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裏小區的 1101 號房又失火了,房主當場死亡。
幸運的是,他爲自己購買了兩份保險。
而你是一個保險調查員,負責調查這起案件。
你需要證明這場意外,並非意外。
【第一章】
-1-
你是一個保險理賠調查員,負責調查一起意外失火事故。
這場事故發生在 20 天前,一個入住已經 12 年的老小區裏,起火原因是電器短路。
結果也十分不幸,40 歲的男主人和 9 歲的兒子困在火場。
爸爸護子心切,被活生生燒死。
男孩重度燒傷,如今也命懸一線。
你唏噓了片刻,又仔細看了看保單細節,在心中爲他們感到慶幸。
一份意外險,一份財產險,投保時間都在兩年前,投保人都是劉致軍,那位不幸喪命的男主人。
也幸虧他的安全意識,這兩份保單的賠償金,應該足夠可憐的男孩後續治療了。
你這樣想着,決定按照公司的意思,去走個調查流程。
騙保的可能性不高,畢竟事關人命,警察要例行調查,消防隊也要出具報告。
兩方都認定的意外失火,你覺得認爲這已經能蓋棺定論了。
只是公司覺得肉痛,兩年內短期出保,保險金額又高,巴望着你能扣出點細節,少賠一點出去。
這是他們的慣常做法了,只是苦了你這個打工人,天天上班如上墳。
你腹誹着不做人的領導,掛上職業的笑容,敲響了房門。
首先要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劉致軍的妻子張茵,一個一夜之間失去丈夫,兒子又情況糟糕的可憐女人。
你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面前的女性,心中快速過了一遍已知的信息。
張茵,38 歲,目前在一家出版公司做會計,和劉致軍結婚已經十二年。
夫妻感情似乎不錯,兩份保單的受益人都是她。
這是被公司找出來的疑點之一,你卻覺得不可理喻。
劉致軍同時購買的保險共有三份,分別是夫妻二人的人生意外險,以及家庭財產險。
張茵本人也是被保險人,相應的,那份保單的受益人是劉致軍。
這是常見的情況,夫妻同買保險,因爲孩子還小,所以讓對方做受益人。
這分明是很有先見之明的選擇,保險保險,誰會遇險這沒人能說得清。
面前的女人很憔悴,眼下青黑,脣色慘白,頭髮有些蓬亂。
明明是工作日,她卻一身居家服,縮在父母家中,沒有上班的意思。
聽說劉致軍剛下葬不久,你能理解她悲傷的心情。
你嘗試用安慰做開場白:「張女士,您節哀,我是保險公司的人,今天方便和我聊聊嗎?」
慶幸的是,她不像其他家屬一樣,對你的上門心懷牴觸。
這有跡可循,張茵學歷不錯,工作又需要理智思維,這樣的變故也沒能擊垮她。
你早就厭倦了一些家屬的胡攪蠻纏,此時心頭又生出了幾分好感。
張茵很客氣地爲你送上了茶,又拉開了緊閉的窗簾,讓冬日裏少見的陽光撒了進來。
她很抱歉地理了理頭髮:「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到,所以……」
你看過張茵從前的照片,她是很知性的都市白領,想必很不習慣用邋遢的形象示人。
你連忙客氣地表示:「沒關係,您能接受面訪我已經很感激了。」
按照慣例,你先確認了對方的基本信息,然後深吸一口氣,進入了讓你精神緊繃的環節。
「張茵女士,您能跟我講講事發當天的情況嗎?」
對當事人而言,還原事故現場是非常痛苦的行爲,這無異於撕開他們血淋淋的傷口。
果不其然,張茵本就難看臉色又黯淡了幾分,出神了片刻,才慢慢地說。
「我是後來才知道情況的,可能幫不了你什麼。」
「那段時間我經常在公司加班,正好他爸爸和奶奶都空閒,孩子就交給家裏人帶。」
「孩子怕冷,我在家的時候總是開空調,可是老人覺得費電,非要開取暖器。」
「我看了,取暖器是正規牌子,又怕老人生氣,就由他們了,誰知道……」
你翻看過火災事故認定書,知道起火電器的品牌,那是一個口碑很好的老牌子。
你在報告上註明,不存在主觀使用雜牌電器導致火災的情況。
「我回來的時候,房子的火已經很大了,消防員不讓我進去。我婆婆出去買菜躲過一劫,但是我老公和兒子……」
「我婆婆說,她出門的時候取暖器是開着的,後來消防員查了起火點,懷疑是取暖器短路,引燃了旁邊的沙發。」
你敏銳地察覺到一點不對:「家裏不是有人嗎?爲什麼沒及時發現呢?」
張茵苦笑一聲:「我不清楚,不過起火時我老公和兒子不在沙發附近,可能是離開的時候沒關取暖器。」
你皺眉,小心地詢問:「方便問一下您兒子的情況嗎?」
張茵不在事故現場,說辭難免含糊,能面訪到親歷者自然更好。
女人苦澀地笑了笑:「重度燒傷,醫生說情況不太好,現在在無菌病房。」
你有些失望,張茵所說的情況,都是你早已掌握的,至於其他的……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張女士,據我所知,您家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火災了。」
「對不起,提及您的傷心事,但公司難免有些疑慮。」
「畢竟同一個家庭,發生兩次火災的幾率並不高。」
-2-
這是你格外同情張茵的原因,也是公司認爲存在異常的原因。
同一戶人家,同樣的意外失火,同樣的有親人傷亡,同一個不在現場的倖存者。
這樣的意外事故,在兩年前已經發生過一次。
那一次不幸喪生的,正是張茵的小女兒,當時年僅 4 歲的劉曼曼。
當然,由於劉致軍有購買保險的習慣,那一次的意外險賠付,足夠讓這個家庭走出陰霾。
誰也沒料到,兩年後同樣的悲劇會再次上演。
接連喪女喪夫,或許還可能喪子,這對一個女人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但兩次火災,兩次理賠,在公司眼中卻是疑點重重。
以你對公司的瞭解,這樣的疑點避開不談,事故理賠必然不太順利。
張茵顯而易見地愣了愣,語氣裏帶了一點抗拒:「那件事和這次的事故無關吧,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你熟練地解釋着:「保險系統是統一平臺,我們沒有違規調查。這是我們的理賠流程,希望您能理解。」
張茵沉默下來,提到女兒,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電視櫃方向。
你好奇地望了一眼,看見那裏放着許多相框,主角都是同一個小女孩。
相框旁邊簇擁着一些娃娃和玩偶,有陳舊的使用痕跡,卻一塵不染,在陽光折射下像是一個童話世界。
張茵必然很愛她的女兒,你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些歉疚的情緒湧出。
你過於看輕母親對孩子的愛,兩年的時間遠遠不夠讓她撫平傷痛,你的問題太過冒昧。
好在張茵沒有憤怒,而是在良久的安靜後,回答了你的疑問。
「上一次,是燃氣引發的火災。」
「煤氣泄漏了,但沒有人發現,當時帶我女兒的是我媽。」
「她煤氣中毒昏迷在陽臺,沒有關掉竈上的火,明火導致了煤氣爆燃。」
「當時您其他家人在哪裏?」
「那是一個工作日,我和老公都在上班,兒子在上學。」
「曼曼本來應該在幼兒園的,但那個時候流感很兇,她有些感冒,就回到了家裏,誰知道……」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哽咽了一下,再度沉默。
你體貼地沒有追問,關於兩年前的事故,你也算是心中有數。
同樣是冬天起火,先是燃氣泄漏導致人員昏迷,後來燃氣竈引燃煤氣造成了火災。
事後調查確認是廚房起火,但由於責任人已經煤氣中毒昏迷,燃氣公司承擔了更多責任。
那一次火勢不及這一次,僅波及了劉家和樓上鄰居的房子。
但是 4 歲的小女孩行爲能力弱,不具備自救性,先後吸入煤氣和煙塵,這才導致了悲劇。
同樣身處火場的外婆雖然被燒傷,但經過搶救保住了性命。
那不過是一場可悲的意外。
-3-
對比兩起火災,你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張茵沒有說謊,也沒有必要說謊,殞命火場的是她的親人。
如果可能,她應該是最不希望保險進入理賠的人。
再多的賠償金額,也換不回兩條命。
煤氣泄漏和電器短路是常見的火災誘因,發生在一個家庭固然巧合,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決定判定之前的事故爲意外,有多方檢測報告作證,公司也挑不出毛病。
「方便問一下,您當初購買保險的經過嗎?」
你不再糾結兩年前的事故,張茵緊繃的情緒似乎也放鬆了,開始回憶。
「我老公是開運輸公司的,很重視這些,我們婚後沒多久就開始買了。一般是意外險,兩年前家裏被燒之後,又多買了財產險。」
這些都是有據可查的,你對照着手裏的資料,頻頻點頭。
「保單原件已經被燒了,對吧?」
張茵點點頭。
這是火災理賠中常見的難題,因爲事發突然,很多重要財物和證件都被燒燬。
不僅是保單原件,甚至戶口本、存摺、發票都在火場中付之一炬。
這也是公司扣除理賠金額的常見原因,尤其是單主線下購買的電器和首飾金器,通常只能喫個啞巴虧,畢竟沒有發票就沒有佐證。
好在張茵對此沒有糾纏,她形容頹廢,言談雖然有邏輯,但偶爾會恍惚出神。
僅在你拜訪的時間裏,她已經望着對面發呆了數次。
她的正對面,有無數張小女孩的笑臉。
那裏還沒有劉致軍的遺像,或許是擔心觸景生情,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去接受現實。
你關閉了錄音筆,起身告辭,決定結束這一次的面訪。
這一次的火災波及了 6 戶人家,你幸運地預約到了三位面訪對象,需要抓緊時間。
趕到事發小區時,太陽已經慢慢升高,你穿行在這個有些老舊的小區裏,仔細觀察着環境。
這一片屬於徽城城鄉結合的區域,建造風格比較老派,存在的隱患也很多。
比如消防通道上停着的汽車,把本就狹窄的道路堵得更加艱難。
明明小區裏不久前才發生過火災,卻絲毫不知收斂。
比如樓棟後漏水的消防栓,角落裏堆積的各色雜物,據說總是停運的電梯,這都說明小區物業服務不到位。
或許物業也需要承擔一些責任,你決定結束所有面訪後,去了解一些物業情況。
你首先去看了事故現場,這場火災幾乎讓房子成爲一個空殼,一眼就能看出當時的慘烈。
事發地點位於小區 11 樓,因爲接近頂層,並未引發煙囪效應。
房子是兩室一廳的結構,客廳比較大,主臥連接着一個很大的生活陽臺。
據張茵說,他們在客廳一邊隔出了一個學習區域,給正在讀小學的兒子。
起火點雖然在客廳,但是和這個區域存在隔斷,如果是小孩子或許沒有注意到起火。
等到大人發現不對時,已經爲時已晚。
你在心中推演着事發經過,覺得這種猜測應該合理。
火場中的受害者爲了求生曾經移動過,具體位置已經無從考證。
如果燒傷的男孩不能醒來,就只能以消防認定的原因結束調查了。
面對着焦黑一片的現場,你看不出所以然來,只是依照規定拍照留存。
工作要留痕,這是你的職場準則之一。
接着,你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下一位面訪人,是 1102 的老夫妻。
-4-
開門的是一個老奶奶,你做過功課,立刻打招呼。
「吳奶奶您好,我是保險公司的人,來爲您處理理賠事宜。」
門後面露警惕的老人立刻就喜笑顏開,把你迎進門去。
吳奶奶操着一口方言,拉着你去看被損壞的廚房和客廳。
「我們家平白無故就被燒了呀,你們要賠我們的啊!你看看,這裏這裏,都燒得焦黑啦!」
她口中抱怨不停,一連串的訴苦後,殷切地看向你。
「你們要多賠一點的呀,我們家裝修好貴的,花了好多錢的。」
「十萬塊錢肯定要給的吧?冰箱都燒壞掉啦!好貴的!」
……
你瞥了一眼那款老舊的冰箱,臉上的微笑無懈可擊。
「吳奶奶,你不要着急,先跟我說說當時的情況。」
「他們家燒了,我怎麼曉得情況啊!」
「您說您知道的就行,比如您當天在做什麼呀?」
「我們跳舞隊有活動,我去參加活動,我老頭陪我去,回來時火都撲滅啦!」
事故發生在週六午飯後,這個時候正是人睏倦的時候,容易出意外。
老夫妻事發時不在家,家裏沒有人員傷亡。
但是廚房緊鄰劉家,連帶着一部分客廳和陽臺都被燒得慘不忍睹。
只是吳奶奶的期望註定要落空,以你熟知的賠償標準,這種老舊的裝修恐怕不太值錢。
況且老人多半也拿不出發票類的佐證,公司必然會壓價。
你心中明鏡一般,臉上卻和氣一片。
「吳奶奶,您不要着急,我上門來就是要確認您的損失,到時候報給公司審覈。」
吳奶奶眼神閃爍了一下:「哎呀,這麼麻煩啊!不是消防都看過了嗎?」
你只是笑笑,並不說話。
和無人居住的 1101 不同,這裏明顯已經清理過,事故現場已經失真。
沒有經過你的眼,公司可以有無數種解讀。
只是,可能又是一次麻煩的理賠,你在心中嘆息着。
發生了火災卻依然不搬走,這對老夫妻的經濟狀況顯然不太好。
吳奶奶藉機擡價你早有預料,她的小動作和語言習慣你也很熟悉,典型的比較難纏的理賠對象。
最後的理賠金額和預想差距太大,估計多半會鬧事。
你想到這就感覺心中厭煩,笑容裏也多了幾分虛情假意。
「吳奶奶,該賠的你放心,我們公司一定會賠。」
「但是該劃分的責任,您也不能推脫啊!廚房燃起來不怪您,可這客廳……」
「要不是您堆放了太多易燃物,也燒不起來啊!」
和許多閒不住的老人一樣,吳奶奶有些許的囤積癖。
客廳和陽臺有限的空間內,堆積着無數紙殼塑料瓶舊書,哪怕經歷了一場火災,數量依然可觀。
你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客廳另一邊放着被搶救出來的廢品,上面顯然還帶着焦黑的痕跡。
要不是這些易燃物,1102 的受災面積或許還沒有這麼大。
吳奶奶臉色一變:「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不想賠啊?!我在自己家放點紙殼子怎麼啦?」
你不爲所動,又拿出了新的證據。
「不只是您家,消防通道那些廢品也是您堆放的吧?」
雜物堵塞消防通道,導致消防員上樓搶救時延誤,吳奶奶的責任很明確。
吳奶奶明顯慌張了片刻,又鎮定下來:「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不管,你們公司要賠的!十萬塊一分都不能少!」
胡攪蠻纏大喊大叫,總有人誤以爲這樣就能如願以償。
你嘆了口氣,循循善誘。
「奶奶,您不承認也沒有用,樓道有監控的。」
「隔壁 1101 死了人你知道吧,要是人家要追究你的責任,那就不好了。」
「所以咱們應該見好就收,您說是不是?」
-5-
1102 的面訪不歡而散。
吳奶奶臉色幾經變幻,最後咬死消防通道的雜物和自己無關。
面對你拿出來的監控和相關的證詞,她也是死不承認。
這樣年齡大又不懂法的老人,是你最怕應付的那類人。
講道理講不通,說法律也像對牛彈琴,規矩之類的他們更是嗤之以鼻。
對賠償不滿意,到公司去撒潑打滾的都不少見。
吳奶奶說不定就有那麼一天,到時候找警察來嚇唬嚇唬人好了。
你這樣想着,向着 12 樓走去。
吳奶奶樓上的 1202,是你今天約到的最後一個面訪對象。
這位姓林的先生不太準時,你打了兩個電話催促了一番,才姍姍來遲。
「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去辦。」
林先生一邊道歉,一邊把你讓進了屋子裏。
和 1102 一樣的格局,卻明顯要寬敞明亮許多,被火災殃及的地方,也是客廳和廚房。
「我最近沒在這住,去朋友家借宿了。」
林先生說着,客氣地幫你倒了杯水。
你摸了摸,不動聲色地放下,是冷水。
「林先生,我今天來,就是幫助您處理理賠事宜的,想跟您瞭解一下當時的情況。」
林先生是一個上班族,單身,這套房子是他之前購入的二手房。
說起之前的事故,林先生滿臉煩躁。
「那天週末,我在家睡午覺,被煙燻醒了,後來才知道是樓下燃起來了。」
「您認識起火的那家嗎?」
「大人不認識,小孩遇見過,挺討嫌的小孩。」
你頓了頓,覺得這或許有誤會。
「11 層兩戶人家都有小孩,您遇見的是哪一家的?」
1101 的劉致軍和張茵,以及 1103 的朱家夫婦都有兒子,兩個孩子年齡相仿,林先生遇到的是哪一個也難說。
林先生憤怒地說:「兩個都是討嫌鬼!天天亂按電梯,被我抓住好幾回!」
「兩家小孩經常一起玩嗎?」
「對,有個小孩的爸爸也溺愛的很,不知道是哪家的。」
林先生和樓下顯然沒什麼交集,分不清是哪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家長。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爲兩個孩子總是玩坐電梯的遊戲,以致於住戶們怨聲載道。
「您樓下 1102 的吳奶奶,您認識嗎?」
「那個老太太啊,認識。」
你有些意外地停下了筆,沒想到這兩位居然有交集。
「她說我在家走路聲音大,經常上來吵架,沒事找事,老年人自己睡不着,非說我吵她。」
你尷尬地笑了笑,對這種鄰里糾紛沒什麼興趣,剛要引導,卻聽林先生接着說。
「我看她就是在報復,報復我之前舉報她,說她私自用消防栓的水。」
這倒是個新鮮事,你頓時來了興趣,追問起來。
「之前我遇見電梯故障,走樓梯下來,結果看見樓道里都是水。」
「過去看了才知道,是那老太太用消防栓的水洗衣服。」
「剛開始我還勸她,說這水不乾淨,而且是公家的東西,不能亂用。」
「結果老太太壓根不聽,還跟我吵,非說公家的東西我沒資格管,物業也拿她沒辦法。」
林先生生氣地說着:「前幾天滅火,說水壓不夠,說不定就是她用壞的。」
-6-
這話不太對,你聽出了一些端倪。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您最近也撞見她偷用了嗎?」
「幾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一年沒看到樓道有水,可能沒用了吧。」
林先生語氣有些不確定了,情緒也平和了一些。
你瞭然地點點頭,這應該只是抱怨,和事故未必有關係。
見面的功夫,你對這位林先生的性格也有了點判斷。
一個很會做表面功夫的利己主義者,看起來客客氣氣的,涉及自己的利益就開始計較了。
談不上熱心,只是爲人比較直爽。
你向他說明了起火原因,又提及吳奶奶的責任和態度,隱晦地提醒。
「理賠是一起進行的,如果有一戶不順利,或許會拖延很久。」
林先生顯然聽出了弦外之音,皺起了眉頭。
「那個老太太,你跟她說不通的,不過你可以找她家老頭試試,他沒跟我吵過架,說不定講理。」
你記下了這個信息,決定下一次換一個人勸勸。
1202 的損失情況並不嚴重,只是易燃的組合櫃被燒燬,電器被燒融了外殼,牆紙被燻黑,大理石打造的流理臺還完好無損。
對於理賠金額,林先生倒也理解。
「能讓我換個新的櫃子和冰箱就行,其他的本來也是二手的,之前就考慮換新了。」
「不過能不能快點,我準備年後就把房子租出去。」
你有些意外,據你所知,這套房子是林先生名下唯一的房產,出租了他要住在哪裏呢?
