認的是你這個人。
「只要公主願意,娘子軍願意擁護你成爲女帝,歷史上第一個女帝。」
連我自己都沒發覺姐姐對我的影響有這麼大。
我居然可以面無表情地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李靈秀眼神微動,最終還是搖搖頭。
「刀尖是對準異族的,而不是指向同袍的。」
聽到這話我就知道,那個爭做第一人的李靈秀還是有了軟肋。
娘子軍就是她的軟肋。

-27-
在皇帝承諾會善待娘子軍後,公主到底是嫁人了。
曾經那個鮮活肆意的公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困在方圓之間的尚書夫人。
成親後她深居簡出,漸漸消失在大衆視線。
她和駙馬的感情並不好。
她也是婚後才知道,駙馬原本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
大皇子爲了皇位,竟讓這男人僞裝深情去求娶公主。
這年京中大雪,似乎有什麼不好的預兆。
果然蠻族雪災,舉全族之力一路南下。
新帝登基,各路守備軍不是一合之敵,蠻族竟一路暢通無阻,直接打到了皇城邊。
新帝派出自己最精銳的守城軍,於城下大敗。
敵軍壓境,兵鋒直指城下,皇城已無兵可用。
衆人一籌莫展之際,不知是誰提起了娘子軍。
「娘子軍曾在邊關八年,對蠻族最是瞭解,似乎可以一戰。」
這一提,彷彿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
聖旨突然降臨。
深閨中的公主再次披上戎裝。
她身披鎧甲,目光堅定。
「姐妹們,曾經我們並肩作戰,擊退了來犯之敵,證明了女子亦能在戰場上綻放光芒。
「如今,國家需要我們再次挺身而出,爲了百姓的安寧,爲了國家的尊嚴,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回應她的是女子的齊聲高呼。
「保家衛國,萬死不辭!」

-28-
李靈秀看準時機,帶領一隊娘子軍直搗敵軍中軍。
敵軍陣腳大亂,紛紛潰敗。
戰鬥極其慘烈,娘子軍死傷大半。
蠻族大傷,精銳全部被殲滅,起碼十年內不會南下。
舉國皆大歡喜,李靈秀和娘子軍的威望達到頂峯。
全國歌舞昇平,新帝第一道命令就是讓娘子軍的姑娘嫁給他的親兵。
美其名曰:「娘子軍的姑娘年紀大了,再大就不好生養了,許配給朕的親兵也不算辱沒了她們。」
或許他也知道,嫁了人就能讓女子拘於尺寸之地,不再想着帶兵打仗。
這樣的話,娘子軍算是徹底名存實亡,不會再對他有任何威脅。
當我把消息告訴公主的時,本已決定退居內宅的她突然有了行動。
她大擺宴席,招搖過市,甚至公然養起了面首。
皇家本就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出了這樣一個荒唐的公主,滿大街都是她的風流韻事。
從保家衛國的女將軍到殘花敗柳的蕩婦,只需要幾場宴會。
這場無聲的較量還是公主勝了。
她用名節對抗皇帝。
爲了皇家的尊嚴,皇帝低頭了。
他允許娘子軍的姑娘們自行婚喪嫁娶。
可經此一事,倒沒人想嫁人了。

-29-
公主將財產交給我打理,讓我做慈善。
用她的話講,錢財放在那裏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
還不如做點善事,免得最後便宜了外人。
我用公主的錢財收留被拋棄的女嬰,開辦了育嬰堂。
凡是育嬰堂長大的女孩,都會在手背刺上一點紅。
我會爲她們講述紅點的來歷,也會講述公主的事蹟。
我告訴她們,曾經有一位女子爲我們爭取和男子同等的權益。
只可惜,她敗了,被關回內宅裏。
她用行動告訴世間女子,你們還有很多種可能。
成人禮時,我會讓她們在李靈秀的長生牌前起誓。
「今日立誓,永爲姐妹,巾幗同心,誓言錚錚。
「風雨同舟,患難與共,此誓不渝,天地可證!」
這是娘子軍的姑娘們一起決定的。
沒有李靈秀,就沒有娘子軍,也不會有現在的育嬰堂。

