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11 點,丈夫在浴缸慢慢窒息時,我正在小區滑梯處和媽媽們聊天。
滑梯在我家衛生間窗戶正下方,直線距離不過五六米。
原本我按平時慣例 11 點回家,是來得及救他一命的。
可偏偏那天萱萱媽媽新買了裙子,熱情邀請我們幾個媽媽去她家欣賞。
11 點 10 分,我和女兒回家時,丈夫已經氣絕身亡。
葬禮上,我痛不欲生,幾度昏厥。
衆人皆同情慨嘆。
我的小學校長婆婆李玉英,從大西北遠赴而來,衆目睽睽下走到我面前。
神情堅毅,一字一頓:
「你是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1-
那天是個尋常的夏末週六。
顧懷義因爲前一天工作熬夜,起得略晚了些,10 點才坐在餐桌旁喫早餐。
10 點 05 分,女兒妙妙第 8 次催我下樓。
我蹲在門口給妙妙繫鞋帶時,她搖頭晃腦地對着爸爸做鬼臉。
「爸爸大懶蟲,太陽照屁股了才起牀,爸爸羞羞臉。」
顧懷義發出悶笑,也學她做了個一樣的鬼臉。
「妙妙小淘氣,天天要媽媽陪着下樓玩,妙妙也羞羞臉。」
我手忙腳亂拿水壺拿紙巾,開門時想起什麼,轉頭囑咐:
「老公,今天妙妙肯定又一身汗,記得一會提前放水,她上來就能洗了。」
浴缸出水慢,每次放滿得 20 來分鐘。
顧懷義一隻手拿着包子,另一隻手雙指比在太陽穴邊劃了一下。
「老婆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我翻了個白眼。
「走啦!」
滑梯就在我家樓下,是整個小區最熱鬧的地方。孩子們奔來奔去,家長們聚堆聊天。
和幾個相熟的媽媽坐了會,我一摸口袋,發現出門着急忙慌沒帶手機,轉頭問旁邊的萱萱媽。
「現在幾點了?我手機落家了。」
萱萱媽炫耀似的拿出自己最新款摺疊手機,大聲說:
「10 點 40。」
話音剛落,我家二樓衛生間窗戶開了。
顧懷義露了個頭,笑着朝我喊:
「老婆,水開始放了,再玩會上來啊!」
我轉頭看了下正玩得滿頭大汗的妙妙,比了個 OK,「知道啦!」
顧懷義又禮貌地和媽媽們招了招手打招呼,才關上了窗。
媽媽們發表感嘆。
「你們家這位真是完美老公啊,人長得帥性格也好,聽說今年開始當合夥人了是吧?這不得年薪幾十萬啊?」
「幾十萬?那可不止,像顧先生這種層次的律師至少年薪百萬!妙妙媽,你這個全職媽媽可當得高枕無憂了!」
「人家那麼能幹還每天準時回家,週末幫着做家務做飯,每天笑呵呵,又沒什麼不良嗜好,跟我家那位相比,嘖嘖,簡直是一天一地。」
「我倒不羨慕別的,就羨慕你倆夫妻感情好,就說那次車禍,他真的爲了你連命都不要!」
媽媽們紛紛點頭,發出羨歎。
半年前,我和顧懷義開車去買綠植的路上,車子被一輛大貨車追尾翻轉,車頭瞬間起火。
他駕駛位那面朝上,很快被人救了出來,而我被卡在下面,動彈不得。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所有人開始往後撤,只有顧懷義瘋了似地不停拽拉,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嘴裏嘶聲大喊,「救救我老婆,求求你們救救她!」
在他終於憑一人之力將我拖拽出來後不到 5 秒,車子轟然爆炸。
這起事故被人拍下來發在了網上,一時熱度極高。網友們說我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才找到個這麼愛我的老公。
我想起那天的場景,眼眶也有些紅。
顧懷義平時看着文質彬彬,沒想到關鍵時刻那麼勇猛無畏。
後來他右手兩根手指因爲傷了筋骨無法再做些精細動作,我心疼得直落淚。
他拍拍我的頭,笑着安慰說:
「沒關係,反正我是靠腦子喫飯的人,再斷兩根也影響不了老公養你!」
此刻。
我在媽媽們的慨嘆中,誠實點頭。
「是啊,他的確是個完美老公。」
-2-
「我老公也不差哦!」
萱萱媽提着嗓音開口。
「我老公這次去巴黎,給我帶了好幾條大品牌裙子,漂亮極了,走,去我家給你們看看!」
萱萱媽是老夫少妻,時時刻刻在展現老公多愛她,以證明她結婚不是爲了錢而是爲了愛。
我笑着搖頭,「我不去了,我得帶妙妙上去洗澡了,你們去吧。」
萱萱媽最喜歡和我比,當下表示不滿。
「你老公不剛說讓你過會兒上樓嘛,去我家又耽誤不了多久,你不會這點面子也不給我吧!」
11 點 00 分,我從萱萱媽家裏出來。
11 點 05 分,我抓住了在滑梯旁瘋跑的妙妙,拽着她要帶她回家。
她起先不肯。
央求着「再 5 分鐘」,「媽媽,最後 5 分鐘好不好」,被我以「洗澡水要涼了」爲由斷然拒絕。
她只好委委屈屈地跟小夥伴們一個個說再見,旁邊坐了一圈的家長們樂呵呵看着,和我會心一笑。
11 點 08 分,我和妙妙上到 2 樓,碰見對門單身鄰居蘇躍正出來扔垃圾。他微微漲紅着臉和我打招呼。
妙妙拉着他的手嬌聲問什麼時候再幫她組裝樂高,與此同時,我拿出鑰匙開了門。
11 點 09 分,妙妙在走廊和蘇躍說再見時,我因爲喊「老公」沒人應,走進了衛生間。
11 點 10 分,我發出尖叫。
顧懷義發白的臉浸沒在水面之下,雙目睜圓地瞪着天花板。
已然氣絕。
3ťű₁
葬禮那天來了很多人。
有顧懷義的同事、朋友,小區相識的鄰居們,還有舉着輓聯來的公益組織代表。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顧懷義這幾年一直通過公益組織給山區兒童捐款,每年 20 萬,累計已捐出 100 多萬了。
人們唏噓感嘆。
