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被搶走後,我一步一拜,千階長梯虔誠跪佛,只求她平安歸來。
可我沒等到她奔向我的身影,只看到了她空蕩蕩的皮囊。
我瘋了。
整日遊蕩在街頭尋找着記憶裏的影子,癡癡笑着和鏡子裏的倒影說話唱歌。
媽媽哭着求我振作,可我不想醒來,沒有女兒的世界,我活不下去。
-1-
我的女兒被搶走了。
就在我的眼前。
一雙大手從我的懷抱裏將她擄走,小小的身影來不及呼喊就被人塞進了麪包車。
我拼命追趕,扒着麪包車的車門不鬆手,一身白裙被拖拽得磨破了布料。
可我還是沒救下她,油門一加速我就被甩了出去。
柏油馬路上的溫度很高很高,可這都不及我心撕裂的傷口炙熱。
我哭嚎着拖着腿,哀求路人幫我報警,求他們幫我攔住那輛麪包車,我可以付出所有一切。
所有人都動了,沒人能拒絕此刻的我,不管是爲了金錢也好還是可憐我也好,我跪在原地磕頭,求人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能失去她,我沒法想象離開了我她將會遭遇什麼。
我一點都不敢想。
淚水和血浸滿了我的眼睛,世界在我眼裏是渾紅的,漂浮的髒污讓我的眼角生痛,但我沒空管。
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救回我的女兒。
可沒人做到,連警察都不行。
人販子在中途發現有人追車,立即往偏僻的ťũ̂ₖ小巷子裏鑽,幾經換車消失在車海里。
我崩潰地坐在地上不停捶打自己,那隻沒有牢牢抓住門框的手被我用石頭割得全是傷口。
我不疼我不怕,我只恨自己。
「爲什麼沒抓住,啊!你爲什麼沒抓住!!」
黏糊的石頭再次被揚起,我將手掌按在地上,用力地刺下去,想要挑斷這條沒用的胳膊。
「齊欣!!」
老公趕了回來,他風塵僕僕,領口的扣子都系錯了一顆,我看見他的下一秒爆哭。
「孩子!孩子被搶走了!!」
「她被人搶走了!!!」
拽着他的衣襬我哭得眼前都是黑的,恐懼和自責反覆研磨我的心。
我不想活了,她但凡受傷一點都是在割我的肉。
「沒事的,你別哭了,現在……現在的監控系統這麼發達,一定會找到囡囡的。」
老公想要安慰我幾句,可一張嘴他的脣瓣就在顫抖,蒼白的臉上只有無助。
他反覆強調着一定會找回來等話,不知是勸慰我還是在洗腦自己。
我不敢鬆開他的衣服,緊緊抱着他的胳膊,被奪走至親的恐懼還徘徊在我心裏,他一動我就哭。
醫生幾次想要上前給我處理傷口我都不讓,疼痛是我給自己的懲戒,囡囡沒回來前我不會讓它痊癒。
「聽話,去把傷口處理一下,別等囡囡回來見了傷心。」
婆婆和媽媽也趕來了。
她們互相攙扶着一路哭進了醫院,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抱住了我。
我嗓子腫得厲害,已經說不出話了,看着她們我只知道流淚。
沒有人怪我,沒有人責備我。
她們都知道這是一場蓄謀的意外,可恨可憎的是那個人販子。
可自責讓我沒法面對她們。
我跪了下來,頭貼在地板上:「對不起。」
-2-
家裏亂糟糟的,還保持着我和囡囡外出前的樣子。
拼圖和積木凌亂擺放,到處都是,我赤腳走在地板上,腳掌膈着一塊塊散落的玩具,渾身冰涼。
老公正在陽臺和朋友打電話,他認識幾個跑長途的司機,希望他們能把事情擴散到羣裏,發動大家一起幫忙找。
我聽見他哽咽着嗓子,一遍遍把女兒的穿着打扮複述給朋友聽。
我看見他哆嗦地掏出打火機想要點燃煙,卻幾次燎到ťůₔ了手指。
老天爺啊,如果這個家註定有一個人出意外,爲什麼這個人不能是我,爲什麼要是我的女兒。
我求求你了,我給你下跪磕頭,我給你擺案點香,你想要的一切儘管拿走,別帶走我的女兒啊,那是我的命,是我的全部是我的靈魂。
求求你了,行行好,別讓人傷害她。
我神經質地啃着手指站在角落,手裏捏着女兒的玩具一遍遍摩挲,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卻帶不走我的聽覺。
風吹起了窗簾,翻滾的紗布裹着我的腦袋,我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刺骨的疼痛,從胸腔瀰漫到腹部。
這股痛來得突然又急促,冥冥之中有誰在我耳邊咆哮:去找她!快一點!去找她!