-30-
安穩日子沒過幾年,公主病了。
我翻遍醫書都沒能治療她的病症。
大夫給出的結論是鬱結於心。
她油盡燈枯之際拉住我的手,拼命想發出聲音。
我知曉她想問什麼。
「娘子軍很好,育嬰堂也很好。」
公主雙眼含淚,滿意地閉了眼。
這輩子是我唯一平安終老的一世。
我和娘子軍的姐妹將育嬰堂的孩子們養大,又教她們識文斷字。
這些女子聰慧不輸男兒,打理起育嬰堂的產業也是井井有條。
漸漸地,也打出些許名氣,有些酒樓也會僱用她們。
女人的工錢比男人更加便宜,做事也更加細心。
不少商鋪也開始接受女子管事。
李靈秀到底還是在男人掌控下劃開了一道口子。
再次從黑暗中醒來,我感覺到很不一樣。
我好像來到了姐姐說的那個時代。
等三歲時,我看着我娘把我的腳裹起來,我才知道,這不是姐姐說的那個時代。

-31-
「你不裹腳,將來怎麼能嫁一個好夫婿?」
我好像在某一世聽過類似的話,抑或者在姐姐口中聽過。
「你不學着執掌中饋,將來公婆怎麼可能看得上你?
「你只生了一個女兒,在夫家怎麼抬得起頭?
「你性格太強勢,哪個男人能駕馭得了你?
「你花錢大手大腳,哪個男人能養得起你?
「你忙工作不顧家,哪個男人能一直容忍你?
「你不會做家務,哪個男人願意跟你組建家庭?
「你不化妝打扮,怎麼吸引到優秀的男人?
「你不會做飯,難道讓男人回家喫外賣?」
原來這千百年來,一直都沒變。
「裹腳都是這樣,忍一忍便好了,忍得這一時的疼,往後的日子就甜了。
「女子腳大,人家會笑話咱家沒規矩的,好婆家看得就是女子的端莊嫺靜。
「你腳越小,越不需要幹活,養尊處優就好,等你長大就知道孃的苦心了。」
雖然這輩子父母很愛我,但是這份愛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壓抑。
我拿起剪刀抵在脖頸。
「你要是非給我裹腳,還不如直接讓我去死!」
這一刻,我是真的想死了。
這些根深蒂固的傳統束縛壓得我喘不上氣。
我氣她爲什麼要把好好的腳掌折斷。
她的腳皮肉潰爛,膿血狼藉,看着就讓我發怵。
長長的裹腳布沾染着膿血汗氣,走起路搖搖擺擺。
明明她自己也很痛苦,非要把這些痛苦再強加到我的身上。
偏偏她自己也是裹了腳的,這讓我無從指責。
因爲她真的覺得這樣是爲了我好!
這份壓抑的愛意讓我無比難受。
如果實在說不通,我真的不想活這一世。
好在娘到底還是疼我的。
「罷罷罷,不裹便不裹吧,希望將來你別恨我。」
我家是書香世家,祖父曾是前清官員。
禮儀要比尋常百姓更注重,平日裏要晨昏定省,侍奉飲食。
自小爹爹便給我定了娃娃親。
男人名叫程望,十幾歲的時候便去國外留洋。
我一直在考慮怎麼推掉這門婚事。
可沒想到留洋歸來的程望給我帶來了好消息。

-32-
「伯父,我這次是來退親的。
「時代變了,現在奉行自由戀愛,我在國外遇到了我的結婚對象,我們倆已經是合法夫妻了,你也不想婉宜妹妹做妾吧?
「這次是我不對,你要打要罰我都接受,只要能讓你們消氣,說出來的補償我都認。」
見程望被我爹打出去,我眼眸一閃,急忙跟了出去。
「婉宜妹妹,你那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理論已經過時了,我們這樣的包辦婚姻是不會幸福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我懶得解釋,索性就讓他誤會吧。
「那你說我要是想像你一樣進步的話,該去哪裏呢?」
程望生怕我糾纏他,給我指去了女校。
「你要是真想學習先進的思想,就去我妻子的女校,她從國外回來被女校聘用,留校當老師了。」
我不在乎什麼妻子不妻子的,我實在是太想進步了。

