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喫到一半,半醉的老公被家裏親戚拉去打牌。
不到兩個小時,三姨過來說:「你男人輸了不少。」
我大喜的日子,農村老家,打個牌能輸多少?
到棋牌室一問,老公晃着個腦袋,又像哭又像笑。
牌桌上,平時一塊錢一個的綠色籌碼,被換成了從來沒出現過的紅色。
上面寫着「壹萬」。
我心頭一緊,但隨即又覺得不可能。
老家人均月薪不到兩千,村裏連個像樣的超市都沒有,不可能賭一萬一把的牌。
老公被人頭簇擁着,紅光滿面,煙霧纏繞,兩隻眼睛直直盯着牌桌。
一人三張,炸金花。
他對面是我小叔,兩邊是三姑、堂哥、表叔和街坊家兒子大軍。
外面還有一圈看熱鬧的。
我賠着笑說:「老公,爸媽叫我們過去,等會再玩。」
老公眯着眼看看我,搖搖頭,說:「我還要翻本呢。」
「翻什麼本?輸點錢給家裏親戚吉利,輸多少我來給。」
他嘴角翹了翹,沒搭話,嚷嚷要小叔發牌。
「小叔,他輸了多少?」
小叔嘴角也翹了翹,沒搭話,自顧自洗牌。
我火勁兒上來了,一巴掌扇在老公肩膀上,命令他:「回家!」
老公還是那句話:「我要翻本。」
說完我掐着他的脖子硬把他拎起來,小叔一羣人這才攔住了我。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讓他多玩會兒嘛,輸贏都是紙,人在外哪有你這麼對丈夫的?妻管嚴吶?」
確實,我性子比較蠻橫,對誰都不服,除非對我好。
我老公就是對我好的那種,我已經下意識把他當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一晃神的工夫,老公居然又摸到牌桌旁趴了下來。
「小叔,今天我們回來辦酒,家裏一大堆事情等着呢,下次,下次回來陪你們玩個夠。」
三姑把牌一攤,失望地說:「算了算了,讓人走吧,都是一家人別推推搡搡的。」
堂哥跟着說:「清一下賬,我這 9 個。」
小叔說:「我這 11 個。」
三姑說:「我這就 6 個。」
「我 7 個。」
「我 5 個。」
小叔盤了盤,說:「總共 38 個,侄女婿謝謝了。」
我掏出手機,點開掃碼付款,說:「他喝多了,錢我來付, 38 個是多少?」
「38 萬。」
我以爲我幻聽了。
「多少?」
「38 萬。」
「萬?一萬兩萬的萬?」
「對啊,你耳朵聽不清啊?籌碼這寫着呢,一萬一個。」
我放下手機,壓着怒火說:「你們玩這麼大?」
小叔一臉無辜:「你老公自己要玩刺激點,一萬一個也是他同意的。」
我湊近老公的臉,咬着牙問:「你輸了 38 萬你知道嗎?」
我老公靦腆一笑,摟着我噴出一口酒氣:「我要給你……不喫饅頭……爭口氣。」
他曾親口對我說過,平生最恨就是賭博。他還發過誓,從不賭博,永不賭博,要是賭,三輩子投胎是豬。
眼前這個豬,眉眼拉絲,對着籌碼垂涎欲滴,我真想把他眼珠子挖了。
「叔,姑,你們是長輩,他一個上門女婿,你們別欺負他啊。」
三姑立馬不樂意了,拉着我說:「你這話說的,我們以後還怎麼打牌?」
然後她靠在我耳朵旁說:「要不是我攔着,他們就要玩十萬一個的了,你還不謝謝我?」
「38 萬太多了,都犯罪了,我們不敢玩。」我略帶乞求對幾個人說,「要麼我給各位一人轉一千,就當感謝大家來參加我們婚禮的謝禮了。」
尷尬的沉默。
一人一千就是五千,放老家這地方,夠尋常人家兩三個月生活開支了。
但小叔他們也不同意,也不反對,就那麼看着我。
僵持了一會兒,身後響起一個年邁的聲音:「願賭服輸,上了桌就不能賴賬,賴賬是要遭報應的。」
回頭一看,是我二姑姥爺,棋牌室就是他家開的。
「二姑姥爺, 38 萬,派出所知道了不給你一鍋端了?」
「你別嚇唬我,一鍋端我就躺墳裏等死,但我開的館子,不能讓人壞了規矩。」
二姑姥爺一把年紀了,平時慈眉善目的,我倆剛在宴席上給他敬過酒。
喝酒的時候祝我們好好的,轉眼就在這兒講起 38 萬的規矩了。
四周掃了一圈,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古怪的表情。
我好像明白了。
「你們是故意的。」
小叔笑了笑,拍拍我,說:「輸贏很正常,前頭贏,後頭輸,前頭輸,後頭贏,玩嘛,別拉着個臉。」
「那意思就是今天不給這 38 萬,就不讓我們走了?」
「那怎麼會?你們要走還能把你們關起來不成?子債父償嘛,你爸媽來給也可以。」
我爸媽能給得起 38 萬,就不會在村裏找個飯館擺一場農家菜婚宴了。
他們這是看我家好欺負,故意設局我老公輸一大筆錢,我們賴了賬,就一輩子被他們拿捏。
三姑沒好氣地說:「酒席上你爸媽都說了,你婆家出了 38 萬 8 的彩禮,又不是輸不起,你們家條件這麼好,就別跟我們窮親戚喊窮了。」
38 萬 8 的彩禮是假的,是我和老公一起攢的,他是個孤兒,從小爺爺帶大,怕我嫁給他被人說閒話,我們才謊稱 38 萬 8 的彩禮。
而且,我跟家裏說過了,彩禮要一分不少帶回去,用於將來孩子的教育。
我反覆跟我爸說過不要對外人說,沒想到我爸還是酒精上腦,把形式主義當成牛逼吹了出去。
38 萬 8 的彩禮,我老公正好輸了 38 萬。
他們還算客氣,給我留了 8 千。
「你爸媽來了。」三姑指了指門口。
我爸媽帶着我弟走了進來,看見我老公趴在牌桌上,還樂呵呵地問:「玩着呢?你們多玩會兒,我們小地方也沒什麼消遣。」
我冷笑:「還玩什麼呀?你女婿輸了 38 萬,小叔、三姑他們正在要錢呢。」
「啥?」
我扯着嗓子喊:「38 萬!」
「38 萬?誰啊?」
「你女婿,神志不清的,輸了 38 萬。」
我爸問:「真的?」
小叔說:「哥,牌桌上面無父子,侄女婿確實輸了 38 萬,有這麼多人見證呢。」
我媽大叫一聲癱倒在地,幸好我弟及時扶住了她。