我尖叫起來,扯着頭髮狂奔出門。
老公在身後大喊我的名字,小區裏的住戶全都被我刺耳的聲音吵醒。
他們用憐憫的目光注視着奔跑在夜色裏的我,有人對着我的身影指指點點,風將他們的對話傳遞到了我的耳朵裏。
他們說:
「可憐啊,她家的孩子被人販子拐了,估計找不回來了。」
「情況好點可能賣到哪去當孩子養,不好的話……」
「是哦,希望不要到那個地步,現在的人販子兇得很。」
他們嘟嘟囔囔的話我全都聽到了心裏,莫大的恐懼讓我力氣都失了幾分。
我跌倒在斑馬線中間,綠燈轉向紅燈,車流在我面前鳴笛。
老公一把將我扯迴路邊,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別這樣,他已經失去了女兒,不想再看見我出事。
我什麼都不在乎,只對「失去」這個詞敏感,我拽着他的衣服哭嚎:「不準說!不準說!她沒事的她一定沒事的!」
「你閉嘴啊!!你不準咒她!!」
爲什麼啊!到底爲什麼啊!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哪裏沒做好報應到了我女兒身上!
她才七歲啊!
她的人生還沒開始就要被折斷嗎?
到底爲什麼啊!
我哭到缺氧,星星點點的雪花在我眼前泛着黑,我勉強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往警察局走。
天空黑沉沉的,燈光雖亮可黑暗依舊在蟄伏在那裏,它們伺機而動,想要拖着人往下墜去。
我越走越迷糊,等到了警察局門口,只能看見藍紅的燈光閃爍,其他的都看不清了。
老公跟在我身後勸我回家,他說我身體狀況太差了,想要我好好休息,我說不用。
「齊欣你別這樣,我害怕。」
老公蹲在臺階上爆哭:「我害怕啊,你和我回去好不好!別這樣,我就剩你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想活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總和我調侃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他,如今脆弱得像一張紙。
我抱着他一起哭,坐在冰涼的臺階上哀嚎,像兩頭受傷的孤狼。
今夜無月,心中有殘。
-3-
一連兩個月女兒毫無音訊。
我們從煎熬到麻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我們學會了自欺欺人。
朋友介紹我一家香火很靈的寺廟,說那裏的大師是有真本事,但凡真心所求,十有八九必應。
我懷着期望來到山下,一步一跪,虔誠地磕在臺階上。
我此生無他求,只願女兒能平安回到我的身邊。
如果生命的替換有代價,我希望償還的人是我。
沉悶的響聲砸在臺階上,無數遊客將目光對準我,有人詫異我參拜的舉動,有人嘆息又是一個可憐人。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議論,這千階長梯阻攔不了我的決心,哪怕磕破骨頭跪碎膝蓋,只要神佛能保佑,這些傷值得。
可等我爬上平臺跪在大殿內時,主持卻說我在強求。
「施主回去吧,命由天定,改不了換不了。」
他長嘆一聲,不許我繼續拜,抬起我的胳膊讓人把我請回去。
我不肯。
跪在佛前將帶來的錢全塞進主持手裏:
「這些只是一部分,我可以把房子車子都賣了!只要我女兒回來,什麼我都可以捐!」
我怕他不信,還翻開手機把當初裝修房子的設計圖拿出來:
「我有錢我真的有錢,這套房是新裝修的,現在出手可以賣三百多萬!」
主持不爲所動,垂着頭低聲唸經。
他不接沒關係的……還有功德箱……功德箱可以捐香火!
我試圖將這些全都塞進功德箱裏捐了,只要捐了佛祖肯定能見到我的誠心,我的女兒肯定能回來!