-33-
「你從哪裏找到的這個前清古董?從墳裏挖出來的?」
我低頭看了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寬袖大袍,嘴邊禮貌的微笑拉回一條直線。
「不要胡說,這是我世伯家的女兒,陸婉宜。」
「哦~這就是你家給你包辦婚姻的妻子?」
程望剛想開口,就被眼前女子打斷。
她上下一打量我,主動伸出手:「你好,我是甄妮。」
我看了看她示好的手,別過頭去。
甄妮也不惱,她笑嘻嘻直接拉過我的手,放在她手裏,口中振振有詞:「算我們認識嘍。」
得知我要上女校,甄妮便帶着我去購置衣物。
「你去外面看看,現在哪有你這身打扮,人不人鬼不鬼的。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要去唱大戲呢。」
我摸了摸頭上的髮髻髮簪,又看向甄妮的披肩捲髮,任由她拉着我。

-34-
我不自然地將裙子往小腿下面拉,走路也是彆彆扭扭的。
活了幾輩子,我還是第一次穿成這樣。
以往的中衣還是能遮住身子的,現在小腿全都露在外面,像是沒穿衣服上街一樣。
總覺得誰都在看我,連路都快不會走了。
甄妮拿出摺扇,拍在我身上:「走路抬頭挺胸,別像個鵪鶉似的。」
我低頭看了眼胸口:「還挺、挺胸?」
「笨蛋,看我。」
她走在我前頭,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旗袍包裹住她曼妙的曲線,隨着她蓮步輕移,裙襬也微微盪漾起來。
扭動的腰肢,柔軟而富有節奏。
左蕩,右蕩,右蕩,左蕩。
她昂起頭顱,邊走還邊說:「看到了沒?就是這樣自信起來。
「左右左,左右左。
「你越是扭捏,在人羣中越顯眼。」
我覺得這話不對。
明明路上人都在朝着我倆的方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我覺得我倆現在就挺顯眼的。
我臉色暴紅,終於還是受不了了,拎着大包小裹飛奔似的逃離人羣。
甄妮見我半晌沒有回應,回頭便看見我倉皇逃竄的背影。
「哎哎哎,你別跑啊,你認識家嗎?」

-35-
開學那日,我已經習慣了新式女子的打扮。
我一身藍色學生裝,兩個麻花辮,再也看不出半分原來的模樣。
甄妮教的是外語,我對再學習一門語言是牴觸的。
可她的理由讓我無法反駁。
「你不學外語,那些鬼佬罵你你都聽不懂,不是白讓人罵?哪怕你學幾句髒話也是好的,到時候罵回去。」
我又多選擇了一門醫學課。
前世我爲公主調養病情的時候記住了很多方子,這輩子倒是可以整理一下。
程望去了外地,我便從學校搬過來和甄妮一起住。
我覺得甄妮有事情瞞着我。
她努力裝出一副正常的樣子,表情卻是一臉心不在焉。
甄妮平時在家把自己反鎖在屋裏,她說在做翻譯工作,怕被人打擾。
哪怕是挺着懷孕的肚子,她也沒有空閒下來。
我勸她不要過勞,她笑嘻嘻的:「有你這個未來女神醫,我還怕什麼?」

-36-
課堂上,一夥巡捕衝進教室抓走了正在講課的甄妮。
校長出面詢問,得到的結論是。
「以『新耕者』的筆名在月報上發動反動言論,現已被批捕。」
「新耕者」這個名字我知道,耕者,民也。
這個筆名名下發布了許多宣揚解放思想的文章,呼籲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共御外敵。
還曾大罵軍閥割裂內鬥,當權者只顧貪圖享樂。
言辭犀利,直戳痛處。
新耕者的文風,時而婉轉以小見大,時而激烈大開大合。
沒想到這些文章竟然出自甄妮這個女子之手。
當天學校不再上課,我也就直接回了家。
一進門就看到了程望。
「你回來了!」
我急忙把甄妮在學校被抓的事情講了出來。
回應我的是程望捂着臉的啜泣。
我想起甄妮前段時間憂心忡忡的模樣,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測。
「你不是去外地了,而是被抓走了!對不對?」
程望沒有開口,而是哭得更大聲了。
「甄妮的筆名是你出賣的!!」
我這下我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男人竟然爲了自己活命出賣妻兒!
我抬手一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呸,畜生!她還懷着你的孩子呢,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氣得幾乎快要昏厥。
我抄起手邊的檯燈就要往他腦袋上砸,緊急關頭,我停下動作。
「因爲你這個爛人把我搭上不值得,要是放在以前,我早把你給剁了!」
當務之急,是先把甄妮救出來。

