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妹妹

我的妹妹是個天才,六歲就拿了舞蹈大獎。
媽媽相信她能成大器,瘋狂讓她練習跳舞、控制身材。
我心疼妹妹太瘦,偷偷給她夾肉喫。
媽媽看見了,直接把一盤紅燒肉扣我臉上,大罵:
「蠢貨,你想害死她是不是!」

-1-
我沒有弟弟,只有一個妹妹。
原先,家裏也是想再要一個的,但媽媽生妹妹時難產,傷了身體。
後面就再也懷不上了。
盼孫如命的奶奶總是在家嘆氣。
嘆得媽媽臉色蒼白。
直到妹妹四歲那年,被幼兒園老師選中上臺表演。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舞蹈天賦。
她手長腳長,身姿靈動,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樣子,活像一隻小蝴蝶。
連電視臺過來錄製視頻的工作人員都說:「這個叫星玥的小朋友,長大以後不得了啊。」
或許只是他無心的誇讚。
卻點燃了媽媽內心的希冀。
不久,她出錢把妹妹送進了舞蹈興趣班。
那時我們家境還很拮据,對於媽媽的執着,爸爸並不理解。
媽媽不由分說翻出家裏的存摺:
「你現在捨不得投資,以後哪裏來的回報?
「星雨笨笨呆呆的,好不容易有個聰明點的星玥,要趕緊培養她,晚了就耽誤了。」
在門外偷聽的我,心臟鈍鈍地一疼。
……我就是那個成績中等,長相中等,還沒有興趣特長的姐姐——星雨。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爸媽的愛,似乎並不是無條件的。
優秀的妹妹,就比我受喜歡得多。

-2-
妹妹上的少兒舞蹈班價格不菲,在本地很有名氣。
好在她喜歡跳舞,也着實有天分,即使在幾百人的班級裏,也表現得數一數二。
六歲,她就參加市裏的少兒舞蹈大賽,拿下了第二名。
媽媽激動得面色紅潤,頭髮濃黑,彷彿一夜回春。
她一手牽着妹妹,一手拿着妹妹的獎盃,沒事就在街上閒逛。
別人問她:「某某超市怎麼走?」
她大聲嚷嚷:「哎呀,你怎麼知道我女兒拿了舞蹈比賽第二名,還有三千元獎金呢!」
那些天她賺足了眼光,幹家務都哼着歌樂呵呵地。
連一向重男輕女的奶奶,都忍不住嘀咕:「真是走了狗屎運了,臺上扭兩下都能賺錢。」
爸爸也很高興,但他在外地出差,沒能回家爲妹妹慶祝。
媽媽有點不悅,在電話裏擠兌他:「你就死外邊吧,星玥將來還會拿全省第一名,全國第一名,給我賺大別墅。」
「到時候,可沒有你這個負心爸爸的份兒。」
如她所說的那樣,她並不滿足於妹妹現在的名次。
沒幾天,她就嚴肅地督促妹妹:
「不能驕傲自滿,下回要一定要拿第一,明白嗎?我們省喫儉用送你學跳舞,你要對得起我們的良苦用心。」
妹妹懵懵懂懂地眨着大眼睛,點了點頭。
而我在一邊無聊地玩着布娃娃。
等了好久,也沒等到媽媽過問我半句。
彷彿我是個無關緊要的透明人。

-3-
妹妹七歲時,又去了一次舞蹈大賽。
這回,她不負衆望拿下第一。
市裏的媒體爭相報道,稱她爲「天才兒童」。
舞蹈班將她的照片投放在大屏上,作爲活字招牌。
各種節目邀約也源源不斷地湧來,開出讓人心動的價碼。
可媽媽還沒來得及高興,變故轟然而至——
爸爸在外面出軌了。
還有了個一歲多的私生子。
離婚是他自己提出的。
「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星雨和星玥我就不爭了,房子也留給你,算夫妻一場的情分。」
爸爸低垂着頭,卻毫無愧色。
奶奶也絮絮叨叨地幫腔:
「這件事是光輝做得不對,但終究怪你自己不爭氣,生不出兒子。星玥再聰明也是個女娃,將來要嫁人的,養了也是白養。」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也出於這樣的想法。
每次媽媽向他索要舞蹈班所需的費用時,他才不情不願。
媽媽捂着臉,肩膀劇烈地聳動着,眼淚順着手指的縫隙滴落在地。
我從未見她那樣脆弱。
可她再抬起頭時,眼神堅決無比:「好,你們千萬不要後悔。」
「我的星玥,會比任何人都優秀、比任何人都孝順。什麼私生子,呸!比不上我星玥一根頭髮!」
爸爸和奶奶離開後。
媽媽又抱着妹妹號啕大哭:「星玥,你要給我爭氣呀,媽媽只有你了!」
我鼓起勇氣,輕輕拉她的手:「媽媽,還、還有我呢,我也會加油的……」
她轉過頭,餘光只淡淡在我身上掃了一下。
「你?
「從今天起,你跟我一樣,好好照顧你妹妹就行。」