「多好的人啊,老天不長眼,怎麼偏偏讓這種意外發生在他身上!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啊!」
「顧律師前幾年做了很多免費法律援助,今年剛升爲合夥人,他還說,接下來要好好爲老婆孩子努力了,沒想到……」
「這倆口子感情那麼好,妙妙媽怎麼受得了呀!就這麼幾天已經暈過去好幾次了,還好居委會的人守着。」
「妙妙媽沒收入來源,他們家房子還有貸款,本來顧先生活着,一兩年就能還完,以後可艱難了。」
「這次事故真是太意外了,聽說人摔暈後水放了 20 分鐘才一點點淹沒口鼻的,這中間但凡他醒了,或者妙妙媽回家了,就能隨時把他救回來,唉,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
窸窣低語中,我面色蒼白地坐在一旁,看着顧懷義的照片發怔。
這幾天,我整個人湮沒在極致悲痛中,哭到肝腸寸斷,幾度昏厥,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嘆息。
居委會幹部坐在我身旁,不時暖言安慰我兩句。
萱萱媽走了過來,面帶愧疚地說:
「妙妙媽,對不起,那天如果不是你去我家耽誤了時間,也許,也許顧先生就不用死了!」
說到後面她捂着嘴哭出聲。
我哀悽地搖了搖頭。
「不,跟你沒關係,是我的錯,是我讓他提前放水,是我忘了拿手機他不得不開窗喊我導致摔倒,是我說好了 11 點回家卻磨磨蹭蹭晚了十分鐘,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他……」
居委會幹部忙出言勸解。
「妙妙媽,你可千萬不能這麼想,只能說陰差陽錯的事誰也控制不了,況且警察也說了,這是意外,概率極小的意外事件。」
那天,我發出尖叫,蘇躍第一個衝了進來,意識到什麼情況後,立刻將妙妙堵在了門外,並幫着撥打了 110。
警察勘查現場和開展問詢後,大致推測出了事故發生的過程:
10:40,顧懷義打開浴缸放水,同時開窗跟我說話。
因爲窗子ťŭŧù⁰₋在浴缸一側,窗門朝內開,所以他當時是斜着身子探出頭的,可關窗時不小心失去平衡,整個人摔進浴缸並陷入昏迷。
10:40-11:00,水慢慢上漲,直至湮沒他的頭部。
11:00-11:05,溺水 5 分鐘後,顧懷義窒息死亡,他全程未甦醒,因爲現場沒有掙扎或者水濺出來的痕跡。
11:10 分,我回家,發現事故現場。
這期間,從顧懷義在窗戶露臉到我回家,樓道無外人進出,現場無可疑痕跡,判定爲意外事故。
有人搖頭嘆息。
「真是應了那句話,閻王讓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咦,門口那人是誰,大熱天穿那麼厚?」
「是啊,她不熱嗎?」
我像個行屍走肉般低着頭,對身邊一切毫無知覺。
「她朝妙妙媽走過去了。」
「不會來找主家要喜錢的吧?這可就太過分了,這又不是白喜事。」
一雙女式灰色運動鞋映入眼簾。
鞋子款式老舊,有個小小的同色補丁,沾了些浮土,彷彿在述說着自己走了多遠的路。
「妙妙媽,你認得我嗎?」
略帶滄桑的聲音響起。
聲音很近,就在我耳邊。
我緩緩抬頭。
眼前是一張老婦人臉。
皮膚乾燥褶皺,雙鬢泛白,耷拉的眼皮下卻目光如炬。
炎熱夏日,她穿着不合時宜的薄呢外套,一手挽着個磨白了的黑色提包,一手拎着一箇舊茶缸。
「我是李玉英,你素未謀面的婆婆。」
我眼神空茫地看着她,疲憊的神經元開始延伸,搭建,聯通……眼睛倏然睜大:
「媽?」
李玉英慢慢點頭。
「你認出來了就好。」
衆人圍攏過來。
「原來是顧媽媽來了,唉,白髮人送黑髮人啊,您節哀順變。」
「您來了就好,一家人相互支撐,妙妙媽母女倆也沒那麼悲慘。」
有人好心去幫李玉英拿包和茶缸,她緩緩搖頭表示拒絕,轉頭看了眼顧懷義的遺照,隨後目光直直看向我。
「從得知我兒死訊當天,我從甘蘭出發馬不停蹄來到這裏,是爲了告訴警察一句話。」
她盯着我,神情堅毅,一字一頓。
「你是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4-
李玉英說完這句話後,就轉身離開了,誰也攔不住。
她突然出現。
又驟然消失。
彷彿就是爲了來說這麼句話。
大家面面相覷後,都過來安慰我。
「妙妙媽,老人家可能是傷心糊塗了,你別往心裏去啊,這個時候可不能傷心又動氣。」
「是啊,農村老太太沒見識又不瞭解情況,想必是聽別人亂說當真了,回頭好好溝通下就好了。」
「以前怎麼從沒見過顧律師的媽媽啊,人一死就趕來了,該不會是來爭孩子爭財產的吧?」
「別說見,聽都沒聽過!妙妙媽,剛纔那老太說跟你素未謀面,你確定這真的是顧媽媽?」
我沒說話,整個人虛弱得快支撐不住。
居委會幹部遞過來一杯熱茶。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問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葬禮辦好,讓妙妙媽好好休息,其他的事自然都會解決。」
我低頭抿了幾口熱茶,頭腦慢慢清晰了些。
是的。
李玉英,的確是顧懷義的親生母親。
八年前,我和顧懷義結婚時,第一次在視頻裏見到這個婆婆。
她在顧懷義十五歲那年和顧父離婚,拋下一切去了西北任教,從此母子分離,數年未聯繫。
顧父死後,顧懷義也有了一定的能力,幾經輾轉找到了她,要接她來養老。
她拒絕了,說當年決定進入山區時發過誓,絕不離開那片土地。
這幾年,顧懷義隻身前往西北去看過她兩次,而我,只在每年妙妙生日那天,和她短暫視頻。
此時此刻,我陷入深深的疑惑和茫然。
不明白這個發誓永不走出大西北的女人。
爲什麼突然風塵僕僕遠赴而來?
爲什麼突然對我冒出那麼一句話?