「38 萬?怎麼那麼多啊? 38 萬都夠蓋四層樓房了,這要我們怎麼辦啊?」
我媽哭了起來,我弟安慰她,無助地看了我一眼。
號哭聲引來許多路過的人駐足觀看,都是一個村的,基本都認識。
小叔又說:「38 萬確實多了點,但這是侄女婿自己同意的,一開始他也贏了,只是剛好到這會兒輸了。打牌的都知道,輸贏輪流轉,今天到我家,沒準再打兩把就贏回來了呢。」
一圈人都點頭說:「對啊,就是啊。」
我爸問我:「你賭了嗎?」
我搖頭,說:「我來的時候已經這樣了。」
我爸摸了摸我老公,說:「咱們家要臉,女婿進了門就是咱們家的人,輸了就是輸了,再多我們也認。」
我傻了,我跟小叔、三姑他們扯扯皮還行,本身賭這麼大就不合理,再不行我還能報警。但我爸這麼一說,等於我們家直接認下了這筆債,我再說什麼都沒意義了……
我爸拉着我,沉痛地說:「我和你媽在村裏一輩子沒被人戳過脊樑骨,我不能讓女婿丟這個人,我和你媽把房子賣了,把存款都取出來,禮金湊一湊,實在不夠我和你媽再出去打工,你弟弟也可以省喫儉用,總之不能讓人看扁了。」
我弟扶着我媽,說:「姐,我能掙錢,咱不怕。」
我的家人,面子比錢重。
老公醒了,貼上來抱着我,嘟噥着:「老婆,我能翻本。」
剛剛悲壯起來的雄心瞬間變成了野火,拳頭我都捏好了,就差給我老公一記猛捶。
沒心眼,好說話,太Ţü₀容易相信人,都是我看上他的特點,也是他致命的毛病。
小叔說:「既然哥這麼說了,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留個欠條,今天就結束。」
三姑從包裏拿出紙筆,我爸握着筆桿,手抖得不停,筆尖幾乎寫不出直線。
「等一下。」我接過紙筆,按在桌上,「小叔剛說了,再打兩把就贏回來了,牌沒打完寫什麼欠條?」
語驚四座,我爸顫顫巍巍地問我:「你要幹啥?」
「我老公醉了,眼睛看不清,我替他玩。」
「丫頭,你從小都沒摸過牌,你咋替他玩?」
我笑道:「我老公從小也沒摸過牌,不也被你們教會了嗎?」
「不行不行。」三姑攔着我,「你要是再輸,那可怎麼辦?」
「三姑是怕我沒錢輸嗎?」我從包裏掏出家裏鑰匙,「我的新房,剛裝修好,還沒住過呢,市值 260 萬,夠不夠陪你們玩幾把?」
「你當真?」
「三姑,您是看着我長大的,我有說話不當真過嗎?」
我媽醒了,聽到我要上牌桌,撲上來拉我走。
我弟也跟在旁邊,勸我不要上頭。
我爸更是老淚縱橫,說十賭九輸,上了賭桌,人就不是人了,都是鬼。
他們說得對。
離家打拼這麼多年,我見過無數人因爲賭博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我從沒想過這一幕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在自己家裏,被自己的血親在大婚的日子。
我不能走。
只要我離開棋牌室的大門一步,這 38 萬就會永遠壓在我全家的肩膀上,不光我父母弟弟會被牽連,連我剛剛步入的婚姻也會大受影響。
我老公酒醒後,會立刻明白我家的親戚是什麼德性,我在他心裏的印象必然會大打折扣。
我不能讓我辛辛苦苦搭建的幸福生活毀在這幾個人手裏。
既然他們不把我當親人,那我也沒必要把他們當人。
我把老公拎起來,扔給我弟,自己坐在牌桌旁,大聲說:「剛剛跟我老公打牌的,都不許走,走了就代表清賬了,再要錢我可不認。牌打到什麼時候,向來都是輸錢的做主,贏錢的中途想跑,那就把贏的錢吐出來。」
我說的都是棋牌室的規矩,約定俗成,沒什麼好反駁的。
「那……我們繼續?」小叔看看三姑。
「你這孩子,真是倔。」三姑坐上了牌桌。
「那我就陪你玩玩。」小叔也坐在了對面。
「行吧,反正有空。」堂哥、表叔和大軍都坐回了原位。
「小叔,怎麼玩?」我問。
「三張,豹子最大,同花順,同花,順子,對子,單牌最小。」
「誰坐莊?」
「贏家坐莊。」
「那我先來吧。」
我接過牌,摸了摸。
普通牌,有些舊,沒記號,沒科技。
這都能輸 38 萬,我忍不住又在心裏罵老公真是頭豬。
我故作笨拙地洗了洗牌,一人發了三張。
小叔提醒我:「莊必押。」
三姑解釋:「就是說坐莊的必須先押一個。」
「一萬。」
我扔出一枚籌碼。
二姑姥爺鎖上了門,棋牌室的空氣凝固了。
摩拳擦掌的,按捺喜悅的,夢想暴富的,喫瓜看樂的,匯聚在一個房間裏。
我也沒想過,自己大婚的良辰吉日,會在牌桌上撈丈夫的債。
幸好他們並不知道,我這些年在外打拼的主要工作。
就是打牌。
十一年前,我裹着牀單從傳銷窩點逃走,渾身是傷,連一塊破布衣裳都沒有。
沒有錢,沒有證件,喫不了飯,坐不了車,住不了店。
我老公路過,發現我蜷在垃圾堆裏,問我叫什麼,是哪的人。我說我叫金蘭,被騙了,好幾天沒喫飯,想活着。
他說他叫聶福,住在附近,讓我跟他走。
但我走不了,我沒衣服穿,牀單在路上蹭破了,遮不住。
他又騎車去買了衣服和喫的,把我帶回家。喫飽洗淨,我才緩過命來。
熟起來之後,我才知道他也是南下來打工的,我們的老家離得並不遠,都在一片山區裏。他文憑比我好,找了個培訓學校當老師,平時教好幾門課,從法律救援到工地規章,從美容美髮到英語口語,什麼課缺老師就教什麼。
那一陣子我很崇拜他,覺得他什麼都會,繼而也渴望去學一門技能能養活自己。但我沒敢和他說,我已經夠麻煩他的了,本來就不大的出租屋硬用掛簾隔成了兩間,我來了之後他就沒睡過牀。
我好說歹說從朋友那兒借了點錢,偷偷來到他工作的學校打聽我能學什麼。大門口的門衛處也是招生處,看門大爺在裏屋睡覺,業務員在外頭介紹,一直講到口吐白沫,我也沒看中要學什麼。
機械、廚師、美容、保姆……
我都不想幹。
業務員不肯放棄,把我拉到角落裏悄悄說:「你要是想幹那個,也有能學的,不過不在這兒。」
我沒聽懂,問他幹那個是幹什麼?
