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與裴邈,無人不嘆好姻緣。
柔情蜜意不到三個月,我發現他有個紅顏知己。
裴邈珍之愛之,爲她在外置辦了宅子。
面對我的控訴,裴邈冷聲呵斥:「妒不是賢妻所爲。」
於是我學會寬容大度,甚至爲他將那外室納入府中。
後來,我與他人西窗夜語,情難自禁。
裴邈卻紅了眼,悲痛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笑說:「夫君,妒可不是君子之風。」
-1-
我及笄第二年,與靖寧侯世子裴邈成了婚。
裴家百年望族,裴邈天潢貴胄,年少英才,天子近臣,帝王耳目。
崔氏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兩姓之好,一堂締約,京中無人不嘆好姻緣。
我出嫁那日,嫁妝繞了半座京城,鑼鼓喧天一路吹打,從太師府迎進了靖寧侯府。
新人下轎,在樂聲與爆竹聲中,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向我伸來。
寬大修長,在紅服的襯托下,更顯孔武有力。
我小心翼翼地搭上去,被男人握緊牽引,走入了青廬。
三拜禮成,那雙溫暖的手始終牽着我,一路穿堂過廊,在起鬨嬉笑的熱鬧中,進入了新房。
房內薰香厚重,我始終披着蓋頭,只能聽見抨擊耳膜的心跳。
唱詞祝頌後,視線忽然明亮,我撞進了一雙深邃的眼睛裏。
裴邈一身降紅喜袍,軒然霞舉,芝蘭玉樹。
我含羞帶怯地垂下眼,滿堂畫燭高照,金碧輝煌,衣着華美的貴婦結伴相笑:
「新娘子害羞啦,世子爺,您豔福不淺呀!」
裴邈將秤桿放入托盤中,含笑道:「嫂嫂們莫要打趣!」
「合巹酒都還沒喝呢就心疼上了!」
嬤嬤上前,在唱嘆中行了合巹之禮,各剪新婚夫婦鬢髮一縷,裝進錦囊,意爲白頭偕老。
全了禮數,裴邈握住了我的手,「我敬完賓客後就來,你先行洗漱,莫怕。」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我抬目看他,在男人帶着笑意的眼中再次紅了臉,微不可及地點了點頭。
我心想,這就是日後要與我相伴一生的良人。
-2-
靖寧侯府三房承爵,裴邈身爲嫡子,行三,是以兩位嫂嫂對我禮遇有加,一番噓寒問暖。
裴邈房中的大丫鬟桃春向我行了禮:
「世子爺吩咐,一切聽夫人差遣,夫人的丫鬟們都在外間候着呢。」
我笑着讓銀琅給衆人紅包,才讓我的人進來伺候。
酒過三巡,紅燭垂淚,裴邈才終於回了浮雲院。
銀琅俯身在我耳邊:「一回來就去了淨房,怕酒氣燻着您,心疼您呢。」
我紅着臉點她額頭:「促狹。」
裴邈換了身紅色中衣,他身量極高,因是武職,寬肩腰窄,胸腹結實;除去父兄,我很少與成年男子有這般親密接觸,一時之間感到了點陌生的壓迫。
或是看出了我的害怕,他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溫聲道:
「我字宴禮,既已成婚,夫人便是我最親近之人,喚我字便好。」
說完,裴邈將那杯茶遞給我。
我接過之後他卻依舊看着我,似是要聽我喊一聲。
我和他對視,眼睫微顫:「宴禮。」
裴邈嗯了聲,握住了我的手:「夫人可有小字?」
我搖搖頭:「家裏人都叫我明琬。」
「崔明琬,真是好名字。」
裴邈的手心很熱,不知是否是飲酒的原因,他高鼻薄脣,分明是冷冽的長相,卻對我萬分溫柔:「我喚你琬娘可好?」
紅燭「噼啪」一聲,在逐漸升溫的氛圍裏,裴邈將我鬢邊的長髮勾到了耳後。
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一抖,卻見男人輕笑了一聲,下一秒,我驚呼出聲,被裴邈抱在了腿上。
心跳鼓動,我的手下意識地搭在了他健碩結實的胸前,陌生男人的氣息隨着溼潤的清香襲來。
裴邈吻住了我的脣。
-3-
我睜大了眼睛,殘存的酒氣侵入了口腔。
裴邈的手幾乎握着我的腰,我被他的氣息完全包圍,整個人呆愣住在他懷中。
裴邈輕笑了聲,咬了咬我的脣瓣,在我下意識低叫出聲時,頂開了我的牙關。
吞嚥間呼吸被燙熱,我渾身一軟,天旋地轉,被壓倒在了牀鋪間。
裴邈墨髮傾瀉,中衣領口大開,胸膛劇烈起伏,他低頭親了親我的鼻尖,「莫怕,爲夫溫柔些。」
紅燭帳暖,被翻紅浪,裴邈確實如他所言一般,待我溫柔至極,後半夜叫了兩次水,我神智昏沉,在男人懷中睡去。
進入夢鄉時,我唯一想法是,這和話本圖冊所說不盡相同。
浮雲院前種了大片的竹,翌日清晨我在竹浪聲中醒來,牀榻上只有我一人,聽聞動靜,銀琅拉起了簾子。
「世子爺已在演武場練了大半個時辰了。」銀琅扶我起來:「特吩咐不忙叫醒您,今日要敬茶,奴還着急呢。」
我腰痠腿軟,不知爲何聽見銀琅提起裴邈又是一陣羞赧,銀琅這妮子見狀又在我耳邊低喃:「世子爺是個貼心的。」
洗漱後坐在梳妝鏡前,裴邈換好衣裳進來,器宇軒昂,帶着武將的英氣。
衆人連忙向他行禮,裴邈走進妝臺,挑了支金玉石蘭花簪,插進我盤好的髮間;
「蘭芬靈濯,玉瑩塵清。」裴邈欣賞半晌,落了一吻在我紅透的頰邊,「夫人甚美。」
滿屋侍女低頭掩笑。
那日惠風和暢,天朗日清。
裴邈向我伸出手,一同前去敬茶。
竹海翻湧下,我搭着新婚丈夫的臂彎走下臺階,走入餘生共度的靖寧侯府。
我曾在那一刻天真地期許,願今後,夫妻恩愛,攜手白頭。
-4-
婚後的日子過得琴瑟和鳴;
婆母慈愛,丈夫體貼,浮雲院上下對我尊敬有加。
裴邈任羽龍衛欽察使,大半時日要在宮中伴駕值守。
婚假七天,裴邈日日與我相伴。
照鏡畫眉問深淺,窗下對弈笑相扶,花前月下,閨房之內,夫妻之私。
是以裴邈銷假上朝後,時常晚歸,我無法控制地感受到了失落和孤獨。