-4-
後來,我才慢慢明白她這話的意思。
她是要我們成爲妹妹的私人「保姆」,把她送上坦蕩星途。
至於我的前途……沒有的東西,不必在乎。
那時恰好傳出本市一個舞蹈生去國外研修,年薪百萬的事情。
媽媽聽了更加振奮。
「一年幾百萬,幾年就是一千萬,能買多少房子啊……將來星玥也是可以的吧?
「等我把她送去北京,再送國外,到時候看誰還敢瞧不起我!」
懷揣着這樣的幻夢,她對妹妹要求越來越嚴格了。
她制定了一個「練舞計劃表」,把妹妹從早到晚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還要求她嚴格飲食、保持身材。
而我的任務,就是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一切飲食起居。
哪怕她長胖一點,我都要被罰。
是的,是「我」被罰。
妹妹是舞蹈生,身上留不得傷疤瘀痕,媽媽也捨不得打她。
所以每每有氣,就會把火發到我身上。
一次,我心疼妹妹實在太瘦了,趁媽媽上廁所時,偷偷給她夾了一塊紅燒肉:
「喫吧,我不跟媽媽說。」
她卻怯怯地搖頭,怕捱罵。
我們筷對筷推搡了一番,不一會兒,我突然覺得後背發毛。
轉過頭看,是臉色鐵青的媽媽。
她直接把一盤熱騰騰的紅燒肉扣我頭上。
「蠢貨,你想害死她是不是!
「她馬上就要上電視臺表演了,不能胖不能胖,你還給她挑肉喫!
「我爲她費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大精力,你都想毀了是不是?!」
她咆哮着把我拽起來。
我疼得說不出話,也睜不開眼,只能苦苦哀求她鬆手。
妹妹則被嚇得哭了,好幾天不碰肉食。
從那以後,媽媽好像從暴力中尋到了甜頭。
每次她想讓妹妹做什麼,都以我爲要挾: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當着你的面打死她,聽見沒有?」
那些時候,我真感受不到自己是她親生女兒。
久而久之,妹妹也變成了任她操縱的木偶。
節食、練舞、比賽、上節目,循環往復。
終於在六年後,考上了大名鼎鼎的北舞附中。
媽媽揚眉吐氣地,帶着全家搬去了北京。
可巧,在那兒遇到了旅遊的爸爸一家。
他的私生子已有七歲大,胖得像個球。
新老婆倒是又瘦又高,很是洋氣。
就是脾氣不太好,把奶奶指揮得一愣一愣的。
曾經在我們面前頤指氣使的奶奶,此刻卻卑躬屈膝得像個陌生人。
媽媽故意走過去,和他們碰個正着。
爸爸臉色蒼白地看了好久,纔敢相信是我們。
「你……星雨,你們怎麼到北京來了?」
我說:「妹妹來這邊讀書,我們過來陪她。」
他老婆撲哧一笑:「喲,還來這邊讀書,你們交得起學費嗎?」
這些年媽媽一直沒有工作,全靠存款和妹妹的收入度日。
但他們不知道,妹妹接一次商演的錢,都夠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了。
媽媽輕輕撩了撩頭髮:「學費?那是啥?我們星玥一直都免學費。這次校方還直接給了三萬的獎學金呢。」
「對了,學校名字叫北舞附中,不曉得你們這些土貨聽過沒有。」
面前一堆人都噎住了。
爸爸磕磕巴巴好一會兒,忽然眼神一凜道:「那你也不能虐待孩子!你看看星玥都瘦成什麼樣了。」
媽媽指着他哈哈大笑:
「虐待?我呸!你配說這話?
「你兒子倒是過得舒坦,可惜是個讀不來書的蠢貨,留級都留好幾回了吧,要不去查查是不是弱智?
「不像我星玥,年紀不大,錢都賺了一籮筐了。」
「可惜啊,她賺再多錢也是我的,和你屁關係都沒有,你們就眼紅去吧!」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媽媽一直打聽着爸爸一家的動靜。
知道妹妹比他私生子爭氣得多,方纔安心。
不過,家裏也只有妹妹纔是她的驕傲。
至於平平無奇的我,不配被她提起。

-5-
妹妹念初中時,我也上高中了。
媽媽把我塞進了北舞附中就近的一所普高,但不准我住校,而是和她一起住租的房子。
這樣,方便每天給妹妹送飯。
她不放心學校的食堂,覺得裏面的東西又貴又膩,還不如自己做。
我勸了她很久,她也不聽。
無奈,我只能每天往返於家、學校和妹妹的中學,做飯、打包、送飯。
看着妹妹把最後一筷子蔬菜喫完,才能離開。
重複這樣的繁瑣,麻煩還是其次。
最難受的,是經常因此上學遲到,每天早出晚歸,睡眠也不好。
久而久之,我本就一般的功課,更是落下不少。
月考成績出來後,我排名幾乎倒數。
媽媽笑我:
「早知道你不是讀書的料,不如現在就輟學,好好伺候你妹妹。
「等她發達了,還能施捨你點工錢。
「不然就靠你這成績,考個大專都難。」
我埋在被窩裏哭了很久。
內心痛苦又不甘:
難道,我真的永遠是個廢材,永遠只配做妹妹的附庸嗎?
這種情緒,在月末的家長會上達到了頂峯。
媽媽又一次缺席了。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當我望着周圍全是熱熱鬧鬧的一家幾口,自己卻孤身一人時。
絕望和失落,幾乎把我整個淹沒。
一呼一吸,都成了凌遲。
與此同時,媽媽卻在朋友圈發了和妹妹的合照——
【星玥在家長會上又被老師誇了,這孩子真給人長臉!】
照片裏,她把妹妹摟在懷中,一臉親熱。
一如從前,無數個我和妹妹同時開始的家長會一樣。
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奔向充滿鮮花和掌聲的另一邊,把我丟在原地。
我心有怨言,但最後也只能埋怨自己。
怨自己爲什麼不聰明,不漂亮,也不懂事。
怨自己庸碌無爲,連妹妹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
無形的烏雲,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時候。
一道聲音,卻如雨後陽光般破開陰翳,灑在我身上:
「宋星雨同學,我能坐這裏嗎?」
我抬起頭,是個意想不到的人——
班長。

-6-
班長許池,是整個年級成績最好的人。
長得也帥氣,有不少追求者。
默默無聞的我,還從沒想過能和他產生交集。
我身邊一直空着一個位置,就說可以。
許池抱着書本坐下,眼神示意了下前方:「我同桌父母都來了,就讓他們坐了我的位置。」
我下意識問:「你家長呢?」
脫口而出之後,才知道這句話有多不禮貌。
許池沒有介意,只是無奈地笑笑:「都在外地工作,沒法回來。不過我小姑在。」
他小姑,正是我們的班主任許老師。
我瞭然地點點頭。
家長會開到一半,許老師開始宣佈這次期中考的成績和名次。
許池一如既往是第一,獲得了滿堂喝彩。
而我的名字,直到末尾才被念出來。
我心裏頭有些難受,卻聽得許老師說:
「宋星雨同學雖然整體排名不高,但學習一直很認真努力。我相信她將來會一點點進步,取得更好的成績。」
許池也對我道:「現在離高考還遠得很呢,你再加把勁,一切皆有可能。」
我受寵若驚,眼眶微微發熱。
從小到大,還從沒有人這樣鼓勵過我。
原來,被人肯定的感覺這麼好。
傍晚放學時,許池交給我一個筆記本:「裏面是我所有的數學筆記,現在你數學最差,要好好補補。加油。」
我接過,囁嚅着問他爲什麼要幫我。
他嘴角上揚:「班長幫助同學不是應該的嗎?」
本來已經對未來毫無憧憬的我,就這樣重燃了鬥志。
從那以後,我每天都會忙裏偷閒,打開他的筆記本汲取知識。
不愧是優等生,筆記質量極高,連我這種數學白癡都能一眼看懂。
遇到實在不理解的東西,他也從不吝惜賜教。
慢慢地,我也算開了點竅,數學成績肉眼可見地進步了。
許老師也總是鼓勵我,還說我三年後一定能考上一本。
我沉浸在這種收穫的喜悅中,每天都快樂極了。
學校,成了我最愛去的地方。
但另一邊,妹妹在學校,卻遇到了麻煩。