-37-
學校出面請求將甄妮等一衆愛國者釋放。
當局互相推諉着,踢皮球。
甄妮的筆名從上到下都把他們罵了一遍。
哪怕最後不得不釋放她,也會好好讓她喫些苦頭。
我擔心她還懷着身孕,便上街遊行,想要逼迫他們快點釋放甄妮,可惜效果甚微。
我想起路上人對我和甄妮的側目,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我剪去及腰的長髮,直接剃了個光頭。
我穿上甄妮以前的旗袍,跑到最繁華的街道。
一個女人不會引起注意。
一個搖曳身姿的女人可能會引起側目。
一個搖曳身姿的光頭女人就會引來極大的好奇。
我穿着旗袍,頂着光頭,一副不倫不類的打扮,果然引起了極大的矚目。
我像甄妮教過我的那樣挺起胸膛。
「同胞們!醒醒吧!睜開眼睛看看這慘無人道的一幕吧!
「那些愛國者一心爲我們苦難的民族奔走相告,他們何罪之有?
「當局自私懦弱,幫着侵略者打壓自己的同胞,民衆不會坐視不理,歷史也不會饒恕你們!
「請你們!立刻釋放愛國者!釋放新耕者!」

-38-
甄妮回來了。
看着她癟下去的肚子,我什麼都沒說,直接和學校請了長假。
她振作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登報和程望解除夫妻關係,老死不相往來。
離了婚的程望像是卸下最後的臉皮,徹底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大罵曾經的戰友。
而甄妮也不裝了。
在筆名被暴露後,她更加大張旗鼓了。
「婉宜,你說我們要怎麼做才能救這個國家呢?」
「如果我的血能喚醒更多同胞的覺醒,那便也值了。」
她文風更加犀利批判。
這天我發現甄妮居然也剃了光頭。
「你既然爲了救我剪掉了長髮,我又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受嘲笑?」
她拉着我來到一處廟宇。
看着上面雕像熟悉的裝扮,我一時間恍惚了心神。
「這是……」
甄妮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靈秀將軍你都沒聽過?虧你還讀史ţű̂ⁿ書呢。
「男人結拜拜關公,我們女子結爲姐妹當然要拜靈秀將軍啦。
「只要在靈秀將軍面前立誓,再在手背上刺下紅點,我們兩個生生世世都是最好的姐妹。
「不過以後看見手上有紅點的姐妹有困難,能幫也要幫一把,這也是拜靈秀將軍的規矩。」
時隔幾百年,我再一次喊出了藏在記憶深處的聲音。
「今日立誓,永爲姐妹,巾幗同心,誓言錚錚。
「風雨同舟,患難與共,此誓不渝,天地可證!」

-39-
我去了前線醫治傷者,而甄妮留在後方。
我們唯一的聯絡方式便是通信。
有時候她會大罵自己眼瞎,當初看上程望這個牆頭草,哪方贏了他就舔哪邊。
有時候她也會傷感,覺得自己只能寫幾篇文章,於國家無用。
更多的還是叮囑我,千萬注意安全。
她一直沒有停止創作,閒暇之餘也翻譯國外先進的工具書。
戰爭向來無情。
一Ťũ⁵場戰火,我們的營地被偷襲了。
我倒在了漫天紛飛的炮火裏,看着手背上的紅色,緩緩閉上了眼睛。
只可惜沒看到戰爭勝利的那天。
我只能走到這裏了,剩下的就靠你們了。