心不在焉,眉目哀愁。
銀琅取笑,我這是害了相思病。
我倏地一驚,手中的書卷就這樣掉落在地,銀琅「呀」了聲:「奴婢嘴拙,夫人莫要惱。」
我緩慢地搖了搖頭,卻不是因爲銀琅的調侃生氣,只是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悚然的害怕。
我乃家中獨女,出閣時無姐妹相伴玩趣,卻也怡然自樂,從未感到過寂寞。
這纔出嫁一月有餘,我變成了這般鬱鬱寡歡的模樣,真是越活越回去。
一經相通,心緒明瞭大半,我重拾閨中愛好,合香琢玉,投壺採花。
某日裴邈夜半歸來,不見我相迎,尋到書房內。
我穿着夏衫躺在美人榻上看話本,正演到「俏金蓮開窗引武郎」,忽見一高大身影走近,俯身將我吻了個結實。
一吻結束我氣喘吁吁,忽聞他脖頸間有股淺淡的花香,指尖點點他衣領:「你什麼時候換了薰香,我怎從未聞過?」
裴邈動作停了一瞬,面色如常地笑道:「今日陪聖上去了尚宮局,兩道間玉桂繁茂,待久了自是沾了花香。」
我思緒被引走:「尚宮局?」
「聖上欲重啓女官制度。」
當今天子踐祚不過三年,年少帝王乾坤在懷,大有闊斧破局之意。
裴邈不欲多言,湊上前來又想吻我:「夫人好生快活,心裏可還有我?」
「你喫什麼不明不白的醋。」我沒忍住笑,食指抵住他的嘴:「誰能有裴大人忙啊,公事繁忙,夜半才歸宿。」
「是爲夫之錯。」裴邈打橫抱起我,笑說:「這就身體力行地給夫人賠罪。」
-4-
那日之後,裴邈下值早早歸家。
府中皆嘆少年夫妻如膠似漆,親密無間。
侯夫人慈愛,免了我每日的問安。
飯後我與她相伴遊園,她笑着拍我的手:「你們夫妻正是恩愛之際,早日爲裴家添丁進口。」
我紅了臉,埋她懷中,侯夫人喟嘆:「這女人啊,男人的寵愛都是假的,唯有子嗣是真。」
當夜裴邈再次晚歸,我起身爲他寬衣,走進時,我再次聞到了那股淺淡的花香。
「怎麼了?」裴邈握住我的手貼在頰邊,側臉親了親。
我搖了搖頭,手指理過衣襟,動作忽而一頓。
裴邈修長的脖頸側,埋進雪白中衣領口深處,有一個淺粉的吻痕。
顏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又是正值夏季,反而更像蚊蟲叮咬。
然而,我在這一刻如此確定,這是一個女人留下的吻跡,甚至,是故意爲之。
抬眼,裴邈那張俊美的臉依舊帶着笑意,眉目溫柔,我卻如墜冰窟,感受到了一股真實的疼痛。
刀子捅進柔軟的心臟,又毫不留情地攪動一圈,鮮血淋漓,肝膽欲裂。
「到底怎麼了?」裴邈攬住我的腰,我順勢靠入他的懷中,掩蓋了自己的神情:「……想你了。」
裴邈低笑,吻了吻我的發,將我攔腰抱起,進了內室。
當晚,我以身體不適爲由拒絕了裴邈。
第二日,跟着我陪嫁的侍衛查清了首尾。
「安置的女子名喚陳音娘,是世子爺下屬的親姊妹,兄妹倆相依爲命,三年前她長兄爲世子爺擋了一劍身亡。」
侍衛停頓了一下,斟酌道:「世子爺許是憐惜她身世孤苦,在徽春坊買了個二進院。」
滿室寂靜,唯有竹葉相擊,我穩坐上位,端起茶盞時,才發現雙手抖得杯蓋顫動,搖搖欲墜。
二進院,我和他的新房浮雲院,也不過是個三進宅子。
嬤嬤爲我接過了茶盞,我埋進她懷中,淚盈於睫。
嫁進靖寧侯之前,父兄爲我精挑細選,勢要找個如意郎君。
定下裴邈後,母親明裏暗裏差人探查,裴家家風清正,裴邈院裏更是連個通房都無。
是沒有通房,只有個珍之愛之的紅顏知己。
裴家上上下下,緘口欺瞞,將我當傻子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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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邈當天依舊夜半晚歸。
廊下爲他留的燈撤下,他進內室時我早已安寢。
裴邈上牀榻時情緒不高,低聲問:「今日是怎了?身子還不舒坦嗎?」
我起身,藉着賬外燭光打量他。
裴邈被我看得莫名其妙,上前攬住我,吻剛想落下,被我用手輕輕擋住了。
「到底是怎麼了?」裴邈安撫我:「是這幾天我歸家晚了?」
我依舊不說話,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是爲夫之過,公事煩冗,實在是不得已。」
「怕不是公事吧?」我笑了笑:「夫君,往返徽春坊和侯府,還是累吧?」
裴邈帶笑的表情一點點地收斂,握住了我的手:「就爲這點事,何至於此?」
理所應當,毫不在意,裴邈點了點我的鼻尖:「堂堂世子夫人,喫這醋。」
指尖一點點地發涼,我似是呆愣住,像是從未認識過似地看着他。
「傻不傻,爲這事兒動怒。」裴邈軟了態度:「音娘孤苦伶仃,自是無法與你相比,你何必與她置氣?」
一股火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誰敢與她置氣,成婚之前你便與她有了苟合。你寵她至此,不惜花重金置辦外宅!」
我脫口而出的話語帶着無法掩飾的悲傷和哭腔,裴邈卻笑了。
他伸手就要來抱我,仿若我無理取鬧似地:
「怎如此委屈啊琬娘,你是什麼身份,她不過一個無名分的外室。」
「我爲你連個通房侍妾都無,怕音娘惹你嫌,才放在了外面。」裴邈吻了吻我的頭髮,溫柔得如同塌間情話:「同僚笑我多少次,娶了美嬌娘心都被牽住了,你這般妒婦,傳出去怕惹人笑。」
酸澀尖銳的委屈直衝我鼻尖,胸悶澀苦,我在此刻感到了天大的荒謬。
我在背叛的苦痛裏燒灼,他是我的丈夫,我愛的人,婚後甜蜜的日子讓我昏了頭,我應當要爲他守貞,便也這般天真地想裴邈。