他一臉壞笑,說:「你這麼年輕,想掙快錢,我很理解的。」
我問他:「啥是快錢?」
他說:「快錢嘛,就是來錢很快很快,一晚上好幾千那種。」
他啓發了我。
我突然想起在傳銷窩點,我們二十幾個男男女女被關在一起捱餓,誰餓得受不了了就去跟馬仔投降,願意把親情友情換成錢貢獻給大哥。我在一天夜裏聽見門外的黑社會打牌,有個人說那玩意兒來錢快,一晚上好幾千。
一晚上好幾千,我動心了。
我問:「有沒有教兩個人一起玩的,三四個人也可以,七八個人更好的那種課?」
業務員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大概是覺得我有魄力,給我拿了瓶礦泉水。
我好不容易跟他解釋,我說的是賭牌,他立馬眼神失望了下去。
賭博課程也有,很多都是看了香港電影一時衝動來的,有學生就會有老師,有教學就會有場所。
業務員給我介紹到一片出租屋裏,那裏以前是個地下賭場,被嚴打了幾輪後作鳥獸散,只剩下一些原住民耳濡目染學會幾招,開個培訓班忽悠那些做夢當賭神的人。
學了三個月,我已經能毫無破綻打贏出租屋那片所有的賭徒,我的師傅感慨幸好我去報名時他身體不舒服,沒逼我發生關係,否則他將來必定命喪我手。
暗面的社會,規則往往粗暴簡單。
我找了個地下的小場子,打算試試身手,結果沒玩幾把就被人請出了場子,給了我一個紅包,讓我永遠不要再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意思是賭場知道了我會玩,但又抓不住把柄,於是花錢消災,送神保平安。
再後來幾經周折,我被現在的老闆僱傭,專門替他應酬不同的牌局。有錢人之間,玩牌從來不爲了玩牌,有時候需要贏一定量的面子,有時候需要故意輸一定量的錢。總之像我這樣的人,幾乎是他們圈子裏的標配。
「喂,跟不跟?別發愣啊!拖時間又沒有用。」
小叔的聲音刺破耳膜,把我從回憶中叫醒。牌桌上多了三枚籌碼,小叔、三姑和大軍都跟了注,看來手氣都不錯。
「開。」我翻過牌扔在桌上,「一對 7。」
幾個人沒動,看着我偷笑。
外面一圈人也開始笑。
我爸長嘆一口氣,說:「你都不會玩,瞎拼什麼命?」
小叔說:「你要開牌你得多下一注。」
三姑說:「原來你不會玩啊?規矩都不懂,我還以爲你在外頭學到多大本事呢。」
小叔輕蔑地笑了幾聲:「你不會我們可以先教你,搶着坐莊我還以爲你會發暗牌呢。」
我臉漲得通紅,強詞奪理地說:「我上班的地方沒這個規矩。」
這麼一說,他們更看不起我了。
三姑撥弄着籌碼,看看我爸,又看看我,說:「都說你有出息,在大城市混,玩的都是高檔牌吧?那什麼……老外愛打的那叫什麼來着?」
大軍說:「橋牌!」
「對對對,橋牌,聽着跟火鍋底料似的,能比咱們這個好玩嗎?」
「洋人會玩什麼?別崇洋媚外了,這把怎麼算?」
我羞澀地問:「小叔,三姑,怎麼算?」
小叔說:「按規矩,牌面上的算你輸,你還要一家賠一個。下水的不算,賠三個。坐莊的這個你拿回去吧,一個也不好分。」
我還沒同意,三姑一伸手從我面前拿走一個籌碼,樂呵呵地說:「謝謝啦。」
這一把連洗牌不過幾分鐘,我就賠了 3 萬。
的確是快錢。
「要麼還是我坐莊,你笨手笨腳的,牌都洗不開。」小叔伸出手要拿牌,我趕緊攏到自己面前。
「不行不行,我現在會坐莊了,說好了讓我坐的。」
我撒嬌耍賴的樣子惹得三姑咯咯笑,對小叔說:「就讓她坐吧,坐莊輸得快。」
我又發了一把牌,比上一把迅速了些。
這把只有小叔跟了注,三姑提醒我:「牌不好可以下水,就是這把放棄。」
我說:「可是我下了注呢,下水不就沒了?」
「誰要你坐莊呢?坐莊發完牌必須下一注。」
「那我不能下水,下水錢就沒了。」我拿起一個籌碼,放在牌桌中間。
小叔笑着說:「看樣子你牌不錯啊,我跟一個。」
「小叔,我要開牌的話,還要再押一個?」
「對。」
「好,我再押一個,開。」
小叔一對 9,我是 68K。
我爸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拽,嘴裏罵着:「別打了,走吧,你還嫌輸得不夠多嗎?你們夫妻倆是來討債的嗎?」
我硬撐着沒動,聶福突然撲了過來,死命拉開我爸的胳膊,摟着我說:「不準拽我老婆,老婆真棒,幫我翻本。」
我心想:「你就不能老實睡覺嗎?別給我丟人現眼了行嗎?」
小叔得意地拿回籌碼,哼哼着教育我:「一張 K 就敢跟注,你真威武啊,城裏人。」
我爸隔着聶福罵我,讓我停手,罵到一半號啕大哭,說自己家造了什麼孽,找了這麼個闊綽的女婿,養了這麼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丫頭。
罵讓他罵,別把自己罵昏了就行。
小叔這把贏了,贏家坐莊。在他們看來,我坐的這兩把莊除了白送錢,一Ţũ̂³點意義也沒有。
但我沒辦法,我不能一上桌就拼盡全力,我這些親戚雖然壞,但不傻,已經到手了 38 萬,不用輸一半就會耍賴不玩了。
我得先吊一吊他們的胃口,讓他們覺得我 260 萬的房子唾手可得。
我曾用同樣的方法從一個香港土豪手裏贏回了一艘小型遊艇,事後土豪拉着我說,好幾次他都覺得應該收手了,但不知道怎麼又賭了回去,甚至到最後一把開牌前,他都覺得自己一定是今晚的大贏家。