我爬起來撲向盒子,將袋子裏的錢往裏面倒,可不知爲何總是會被卡住塞不進去。
主持見狀道了一句阿彌陀佛,讓小和尚不必再勸我,他說佛祖已經告訴了我真相,只是我不願相信而已。
「不可能!」
我抓着箱蓋將臉貼在上面:「佛祖撒謊!我女兒一定沒事!我捐錢!我捐香火錢!」
「施主,你入妄了。」
主持沒再多言,很快就走回了內殿,獨留我跪在佛像前哭成傻子。
陪同我來的朋友不忍心見我這樣悽慘,幾次拉我起來想讓我回去。
我怎麼可能走,但凡有一點點希望我都不會放手。
我追去了內殿,跪在主持面前求他開恩:
「求您出手改命,我女兒肯定沒出事,她只是被困住了而已,她肯定在等爸爸媽媽去救她!」
「我求求您了,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女兒,她才七歲啊!」
我哀嚎着跪在地上磕頭,青腫的頭磕得每一下都帶着血。
主持很不忍,可他還是閉着眼沒有答應,他叫我認命,說所有事情上天早已註定,沒法強求。
任由我說什麼都沒用。
我是被人擡出去的,白茫茫的一片裏,我失神地看着高挺的房梁。
「囡囡,媽媽不會放棄的。」
-4-
道佛都拒絕了我替命的請求。
我坐在家裏,腦子混濁地想東想西,爸媽他們都不許我出去找囡囡,他們擔心我失控想不開,還讓老公來盯着我。
「別擔心,我不會自殺的。」
我眯着眼撫摸老公的臉:「不怕不怕,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那你先答應我別再哭了好不好,你眼睛快看不見了……」
老公眼眶周圍紅紫着,他勸慰我別哭,可他自己哭的也不少,陽臺落了一地的菸頭替我佐證他也是個愛哭鬼。
「我控制不住,我害怕,我害怕啊!!!我害怕啊!!!」
我咬着手掌強行控制自己不哭,可不行,身體不聽我使喚,我咬出血了也沒有絲毫作用。
老公熟練地給我用酒精洗傷口,抱着我輕哄我睡覺。
他說別怕,一切有他。
他說別哭,女兒會感應到的,她也不希望我哭。
可等我快睡着時,他的眼淚滴到了我的眼窩,冰涼又厚重:
「喬欣……我昨天夢到囡囡了……她說好疼……她想回家。」
「她在朝我招手……可我抓不住她……她離我越來越遠……我拼命地追也夠不着她的手……她哭着要我救她。」
「我是什麼爸爸啊……我什麼都做不了……除了等待以外我只能在家傻坐着……喬欣……我好難受……」
他哆嗦地將臉貼在我的懷裏,淚水暈染了我的白裙,溼冷的貼着我的皮膚。
我沒有睜眼,安靜地陪着他。
女兒的丟失壓垮了他的脊樑,可他不能表露出來,哭泣已經是他最出格的表現了,他不可以也不能再讓自己頹廢。
家裏承擔不起兩個崩潰的大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
我會彌補的,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會把一切改正回來的。
無盡的悔恨磨滅了我最後一點理智,趁着老公外出買菜,我割開了手腕放血,按照自己查出來的替命法子,用毛筆沾血在皮膚上畫着咒語。
「維神常照天地,乾坤變化無窮,我替我兒受難,我替我兒償命,惟願她平安喜樂,惟願她安康歸來……」
我念着禱詞,滿懷期望地等待顯靈。
神佛救不了我的女兒,那我就入魔。
無所謂代價,我只要她平安回來。
我跪在神龕前,按着指示開始用刀刺字,一筆一劃我都沒有手抖,待刺到第六個字的時候,老公突然回來了。
他打掉我手裏的刀,壓着我用紗布勒傷口,我奮力掙扎用牙齒咬他,推他,他都沒動。
「這些都是假的,你傻不傻啊你!」
他狂罵我是傻逼,說我瘋了纔會信邪教,他說囡囡不會接受我這樣癲狂的。
「我沒辦法了啊!!」
我搶過刀繼續在皮膚上刻畫:「囡囡她在哭啊你知道嗎,她在哭啊!」
「那羣人販子肯定傷害她了,我得救她!我要救她!」
「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這條命了,我要替她死,大仙說可以替的!」
我抓住刀不鬆開,老公搶不過來於是也拿出一把刀橫在自己的手臂上。
「刻!我陪你刻!」
「今天咱們倆一起把血流乾!這樣等囡囡回來了就可以完美地成孤兒了!」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刻錯的,你刻什麼我就刻什麼!」
他咬着牙握住刀柄催促我快點,他說會陪我一起死,下地獄進油鍋有個伴。
我怎麼忍心啊,他有什麼錯要陪着我一起受罪。
我丟掉小刀,摟着他哭泣,狂風捲着雨水進了陽臺,吹在我們臉上。
溼潤的空氣包圍着我和他,在空寥的哭泣聲裏,電話響了。
是警察局打來的。
「喬女士你好……找到你女兒了……還請你過來一趟。」
電話裏警察模糊的聲音襯在雨聲裏,有些聽不清,我含着淚將手機緊緊貼在耳邊,生怕錯漏一個字。
他說:「請節哀。」
-5-
雨越下越大。
我和老公互相攙扶着走進警察局,狂暴的雨水溼透了我們的衣服,鞋襪每走一步都留下水痕。
老公從剛纔開始就一直握拳壓着心臟,他面色鐵青,走得踉踉蹌蹌。
我跟着他,失魂落魄地墜在最後。
那個房間好冷好冷,門把手好冰好冰。
我問老公可不可以先回家拿外套,這裏太冷了我受不了。
我想走,我不想待在這。
我的囡囡也不會喜歡這裏的,她那麼愛穿裙子愛在水裏玩小鴨子,怎麼可能會在這麼冷的地方。
警察騙人,他們騙人!他們都在騙人!!!