-7-
家長會後沒多久,妹妹的班主任再次聯繫了媽媽。
說妹妹在學校很不合羣,希望媽媽有空多開導她。
媽媽卻掛斷電話,一點沒放在心上。
「羊才成羣結隊呢,狼都是單打獨鬥的。我家星玥跟他們不一樣,纔不會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她又轉過頭Ŧû⁰,對妹妹露出微笑:「對吧,星玥?」
妹妹下意識點頭,手卻在顫抖。
一開始,我還不太理解,優秀又懂事的妹妹怎麼會人緣不好。
直到幾天後,我和媽媽一起給妹妹送午餐飯盒。
當時妹妹正和同學排練着舞蹈節目。
媽媽在一邊欣賞了一會兒,忽然眉毛一皺,拉着老師問:
「老師,全班就星玥跳得最標準,她怎麼不是 C 位啊?」
她嗓門很大,所有人都聽見了。
老師有些難堪地回應:「這是羣舞,隊形是不斷變化的,不存在 C 位。」
媽媽不懂舞,此刻卻爭執起來:「那可不行,星玥每天辛辛苦苦練習,腳都跳腫了,怎麼能到後排去呢。」
「您這麼說就不對了,哪個孩子練舞不辛苦?星玥也不能搞特殊啊。」老師黑着臉。
媽媽卻撒潑:「我不管,反正星玥不能到那麼後面去,這對她不公平!我投訴你們!」
說罷,又擠出笑臉諂媚道:「這樣,你把星玥放在中間,落幕的時候其他人蹲下去,她站着,那畫面一定很漂亮!」
全班都無語了。
排練也因爲媽媽的打攪,草草結束。
我帶着妹妹喫乾淨的飯盒離開時,聽見有人沒好氣地竊竊私語:
「宋星玥媽媽有病吧。」
「她自己也有病,仗着跳得好天天冷着個臉,像誰欠了她五百萬似的。」
「她姐也是,每天都往這裏跑,堵在門口煩死了。」
「要是她不在這個班就好了。」
……
我大概明白了妹妹在學校不受歡迎的原因。
任誰的家長天天這麼鬧騰,也會被排擠的。
而她經常聽見這些閒言碎語,心裏應該也很難受。
媽媽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
「隨他們說去吧,等將來星玥成了大明星,咱還瞧不上他們呢。」
期中之後,我和妹妹的學業越來越緊張。
熬夜複習都是常事。
某天我隨口吐槽了一句,最近忙得快月經不調了。
妹妹忽然定定地看着我:「我才發現,自己還從來沒有來過月經呢……」
她已經滿十三歲了。
現在還沒初潮,的確不太不正常。不知道跟長期節食減肥有沒有關係。
畢竟關乎身體健康,我還是把這事告訴了媽媽。
她的反應十分寡淡:「有的人來得早,有的人來得晚唄,這有什麼。」
我補充道:「但你不覺得她實在太瘦了嗎,之前她體檢,好像還貧血來着。要不要帶她看看醫生?」
媽媽不耐煩:「什麼醫生醫生,別瞎操心。」
媽媽好像對外面的一切都不放心,提起給妹妹看醫生,她就十分抗拒。
可妹妹的狀態越來越不好了。
他們排練的節目正式表演那天,她突然臉色蒼白,渾身無力。
老師勸妹妹下臺休息,反正找得到臨時替補。
媽媽死活不同意:「替補?星玥從小到大都是自己上的,哪用過什麼替補?」
她不顧衆人反對,逼妹妹完成表演。
但妹妹跳到一半時,就重重倒在舞臺上,暈了過去。

-8-
表演被迫中止,老師忙把妹妹送到醫院。
醫生說,她有嚴重的貧血和發育不良。
如果不馬上進行干預,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
媽媽拿着報告單,手足無措:「不、不可能啊,她每天都有好好喫東西。」
醫生問:「喫的什麼?」
媽媽神色有些不自然:「青菜,白粥,水果沙拉……」
「肉呢?」
「她不愛喫肉!這孩子一看到肉就會吐的,所以只能喫家裏做的素食。」
妹妹在病牀上毫無表情地斜了她一眼。
醫生嘆了口氣,接着問:「十三歲零七個月了,月經有沒有正常來?」
媽媽搖搖頭,臉更白了。
在診斷面前,她終於窺見,自己原來一直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差點害了妹妹的一生。
回到家,她像突然變了個人一樣,不再鞭策妹妹練舞,而是讓她安心在家靜養。
還專門帶她看中醫,調理身體。
妹妹偶爾想喫肉喫零食,她也不會阻攔。
兩個月後,妹妹終於有所好轉,臉上的笑容慢慢多了起來。
甚至在一個夜晚,驚喜地告訴我一件事:她來初潮了。
我亦開心地抱住她:「那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
媽媽逐漸懂得了怎麼做妹妹的媽媽。
只是仍舊不擅長也把我當作女兒。
冬風漸起,我不知不覺感染了風寒,發燒了。
我央求媽媽在家休息一天,迷迷糊糊睡到了晚上。
因此忘記了給妹妹做晚飯。
媽媽直接掀開被子,拿衣架抽我的腿:「你是豬嗎?幾點鐘還不起來做飯?」
我痛得流淚,哀求說我真的生病了。
她卻打得更狠:「裝,繼續裝,你乾脆死在這裏就好了!」
妹妹忙拉住她,說她自己做飯也可以。
媽媽馬上換了副慈母的面孔:「不用,你好好休息就行。」
我拖ṭů⁽着千斤重的身體來到廚房,打開煤氣竈。
一邊切菜,一邊無聲地痛哭。