從那以後,他每次見我都不叫我金蘭,而叫我蘭 King。
老闆用遊艇載着我在海上飛了一圈,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沒意思,他後來給了我 20 萬獎金。
我挺感謝他的,有了這筆錢我纔敢和聶福想象有房子的生活。我們認識沒兩年地下學校就被取締了,他找不到工作,幹起了二手書商,天天到處淘舊書倒新書。我們感情很好,日子也算過得下去。
轉眼間,小叔嫺熟地發好了牌,丟下一枚籌碼。
三姑看了看牌,說了句:「不要了,下水。」
我拿起牌看了看,皺着眉頭想了半天,往牌桌一扣,說:「下水。」
我後頭就輪到堂哥、表叔和大軍了,三姑趁堂哥看牌的時間,拿起我放棄的牌看了眼,立馬眼珠子瞪老大盯着我,還狠拍了我一下。
我迷惑地問她:「啊?」
其他人牌都不好,紛紛放棄,這把流局。
三姑把我的牌翻在桌面上,大喊:「你真搞笑,這麼大的順子都不要?你還打什麼?」
QKA,順子中最大的牌面。
其他人看見我下水的牌這麼大,有的狂笑,有的鄙視,小叔還指了指聶福,說:「你倆真是一對。」
我一拍大腿,說:「這也算順子嗎?不是 JQK 纔算順子嗎?不行不行,這把不算。」
小叔擋着我,說:「賭桌上哪有不算的,就當交學費了。」
我媽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看到我把順子丟了,又暈了過去。
聶福半夢半醒地給我比了個大拇指,說:「寶寶真厲害。」
滾,我沒功夫理他。
雖然蠢,但這把沒輸錢,小叔繼續坐莊。
「你那 260 萬的房子,我怕撐不了幾局哦。」小叔一邊發牌,一邊還哼起了歌,《月亮之上》唱得起勁。
「跟。」三姑說,然後看了看我。
我說:「我也跟。」
「跟。」
「跟。」
「跟。」
小叔樂了:「都跟啊?可以啊,我也跟。」
話音剛落,三姑幾乎同時追加了一枚籌碼,這種急不可待的行爲很容易讓人以爲她牌很大,所以自信滿滿。
我又看了看牌,也追加了一枚。
「跟。」
「跟。」
「跟。」
整整兩圈,都跟了注,牌桌上已經有 12 萬了。
房間裏又靜了下來,幾乎能聽到遠近不同的呼吸聲。
「再跟。」小叔豪邁地丟出一枚籌碼。
三姑嘴角一翹,再次快速跟注,然後對我說:「你可小心哦。」
我點點頭,放上一枚籌碼。
堂哥搖搖頭,牌一丟,說:「那我不要了。」
他一帶頭,表叔也不要了。
大軍跟了一枚。
小叔說:「已經 16 個了,要麼開吧。」
我趕緊說:「小叔你要開得加一個。」
小叔笑着說:「你學得倒快,加一個就加一個,開。」
小叔率先亮牌,同花還有一張 A。
大軍搖搖頭,手裏的牌只是一對 7。
三姑憋不住大笑起來,翻開牌,三個 8。
周圍頓時炸了鍋,豹子牌本就罕見,三個 8 更是吉利。
17 萬在手,三姑臉上的皺紋都開始平滑地抖動。她把所有籌碼都攏到自己面前,一個個數了起來。
「蘭子還沒看呢,你急什麼?」小叔埋怨道。
「還看什麼看?用得着看嗎?」三姑毫不理會,繼續數錢。
「蘭子你什麼牌,不大就放進來我洗牌。」小叔說。
我怯生生看了看周圍,輕輕放下。
三姑剛剛好把 17 枚籌碼分成兩摞,一摞 9 個,一摞 8 個,正在糾結是左邊高點好,還是右邊高點好。
看到我的牌,她直接癱倒在椅子上。
小叔本來就眯着的眼睛頓時凸成了半球,和表叔他們相互一對視,沒喊出聲,口水倒是掛了半截出來。
「三個蛋!」
我後背感到一股猛烈的力量,好幾個人撲了過來伸長脖子看。
「我還沒見過三個蛋啊,讓我看看。」
「真是三個蛋。」
「新手運氣好果然是真的,下次真不能跟沒玩過的炸。」
我爸擠過人縫,反覆確認,腦門上汗比小饅頭都大。
「爸,是我贏了吧?」我笑嘻嘻地問。
我爸喘着氣點點頭,說:「你……贏了,你贏了。」
他恐懼了太久,臉上肌肉僵硬了,笑都笑不出來。
我弟扶着我媽,現在還要扶着他,三個人杵在那裏,像三個木頭人。
小叔把三姑堆好的籌碼推給了我,三姑一臉喪氣。
「蘭子可以哈,一把就回這麼多本。」小叔說着,把牌交給我,讓我洗牌坐莊。
我數了數,給自己加油說:「再贏 30 個就回本了。」
「老婆好棒。」一低頭,聶福色眯眯地看着我。
我翻了個白眼,想起曾經在他收來的舊書裏翻到過一本講賭術的江湖書,偷偷手抄了一份,從裏面學到不少東西,就暫時不恨他了。
時間不早了,我得提提速。
發完牌,我靜候他們跟注。
該跟的人是一定會跟的,人心都是貪婪的。
果然,堂哥的眼睛閃過一絲興奮的光,強行慢悠悠地放下一枚籌碼。
表叔、大軍和小叔都是如此,只不過每個人經驗不同,有的會掩飾,有的藏不住。
三姑棄了牌,坐着看戲。
一圈,兩圈,三圈,牌桌上湊足了 15 個籌碼。
小叔插話道:「差不多該開了吧,押不少了。」
我說:「那你開呀。」
小叔笑笑,繼續跟注。
跟了足足五圈,我們五個人總共押上了 25 個籌碼。
25 萬,離勝利不遠了,人多麻煩,這一局的目標是先踢出去兩個。
「開。」我丟出第六個籌碼,宣佈開牌。
小叔狠狠把牌拍在桌面上,興奮地叫:「老子也摸豹子了!」
三個 4,不算大,但也很讓人激動了。
大軍臉一紅,慢吞吞翻出自己的牌。
JQK 順子,被豹子絕殺。