是了,他是男人。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這是這個世道的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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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連着我的臉頰一片冰冷。
我推開了裴邈,「我今日身體不適,世子爺別處安寢吧。」
「我這般低聲下氣,你還鬧什麼脾氣。」裴邈皺眉:「和一外室喫這醋,你可有半分正室的風度?」Ṭû₅
捅進心口的刀被猝不及防地拔出來,我定定地看了他幾秒,好像和新婚時溫聲喚我琬孃的是兩個人。
「我一貫都沒什麼風度,而且,」我遲鈍地摸了摸臉上的水意,「世子爺身上的花香我聞着想吐。」
裴邈睜大了眼睛,脖頸青筋鼓動,帝王近臣,養氣功夫甚佳,壓下暴怒冷聲:「夫爲妻綱,善妒可不是賢妻所爲。」
我轉身背對他。
裴邈甩袖而去:「你簡直不可理喻。」
珠簾晃動,燈火搖曳,我閉上眼,苦澀的淚水沾溼了枕頭。
那之後裴邈再沒來過浮雲院,一開始宿在內書房,而我始終不肯低頭。
第七日,裴邈的貼身小廝來拿他的朝服。
朝服送去徽春坊,意味着世子爺下值後便不再歸家。
身爲枕邊人,我知道這是裴邈遞來的臺階,我只要服軟,裴邈今晚便會回浮雲院。
多簡單的動作啊崔明琬。
我指甲掐進肉裏,只要柔聲說一聲,讓世子爺親自來取,這件事就過去了。
但我爲什麼說不出口呢?
喉嚨被酸澀堵住,退了這一步,往後餘生,我都要忍受這般痛苦,做個睜眼瞎。
浮雲院上下噤若寒蟬,半晌,我垂Ŧůₕ下眼:「銀琅,拿給他。」
小廝訝然,似是想要說什麼,躊躇半天還是行了禮退下。
銀琅焦急:「小姐!你糊塗啊!你這是將世子爺往小賤人那推。」
我置若罔聞,晚飯後,侯夫人請我去她院子。
「你這般聰慧,怎在這事兒上是個傻的!」侯夫人握住我的手:「一個外室,比不上你們夫妻情分,何至因爲這點事兒置氣?」
我沒說話。
「你娘是怎麼教你的,琬娘。」侯夫人苦口婆心:「男人三妻四妾ṭų⁻再正常不過,你是他正妻,再寵那個小蹄子也越不過你去。」
我倏地掉了眼淚。
侯夫人摟住我:「心肝兒,聽孃的,你有了孩子就穩了,別軸這口氣。」
第二日,我母親從太師府給我送來一封信,循循誘導:琬娘,事已發生,你自幼聰慧,看得清利害。
母親重複:別軸這口氣。
我閉上了眼睛,裴邈一心有兩意,所有人卻都直指我而來。
有什麼遏住了我的喉嚨,我快喘不過氣來。
半晌,我閉眼扶額,吩咐銀琅:「晚膳去請世子爺。」
銀琅驚喜萬分:「是,奴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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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裴邈回了浮雲院,院內上下鬆了神。
銀珠爲我梳妝,「世子爺念着您呢,朝服根本沒送去徽春坊,放在內書房,您一去請,下值就來了。」
「您啊,使點手段,還有那個小蹄子什麼事兒。」
我看着銅鏡裏的自己,笑了笑,好像很歡喜似的,只是眼神陌生得讓我害怕。
裴邈着了身玉白錦袍,他是武將,很少穿這般亮色的衣裳,只因爲我喜歡。
他握住我的手,神色如常,語氣依舊溫和,飯後,送了我一支碧玉鴛鴦簪子。
裴邈在銅鏡前爲我親自釵上,落了一吻在我的鬢髮旁,如同新婚第二日,「夫人甚美。」
吻溫柔繾綣,從鼻尖到了耳際,裴邈將我橫抱進了內室,下一個吻到來前,我偏過臉,落在了頰邊。
我聲音柔得像水:「我來了癸水。」
裴邈身形一頓,他記得我的日子,親了親我的額頭,將我攬在他的懷中。
所有人都默認我退了這一步,想通了這口氣。
葵水結束的第三日,裴邈的小廝來稟告:「世子爺今晚去徽春坊。」
我笑出了聲,枕邊人是這樣,他知道,這道坎我過不去。
可他硬要我低頭,要高高在上地訓我,要我如賢妻一般,爲他打理內宅,在他前往徽春坊時,準備好行裝。
心依舊泛起細密的疼痛,但掐在我脖子上的那雙手卻鬆快了不少。
不低頭,我才能喘上氣。
中秋那日,裴邈在宮中喝了酒,難得回了浮雲院。
我接過銀珠遞來的帕子,坐在牀榻邊爲裴邈擦汗,他身上依舊有股淺淡的桂香,朦朧間握住我的手腕,低吟:「琬娘。」
我嗯了聲,便不再動,凝視他英挺的臉,後知後覺地發現——
我已經不在乎這花香是否是宮裏沾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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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後裴邈去徽春坊的時日逐漸變多,但每逢五逢十都回正院。
下人滿意,世子爺心還是向着浮雲院。
侯夫人也滿意,我淡然的態度,讓她覺得我頗有正室風範。
但只有我知道,爭吵過後到現在,我和裴邈再沒行過房事,夫妻同牀異夢,無聲對峙。
裴邈要我心甘情願地低頭,彎下脊樑,獻上柔順的靈魂。
夫妻情分到這一步,已然沒有多少滋味,爲了打發時間,我將在東門大街的名下鋪子改成了書肆。
重陽前夕,我照例前往書肆視巡,掌櫃的迎上來:「夫人,有位客人想要那幅吳川居士的山水圖。」
吳川居士真跡難尋,這一幅是我的陪嫁,卻沒落章,掛在堂前,來往無人在意。
我一哂:「倒是好眼力。」
話落,我提裙走上了臺階,驀然和轉身過來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一切喧囂遠去,我心神巨震。