這裏沒有我的囡囡,沒有!!
我捂着耳朵往後退,身後的警察撇過頭不敢看我,可他們的嘴巴還在動:
「齊女士,還請你上前辨認一下,這個孩子……被泡的太久了有點認不出來。」
「我們是根據你們提供的衣服特徵找到她的。」
「請節哀。」
他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懂,我也不想聽懂。
那個躺在鐵架子上被布蓋着的小孩不是我的囡囡,我的囡囡還沒找到,我們不該到警察局的。
我奮力拽着老公的衣服,拼命地往外扯。
可他不動,像根釘子一樣立在那僵硬着。
「回家……我們回家……她不是囡囡……我們回家。」
我哆嗦着脣牙齒磕的直響,哀求老公和我一起回去。
他沒有回頭也不說話,抬起腿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鐵架。
他說:「喬欣,這雙紅鞋是你買的。」
他說:「喬欣,我們騙不了自己的心。」
「我沒買過!我沒買過紅色的鞋子!」
我扯着頭髮尖叫,拼命阻攔他掀開白布,這是他結婚以來第一次拒絕我,那雙手堅定地一點點掀開了布。
我聽見了布匹摺疊的細微聲,我看見了老公瞳孔驟縮的恐懼,我聞見了沉悶許久的腥臭味……
懸在頭頂的刀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6-
這個夜晚好長好長,像是我餘生的路一樣漆黑無光。
我坐在地板上,仰視着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被水泡得腫大了幾圈,肥厚的臉頰看不出一絲以往可愛的樣子。
可我還是想摸摸她的臉,親親她的眉心,再和她說一聲「媽媽愛你」。
你安靜地躺在這,被泡腫的胸腔早已變形合不上。
你的心不見了,你的肝臟也消失了,你輕得媽媽一下子不習慣了。
到底是爲什麼啊!
爲什麼上天要對你這麼殘忍!
如果有業報,那就來找我啊,爲什麼要傷害你!
我久久不敢呼吸,懷裏的重量少得我似乎從來沒擁有過。
明明都腫得大了幾圈,可你還是輕得可怕。
那個人對你做了什麼……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尖叫起來,瘋狂的又哭又跳。
「我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公想要接過來,我不許。
誰都不能搶走她,誰都不可以!!
「齊欣!」
他高聲吼了一句:「別這樣,她……她會不舒服的。」
他想兇我,可說着說着他自己哽咽得講不下去了。
我抱着孩子,腦子麻木得思考不了任何事。
我只記得想死的慾望。
「留媽媽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媽媽不喜歡這裏,媽媽喜歡待在囡囡的身邊。」
我磕磕絆絆地自我麻醉:「這個沒有囡囡的世界媽媽不想再來了,你在那邊等等媽媽,媽媽馬上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再最後看一眼懷裏的她,然後一頭撞向牆壁。
「齊女士!」
「齊欣!」
身後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不會回頭,那些都是惡魔的聲音。
他們都想把我留在人間,都想搶走我的囡囡,可是不行,囡囡是媽媽的寶貝。
誰都不可以把你搶走!