表叔也漲了一口氣,不想翻牌,打算直接把牌插進牌堆裏,結果三姑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翻開一看, 789 同花順。
圍觀的人直咋舌,這些牌放平常大部分對局裏都是超級大牌了,結果被小叔的豹子殺得丟盔卸甲。
唯獨堂哥面不改色,一張一張翻開自己的三張。
5。
5。
還是 5。
「啊!」
「我的天吶!」
「神仙對局。」
小叔傻了,短短幾秒鐘之內眼珠子就充滿了血絲,愣在原地晃了晃,幸好沒跌倒。
周圍鬧哄哄的。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三個 5 喫三個 4,一百年也見不到一回吧?」
小叔感覺像做夢剛醒,使勁搖腦袋揉眼睛。
三姑笑道:「別揉了,揉瞎了。蘭子,你的牌是啥?」
我身後有個人說:「總不會也是大牌吧?不過他們都押了那麼多,也說不準……」
還沒說完,我亮出我的牌。
人羣徹底安靜了。
小叔也不搖腦袋了,也不揉眼睛了,反倒是堂哥開始擠眉弄眼。
「我沒看錯吧?」一個人說。
「我也沒看錯吧?」另一個人說。
還是三姑剛剛見過世面,一拍桌子說:「蘭子三個 6,通喫。」
籌碼被一點點掃到我面前。
「我沒了,我退出。」表叔兩手一攤,表示自己贏來的籌碼都輸光了,把椅子往後挪了一步。
「我也沒了,我回家了,你們玩。」大軍也往後一挪,準備離開。
「等一下,大軍。」我叫住他,「你算錯了吧?」
大軍紅着臉說:「哪錯了?沒錯啊。」
我摸着籌碼,說:「你輸了 2 個,要走的話,先把賬清了。」
「我……沒有吧?你再好好算算。」
「不信的話,你自己算。」
剛纔押得太投入了,大軍都Ṭúⁱ沒意識到自己能押的籌碼其實只有 3 個。
見糊弄不過,大軍咧着嘴笑道:「哎呀,就當我不贏不輸嘛,都是鄰居。」
我冷笑一聲,說:「剛剛我要走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態度。」
大軍臉一冷,說:「那你想怎麼辦?」
「清賬啊,一個一萬,拿兩萬出來就行。」
大軍一家在村裏開了個五金雜貨店,他自己也沒別的工作,兩萬肯定輸不起。
但多年的油腔滑調讓他精於算計,他沒有和我再說話,反而是找到我爸,說:「叔,我那兩萬就算了吧,打着玩嘛,反正都輸光了。」
我爸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知道他會說什麼,一輩子爛好人,傳統、腐朽、封建,放他身上都合適。
趁他還沒答應,我一把將大軍拽過來,惡狠狠地說:「你輸的人是我,找我爸幹什麼?我爸同意就算了?想得美,你沒錢就去找你爸要,這麼多人看着,賴賬別怪我一輩子看不起你。」
大軍掙開我的手,說:「我去找我爸,這是你自找的。」
說完揚長而去,門摜得咣噹響。
三姑拉了拉我的手,小聲說:「他爸可不好惹。」
「怎麼了?他爸是警察啊?來抓賭?」
三姑冷笑一聲:「抓賭?警察不抓他,他就要燒高香了。他是無雙一指的徒弟,當然,是他自己說的,鬼知道真假。不過,他好像在賭桌上沒輸過。」
我腦子嗡一下,耳鳴了半天。
無雙一指?
我那本講賭術的江湖舊書,封皮上就寫着無雙一指。
「三姑,無雙一指是什麼玩意兒?」
小叔大叫道:「你連無雙一指是什麼都不知道?虧你還在村裏長這麼大。」
三姑說:「無雙一指是個外號,真名叫什麼不知道,就知道她最會賭,出神入化,跟武俠小說裏的人一樣。」
「現在還有這種江湖奇人?」
「現在?人死了多少年了,都成傳說了。聽小道消息,無雙一指幫公安打賭窩,當臥底的時候死的,這應該叫俠賭吧?賭俠?」
聶福黏過來,朝我胸口「嘣」一聲,手指像打槍一樣。
我一把將他按在地上狠狠踹了兩腳,罵道:「你槍斃我啊?你是無雙一指啊?喝個酒沒個人形,以後再敢喝酒我把你閹了。」
誰笑了幾聲。
三姑看看聶福,說:「他?想得美,無雙一指是個女人。」
小叔說:「我小時候見過她一次,跟我媽他們家一個二大爺去鎮上趕集,路上二大爺手癢,進了一家館子玩兩把。我偷摸鑽進去,就遇到無雙一指了。」
「她長啥樣?」
「滿臉刀疤,瘸子,一隻耳朵少一截,但五官真不錯,我當時才十來歲,就記得她好看了。」
「你說得真邪乎,她怎麼賭的?」
「怎麼賭的?」小叔像說書的,看見了一大幫客人,一拍桌子,說,「無雙一指發牌,怎麼發知道嗎?一根手指頭唰唰唰唰,每個人面前就擺好了三張牌,整整齊齊,我敢說就讓你兩隻手去碼牌,都碼不了那麼齊。」
「然後呢?」
「我算見識了,她想摸什麼牌就是什麼牌,她想讓誰摸什麼牌,那人就摸什麼牌,但你根本找不出破綻,壓根搞不清楚她什麼時候動的手腳。」
「然後呢?」
「沒然後了啊,那次她也不是去賭牌的,是去做客,順手錶演兩下,誰敢跟她賭啊,不要命了麼?」
「然……」
這個人還沒問出口,棋牌室大門嘩啦一下被踹開,一個大肚子圓胖男人走了進來,目不斜視,徑直走向了牌桌。
「剛纔誰贏了我家大軍?」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男人走到我面前,頂着肚子,伸出一隻手,說:「我是大軍的爸爸,他的債我來還,玩什麼都行。」
這一伸手,我確信他是幹過這行的。
從頭到腳都肥膩的胖子,手指卻格外細長有力,彷彿是後天縫合上去的。