我在悲傷中,百思不得其解……
葬禮後,李玉英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她住了下來。
自然沒有住進我那套房子,而是住在一個火車站旁的小旅館。
深夜,明月高懸,俯瞰人間悲喜大地。
我獨自看着顧懷義的照片抹淚,心中作出了決定。
無論她是爲何而來。
孩子。
財產。
又或是有什麼誤會。
她終究是我丈夫的母親,孩子的奶奶。
我總不能完全不管她。
-5-
轉天,我收ťŭ̀⁻拾了一些生活用品、牀褥被罩後,敲開了對面蘇躍的門。
他看見我,目光一顫。
手忙腳亂地整理頭髮、衣服。
我婉轉地表達了需要他幫忙,問他有沒有空,方不方便送我一趟。
「當然。」
「我隨時都行。」
他看着我說。
蘇躍開車載着我和妙妙,來到了火車站旁的小旅館。
小旅館破舊昏暗,門口立着個牌子:【住宿一天三十】
「媽媽,奶奶住在這裏嗎?這裏這麼破,我們讓奶奶住家裏吧?」
妙妙稚氣的聲音響起。
我嘆了口氣。
「奶奶是個有點固執的人,她不會同意的。」
蘇躍抱着大包小包走過來。
「妙妙媽,東西太多,我送你上去吧。」
我遲疑,「還是不了,太麻煩你,你在這裏等我們就行。」
蘇躍面露一縷憂色,溫聲說:
「那天老人家對你說那種話,你們單獨相處別有什麼爭執,我在場能照看着點,主要別嚇着妙妙。」
我苦笑點頭,「那辛苦你了。」
再次看見李玉英時。
她正坐在簡陋的房間裏擺弄手機。
見我站在門口,她凝然一霎,起身站起來,目光沉靜。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開口。
「媽,我知道您肯定不願意住回家,給您送了點東西來。不管您對我有什麼誤會,希望您看在懷義和妙妙的份上,別拒絕我的這點心意。」
我回頭看了蘇躍一眼。
他抱着東西走進來,放下,又默默退到走廊上。
李玉英站着沒說話。
不答應也不拒絕,面無波瀾地看着。
妙妙怯怯走上前,小聲開口。
「奶奶,您爲什麼不和我們回家住啊?媽媽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出差,要很久纔回來,你跟我們一起住到家裏等爸爸好不好?」
李玉英的眼神剎那柔和,粗糙的手掌輕撫着妙妙的頭,褶皺漫布的眼眶泛了紅。
「妙妙乖,奶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暫時,還不能和你回家。」
「奶奶,我想爸爸了,你也想爸爸嗎?」
「對,奶奶……也很想他。」
她看上去平靜沉着,但發顫的嗓音還是泄露了極力隱藏的情緒。
我轉頭,對蘇躍輕聲說了句話。
他立刻走進來,哄着妙妙先下樓去了。
屋子裏剩下我和李玉英兩人。
這間小旅館夾雜在鱗次櫛比的高層中間,只有寥寥天光從破敗的窗子打進來。
外面的嘈雜喧鬧,反襯出這狹窄一隅的寂靜。
「我已經報案了。」
李玉英平靜地注視着我,忽Ṱŭ⁴然開口。
我怔了怔,在昏暗的門廊旁輕嘆一口氣。
「對於我的嫌疑,警察早就排查完畢。我沒有作案時間,作案手段,更沒有作案動機。懷義的死,對我現在的生活百害而無一利,我怎麼可能去害他?媽,我實在不明白,您究竟爲什麼會認定我會要我丈夫的命……」
「所以這是你今天來的目的?」
李玉英嗓音沉穩,「你很好奇,遠在幾千里之外的我,怎麼會知道你是殺害懷義的真正凶手,所以你來了對嗎?」
我心中升起一種悲慼無力之感。
想說什麼,又覺再說什麼也無意義。
「既然您這麼固執地認定我是兇手,那就等警察來給出結論吧。」
我寂寥說完,轉身離開。
在走廊中剛走幾步,李玉英的聲音在身後沉沉響起。
「其實,我本來也不完全確定。」
「但你今天來了,還帶着那個年輕的男人來。你是想誤導我認爲你和那個男人有私情吧?你想引導我讓警察從這個方向去查從而撲空……」
「現在,我確定你是兇手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走廊陷入驟然寂靜。
我緩緩轉身……
在逼仄,陰暗的走廊中。
與她沉默對視。
-6-
我被叫到刑警隊傳喚問話。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進刑警隊內部,忐忑又有些無助,以至於接警察遞過來的水時,手一軟,灑了半杯在他袖口上。
「你也不用太緊張,因爲死者母親報案,我們根據流程開展調查而已。」
兩名警察坐在我對面,出言安撫。
「你那天基本的行動軌跡我們已經掌握,現在再跟你確認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我默默點了點頭。
「第一個問題,浴缸提前放水,是誰提出的?」
「我。」
「爲什麼?」
頓了幾秒,我慢慢開口。
「妙妙性子活潑,每次玩都一身汗,那個浴缸出水慢,二十多分鐘才能放大半缸,我擔心妙妙感冒,就讓懷義提前把水放好,想着回家直接洗。」
「嗯,第二個問題,你那天爲什麼不拿手機?」
我低喃: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麼了,平常手機是絕對不會忘的,偏偏那天就忘了,手機就放在鞋櫃上,可我忘了。」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又接着問:
「這個暑假你幾乎每天上午 10 點左右帶孩子下樓,在小區滑梯處玩 1 個小時後,11 點鐘回家,可那天,你爲什麼晚了 10 分鐘回去?」
我眼眶一紅,嗓音變得艱澀。
「我去鄰居家了。其實我本來不想去的,可我臉皮薄,別人說兩句我就覺得不好意思……」
「你丈夫死在自家衛生間,爲什麼你對面鄰居蘇躍,也會在第一現場?」
「蘇躍?」
我愣愣回憶了好一會,「我進屋時,妙妙還在走廊和蘇躍說話,我喊老公沒人應,就去了衛生間……衛生間正對着大門,我癱坐在門口叫出聲,蘇躍就衝了進來——」
年長警察忽然冷笑一聲,厲聲打斷了我的話:
「程女士,從顧懷義最後一次露臉,到發現死亡現場,你每一步都有完美人證,這是不是太巧了點?」
我怔然地看着他,隨後低頭,雙手緊捂住臉,抽泣聲從指尖溢出。
「是,都怪我!那 20 多分鐘,我丈夫在孤獨無助中慢慢死去,而我,不慌不忙,在萱萱媽家耽誤時間,勸妙妙回家耽誤時間,在樓道和鄰居說話耽誤時間。」
「是我害死了他!」
「我纔是害死我丈夫的兇手!」
我顫聲喊出這幾句話。
悲傷、痛苦、惶恐、自責,各種濃烈的情緒如潮水般,在我這具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軀體內瘋狂竄湧。