嘭——
-7-
送囡囡進墓園的最後一段路上,老公突然哼起了小豬佩奇的歌,那隻粉色的小豬總喜歡說完話哼哼一聲。
曾經的他礙於面子,怎麼也不肯陪女兒大聲唱,現在的他嘶吼着聲音,用力的回應着微風。
怪異的回聲在這片傷心地裏徘徊,我揚起臉跟着他一起唱:「我是佩奇,這是……這是我的弟弟喬治……」
寂寥的聲音從一兩道變成七八聲,又變成合唱。
淚水打溼了我們的臉,也打溼了我們的心。
公公將一隻手機擺在墓內,和囡囡的喜歡的玩具挨在一起。
從來都不善言辭的老人努力地哄着照片上的女孩:
「囡囡,想爺爺了就給爺爺打電話知道嗎,爺爺覺淺,你打過來爺爺絕對能接到。」
「爺爺想你了,爺爺想聽聽你的聲音,你一定記得打電話哈!」
他說着說着哽咽起來,蹲在地上哭成了孩子。
這個上午,天真黑啊。
我的腦子自從那次撞牆之後一直隱隱作痛,有時疼厲害了還會失去知覺。
等緩和下來後,往往我都不在原地了。
我沒有告訴老公這件事,也不想去醫院檢查。
就這樣吧,活一天算一天。
等哪天死了也是我活該。
我這樣想着也這樣瞞着,可這天我忽然瞞不住了……
那個傷害了囡囡的人販子居然只判了 25 年!!!
他只判了 25 年!!!
聽到消息的下一秒我便失去了感知,等再清醒的時候滿嘴鮮血。
「喬欣,好點了嗎?」
老公溫柔地摸着我的頭:「不舒服的話再咬一口吧,沒關係。」
「他該死……」
我鬆開嘴抬起頭看他:「他該死……」
「他——該——死!!!」
「我的囡囡沒了,他憑什麼還活着!!!」
「25 年!!25 年算什麼啊!!!一條人命只換他坐 25 年牢!!!」
「他應該下地獄!!!」
「他不配活着!!!」
我像只野獸一樣瘋狂咆哮,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血紅一片,控制不住的淚落在白裙上染紅了一圈。
老公拉不住我,幾個鄰居也拽不住我。
我抓着門框硬生生地將他們甩開,朝着警察局狂奔而去。
風追在我身後,燈停在我身後,一切都落在我身後。
我沒有可失去的了。
對上那道即將登上警用囚車的身影,我揚起笑容露出了尚帶血絲的齒牙。
「救命啊!!!有瘋子!!!」
「你不要過來!!ṱũ̂⁺!」
「我的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幾乎咬斷了人販子兩隻胳膊,他的臉也被我撕下一大塊肉。
而這所需的代價,只是我腿骨斷裂一根而已。
看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痛快地將嘴裏的肉吐了出來。
「划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被壓在地上臉頰貼着地板,身上的疼痛化爲瘋狂,我放聲大笑:
「一條腿換他半殘哈哈哈哈哈……划算……太划算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瘋了,徹底瘋了。
人間無神,所以便有了母親。
囡囡,媽媽愛你。
-9-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
似乎時時刻刻都在向世界證明自己活着。
他們將這種行爲稱爲存在的意義。
我覺得沒必要。
是否活着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身穿白裙遊蕩在街頭,和噴泉共舞與鏡中倒影對話。
認識我的人都在嘆息,他們都在憐憫我都在同情我,他們說我瘋了,只願意活在自己的記憶裏。
媽媽一次又一次找到我,她哭着求我振作起來,她跪下哀求我清醒過來。
她說看見我這樣她心都要死了。
我說不行,媽媽。
我的心已經死了,死了的人是醒不過來的。
你強求不了一個死人,就像我強求不了囡囡回來一樣。
我們都是失敗的母親。
回去吧媽媽,讓我一個人待着,我喜歡這裏,喜歡這裏的花,我要在這陪着囡囡。
我答應帶她看花的,我不能食言。
「那我呢!」
「你就忍心看着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齊欣你不能這麼自私!!」
媽媽哭吼着:「想想我啊,想想你男人,想想你答應過我們什麼!」
她哭得滿臉都是眼淚,混濁的眼角旁全是皺紋。
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原本該享天倫之樂的年齡,被我這個不孝的女兒連累得四處奔波。
短短三個月不到就失去了所有精氣神。
可她還在爲我擔憂。
因爲我是她的女兒。
「可是媽,我不想醒。」
我輕輕地捂住她的眼睛:「這個世界沒有囡囡。」
-10-
我走在街上,一遍又一遍沿着那天未走完的路前行。