-9-
第二天被媽媽趕去學校時,我還是燒着的。
期末考成績下來了,我進步了整整一百名,很多人都給我鼓掌。
許老師好像也誇了我幾句,可我整個人難受得不行,啥也沒聽清。
回座位的路上,突然撲通倒地。
許池飛快地衝出來,把我背在背上,往校醫院跑。
好在治療得及時,我很快就醒了。
「宋星雨,你嚇死我了。」他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抹頭上的汗珠。
我鼻子一酸。
許池只是我的同學,但就連他,都比媽媽更加擔心我的安危。
「我給你家裏人打個電話吧,Ťṻ⁵你還是回家休息比較好。」
許池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機,但被我很快按了下去。
我搖搖頭。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默默熄了屏。
隨後安慰我道:「沒事,我陪着你,大不了晚點再去教室。」
我問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溫暖地笑了笑:「都說了嘛,我是班長,幫助同學是應該的。」
「而且你這次考試進步了那麼多,說明孺子可教也!」
我也噗嗤一聲笑了。
腦袋一熱,竟然伸手抱住了他。
在他耳邊低語道:「謝謝你,許池。」
還好病牀外有一道隔簾,沒有人看到我的舉動。
他僵了一下,輕輕回抱住我:「不客氣,星雨同學。」
——當然,清醒過來之後,我就後悔了。
爲什麼我要喫人家豆腐啊啊啊!
簡直完全沒臉見他了。
有好幾天,我都故意躲着許池。
直到他憋不住了,過來找我:「星雨,我做錯什麼了嗎?」
他的額髮耷拉下來,像只可憐的小狗狗。
我很努力才忍住不去拍一拍。
「不、不是的,我只是……」我紅着臉結結巴巴了半天,心裏忽地冒出一個想法——
「拜託你再給我補習下英語吧,我還想繼續進步,我、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厲害。」
少年人眸光璀璨,像灑滿了星星:「好啊,求之不得!」
從那之後,許池幾乎成了我的「私人教師」。
不過我和他都明白不要早戀的重要性,於是把心裏的悸動,通通傾注在了學習上。
後來我問過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我有意思的。
他撓了撓頭:
「大概,從看見你的第一天吧,就覺得你很漂亮。
「後來和你接觸之後,覺得你性格也很好,有一種不服輸的味道。
「每次和你說話的時候我都可緊張了,生怕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想着這些話,晚上輾轉反側了很久。
被媽媽罵了十幾年笨蛋、蠢貨,我還從來沒想過,在他人眼中我也如此珍貴。
不是家庭的拖累,不是妹妹的附庸。
是一個雖然普通,但也有人喜歡、也有人欣賞的女孩。
謝謝你,許池。
我想,我再也不會討厭自己了。

-10-
妹妹好起來之後,又投入進了緊張的排練中。
她很爭氣,初二那年,要代表校方參加一個雙人舞比賽。
媽媽原本很高興,但在看見妹妹與男搭檔練舞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兩人伴隨着音樂翩翩起舞,男搭檔的手,直接貼在妹妹裸露的背上。
一會兒,又落到她纖細的腰上。
而兩人交匯的視線,更是讓媽媽抓狂。
她直接衝了進去,一把將男搭檔拉開:「你這人怎麼回事,幹嗎對我閨女動手動腳?」
所有人都蒙了。
男搭檔也才十四五歲的樣子,被這麼一說,臉幾乎紅得發燙。
「阿姨,我沒有,我只是……」
Ťũ̂ₙ「什麼沒有!」媽媽打斷他的解釋,衝老師大喊大叫起來,「老師,他摸我女兒屁股,你們管不管啊?她才十四,不能早戀啊!」
老師ŧû₎被驚得目瞪口呆。
「星玥媽媽,這只是舞蹈動作,您想多了。」
媽媽把妹妹死死護在身後:「什麼舞蹈動作這麼不正經,我看就是他趁機揩油!小小年紀不學好。」
「我警告你們開除這種學生,不然我去教育局舉報,說你們包庇猥褻犯!」
男搭檔百口莫辯,氣得跑了出去。
老師露出非常頭疼的表情,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拍:
「這位家長,請你以後再也不要來學校搗亂,你這樣會毀了你女兒前途的!」
媽媽自然不甘示弱,當場和老師大吵了一架,聲稱要去教育局舉報他們。
鬧得動靜太大,竟然驚動了校長。
媽媽一開始還沒有危機意識,洋洋自得地說:「校長肯定站在我這一邊啊,學校最怕投訴了。」
可她不知道,當天被她指控爲「猥褻犯」的那個男生,就是校長的兒子。
校長大發雷霆,撤銷了妹妹的參賽資格。
很快,由其他女生頂了上去。
說到底,妹妹跳得再好,也沒有話語權。
媽媽一作妖,她就什麼都沒了。
事情發生後,媽媽差點瘋了。
她不敢相信校長的裁決,但又沒有膽量和他對峙,於是,再一次把怒氣發泄到了我身上。
那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她抄起晾衣杆狠狠揍了我一頓。
杆子都活活打折了,她也不停手。
嘴裏哭號着:「蠢豬,什麼都做不好!都怪你,都怪你!」
妹妹看不下去,跪在地上替我求情。媽媽便換了一副面孔,把妹妹緊緊抱在懷裏:
「星玥,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
「沒事兒,咱再努努力,將來上更大的舞臺,賺更多錢。
「我的星玥永遠是最好的,永遠是最好的……」
她的低喃,宛若信徒的禱告,在充滿血腥氣的屋內迴響。
我看到了妹妹的眼神。
她和我一樣悲涼而絕望。