我終於支撐不住。
暈了過去。
……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小的醫務室裏。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
風將窗子吹開,也將走廊輕微的低語聲送了進來。
「你覺得她有問題嗎?」
「不好說,她的不在場證明雖然充滿了巧合,但每一步又的確是她日常生活中順理成章發生的事,之前調查時也問過,那個萱萱媽說叫人去她家是臨時起意,對門鄰居也是出來倒垃圾偶然碰到。況且……」
「況且什麼?」
「別人被懷疑,都是極力洗清自己,可她卻相反,什麼都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有些事情明明可以說清楚,也說得含糊不清,這種表現,要麼真的因爲遭受打擊沒了章法,要麼,她是心理和頭腦都絕佳的犯罪者。」
「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進門時緊張得連水都拿不穩,你一激她就情緒失控,她……會嗎?」
「不知道。不過就算她是,有個關鍵也沒法解釋。」
「什麼關鍵?」
「作案手法。」
「是啊,就算她是萬里無一的高智商犯罪者,精心設計了一切細節,可她怎麼能保證顧懷義開窗就一定會摔倒,就算摔倒了怎麼能保證恰好昏迷——」
「對不起,打斷你們談話,我女兒一個人在家,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兩名警察驟然回頭,訝異地看着站在他們身後的我。
我垂着眉眼,臉色蒼白,虛弱得有些站不穩。
年長警察咳了一聲,「你人沒事的話,今天的問話就可以結束了。」
「謝謝。」
我低聲道謝,離開。
剛走了兩步,又轉身,看着二人慢慢開口。
「警察同志,我不知道我婆婆做了什麼,讓你們又開始重新調查這件事,爲了我和我孩子能平靜生活,我覺得還是應該說清楚。」
「你們剛說的什麼不在場證明、作案手法,我不懂,但我知道,做一件事總得要個理由。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我丈夫,這一點,想必你們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了。」
「辛苦你們爲了我丈夫的事操勞,謝謝你們。」
我向他們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我慢慢走出刑警隊大院時,兩人在走廊上煙霧繚繞。
「你剛怎麼說的?你說我們故意讓她偷聽到對話,心理學上,作案者看見警察因爲自己陷入迷霧,會在獨處時下意識呈現真實反應,然後我們把攝像頭下的她拿給微表情專家分析……可她剛剛,唔,主動走了過來,所以這算什麼?」
年長警察默默抽了口煙,啐了同伴一聲。
「算白費功夫!」
-7-
早上去的刑警隊,回家時天已經暗了。
我拖着疲憊虛弱的身體,敲響了蘇躍的門。
他是自由原畫師,平時宅在家,今天我把妙妙託付在他家。
妙妙捧着一堆玩具進家後,他忽然低聲說,「妙妙奶奶開直播了。」
我眯了下眼,「什麼?」
「前天我帶着妙妙在旅館樓下等你時,聽見服務員抱怨說農村老太太學着開直播問得她煩死了。我留了個心眼,這兩天在網上刷,果然讓我刷到了,看,是這個直播間,雖然沒幾個人,但是她播了一天了。」
給妙妙打開了電視,眼見她被動畫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我默默進了房間。
靠在牀頭閉眼冥思了一會,拿出手機,找到了那個名爲「真相永不埋沒」的直播間。
李玉英規規矩矩坐在鏡頭前。
依舊穿着那件有些年頭的薄呢外套,身後是旅館斑駁脫落的白牆。
直播間裏有些零星彈幕。
【老人濾鏡嗎?效果不錯。】
【這是真人!這老太太兒子死了,懷疑是兒媳婦害的,在網上尋求幫助呢!】
【明白了,又是一個孩子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網上製造輿論求同情,最後要不爲了流量,要不就是爲了多要錢唄!】
李玉英那雙鐫刻歲月痕跡的眼眸動了一下,忽然開口。
「我不要錢,我是小學老師,每月有 2280 元工資。」
【對對對,你不要錢,不要錢報警去啊,到網上來找什麼真相呢?】
【課代表來了:我就住在事發小區,這其實就是個意外事故,她兒子兒媳原本感情好着呢,就是半年前外環橋附近車禍爆炸的那對夫妻。】
【啊,我知道!那個新聞當時轟動一時,大家都被夫妻倆生死不離的感情震撼,我還感動哭了!】
【我也記得!丈夫爲了救妻子命都不要,妻子反過來殺丈夫?打死我也不相信!】
【老太太,你還是去看看醫生?光憑臆想可不能亂給人定罪。】
李玉英盯着屏幕,平靜開口:
「我沒有臆想,我已經報警了。」
「我學着開直播,不是爲了錢,不是爲了搶孩子,更不是爲了什麼流量。我只是,想爲我的孩子求得一個真相。」
「我兒子顧懷義,從小聰明、開朗、有禮貌,是個天才兒童,身邊的人沒有誰不喜歡他,沒有誰不誇他!有一次,我在外面腿扭了,他硬是咬着牙揹我走了幾公里回家,那會他才十一歲,瘦瘦小小,個子還不到我肩膀。」
「十四歲那年,他興沖沖舉着中考成績單給我報喜,可那天,我卻因爲和他爸離婚,要離開那個家。」
「我後來時常會夢見他那天的樣子。小心翼翼拉着我的衣服,表情無助又惶恐,一遍遍喊媽媽別走。」
淚水從她眼中流了出來,順着溝壑叢生面龐慢慢流淌。
「一週前,我兒子顧懷義死了,35 歲的大好年齡,溺死在自家浴缸裏。」
「所有人告訴我那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他是被人害死的。」
「當年,我決絕地甩開了他的手,現在我回來找他了。我雖然是個沒能力、沒人脈、沒本事的媽媽,但我既然來了,就絕不會讓我兒子孤孤單單,不明不白地死去。」
她的聲音蒼老疲憊,眼神卻透亮之極。
一個母親的柔和與堅韌,在她身上交織、融合、延伸……
直播間一時陷入寂靜。
隨後彈幕湧動。
【我相信這不是演的了,我不信有表演這麼真實的演員。】
【阿姨,我們幫您!】
【我剛錄屏了,做成切片轉發出去,讓更多人看到,或許有人能提供什麼信息。】
我凝視着屏幕。
屏幕裏的李玉英。
-8-
「媽媽。」
我霍然抬頭。
妙妙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正站在我身旁。