身穿碎花裙的「女兒」牽着我的手興奮地嘰嘰喳喳:
【媽媽,你愛我嗎?】
她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額頭還有細碎的汗,可她還是那麼可愛,連撒嬌的語氣都那麼甜:【媽媽,你愛我嗎?】
「我愛你。」
我抬起頭看着天空,淡金色的夕陽緩慢落下,點點金光印在樹梢襯的一切都那麼暖。
「你知道嗎,媽媽小時候過得很不快樂。你的外婆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她總是替別人着想,什麼都優先考慮旁人,媽媽作爲她帶進新家庭的拖油瓶,只能看着她將愛全部分給另一個孩子。」
「小到一塊糖,大到讀書的學費。媽媽很小就學會了看臉色看氣氛,活的像老鼠一樣小心翼翼。」
「缺愛的人,這一生都在彌補愛。」
「媽媽很高興有了你,在醫生將你抱在我旁邊讓我瞧的那刻,媽媽就發誓這輩子要好好愛你。」
「你是我的珍寶,是我心裏最柔軟的一塊肉,沒了你媽媽活着和死沒有區別。」
「爸爸也是一樣,他總說第一個孩子應該是男孩,要哥哥保護你。你說他呆不呆,媽媽就懷了你一個,哪來的哥哥。」
「他是個傻子,一個心碎的傻子。」
ţṻ₆【媽媽,你愛我嗎?】
「她」還在追ŧú₆問,不變的笑臉上全是天真:【你愛我嗎?】
「愛。」
我一字一句地回答,這個答案哪怕要我說千萬遍我也願意。
「媽媽愛你,永遠愛你。」
我牽着「她」的手緩緩走過長廊,走向那片人生的拐角點。
如同記憶裏的那樣,我看見「她」騰空而起被黑暗吞噬,我瞧見她伸出小手奮力掙扎……
她剛剛張開的嘴巴,還未發出聲音就被捂住。
我似乎聽見了她那聲低微的「媽媽」。
麻木的靈魂又在哭了,我哆嗦着伸出手在黑暗裏發瘋地尖叫:「囡囡!!!!」
「還給我!!!你還給我!!!」
「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11-
黑暗總比光明來得更早。
老公在我瘋的第二年走了。
迴光返照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樹上的花。
他是笑着離開人間的。
合攏的手裏像是牽着什麼,滿足地潰散了瞳孔。
我沒有哭,待幫他合上眼瞼後我起身離開了病房,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
像我隱瞞了頭疼一樣,他也沒告訴我他的心臟出了問題。
我們都藏着不願意治,我們都在等待死亡。
只是提前一點而已。
「喬欣,難受你就哭出來,媽在這。」
婆婆對我說:「哭吧,今天我們都是瘋子。」
她的眼睛腫得看不清瞳孔了眼淚還在流,孩子的離開讓她心衰地支撐不起脊椎,她低着頭淚水一滴又一滴砸在水泥地。
我失神地看着那淚,看着它和塵埃並列,看着它被太陽蒸發,然後只留下一點點白痕。
就像我的家一樣,它什麼都不剩了,留下的我也瘋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什麼都沒了。」
我對婆婆說:「都沒了。」
手指撫摸上那圈白痕一點點研磨着,高溫燙紅了我的指尖也磨破了皮膚,紅色覆蓋了白。
「囡囡沒了,旭洲也走了。」
「媽,那個人只用坐 25 年的牢就可以毀了我們全家,你說這公平嗎。」
「有因有果,我失去了什麼他也該一樣纔對,你說是不是。」
這句話我是笑着說的,婆婆哭泣的聲音一頓,她猛地抬頭看我,她想攔住我,可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我跑得很快,一路輾轉順着查到的地址來到那間出租屋。
我在等,等那個Ťùₑ人的妻子女兒回來。
他曾經做過什麼,如今我就在做什麼。
雖然我的瘋病不受控制,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可這一點都沒磨滅我的耐心。
我嚴格使用這僅存的理智,慢慢計劃着接下來的一切。
很成功。
這一對母女沒有防備。
我捆住了母親,我要讓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兒是如何一點點被掏成空囊。
她的丈夫曾經對我的囡囡做過的一切,我都要讓她的女兒感受一遍。
可不等我舉起刀,那個女人就瘋了。
ťŭ̀ₖ
她扭斷了自己的手從椅子上掙脫出來,筆直地衝向了我的刀,兇悍地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無所謂刀尖有沒有刺穿自己的皮膚,無所謂我有沒有反擊,她全然不在乎。
將女兒護在身後,她瘋狂地朝我進攻。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有什麼都衝我來,別傷害我女兒!!」