男人高鼻薄脣,飛眉入鬢。
着一身繡着暗紋的藏青錦袍,拿了把摺扇,是個讀書人的模樣,卻有股威壓般的肅厲。
身量頎長,面如冠玉,黑沉沉的眸子帶着凌然。
身後跟了兩個侍衛,抱着劍,低眉順眼。
我聽見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如同新婚那日蓋着蓋頭的緊張,甚至更急促。
男人收起扇子,文質彬彬,卻有種不怒自威的從容:「敢問夫人這副畫可賣?」
指尖發麻,胸口處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衝撞,我被從未有過的激盪情緒撞得頭暈目眩,咬了下舌尖,才道:「這一幅是我的陪嫁。」
男人一愣,笑了下,向我行禮:「是在下唐突了。」
他笑起來幾乎是兩個人,眼尾微彎,如沐春風。
我搖了搖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結束的對話,恍惚一般走上二樓書房。
銀琅爲我沏了茶。
我端着茶盞的手卻在微微發顫,半晌,遲鈍地將手放在胸前。
心如擂鼓。
-9-
樓下忽聞人語,我倏地抬了眼,看向了窗邊。
軒窗半開,正對書肆後巷,窗邊一張紅木大案,案上藍釉裂冰紋花瓶中,插滿開得含蓄,半遮半掩的劍蘭。
我看着落於窗上的花影,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小姐?」銀琅不解地喚了我一聲。
我置若罔聞,走到軒窗邊,剛纔那位男子帶着侍衛立於樹下,身姿挺拔。
趨於平緩的心跳再次撞擊耳際,明明所有氣血上湧,指尖卻一片冰涼。
我伸出手,抽出一支劍蘭,碧綠花莖帶着水意,淅瀝瀝地往下滴。
銀琅像是預感到了什麼,捂住嘴堪稱驚悚地看着我。
細瘦小臂上的玉鐲輕輕滑到腕骨間,同時滑下去的,還有那支芬芳冷豔的劍蘭。
如玉公子瞬間被冷香砸了滿懷,藏青色的錦袍落下一片似有似無的水痕,伴隨着我的驚呼聲。
男人應聲抬頭,看見了一張冰清玉潤的臉。
朱脣半啓,眼睫微顫,目剪秋水。
雪白耳垂上藍玉耳墜微晃,細白的手指輕輕釦住了窗沿,似是受了驚嚇,略帶歉意地退後了幾步。
美人幽蘭自芳,於軒窗旁垂釣。
男人難得覺得有趣,笑了一下。
很快小巷後門打開,來了個小廝,連連作揖,請他入內換洗淨手。
他紆尊降貴地彎下腰,撿起那支劍蘭,溫聲道:「叨擾了。」
「小姐。」銀琅軟倒在地,再發不出聲音,她看了全程,這劍蘭本不是小廝所說那般無意脫手。
我垂目看手,尚還沾着水珠,殘存着清幽淡雅的花香。
後頸一片溼冷,我抬起手放到鼻尖聞了下,恍若花香縈繞。
我笑了笑,扶正髮間裴邈送的碧玉鴛鴦簪,聲音清泠泠:「請那位公子上二樓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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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青煙嫋嫋,我端坐屏風後,看着男人緩慢地走進了屋內。
他手裏執着那一株劍蘭,只站屏風前,未進一步,拱手行禮:「夫人,在下失禮了。」
「公子言重了。」我的聲音輕輕幽幽,溫軟又彷彿綿綿情意隱而未發,「我臨窗插花,失手將這株劍蘭掉了下去,是我失禮了纔對。」
下人在這個時候上了茶,我起身,繞過了屏風,和他對上了目光,微微一笑:「公子還請上坐。」
男人又笑了聲,聽不出什麼情緒,我們共同對案而坐。
茶香瀰漫,男人將那株劍蘭放於案上:「這書肆形式新穎,藏書頗多,夫人蕙質蘭心。」
「閨中寂寞,打發時間罷了。」我提手爲他倒茶,「公子可是喜歡吳川居士的山水圖?」
男人話語坦蕩:「說不上喜歡,只不過有市無價,附弄風雅。」
「公子一眼認出樓下那幅真跡,過謙了。」我垂目看那株已然半焉的劍蘭,急速的心跳已然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疼痛,但我的情緒又是那麼鎮靜:「我還有一幅吳川居士的遺作,公子若是想要,十日後我可爲公子送來。」
男人那雙壓着凜冽薄冰的眼睛看着我,審視半晌,忽而一笑,芝蘭玉樹一般,「有勞夫人。」
話至,男人起身,我垂目行禮,卻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手裏放了張雪白的錦帕,繡着精緻暗紋,他的手不若裴邈一般粗糙寬大,像是雨後的翠竹,硬瘦峭拔。
他聲音清越:「夫人手上的水珠還未擦去。」
我小心地接過,卻刻意未與他有半分接觸。
下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靜默地看了會兒劍蘭,忽而像是失去所有氣力那般軟倒在案椅上。
仿若劫後餘生,我髮間金釵晃動,壓着的那口氣終於喘出來,我死死捂住了嘴,竟分不清是緊張還是欣喜。
半晌,我捏着那張雪白的帕子湊到了鼻尖,微不可及地嗅了嗅。
厚重醇烈,尾調卻又冰冷甘甜。
-11-
當日回侯府比以往晚了一個時辰。
銀琅在車內始終沒說話,強烈的情緒激盪過後是放鬆的眩暈,我沉默地看着手中帕子。
馬車停下,銀琅扶我下車時猶豫再三,終於開了口:「小姐,今日——」
「噓。」我食指抵住嘴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銀琅臉色慘白,我將帕子遞給她:「這個,放你這兒。」
門房連忙出來:「夫人,世子爺今兒下值回來一直在尋您哪!」
往浮雲院趕的途中,手心和後頸一直在冒冷汗,看見院子裏成片的竹林時,我忽而想到,裴邈從徽春芳回到侯府時會這般不安嗎?