我迅速摁滅手機,擠出一個笑容。
「怎麼了?」
她手裏舉着一個漂亮盒子,興高采烈地說:
「媽媽,看,我發現了一個祕密!」
客廳裏,我和妙妙坐在地毯上,慢慢拆開那個禮品盒。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張精緻的卡片。
上面龍飛鳳舞一行字。
妙妙一年級,顧懷義每天晚上專門抽時間教她認字,識字量有兩三千。
她對着卡片,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出來。
【祝全家最大的老婆生日快樂,永遠開心、漂亮!永遠永遠愛你的老公。】
「哈哈,是爸爸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沉默地看着盒子裏的奢牌包。
我和顧懷義一次逛商場時看見了這個包,當時很喜歡,但標價兩萬八,所以我也只是多觀賞了幾眼。
沒想到,顧懷義竟然偷偷買了回來。
下週是我生日。
他大概是想下週給我一個驚喜。
妙妙忽然抱着我,帶着委屈的哭腔說:
「媽媽,爸爸怎麼還不回來,我好想爸爸,每天晚上想他都想得睡不着,爸爸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伸手緊緊摟着她。
「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妙妙別怕,媽媽會一直陪着你。」
一滴淚,悄然落在了她頭髮上。
又一滴。
……
妙妙在小牀上慢慢睡着時,眼睛還是紅腫的。
我輕吻她的小臉,起身離開了兒童房。
已是夏末,暑氣消退,窗外噼裏啪啦下起了雨。
伴隨着雨聲,我走在寂靜的屋子裏。
穿過客廳,走進衛生間。
顧懷義死的衛生間。
我拿出手機,點開了李玉英的直播間。
她果然還在直播。
人氣比剛纔多了些,彈幕不停刷動,網友們正在幫她分析可能的殺人動機。
她聚精會神地盯着彈幕,一條條回應。
「不是情殺,警方調查過了,兩人都不存在男女關係問題。」
「也不是爲財,他們結婚時各自掏了一半積蓄買的這套房子,這些年一直在還貸款,我兒子每年還給公益組織捐款,兩人沒多少積蓄。」
「沒有買保險。」
「……」
我把手機放在水臺上。
在李玉英回答網友的聲音背景中。
緩緩轉身,看向浴缸。
浴缸的裏側一角嵌在衛生間的轉角里,嚴絲合縫。
我慢慢爬了過去。
窗外ŧű̂₂一道閃電。
衛生間頂燈「滋滋」閃爍了兩下。
我頭也不抬,雙手卡住邊角一抬,一個隱祕的小空間露了出來,裏面放着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圖紙。
「他們一個在南方長大,一個在北方長大,讀大學時認識,戀愛,以前沒有任何交集。」
伴隨着李玉英的聲音,我從浴缸中慢慢直起身。
一張張翻開圖紙。
每張上面都寫滿了字。
畫滿了各種方位計算圖。
從人的身高、窗子能開啓的最大角度、身體彎曲的斜度,到各個角度倒下的位置……
翻到其中一張時,我停下了。
上面工工整整寫着一行小字。
【備選方案七:步驟及可能性分析】
中央的圖,正是一個成年男性軀體仰躺在浴缸中,被水慢慢淹沒口鼻的樣子。
我拿出一個盆,將所有圖紙放進去。
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燈忽然熄滅。
衛生間陷入黑暗。
我劃開一根火柴,扔進了盆裏。
火苗慢慢延伸,一點點舔舐着圖紙。
所有的字跡、圖案,慢慢湮滅……
我其實不喜歡用手寫。
但電子版的東西,多少會留下痕跡。
將盆裏的黑灰全部衝入馬桶後,我轉身,凝視着手機裏那張蒼老的臉。
黑暗寂靜的空間裏,低喃聲響起:
「李玉英,你爲什麼會說那句話……」
於此同時,李玉英看着鏡頭。
「她究竟爲什麼要我兒子的命呢……」
-9-
我將房子掛在交易平臺上。
李玉英找上門來。
她站在門口, 「你不能賣房子。」
我詫異於她的消息靈通。
但想到她直播間裏的人,也不奇怪了。
我慢慢開口。
「這套房子,每月房貸 5800,貸款期限還有 15 年,我供不起。」
「我沒有收入來源,我和妙妙需要有一筆維持到我找到工作前的生活費。」
「懷義的墓地也需要一筆費用。」
「不賣房子,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李玉英直直注視着我,一字一頓。
「死去的人還沒有瞑目。」
我倚在門邊,低低嘆了口氣。
「可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不是嗎?」
樓梯間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居委會幹部,還有萱萱媽和一羣鄰居,拎着大包小包從樓梯上來。
他們看見李玉英,有些意外。
萱萱媽忽然揚聲開口。
「顧阿姨,我們幾個昨天都去警察局了,主動去的,證明妙妙媽無辜。」
幾個鄰居一片附和。
「對,我們都是她的證人。」
「阿姨,您糊塗啊,妙妙是您的親孫女,您這麼瞎折騰,對她們母女倆太不好了,她們已經夠可憐了。」
李玉英沒有作聲,薄脣抿成一條直線。
不進屋,也不離開。
衆人搖頭嘆氣,將慰問的東西放進屋子,又極力安慰我一通。我送他們離開時,李玉英還站在樓道里。
我想了想,對她說:
「房子我肯定是要賣的,法律上,我完全有處置這套房子的權利,您守在這裏也沒用。如果您不肯進來,我就要關門了。」
門正要關上時,李玉英突然開口。
「你是當年殘疾人連環被害案的死者家屬?」
手離開門把手。
我緩緩抬眸,看向她。
她目光不閃不避,也看着我。
安靜的樓道里,聲音沉沉響起。
「我在平臺上收到一條私信,說是你老家認識的人。她告訴我,你母親是小兒麻痹患者,是當年那起專門殺害殘疾人的受害者之一。」
「懷義雖然只去看過我兩次,但我們時常會視頻通話。這些年,他幾乎什麼話都跟我講,工作的,生活的,但這件事我從沒聽懷義說過,所以,他應該也不知道吧?」
「但我曾聽他說過,他在讀研期間,曾跟着導師參加過那起連環殺人案嫌疑人的辯護,最後勝訴,嫌疑人無罪。當時,懷義是當以往經歷的得意事件講給我聽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殺害懷義的理由是什麼,所有人都說沒有動機,甚至連警察都對我這麼說,可如果,你恨懷義幫助了殺害你母親的兇手,這算不算殺人動機?!」
最後一個字落下,因爲太過鏗鏘用力,在樓道里響起一層層餘音。
我默然片刻,垂下眼。