「我去新城準備按揭個婚房,這個房子有機會就賣掉了。」
林先生解釋,你頓時明白過來,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最近火災死人,小區房子不好賣,租出去也算回回血。
「這地方三天兩頭出毛病,老太太煩人就算了,還起火……」
林先生絮叨着,帶你看完了損失情況,又問了具體的理賠流程,這才送你出了門。
對你臨走要求的下一次面訪時間,他卻有些爲難。
爲了看房,他最近有些忙碌,說不準什麼時候有空。
你也不強求,相較於難纏的吳奶奶,林先生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這次火災事故涉及的 5 戶人家,你完成了三戶面訪。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吳奶奶要承擔連帶責任,可以少賠。
林先生是無妄之災,受到了事故牽連,但損失不多,理賠金額不高,公司應當滿意。
至於張茵,她雖然是戶主,但是不在現場,狀態又不好,你可能得再跑兩趟。
趁現在時間還早,你準備去小區物業一趟。
-7-
面對你的到來,物業值班經理神情有些勉強。
管轄的小區出了這樣的事故,他們這段時間想必是焦頭爛ƭû₄額。
聽到你的問題,語氣裏也帶上了一點怨懟。
「1101 已經燒過兩次了,上下樓的業主搬走了不少,都在擔心又起火。」
「您在這個小區管理多久了?」
「一年多吧,我們公司人員會定期輪換。」
「您熟悉 1101 那戶人家嗎?」
「他們家是比較早接房的那一批,好像是當做婚房用,住了有十多年了。」
「他們和鄰居有過什麼糾紛嗎?」
「他們家的小孩比較調皮,亂按電梯被投訴過。不過小孩媽媽態度很好,該道歉的都道歉了,也沒什麼大事。」
「是他家兒子?還是女兒?」
值班經理面露疑惑:「女兒?我沒見過他家女兒。」
一旁的保安插嘴:「唉,你來得晚不知道,就是他家上次燒死的那個小女娃子,才四歲!」
值班經理一臉驚駭,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有保安略顯粗糲的嗓音在飄蕩。
「老天不開眼哦,他家女孩可乖,比男孩乖多了……」
旁人拽了拽保安的袖子,他反應過來,頓時噤聲,意識到這說辭不近人情。
「可憐喲,好好的一家子,搞成這樣。」
不知道是誰又感慨了一句,引起了一片嘆息聲。
對於這樣的悲劇,人們總是願意去同情的,和你一樣。
被這話題打岔後,值班經理臉上的懨懨也消退了不少,精神了一些。
「事故波及的其他幾家,您有什麼印象嗎?比如有過投訴之類的。」
「都是鄰里糾紛那點事,這個覺得有噪音,那個說小孩子搗亂,沒什麼特別的。」
「1202 的林先生說,1102 的吳奶奶偷用過消防栓?」
物業經理顯而易見地一愣,旁邊的物業人員插嘴說。
「對,我們批評教育過,行政執法部門還來罰過款,我們工作很到位的……」
這人手腳麻利地翻出了相關資料,這才回憶起來。
「罰了有五千塊,老太太可心痛,後來我們巡邏沒看見她再用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單子上有時間,差不多 2 年前吧,事故後消防排查的時候。」
你大概明白了,應該是之前劉家那次火災後的事情,老太太被罰得這麼狠,想必是不敢了。
你一邊詢問着幾戶人家的情況,一邊翻看着物業留存的資料。
有事故的第一手情況記錄、消防的反饋、現場的目擊照片等。
事發時間是週末,小區裏不少居民都目睹了過程,照片視角也五花八門。
你快速翻看過,注意到了其中兩張。
「起火的時候有人打開了窗子?」
兩張照片一張火勢較小,窗子是緊閉的,另一張火勢更大,同一扇窗子卻已經打開了。
窗子裏面似乎有人影,看不太真切。
物業經理一愣,忙湊過來看了看,又回憶了一番。
「沒錯,當時還有人喊不要開窗,只是隔得遠也聽不見。」
火災時開窗是危險行爲,新鮮空氣湧入可能會加劇火勢,有毒的煙氣也會湧入室內。
但許多人沒有這個意識,高層火災時常常選擇開窗呼救。
劉致軍父子想必就是喫了這個虧。
明明家裏已經發生過一次火災,怎麼一點常識都沒有呢?
你有些惋惜地想着,翻照片的動作又停下了。
那是一個從高層一躍而下的人影,像是空中黑色的蝴蝶。
這次失火的受害人中,除了你的被保險人,還有一個無辜被牽連的女人。
1201 的兩個租客之一,選擇跳樓逃生的方安娜。
雖然消防氣墊接住了人,但重度燒傷加上墜樓的衝擊,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她是租客,財產險理賠與她無關,本人也沒有購買意外險。
火災是意外,但她有主觀跳樓行爲,這就複雜多了。
即使後期有家屬來糾纏,以她的情況,公司可以找出無數種理由來拒賠。
對你而言,她與你的工作流程無關,無需過多的關注。
但本着人道主義精神,你還是關心了一句。
「方安娜在哪家醫院啊?」
「兩個傷者都在第一附屬醫院,那裏燒傷科最權威。」
你點了點頭,略過不談,只是最後又看了眼那隻黑色蝴蝶。
真是個可憐的女人,你想着。
-8-
再次來到張茵父母家時,原本約好的面訪對象卻出了問題。
給你開門的老人連聲道歉,很是不好意思。
「張茵她被公司叫回去了,半個多月沒上班,老闆都不高興了。」
這情況你清楚,張茵早就發信息向你道歉,你卻沒有順勢改變計劃。
張茵的母親也是火災的知情者,尤其是兩年前的火災。
本着職業精神,你覺得有必要見一見她。
一進門,你就注意到了張母身上醒目的燒傷痕跡。
從耳後沿着下頜,一直到露出的右手,都是標誌性的皺縮皮膚。
你還發現她有些行動不便,右腳無法完全抬起,也許是燒傷後的關節攣縮。
張母察覺到了你的視線,不自在地偏了偏頭。
「抱歉,我不知道您的情況。」
「這是之前發生的意外,接近 20% 的燒傷,現在已經好了。」
「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故嗎?」
你問得有些冒昧,本來在爲你送茶水的張父立刻變了臉色,流露出幾分敵意來。
倒是張母更爲平靜,只是神色有些黯然。
「對,我外孫女出事的那一次。」
「對不起,提到您的傷心事,可我們公司有規定,短期內相似的事故需要理賠調查,所以……」
張父惱怒道:「你們保險公司買的時候什麼都行,賠的時候各種理由,什麼意思?我們還能騙保不成?」
他顯然是個爆仗脾氣,一聽你這口風就橫眉豎目起來。
你聽多了罵保險不做人的話,熟練地把捱罵對象換成公司,繼續不緊不慢。
「二老別急,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走個流程。」
張母拉了拉張父的衣襬,後者平靜下來,但也沒給你好臉色,只是坐到沙發上旁聽。
「你要問什麼,問吧。」
「您說說您知道的情況,聽說當時是您在帶孩子?」
「是,那段時間茵茵工作忙,我想幫女兒減輕點負擔,沒事就幫忙接送一下。」
「那天曼曼有點感冒,中途從幼兒園接回來了,孩子說想喫蔥燒大排,我就提前開火做晚飯。」
「您沒有聞到煤氣味嗎?」
「飯菜的味道大,我沒有注意。」
飯菜的鮮香掩蓋住了煤氣的味道,本就是不夠警惕的老人和孩子,對危險的感知過於遲鈍。
「我那天覺得頭暈噁心,以爲也得了流感,那時候曼曼喫了藥在睡覺,我想着就眯一會,心裏惦記着事情也睡不沉,結果一覺醒來已經在醫院。」
「醫生說,我吸入了太多一氧化碳,覺得頭暈其實是中毒了。」
「可憐我的曼曼,什麼都不知道,她還那麼小。」
張母說着,開始低頭抹淚,一旁的張父也連連嘆氣。
你心中沉重,卻還是不得不追問。
「那這次的火災,您瞭解多少呢?一般家裏有火災後,就會比較注重這方面。」
但劉家顯然沒有這類投入,別說防火毯和消防面具了,連滅火器都沒有準備一個。
這未免太不謹慎,畢竟是發生過悲劇的家庭。
張母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身體不好,之後很少去那邊,不知道這次的情況。」
不想觸景生情,下意識地遠離事發地,這也是人之常情。
張父也安撫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我們是聽茵茵說的,趕過去就直接辦喪事,再加上處理這些雜七雜八的,具體的你可以去問消防隊。」
你瞭然地點了點頭,又禮節性地表達了關懷。
「二老節哀,我會全力推動理賠流程,賠償金額應該足夠您外孫的治療費用。」
張父點了點頭,張母只是垂頭落淚。
你起身告辭離開,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最難的部分你已經完成了,投保歷史的延伸調查,相當多的人都會有些抗拒。
畢竟在他們看來,之前的保險和此次理賠無關,不願配合的也不在少數。
他們不懂得這算是異常投保風險,這個疑點卡在這裏,理賠不會太過順利。
但是好在結果還不錯,你沒有發現什麼問題。
兩年前的火災是典型的意外,不確定的回家時間,不確定的開火時間,不確定的人員構成。
如果劉曼曼沒有因爲感冒被提前接回家,原本事發的時間,屋子裏應該是沒有人的。
此外,張母開火做飯的行爲,可能也加速了煤氣的外泄。
但這屬於正常的生活軌跡,誰也無法預料這些意外。
【第二章】
-1-
今天你還約到了 1103 和 1104 的兩位業主。
3 號戶型和火災源頭 1 號戶型隔着一個 1102,要不是陽臺設計太近,恐怕不會有這無妄之災。
4 號戶型更是隔着一個通風井,只是外牆被燻黑了一點,原本甚至沒在理賠名單裏。
不過你聽物業說那戶人家爲人熱心,試着打了個電話,對面倒是很爽快就同意了。
據說這戶人家全程參與了救火,比不在現場的張茵還清楚情況。
你首先去到的是 1103,開門的是男主人。
三十多歲的樣子,戴着眼鏡,很斯文客氣。
女主人卻沉着臉,開口就是催促:「要問什麼快點,待會兒我們還要去接孩子放學。」
你微笑着點點頭,藉口拍攝事故現場,打量了一下屋子。
典型的三口之家,牆上的全家福,櫃子上小男孩的照片,隨處可見的玩具和作業本。
被燒燬的陽臺打破了這種溫馨,焦黑的漏風窗子被塑料布簡單遮擋,下面是燒變形的洗衣機,以及拆卸下來的空調外機。
這些就是 1103 的主要損失,以你的經驗,他們家應該是最低檔的理賠金額。
這戶人家姓朱,朱先生一邊帶你看現場,一邊問你:「你看完了我們就可以修了吧?一直這樣不太方便。」
你含糊其辭地回答:「這個得看理賠審覈情況。」
事實上,公司巴不得他們和 1102 的吳奶奶一樣,擅自破壞掉現場。
不過從你的角度看,這樣反而容易激發矛盾,對你的工作不利。
兩者衝突,你對着手裏的錄音筆,也只能這樣說。
朱太太被丈夫催了,才不情不願地給你端來一杯水,熱氣氤氳,十分燙手。
你笑容不變,只是進行自己的流程。
「朱先生,事故當時您家當時有人嗎?能說說情況嗎?」
「那天我在家,我老婆送孩子去補習班了,當時我坐在客廳看球賽,然後聞到一股子煙味。」
「當時火勢已經蔓延過來了嗎?」
「有濃煙,不過好像沒看到明火,我本來想關陽臺門,可是很燙手。沒多久隔壁就敲門喊我快跑,我就先下樓了。」
朱先生展示着手上鮮紅的燙傷,無奈地聳聳肩。
「在這之前,您有做一些自救措施嗎?」
「我把電閘給關了,廁所的水龍頭打開了,本來還想接一盆去潑陽臺,可是煙太嗆人。」
朱先生談吐很有邏輯,三言兩語說清了前因後果。
提到關於 1101 的印象,朱太太很有意見。
「跟他們家做鄰居真是倒了血黴,前年才燒了,今年又燒。」
上一次她家沒有被殃及,卻不妨礙她心驚膽戰,再加上她本就對鄰居有意見,這種不滿自然被無限放大。
「我聽說,您家孩子和劉家的孩子經常一起玩?」
1202 林先生所說的兩個孩子,一個是劉家的,另一個就是朱家的。
「玩?!誰要跟那倒黴孩子玩!」
朱太太對你的措辭很有意見,提起劉家孩子就眉頭緊皺。
「都是他帶壞了我兒子,成績也下滑了,還變得調皮了!」
搬來這個小區之前,朱家小孩性格乖巧成績優異,雖然只是幼兒園和小學的表現,卻不妨礙朱太太以此爲榮。
劉家孩子卻是上天入地的混世魔王,鄰里聞名的熊孩子。
一起玩了沒幾次,朱家小孩髒話也學會了,社會搖也學會了,成績自然也下降了。
甚至還因爲一起亂按電梯,停車場亂扔鞭炮而被物業上門警告過。
朱家夫婦是體面人,哪受過這種委屈,雖然事後張茵主動上門道歉了,卻也無濟於事。
朱太太滿心憤懣,嚴令兒子不許再和那孩子接觸。
眼見着嚴防死守纔有點成效,隔壁又發生了火災,自家這次也遭了殃。
新仇舊恨的,偏偏隔壁燒死了人,那家小孩還躺在 ICU,他們想找人理論都不敢太大聲,因而格外憋屈。
「你們可得賠償,我知道你們的套路,找一堆理由不給賠。」
朱太太最後警告你,臉上依然帶着忿忿不平。
-2-
張茵的兒子居然是個混世魔王,這是你沒想到的。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溺愛孩子的人,或許是家裏其他人太縱容,總有人覺得男孩子調皮些沒問題。
慈父嚴母這樣的配置,倒也不少見。
你這樣想着,依照時間敲響了 1104 的大門。
這戶人家姓孫,是一對剛剛退休的體制內夫妻,臉上總是笑盈盈的。
他們的確是熱心人,不僅詢問了你想喝茶水還是飲料,還熱情地切了水果。
你推辭了半天,才找到機會引入正題。
「1101 啊,我們兩家是同一年搬進來的,那時候夫妻倆剛結婚,我們還喫過他們的喜糖呢!」
孫太太說得興高采烈,卻又很快收斂了笑容。
「可惜,小張太命苦,結婚後沒幾年舒心日子過。」
你一愣,有些不解:「他們夫妻兩個感情不錯的吧?怎麼會不舒心呢?」
張茵兒女雙全,丈夫開公司,自己的工作也體面。
如果沒有這兩次意外,堪稱人生贏家。
可聽孫太太的口風,卻並非如此,難道還有你不知道的隱情?
「夫妻感情是好,可是沒有孩子,她婆婆要鬧騰的呀,鼻子不是眼睛也不是的。」
你計算了一下小孩的年齡,覺得有點不可理喻。
「結婚兩年多要孩子很正常吧!」難道是對兒媳婦不滿意,故意挑刺?