-11-
那頓打讓我傷得不輕,我沒敢告訴許池,白天就儘量忍着。
可一到晚上,傷口就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偷偷來到客廳找藥,被妹妹發現了。
她掀起我睡衣的長袖,看到我幾乎滿身瘀青。
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姐姐,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沒說話。
她卻眼神堅定:「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
「什麼辦法?」我一時沒明白。
直到幾天後,我在傍晚買菜回家。
小區一片吵吵嚷嚷的,說有人要跳樓,趕緊去救人。
我順着聚集的方向走過去,六樓窗臺上,坐着一個穿白裙的少女。
竟然是妹妹。
媽媽很快也趕了過來,她哭着求妹妹別幹傻事。
我腦子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是我要自殺,媽媽也會如此難過和害怕嗎?
答案一定是不會。
妹妹的腿在空中晃盪,看得人很揪心。
她衝媽媽大喊:「我早就得抑鬱症了,我早就想死了!這一切是誰造成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媽媽手足無措,眼淚流了一地:「星玥,有什麼話你下來再說,媽媽知道錯了!」
妹妹給出了條件:「除非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會對姐姐動手,也不會罵她,否則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媽媽自然點頭如搗蒜,都應了下來。
糾纏半天后,前來救援的消防隊找準時機,把妹妹拉了回去。
她終於安全了。
看熱鬧的人羣也逐漸退散。
可剛剛還答應妹妹,不再打罵我的媽媽,發瘋似的就踹了我一腳:
「你到底挑唆了你妹妹什麼,她爲了你命都不要了!」
我的小腹一陣劇痛。
半天,都沒從地上爬起來。
幸而這一幕,妹妹沒看到。
她以爲自己用生命爲要挾的計劃,成功了。
從那以後,她更用心地練習跳舞,也不再幹「傻事」。
家裏恢復了暫時的平靜。
可每當我和妹妹對視,我都能看到寧靜水面下暗伏的波濤。
也許我和她,都揹着媽媽各有謀算。
但我往後的人生,再也不想和她們有關。

-12-
北京就這麼大,我妹妹鬧自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城。
許池自然也知道了。
他還從網傳的視頻中,看到了媽媽踹我那一幕。
第二天,他在體育課上拉住我的手,眼眶通紅。
「星雨,發生這麼大Ŧűₔ的事,爲什麼不告訴我?
「對不起,在你最需要保護的時候,我竟然不在身邊。
「以後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讓我和你一起分擔,好嗎?」
我沒忍住,當着他的面痛哭起來。
他一邊安慰我,一邊拿出自己帶的藥,輕輕塗抹在我傷口上。
我的胳膊上青的紫的,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常態。
然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與我共同舔舐傷口。
痛苦仍舊無法避免,可看着許池,我荒蕪的心裏,好像重新生長出了血肉。
我低低對他道:「許池,我以後想走得遠遠的,永遠離開她們。」
「你會覺得我自私嗎?」
他認真地搖搖頭:「你只是想保護自己,這不叫自私,這是人的本能。而且不管你去哪兒,我都願意陪着你。」
我臉頰發燙,不知作何回應。
遠遠傳來一個聲音:「你們倆幹嗎呢?」
我們抬起頭,竟然是一臉嚴肅的許老師。
最近抓早戀抓得嚴,我忙抽開手,匆忙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許池呆呆地留在原地,被許老師好一頓教訓。
課後他一臉哀怨地告訴我:「小姑叫我們好好學習,要是我害你成績退步了,她就打斷我的腿。」
我噗嗤一笑,告訴他不用擔心。
爲了自己的未來。
爲了過上那種不被媽媽掌控和虐待的人生。
也爲了不辜負許池對我的期待。
我死也會拼命努力,將來遠走高飛。
臨近高三,我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鞏固和提分上。
原先預測我能夠得上一本的許老師,也鼓勵我衝刺一下 211 了。
她還說,我是她見過的韌性最強、衝勁也最大的學生。
而我知道,這無非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妹妹那邊,也慢慢步入了「正軌」。
她校長是個惜才之輩,雖然之前大動肝火,但事情過去了,也就不再針對她了。
妹妹還是照常練舞,參加比賽。
只是,她在學校裏,變得更加孤單了一些。
人們把她當「定時炸彈」,對她避之不及。
她唯有跳得更賣力,更精彩,臺下的掌聲,纔會蓋過閒言碎語。
我高考前夕,她收到一個大型舞蹈節目的邀請,去給某民族舞做宣傳。
據說該節目的導演曾到附中看過妹妹的孔雀舞表演,對她印象深刻,現在點名非她不要。
這樣好的機會,媽媽自然不會錯過,當即以監護人的身份簽了意向書。
妹妹按照節目組要求,閉關休息了一段時間。
媽媽全程陪在她身邊,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高考前的誓師大會,她收到了邀請,不過依舊沒有出席。
那天,我倒是看見了許池的父母。
他們專程從外地趕來,爲兒子奔赴考場加油打氣。
許池非拉着我給他們介紹,還自豪地說:「這就是我喜歡的女生!」
我緊張到差點咬到舌頭,心想這是能說的嗎。
許池爸媽卻爽朗地哈哈大笑:「早從這臭小子嘴裏聽說過你了,果然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小姑娘。」
「將來你要是跟他一起考到上海來,叔叔阿姨一定給你做東,帶你看看上海的好風光。」
許老師在一邊笑:「行了行了,八字還沒一撇呢,別把小姑娘帶壞了。」
她又溫柔地看着我:「星雨,大家都對你寄予厚望哦,高考一定要加油,好不好?」
我含着淚,不住地點頭。
那天,我在許池和他家人的陪伴下,放飛了代表夢想的氣球。
上面寫着我衷心的期望——【自由】。