她衝我哭吼:「她只有 10 歲,她什麼都不知道!求你別傷害她!」
「10 歲?10 歲哈哈哈哈哈哈哈……10 歲!!!」
我也笑了起來:「10 歲又怎樣!我女兒只有 7 歲!她又知道什麼!!!」
「你們憑什麼傷害她!憑什麼要把她搶走!她又做錯了什麼要被你老公開膛破肚!!」
我瘋狂大笑,手裏的刀對準被捆在桌子上的女孩:
「我說過,你老公怎麼對我的孩子,我就怎麼對你的孩子!」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讓他妻死子亡!!」
說罷ṱū⁾我猛地往下揮去。
「不要!!!!」
-12-
英雄的名字叫作父母。
在那一刻女人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力量,她撞倒了我,像野獸一樣撲在我身上撕咬。
我的血混着她的淚,在這間狹小的出租房裏瀰漫着難聞的味道,她一邊攻擊我一邊呼喊她女兒的名字。
期許能叫醒她,讓她逃跑。
又或者期望着誰能聽見,來救救她的女兒。
可是她怎麼就忘了,這棟破小的房子是她自己圖便宜租的,又髒又遠離有着人流的地方很長一段距離。
怎麼會有人來救。
我揚起笑容砸偏了她的身體,再度往桌邊衝,身後的女人哀嚎着抱住我的腿不放。
她身上的傷比我重多了,可她不敢放手。
就像只有死亡才能讓母獅罷休。
我們都在爲女兒搏命,眼底的殺氣和怒火讓我們看起來像兩隻野獸。
「我不會讓你碰她!」
「我會殺了她替我女兒償命。」
放完狠話的下一秒我們再度撞在一起,身邊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她揮舞着掃把打斷了我的腿,我揚起花瓶砸破了她的頭。
我們瘋狂地堵上了所有。
因爲我們是母親。
「媽……嗚嗚嗚……媽……」
幽幽的哭聲從角落裏傳來,那個孩子醒了。
她揉着眼睛從桌子上爬起,哭着想要下來。
「別過來!快跑!!!」
女人環住我的脖子不鬆開,她盡力將我攔在兩米外的地方:「跑!!往外跑!!」
「不要回頭!!」
「媽!」
女孩不肯離開,她墊着腳從地上拿起小板凳衝我跑了過來,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我身上:「放開我媽媽,你放開我媽媽!!!」
「快走!!!」
女人哭着大喊:「走啊!!!你快走啊!!」
「媽……嗚嗚嗚嗚嗚……」
她們都在哭,爲彼此而哭。
我忽然卸了力,將刀遠遠地丟開坐在地上,嗚咽地哭了起來。
我下不去手,我爲什麼會下不去手。
「囡囡!!我的囡囡!!!」
我哭到嘔吐,躺在髒污裏不願起身。
我是個失敗的媽媽,我連給自己的女兒報仇都做不到。
我不忍心揮刀,我不想傷害那個孩子。
婆婆他們匆匆趕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們拉開了我不住地和那對母女道歉。
告訴他們我只是病發了,不是故意傷人的。
那個女人沒有說話,她抱着孩子看了我好久,忽然對我低頭:「對不起。」
她知道我爲什麼而來。
就像我知道她爲什麼會住在這麼破小又偏僻的地方一樣。
我們都在贖罪,我們都罪無可恕。
-13-
風起了。
我又回到了那條街。
哼着歌我牽着「女兒」再次踏上看花的小路,她咯咯笑的一路詢問我稚嫩的問題,我絞盡腦汁的回想該怎麼回答。
日月交替,時光穿梭,唯愛不變。
一晃眼我已經成爲這條街固定的風景了,身上的白裙換了又換,我依舊一身白的遊蕩在這裏,重複着那天所有的經過。
在踏上步行街那條路時,我看見有個女人抱着孩子從我身旁擦肩而過。
她急匆匆的像是在趕路,可她的身後有許多許多人在追。
「抓住那個拐孩子的女人!!!」
有人大喊:「攔住她!她要上車了!!」
孩子……車……
我回過頭看向那,只見那個被圈在懷裏的孩子哭得斷斷續續渾身都是汗,她揚起頭衝着我的方向尖叫:「媽!!!」
媽……她喊我媽……
孩子……我的孩子……囡囡……他搶走了我的囡囡……
「孩子!!!」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瘋狂地衝了過去。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那雙捂住女孩的手被我掰開,我重重地撞了上去。
女人被我的舉動打了個措手不及,手裏的小女孩滾了幾圈落在一旁。
她哭着從地上爬起,頭上的傷口順着臉頰往下淌血,一滴又一滴落在裙襬上, 如同刀鋒將她劈成兩半。
我爬了過去將她抱在懷裏,哭吼着不肯放開。
囡囡, 我的囡囡, 媽媽找到你了, 媽媽救下你了, 你睜開眼看看媽媽啊, 媽媽這次真的救下你了。
求你了睜開眼睛啊, 媽媽害怕啊媽媽害怕啊!!