孫太太神祕地擺了擺手:「不是不是,兒子不是小張生的,是她婆婆從外邊抱回來的。」
你驚訝地啊了一聲,萬萬沒Ţú⁵想到是這種情況。
可是,你有些想不通。
「她不是還有個女兒嗎?也是抱來的?」
孫太太搖搖頭:「曼曼是她親生的,我覺得啊,是收養兒子後帶來的。」
民間一直有這種說法,如果一直無法生育,可以去抱養一個孩子,這孩子有自帶的兄弟姐妹緣分。
想必張茵的婆婆也是這種想法,倒也真的讓張茵如願以償了。
「小張身上有點小毛病,說是不好懷,我還給她介紹過醫生呢!」
「也是她會做人,對那個收養的兒子盡心盡力的,突然就懷上了!」
「算起來,這個時候都治了五六年的病,小張有次還跟我講,實在懷不上,就好好養這一個算了。」
「可是這比當後媽還難呢,不是自己生的,不好管啊!那小孩皮的很,又被他爸和爺爺奶奶慣壞了。」
孫太太感慨着,連連搖頭。
你也跟着附和:「我聽說有鄰居投訴的話,都是張女士去賠禮道歉。」
孫太太撇嘴:「沒用,下次還這樣!鬧大了他爸就賠錢,他爺爺奶奶也拉偏架,管孩子不一條心,哪裏管得好。」
「小張管的多累啊,後面還有幾個在拆臺,我有一次還撞見,那小孩還欺負妹妹呢!」
孫太太壓低了聲音,眉頭皺起,臉上滿是對那孩子的不喜。
能讓這種厚道人都心生怨懟,劉家那孩子想必不是一般的調皮。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家人啊,有點重男輕女。就沒看爺爺奶奶帶過孫女,都是外婆外公過來帶。」
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是親生的也偏心男孩?」
「誰說不是呢,還好小張她老公不這樣,還是喜歡姑娘,沒事就抱着出去玩,不然哪還過得下去。」
一旁的孫先生咳嗽了一聲,孫太太立刻反應過來,慌張地捂嘴。
「哎呦,你看我,他們家都這樣了,還說些有的沒的。」
-3-
她連忙招呼你喫水果,卻還是忍不住感慨。
「她那女兒可乖,每次見面都喊我,誰知道……真是天意弄人。」
孫太太主動提及兩年前的火災,你精神一振,連忙追問。
「上次火災您家有人嗎?」
讓你失望的是,孫太太搖了搖頭。
「那時候還沒退休呢,工作日我倆都在上班。」
上一次火勢更小,自然波及不到 1104,印象並不怎麼深刻。
「那這次火災的情況,您能談談嗎?什麼時候知道起火的?」
這次開口的是孫先生:「是業主羣先鬧起來了,我一看是我們家這邊,趕緊給我老婆打電話。」
孫太太連連點頭:「對對,我那時候在睡午覺,被電話叫起來,怕還有人沒跑出來,就去敲鄰居的門。」
這時候火勢已經蔓延,1101 和 1102 的方向有了明火,孫太太只能在煙霧裏摸索着,敲了隔壁 1103 的門。
說起事故現場,孫太太有些恐懼,也有點愧疚。
「我想着能潑潑水也好,結果根本看不見啊!全是黑煙,又燙又嗆人,鼻子裏都是灰。」
「我又不會用滅火器,之前小區裏宣講,我學了又忘記了,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笨得很。」
1104 就在消防栓旁邊,可惜孫太太不會用那些設施,只能乾着急。
「我好像聽見有人叫救命,想回去救人,隔壁小朱這時候出來拉着我下樓了。」
朱先生沒說的細節,在這裏被補全,相比起孫太太的善良但慌亂,朱先生明顯要理智許多。
孫先生皺眉看着妻子:「下次這種時候快跑,都燒起來了還想什麼呢!」
孫太太囁嚅着說:「我也覺着後怕呢。」
說起消防栓,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您家旁邊就是消防栓,之前撞見過 1102 的吳奶奶偷偷用水嗎?」
孫太太點點頭:「經常的事情,她那人不好相處,說急了就往地上躺,我也不敢說她。」
「今年也在用?不是之前被罰了款嗎?」
孫太太一臉你太天真的表情:「你不懂這種老年人,就是罰款了纔要用啊!不然怎麼回本!」
「以前她白天用,光明正大的。被罰了之後就半夜偷偷用,反正老年人覺少,那個時候物業都下班了,誰管她。」
這倒是意外收穫,你又有些興奮起來,意識到吳奶奶家的賠償可以再壓一壓了。
你受了熱情招待,忍不住好心提醒。
「下次您看見還是說一聲,消防栓這樣頻繁開關會影響水壓和壽命,萬一有個什麼事就麻煩了。」
孫太太哎呀一聲,意外地瞪大眼。
「我還以爲就是偷點水,怪不得消防員救水的時候說壓力不夠,真是害人精!」
「還有逃生通道里面的雜物,您看見就投訴,物業管不了,就跟街道或者消防隊投訴。」
孫太太感激地點點頭,又熱情地給你裝了些水果,這才送你出門。
「謝謝你,下次過來就上來坐。」
你的職業生涯裏,孫家這樣的熱心人實在少見。
你心情很好地喫着草莓,盤點着工作進度。
第一輪面訪只剩下 1101 樓上的 1201,這家損失是第二大的,但情況不太一樣。
這處房子常年出租,房東完全不清楚情況,只讓你去問租客。
火災發生時是兩個女孩合租,一個是跳樓逃生的方安娜,另一個叫丁婉婉,現在已經搬去了其他小區。
她是個上班族,不肯請假接受面訪,你只能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週末再約她喝茶。
又要加班了,你嘆息一聲,發出了社畜的悲鳴。
-4-
在這之前,你決定先去一趟醫院。
調取一下相關的醫療材料,順便探望一下傷者。
劉家小孩大名劉垚,重度燒傷伴隨併發症,因爲年齡太小,情況不容樂觀。
「家屬捨得花錢吊命,可以我的經驗來看,恐怕難說。」
醫生嘆息着搖了搖頭。
「我們研究過植皮方案,只是他的創面存在感染,沒有手術指徵。」
兒童燒傷的治療本就複雜而困難,傷後兩週情況依然沒有穩定,其實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窗口。
醫生雖然說得含糊,但你多少明白了話外之音。
這孩子多半是活不了,能活下來也是個半殘,結果如何恐怕需要家屬來抉擇。
看來下一次見面,怕是要探一探張茵的口風了。
兩種不同的結果,你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
你又順便去了方安娜的病房,門口守候的男人見到你,有些意外。
「你是誰,她的朋友嗎?」
這人自稱是方安娜的丈夫,妻子躺在無菌病房裏,他的神態卻很平靜。
你敏銳地嗅到了一點特別的味道,順勢坐下與他攀談起來。
「哦,你認識出事的另一家人啊,他們家情況怎麼樣?……是個小孩啊?那還真是可憐。」
「您也要節哀,這種意外誰也沒想到。」
男人笑了一聲,很嘲諷的模樣。
「我倒是不怎麼傷心,我和她在打離婚官司,本來也沒有什麼感情了。」
你一瞬間恍然大悟,明白男人能如此淡定的原因。
「她和我已經分居半年,說是自己找了個房子住,誰知道起火了。」
「她這個人性格不好,得罪人,沒什麼交心的朋友。她爸媽又沒什麼文化,我和她畢竟夫妻一場,就來幫幫忙。」
男人對妻子顯然有些怨氣,但措辭依然很溫和,有點感傷的嘆氣。
「到底是孩子他媽,做得太難看,我也不好跟孩子交代。」
你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燒,很熟練地引導着。
「現在結婚離婚都正常,好聚好散嘛,只可惜出了這意外,現在官司也打不下去了吧?」
男人搖了搖頭:「人都快沒了,還打什麼官司。」
方安娜是燒傷加墜樓的多重損傷,論情況其實比劉垚還要糟糕一些,只是因爲是成年人,才能多撐一會。
「Ṱű̂⁽醫生已經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書,再來一次,說不定我要放棄了。」
男人神色黯淡了幾分:「我不想讓孩子沒媽媽,但是這治療費用我也扛不住,是個無底洞。」
興許是許久沒有人陪伴了,男人意外地有些談興,願意跟你這個陌生人交交心。
他和方安娜的兒子才六歲,還不到上學的年齡,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
「安娜啊,心氣高,嫌我沒本事性子又悶,在家裏總是和我吵架。」
「吵了兩三年我也覺得累,她想走就讓她走吧,兒子我一個人帶,不耽誤她找第二春。」
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小心地試探:「她外面有人了?」
男人一頓,意識到失言了,他顯然是個厚道人,沒有趁機傾訴妻子如何水性楊花,而是說。
「算了,說這些幹什麼,人都快沒了。」
-5-
「對了,你認識那個小區的人,那你知道安娜房東的電話嗎?」
男人轉移了話題,突然問你。
你點了點頭,男人立刻開心起來。
「說來不怕你笑話,我還不知道她具體住在哪呢,一直想去看看情況。」
「消防隊只跟我說沒燒乾淨,我想去看看有什麼東西剩下,有什麼費用也可以結清。」
說話的功夫,你們已經添加好了微信。
看到你發過去的地址,男人驚訝地咦了一聲。
「她怎麼租了個這麼遠的房子?」
你敏銳地揚眉:「什麼意思?」
男人說:「這個小區離她上班的地方特別遠,通勤少說也要一小時,從前在家通勤四十分鐘都嫌累的人,還挺稀奇。」
男人隨口感慨,說着已經打開了地圖,開始查詢線路。
很遠麼?
你認真琢磨了一下這個評價,有點想不通。
以你打工人的視角來看,租房不就是爲了距離上班地點近一點嗎,哪有越租越遠的道理。
難道是這個小區房租特別便宜?畢竟是老小區了,倒也有可能。
你一時好奇心起,發消息問丁婉婉租金多少,對面不明所以,照實說了一個數字。
也不太便宜嘛,你撇了撇嘴,覺得方安娜大概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壓根沒好好找房子。
從男人的敘述裏,你也聽出來了,這個女人生活裏比較嬌氣,眼高手低的,脾氣還急,不太好相處。
幸好你也不需要面訪她,你小小地陰暗了一下。
這次意外的聊天格外上頭,你和男人分別的時候,居然已經是下班時間了。
剛想要往樓下走,就見電梯走下來一個熟悉的人,是張茵。
她顯然是下班後匆匆趕過來的,身上的職業套裝都沒換,臉色是妝容蓋不住的憔悴。
幾天不見,她的情況依然沒有好轉。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她。
張茵意外地看着你,很快明白過來:「謝謝你來探望。」
你們順勢坐到了休息區,她顯然還記着上次的失約,主動提出要再聊聊。
和她一起的朋友見狀,先拿着東西去了住院區。
「張女士,之前我面訪得知了一件事,想跟您確認一下。」
「您的兒子是抱養的孩子,不是您親生的,是嗎?」
張茵有些意外地抬眼,片刻後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是,不過在戶口本上,他就是我生的,所以這個情況沒有跟你們說。」
這次輪到你意外了:「沒有辦理收養手續嗎?」
張茵搖搖頭:「劉垚是我婆婆抱來的,說是親戚家的孩子,老家管的不嚴,找了個熟人就直接登記戶口了。」
「當時我備孕兩年多都沒懷上,醫生說建議試管,但不保證成功率。」
「我婆婆怕花錢,不同意,我老公也覺得太受罪,一直在猶豫。」
你覺得有點難評:「這……還沒有到必須抱養的程度吧?」
張茵說:「我公婆都是老思想,怕我沒法生,回老家遇上了,沒跟我們商量就抱回來了。」
「當時我不同意,可孩子的親生父母不要,我們再不要的話,就得送孤兒院了。」
「我公婆重男輕女,覺得遇到個健康的男孩子不容易,說什麼都不願意,鬧着鬧着,養出感情來了,我也就認了。」
「那您丈夫呢,也同意了?」
「他啊,最孝順,生怕氣着他媽,本來他也想要兒子,再加上我婆婆已經嚷嚷出去了,他也拉不下這個面子去澄清。」
張茵描述地很平淡,你卻從其中品出了幾分無奈。
拎不清的公婆,無辜的小生命,期待孩子的丈夫,醫生下的判決書,幾重大山壓下來,她不得不認。
「鄰居阿姨勸我,說都這樣了,就往好處想,萬一能帶來個孩子呢。」
「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積德了,沒兩年我真的有了曼曼。」
張茵提起女兒,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
見面以來第一次,她的情緒突然崩潰,垂頭捂住了臉,指縫裏流出潮溼的音節。
「我積德了啊,可是爲什麼,爲什麼要帶走我的曼曼,她才四歲,她還什麼都不懂!」
她是個負責的媽媽,對天上掉下來的兒子盡心盡力。
命運回饋了她一個小天使,卻又殘忍地把她奪走。
這比從未給過希望還要殘酷。
-6-
你手足無措的功夫裏,旁邊有人遞過來紙巾。
是那個和張茵一起來的朋友,她穿着同款的工服,眼睛也泛着紅。
張茵意識到自己的事態,向你匆匆道歉後,跑去了旁邊平復情緒。
她婉拒了朋友的陪同,那位女士又回到了你面前,代替張茵和你溝通。
「你好,我是張茵的同事,我叫錢豔。」
「你也看到了,她現在情緒不太好,還有什麼要聊的下次再說吧。」
你察覺到了她的不悅,識趣地起身告辭。
錢豔卻叫住了你:「有些問題你應該去問劉致軍他爹媽,不要一直問茵茵。」
你尷尬地笑了笑:「這是我們公司的流程,都會問的,不巧他們一直沒時間。」
劉致軍的父母你也嘗試聯繫過,對面卻總是推脫,不是說家裏有事,就是說在醫院忙。
可你真的來到了醫院,卻還是見不到人。
這兩人奇奇怪怪的,你還不知道什麼原因,也沒找到機會問張茵。
錢豔冷哼一聲:「哪有那麼巧,我看他們是心虛了吧!」
你正準備離開的腳步頓住了:「心虛?」
錢豔面露諷刺:「幫着兒子瞞出軌,逼兒媳婦淨身出戶,出事了還得靠兒媳婦,能不心虛嗎?」
你有點懵了:「他們要離婚?!」
調查至今,你查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你,張茵與劉致軍夫妻感情不錯。
雖然有養子劉垚的存在,也有些老生常談的婆媳矛盾,但是夫妻兩人之間沒什麼齟齬。
結果錢豔卻說,這兩夫妻也在鬧離婚?
他們感情不和,這會推翻你之前的判斷。
難不成公司這次懷疑對了,這個事故真有點門道?
你驚疑不定,卻聽錢豔沒回答,只是自顧自咕噥了一句:「要我看,說不定就是報應。」
這位女士顯然警惕多了,對你的套話不爲所動。
被你問得煩了纔不耐煩地說:「他們又沒離,幾年前的事情了,你這人真有意思,老打聽別人家的隱私。」
你懷着滿腹的疑惑被趕走,心事重重地開始了週末加班。
丁婉婉是個很年輕的女孩,穿着妝容都很活潑靚麗。
這樣的年輕人比較樂於助人,哪怕明知自己得不到什麼賠償,也還是答應了你的面訪。
想到這茬,你加班的怨念也淡了一點。
週六就週六吧,願意見你就好。
「我在那住了一年多,之前不知道那裏燒過,怪不得頭兩個月房租那麼便宜呢,原來是怕我跑路。」
丁婉婉抱怨了一句,後知後覺的樣子。
「事故當天你在家嗎?當時什麼情況?」
「在家啊,我喜歡鼓搗點蛋糕什麼的,那天正在攪奶油呢,煙就飄進來了。」
「我還琢磨着呢,是不是蛋糕烤糊了,結果外頭已經黑黢黢的,全是黑煙ŧü₉。」
「你聽到什麼動靜了嗎?比如呼救聲?」
「沒有,那破房子的抽油煙機是壞的,響起來動靜大得很,我壓根沒注意到外頭。」
「幸好廚房離門口近,我就趕緊捂了個溼帕子下樓,還好我跑得快,大門當時都燙手了,再晚點就走不了了。」
「我好多東西都沒拿出來,虧大發了,連新發型都被烤焦了。」
她摸着頭髮,心有餘悸地說。
你注意到了不對勁,詫異問:「你沒有喊你室友?」
這女孩看起來大大咧咧,不像這麼冷血的人,難道是太慌亂?
丁婉婉莫名其妙的:「她當時不在家啊,我喊誰?」
-7-
不在家?你切實地愣住了。
方安娜怎麼會不在家?她從 12 樓跳樓逃生,甚至有照片爲證,目擊者也很多,做不得假。
但是她的室友卻說,事發當時她不在屋子裏?那她是從哪跳下去的?
難道丁婉婉在撒謊,或者說她當時沒注意到方安娜在家。
合租室友並不熟,回到出租房都在自己的屋子裏,這種情況的確有可能。
丁婉婉說:「那不可能,她出門的時候還跟我打招呼呢,廚房就挨着玄關,她回來我能不知道嗎?」
你迷惑不解,試探性地問她:「你知道方安娜跳樓了嗎?」
丁婉婉一愣:「誰跳樓?什麼時候?」
你恍然大悟,搞了半天,丁婉婉壓根不知道室友出事了!
丁婉婉結巴了,語無倫次:「哎呀,我……我說她怎麼一直不回我消息,我還問她燒了什麼東西呢。」
「她不回,你也沒打聽一下什麼情況?」
丁婉婉白着臉搖頭:「她那個人愛搭不理的,很少和我聊天,平時都是我主動給她打招呼。」
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沒人愛做,丁婉婉收不到回覆也沒在意。
再加上她火速搬離了那裏,只和房東偶爾溝通一下退房的事情。
房東覺得這事晦氣,壓根不願意主動提及。
丁婉婉又是租客,沒加業主羣,對事故情況兩眼一抹黑。
此時聽你說了,才後知後覺地忐忑起來。
「跳樓,難道她回來了我沒看到,那我不是害了她啊!」
丁婉婉有些坐立難安,因爲沒叫舍友逃生,導致她墜樓重傷的假設讓她焦躁起來,絮絮叨叨。
「怎麼會呢,不可能啊,開門關門聲音很大的。」
「樓下聚那一堆人,原來是這個原因,我還以爲他們就是看熱鬧。」
「我當時嚇壞了,光顧着給自己壓驚,我哪知道這些啊~」
你連忙安撫她:「先別急,先別急,可能是她有事又折返回去了,你不知道。」
「也可能……可能……」
等等,你亂糟糟的腦子清明瞭一瞬,想起了什麼。
「丁婉婉,你住的是主臥對嗎?」
丁婉婉茫然地點了點頭。
1201 兩室一廳的結構,兩間臥室分別出租,她住主臥,後來的方安娜住側臥。
你又想起了那隻墜落的黑色蝴蝶,那扇開着的窗子,分明是主臥啊!