小叔埋怨說:「樁子哥,你來了,我們還玩個屁啊。」
男人沒理小叔,還是對我說:「我叫莊東風,村裏的都叫我樁子。」
我好奇地問:「你真是無雙一指的徒弟?」
莊東風皺了皺眉,說:「師傅已經過世了,就不要提了,我們開始吧。」
堂哥拿着兩枚籌碼,說:「我還剩 2 個,我不玩了,你們誰要玩就給誰用吧。」
小叔說:「我剩 6 個。」
三姑說:「我剩 4 個。」
我爸看見莊東風,魂都要沒了,跑過來說:「不要玩了,今天就到此爲止,算我求你們了。蘭子,你把錢給你堂哥、小叔、三姑,賠多少咱們都不要了,別再賭了行嗎?」
我爸估計知道莊東風的名氣,認爲我十死無生,才勸我棄車保帥。ŧûₓ
現在收手,不算大軍欠我的,賠 11 萬,我肯定不幹。
香港賭王我玩過,澳門賭神我玩過,這山野鄉村裏的無雙一指,我來了興趣。
我更想知道那本舊書的主人,到底是不是什麼絕世高手。
講道理,她也算是我神交已久的師傅。
「你說吧,怎麼玩?是一起玩,還是我們倆?」莊東風的氣勢很霸道,看得我心裏發毛。
「樁子哥,不,樁子叔,他們幾個是我家的親戚,我今天大婚,我老公喝多了,輸了點錢,我正在想辦法討回來。我不會賭牌,只是逼得沒辦法。你問我怎麼玩,我哪知道啊?」
「大婚?」
莊東風從兜裏摸了摸,掏出一百塊錢,放在桌子上。
「恭喜了,白頭到老。」
這個賭徒,還挺講究。
「你老公,還輸多少?」
「算上大軍欠的 2 個,還輸 10 個。」
莊東風看了看籌碼,大概明白了,狠狠瞪了小叔一眼。
「你們跟人家外來女婿玩這麼大,遲早斷手斷腳。」
莊東風這麼一說,小叔臉都白了。他平時不務正業,最愛裝神弄鬼,家裏幾間房供的神都不一樣。菩薩、耶穌、安拉、太上老君都在他家落了戶,屬於全面發展的祈求學家。
「要麼,我們這些籌碼讓給你玩得了。」小叔把籌碼一攤,示意莊東風接着。
「我莊東風從不借錢賭。」
莊東風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塑料袋,取出厚厚幾沓錢。
「十二萬,買你們的籌碼。」
小叔立馬雙手奉上,拿着錢站到一邊,和三姑、堂哥分了起來。
莊東風走到了小叔的位置,旁邊的人都自覺讓了讓。
「樁子哥,我家小輩第一次玩牌,你別太狠啊。」小叔看看我,笑了笑。
「第一次玩牌?」莊東風拿起幾張撲克,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新手運氣好,難怪你們玩不過她。」
顯然,他這是已經知道我在牌上下了記號。
一般來說,舊牌做記號更容易,也更難。
更容易,是因爲牌舊,本身就多了很多使用痕跡,下了記號很難看出來,就算看出來也很難指正。
更難,就是自己更難記住,尤其是高手還會反過來下記號混淆視聽,比誰功夫紮實。
和他們玩牌,我也沒太在意,下手的力度沒怎麼控制。
「想怎麼玩?」莊東風問。
「您說了算。」
「先熱熱手,定個莊,拿副新撲克來。」
二姑姥爺從櫃檯拿了副新撲克,遞給莊東風。莊東風開始嫺熟地洗牌,手法花哨,幾乎各種手法都耍了一遍,看得周圍觀衆目瞪口呆。
還是個表演型選手。
轉眼間,牌被分成整整齊齊的兩疊。
莊東風示意我選一疊。
「什麼意思?」我問。
「選一疊,給自己發三張,誰大誰坐莊。」
你洗我選,公平。
我選了左手一疊,他順勢拿走了另一疊。
我們都開始洗牌。
我有點辛苦,要裝傻子,所以不能洗太快,也不能洗太標準。
但誰坐莊,基本意味着誰贏。
莊東風手裏洗着牌,眼睛基本都盯着我,唰唰唰的聲音尤其悅耳,很快在光影中排開了三張牌。
我慢悠悠地洗,慢悠悠地切,我這一半有兩張 A,意味着他不可能有豹子 A。
而我這一部分有三張 K,他不可能有比這個更大的牌型。
像這種洗牌能找牌,發牌能定牌的本事,別說在小山村裏,就算是二線城市大部分地方都是百勝不輸的技術。
我從容不迫地碼好牌堆,從上面滑出三張。
「我來開!」小叔特別主動地跳了過來,捲起袖子,展示自己光着胳膊,手裏也沒東西,接着翻開莊東風的牌。
三張 Q,不出所料。
一片驚歎聲。
小叔一伸手,把我的牌翻開拍在桌面上。
一片寂靜。
「3, 4, 9……好小啊。」
莊東風看了看牌,又看了看我。
小叔喊道:「樁子哥坐莊,嘿嘿。」
我一拍桌子,喊道:「不玩了!」
莊東風愣了,說:「等一下,你什麼意思?」
我義正辭嚴地說:「不玩了,聽不懂嗎?你發牌跟作弊一樣,還玩什麼啊?直接給你不就得了,還走一遍流程幹什麼?」
「你……你……不玩了?我剛換好籌碼你不玩了?」
我說:「又不是我讓你換的,我求你來賭了嗎?你找誰換的籌碼你再找誰換回來啊。」
莊東風的眼神立馬指向了小叔。
小叔一驚,退了幾步和三姑站在一起,說:「我不換。」
三姑也說:「我也不換。」
堂哥更不用說了。
大軍傻了,對他爸說:「咋?白花 12 萬?」
二姑姥爺趕緊說:「我沒那麼多錢啊,我換不開,這紅籌碼從來沒用過,不知道你們怎麼挖出來的。」
我說:「大軍欠我兩萬,趕緊還,我不要籌碼啊,他已經下桌了,下桌了籌碼就不算數了,只有錢算數,這規矩你們都懂吧?」
在賭桌上,籌碼就是錢,但是下了賭桌,籌碼還不如紙錢。
莊東風急中生智,說:「你不賭,你也要清賬給我 10 萬。」
「給你 10 萬就是了,你花 12 萬買 10 萬,挺划算的。」