-13-
高考那幾天,我是和許池一起度過的。
他抓緊時間給我查漏補缺,恨不得把考點通通塞進我的腦子裏。
上天也終於眷顧了我一次,他隨口講給我的知識點,竟然真的出現在了試卷上。
等成績那段時間,妹妹也正式上節目了。
我在電視機前看了錄播。
她表現得近乎完美,臺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一位全國知名的民俗舞蹈家,當場表示要收她爲徒。
媽媽則在後臺激動得哭了,不斷對鏡頭說:「這是我的女兒,這是我的女兒!」
節目播出後,妹妹一炮而紅。
她在節目上跳舞的片段傳到網絡,幾天就有了上千萬的播放量。
媒體稱她爲【十五歲的天才舞蹈家】【精靈一般的少女舞者】【著名舞蹈家方露的繼承人】……
網友也紛紛考古她的過去,發現她原來從小就非常優秀,讚歎她是【寶藏女孩】。
妹妹徹底從小衆圈子,火到了大衆視野裏。
外界如此ŧú⁺,媽媽就更加瘋狂了。
她給妹妹簽了經紀公司,跟着她到處跑節目和採訪,接廣告和代言。
一邊賺得盆滿鉢滿,一邊大肆宣揚自己的「育兒經驗」。
有粉絲對她不滿,認爲她不該太早消耗妹妹的人氣。
她卻不屑一顧,在網上怒懟:「她是我女兒,我讓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你們管得着嗎!」
媽媽固執地認爲,妹妹能有今日全靠她用心良苦。
所以從妹妹身上搜刮利益的時候,也不會有半點手軟。
正當她喜上眉梢的時候,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找過來了——
爸爸。
原來他最近過得窘迫,人到中年被裁員了,又有一家子人要養,不得不尋求媽媽的幫助。
「秀芳,你現在帶着星玥發達了,能不能念在過往的夫妻情分,給我借一筆錢?」
他堆出滿是褶皺的笑,對媽媽討好道。
媽媽摸了摸脖子上新買的金項鍊,冷冷地往下瞥:
「喲,這不是成光輝嗎,現在都淪落到要找我借錢了?
「你當初在外面搞大別人肚子的時候,可硬氣得很啊。
「怎麼,突然發現傻兒子靠不住,還是女兒香了?」
爸爸低垂着頭。
這次,他是真的自尊碎了一地,羞愧難當。
任由媽媽奚落了他半天,也毫不還口。
最後媽媽也說累了,跟打發叫花子一樣,隨手把金項鍊一丟。
爸爸兩眼放光,從地上拾起項鍊,連鞠了好幾個躬,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我在屋裏凝望他的背影。
他看起來老了很多,再沒有昔日的肆意和自大。
在這場以子女爲籌碼的戰爭裏,毫無疑問,爸爸一敗塗地。
可媽媽呢,她真的就能笑到最後嗎?

-14-
妹妹帶來的熱潮還在繼續。
而喧鬧之下,我考了 589 分這件事情,顯得無足輕重。
媽媽自然是不關心的。
但意外的是,放榜那晚,妹妹把我約到了陽臺聊天。
正巧媽媽不在家,她偷拿了兩罐啤酒,和我碰杯:
「恭喜你,姐姐。」
月光映照着她的面容。
這些年她高了,也更瘦了。
終日不斷的疲累,讓她的臉頰微微凹陷,眼底也泛起烏青。
可她看起來還是那麼漂亮,一如既往。
一如幼時。
我笑着說:「也恭喜你,大明星。」
她低頭,小小地呷了口啤酒,問我以後想去哪裏讀書。
我仰望着遠處霓虹閃爍的夜空,腦海中浮現出少年俊秀的面孔。
「去上海吧,和朋友一起。
「去了,就不打算再回來了。」
她睫毛輕顫,沉默了一會兒,就接受了這個說法。
「好,只要是你喜歡的事情就好。」
我又問她:「那你呢?以後有什麼打算?還想要繼續留在這裏,然後……跳一輩子舞?」
我認真地凝望着她,期待她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
可她只是淡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臨了,她最後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你會幸福的吧,姐姐?」
我說我們都會。
她眼睛裏,流露出溫和而釋然的色彩。
彷彿在那一刻,徹底放下了什麼東西。
我和許池在許老師的建議下,分別填報了上海的一所 985 和 211,最終都順利錄取。
又約好一起去上海打暑假工,攢大學的學費。
動身收拾行李那天,媽媽在一邊冷笑:
「還真讓你撞了狗屎運,這都能考上大學。」
她接着嘆了口氣,話題不知怎麼拐到了妹妹身上:
「要不怎麼說星玥有福氣呢,多半是你借了她的氣運,不然以你那破成績,進個本科都難。」
我不想理她。
當年妹妹拿到少兒舞蹈大賽的獎項時,奶奶也是這樣,陰陽怪氣地說妹妹踩了狗屎運。
她們不會明白,人活在這世上想要做出點成績,到底要付出多少努力。
我不是妹妹那樣的天才,也不如許池有悟性。
如今的一毫一釐,都是我嘔心瀝血,好不容易纔得來的。
當然,只躺在別人的功勞簿上坐享其成的人,體會不了這種心情。
我默默拉上包裹的拉鍊。
臨行前,問了可能是此生,對於媽媽的最後一個問題——
「媽媽,你對我,真的只有厭煩和怨恨嗎?」
她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意外的無措,但很快惱羞成怒地大罵起來:
「你要走就走,別在這兒噁心我!
「你這些年喫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我哪裏虧待過你,輪得到你來興師問罪?
「滾去你的上海,再也別回來!」
她習慣性地抄起衣架來打我。
我反手抓住衣架,把她重重推了回去,只留下四個字:
「如你所願。」
走出大門那一剎那,我的眼角在掉淚,靈魂卻如釋重負。
從今往後,我對這個家再不會有半分留戀。
我想要的自由,此刻觸手可及。
「許池,你在機場了嗎?」
公交車上,我給許池打了個電話。
他直接和我開了視頻:
「在了在了,就等你呢。我跟你說啊,我爸我媽天天唸叨你,等我們過去了,直接就上海七日遊!
「他們把項目都想好了,先去看東方明珠,再參觀野生動物園,然後是迪士尼度假區……」
他說得眉飛色舞,我聽着都笑了。
飛機上,我們坐在一起,看窗外被鍍上金邊的美麗雲層。
還有云層下,逐漸模糊、縮小的北京。
許池牽緊我的手,在我耳邊問道:「會捨不得這裏嗎?」
我搖搖頭,指着他的胸口道:
「有句話叫,此心安處是吾鄉。
「許池,以後你在的地方,就是我自己選擇的故土。」