這次迷惑的變成了你,你甚至顧不得丁婉婉的情緒,找出了手機裏翻拍的那張照片,遞到她面前。
「你看看,這是主臥的窗戶嗎?」
丁婉婉毫不猶豫地點頭,疑惑地說:「當時窗子是開着的嗎,怪不得燒得那麼狠。」
是的,事故發生時,1202 的窗子也是打開的。
這也是火焰迅速竄進去肆虐的原因。
難不成,方安娜是從丁婉婉的臥室跳的窗?
丁婉婉很快就否決了這個可能:「我出來都會反鎖門的,租房久了養成的習慣。」
那麼,就只剩一種可能了。
「方安娜認識樓下 1101 的業主嗎?」
「認識。」
丁婉婉脫口而出。
「她和那家的男的,他們兩個……應該是那種關係。」
丁婉婉很謹慎地組織着措辭,但你已經瞬間明白過來了。
錢豔口中劉致軍的出軌對象,就是這個方安娜。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是婚內出軌,而且不僅沒有收斂,甚至女的還直接搬到了男的樓上。
過長的通勤時間,不是不在意,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未免有點囂張了吧,張茵她知道這件事嗎?
-8-
她知道。
你很快有了答案。
丁婉婉提起這件事,惶恐的情緒也淡了點。
「我剛開始還以爲是她男朋友呢,我知道她離婚了,猜可能是第二春。」
「後來看到那男帶着老婆孩子在 11 樓下了,打聽了才知道人家有家庭,她是個小三。」
丁婉婉很不屑地撇嘴。
「當小三還這麼不要臉,搬到人家樓上來了,我覺得她不是好人。」
因爲覺得室友人品不好,丁婉婉也有意地減少了接觸。
「那他老婆沒發現?離得這麼近?」
丁婉婉不確定地吸了口奶茶:「可能知道吧。」
「我看不過去,有一次在電梯裏遇見她,還提醒了一下。」
「你直說的?」
「那當然不是,我就是問她老公是不是有個妹妹,挺漂亮的,經常來。」
「他老婆溫溫柔柔的,還跟我說謝謝呢。」
「但是後來也沒聽說她離婚,還是經常看到她買菜回家呢。」
丁婉婉搖了搖頭:「應該是爲了孩子吧,那小孩才八九歲,可能需要媽媽呢。」
她是合理的猜測,你心底卻是五味雜陳。
這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張茵不會真的做了什麼事情吧?
老公光明正大出軌,公婆硬塞的養子,女兒也沒了。
她報復的理由好像越來越充分。
可她壓根不在現場,縱火也要講究個基本法,總不能隔空遙控吧。
就算你經驗不足,那警察和消防又不是喫素的,有人故意縱火,他們不可能定性爲意外。
劉致軍人品如何都不妨礙他們找到真相。
你百思不得其解。
難不成,真的如錢豔所說,是報應?
你送別了丁婉婉,喝了一整杯咖啡,才讓混亂的腦子清醒下來。
看起來,你得提前去一趟消防隊和警局了。
不巧的是,正值週末,你想要找的負責人們都在休假中。
你想了想,乾脆又去了一趟事發小區。
事到如今,你覺得之前或許遺漏了些什麼。
況且週末可以見到一些平時見不到的人,以及平時遇不到的事情。
你的突發奇想很快得到了驗證,剛踏出 11 樓的電梯,你就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朵。
大週末的中午,樓道里卻迴盪着刺耳的小孩哭鬧聲。
1103 的朱家夫婦正在教訓兒子,一旁的孫家夫妻正在拉架。
一走近,你就看到朱太太拉着兒子要往 1101 的方向去,嘴裏還在咬牙切齒。
「讓你不要跟那小孩學,你還學,罵不聽,打不聽,你給我過去,看看不聽話的小孩傢什麼下場!!!」
那小孩八九歲的年齡,扒着門框哭得撕心裂肺,說什麼都不肯動彈。
你有點尷尬,咳嗽了好幾聲,才換來大家的幾分注意。
「哎呀,你看這,要不先來我家坐坐。」
慈祥的孫太太先給你解了圍,招呼着你去她家坐坐。
朱先生也不好意思地藏了藏手裏的皮帶,教訓孩子的時候,斯文如他也維持不了形象。
居然是父母混合雙打,這小孩也不知道犯什麼錯。
你還是沒忍住好奇,問了一句。
朱太太冷哼一聲,一味地鼻孔出氣,只是又擰了兒子的耳朵,換來一聲慘叫。
朱先生苦笑一聲:「小孩子不學好,被說了兩句就搗亂,把水杯砸到電視上。」
你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見閃着彩虹線條的電視機。
這一砸多半是進水了,電視機短路報廢,火花一閃,爹媽繃緊的弦也斷了。
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做父母的辛苦糾正了這麼久,小孩還是改不了學來的壞習慣。。
別說本就積怨已久的朱太太,平時愛做和事佬的朱先生也拿了皮帶,一定要給個教訓。
偏偏小孩人小但倔強,口不擇言狡辯,說隔壁劉垚怎麼都不會被爸媽打,他親爹媽還不如別人家收養的。
他嘴裏的前車之鑑還在那擺着呢,人生死不明,家燒得空蕩蕩,現場都還沒處理乾淨呢。
這一下可把朱太太氣得不輕,要拉着小孩去看現場。
親爹親媽都暴走了,小屁孩這才意識到說錯話,死活不出家門。
你到的時候,家長和孩子正在僵持中。
這是人家的家事,你也不好管,只是又掃了眼那滋滋作響的電視,若有所思。
【第三章】
-1-
孫太太招呼你進屋,抱歉地Ṱú⁹說。
「不知道你來,家裏沒什麼新鮮水果,要不你先坐坐,我讓老公下去買點?」
你連忙推辭:「不不不,我就是來再看看現場,不麻煩,不麻煩。」
孫太太倒也沒強求,聽着外面的聲音有點好笑。
「你多坐會,還有的等呢,朱明仔倔得很,沒有兩個鐘頭不肯認錯。」
明仔顯然是孩子的小名,孫太太叫得親暱,對他應該很熟悉。
你很理解:「這種發脾氣就砸電器的做法是不行,得教育教育。」
孫太太搖搖頭:「唉,之前不這樣,都是跟劉家那個孩子學壞了,動不動就砸這砸那的。」
你好奇地問:「那孩子在家也這樣嗎,砸東西?我還以爲他只是在外面搗亂。」
孫太太癟嘴:「怎麼不砸,有回還砸到了人,是他奶奶,那個血流的喲。」
你喫驚不小:「這都不被打?」那孩子是不是有點暴力基因?
孫太太擺手:「哪能啊,小張要打,一家人都攔着,管不了,真的管不了,越大越無法無天。」
「這抱來的孩子啊,不是我說嘴,基因就是難說的很。」
「親爹媽要是好,能不要孩子?多半是遺傳了,老人再這麼一慣,那真的不得了。」
「還是他家的小姑娘乖巧,可惜啊,老天不開眼。」
你聽着,也有點爲張茵感到絕望。
乖巧可愛的親生女兒沒了,收養的兒子是個天天闖禍的混世魔王,家人不和她一條心,每天不是在道歉,就是在賠償的路上。
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
你猛然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冒出了什麼樣的念頭,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這思想,有點危險啊。
可是這是符合人類思維定式的想法,對於無休止的麻煩,人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丟開它。
張茵是不是也這樣想過呢?哪怕有過那麼一瞬間?
可是人不是其他東西,不想要了就可以扔掉。
想要人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這非常難。
幸好有了這場意外,你又莫名其妙地想着。
只要張茵簽字放棄治療,她這個兒子就會從此消失,有醫院的診斷和建議,消失得合情合理。
孫太太喊了你好幾聲,你才意識到自己在走神。
你連忙接過她遞來的小零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是一些可怕的念頭,和不着邊際的揣測啊。
生活又不是小說,還能完美犯罪不成。
-2-
等到樓道聲音終於平靜的時候,外面夕陽都灑進來了。
你抓緊時間,又去看了眼 1101 現場,這一次特別注意了一下取暖器殘骸。
徽城這邊沒有集中供暖,偏偏冬天偶爾還零下,冷得不得了,很多人家都會想辦法取暖。
像這樣在沙發旁邊擺取暖器是常見做法,並不稀奇。
不過,這始終是一個安全隱患,就如張茵本人所說,她是不贊同的。
只可惜,她在這個家裏說話的分量,似乎不太重。
你又去了樓上的 1201,這邊的入戶門沒有被完全燒壞,你無法進到現場,只能透過破損的門扉觀察室內。
你注意到主臥情況比較悽慘,臥室門已經燒塌了,側臥卻幾乎完好無損。
如果事發當時,方安娜好好待在自己的出租屋,她就不會有此一劫。
看來人真的不能做壞事啊,這不就是現世報嗎。
渣男小三婚內出軌,趁着老婆週末加班到家裏廝混,甚至都不避諱小孩子。
結果三個人全都沒有好結果。
怪不得張茵公婆不敢出現,這是被兒媳婦抓了個現行啊,哪有臉跑出來鬧。
你有點發愁地想着,這種事除了影響公序良俗,對你的工作似乎沒什麼幫助。
劉致軍藏了無數個小三,也不影響他已經意外身亡,需要理賠。
除非你可以證明,這不是一場意外。
這次理賠數額巨大,如果成功拒賠,會是一筆豐厚的獎金。
但是你卻猶豫了,對張茵,真的有必要死抓不放嗎?
第二個週一,你懷着重重的心事去了消防隊。
消防隊參與救援指揮的王慶宇隊長接待了你,感慨着搖搖頭。
「這場事故啊,其實比較可惜,本來不會這麼嚴重。」
你精神一振:「哦?是因爲開窗的原因?」
王隊長點頭:「開窗是一方面,補充了室內的氧氣,導致了回燃。」
「所以,裏面的人爲了躲火焰跳樓了?」
「是墜樓,但是未必是跳樓,回燃可能會伴隨着爆炸,衝擊性強,人員可能是在窗口呼救,被掀下來了。我們之前也有過這種案例,所以先佈置了氣墊以防萬一。」
「另外就是小區設施太老舊,消防通道太多車子堵住了,消防車半天都進不去。」
「我們的消防員爬樓上去,樓道也有很多雜物堵塞,大型的設備都搬不上去。」
「樓層的標配消防栓也存在問題,壓力不夠,泵不進火災現場,還得現場調試。」
王隊長說着,連連搖頭,對現場的情況很是不滿。
「也不知道每年的消防檢測是怎麼過的,消防設施完全不過關!」
你倒是清楚是什麼情況,這裏面不乏吳奶奶的自私行爲,被消防隊蓋章認證阻礙救援,她的賠償恐怕得降到最低檔次了。
你這樣想着,順勢打着圓場。
「老小區嘛,設計不合理,是容易有這些情況。」
王隊長卻說:「其他小區也就算了,這個小區出過事故,怎麼還犯同樣的錯誤?!」
你猛地抬頭,意識到了什麼:「兩年前那次火災,也是您負責救援?」
-3-
王隊長不負所望地點了頭,有點感傷:「那小女孩是我親手抱出來的,當時就沒呼吸了。」
「所以兩年前,這些問題也同樣存在?」
「沒錯,一模一樣的問題,在加上當時以爲家裏沒有人,也耽誤了一下。」
「怎麼會以爲沒有人呢?」
火災現場有人員被困,和沒有人員被困,救援行動的側重會有所不同。
這一點小小的差別,或許就會導致火場中的人喪命!
「我們通過物業聯繫了業主,他說這個時間家裏沒有人,我們就沒有進入火場搜尋,選擇現在外圍撲滅火勢。」
「是男主人,還是女主人?」
「男主人,周圍鄰居也說,這個時間這家沒有人。後來救援進行到一半,女主人打電話過來,才知道老人帶着孩子在家。」
王隊長神情懊惱極了,時隔兩年依然在扼腕嘆息。
「如果先通知的是女主人,或許情況完全不同,小孩子可能還有救。」
「所以……」你遲疑地說,「男主人知道家裏起火,居然沒第一時間告訴老婆嗎?」
王隊長一愣,顯然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他後來很快趕回家,可能是一時着急,忘記了?」
他說得不太確定,你也在胡亂猜測着。
說不定,這個時候劉致軍已經和方安娜搞到一起,夫妻倆正在鬧離婚。
這種時候冷戰也正常,只是這麼大的事情都不通知,確實有點過。
你記起方安娜的丈夫所說的時間,他老婆開始和他頻繁吵架,就是兩三年前。
看來渣男小三這樣耽誤事不是一次兩次,回回都害人。
你越瞭解,越覺得這男的挺噁心,心中也更同情張茵。
「這男主人意識確實不強,當時他跑消防隊處理事故後續,我們給他做了火災教育宣講。」
「看來他完全沒聽進去,這次起火,他都不會自救。跑去臥室幹什麼,跑進洗手間都要多撐一會,也可能是想去救孩子吧。」
即使是見多識廣的消防員,對同一個家庭發生的相似悲劇,也不免搖頭嘆息。
但是對於起火原因,王隊長卻很肯定。
「電器短路起火引燃了旁邊的沙發套,連帶着沙發上的雜物一起燒過去,旁邊就是牆紙,非常易燃。」
「我們勘查了現場,易燃物確實比較多,小孩子的書本書櫃,陽臺上一些快遞紙殼子,再加上全屋鋪的木地板。最過分的是,每個電器上還要套個保護罩,化纖的料子一點就燃。」
「防火意識真的太弱了,實在可惜。」
王隊長最後陳詞總結,語氣格外沉痛。
如果是其他家庭,這樣的情況還算情有可原,但是這一家子已經喫過火災的虧。
這樣毫無常識,可以說和作死沒什麼區別了。
王隊長的蓋棺定論,讓你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也是,一早就知道是意外,也不知道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接下來你又去了一趟警局,消防隊的結論幾乎一致,只是多了一些現場的檢驗報告。
這些都是已經公告過當事人的東西,你在張茵那裏也見到過。
看起來,幾方說法都可以相互驗證,不存在隱瞞和作假。
理賠調查進行到現在,只剩下張茵的公婆和丁婉婉的房東不肯接受面訪。
你還得再見張茵一面,至於房東倒是可有可無。
人不肯露面,理賠流程卡住了,喫虧的是他自己,你一點都不着急。
至於其他的幾戶,1103 的朱家,和 1202 的林先生沒什麼異常。
只是 1102 的吳奶奶那裏,恐怕要麻煩一些。
老太太說不通,得想辦法見到她的老伴。
-4-
幸運的是,老爺子答應你的面訪。
不幸的是,老太太不肯被打發出去,坐在旁邊看仇人似的看着你。
你有點壓力山大,依次列出了物業和消防提供的證據。
「物業和消防隊都證實,吳奶奶在逃生通道堆砌的雜物,和私自使用消防栓的行爲,都阻礙了火災救援。」
「存在主觀意願,這對您家的理賠情況有很大影響,理賠的檔次肯定要往下降。」
沒等你擺完證據,吳奶奶已經跳了起來,指着你的鼻子罵。
「你們就是不想賠,欺負我們是老人家是不是?氣出個好歹來,你負得了責任嗎?」
「年輕人,做人不能這個樣子的,你懂不懂!這是不要臉的,你曉得不?」
說着,吳奶奶已經嫺熟地捂住了胸口,作勢要往地上躺。
你慌忙站了起來,離遠了一些,壓根扛不住這種胡攪蠻纏。
怪不得和善如孫太太,也不願意和這老太太打交道呢。
讓你失望的是,沙發上的老爺子面對這場鬧劇,不動如山。
眼看着你都要落荒而逃了,才慢三拍地開口:「你不要着急,肯定還能商量,你說是不是啊,年輕人。」
這你哪還能不明白,這老夫妻倆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
你要是不鬆口,老太太就往地上躺,訛也訛死你,不給也得給。
你要是鬆口了,老爺子就出來當和事佬,勸自家老伴,也勸你識相。
看這嫺熟的配合,也不知道坑過多少人了。
你立刻意識到不能硬剛,馬上換了一副爲難的神色:「我也只是個打工人,我說了也不算。」
「要不這樣,我回去跟公司打申請,一定給你們滿意的賠償。」
「您堵着我也沒用,我上班才幾年,還欠着房貸車貸呢,兜裏沒有幾個錢。」
「實在不行,我們再約個時間,我讓我們經理過來跟您二老談?他官大,他說了算。」
兩個老人將信將疑,不情不願地問了下次上門的時間,這才放你離開。
你逃命似的離開,決定回頭就跟公司通氣。
對這種難纏的理賠對象,一般都會實行拖字訣,或者移交給公司總部處理,那邊太極打得爐火純青。
讓你一個人解決刺頭,那是不可能的。
這樣證據齊全的理賠調查,公司必然不可能讓步。
1102 的老夫妻這麼一鬧,原本的理賠額度說不定都拿不到。
你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決定下次再過來得躲着點,要是被堵住真了不得。
離開小區的路上,你不巧遇見了正在路邊停車的林先生。
見到你,他也有些意外:「是理賠有新進展了嗎?」
你解釋了兩句,對面的男人也跟着皺眉:「每次都是老太太上來鬧,我還以爲他家老爺子講道理,結果還真是一家人啊!」
林先生的理賠調查沒有疑點,不需要第二次面訪。
你們寒暄兩句,告知了現在的調查流程,你就要告辭。
臨走時,你猶豫再三,還是提醒他:「林先生,這裏是消防通道,不能停車。」
林先生臉色僵了僵:「我只是臨時停一下,上去拿個東西。」
他慌張而尷尬地解釋着:「我們小區沒有地下停車場,車位很緊張,臨時找不到空位很正常。」
你點了點頭,沒有糾纏,畢竟你也不是交警。
只是……
你瞥了眼林先生的車牌,覺得這數字似乎有些眼熟。
車牌以 6688 爲尾號,很吉利的數字,你冥思苦想了半天,終於從記憶角落裏翻了出來。
火災當天因爲堵塞消防通道被處罰的車子裏,好像也有這麼一輛。
物業爲了展示對事故的重視,所有的後續調查都張貼在了小區公示欄中,其中的報告大多數都是你見過的,除了這些小區內部的通報。
你去物業的時候,多看了兩眼,對這個不錯的車牌倒是有點印象。
是同一輛車嗎?你不太確定,又一次找到了那個公示欄。
你的記憶沒有錯,的確是同一輛車子。
如果說,劉致軍家的火災,是無數只蝴蝶扇動翅膀導致的旋風,那麼林先生也是其中一隻蝴蝶。
而你一度以爲他當真無辜。
-5-
你的同事給你打來了電話,告訴你一個事情。
他是當初爲劉致軍簽下保單的業務員,突然想起這位投保人曾經給他打過電話,說想變更保險受益人。
「他想指定一個新的受益人,但是後來又放棄了。」
「具體什麼時候的事情?」
「大概去年吧,只是諮詢了一下,我就怎麼放心上,現在纔想起來。」
「他有說想變更給誰嗎?」
「這個沒有,他聽我說了變更流程就變卦了,又說不變更。」
變更流程嗎?保險受益人變更,除了需要書面通知保險公司,還要通知原受益人。
如果劉致軍想要偷偷變更受益人,那必然不想張茵知情。
說起這件事,你倒是有些疑惑。
根據你調查到的情況來看,劉致軍和張茵夫妻不和已經多年,爲什麼近兩年購買保險時,依然以對方作爲受益人呢?