「妙妙去學校了,家裏沒人。」
「你要不要,進來說話?」
-10-
李玉英走了進來。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兒子生活的地方。
看得出她有些激動,手緊緊攥着,胸膛起伏。目光在掠過衛生間時,倏地一顫,快速挪開。
我進廚房,給她拿杯子,倒了茶。
她搖頭表示不喝,目光警惕地看向我。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我抿了抿脣。
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和那邊低聲說了幾句,沒一會,視頻電話打了過來。
我接通,將手機遞給李玉英。
她疑惑地看着我。
「這是關律師,是懷義的大學同學兼律所合夥人,你說的當年那起連環殺人案辯護,他也參加了。」
李玉英接過,看向視頻裏的人。
關律師的聲音沉穩響起。
「伯母,我上次在葬禮時見過您,請您節哀順變。」
「我不知道您爲什麼對那起連環殺人案辯護感興趣,顧太太說讓我我對您說一下當時的情況,我保證以下屬實。」
「研二時,我和懷義作爲學生曾幫導師處理過那起辯護案的資料,只是打下手,連副手都談不上。案子的結果是,嫌疑人有充足的證據證明自己不可能犯案,法庭也當場宣佈無罪。」
我向關律師道謝後,掛了電話。
隨後看向李玉英,平靜開口。
「我自始至終知道懷義在這件案子裏參與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嫌疑人也的確證明無罪,媽,我怎麼可能因爲這點事,就想要害死他?」
「至於我沒告訴懷義,我和這起案件的關係,是因爲當時我遭受打擊患上了驚恐障礙症,醫生建議我要忘掉這件事,將這件事從我生命中完完全全抹除,後來,我也的確是這麼做的,所以和懷義認識後,我只說父親早亡,母親意外去世……」
那天,李玉英離開時,表情複雜。
茫然疑惑,低落沮喪。
……
我加快了房子變賣的過程。
雖然死了人,好在基本認定是意外而非兇殺,不算凶宅,我又將價格往下降了許多,陸陸續續有人來看房。
我會在妙妙入睡後,看李玉英的直播。
她仍然沒有放棄。
每天晚上,規規矩矩坐在那裏,笨拙又認真地,回答網友提問。
但她沒有再把矛頭直接指向我。
只是說,在等警方調查結果。
我仍然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那麼確定是我害死了顧懷義。
但我知道,她的理由並不充分。
至少,不能作爲有效證據。
我慢慢,放下了心。
直到這天。
她突然又出現了。
一下。
一下。
用力地,執着地。
敲我的門。
-11-
我一開門,她就越過我徑直走了進來。
在屋子裏四處看,四處找。
面色微紅,神色激動。
我忍不住問,「你在找什麼?」
她轉頭,目光死死盯着我。
「是全身麻痹對不對?」
我抿着脣。
靜靜和她對視。
她渾濁的眼眸目光灼灼,嗓音發顫卻句句頓挫。
「警察跟我說,你沒作案動機,沒作案手段,你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你有很多人證物證,誰也不能保證讓懷義摔倒,並且恰恰摔暈在浴缸裏。」
「我這些天,一遍遍想着這些話,想得都要魔怔了。於是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八九歲時的懷義。」
「那年,我帶他去朋友家做客,他玩着玩着,忽然直挺挺倒下一動不動,我當時嚇壞了,卻見他眼珠動來動去,人是清醒的,但身體四肢完全都動不了,這種狀態持續了 1 個小時才慢慢緩解。後來醫生問了他當時做的事後,發現他是對朋友家的水仙過敏,並且很嚴重,一聞到就立刻全身麻痹。」
「懷義之前跟我說過,你喜歡養綠植,家裏各處都擺滿了綠植。所以你一定是發現了他這個毛病,那天通過某種方式讓他接觸到了水仙,讓他全身麻痹倒在浴缸中,一點點絕望溺死!」
她說着這裏,胸膛上下起伏,眼珠子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媽。」
我緩緩開口,「您說的那些,都是夢,怎麼能當成現實呢?」
她在屋子裏到處走,一間間房看。
「綠植呢?我上次來看到的那些綠植呢?」
我淡聲說:
「有的扔了,有的送人了。」
她咬着牙,「所以你心虛了,還是忍不住銷燬證據了!」
我看着她,「媽,這房子要賣了啊,我當然得處理那些帶不走的東西。」
李玉英靜靜看了我一會,慢慢平靜下來,嗓音恢復了沉穩。
「你銷燬也沒用了。只要法醫屍檢查出懷義生前發生了肢體麻痹,你的不在場證明就沒用,你就有了嫌疑。剩下的,抽絲剝繭,一步一步,我兒子的死,就會真相大白!」
我看着她,幽幽嘆了口氣。
越過她,在她身後的櫃子上雙手捧起一個瓷壇,抱在懷裏輕輕撫摸,柔聲開口:
「媽,你說這些話,懷義聽了會不高興的。」
李玉英愣愣看着我手中的瓷壇,瞳孔一點點放大。
「經過調查,懷義的死就是一起意外事件,拿到死亡證明的第一時間,我領到了懷義的屍體。本來想告訴您的,但是懷義在冷櫃裏等了那麼久,我擔心他太冷了,所以想着還是及早火化,讓他入土爲安的好。」
「媽,您也很想他吧,來,您也抱抱他。」
我把骨灰,遞向面前的女人。
李玉英臉色慘白地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發出淒厲叫喊。
「爲什麼啊!」
「他是那麼乖,那麼善良的孩子。」
「你究竟爲什麼要殺他啊——」
我垂眼看着她。
看着這個爲了兒子遠赴而來的女人。
目光悲憫,而冷漠。
番外
-1-
房子賣出去了。
價格雖然比市場價低了不少,到手還有 150 萬,足夠我和妙妙生活很長一段時間。
我在妙妙學校附近租了小小的兩居室,她上學後,我就可以找工作了。以後的日子,雖然不比從前,也算可期。
搬走的最後一天晚上,妙妙熟睡,外面狂風暴雨,我在略顯空蕩的屋子裏慢慢轉悠,回憶過往。
手機響了一下,收到短信提示。
我隨意地拿起來看,瞬間凝住。
發信人,是顧懷義。
我瞪大眼睛,顫抖着點開:
【老婆,如果你收到這條信息,說明我有一個月不能登陸軟件引發了定時發送,我應該是出事了。
老婆,我愛你,但我要向你道歉。我有一個祕密,很遺憾,這個祕密不能告訴你,因爲太過驚世駭俗爲世俗不容,這是個註定要被我帶到墳墓裏的祕密。
因爲這個祕密,我一方面像個普通人一樣過着普通的生活,另一方面,像個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的幽靈,時時擔心有人來害我。