不會。
這個念頭出來的剎那,惶然跳動的心被穩穩托住,我甚至放慢了步子,走到院子丫鬟們着急地迎上前,我還能笑着安撫:「這是怎了?」
桃春貼身在我耳邊道:「世子爺一回來就發脾氣,問了好多遍您去哪了。」
呼吸急促了半分,我走進內室,裴邈負手而立,不待我喘勻口氣,冷聲問:「你今日去徽春坊了?」
尖銳的酸澀刺入喉嚨,緊繃的四肢卻仿若泡在溫暖的水中,心緒複雜紛亂到讓我一時失了聲。
少頃,我像是回過神似地,走到美人榻邊坐下,垂目幹ťù⁴澀地開口:「去東門大街的書肆了,有個客人看上了我那幅吳川居士的山水圖。」
空氣一時寂靜,我眼中含淚,帶着哭腔說:「不信你去問馬伕。」
「琬娘。」裴邈連忙俯身握住我的手:「是我錯了,別哭,別哭。」
他屈指爲我擦去眼淚,我順勢撲在他的懷中,裴邈拍我的背,溫聲哄道:「是爲夫混賬。」
我搖了搖頭,忽然說:「夫君,你將她抬入府中吧。」
裴邈身體一僵,我靠在他胸前,輕聲細語:「我想明白了,夫君仁厚,憐惜她一介孤女。既如此,不如納了妾,也當全了這段佳話。」
「好好好!」裴邈驚喜萬分,吻我的鬢髮,似是對我低頭的愛憐:「我就知道夫人不是那般心胸狹窄的妒婦。」
-12-
徽春坊的陳氏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抬進了靖寧侯府。
侯夫人嘆口氣:「想通了就好,她一個妾,也做不得什麼,你把身子養好,生個男丁纔是真的。」
我笑笑,說好。
裴邈去陳氏房裏那晚,浮雲院上下一片寂靜,下人行走間一絲動靜也無,我在書房捏着雪白的帕子看那幅吳川居士的山水圖。
夜半熄燈時,我忽然想起什麼,吩咐桃春:「你將世子爺的朝服往陳氏那送去。」
桃春應是,表情卻不好看,我嫁過來之後性子寬厚溫和,不與他們爲難,這會兒子替我抱不平呢。
我安撫地笑笑:「快去吧。」
隔日裴邈果然沒來正院,穿着朝服直接從陳氏那走了。
我等到喫完早膳,陳氏才姍姍來遲。
浮雲院裏衆人臉色都不太好,我踏入明間,坐在矮凳上的美人連忙起身:「見過夫人。」
她豆蔻年華,眉目只能說清秀,然而身形纖細,弱柳扶風,自有一股娉婷風情。
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時過境遷,曾經讓我痛苦不堪的音娘,如今跪在團蒲前向我敬茶,喊我夫人。
我好似向我的丈夫彎了脊樑,又好似沒有。
我喝了茶,陳氏才抿了抿脣:「昨個睡晚了些,今日來遲了,夫人勿怪。」
身旁的桃春和銀琅瞬間憤憤不平地看着她,陳氏垂着頭,眉目含春,白皙的脖頸處有一處吻痕,可見昨晚牀笫熱烈。
我忽而遊神,心想,我對裴邈到底是什麼感情呢?
成婚前,我從未與他見過面,父母之言,媒妁之命,過了六禮我便嫁進了靖寧侯府。
那日在書肆不受控制的心跳,情不自禁的歡喜,卻是裴邈沒有給予過我的體驗。
我將茶盞放下,凝視着她,正是最嬌嫩的年紀,還做不到不形於色,眼裏有難自抑的得意。
得意什麼呢?我們都一樣可憐啊。
「起來吧。」我不甚在意地說:「遲了便遲了,以後逢五再過來請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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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很得裴邈寵愛,連着五天都歇在了她房中。
去書肆那日清早,我對鏡梳妝,說不清是期許還是緊張,心總跳得急促,試了許多簪子都不中意。
正猶豫間,桃春來報:「夫人,陳姨娘請見。」
我一愣,纔想起了今兒逢五,
我挑了支藍寶蓮步搖,隨意道:「不用見了,打發她出去吧。」
我極少戴步搖,自幼母親教導我穩重溫婉,這種行走間搖曳生姿的華貴首飾一向不會被我選擇。
桃春驚詫地看着我,我對她一笑,問的卻是:「好看嗎?」
「好看。」桃春也笑,慨嘆般:「雲鬢花顏金步搖,夫人合適極了。」
笑過後,她嘆口氣:「夫人,陳姨娘說近日氣血虧損,世子爺上值時派小廝來吩咐,特讓小廚房每隔一日熬碗燕窩粥送去。」
我攬鏡自照,聞言挑了下眉,府中侯夫人掌中饋,燕窩這等兒稀罕物陳姨娘自是沒有份例。
她沒有,但世子夫人有。
銀琅爲我上口胭,我抿抿脣,「世子爺即是如此吩咐,將我的份例給她熬就是了。」
桃春欲言又止,臉上難得帶着幾分不滿,我安撫她:
「她剛進府,正是備受寵愛之際,世子爺又親自發話,何苦上去趕不痛快呢,一點燕窩罷了。」
坐在馬車裏前往書肆時,我垂目看着新做的紅豆蔻指甲,嘆道,才短短三個月啊。
白頭偕老成了笑話一場,新婚的甜蜜如今想起來,如夢一般。
書肆二樓雅間香爐依舊青煙嫋嫋,我拎着裙襬上階梯時,熟悉的緊張和急促的呼吸再次將我拉進了不可言說的氛圍中。
我如此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屏風內男人的坐着的身影從容清雋,見我停住,輕笑着說:「即使夫人主動邀約,爲何不上前?」
男女間隱晦的拉扯有時候無需言語挑明,男人既赴約,便是咬了我的餌,他只不過在做最後一次的確認。
我真的確認嗎?要踏入這無法回頭的萬丈深淵。
雅間的房門半掩,此刻還有迴旋的餘地,只要轉身離開,便可做回深閨中端莊仁厚的世子夫人。
門在我惴惴不安的心跳聲中被關上。
我向前一步,繞過屏風,男人起身。
我抬眼的剎那,手指忽而一顫,熟悉又陌生的香襲來,我被圍困在了屏風與男人的懷抱間。
男人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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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繾綣,不急不緩。