恩愛夫妻的保障,卻是這種夫妻的矛盾的根源,這樣的選擇實在不太明智。
面對你的疑惑,張茵倒是很坦然。
「這是他欠我的,應該給我的東西,算是一種表態。」
「我丈夫出軌了,你應該知道吧?」
不需要你費心試探,張茵很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糟糕的婚姻。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我發現的這件事,可他當時痛哭流涕,說只是一時糊塗。」
「可這一時糊塗,變成了總是糊塗,他每次都會跟我道歉,可是和那個女人也總是藕斷絲連。」
「我公婆覺得我太較真,男人嘛,花心一點沒什麼,只要他還願意回家。」
「多荒唐的論調,他們還當我們是封建社會呢,所以最開始我就提了離婚。」
「我不想讓我女兒生活在父母的爭吵中,公婆本來也不喜歡我的曼曼,孩子讓我帶走,不是皆大歡喜嗎?」
「可是劉致軍卻不同意。」
談話中第一次,張茵直呼丈夫的大名,語氣冷淡而疏離。
「他一直都很奇怪,我想要跟他離婚的時候,他不同意。等我不想離了,準備將就着過下去,他又不想跟我過了。」
你聽得雲裏霧裏,疑惑問:「兩個人都提過離婚,那不剛好可以離了?」
張茵嘲諷地笑了笑:「誰說不是呢,我都想成全他們兩個,他們卻要來噁心我。」
你試探着問:「您見過方安娜吧?在家裏?」
好在這次張茵搖了搖頭:「他們還是避着我的,有我公婆給他們打掩護呢,最多擦肩而過,沒有說過話。」
你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這個小三倒還沒囂張到這份上,還知道躲着點原配。
「只是。」張茵話鋒一轉:「她胃口倒是大得很,攛掇劉致軍讓我淨身出戶呢,憑什麼,我就不讓他們如願。」
你大約明白了兩次離婚都不成的原因。
張茵提離婚,是想要好聚好散,拿了各自的東西各奔東西。
劉致軍提離婚,卻想要妻子淨身出戶,拿這些東西去討好小三。
這自然是談不攏的,雙方就此陷入了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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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說的表態是指什麼?爲什麼選擇買保險呢?」
張茵笑了笑,很是嘲諷地說:「我女兒出意外之後,他突然良心發現的表態。」
「他說不和我離婚了,我們倆好好過,再生個女兒。」
你一臉的欲言又止,這話聽着太像渣男發言,張茵不應該聽不出來。
「我知道他說漂亮話哄我呢,不過沒關係,有他這話總比沒有好。」
「那時候家裏拿了之前保險的賠償,他緩過來了想把保險又買上,我就說要讓我做受益人。」
「之前這種佔便宜的事情可輪不到我,結婚這麼久,他們家人把錢把得死死的,搭上我女兒一條命,我纔看到點夫妻共同財產。」
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您二位,是 AA 制生活嗎?」
張茵說:「談不上,只是各掙各的,各花各的。我沒見過他的錢,他也沒見過我的錢,所以剛開始鬧離婚時,怎麼都談不攏。」
你瞭然地點點頭,新時代了,這種小夫妻其實也不少。
不過女方總是容易喫虧,畢竟一般男方都花費在固定資產上,比如房和車。
女方負責的裝修或者日常花銷卻是消耗品,落地就開始貶值。
張茵的婚姻就是這種情況,女方喫了虧沒有說,男方就以爲人家是傻子。
一旦人家不幹了要掀桌,男方反而不願意攤開了算,不肯丁對丁卯對卯,畢竟佔便宜的人心裏門清。
此時再提起,張茵卻是滿臉的懊悔:「我不該跟他計較這些的,我應該早點離開,帶走曼曼,或許她就不會出事。」
「淨身出戶有什麼大不了呢,只要能換我孩子一條命,什麼都值得。」
可人生不存在假設,張茵所說的可能,早已被現實擊碎。
她所有的愛與恨,情與怨,都被火焰吞噬,只剩滿地的狼藉。
「可我太天真,總想着既然他不同意,就這樣繼續過下去也行,畢竟曼曼需要爸爸。」
你貼心地爲眼中含淚的女人送上紙巾,也有些唏噓。
「我聽說劉先生還是很疼女兒的,您這樣想也是情有可原。」
張茵低頭抹着眼淚:「我女兒確實還不太懂,她覺得媽媽好,爸爸也好,她不理解什麼叫離婚。」
相較於明顯偏心,還重男輕女的劉家公婆,劉致軍確實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無論對收養的兒子,還是對親生的女兒都不吝於寵愛。
慈祥的父親和出軌的丈夫,有時候並不衝突。
劉致軍就是這麼一個矛盾的人。
他爛了,但還沒有爛到根上,還有那麼一點可取之處。
偏偏這個可取之處,又是四歲小女孩最需要的東西,名叫父愛。
你能理解張茵的搖擺不定,和不願意破壞父女感情的謹慎。
但同情歸同情,該問的還是要問。
「我聽說,兩年前的火災,劉先生誤導了消防員,讓他們以爲屋子裏沒人?是這個情況嗎?」
張茵抬起頭,直直地看向你:「是。」
「他不知道屋子裏有人嗎?爲什麼要這樣說。」
「那個時候,本來應該沒有人,曼曼是臨時從幼兒園回來的。」
「他不知道?」
張茵只是搖了搖頭。
你短促的啊了一聲,覺得這當真是個悲劇。
父親錯誤的指示導致女兒的死亡,以至於他對妻子心存愧疚。
但這愧疚存在的時間很短,至少在半年前,他又和方安娜勾搭到了一起。
這一次堅決提離婚的是他,有了時間和空閒周旋的,卻變成了張茵。
沒等兩人扯出個所以然來,意外再次發生了。
這簡直是,簡直是……你思考了半天,還是隻有錢豔的那句報應在腦海中迴盪。
真的像是一場現世報啊!
-7-
「張女士,最後一個問題。」
「之前您兒子的主治醫生告訴我,他的情況不容樂觀,您的想法是什麼?」
「您可以跟我通通氣,好讓我心中有數。」
張茵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好。」
親手放棄一條生命並不容易,尤其這還是自己養大的孩子。
你很理解她,沒有繼續逼迫,而是告訴她。
「我之前去探望過方安娜,她家人正在考慮放棄治療。」
渣男小三馬上就要地下團聚,張茵還活着,已經徹底贏了這場鬥爭。
「您知道她事發時在您家嗎?她爲了逃命,從樓上跳下去了。」
「之前不知道,後來警察問我這個人是誰,我才知道她當時在我家。」
「哦,她有個身份,是我兒子的補習老師。」
這一對男女倒也沒不要臉到那個份上,明面上,方安娜只是上門爲孩子輔導功課的補習老師。
有鄰居遇見了打聽,劉家人也都這麼介紹。
要不是兩個人的行爲太出格,也不至於連丁婉婉都撞見過。
這時候你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不避着點孩子呢,原來是用輔導功課的名義上的門。
對小三的下場,張茵看起來並不怎麼痛快。
看你沒有其他問題要問,只是最後告訴你。
「你想見我公婆,就晚點過來,他們天黑了會有一個過去守夜。」
有了張茵的指導,你終於在劉垚的病房門外,等到了一對老夫妻。
水逆多日,你也總算幸運了一回,劉家公婆居然是一起來的。
被你堵了個正着,劉父尷尬一笑:「你這年輕人,都說了我們忙,怎麼還追到醫院來了。」
你掛起職業微笑,熟練地說着開場白:「這是我們的工作流程,必須得面訪,希望您二位理解。」
劉母也面露抗拒:「我又不懂什麼保險,你們該怎麼弄,就怎麼弄吧。」
你已經打開了錄音筆,擺好了架勢。
「阿姨,您事故當天是在家對吧,只是出門買菜去了?能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劉母見實在躲不開,最終不情不願地開了口。
「你不是都知道嗎,我出門買菜,回來就看到屋子燒了,底下的人都不讓我上去。」
「您離開家之前,家裏是什麼情況,取暖器一直是開着的嗎?」
「大冬天的,是要烤烤火,以前一直都開着啊,都沒出事情,怎麼這次就燒了呢?」
劉母臉上露出十二分疑惑,似乎根本想不通。
「一直都開着,開一整天嗎?」
劉母下意識地想點頭,卻被旁邊的劉父飛快拽住,還搶白了一句。
「沒有,那麼費電的東西,怎麼可能開一天。」
劉母也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應和。
不對勁,這兩夫妻怎麼有點緊張的樣子?
你不動聲色地觀察到這一點,不經意地一低頭,注意到劉母手裏的保溫盒。
很普通的三層飯盒,不普通的是上面套着保護衣。
你福至心靈,想起王隊長說過的話,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阿姨很注重保護東西啊,取暖器也有保護罩嗎?」
面前的夫妻兩人臉色一變,你卻已經明白了。
最開始燒起來的或許不是沙發罩,而是這個沒必要的取暖器保護罩。
一個需要散熱的電器,卻被莫名捂住,這本身就非常危險。
這兩夫妻躲躲藏藏的,或許就是做賊心虛,害怕自己說錯話。
還好你堅持不懈,這才接觸到了可能的真相。
只是夫妻兩明顯不肯承認,你也沒有錄到什麼實用的話。
這樣下定論,之後難免會扯皮。
-8-
你耐着性子,嘗試安撫他們:「兩位別緊張,我也是爲了儘快理賠到位,幫助您孫子治療。您二位不想知道理賠進展情況嗎?」
這次主動拉拉扯扯的變成了劉母,她開始給丈夫使眼色。
劉父咳嗽了一聲:「這個理賠我正想問一下,到時候錢會給誰啊?」
你直截了當道:「當然是指定受益人張茵女士。」
劉母不滿地垮下臉:「保險可是我兒子買的,這個錢不給爹媽給誰,再不濟也要給他兒子啊,怎麼能給一個外人。」
你從容解釋:「受益人是投保人親自指定的,按照繼承順序,張茵女士也是第一繼承人。況且據我所知,劉垚也不是劉致軍先生的親生兒子,他是您抱養的。」
張茵是外人,劉垚也親不到哪裏去吧。
這兩公婆確實偏心到一定境界了,寥寥幾句話的功夫,你已經感受到對面的愚蠢和迂腐。
劉母被你一噎,不說話了。
劉父見狀,打了個圓場:「我老婆的意思是,再怎麼也不能全給張茵,總得給我們分點養老錢吧?」
「您先別急,我還沒說完呢。劉先生意外險的受益人是張茵女士,財產險卻指定了多個受益人,其中就有您二老。」
劉致軍兩份保險的受益人不完全一致,一份是妻子,一份則是全部家人,甚至劉垚這個未成年人都有份。
不過實際操作中,由於孩子沒有民事行爲能力,一般是他的監護人代管這份保險金。
也就是說,張茵可以佔兩份,劉家公婆各佔一份。
聽到自己養老有望,兩夫妻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
劉母嘀咕着:「我就說嘛,我兒子沒有那麼糊塗。那這個錢大概有多少啊?」
你熟練地含糊其辭,順便嚇唬她:「這個得等理賠調查完成才能知道,您二位不配合我,流程沒法往下推呀!」
劉母聲音抬高了一點:「我知道的都跟你講完了,哪裏不配合!」
「您別激動,我不是要爲難您,只是可能只有您知道當天的情況,所以要多問問。」
「火災現場有三個人,您的兒子孫子不用多說,方安娜女士是什麼時候來的?」
劉母的眼神又開始亂飄,支支吾吾半天:「這個不關她的事情吧。」
你詫異地提高了嗓音:「她在您家燒傷墜樓,您難道不知道?!」
丁婉婉不知道也就罷了,劉家公婆不可能不知道啊,難不成這兩夫妻糊塗到這個地步?
還是事到如今,他們還想爲出軌的兒子挽尊?
這也有可能,畢竟在他們眼中,你就是個外人,不適合談論隱私。
劉母猶豫了好一會,在劉父的催促下,才不情不願地開口:「中午過來的,她給我孫子補課,順便喫頓飯。」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上門補習的,經常過來嗎?」
劉母又開始含混不清:「這個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兒子在管,一週可能兩三回吧。」
她眼神飄忽,不敢直視你,明顯心中有鬼。
也不知道是因爲方安娜的小三身份,還是兒子的出軌行爲,或者是害怕兒媳婦追究。
這個在鄰居嘴裏有點刻薄的老人,看來臉皮還沒厚到這種程度。
劉父插嘴進來:「難道她也要我們賠償?怎麼一直在問她?」
你搖搖頭:「我們保險這邊不需要,只是要確認一下現場情況。」
只是其他方面就未必了,一旦對方家屬找上門,哪怕是出於人道主義,劉家人也得面臨一些民事賠償,鬧到法院情況也一樣。
不過據你觀察,方安娜的丈夫算是個厚道人,會不會找上門也難說。
但這個不在你的工作範疇裏,你沒必要提醒他們。
「二老也知道,方安娜女士身份比較特殊,也是爲了避免更多麻煩嘛!」
你意有所指地說着,對面二人立刻神情一變,警惕地盯着你。
「你不要亂說啊,她就是我孫子的補習老師而已,是不是隔壁那些亂嚼舌根子?」
這種事情,劉家父母自然要打死不認,道德層面的東西,又沒有違法。
哪怕是面對警察,他們可能也是這個說辭,更何況是在你面前。
你只是笑笑,不再提方安娜,轉而說:「還想問二老一件事,兩年前事故發生時,你們在場嗎?」
提起這事,劉父面露疑惑,語氣卻理直氣壯:「我們那時候在老家,沒有在城裏,問這個事情做什麼?」
不在城裏?你疑惑地挑了挑眉,據你所知,劉家父母在城裏是有住處的。
1101 兩室一廳,小家庭已經有一家四口人,兩邊老人再過來當然住不下。
劉致軍父母和張茵父母想要上門幫襯,也只能三餐時間在這邊,晚上休息再回到自己的房子裏。
劉母也說:「老家房子快塌了,我們回去修老房子。」
你瞭然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這兩人事發時相隔千里,那就沒有必要再問什麼了。
劉母心有餘悸地說:「幸好我不在,不然燒着我怎麼辦,小丫頭片子就是福氣薄。」
她在自言自語,劉父聞言皺眉推搡了她一把,不贊同的樣子。
你也在皺眉,因爲劉垚調皮,劉家公婆上門拉偏架的時候可不少。
他們手裏有鑰匙,上門的時間從來都不確定,可偏偏出事的那段時間,他們甚至不在城裏。
要不是因爲這樣,劉致軍在接到詢問電話時,也不會斬釘截鐵地說屋子裏沒人。
真是天不從人願啊,老房子什麼時候塌不好,偏偏那會兒塌。
你又一次爲那個小女孩感到遺憾。
做爺爺奶奶的再重男輕女,也不至於看着孫女去死。
如果那一天沒有發生這麼多的巧合,女孩很可能還活着。
【第四章】
-1-
你離開醫院的時候,再次來到了方安娜的病房。
他的丈夫依然守候在那裏,這次還多了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應該就是他兒子。
見到你,他顯然還有印象,很意外的樣子:「你又來探望嗎?你人還真不錯啊!」
你並沒有自我介紹,他誤以爲你只是劉家的鄰居,還在感慨你很會做人。
小男孩被爸爸教導着,很有禮貌地向你問好。
這幾天總是見到上躥下跳的皮猴子,這麼乖巧的小孩,讓你不自覺的露出了微笑。
父子兩正在用餐,時間顯然有些晚,想來是飲食不太規律。
只是那旁邊放着的保溫盒卻有些眼熟,外面也套着一個相似花色的保護套。
你一愣,好奇地打聽:「是家裏人幫忙準備的飯嗎?還挺精緻的,飯盒還有專門的袋子。」
男人毫無戒心:「哦,這個啊,我家人沒這麼細心,前幾天我不小心打翻了飯盒,瓷碗摔碎了,有個阿姨路過,就把她的飯盒借我應急。」
「那個阿姨說不用還,我不好意思白拿,就花點錢買下來了,正好家裏缺這麼一個保溫盒,在醫院跑了才覺得這個東西挺有用。」
「我爸媽說用別人用過的飯盒不好,但是人家好心借你應急,你哪好挑三揀四的,拿回家消消毒不就好了。」
男人說得灑脫,你的眼睛卻一直在那個眼熟的保溫盒上徘徊。
「那個阿姨也是家屬嗎?這邊病區的?」
男人搖搖頭:「不知道,我當時忙着收拾地上,沒來得及問。」
「這幾天也沒看到那個阿姨,我還說再跟她說聲謝謝呢,結果一直沒見人。」
他當然見不到人,成人燒傷科和兒童燒傷科在不同的病區,甚至在不同的樓層。
如果不是你特意繞路,你也不會經過方安娜的病房。
劉家父母來偷偷探望過方安娜,這是你沒想到的。
這對老夫妻給你的印象一直都比較自私冷血,方安娜現在的情況,他們恐怕躲還來不及呢。
真相說出來也是給男人添堵,你只當自己只是閒聊,又問了方安娜的現況。
男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的器官已經出現了功能障礙,即使我不想放棄,可能也就是這幾天。」
你不由地看向了懵懵懂懂的小男孩,也嘆了口氣。
方安娜遭了報應,可她的丈夫和兒子又犯了什麼錯呢?