-15-
我和許池整個暑假都膩在一起,不工作的時候就到處瘋玩。
9 月到了,才依依不捨地向彼此告別,去各自的大學報到。
我的室友是幾個口音各異,但都非常友好的女孩。其中一個,竟然是妹妹的鐵粉。
她經常追妹妹上的節目,還興致勃勃地給我們安利。
也疑惑地追問過我:「星雨,你的名字和我女神的也太像了吧。」
我直接擺手否認:「純屬巧合。」
前十八年的人生告訴我,遠離妹妹的光環,於我是好事一樁。
況且,我也不想因爲自己,給她帶去額外的麻煩。
不久,室友拉着我們看妹妹的一個直播節目。
好不容易等到她上場的環節,突然出了岔子——
妹妹不見了。
直播間彈幕議論紛紛:
【這是咋了?宋星玥人呢?】
【不是吧,我等了好久就爲了看看她。】
【什麼草臺班子,人都能跟丟!】
【這是在耍大牌鬧失蹤嗎,笑死。】
而主持人焦頭爛額地在臺上解釋:「各位觀衆,非常不好意思,目前工作人員正在努力聯繫星玥,大家稍作等待……」
室友們面面相覷。
我在後面抓緊了座椅扶手,不經意間出了一身冷汗。
她們不知道,妹妹患過抑鬱症,鬧過自殺。我一直擔心她的病情復發。
此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妹妹】發來一條消息。
上面只有一句話:【姐姐,我愛你。】
強烈的不安感湧上心頭,我急忙翻出妹妹的電話,打過去。
未接通。
第二遍、第三遍……
還是未接通。
正當我焦頭爛額,祈求她別做傻事的時候,室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哎,幹嗎呢,人找着了。」
我望向電腦屏幕。
妹妹一襲白紗,出現在了臺前。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燈光閃爍了幾下,柔柔地聚在她身上。
這是她跳過千百遍的拿手舞——《新生》。
模仿一隻鳥雀,從破殼而出,到負傷歸去的悽美一生。
這些年,她每每表演這支曲子,必定奪得滿堂喝彩。
但我此時已經全然失去了欣賞的心思。我想不明白,她爲何要在表演前,沒頭沒腦地發這一句話。
不像是「告白」,倒像是「告別」。
聯想到高考放榜那晚,我問妹妹今後的打算,她卻笑而不語的畫面。
恐懼和不安瞬間爬遍全身。
她今天跳得格外投入,觀衆席好幾次集體起立給她鼓掌。有的甚至被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臨近尾聲,她匍匐在地上,作鳥雀負傷狀。
衆人屏住呼吸,等待她驚豔起身。
可她沒能站得起來。
當她緩緩把頭抬起時,露出的只有痛苦的表情,和一抹刺眼的紅。
那是鮮血,正從她嘴角汩汩流出。
順着下巴滴落,染紅了潔白的衣裙。
不知是誰先發出的尖叫聲,一切都瘋了亂了,像感染瘟疫。
只剩妹妹還是寂靜的,滯留在燃燒她生命的舞臺上。
宛如一隻筋疲力盡,終於睡去的鳥兒。

-16-
事情過去很久,我依舊會從噩夢中驚醒。
夢到妹妹獨自躲在後臺,一邊給我發消息說【愛你】;
一邊平靜地吞下大把慢性毒藥,走向人生的盡頭。
給她洗胃的醫生說,她喫了足夠致死的量。說明她在自殺時,已經沒有任何求生意識。
好在解救及時,才勉強維持住了生命體徵。
但活着的代價是,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站上舞臺。
十六歲的天才少女,從此一切歸零。
妹妹在牀上昏迷的日子,我一直住在醫院陪她。
外界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好在,沉睡的病人對此一無所知。
妹妹淪爲「廢人」的消息傳出去之後,她的公司第一個站出來回應。
說爲妹妹的意外感到痛心和惋惜,同時趕緊撇清自己在其中的利害關係。
關於他們對妹妹的剝削和壓榨,隻字不提。
怕夜長夢多,也火速地解除了經紀合同。
媒體則掀起了網絡暴力的狂歡。
一開始,他們對妹妹的輕生表示同情,但很快,各種猜忌和造謠塵囂直上——
【十六歲宋星玥自殺,疑似爲情所傷。】
【宋星玥被潛規則視頻爆出,生前疑似遭受性虐待。】
【知情人士爆出,宋星玥曾校園暴力他人。】
【宋星玥已死!xx 臺獨家爆料。】
……
我每天一打開手機,幾乎全是這些垃圾信息。
無論怎麼投訴和舉報,都沒有用。
曾經把她捧成天上月的網友,現在也把她踩成了腳下泥:
【之前一直不敢說,我覺得她被吹得太過了,跳舞很水。】
【年紀輕輕爲什麼要自殺,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社會!】
【連死的勇氣都有,居然不敢活着。】
【不會真的受到性虐待了吧,是不是還墮過胎?細思極恐。】
【我可不敢共情 208w,賺這麼多錢還無病呻吟。】
其中不乏妹妹曾經的同學,出於厭惡和嫉妒,將她編造成面目可憎的樣子。
言辭之刻薄狠毒,令我難以置信。
夜深時,我握着妹妹冰冷的手,有個問題特別想得到答案——
「這些無端的惡意,你是不是已經默默承受了很多年?」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到底有多少無法傾訴的痛苦?
我一直以爲,自己纔是這個家裏最苦的人。
一心想要逃離囚牢,卻忘了拉你一把。
對不起,對不起。
在愛你之前,我自私地選擇了愛自己。

-17-
妹妹病情最兇險的時候,爸爸也不曾捎來一句慰問。
即使,之前他幾次三番遇到困難,都是找我們要的接濟。
奶奶倒是打過一次電話,但開口就是:「星玥要是一不小心走了,那遺產能分我們點兒嗎?我也是她親奶奶啊。」
我讓她滾。
而媽媽,那個向來掌控一切的女人,如今徹底瘋了。
她在觀衆席看到了妹妹吐血倒下的全過程。
妹妹好不容易越過鬼門關,她不在醫院照顧,卻天天蹲在節目組門前鬧事。
又是穿喪衣、拉橫幅,又是敲鑼打鼓、搞直播,嚷嚷着要他們賠人命。
節目組不堪其擾,賠付了媽媽二十萬元。
可媽媽還不滿意,請了個律師打官司,說要告到節目組傾家蕩產。
「我辛辛苦苦養了十六年的女兒,現在被他們禍害成了植物人,下半輩子都不能動彈了,我怎麼甘心啊!」
她在直播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時,手上的金戒指還在閃閃發亮。
不知道是拿妹妹夜以繼日跑通告的錢買的,還是拿節目組出的賠償金買的。
網友一開始羣情激奮,稱她【英雄母親,爲女奔命】。
但很快,她的過往事蹟被扒出。
包括如何虐待我,又如何把妹妹逼成抑鬱症,險些跳樓自殺。
輿論風向頓時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罵她【消費女兒,不得好死】。
媽媽每天在網上跟這些人對噴,愈加瘋瘋癲癲。
後來,竟酒後開車去撞節目組的工作人員,要他們「一命賠一命」。
工作人員受了重傷,她也成了腦震盪。
對方家人憤而起訴,要她坐牢。
媽媽的律師趕緊拿出一份「精神疾病證明」,想爲她開脫刑事責任。
對方不依不饒:「既然是瘋子,那就關進精神病院,不要放出來害人!」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法院派人詢問了我的意見:
「宋星雨女士,你是否願意簽寫知情同意書,送您的母親宋秀芳去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媽媽罕見地慌了。
她跪下來,用滿是翡翠珠玉的胖手抱住我的大腿:
「星雨,好孩子,我求求你不要Ťṻⁱ把我送去那裏!
「以前是我虧待了你,我、我現在都悔改了,我把家裏的錢都給你!」
我仰頭,笑得流出了淚。
看着這個折磨了我和妹妹前半生的瘋子,我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地說:
「法官,我願意。
「請你們萬萬,好好地治療她。」
媽媽被人拉走時,嘶吼着說要殺了我。
我轉過身,沒再看她一眼。