呼吸纏綿,我的手放在男人的肩,無意識握緊時,我看見了他頸間裏衣金繡的紋路,浮雲白鶴,堪堪露出一角。
甘甜又柔軟的茶香在口腔中肆意衝撞,交纏間我不經意輕哼一聲,男人一頓,下一秒,躁動和壓抑上湧,再次偏頭更深地吻上來。
我顫抖着手勾住男人的脖頸,整個人軟倒在他緊繃滾燙的懷中。
男人大手輕撫我細白的脖頸,低沉暗啞地問:「在想什麼?」
「琬娘,你在想什麼?」
光影流轉,裴邈的話將我拉出了回憶,我抬頭,窗外竹林如海,翻滾似浪。
這是浮雲院,我如今是靖寧侯府的少夫人。
我垂目喝了口清茶,香氣如蘭,和那日男人吻上來時一樣的味道,他走時留了兩罐,千金難買的黃山毛尖,醇甘綿長。
「我在想,世子爺這話言重了。」我抬頭笑笑:「不過是一點燕窩罷了。」
茶盞被我放到一旁,裴邈下值後朝服還未換,大恆以鶴爲尊,他就職天子御下的龍羽衛,外衫銀繡白鶴振翅欲飛。
裴邈神色難得有幾分不自然,那日牀榻間意亂情迷,音娘柔吟撒嬌近日總是折騰,氣血虧損。他隔日便叫貼身小廝到浮雲院傳話要燕窩。
這幾日醒過水來,侯老夫人又一頓訓話,他才後知後覺此舉確實逾距,頗有些寵妾滅妻的嫌疑,左思右想,回了浮雲院向正妻告罪。
「您既愛重陳氏,我更應憐她。」我說:「再者,陳氏雖有幾分輕狂,也還算安分,如您所說,她一妾室,我何至於與她置氣。」
裴邈神色觸動,還有幾分柔憐,握住了我的手,「琬娘,娶你,是我之幸。」
裴邈的手更大些,掌心有粗糙的繭,我忽又想到男人的手,握筆桿子的,硬挺細瘦,和他不盡相同。
他將我抱在腿上,妻賢妾嬌,我還如此大度讓步,勾起裴邈心中的無限愧疚,他低頭正欲吻我,卻是一頓。
「琬娘換了薰香?」
我抬眼,輕聲細語:「應該是書肆的香,近日我都待在那邊。」
裴邈親了親我的鼻尖,「最近怎總去書肆?」
我沒回答,欲語還休地看他,裴邈停滯一瞬,「是我之錯,日後爲夫多陪你可好?」
我恰如其分地提起了陳氏:「世子爺可是有美嬌娘了,哪會有時間惦記我啊?」
裴邈最後一絲疑慮徹底放下,大笑着將我橫抱進了內室:「這會兒不是正有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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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
裴邈在牀笫間如火,衝撞激烈,會把人灼傷。
男人在牀榻間如水,溫柔繾綣,幾次磨得我在汗涔涔間嗚咽。
夜半叫水洗漱時,我忽而想,裴邈以往也會這般將我與陳氏比較嗎?
接吻時神遊,正妻和妾室誰的脣更軟。
塌間意亂情迷時,思索琬娘與音娘誰更熱情。
這個念頭一出,我笑出了聲,到最後笑軟了身子,撐着窗臺喘氣。
「琬娘?」
裴邈見我久不歸寢,披着外衫來尋,我抬起含着水光的眼,在昏暗的一豆燈火中與他對視。
他一愣,語氣溫柔下來:「這是怎了?」
裴邈走近將我擁入懷中,輕拍着背,細密的吻安撫着我:「是我的錯,近日總忽略了你。」
我手附上他的肩,柔順極了,也善解人意極了:「夫君能陪我一時,已經很好了。」
心下卻在想,裴邈的懷要硬挺寬闊些,同是男人,武人與文人,卻有些差距。
那日之後,裴邈幾乎夜夜宿在浮雲院,難得的休沐日也不向以往那般和同僚外出遊獵,反與我閒居在家賭茶潑墨。
陳氏明裏暗裏請了裴邈多次,甚至用上了已逝兄長的情分,裴邈倒是去了,只是當晚依舊回了浮雲院,臉色不太好看。
桃春和我咬耳朵:「陳姨娘牙都要咬碎,世子爺前腳剛走,後腳就砸了杯盞!」
我無動於衷,笑笑,低頭看手中的書,問:「東門書肆掌櫃的近日可遞來什麼消息?」
桃春搖頭:「沒什麼消息呢。」
「什麼消息?」裴邈走進,還不等我起身相迎,便坐在了我身旁,捏着我的手把玩,「怎麼看這種書?」
我合上書卷,書名《前朝女官制度》,我輕輕拂過,「打發時間罷了。」
裴邈皺眉欲要再問,我握在他掌中的指尖扣了扣他的手心:「傳早膳可好?我餓了。」
裴邈將我的手湊到他頰邊,側臉親了,看向桃春,「還不快去?」
早膳結束時,桃春來報:「陳姨娘來給夫人請安。」
今日也不逢五,想請安是假,想見裴邈是真。
我擦了擦嘴,沒管裴邈難看的臉色,「趁着世子爺也在,叫她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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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一貫弱柳扶風的模樣,纖腰盈盈一握,行了禮。
行禮不是對我,抬起頭,看向也不是我。
那眼神深幽,哀怨,帶着欲說還羞的渴望和憂愁。
我一哂,也不爲難她,剛想說起來吧,卻聽裴邈冷聲道:「誰教你的規矩,這般給夫人請安?」
滿室寂靜,侍女們嚇得低下了頭。陳氏捂住胸口,諾諾喊了聲「世子爺」。
這般作態只能在牀笫間有用,裴邈徹底拉下了臉:「若是不會行禮,下次就直接跪着好了。」
陳氏瞬間白了臉,連忙規規矩矩給我行了禮:「妾給夫人請安。」
我還沒開口,裴邈卻道:「桃春,給夫人沏茶。」
桃春說了聲是,一時之間,滿室只能聽見她動作的聲音。
熱茶被恭敬地端上來,我從善如流地喝了口毛尖,陳氏屈着身,裴邈不叫起,她不敢有半分動作,只是眼眶漸漸紅了。
半晌,裴邈嘆口氣:「終究是小戶出身,沒什麼教養。」
陳氏渾身一顫,這話無疑誅心,她終究落了淚。
我冷眼旁觀,裴邈又道:「規矩再差,也要從頭學,以後往日都來給夫人請安。」