隨後趕到的醫生和警察想要分開我們,可惜沒做到。
我攻擊一切想要帶走我女兒的人, 全世界在我眼裏都是敵人。
我抱着她緩緩往外退, 不肯將她交出來。
「沒有人可以再把你帶走,媽媽會保護你的。」
撫摸着她的頭我喃喃自語着:「保護你……永遠……」
我的眼睛又開始模糊了, 理智一點點褪去, 我將再度陷入幻覺。
我不願意, 我好不容易找回女兒!
睜大眼睛我咬着舌尖往外走,趁着還有一點清醒, 我要把女兒藏起來!
藏到一個誰都搶不走的地方!
「齊女士,她受傷了。」
和我打過很多次交道的那個警察也來了, 他站在包圍圈外嘆息:「小姑娘流了好多血,你確定就這麼帶她走嗎。」
是啊,女兒受傷了。
我停下腳步看向他。
「交給我們吧,有專業的醫生在, 你不用擔心。」
他安慰着我:「不放心的話,你也可以跟着我們一起去。」
-14-
人與人之間真的很奇妙。
我失去的一切, 似乎以另一種方式又回到我的身邊。
女兒回來了。
雖然她的相貌變了很多,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媽媽總說是認出了她耳垂上的小痣, 可我知道不是的。
靈魂的熟悉讓我明瞭上天給我續上了這段緣分。
「齊阿姨, 你會講故事嗎?」
病牀上她靠在我的懷裏軟軟地問:「我想聽公主的故事。」
「爲什麼?」
我摸着她的頭:「是喜歡公主的善良嗎?」
她歪歪頭想了會:「所有人都喜歡公主, 所有人都愛公主。」
她表達的不是很清晰,我卻懂她什麼意思。
我的寶貝啊, 是誰讓你變成這副膽怯懦弱的模樣, 你在本該肆意飛揚的年齡裏活得如此卑小,不敢訴說只敢偷偷羨慕童話裏的女孩。
這讓媽媽怎麼放心把你交還給他們。
我抱着她親了又親, 在她懵懂的眼神下爲她講了有關公主成長爲女王的故事。
「阿姨, 公主怎麼會當上女王,不該是王子當國王嗎?」
她問:「公主能當女王嗎?」
「當然。」
「性別不該是枷鎖。」
我堅定地回答她:「慧慧,你要記住。女孩和男孩沒有任何區別,你們生而平等,生而自由, 你們都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權利和機會,沒有任何人可以以任何理由以及藉口剝削你們!」
「你們都是上天賜給爸爸媽媽的寶貝,是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性別從來都不是原罪,對你隨意定下標籤的人才有罪!」
「慧慧,抬起你的頭。」
我輕呵一聲:「現在你再將剛纔的問題向我問 10 遍!」
「公主……可……可以當女王嗎?」
「當然!」
「公主可以當女王嗎?」
「可以!」
「公主能當好女王嗎?」
「是的!」
「公主會是一個好女王嗎?」
「一定!」
……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剛纔的問題,在不知不覺間她提問的句子在悄悄變化, 從不敢相信變成了堅定。
最後一次是她自己對自己說的:「公主能當女王!」
她說得那麼乾脆利落,話語裏滿滿的決心。
我想,這顆自信的種子已經埋在了她的心田裏了,未來的路開始拐彎, 她會踏上一條全新的道路。
這是媽媽給你的祝福。
我的女兒,媽媽愛你。
願你百歲平安,永遠不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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