-40-
「又是個女娃,拿出去溺死吧。」
「咋又是個不帶把的?」
「送去棄嬰塔吧。」
一連三次我都沒有投胎成功。
不是被溺死,就是被扔到滿是嬰孩腐爛屍骨的井裏頭,再不就是扔到野外被野獸啃食。
活了幾世的我第一次慌了。
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
太不正常了!
好在第五次,我投胎成功了。
父母雖然嫌棄我是個女孩,可他們沒有別的孩子,只能先留下我。
我一直以爲我的名字是「幺妹」,某天突然知道居然是「夭妹。」
我爸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身後的妹妹都死掉。
或許我身後全是妹妹,他再也沒有一個孩子。
爲了傳承香火,他從大伯家過繼了堂哥,免得死後沒有個摔盆的。
我從小就有做不完的活,而過繼來的哥哥什麼都不用做。
「賠錢貨。」
他這樣叫我,是媽媽教他的。
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都會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習過武,知道哪裏打人又痛又不留痕跡。
他打不過我,便去找我媽告狀。
這個時候我媽就會不分青紅皁白地打我。
她彎了一輩子的腰終於在我身上挺起來了,對待我像是對待仇人一般。
這個時候,我往往都不吭聲,任由她的棍子落在我身上。
只是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哥哥的方向。
下一次,我打他打得更狠了。
幾次以後,他便不敢招惹我了。

-41-
幹活的時候空閒了,我也會到附近的學校偷偷聽課。
希望可以從裏面聽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今天我們來學習新耕者的文章。」
一孩子舉起手:「老師,新耕者聽起來怪怪的,是人名嗎?」
老師笑着解釋:「新,新時代,耕者,民也,可以說是新時代的人民。
「有一種說法是新耕者是甄妮,但是被大家接受更廣的說法是,這個筆名的擁有者是她的前夫程望。
「大家都覺得一個女人不會有這麼犀利的思想,她是爲了給前夫頂罪才承認這個名字的。
「當年程望被抓,沒過ṭù²多久他的妻子就主動承認了自己是新耕者,要求釋放程望。
「兩人的反目,包括離婚登報都是出於對程望的保護。
「當然也有一些人並不同意這個說法,兩個派別爭論不休,所以新耕者的文章便一直沒有確切署名。」
她笑了笑:「說不準兩人感情好着呢。」
「胡說八道!」我從牆角跳出來,怒斥,「你這是誤人子弟!」
女老師雙臂抱胸:「我怎麼胡說八道了?課本上就是這麼講的。」
「課本上難道就一定對嗎?」
我好像某世聽過類似的反駁,但我沒空細想。
「老師你可知道陸婉宜?」
女老師的確有些文化:「你說的是和甄妮並稱『光頭姐妹花』的陸婉宜?」
光頭姐妹花?
那是什麼?
想起我倆的確都是光頭,我承認道。
「正是她,我有她和甄妮來往的書信,裏面清清楚楚寫着,程望是一個牆頭草、負心漢。」
甄妮要是知道後世編排她和程望恩愛有加,估計能氣得從墳裏爬出來。

-42-
老師說如果能找到信件,將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歷史不歷史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讓程望這個渣男得到應有的評價。
我告訴她我認識一個奶奶,她臨死前說她是陸婉宜戰友的後人。
曾聽家裏人說過書信的事,還告訴我一個地址。
當天老師來到我家,想帶我去外地。
爸媽死活不放我走,最後硬是訛了老師五十塊錢。
「我叫張玫瑰,叫我張老師就好。
「我每次講課我都能看到你,怎麼不來上學呢?」
我解釋了一下我複雜的家庭,換來她憐惜的表情。
「你不怕我騙你嗎?」我開口問道。
她笑了笑,不在意:「騙就騙嘍,就當帶你出來長長見識了。」
我沒有讓她失望。
趁着夜色,我憑着記憶一個人來到我幾世埋東西的地方。
我沒有什麼財產。
以前存下來銀錢基本都補貼給育嬰堂和後來的抗戰了。
留下的大多都是些我私人的東西。
我看着這些熟悉的舊物,腦中也在走馬觀花。
其中有姐姐當年給自己攢下贖身的銀子,還有我想送給她的簪子。
算了算年月,再有十幾年我就能見到姐姐了。
我按下欣喜,看向和甄妮往來的書信。
當時只是想留下些東西自己回憶,沒想到如今還有這份用處。
我將東西都收起來,悄悄溜回了招待所。
書信被張玫瑰上交,鬧了一百多年的筆名之爭終於落下帷幕。
程望的事蹟也被翻了出來。
他當初跪舔當局,怒斥愛國者。
等到戰爭勝利了,他立刻又調轉槍頭,反過來罵那些剝削者。
十足的兩面派、牆頭草。
被翻出來的還有甄妮給他的評價:【遠看是條狗,近看是程望。】
這樣私人的信件,都如此諷刺程望,再也沒有人說甄妮和程望恩愛了。