只是人死債消,再細究這些也沒什麼意義。
-2-
回到你的工作進程上來,你的水逆似乎徹底結束了。
最後一位 1201 的房東只同意接受你的視頻面訪,這雖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是也能接受。
房東是一位四五十歲的李阿姨,對你的問話有點不耐煩。
「你怎麼回事,一直打電話,理賠我Ṱû₊熟悉的啊,賠給我不就好啦!」
她的普通話帶着方言的風格,說起話來語速極快。
「您是說兩年前的那場火災事故?當時的賠償情況是嗎?」
「是啊,那回很快就賠給我啦,我又不會佔你便宜,該說什麼都說了啦!」
「您別急,畢竟兩次情況不一樣,這次您損失更大,對不對?我們工作也是爲了更嚴謹嘛。」
兩年前的火災事故中,1201 同樣也有損失,卻沒有經過理賠調查就拿到了賠償。
不是所有的保單都需要你出馬的,短期出保、投保異常、人爲嫌疑這種被公司懷疑的情況,才需要深入調查。
「我問您幾個問題,您如實回答我就好。」
「您的兩位租客是什麼時候入住的?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租客啊,丁婉婉是一年多之前入住的,去年秋天吧,之前有個短租的剛搬走。」
「方安娜差不多半年前,正好是個女孩子,合租沒啥問題,我就租給她了。」
「是通過您的出租廣告來的嗎?」
「這個不知道,她打電話給我要租房子,直接就入住了,都沒上門來看房!我老公還擔心是騙子呢。」
房東提到這個很疑惑,你卻大概猜到了原因,1101 和 1201 格局相同,人家對小區情況熟悉得不得了,哪還需要看房。
「事故當天,您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物業和丁婉婉都給我打電話,後面警察和消防也找我,說方安娜掉樓下去啦,可把我嚇一跳。」
「幸好後來警察跟我講,她是從樓下跳的樓,我那個房子差點成凶宅啊,嚇壞我啦!」
「您知道她和樓下的關係嗎?」
「那不知道,可能是串門吧。」
「兩年前那次事故,您還有印象嗎?」
「那次不是燃氣公司的錯嗎?要我說就該他們賠,做事情一點都不上心。」
「怎麼說?」
「我們一直在反應設施老舊,那時候好多家人都說家裏有煤氣味道,他們拖拖拉拉的解決,那出事了怪誰?」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嗎?」
「半個月有的吧,那段時間我都不敢過去,怕出事,房子都暫時沒租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燃氣公司願意承擔主要責任,原來煤氣早就有泄漏問題存在。
因爲燃氣公司瀆職,才導致了最終的悲劇。
房東阿姨常年出租房子,對左右鄰居毫無印象,你的其他的問題,她都一問三不知。
她關心的只有賠償金什麼時候能到賬。
這個問題的答案,連你都不太清楚,自然是打太極糊弄了過去。
彙總現在的調查結論,雖然依舊認證爲意外,但是公司壓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1101 的劉家夫妻有些不當行爲,但他們死不認賬,你需要從其他地方合理地壓壓價。
1102 的吳奶奶,多方認證的阻礙消防救援,看樣子是訛人的老手,你一個人肯定不能再上門,要交給公司處理。
1103 的朱先生一家,沒有什麼不當行爲,本身也只是最低檔的賠償標準,不必多說。
1201 的出租房,租客丁婉婉沒有不當行爲,另一名租客方安娜雖然和被保險人劉致軍有點不清不楚,但本人也是事故受害者,不可能有主觀縱火意願。
1202 的林先生,他的車子阻礙了救援通道,雖然只是許多輛車其中之一,但是也可以適當壓壓價。
等你回到公司,確認了理賠單,讓所有賠償對象簽字確認後,你的調查工作就可以收尾了。
雖然不是公司最想要的結果,但是情況也還好,不至於被領導批評不做事。
你對自己的工作效率十分滿意,這才兩個星期,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情,你都已經門清。
雖然張茵家裏的愛恨情仇挺精彩,但是你調查一圈下來,並沒發現人爲痕跡,兩起事故都是相似的巧合和誤解造就的意外。
故事裏的人,就像是蝴蝶效應裏的無數只蝴蝶,他們只是在自己的生活裏飛舞,卻無意中影響了別人的命運軌跡。
每隻蝴蝶都扇動了翅膀,但你不能說某隻蝴蝶就是兇手。
-3-
得知你要上門來確定理賠金額,面訪對象們都歡迎之至。
這一次連朱太太都和善了許多,主動爲你送上了熱茶和水果。
對理賠清單上的數額,他們也沒什麼意見,很爽快地簽字確認。
上一次不太體面的朱家小孩也在,今天倒是母慈子孝,沒有雞飛狗跳。
你遲鈍地想起,現在小學似乎已經放了寒假。
兩次事故都發生在冬天,春節之前,也不知道張茵是怎麼挺過去的。
辦完了正事,你們也有時間閒聊兩句,聽說醫院裏的傷者情況不佳,朱太太的怨氣都消散了點。
鄰居家給她找了再多的不痛快,一看對方的現狀,也抱怨不起來。
朱明仔聽到自己小夥伴的名字,跑過來追問:「他什麼時候回家啊?我還有東西沒還給他呢。」
小孩子童言童語的,還以爲夥伴只是住院,遲早要回家。
朱太太安慰兒子:「你先把東西放好,等下次遇見了再給他,是什麼東西啊?」
朱明仔獻寶似的拿出一條歪七扭八的項鍊:「媽媽,我送你的項鍊好不好看,就是學這個弄的!」
朱太太笑得開懷,顯然想起了兒子送的禮物:「哦呦,原來你是學別人做的啊?好看呢,媽媽很喜歡。」
朱明仔很得意:「他說這是跟他漂亮媽媽一起做的,特別好看,媽媽,爲什麼劉垚可以有兩個媽媽啊?」
小朋友很困惑:「媽媽也分真假嗎,他說張阿姨是假媽媽,漂亮媽媽纔是真媽媽。他喜歡真媽媽,不喜歡假媽媽。」
朱太太輕拍了兒子腦袋一下:「什麼真假媽媽,那個是他後媽。」
她語氣裏有點鄙夷,卻也沒有和兒子科普背後的污糟事情,只是教育孩子。
「大家都只有一個媽媽,他有兩個纔不正常呢!」
孩童的無心之語,他的父母都沒放在心上,你的心裏卻一直在徘徊這兩個詞。
真媽媽,假媽媽?什麼意思?
劉垚不是張茵親生的,說假媽媽也沒錯。
但是方安娜哪怕上位成後媽,卻也不是親生的。
只不過……你忽然想起之前在醫院見到的小孩,方安娜的親生兒子。
他的眉眼之間似乎和劉垚有那麼幾分相似啊。
你見過劉垚之前的照片,因爲是抱養的,小孩兒自然和家裏誰都不像。
偏偏像父親的出軌對象,這似乎有點巧合了。
難道方安娜和丈夫,就是那對不要孩子的父母?
方安娜糊塗,她丈夫卻不像那種人。
或者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劉致軍和方安娜並不是三年前勾搭到一起的,而是更早。
這想法有點大膽,那男人再冤大頭,也不至於連妻子懷孕生子都不知道吧。
正常都會以爲是自己兒子,然後綠雲罩頂。
你好奇地去翻了翻那男人的朋友圈,幸運的是,因爲他發得少,也沒有設置半年可見。
你輕而易舉地翻到了他們結婚的時間,頓時興奮起來。
七年前,他們是七年前結婚的。
而劉垚今年已經九歲,存在方安娜婚前生子的可能!
劉家父母去探望兒子的小三可能會猶豫,去探望孫子的親媽理由卻充分。
如果這個假設是真的,這事情恐怕就有點微妙了。
丈夫單純的婚內出軌,和被算計着養了丈夫的私生子,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張茵有充足的理由,報復劉致軍!
-4-
你懷着興奮,又來到了 1202,林先生家裏。
一進門,就發現這裏打包了許多箱子,顯然正準備搬家。
林先生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這幾天在忙着打包,有一點亂。」
接過你遞上的理賠單,他臉色微妙地變了變:「爲什麼比上次說好的要少?」
你從容地列舉:「首先是您無法提供部分電器的發票,公司不太認可您的賠償要求。」
「其次我從消防和警隊瞭解到,您因爲亂停車,存在阻礙救援的情況,需要承擔一定比例的責任。」
林先生有點惱火:「之前我已經交過罰款了!」
你很平靜:「林先生,據我所知,您不是第一次亂停車,這對您的理賠比較不利。」
是的,亂停車的林先生,和私用消防栓的吳奶奶一樣,都是慣犯。
你隨便打電話一問,物業就能找出許多證據。
見你有備而來,林先生立刻啞火了,但還是有些不情不願,想跟你掰扯一下。
你們溝通的功夫,有人砰砰砰砸響了房門。
林先生不耐煩地打開門,外面居然是你躲着走的吳奶奶。
她第一眼沒有看見你,只是對着林先生嚷嚷:「你家吵得不得了,我們老年人覺都睡不好阿!」
這次或許沒有冤枉林先生,搬家打包自然有些噪音。
恰巧林先生因爲賠償不滿意也有點火氣,兩個人吵了兩句嘴,吳奶奶這纔看見無處可躲的你。
「唉,那個誰,你說的賠償什麼時候給啊?」
見實在躲不過去,你只好站起身應付。
「吳奶奶,您家情況比較複雜,我已經轉達給上級,您耐心等待好吧?」
「您找我也沒有用,我已經不負責您家了!」
林先生也跟着幫腔:「我家可安了監控的,你別訛人。」
他和鄰居打交道的經驗顯然比你豐富,一聽這話,熟練捂胸口的老太太立刻偃旗息鼓,嘀嘀咕咕地走了。
「他們家還沒有賠嗎?」林先生問你,有些好奇。
「他們家連帶責任比例高,賠償不多,他們不是太認可。我這邊的權限只到這裏,現在是公司在處理。」
林先生立刻就明白了,老太太偷用消防栓的事情還是他說的,自然心頭有數。
或許是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倒黴,他立刻就釋然了,不再跟你斤斤計較,痛快地簽了字。
「算了,儘快把事情了了,我也能快點搬走。」
「這個小區的事情真的太多太麻煩,年年都有新問題。」
「樓下 1101 已經死了兩個人,怨氣重,都算是凶宅了吧。」
林先生突然玄學起來,神祕兮兮地跟你打聽。
「是啊,那家已經發生過兩次火災,評估建議不讓住人,確實有點兇。」
你想起還沒跟林先生打聽過兩年前的意外,順勢問他。
「兩年前那次火災,您知道什麼情況嗎?」
「知道啊,煤氣泄漏爆炸,一死一傷,業主羣都傳遍了。」
「聽說那之前煤氣就泄漏了,燃氣公司一直沒管?」
「小區那麼多戶人家,他們不可能全部檢修,誰家打電話報修就去誰家。估計樓下沒注意到煤氣泄漏,沒有報修吧。」
林先生猜測着,明顯對之前的事故不甚瞭解。
畢竟那是一個工作日,他正在上班,這些多半都是道聽途說跟合理揣測。
說法倒是和 1201 房東阿姨說的基本一致。
-5-
離開小區前,你又去了一趟 1104,提了一份公司的答謝年禮。
1104 沒有損失,不在理賠名單上,但是你比較會做人,想要去感謝孫家夫妻的款待。
孫太太很驚喜地迎接你進門,笑得合不攏嘴。
你倒也有些私心,想要跟他們打聽一下煤氣泄漏的事情。
不負所望的,孫太太果然還記得原委。
「是的啊,煤氣有問題,說是設備老舊,那段時間人心惶惶的。」
「我覺得這事情要重視,就打電話找人過來看,說是沒問題才放心了。」
「1101 沒有報修嗎?」
「沒有啊,就差那麼幾天,之前小劉還在跟我打聽呢,問打哪個電話。」
你端着茶杯的手一僵,後背爬上了一層冷汗。
「您是說,劉致軍知道家裏漏氣?」
「知道啊,怎麼不知道,說是不嚴重,忙着加班沒顧得上修。」
「我還想着這事兒哪能拖啊,啥時候遇到小張要提醒她一下,結果沒兩天就出事了。」
你的手開始抖了,意識到了什麼。
「那張茵知道這件事嗎?劉致軍沒有報修的事情?」
孫阿姨再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不該提人家的傷心事,可是我真覺得很可惜,早點報修了就沒這個事情了啊。」
「就是不重視,家裏大事小事都是小張在管,她一撂挑子,家裏就亂套。」
「她那個時候不在家住嗎?」
「沒有,好像是鬧離婚,帶着孩子回孃家去住,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偏偏那天回來了。」
孫太太提起這件事,語氣裏滿是遺憾,覺得實在是太湊巧。
「那幾天,劉垚在家裏住嗎?」
你聲音乾澀地插了句嘴,高高地提着心臟。
孫太太搖了搖頭:「那幾天好像沒見,聽說是學校有什麼封閉式活動,喫住都在那邊。」
又一個不會出現在現場的人,劉致軍的父母和兒子,都恰巧離這套房子遠遠的。
可他又怎麼能確定,張母會帶着劉曼曼回到這個家呢?
你卻越想越手腳發冷,哪有那麼多的巧合啊,這裏面分明有故意的成分在!
這個劉致軍,事發當時真的不知道屋子裏有人嗎?
那爲什麼提前打發自己的父母回老家?
是真的爲了那早已殘破的老屋,還是爲了以防萬一。
你揣測着可怕的真相,有點不敢置信。
他早就知道會有意外發生嗎?真有人能未卜先知?
你迷惑極了,就像想不通張茵怎麼報復的那樣迷惑。
靠報應?那就過於天真了。
畢竟這些愛恨糾葛裏,第一個喪命的是個四歲女孩,她能有什麼報應呢?
可若不是報應,又怎麼解釋前後這兩場相似的大火呢?
再見到張茵,你的情緒複雜了許多。
一方面,你覺得這件事很可能有內情,張茵報復的動機很充分。
另一方面,你又覺得這現世報大快人心,不想要追根究底。
還是那句話,經過多方檢測,事故現場沒有人爲痕跡,至於那些過多的巧合,有什麼要緊的呢。
你又不是做偵探的,不需要探究那個唯一的真相。
-6-
你來得不巧,張茵父母家裏,還有兩個不速之客。
劉家公婆正在客廳裏和親家對峙,雙方臉上都帶着些憤怒,顯然並不愉快。
張茵倒也不避諱,把你讓進門,跟你解釋:「我準備放棄治療,他們不同意。」
劉母指着張茵的鼻子,咬牙切齒:「只要我還活着,你就別想!那可是……那可是你兒子!」
你在心裏默默補上真實說法,那可是我們老劉家最後的根啊!兒子已經沒了,可不就是獨苗苗了嗎?
劉母顯然還沒徹底喪失理智,沒有發瘋捅破這層窗戶紙。
可她不說,張家人就真的不知道嗎?