「你們合起夥來騙我們家?」莊東風和大軍的眼神兇了起來,直直盯着我。
我趕忙擺手:「不不不,我可沒騙你,我來的時候我老公已經輸了 38 個了,我是被迫才上桌,不然我哪有錢給?要騙你,也是我小叔、三姑、堂哥他們騙你。」
小叔和三姑的臉立馬慘白,堂哥先發制人,把兩萬塊錢塞到莊東風手裏,拿回兩個籌碼扔給我,喊了聲:「蘭妹,哥哥的 2 個不要了,你拿着玩,我什麼都沒幹啊,我回家喫飯了。」
小叔對莊東風說:「蘭子輸你 10 個,大軍輸她 2 個,一抵她還輸你 8 個,她要不玩你也不能逼她,對吧?你是贏家呀。」
「我贏你媽!」莊東風掄圓了胳膊扇在小叔臉上,小叔原地轉了一大圈。
大軍急得跺腳,說:「我怎麼越算越糊塗了?」
我說:「你本來就輸 2 個,有什麼算不清的?反正你最後要花 2 萬嘛。我輸 10 萬,你輸 2 萬,都被他們贏去了。」
大軍捶着腦袋,喊:「不對啊,明明是讓你輸,怎麼最後我還輸了?不可能……」
以過往經驗看,一個拿賭博當命的人是不會接受一開場就輸的。
莊東風算懂了賬,怒火轉向了小叔和三姑。
小叔一看就很怕他,搶過三姑手裏的錢,一起遞給了莊東風。
12 萬又物歸原主了。
原來他們欺軟怕硬到這個程度,還是我家平時太善良了。
小叔喊道:「蘭子,你還是欠我和你姑 12 萬哦,大軍欠你的是你倆之間的事。」
莊東風道:「我現在沒有籌碼了,大軍欠你 2 萬,我們是輸家,所以,繼續玩。」
小叔急吼吼地說:「對,大軍是輸家,你們接着玩。」
三姑說:「蘭子,要不你把賬清了,你繼續玩你的。」
我把他們的賬清了,我繼續玩我的?
這樣的親戚不如換二斤豬肉。
「小叔,三姑,你們也得接着玩。」
小叔和三姑面露難色,突然跑到我爸跟前,說:「不如讓你爸替我們玩好了,籌碼都給你爸了,你們父女倆大戰樁子哥。」
我爸捧着一堆籌碼,不知該怎麼辦。但不管怎麼樣,我老公糟蹋出去的錢算是都回來了。
不過……莊東風真那麼厲害?
莊東風若無其事地洗着牌,我仔細看了會,牌堆第十張牌怎麼洗都是第十張。
這樣的挑釁,讓我頓時來了興趣。
「樁子叔,我老公輸的錢都已經贏回來了,大軍那 2 萬,不要也行。」
「我們莊家的人,從不欠債。」
「好吧好吧,那就一張牌比大小。你贏了, 2 萬債消,你輸了, 2 萬我也不要,今後看見有人在賭桌上欺負我家人,幫忙擋着點。」
「我輸了,從此不上牌桌。」
我真是很看不起動不動就發個大誓來裝逼的賭徒。
打牌圖的是開心,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是用來撈錢找面子的。
「你發牌太厲害了,我害怕。」
「那就換個你信得過的人洗牌。」
我縱觀四周,認識的人不多,他們誰真誰假,我也不知道。
找誰呢?
我看着整齊的牌堆,仔細回憶剛剛莊東風洗牌的順序。
煙味太重,嗆得腦子疼。
「不如這樣吧。」我拉來小叔,讓他拿着牌,「梭哈的規矩,誰抓的牌大誰贏。」
我給小叔一個眼神,他疑惑地問:「什麼?」
「扔。」
「扔什麼?」
「牌,往上扔,使勁。」
「往上扔?」
「對,就像港片《賭神》裏那樣。」
「哦哦,懂了。」
小叔看看莊東風,莊東風表示不需要提醒。
小叔英姿颯爽,揮舞胳膊,牌堆向上衝破煙霧繚繞,四散開來,紛紛落下。
莊東風大叫一聲,閃電般伸出右手,兩根手指輕輕一夾,一張牌便停在半空。
與此同時,我也伸出手指,讓另一張牌停在差不多的位置。
兩張牌都在齊胸的高度,牌面朝下。
撲克牌散落一地,少數落在牌桌上,被小叔一一拿走。
我和莊東風四目對視,緩緩將牌放在桌上,抽手離開。
小叔摩拳擦掌,在衆目睽睽下,也伸開手掌,用兩根手指輕輕抓住牌角,緩緩翻開。
那一刻,整個棋牌室裏沒有人動,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人呼吸。
兩張牌,躺在了桌面上。
「這……這……」小叔支支吾吾,「不可能……吧……怎麼……」
我拱了拱手,說:「樁子叔,不分勝負,所以, 2 萬就算了,你也不用退隱江湖。」
無數個腦袋伸了過來,密密麻麻盯着牌桌。
「兩張黑桃 A?」
「兩張黑桃 A!」
「神了!」
「誰幹的?」
「哪張真的哪張假的?」
「不知道啊,一模一樣的牌。」
「絕了……」
莊東風詫異地看着我,許久,眼神柔和了下來,拱了拱手,帶着大軍離開了棋牌室。
「老婆,我在哪?」聶福吸飽了二手菸,酒也醒了,眼神清澈地看着我。
「你在我墳頭上。」我咬牙切齒地說,「你不是說辦了酒席就去你家祖墳掃墓嗎?還不快走?」
「哦,我頭暈,明天去行不行?」
「明天你把我的墓掃了!」
聶福捏着我的衣角,乖溜溜跟我走了。
夕陽西下,我的心都要炸了。
爸țŭ₃媽回到家裏,給我們準備晚餐和行李,情緒低落,也沒多說什麼,就是那一堆紅色籌碼格外刺眼,真想一把火給它們燒了。
第二天,我和聶福開車回到了他的家鄉, 2 個小時山路,ŧṻⁿ也不算遠。
這是我第二次跟他上墳,第一次還是在我們私定終身的時候,他和我海誓山盟後,非要帶我悄悄回家上墳,我當時就有點後悔跟他談戀愛。
他家的祖墳,有墓,有碑,但沒有字,是整個墳頭山的奇葩,看着還有點瘮人。
我問過他,爲什麼沒有碑文,不會拜錯棺材了吧?