-43-
我那個便宜哥哥要結婚了,但是彩禮不夠。
女方說要在大城市買房,我家拿不出來。
別人給我爸媽出了個好主意,爲我說一門親事。
男人是離了三次婚的屠夫,據說三任妻子都是被他打跑的。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世,也是嫁了一個屠夫。
有次我和買肉的熟客多說了幾句話,屠夫將我打得奄奄一息。
自那以後,他打我便上了癮。
不順心了打我,煩悶了打我,稍有不如意還是打我。
我被打得受不了,拼着最後一口力氣找到母親,求母親讓我回家。
母親抹着眼淚,苦口婆心地叫我忍一忍。
「我們女子生來就是這樣的,哪怕你嫁了別人也是一樣的。
「屠夫算是好的了,你且由着他的性子,賣肉的時候少和別人搭話。
「不惹他不如意,日子就好過了。」
我當時的爹去找到屠夫,我以爲他會幫我理論,結果聽見我爹說:
「你不該那麼打她,就算那麼打一隻畜生,時間久了也會心寒的。
「只要你在她犯錯的時候狠狠地打她,她就知道爲什麼了。」
我心灰意冷,沒熬過去,病死了。
這次的屠夫也是一樣。
來說媒的媒人說屠夫人好,爲人熱心又能賺錢。
說我簡直是掉進福窩裏了。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在心裏嘀咕。
在他們眼裏,打跑三任妻子的屠夫居然是個好人?
那些被他打跑的女子難道不是人?
我爸聽到我的發問,嘲笑道:
「真是可笑,從未聽過女子還算人的。
「非要算的話,在你懷孕的時候頂多算半個吧。」
當初的處境和今天何其相似。
不過我不再是當初的我了。
這爛泥一樣的家庭,休想把我拽下去!

-44-
張老師因爲書信的事升了職。
臨走前她給我留了地址,希望我將來可以去找她。
我看向地址上面的江省廣漢市,當時就知道我一定會去的,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快。
我拿着家裏的錢,坐着火車來到了江省。
張玫瑰看到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給村裏打電話。
我攔住了她:「他們要把我嫁給離婚三次的屠夫,你要是聯繫他們,我現在就走。」
「胡鬧!你還是個小孩子呢!他們怎麼能逼你嫁人!」
她憐惜地讓我進屋,又幫我煮了一碗麪。
在她的照顧下,我躺在牀上閉上眼睛。
待聽到她和別人說明天要帶我去買洗漱用品時,我才放心地睡去。
她帶我上了戶口。
我不再叫夭妹,而是張明珠。