-18-
妹妹昏迷的時間比想象得更久。
家裏的積蓄因爲給她治病,很快耗光了大半。
醫生曾隱晦地暗示過我:「醒來的概率很低,哪怕醒了,也幾乎不可能痊癒。」
「所以,你們也可以早做打算。」
我平靜地點頭,接着給妹妹擦拭身體。
許池從病房外進來,手裏拎着兩碟熱騰騰的小籠包。
「辛苦了,來,先喫飯吧。」
我忙完,和他相對坐在窗邊。
一晃半年過去,事件的熱度早已平息,普通人不再把妹妹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她依舊是我生活和生命的重心。
我把妹妹轉移到了上海的大醫院,一邊上學,一邊照看她。
很多時候忙不過來,都是許池和他的家人在幫忙。
包括現在的醫院和醫生,也是叔叔阿姨幫忙介紹的。
他們於我,恩重如山。
但這份人情,也壓得我喘不過氣。
特別是在醫院看到許池上下奔走,累得滿頭大汗時,我的心酸得發疼。
如果沒有我,他何至於喫這些苦。
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個小籠包之後,我怔怔地望着許池,說出我早就想說的話:
「許池,要不,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他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
勉強笑道:「這是什麼新型情侶測試題嗎?」
我提高音量:
「我沒開玩笑,我說,我們分開吧。
「我受不了自己一直拖累你,因爲自己家的破事,害得你沒有時間參加喜歡的比賽,去喜歡的聚會,看喜歡的電影,而是一下課就往全是消毒水味的醫院跑!
「醫生都說,妹妹醒來的概率很低,我可以陪她耗一輩子,但你能嗎?許池,你是獨生子,有錢人,高才生,你不該陪我過這樣爛的人生。」
我把臉埋在手心,淚流不止。
許池安慰了我很久,但突然,他不說話了。
片刻後,猶疑地推了推我的肩膀:
「……星雨,剛剛妹妹好像動了。」
我連忙撲向病牀,盯着妹妹的臉。
她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
許久,上下眼瞼才分開一條縫隙,露出霧濛濛的黑色眼仁。
她看着我,眼神逐漸清明,嘴脣輕輕開合,發出兩個簡單的音節:
「姐……姐……」
我捂住嘴巴,心跳猛烈到了極點。
妹妹微涼的小手,又緩緩抬至我的腮邊:
「別……哭……」

-19-
妹妹醒後,我陪她在醫院做了幾個月的康復訓練,效果很顯著。
出院後,又讓她宅在家裏大半年,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
直到醫生蓋章,說基本沒有問題的時候,我才詢問她是否想要重返校園。
「不過,不想也完全沒關係,我們可以找靠譜的私人教師。」
我輕輕揉着她的頭髮。
倒不是安慰她,反正確實還有錢。
妹妹說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選擇了後者。
我點點頭,並不擔心她這樣太「慢」。
相反, 她之前的人生太快, 像被強制催熟的瓜果,時節不到, 就重重墜落在地。
如今,慢慢來纔是好事。
而且, 我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她的痛苦。不給她施加任何壓力,我才能心安。
妹妹還是喜歡跳舞,會望着電視上的舞蹈節目愣愣出神。
但她再也沒有碰過舞鞋。
她試着找到其他興趣愛好, 鋼琴、手工、畫畫, 學了個遍。
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也不是非跳舞不可。
這世界是五彩繽紛的, 人的出路並不是只有一條。
哪怕不當精益求精的天才, 也沒什麼要緊。
幾年後,妹妹順利通過高考, 在某美院學習繪畫。
她在那兒認識了一些朋友,經常和他們一起去野外寫生。
某天,她發給我一張風景畫。
一隻展翅翱翔、栩栩如生的鷹,盤旋在遼闊的蒼穹之上。
【姐姐,我望着藍天白雲, 眼前突然飛過一隻巨大的鷹。
【那一刻,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叫自由。
【因爲你,我就和這鷹一樣,擁有了無限大的天空。】
過了會兒,她又發了句:【姐姐,我愛你。】
我笑着回她:【我也愛你。】

-20-
再幾年後,我和許池結婚了, 徹底在上海安家。
婚禮當天, 爸爸悄悄趕了過來。
他對我說了幾句吉祥話, 然後就開始要錢。
我自然沒給他, 叫保安趕緊把他打發出去。
他罵罵咧咧說我不孝, 我說沒事, 你還有個大胖兒子。
媽媽那邊,我雖然不去探望,但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會定期反饋情況。
他們說媽媽還是瘋瘋的, 經常拿着大喇叭追着人問:「你還我女兒命來!」
可惜,妹妹現在活得好好的,還去了意大利深造, 行屍走肉的是她。
許池父母對我一直很好, 婚後, 我改口叫了「爸爸媽媽」。
當年的許老師,也成了我和許池共同的「小姑」。
妹妹和他們的聯繫不算緊密,但她始終對許家人心懷感恩。逢年過節,經常給他們送價值不菲的禮物。
爸爸媽媽不好意思要, 可收到之後, 總忍不住大街小巷地炫耀——「我兒媳親妹妹送的呢,這品位也太好了!」
妹妹知道後哭笑不得。
乾脆自誇道:「對啊,畢竟我可是個天才。」
我附和:「是是是,我的天才妹妹。」
其實在我眼中, 她一直都個完美小孩。
但再也不用揹負那些曾強加在她身上的期望與光環。
她只要好好活着,就是這世界,給我最大最好的禮物。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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