畢竟孩子長得像母親,你看得出來,人家也不是瞎子。
有些懷疑和猜測,都不需要親子鑑定,看看這家人的行爲就能確認。
他們之前得意忘形,壓根沒想藏着掖着,想必早就不是祕密了。
你這樣想着,觀察着在場衆人的神情。
果不其然,一聽這話,張家父母就面露憤怒之色,看劉母的眼神很不友善。
把自家女兒當做傻子戲弄不說,還要女兒負擔這個無底洞一樣的拖油瓶,未免太過分。
劉母也有點心虛氣短,扯了扯旁邊的劉父,示意他說話。
劉父咳嗽了一聲,緩和了神色,開始打感情牌:「小茵啊,劉垚畢竟是你從小帶到大的,也有感情了,他現在還有希望,你不能放棄啊!」
劉母附和着:「是啊,曼曼已經沒了,你得有個念想啊!」
張母從沙發上跳起來,憤怒極了:「你們還有臉提曼曼!要不是,要不是……你們沒帶過曼曼一天,根本沒資格!」
她被燒傷的臉越發猙獰,嚇了劉母一跳,頓時訥訥不敢搭腔。
張茵走上前,聲音很冷靜:「是醫生建議我放棄,不然他只能待在無菌病房裏,出來就會感染,不相信你們可以去問醫生。」
「前幾天我去看了方安娜,她老公決定拔管,今天應該已經火化了吧。」
她突然提及方安娜,劉家父母臉上立刻浮現出心虛,別過頭壓根不敢和她對視。
「你們不同意可以,後續治療你們自己負責,該分你們的錢我會分,其他的我不會管。」
「劉垚該不該我管,你們心裏最清楚,好歹算是一家人,大家都留點臉。」
張茵又看向你:「你來得正好,保險理賠這部分的錢可以分了,你幫我們當個見證。」
你從善如流地拿出了準備好的理賠單,張茵這部分顯然要複雜許多,涉及意外險和財產險兩大部分,全部確認可是個大工程。
好在張茵並不計較其中的細節,簽字確認的手十分流暢。
反而是劉父劉母不肯簽字,聽到他們需要承擔責任,死活不承認自己做過那些事。
最後還是張茵說了句公道話:「你們平時就不聽我的話,現在出事了不肯認?人家又沒有冤枉你。」
被她拆了臺,劉母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不情不願地認了責任。
聽說劉垚的那份是張茵代管,劉父又不樂意了:「爲什麼給她。」
你猜他想說的下半句是,她又不是劉垚的親媽。
這兩口子挺有意思,輪到要付出了,就說張茵和劉垚如何親密,有多少感情。
輪到利益相關了,卻又覺得張茵不配拿這些,因爲是個外人。
既要又要,好一對冷血自私的夫妻。
好在張茵也有父母,完全不慣着他們:「戶口本上寫着呢,不是你們給上的戶口嗎?」
劉母啞口無言,不知道有沒有悔不當初。
張母還在陰陽怪氣:「不對,馬上就不在一個戶口本上了,你放心,我女兒絕對不佔你家的位置,你們家那地方多尊貴啊!」
劉家夫妻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見實在討不到好,飛快地簽了字,灰溜溜地走了。
張母最後啐了一口:「什麼東西,晦氣!」
張茵看着他們消失的背影,臉上並不怎麼痛快,而是一種類似悵然若失的情緒。
她似乎沒有表面上那樣冷靜自持,畢竟真真切切喊過一聲爸媽,又不是你這樣的旁觀者。
她爲這個家庭掏心掏肺,換來的又是什麼呢,欺騙和背叛,或許還有更黑暗的東西。
這世上,付出真心的人總是要辛苦一些。
但踐踏這顆真心的人,也不要妄想逍遙快活。
管他是報應還是其他的什麼,就當是老天開眼了吧。
你又回頭看了一眼電視櫃方向,上面的小女孩笑容正燦爛。
-7-
張茵簽署放棄治療知情書的時候,你也趕到了醫院。
劉垚是保險受益人之一,無論他是生是死,你都得做個見證。
主治醫生鄭重地說明了劉垚的情況,雖未明說,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很清楚。
建議放棄治療,這樣的重度燒傷即使放在成年人身上,也是十分嚴酷的考驗。
劉垚必然無法承受後續的痛苦,對家庭而言,治療費用也是一個無底洞。
與其人財兩空,不如早做決斷。
劉家父母站在旁邊,似乎欲言又止,最終卻沒有開口。
無論親兒子還是親孫子,一旦需要他們全心投入,他們也不再慷慨激昂。
張家父母站在女兒身後,是保護和戒備的姿態。
但直到簽字完成,也沒有人站出來反對。
你注意到,張茵簽字的手只顫抖了一瞬,又堅定地穩住。
她真的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等待所有手續落地的功夫,你終於找到機會,問了張母一個問題。
「阿姨,您能告訴我,當年爲什麼要帶外孫女回幸福裏小區呢?」
是的,極爲諷刺的是,這個事故多發的小區名叫幸福裏。
你問得沒頭沒尾,張母卻立刻聽懂了。
她不自覺的摩挲着自己燒傷的皮膚,沉默半天才回答:「因爲曼曼跟我說,想爸爸了。」
生病的小女孩渴望父親的擁抱,外婆不忍拒絕。
「您事先告訴張女士了嗎?」
張母搖了搖頭,眼中淚光閃爍:「不,我想晚飯前再打電話。」
她沒有明說,你卻猜到也許是小女孩的請求,張母不願責怪小孫女,主動攬下了責任。
父母之間的矛盾,小女孩並非一無所知。
她不理解所謂的離婚或是出軌,只想要爸爸媽媽相親相愛。
她想要回家,也想要媽媽回家,全然不知道歡欣雀躍跑向了怎樣的未來。
可是,爲什麼會突然想爸爸呢?
是因爲許久不見,還是那是個特別的日子?
張母搖搖頭:「我不知道,她只是跟我說,想回家見爸爸。」
「以前她生病的時候,她爸爸會買糖哄,可能是嘴饞了,不敢跟我說。」
「她牙齒壞了好幾顆,醫生不准她喫糖。」
「早知道,那一天就給她買了,買很多很多。」
張母說着說着,開始哽咽。
張父瞪着你,對你不知分寸的瞎打聽很不滿。
你連忙道歉,剩下的疑問在嘴邊徘徊了許久,最終沒有問出口。
告訴他們煤氣早就有問題嗎?
告訴他們劉致軍不必要的錯誤嗎?
沒有必要,這種與生機擦肩而過的遺憾,只會讓他們更痛苦。
或許還能問出更讓人遍體生寒的東西。
讓你的內心不再蠢蠢欲動,得到了所謂的真相,但當事人們呢?
他們會在每個夜晚輾轉反側,噩夢纏身。
-9-
你這樣想着,有些釋然了。
事到如今,你已經能夠確認,兩年前的那次事故必然內有乾坤。
但那早已是個過去式,蓋棺定論無人調查,連理賠款都已經花完的過去式。
你殫精竭慮翻出所謂的真相,阻礙的只會是當下。
你會讓這一次事故坐實投保異常,家屬拿不到理賠,收穫的只有一地狼藉。
甚至張茵還可能爲劉致軍的錯誤買單,讓她的人生再次雪上加霜。
而你能獲得什麼呢?一筆看似豐厚的獎金,和公司的鼓勵嗎?
倒也沒有那麼吸引人,畢竟背後的代價是良心不安。
這沒有必要,你再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這一次的工作該結束了,你站起來,迎向了張茵。
「張女士,今天過後理賠調查就全部完成了,再有什麼疑問,應該是我同事來接待您。」
張茵今日素面朝天,一件灰色的外套樸素而暗淡。
她聞言點了點頭,客氣的說:「麻煩你了,中午喫頓便飯吧?」
你自然是婉拒了,離開前,你問她:「張女士,您以後還會回到幸福裏小區嗎?」
張茵毫不猶豫:「會的。」
你告辭離開,這一次依舊選擇繞路。
再次經過方安娜的病房時,那裏面已經換了一位病人,門口熟悉的身影也消失了。
他不再被重傷的妻子束縛在這裏,也不再困於不幸的婚姻。
有人遺憾地離開了,帶來的卻不是全然的悲傷。
死亡與告別,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對張茵是,對這個不知姓名的男人也是。
你還有很多疑問沒有答案,但你不能再問。
有的問題得不到答案,有些問題你不需要答案。
比如兩年前的燃氣羅生門,到底是遺忘了維修,還是不想去維修。
比如小女孩劉曼曼爲什麼如此巧合地思念父親,爲什麼偏偏是那一天。
比如劉致軍到底是慈父還是處心積慮的欺騙者,他那通電話是誤解還是有意爲之。
比如劉垚的身世,張茵是什麼時候知情的呢,是在第一場火災前,還是火災後。
比如明知丈夫做了這樣的事情,爲什麼張茵卻選擇不離婚,哪怕對方已經毫不避諱。
你清楚感受到她在隱忍,在等待着什麼。
等待什麼呢,等待這一場意外嗎?
她爲什麼知道,會有這樣一場意外呢?
就像劉致軍當初,又在等待什麼,期待什麼呢?
你的腦子裏百轉千回的念頭在徘徊,看着手中已經完成的工作,決定不再橫生枝節。
都說了,你又不是偵探,不需要刨根究底所謂的真相。
真是一場可悲的意外啊,你感嘆着,開始準備下一場工作。
【張茵視角】
-1-
【張茵視角】
第一次發現劉致軍出軌時,是在曼曼的生日宴上。
所有人的簇擁和歡呼聲裏,曼曼吹滅了蠟燭,她身邊的父親卻心不在焉。
短短的三分鐘裏,他一共看了 12 次手機,亮起又熄滅的屏幕,和他的臉色一樣頻繁閃爍。
我的職業賦予了我極度敏銳的觀察力,一旦發現線頭,觸摸真相併不困難。
我發現他謹慎地換了鎖屏密碼,打開手機時開始有意識地躲避我。
我注意到他襯衫的領口上,有隱蔽的口紅擦痕,偶爾會帶回一點殘留的香味。
我發現他突然開始注意個ṱüₓ人形象,更爲頻繁的換洗和講究起來的穿搭,無不說明對方是個精緻的女人。
有了疑心,我才注意到公婆最近的異常。
婆婆開始勤快地上門幫她兒子操持家務,那些沾了口紅印的襯衫,落不到我手裏來。
或許口袋裏還有些不適宜的東西,每當這時,公公都會很積極地下樓扔垃圾。
就連我兒子,都不再總是爭鋒相對,而是不再理會我的教育。
他們都知情,除了我,和我的曼曼。
最初我有些失望,對這個我盡心操持的家庭,對我付出真心的所有人。
公婆一向對我不太滿意,我困難的生育不過是其中一個方面,他們覺得我不夠溫柔,過於計較得失。
他們希望我能更加傳統一些,能迴歸家庭做劉致軍的賢內助,但我顯然做不到。
手心向上的日子,我無法想象。
每當我們爭論這個問題時,劉致軍總是一言不發,不認同他爸媽,也不會維護我,和他許多時間裏那樣。
我不太能定義我們之間的感情,好像不夠轟轟烈烈,卻也沒有矛盾。
我們戀愛三年,卻過早地進入了婚後模式,缺乏所謂的激情。
不過我們身邊大多數婚姻都是這樣,過於千篇一律,連抱怨都覺得無趣。
直到這個不知名的女人出現,我死氣沉沉的家庭才注入了一絲活力。
躲避我似乎成了他們的樂趣所在。
-2-
我花了一週時間,去考慮是否還要繼續這段婚姻。
論夫妻關係,我和劉致軍幾乎沒有爭吵過,我們都比較獨立,無論是性格還是經濟。
如果遇到分歧,雙方會默契地選擇沉默,從不紅臉。
論親子關係,劉垚總覺得我過於嚴厲,更喜歡願意縱容溺愛他的爸爸和爺爺奶奶。
曼曼會黏我,但是也很喜歡黏着爸爸。
這是讓我猶豫的原因,劉致軍對曼曼來說,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他從不像父母那樣重男輕女,劉垚欺負妹妹時,更多的也是維護曼曼。
我暫時無法決定,所以想要看看他的態度。
如果他覺得外面的女人是真愛,那我成全他們也未嘗不可。
畢竟劉垚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滿意,九歲的他還不太會掩飾情緒。
看樣子,他很喜歡外面那個女人,想讓她做新媽媽。
收養他本就非我所願,這也算是個成就彼此的機會。
只要能讓我順利帶走曼曼,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萬萬沒想到,劉致軍居然反對離婚,他就像是被戳破了表皮的氣球,一瞬間就痛哭流涕,是我沒見過的模樣。
他毫不猶豫地開始懺悔,講述着自己是一時糊塗,如何行差踏錯,未來又會如何補救。
「你不想給曼曼一個完整的家嗎?」他跪在地上,最後問我。
那天我相信了他,這是我人生中最爲後悔的瞬間,沒有之一。
破鏡無法重圓,破碎的家庭即使沒有分崩離析,內裏也有無數隱裂。
劉致軍並沒有改,他的跪地懺悔,彷彿一場投入的演出,每當需要時就拿出來博得同情。
可衣領上的口紅依舊,殘留的香水味依舊,他和父母心照不宣的眉眼官司依舊。
除了他會向我跪地求饒,一切都沒有變。
我決定帶着女兒和他分居,我母親知道了緣由,嘆息着支持了我。
那個時候,我還天真地想和劉致軍好聚好散。
我們夫妻一場,他和曼曼又是親父女,撕破面皮宣揚出去,除了一時的痛快,不會有任何好處。
一時的麻痹大意換來終身的悔不當初。
他跪在我腳下時,分明是一條呲牙的惡狗,早已準備好撕扯我的血肉。
他不是不想離婚,而是不想以我的方案離婚。
他希望我淨身出戶,來時孑然一身,去時也孑然一身,和他沒有任何瓜葛。
甚至還可以成爲他下一段人生的墊腳石。
比如一個意外喪命,爲他換取鉅額賠償的妻子。
-3-
2022 年冬天,即將元旦的那段時間,劉致軍頻繁地打電話向我求和。
他細細描述着我們曾經的甜蜜,說着他的歉意,描述着空蕩冷清的家,和劉垚對我的思念。
和過去每一次的痛哭流涕一樣,情真意切,深情款款。
可我已經不會相信他了,劉垚思念我嗎?我離家至今,他連我的電話都不肯接。
劉致軍的謊言太過拙劣,我沒有上當,可我未曾想到他的惡毒。
我不會相信他,可是曼曼會。
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我媽替我去接有些流感症狀的曼曼。
我有些擔憂,不知道這次的流感是否兇險,要不要買一小塊蛋糕回去哄她喫藥。
我媽的電話卻突然之間無人接聽。
曼曼的手錶定位顯示,他們在幸福裏。
而摺疊的小區業主羣裏,早已混亂成一片。
再見到我的女兒時,她已經蜷縮成了嬰兒模樣。
她是在睡夢中離開的,一無所知。
我媽媽昏倒在陽臺上,記憶卻只停留在沙發上的小憩。
她曾經爬到陽臺試圖開窗,醒來卻忘記了這件事,反覆說着自己如何一睡不醒,對那天的不謹慎愧疚難當。
我看着她被灼燒的臉與手腳,做不到責備什麼,只是慶幸。
慶幸我沒有同時失去母親和女兒,慶幸我的人生還沒有徹底分崩離析。
也慶幸母親還能說話,從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了她們突然回到幸福裏小區的緣由。
分明和劉致軍有關,他卻對此緘默不語,表演着與我相似的喪女之痛。
我想起那通告訴消防員屋中無人的電話,坐在病房外發了一夜的抖。
鄰居阿姨也遲疑地告訴我,如果早一點重視燃氣泄漏問題,或許可以避免這場悲劇。
那一瞬間,我確信這不是一場意外。
劉致軍等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次非人爲的燃氣泄漏。
年底忙碌的工作,讓他合理地錯過了維修時機。
年關裏學校那些不必要的活動,讓他如獲至寶地送去劉垚。
新年即將要回到的老家,也需要維修可能坍塌的老房,自然需要他父母費心。
這個可怖的屋子裏,不會有他在意的人。
而我,冬天總是復發的鼻炎,讓我對氣味不夠敏感。
喜歡自己做飯,睡前點燃的香薰,都是可能出現的明火。
他不確定能不能殺了我,但他想要試試,所以迫不及待想讓我回家。
那時他還不想要曼曼的命,話裏話外都在暗示我,希望能和我過久違的二人世界。
他只希望我一個人回家,踏入這個精心準備的陷阱。
他知道我日常工作羣衆多,小區業主羣總是被摺疊忽略的。
燃氣泄漏是公共安全事故,即使我沒有意外保險,他也能獲得賠償。
可我沒有入局,再拖下去,刻意的痕跡會越來越重,他終於把主意打到了曼曼身上。
我心懷警惕,可是曼曼願意相信爸爸。
她在生病沮喪的下午,接到了來自爸爸的電話,像是一顆裹着蜜糖的毒藥。
曼曼的兒童手錶在火場燒燬,通話記錄卻依然可以查詢。
我不知道劉致軍說了些什麼,或許是約定了一個小祕密,或許是請求她幫一個小忙。
這是父女間偶爾的遊戲,曼曼很熟悉,毫無戒心。
我猜或許是讓她回家,幫爸爸給媽媽一個驚喜,或許是爸爸給她準備了一個驚喜。
總之,曼曼提出了要求,想要回到那個家。
他精心等待了許久的意外,如願以償地發生了。
他誤以爲接送孩子的是我,堅定地告訴所有人,屋裏沒有人。
他想殺了我,連帶着親生女兒一起。
在撞見趕到現場的我時,眼中分明是驚慌。
我卻沉浸在失去女兒,母親重傷的悲痛中,毫無所覺。
-4-
我遲鈍地想起,曼曼的出生是一場意外。
劉垚的出現,讓我身心俱疲,公婆強硬要求我收養一個男孩,家裏一度雞飛狗跳。
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也耗費了我太多的精力。
那時我對劉致軍第一次感到失望,我不確定還應不應ƭùₔ該走下去,一度放棄了求醫問藥。
或許是不再執着,反而迎來了驚喜。
曼曼的出生,讓我第一次婚姻危機得以化解。
我相信了鄰居阿姨的說法,對待劉垚也更加真情實意。
可他們卻在辜負我和我的女兒。
公婆明顯的偏心和不喜,在曼曼出生當天就顯露無疑。
他們僞裝得很好,在那之前,他們分明滿懷期待,卻在得知孩子性別的瞬間滿臉陰雲。
我爸媽對他們月子裏的表現十分不滿,只是礙於身體還在恢復的我,硬生生地吞下了這口惡氣。
一步退便是步步退,曼曼總是在細枝末節裏被苛待着,始終如一的只有劉致軍。
曼曼短暫生命裏的許多個日夜,確實感受過父愛。
她甚至是被嬌養溺愛着的,和劉垚一樣。
直到那年 12 月的兩通電話,一通誘哄曼曼回到危機四伏的家,一通切斷了曼曼最後的生機。
愛不是假的,但顯然利益更加動人。
他嘴裏的小公主和小棉襖,不過是他展示兒女雙全,展示父愛情深的時尚單品。
一旦涉及利益糾紛,需要他付出實際的東西時,這些便是累贅了。
曼曼是我的奇蹟,卻是他奔向光明未來的絆腳石。
在那個可能的未來,他不想付出哪怕一點時間精力金錢,給那個叫他爸爸的女孩。
因爲所有人都在衆口一詞,告訴他那是一個麻煩。
從來都不喜歡女孩的父母,那個自詡真愛的小三,以及她和劉致軍的愛情結晶劉垚。
我在追尋真相的路上,發現了一個更爲可笑的真相。
他們口中所謂的抱養男嬰,其實是劉致軍的親生兒子。
劉致軍早在我們新婚當年已經出軌,甚至堂而皇之地抱回了私生子,讓他成爲我的兒子。
小孩子太不會僞裝,當他叫囂着我不是他媽媽時,我產生了懷疑。
當我見到那位婚外情女士,看到她與劉垚相似的眉眼時,我已經明白了真相。
他們肆無忌憚地欺騙着我,鄙視我的愚蠢,享受我的付出,最後還想要剝離我的骨血,榨乾我的骨髓。
我的女兒用命作爲代價,引領我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
我的母親中度燒傷,容貌被毀,如今行動不便,不再願意出門。
我憤怒,我悲傷,我想要歇斯底里,但我清楚自己不能喪失理智。
我選擇轉身回到這片漩渦裏,假裝一無所覺。
-5-
我相信了所有人的判定,認可這是一場意外。
沒有發現任何的人爲痕跡,火災甚至沒有那麼嚴重。
曼曼的死,只是因爲她實在太小,抵抗傷害的能力太弱。
有許多這樣意外夭折的小孩,或許是家長一個疏忽,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沒有人會相信劉致軍的刻意,有無數的旁觀者爲他作證,證明那個房子是空的。
他們都相信這只是一場意外,我也必須要相信。
千辛萬苦證明他心懷鬼胎又能如何呢?