他說,不刻字是爲了不讓人打擾。
那一次,他沒讓我磕頭,自己磕頭的時候卻把我支開,嘀嘀咕咕跟墓碑講了半天的話,搞得我一肚子窩火。所以這次回家辦婚禮,我早早準備了一個小巧思。
我藏了個錄音筆在帽子裏,一到墳墓就藉口爬山太熱,把外套、帽子和包都脫了,順手放在墓碑旁邊。
我倒要聽聽,他跟他祖先都說我什麼壞話。
「媽,我結婚了,新娘很好,我帶她來給您磕頭了。」清理乾淨周圍的野草,聶福拉我跪下,磕了三個頭。
「你累嗎?累了你先去那邊休息會兒。」聶福指了指十幾米外的大石頭。
正合我意。
我佯裝疲憊,走到大石頭邊,背對着他坐了下來,戴上耳機,打開手機。
高檔錄音筆,實時聽音。
「媽,我很喜歡她,希望您保佑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早日脫離賭桌,過上幸福的生活。Ťṻ⁹」
第一句就把我整感動了。
「媽,這次到她家辦酒席,算是代替您參加我們的婚禮了。她家人都不是什麼好人,今後我要好好保護她。」
啊?
我家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我噌一下火就上來了。
女婿在祖墳前竟敢這麼評價老丈人和丈母孃?
我真想立刻回頭給他兩個大逼兜。
「她是個苦命孩子,從小被家裏人虐待,年紀輕輕就出來打工,差點命都丟在傳銷窩裏了。她很堅強,從一無所有到我們現在的小家庭,一點點創造,我們很合得來,這就是我想找的人。」
我被家裏人虐待?
我從來沒跟他說過啊,而且我也不覺得自己被虐待啊。
搞什麼鬼?
「酒席剛結束,她家的親戚就拉我賭錢,打配合,讓我同意玩大的,一萬一注,從那時我就知道他們設了局。但這個局並不是爲我設的,而是爲她,設局的人不是外人,就是她的父母和弟弟。」
我傻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怎麼連起來我就不明白了?
「兒子裝醉不懂,輸錢讓他們開心,他們露了很多破綻。比如他弟弟中途來打探過幾次戰況,看見我輸了很多,掩飾不住地高興。她三姑趁上廁所的機會溜出去給她父親通氣,反覆幾次我便知道他們的目標是撈走我們結婚的 38 萬彩禮。
「媽,那個時候我很難過,我最愛的女人竟然有這樣的父母家人。我很氣憤,我那麼疼愛的人,他們竟然爲了錢不惜毀掉她後半生。我真想讓他們自食惡果,讓他們輸,輸到傾家蕩產,剁手剁腳,但我不能這麼做啊,他們會反咬我一口,說我是賭徒中的惡鬼,連老婆的親人都不放過。
「媽,我答應過您,永不賭博。寧死不賭,我做得到,但讓我老婆死,我做不到。我都想好了,不管他們怎麼反咬,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賭不是好玩的。但奇了怪了,我正要動手,她突然來了,知道我輸了 38 萬,她竟然上賭桌要替我翻本。我驚呆了,明明是我要保護她,卻變成了她替我斷後。好笑吧?我當時裝醉,差點就笑出來了,但她玩了兩把,我就笑不出來了,她真的會。」
我的手已經控制不住在顫抖,聶福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刀戳在我胸口。
「小蘭有工作,在一家大企業,她說做行政工作,不需要高學歷。我查過,確實是行政工作,我就放心了。沒想到她賭技如此高超,令我驚訝,雖然不能和您比,但也足夠讓她家那些狗親戚遭報應了。那段場面,真是精彩,看得我差點忘了裝醉。幸好沒有一個人在意我,他們都被賭桌吸引了。
「媽,她家人這麼害她,多半是爲了她弟弟。只要把彩禮錢搞到手,她弟弟就算沒有工作,也足夠娶妻生子了。小蘭習慣了他們的壓榨,根本不在意他們想方設法要過彩禮,但彩禮是假的,是我們倆共同的積蓄,小蘭壓根沒想過彩禮留在家裏這一說。於是他們組了這個局,讓我把錢輸在牌桌上,她父母再出面認下這筆債,逼我們出錢。再由贏錢的人把錢轉給她爸媽, 乾坤大挪移。說實話,能想出這一招的人是多麼陰險,能想出這一招對付自己女兒的人簡直千年不遇。
「媽, 莊東風您還記得嗎?就是跟着您走了 300 裏地, 非要跟您學技術的那個糙漢,他現在聲稱是您的徒弟,但您只不過教了點皮毛而已。莊東風不是好人,有機會我一定教訓他, 不准他再辱沒您的名字。」
聶福的話,一字一句戳在我的眼前,我彷彿看見了昨天的棋牌室。我爸媽, 我弟弟, 我小叔三姑他們的一言一行, 我當時並不覺得奇怪, 但如今我竟然覺得處處奇怪。
尤其是莊東風來了之後,小叔和三姑竟然把辛苦贏來的幾萬籌碼,硬塞給了我爸。炸金花的規則很簡單, 不跟注就不會贏,不贏就不會坐莊,不坐莊就不會下注,不下注就不會輸。
不會輸的籌碼爲什麼要送給我爸?
因爲本來就是要給我爸的, 只是他們沒想到我會賭,沒想到會把莊東風都惹來, 他們不想出事,不想暴露自己坑害親戚, 不想牌桌上的名聲從此臭了。
「媽,我淘舊書找到一本您當年寫的祕籍, 不過是手抄版, 中間有不少錯字。您花了大半篇幅講賭桌的品德,估計很多人壓根不會懂。我今天帶來了,埋在這兒了,閒的時候您看看。我不會讓小蘭知道您是誰,但我會永遠記得聶福的意思,兩條腿要腳踏實地,一隻耳要聽正道諫言, 只要耳朵肯聽無雙一指的話, 那就是福了。
「媽,從此我就是有老婆有家的人了, 雖然日子清淡, 但我很幸福, 請您一定要保佑我們。」
我回頭,聶福磕了個頭,站了起來,朝我走來。
完了, 眼淚還沒擦,耳機還沒摘,錄音筆還在聽。
他走到我面前Ṱũ̂₃,摘下我的耳機, 緊緊抱着我。
「老婆,我不會讓你輸的,永遠。」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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