「不了。」我放下茶盞,看向了裴邈,笑了下:「夫君,我好清淨,逢五來便好。」
裴邈皺了下眉,我捏了捏他指尖,他似是無奈,「既如此,便聽夫人的,但禮不可廢,逢五逢十來吧。」
陳氏是被侍女扶着出去的,我凝視她纖細又搖搖欲墜的背影,心想,你看,我說了,我們都一樣可憐。
手被握住,裴邈將我拉入他懷中,吻了吻我的眉間,嘆道:「她要是有你一半心胸便好了,可惜啊,終究是妾。」
我靠在他懷中沒說話,陳氏沒進門前,我也與她別無二致,真愛一個人,心就是窄的。
男人真奇怪,滿腔真心給他,他往腳下踩。
給點虛情假意,他反而對你死心塌地。
你越大度,越不愛他,他越上趕着犯賤。
男人,都是賤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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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赴約,卻不在書肆,在城郊的一處別院。
男人派了個女子來接我,說話做事周到。
別院幽深莊重,氣氛別有一番肅穆。
別院有處天然溫泉,我在衆多侍女服侍下泡了澡,披着半溼的頭髮在正院尋到了男人。
他支着頭,靠着榻上軟枕看書,我踮腳悄聲走近,撲進了男人懷裏。
他輕笑一聲,將我抱住,溫聲問:「怎不將頭髮擦乾?」
我軟聲說:「想要你幫我擦。」
「你可知,我從未給人擦過頭髮?」
我蹭了蹭他溫熱的頸間,「那現在有了。」
男人又笑,伸出了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頭上輕柔地蓋上了帕子,他動作溫柔至極,像是在撫摸一隻貓。
視線半遮半掩,我只能看見男人利落的下顎及滾動的喉結,升溫的氛圍中,我微微抬起下巴,男人奪去我所有的視覺,低頭吻了下來。
纏綿悱惻,我喘着氣軟倒在他胸前,男人的吻細密,從鼻尖一路親到脖頸,沒入更柔軟之地。
午間用了膳,我與他對弈,到最後耍賴般地將棋子扔他懷裏。
男人只是笑,將我抱在他腿上,閒閒翻來了一本雜書。
厚重醇烈的香將我包圍,迷糊間我在男人懷中睡去,醒來時一本書已然翻完,窗外陰雲層層,男人閉着眼小憩,氣度雍容。
我看了半晌,他突然睜開眼,銳利的眼神清明,忽而軟了下來,揉了揉我的頭:「到時辰了,我差人送你回去。」
上馬車前,男人叫住我:「琬娘,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才能給你。」
我笑笑,沒說話,簾子落下,馬車緩緩駛出了這座重兵把守的別院。
到侯府時,狂風大作,濃雲密佈。
門房戰戰兢兢地上前行禮:「夫人,世子爺在浮雲院等您。」
心往下墜,浮雲院下人侍女在雨中跪了一片,桃春見我,眼中有無法掩飾的害怕和擔憂:「銀琅被侯爺關起來了。」
該來的總是回來,我推開了門,茶香浮動,室內一片狼藉。
杯盞花瓶碎了滿地,屏風倒塌,裴邈背對我負手站在窗前,後背白鶴振翅欲飛。
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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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關上了門,喊了聲:「世子爺。」
裴邈轉身,眼神裏有濃重的恨,他壓抑着暴怒:「夫人去哪了?」
我笑笑:「世子爺既然派人跟隨我,還問什麼?」
裴邈大步走進,狠狠地桎梏住了我的下巴,鈍痛讓我慘叫出聲,他居高Ŧū́₃臨下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我問你,身上的香哪來的?」
力度像是要將我的下巴捏碎,我艱難地仰頭,看見了那張被暴戾和背叛佔據的臉,我啞聲說:「你當真不知道嗎?」
裴邈手一顫,我雙手握住他的手腕,直視他:「你常年伴駕,天子御下,聞不出這龍涎香嗎?!」
「轟隆——」
窗外電閃雷鳴,映出裴邈慘白的臉,暴雨突至,喧囂掩蓋了一切齷齪。
裴邈抖着手扯下了我的領口,淡粉的吻痕落在我雪白的頸側,他目眥欲裂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將我死死壓倒在牀榻間。
「崔氏,我待你還不夠好嗎?」裴邈雙眼通紅,字字泣血,雙手青筋暴起,他幾乎是低吼出聲:「我對你哪裏不好?」
劇烈的疼痛遏住我的喉嚨,我艱難地呼吸,用進全力掰開他的手得以艱難喘息:「陳氏進門之前,我待你難道不夠好嗎?」
「妒婦!妒婦!」裴邈怒吼:「夫爲妻綱,男人三妻四妾,這是世道天理。」
我用盡所有力氣扇了他一巴掌,脖頸間的劇痛消減大半,我顫抖着咳嗽,看着他悲慼又可憐的眼睛,輕聲說:「君爲臣綱,這也是世道天理。」
裴邈像是被凌空抽了一鞭子,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滴淚落在了我火辣辣的脖頸間,他又哭又笑:「是啊,君爲臣綱,夫爲妻綱。」
裴邈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夫人,琬娘,我這裏好痛啊,你活生生地捅了我一刀。」
我倏地紅了眼,手指無法控制地顫抖着,我居然笑出了聲:「夫君,發現陳氏時我也這般痛。」
我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看着失魂落魄的裴邈,溫聲細語:「夫君,妒不是君子之風。」
「轟隆——」
第二聲震天動地的響雷炸裂在天際,狂風吹下了支摘窗,軒窗大開大合,攜着冷雨的風毫無留情地撲向了我和他。