四歲的曼曼在我心中重逾千金,在法律條款的判定中,卻輕若鴻毛。
那些明顯被父母親人刻意殺死的孩子,甚至不會成爲大人的罪行。
只要他們事後痛哭流涕,講述着自己如何不小心,如何懊悔自己的錯誤,他們甚至會被人同情。
至於爲什麼,死去的多數總是女孩子,那自然是天知地知兇手才知。
我不相信報應,我也等不到報應,我只想做這報應。
我嘗試着尋找機會。
事後調查的每一個細節,我都爛熟於胸。
那些細碎的,無數的巧合,就像是牽動一切的多米諾骨牌,每一片都被我牢牢記住。
這些細節在我的心中被不斷重組排演,試圖找到那個契機。
劉致軍不知道我的恨意,他正在爲意外帶來的賠償歡欣鼓舞。
這筆錢太豐厚,他假意的悲痛都快維持不住。
或許也不全是假意,也有幾分真心。
只是每當他痛苦時,總會伴隨着試探。
他痛哭:「曼曼,你回家爲什麼不跟爸爸說呢?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
我知道他在試探我,對當天的事情是否知情,知不知道那通電話的存在。
我自然是一無所知,只爲這場意外淚如雨下。
他向我懺悔:「小茵,都怪我,我想着家裏沒有人住,我又不會做飯,沒有及時報修,我不知道媽會帶着曼曼突然回來。」
我知道他這是在打補丁,畢竟煤氣早已泄漏的事情小區人人皆知,他瞞不住。
我沒有戳破他的謊言,不提他曾希望我回家這件事,假裝被悲痛擊垮,無法冷靜思考。
我很好地扮演着一個失去女兒,以養子爲心靈寄託的女人。
劉致軍的心虛和愧疚,成爲我重新立足的武器。
他果然拒絕了我重新購房的請求,對於婚後買房顧慮重重。
這棟老舊的房子是他婚前購入,寫着他一個人的名字,他不想改變。
這也正是我所需要的,這個房子是我以爲最好的墓場,給他們所有人。
我們如常回到了重新整修的房子裏,假裝意外從未發生。
我不再提離婚,不再分居,共同舔舐着同一個傷口,似乎逐漸遺忘了悲痛。
就連那個婚外插足的女人,都在那段時間消失了。
劉致軍好像真的迴歸了家庭,一心一意地爲小家庭付出。
就連公婆對我,似乎都格外和顏悅色起來。
一切都走向了平靜,好像曼曼從未存在。
我開始耐心等待。
-6-
曼曼過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等待一場遺忘。
等待所有人遺忘這一場意外,遺忘當時的驚悸,遺忘應有的忐忑,遺忘得到的教訓。
1102 的吳奶奶,看到我時已經從驚慌躲避,變成了熟視無睹。
她遺忘了自己被問責時的狼狽,遺忘了面對我時的心虛難安,卻沒有遺忘那 5000 塊的真金白銀。
公家的水,公家的樓梯間,被她再度佔用。
樓道里潮溼的水漬,逃生通道里如山的雜物,和那一年的冬天逐漸重合。
1103 的一家三口,他們吵鬧而幸福,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
他們逐漸遺忘了我的喪女之痛,相處時不再小心翼翼,而是針鋒相對。
他們爲了孩子據理力爭,會堵門指責討要說法,足夠讓我順理成章責罵劉垚。
我會拉着他上門道歉,心滿意足地看到他眼睛裏積攢的不滿和恨意。
有我這個嚴苛的養母在前,他會更思念那個漂亮又溺愛他的親生母親。
那個女人怎麼能置身事外呢,我還在等她入局。
1104 的鄰居阿姨,同樣遺忘了我和劉致軍曾經的矛盾,那段冷戰不再記憶深刻。
她的嘴裏和記憶裏,我和劉致軍始終恩愛如初,只是上天不公。
她會熱情地告訴向她打聽的所有人,我的婚姻關係如何牢不可破,我的付出如何盡心竭力。
畢竟每一次見面,我都會向她分享我的家庭,一個忙碌卻幸福的家庭。
1202 的鄰居,遺忘了被物業通報時的難堪,遺忘了交警的處罰,和許多人做了同一個選擇。
離小區最近的停車場一家獨大,畸高的停車費用德不配位。
停在小區本就狹窄的消防道上,是最具性價比的選擇,也是最方便的選擇。
他們如我所願地遺忘了那場事故,遺忘了自己曾是悲劇的推手,一個個故態復萌。
小區物業開始遺忘,懈怠小區裏的火災預防和宣講,告示欄裏的標語泛白剝落,被下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取代。
曾經處理那次事故的物業經理輪換離開,新來的經理見到我,臉上是全然的陌生。
就連劉致軍都開始遺忘,遺忘了那場所謂意外的真兇,看我的眼神開始蠢蠢欲動。
「老婆,我們再買一份保險吧,也算是個保障。」
「好啊,我們兩個都買,一起買。」
我從善如流,微笑着同意,忽略掉他眼底的貪婪。
上一次的兵行險着,他全身而退,豐厚的賠償助長了他的野心。
他開始期待一場新的意外,我又何嘗不是呢?
-7-
方安娜在我的耐心等待中,終於出現了。
她成爲我陌生的鄰居,成爲劉垚的補習老師,開始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家裏。
在我的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的行爲開始出格,越來越情不自禁。
連那個與方安娜同租的女孩,都隱含同情地提醒我。
她不知道,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劉致軍身上的香水味越來越濃烈,看我的眼神也開始掙扎。
我知道他在思考,思考是留下我,一個犧牲掉也不心疼的妻子。
還是讓方安娜名正言順轉正,讓劉垚如願以償。
完美的意外事故太難相遇,但完美的家庭似乎觸手可及。
他想得太多了,這一次不願離婚的是我。
我還需要那張薄薄的紙,它賦予了我決定劉致軍生死的權力,以及繼承他一切的資格。
他以爲他拿捏着我的命,實際上脖子上也套着無形的繩索。
但我會退讓,不讓他得意忘形,怎麼能行差踏錯呢?
我開始越來越忙碌,無休止的加班,讓我在家的時間無限縮短。
而這有限的時間,我總是用在劉垚身上,不厭其煩。
他似乎過早地進入了叛逆期,他對我的教導,我的禁令總是嗤之以鼻。
我越強調他不能去做的事情,他越會重複去做,他享受這樣的挑釁。
就像他的奶奶一樣,同樣的固執,同樣的自我,同樣的愚蠢。
他亂按電梯被鄰居投訴,我告訴他不能亂按電器按鈕,尤其是微波爐、烤箱、取暖器。
他亂扔鞭炮去炸車,我告訴他不能扔別人的車,也不能扔到密閉空間,更不能扔進電器空隙。
他對家中的電器有無限的好奇,我告訴他要注意用電安全,要隨時關閉電源。
他學會了用尖叫打砸發泄情緒,我告訴他這種行爲很危險,杯中的水流進電器,可能會導致短路失火。
可他不聽我的,他總愛與我對着幹,也總有人爲他兜底。
劉致軍對我萬分防備的錢包,卻很願意爲男孩的勇敢買單。
他甚至不必親自低頭,有我這個在意規則的「母親」在,他只需要是個無條件支持兒子的父親。
在家裏,在外面,我永遠是錯的那一個,我說的話總是被刻意針對。
我說電器不需要保護罩,即使非要保護,運轉的時候也要取下來。
我那婆婆不負所望,連夜爲所有電器增加了保護罩,包括冬天的取暖器。
我告訴他們取暖器功率更大,變頻空調更加安全實用。
空調遙控立刻不翼而飛,只剩下終日運轉的取暖器,灼熱非常。
我冷眼旁觀着這一切,看着他們把危險的行爲變爲日常,看着劉垚針鋒相對的行爲,看着地板上越來越多的褐色髮絲。
在我有意地減少回家次數後,租住在樓上的方安娜不負所望,很快地登堂入室。
我們就像兩條交叉的線,永遠只交匯在那一點,像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我會忽視掉她描繪精緻的眉眼裏,絲絲縷縷飄出的在意情緒,像是敵意,也像是得意,帶着點隱祕的複雜。
她在炫耀她的勝利,嘲笑着我的一無所知。
而我只是在確認,這個危機四伏的屋子裏,每個人都不無辜。
-8-
陷入愛情的人或許總是有些愚蠢。
劉致軍遺忘了曾經怎樣利用過偶然的事故,對這些可能的隱患視而不見。
面對我的擔憂和建議,他十分不耐煩。
於是滿懷憂慮買回消防用具的我,只能委屈地將東西放進了側臥櫃子深處,然後告訴他一個含糊不清的方位,給他留下希望。
我注意到取暖器最大功率時,燈絲似乎在閃爍,可能有安全隱患,叮囑劉垚不要開到最大,離開時一定要記得關閉。
家裏喜歡喫湯鍋,但鍋子功率大,和取暖器同在一個插線板上時,屋子裏的燈總會閃一閃,以及連我那時靈時不靈的嗅覺都能聞到的,電線融化的橡膠味道。
那個週六,我如常唸叨完這些老生常談,滿意地看到無人在意。
廚房裏已經開始解凍的牛肉,劉致軍眉眼裏掩藏不住的期待,劉垚對我難得的好臉色,都讓我清楚一件事。
今天的午餐,必然會有一個他們期待的客人到來,就如同過去的許多個週六一樣。
我瞥了一眼大清早已經開始工作的取暖器,被我取下來的保護罩,再次牢牢地穿了上去。
連接它的插線板已經老舊,少量電線裸露在外面,擺在人們來往的必經之路上。
我記得喫完湯鍋後總會一地狼藉,而我婆婆拖地總會遺留太多的水。
拖把早已經壞了,無法擰乾,我買的新拖把被她珍藏在牀底,教育我不知道持家。
劉垚端着飯碗滿屋亂竄的習慣也不好,飯菜的汁水,他喜歡的碳酸飲料,總是出現在隨機的地方,包括取暖器旁。
每一件事,我都着重提醒過,來來回回直到他們對這熟視無睹。
大題小做的只有我,按照我的想法去做的他們,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
我這樣愚蠢的,只配給他們鞠躬盡瘁的,家庭邊緣的外人,怎麼配指揮任何人呢?
我在所有人的忽視下,走出家門,走過滲水的樓層消防栓,路過堆積如山的樓道,走進陳舊的電梯裏。
電梯停在 6 樓,一個陌生的鄰居推着電動車,鬼鬼祟祟地走了進來。
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見我無動於衷,又瞥了一眼並未被打開的監控。
電動車入戶充電,總有人偷偷摸摸這樣做,只爲省下那點充電錢。
我走過小區本就不寬敞的道路,路牌上消防通道禁止堵塞的字樣蒼白無力,週六的車子比平時還要更多一些。
一切都完美復刻兩年前的冬日,每一個元素都不曾缺席。
我親手搭建了這個舞臺,比曾經的劉致軍更加耐心,他能等到一場完美的意外,我自然也可以。
在這個萬事俱備的週六,我期待了許久的意外,終於發生了。
-9-
火焰替劉致軍做出了選擇,把他們一家三口留在了當場。
只是方安娜不願意同生共死,選擇從窗口離開了這個家。
她來得不怎麼體面,走得也不算體面。
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詢問,我問心無愧,事無鉅細地講述着我的作爲,對家人的忽視與輕慢痛心疾首。
我沒有做任何事,哪怕是最專業的警察都無法找出問題。
因爲這確實是一場意外,如我所願的意外。
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我,他們知道我悲慘的遭遇,拒絕懷疑我會同時殺死丈夫和兒子。
就像兩年前從未有人懷疑過劉致軍。
我是一個完美的受害者,我不在現場, 說不清發生了什麼。
我曾經苦口婆心說着用電安全,叛逆的兒子和迂腐的公婆卻不願聽話。
隔壁鄰居貪便宜的舉動,讓救命的消防栓出現了問題,這與我毫無關聯。
阻礙消防車開進來的無數輛車,沒有一臺在我名下。
我甚至準備了消防用具, 只是放在家裏不常用的櫃子裏, 從不收拾家務的劉致軍沒能找到。
他試圖奔向這顆救命稻草, 卻死在了不甘和絕望之中。
不知道那時他有沒有想起曼曼, 最初起火的沙發, 正放在曼曼離開的位置。
我完美到刻薄的公婆都無法指責,開始躲避與我見面。
他們害怕我追究事發當時的情況, 畢竟那時小三正與他們一家其樂融融。
我所說的所有隱患都助推了火勢,而這些正是他們嗤之以鼻的東西, 他們自認是隱形的兇手,只敢藏頭露尾。
但他們好像不怎麼悲傷, 擔憂的僅僅是自己的後半生。
哪怕喪命的是他們的兒子,躺在病房的是他們的親孫子也一樣。
我原以爲他們只是不愛曼曼, 今天才發現,他們也不愛兒孫, 他們最愛的其實是自己。
太可笑了, 曼曼在意過爺爺奶奶的愛, 原來如此的淺薄。
我站在那空蕩蕩的廢墟前,淚如雨下。
沒有人知道, 我是爲我的女兒哭泣。
我順理成章地閉門謝客,抱着小小的冬衣埋頭痛哭,放任自己沉溺在情緒裏。
這是一場長達半個月的, 遲來的祭奠。
用同樣的方式, 同樣灼熱的火焰, 同樣的意外結束這一切。
怎麼不是意外呢, 海灘邊走失的女孩是意外,洗衣機裏被絞死的女孩是意外, 樓梯上滑落的女嬰是意外, 在火場一睡不起的曼曼也是意外。
這世上有那麼多的意外,包括這一次。
但我沒有大獲全勝的痛快,只有悵然若失。
沒有比我更一敗塗地的輸家, 一時的疏忽的輕視, 帶來七百多個日夜的輾轉反側。
我的女兒才四歲, 她的笑容像是新桃上的露水, 走時卻帶着肺中的煙塵。
我不知道何去何從, 一度也想投身這場意外。
我想要去擁抱我的女兒, 但我媽媽抱住了我, 她傷後蜷縮的手指溫暖無比。
她每一夜都抱着我,就像我的童年時光, 就像我抱着曼曼那樣。
我失去曼曼的痛苦, 不能讓我的媽媽也感受一次。
我恍惚的情緒漸漸歸位,意識到我已經結束了這一切。
意外事故後的第三週,我迎來了第一位訪客。
對面的年輕人職業而疏離,笑容非常標準。
「張女士, 您節哀,我是保險公司的人,今天方便和我聊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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