-45-
張玫瑰要籌建女子高級中學,我想在她的學校幫她打下手,可她卻不同意。
「你年紀還小,也得來讀書,我的學校是免費的。
「只要你願意,我供你到大學,你要是能一直往上考,我能一直供你。」
我以爲她只對我一個人這樣,沒想到整個女校的都是不收費的。
我問她爲什麼?
她說:「很多女孩子在懵懂無知的年紀早早輟學,結婚生子。
「只有通過教育才能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問題,教育起碼能消除愚昧。
「不能讓她們的後代也重複她們的命運,大山的女孩也要有走出去的機會!」
哪怕讓女孩免費上學,有些人家還是讓她們輟學。
我陪着張老師來到一戶人家,這是今天走過的第三家。
某天放假以後,女孩便沒有再回來上學。
我倆走了很久,找到女孩的家裏。
她問女孩爲什麼不上學了,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張老師對不起,有人上門提親了。
「與其讀那麼多書,還不如趁着年輕,趕緊把自己嫁出去。」
在她的眼裏,讀書無用。
即便讀了書,以後依舊改變不了嫁人生子的命運。
既然如此,讀書有什麼必要呢?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張玫瑰的良苦用心。
她們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只覺得大山外面還是大山。
張玫瑰做的這些就是爲了讓女孩們知道。
人生不止有嫁人生子這一條路,除了生孩子、做家務,人生還可以有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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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玫瑰病了。
在學生高考的前半個月,我也是不小心看到她的化驗單才知道的。
她的肺部有病竈, 需要立刻手術。
我讓她在家休息,剩下一個多月可以讓別的老師代課。
她卻死活不同意。
「她們一直都是我帶的, 都已經習慣我的上課風格了, 現在換班主任肯定會影響她們。」
我要去告訴其他同學,她立刻和我冷了臉。
最後我拗不過她,只能白天看着她站着講一天的課, 晚上趴在書案上大把大把地喫着藥片。

-47-
在把學生送進考場後, 她終於扛不住倒下了。
手術僅過了 24 天,她又站在了講臺上。
這一批女孩也沒有讓她失望, 全部考上了大學。
學校沒有畢業典禮。
用她的話說:「我不要你們這些眼淚,我要的是你們滿懷信心,走向另外一個目標。」
幾年後我考了熟悉的醫學, 想從根本上緩解張玫瑰的病痛。
當我爲她檢查身體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的身體比我想象中要嚴重得多。
發作起來碰一下皮肉, 她都是痛的。
她最需要的是休息,可我勸不住她, 只能儘可能幫她調理身體。
女孩們都親切地叫她「張媽媽」, 她是我們幾千人的媽媽。
有的女孩畢業放棄城市的高薪回到學校當老師, 有的女孩會從工資裏抽出一部分捐獻給學校。
從這裏畢業的女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學妹們,就像當初學姐幫助自己一樣。
我和藥廠合作, 交出了一些我幾世收集的方子, 大大緩解了學校的資金問題。
十幾年間, 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女孩走出大山。
而我也到了約定的日子。

-48-
2025 年,9 月 9 日。
這一天, 我站在江省廣漢市和平街與紅星街交叉路口。
我身穿古裝,頭髮上插着一根有些陳舊的銀簪。
時間越來越近,我的掌心都在出汗。
我生怕沒能救下姐姐,又怕姐姐記錯日子。
我在按照她講過的裝扮,在人羣中巡視起來。
一抹亮色撞入的眼睛。
「呀——快躲開!
「廣告牌掉下來了!」
我看着廣告牌下的女子, 想也不想地撲了過去。
「哎喲!」她大叫一聲, 被我撲了個趔趄,隨後看着剛纔站過的位置白了臉色。
巨大的廣告牌將磚石地都砸出一個坑。
女孩後怕地捂着胸口,不住地拍了拍:「嚯, 嚇死我了, 真是謝謝你啊!」
我微笑着搖搖頭,應該是我謝謝你。
如果不是因爲她, 我恐怕沒有勇氣支撐這麼久。
這次, 她可以做自己,不用再做那個喫人社會的喜兒。
我忍住鼻酸開口:「你長得好像我姐姐。」
我眨眨眼看向她, 又摘下頭髮上的銀簪。
「這個本來是想給我姐姐的,既然咱倆有緣,這個就送給你吧。」
跨越千年,這根簪子終於到了她手裏。
我幫她把髮簪插到頭上的時候, 餘光瞥見她手背的一道紅色。
我剎那間紅了眼眶, 腦中閃過許多熟悉的面孔。
我想起了李靈秀,想起了甄妮,想起了張玫瑰, 想起了千百年來遇到的許多人。
薪火相傳,薪火相傳。
世界總有一天會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對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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