年青時的我很幼稚,夢想歷史留名,不論善惡,甚至付諸了行動。現在我意識到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但我骨子裏還是那個幼稚的靈魂,還是不願意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離開。
所以,儘管這是我應該承受的,我還是忍不住做了一些準備。
我在家裏、律所、車裏,每個房間,每處角落,只要是我會出現的地方,都安裝了針孔攝像頭。
抱歉啊老婆,沒有告訴你。
因爲我不是爲了監視,而是爲了我一旦發生意外,警方可以根據線索找到害我的兇手。
攝像頭一共安裝了 21 個,以下是攝像頭安裝點位和登陸密碼鏈接……
我這一輩子,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你,另一個是我媽。所以這條信息我設置了同時發給你們兩人,以防萬一。】
-2-
窗子發出「砰」的撞擊聲。
我茫然地看了看身後。
窗子飄搖擺動,窗外颱風肆虐,風聲雨聲猶如雷霆萬鈞,震天動地。
我閉了閉眼,點開了藍色鏈接。
一張標註了 21 個點位的圖紙,每個點位後面附帶了點位攝像頭的鏈接和登陸密碼。
清楚,具體,詳實。
目光睃巡,找到了其中一個攝像頭。
愣了愣,起身,我走進了衛生間。
站在中央,我緩緩抬頭,看向頭頂——
那是一盞造型普通的吸頂燈。
是圖紙中標註的其中一個攝像頭點位。
也是顧懷義溺亡時,睜着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的地方。
……
我抿了抿嘴,抬起發顫的手指,進入了攝像頭頁面。
按照記憶中的日期時間,一條條查看。
我看見了自己一遍遍測量窗子打開的角度,一次次模擬瞬間倒下時可能的方位和落點。
看見自己深夜坐在浴缸,拿着筆不停寫寫畫畫,又將東西小心折好,放進浴缸角落。
看見那天早上,我悄悄將袋子裏的盆栽,和窗臺上原本的盆栽調換。
看見顧懷義傾斜着身體和外面招手後,身子一僵,直直仰倒在浴缸裏。
看見他驚恐地瞪着雙眼,眼睜睜地看着水一點點淹沒自己……
我閉上眼,準備退出畫面。
忽然,耳邊響起一陣輕微「咯咯」聲。
很輕,卻很頓挫。
彷彿從什麼狹窄的地方擠壓出聲。
我睜開眼,左右看了看。
外面風聲肆虐,但窗門緊閉,衛生間裏安靜之極。
「咯咯」聲又沉悶地響起。
我低頭,驟然意識到聲音是從手機裏發出。
我震驚地看着屏幕。
畫面中央,顧懷義瞪着灰白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喉嚨掙扎着發出聲音。
卻含糊不清。
我把手機聲音放到最大。
又放到耳邊。
一句類似於痛苦和悲鳴的呻吟,傳入了耳朵。
「我,知,道,你,是,誰,了。」
-3-
窗外狂風呼嘯,我坐在浴缸邊緣沉思了許久。
半個小時後,緩緩起身。
先去妙妙房間看了看。她睡得香甜,我低頭輕吻她的額頭。
隨後拿起車鑰匙,開門,走出了家。
我開着車,穿過肆虐的颱風,穿過一片狼藉的大道,來到了李玉英住的小旅館。
前臺沒人,我徑直上樓,在昏暗的走廊裏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李玉英的房間門口。
門沒關,她坐在牀邊,點着一盞發黃的小檯燈,背對着我在看手機。
我走了進去,走到她身後。
李玉英驟然回頭。
看清我的臉,她反倒平靜了下來。
「我知道你會來。」
我「嗯」了聲,在屋內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李玉英起身,看了看窗外,微微蹙眉。
「我在你來之前十分鐘報了警,你有多少時間說話,取決於警察趕到這裏的速度。」
我歪頭,低笑了聲。
「這種天氣,我的時間應該很充足。」
李玉英冷冷注視着我,聲音冰冷。
「程可君,你爲什麼要殺我的兒子!」
我眯眼,看向窗外零落的飛葉,緩緩開口:
「我媽被殺時,我正在距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我媽是天生的小兒麻痹患者,我爸死後,她早出晚歸靠賣餛飩供我讀書,我們母女倆相依爲命。
18 歲的那天晚上,因爲突然下大雨,我去接媽媽收攤稍微晚了些。
走țŭ̀¹到公交站牌後時,我發現褲腳溼了,就蹲下來挽褲腳。
大雨中,我看見一個人穿着雨衣慢悠悠走過來,手裏拎着碗餛飩,正是媽媽攤子上的。
他在滿是積水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從我的角度,正好能看見他垂着的手。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哼着歌,一邊單手揉搓着戒指,從無名指揉出來,套在中指上,又揉到食指上。
這是一個特別複雜瑣碎的動作,但他做得很熟練,彷彿練過千遍萬遍。
我挽好褲腳正要起身,卻見他將餛飩遠遠擲到了馬路中間,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刀,刀尖上一滴一滴地墜着鮮血,融在雨水裏。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直到他坐累了,又慢悠悠離去。
那天晚上,我媽成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殘疾人被害連環案中的第三名死者。
我給警方提供了線索,但兇手一直沒有抓到。我因此得了驚恐障礙症,在醫生的建議下,將這件事塵封在記憶中。
後來,我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正常生活、讀書,大學裏遇見了顧懷義,他對我一見鍾情,追了我一年後,我們熱戀、結婚、生子。
偶爾,我會在夢魘時夢見那天晚上,兇手在我眼前單手轉戒指的動作,但隨着時間流逝,我慢慢掙脫,慢慢遺忘……
我本以爲過去的痛苦將止步於此。
直到半年前。
我又看見了那個動作。
-4-
半年前,顧懷義在車禍以命救我,傷了兩根手指。
他本不怎麼在意,見我心疼得四處找辦法給他治,便笑着安慰我,「只是沒以前靈活了而已,我自己多練練就好了。」
於是,那天晚上,我們相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我又看見了那個動作。
怎麼說呢?