半晌,裴邈頹然起身,「來人。」
小廝戰戰兢兢地走到在屏風後,弓着身。
「夫人突發重疾,今後在浮雲院獨自深養,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準進來。」
風吹透了我渾身的冷汗,讓我發起抖來,裴邈最後紅着Ŧù₎眼定定地看了我幾秒,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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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吹了半宿冷風,當天晚上不出意外地發了高熱。
浮雲院沒裴邈命令沒人敢進,銀琅被關在柴房,就在我以爲自己即將被燒傻時,有個女聲響起,隨後,我被厚毯子抱上了馬車。
我意識昏沉,頭疼欲裂,躺着的牀榻卻乾燥溫暖,包圍着熟悉的厚重薰香。
朦朧間,我聽見了一把清越的嗓子,話語很輕,卻帶着不容反駁的重量:「去叫李太醫。」
再次醒來時,帷幔低垂,瑞腦金獸爐白煙嫋嫋,身下玉枕錦被,柔軟馨香,滿目清貴奢華。
我嗓子鈍疼,ṭŭ₄張了好幾次口才說出了話,進來的是那日別院裏見過的女人,穿着官服,笑說:「姑娘可算醒了。」
嫁給裴邈之後,這是第一次有人這般叫我,我頗爲新奇,對她笑了笑。
之後的日子我安心調養,每日看書下棋,合香品茶,隻字不提多餘的話。
直至某日午後,我在臨池亭邊打着棋譜,忽聞身旁宮女屈身行禮,我抬起頭,看見了走進來的男人。
淺黃常服,金線刺繡白鶴,銀帶束腰,從容豐朗,嶽峙淵渟。
我就要起身,被男人輕輕按了下肩,於是喊了聲:「皇上。」
聖上沒應,點了點棋盤,「與其獨自打棋譜,不如與朕對弈一局。」
一局下完,我輸得慘烈,到最後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勁兒,痛快承認:「我棋藝不精。」
「你啊。」聖上笑着無奈搖頭,宮女跪地上前收拾殘局,他突然問:「琬娘,想要什麼,還不能與朕說嗎?」
我一愣,看向了他。
聖上轉頭吩咐內侍:「宣裴愛卿。」
我眼皮一跳,太監高聲喊:「宣羽龍衛欽察使裴邈。」
裴邈着降紅羽龍官服,在亭下卸了腰間佩刀,目光不偏不倚,抱拳單膝下跪行禮:「裴邈見過皇上。」
「宴禮請起。」聖上屈膝,手捏着黑子隨意地搭在膝蓋上,聲音溫和:「如若朕沒記錯,宴禮成婚已一年有餘了?」
裴邈渾身一顫,低着頭,說是。
「少年夫妻。」聖上笑了聲,似嘆般:「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滿是寂靜,我垂目看着聖上放於棋盤上細瘦的手,聽到他說:「宴禮,我派你去都尉三大營歷練,如何?」
羽龍衛掌管的不過是禁宮值衛,三大營卻是聖上手中實實握住的兵權,入軍後根基穩固,往上便是兵掌將印。
這是一條登天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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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邈恭敬地垂首,並未答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裴邈在聖上面前,與我在他面前,並無不同。
聖上不動聲色,看向了我:「崔氏。」
他一頓,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琬娘,你要什麼?」
我起身,和裴邈並排下跪,像面前至高無上的天下共主行了大禮,額頭觸地,「皇上,我欲入宮爲女官。」
裴邈大驚,不顧規矩,陡然轉頭看向了我。
宮中女官皆出自世家未嫁女,入選嚴苛, 終身不得出宮,與內侍省分庭抗禮, 旨在分掉前朝遺留的宦官勢力。
「琬娘。」聖上說:「抬起頭來。」
「祖訓有制,女官不得納入後宮。」聖上向我伸出了手, 「君與臣,夫與妻,你想好了嗎?」
那雙手修長白皙, 我知道有多溫暖,靠在他懷裏看書時, 塌間情濃囈語時,那雙手穩穩地握住我,爲我託底一切。
我若抬手, 搭上去,是他的妃。
回首,一切如初,我依舊可以做回養尊處優的靖寧侯世子夫人。
我閉上眼, 再拜,「我欲入宮爲女官,求聖上成全。」
塵埃在日光中沉浮,半晌,聖上收回了手, 「都起來吧。」
一月後, 靖寧侯府世子夫人崔氏突發重疾暴斃, 靖寧侯世子裴邈喪妻之痛傷心欲絕, 自請遠赴邊疆。
春去冬來, 尚宮局前桂花起落幾載,我升至司記那日, 請宮中同僚喫了酒。
不日, 巡西經略使裴邈進Ťű̂₋宮向聖上述職。
從明昭偏殿出來時,我與他恰好相遇,彼此飽經風霜,對視幾許,我們相互見了禮。
他喚我崔司記, 我叫他裴大人。
偏殿有一條狹長的桂花小道, 我們並肩而行,忽而裴邈問我:「琬娘, 如若當時沒有陳氏, 只有你我, 我們會如何?」
我停步, 轉身看他, 溫柔地笑了笑:「會白頭偕老, 子孫滿堂。」
裴邈倏地紅了眼, 像是無法容忍似地偏過了頭去,我又笑了下:「可惜,沒有如若。」
忽來一陣清風, 暗香浮動,桂花落滿了我與他的肩頭,香與韻,兩清潔。
「裴大人, 夫妻一場,奈何情緣淺薄。」我拂過肩頭桂花,「我們就此別過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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