有些事情,你以爲你已經徹徹底底忘掉了。可它真正出現在你面前時,回憶就會事無鉅細,分毫畢現。
他的動作,和我記憶裏的動作無縫重合。
節Ţüₗ奏、曲度、方式、小細節。
一模一樣。
「不可能!」
寂靜的屋子裏,李玉英一拍桌子,滿臉赤紅地大聲怒斥我。
「你就是爲了給自己脫罪!怎麼可能單憑一個動作,就判定懷義是殺人兇手!」
我木然地看着她。
「我當然不會,所以,我開始了驗證。」
連環殺人案一共犯案 5 起,涉及 4 個城市。我藉着各種契機,確認那些案件發生時,他所在的行蹤。
全部對應上。
我在家裏找到了一本那起連環殺人案的信息簡報,他解釋說是當年研二給嫌疑人辯護時做的工作研究。但我後來問過安律師,那本簡報顧懷義在大二時就開始蒐集了。
案件發生後,社會上曾展開過討論,心理學家分析,兇手對殘疾人有一種天然的仇視,他在犯案時並不覺得自己在作惡,反而覺得是在爲人類除害。
我有意帶他去殘疾人之家做公益。
儘管他刻意隱藏,我還是毫不費力感受到了他在與他們接觸時的抗拒和煩躁。後來,他不經意發表了一句感慨,「殘疾人是上帝失敗的作品,本不應該存在。」
李玉英憤怒的低吼劃破了長夜。
「這能證明什麼?你用果去推因,你只看到你想看到的!」
我慢慢點頭。
「你說得對,這些都只能構成懷疑,真正讓我確認的,是有一天晚上他對我說的話。」
李玉英的嗓音在發顫。
「什麼話!」
我吁了一口氣,慢慢回憶。
「那天也是個雨夜,他在外面喝醉了,我去接他。走在路上,我突然轉頭問他,喫餛飩嗎?加蔥還是不加蔥?」
「這是我媽習慣性用語,我不確定他記不記得,但心理學書上說,連環殺人案兇手喜歡一遍遍回味自己犯案的過程,回憶細節,回憶場景。」
「我和我媽長得很像,所以,我又將臉湊到他面前,他眯眼看着我,目光變得有些遙遠。雨聲中,他疑惑開口,你不是死了嗎?我又問,怎麼死的?他指着我的脖子說,這裏,放血啊。」
「我媽是 5 名死者中,唯一因頸部動脈失血而死的人。」
-5-
李玉英趴在桌子上,喘着粗氣,背不停起伏。
「不可能,我兒子死了,已經被你害死了,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只是爲了脫罪,爲了阻止我給警察提交證據!」
我倚靠在椅背上,淡聲說。
「有一部分吧,畢竟,我如果被抓,必然會交代作案動機,顧懷義是連環殺人兇手的真相,就會浮出水面。」
「媽,你的直播間叫什麼來着?哦,真相永不埋沒,你本來不就是來尋求一個真相的麼?」
李玉英轉頭,眼睛猩紅地瞪着我。
從葬禮那天見到她第一眼,儘管遭受喪子之痛,多年的爲人師表,讓她始終保持該有的體面。
但此刻,她面容扭曲,目露狠光。
彷彿下一秒,就要將我吞噬。
我望着她,目露悲憫。
「在別人眼裏,這或許是羅生門,可只有我知道,這就是唯一的真相。」
看了眼窗外,我深吸一口氣。
「以上,就是我的動機。」
「決心一下,方法就簡單多了。無非是不停地測算、實驗、模擬。」
「我知道他對水仙會突發性全身麻痹;萱萱媽素來喜歡和我比,每次老公買了東西,都會邀請我們去看;對門蘇躍時常會在我上樓時,故意出來倒垃圾裝作偶遇。」
「而且我有耐心,就算這次不成功,還有下一次,事實上,那天也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七次。」
李玉英忽然「啊」了一聲,露出絕望可怖的表情。
「懷義是麻痹,不是昏厥,也就是說,他那段過程是清醒的?他是一點一點,眼睜睜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我嘆了口氣。
「原來你沒有看那些畫面啊,媽,那就別看了。但我必須說,他的死和其他受害人想比,遠不足以彌補,所以,那是他該受的……」
天光漸亮。
窗外傳來警笛聲,劃破颱風後的清晨。
我拍了拍褲子,站起身來。
「妙妙是您的親孫女,以後就託付給您了。希望她以後健康成人,不要學他爸爸,也不要學我。」
腳步聲由遠至近。
我轉身,和身後兩名警察直面相對。
他們越過我,看向李玉英。
「李女士,你說有關鍵性證據要呈交,抱歉,昨晚道路被毀,我們來晚了。你現在很安全,什麼都可以跟我們說。」
我垂着眉眼,一言不發。
等待結局。
-6-
大霧天。
我帶着妙妙, 去高鐵站送李玉英。
她還是穿着那件薄呢衣, 一手挽着黑提包,一手拎着舊水壺。
只是與來時相比,身姿似乎佝僂了些。
妙妙在一旁,坐在椅子上玩。
李玉英漠然地看着我。
「我是爲了妙妙。」
那天早上, 她沒有交出那條信息。
跟警察的解釋是,原本想錄音套我的話作證據,可惜沒蒐集到有用的信息。
警察不客氣的批評了她一通後走了。
此時, 她耷拉的眼皮掃了我一眼。
「那天晚上, 你冒着風雨趕來, 是猜到我沒有看攝像頭?猜到我還沒有將短信交給警察, 所以來找我作最後的掙扎?」
我點頭承認。
「之前,你連進我家門都不敢, 眼神看向衛生間都不敢,這是一個母親天生的脆弱。所以,我的確猜你短時間內不敢看,你沒看的東西自然還不會立即交給警察。」
她冷笑一聲, 「你有把握讓我信你?」
我搖頭, 「沒有。去之前,我做好了和妙妙分離的準備。」
「那你覺得我現在信了嗎?」
我看向她。
「一半一半吧。」
後半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有一半,就足夠了。
另一半,是建立在她和兒子的瞭解上。
她時常和顧懷義通話,想必能根據我的話驗證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一些判斷。
此外,顧懷義那條短信上說的祕密, 多少透漏了與之的關聯。
更關鍵的,是除了這個原因, 我沒有任何有說服力的殺人動機。
而只有這個原因, 才能支撐我做出這些事……
李玉英轉身要走時,我忍不住開口。
「我一直沒想明白, 你爲什麼一開始就認定是我害死懷義?」
她目光看向天邊的白雲, 聲音蒼老而遙遠。
「懷義第二次去甘蘭看我時, 我們談到生死, 他開玩笑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 發現戒指在食指而不是無名指上, 說明他是被人害死的。」
「警察告知我死訊時, 我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 戒指歪歪斜斜, 套在食指上。」
我怔然。
這是我完全疏忽的一點。
「那你怎麼, 會認定是我呢?」
「我也只是, 一半一半。」
她轉頭看向我。
忽然越過我,目光一凝。
我轉身。
妙妙靜靜站在我身後, 臉上透着一絲茫然。
我還沒來得說話。
她手一舉, 指着上方顯示板笑着說:「奶奶的車馬上就要開了。」
李玉英走了。
走得落寞而蒼涼。
她說再也不會踏出甘蘭一步。
……
我開車載着妙妙從地下停車場出來, 收費的小夥子正在用平板看《肖申克的救贖》。
掃碼時,電影放到典獄長即將伏法,轉頭看牆上聖經的一幕。
【His Judgement Cometh and that Right Soon。主的審判迅速降臨。】
車杆升起, 我莫名有些發愣。
妙妙在我身後提醒。
「媽媽,該走了。」
我一驚,踩下油門。
情緒複雜地駛出停車場。
駛進匝道。
駛入迷濛的薄霧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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