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御獸宗做掃地僧

師尊從凡間帶回來一名女子。
說她是千年難遇的御獸宗奇才。
女子吐吐舌頭:「師尊肯定是逢人就這樣誇。」
同門們面露慚愧,紛紛搖頭。
只有師尊一滯,不自然地看向角落。
上一個被他這樣誇的人,目前在宗門打雜。

-1-
今天是我來到御獸宗五週年。
我早早起來,掃了地,擦了門,清了蓮池裏的雜草,餵飽了屋後的大鵝和雞。
仙鵝仙雞?
不不不,就是普通的大鵝、普通的雞。
同門們的契約獸都在各自的靈籠中,我靠近不了。
後山的祕境裏倒是有無數靈獸,但我去了,只會成爲它們的點心。
我是御獸宗的小師妹。
也是整個宗門最廢柴的人。
雖然我剛入宗門時,也是風光過的。
「阿蝣天賦異稟,是千年難遇的本門奇才。」
師尊笑眯眯地介紹我,座下倒吸氣的聲音四起。
我當這是師尊慣用的客套話,私下向同門打聽,他們極嚴肅地否認。
大師兄端方持重,是跟隨師尊最久的人。
他認真地說:「師尊平常嚴厲,從未聽他這樣說過誰。」
現在想想。
嗐。
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
我見天色已晚,準備收回大家橫七豎八晾在外面的衣袍書冊。
大師姐的四翼蛟能預言天氣,它說不久後將有百日大雨,唬得修士們應曬盡曬,忙起來又忘了收。
飛檐上的層層風鈴忽然無風自鳴,籠罩在宗門上的靈陣登時翻湧變色。
師尊回來了?
不是說萬宗大會遠在蓬萊,他要後天才能返回嗎?
難不成……他記得給我的承諾?
師尊的契約獸是隻名爲雪明的白鳳,鳳凰每五百年涅盤一次,今天該是它的涅盤重生之日。
我頭一回結契失敗時,師尊爲了安慰悶悶不樂的我,提出在雪明重生後把它贈予我。
那可是世間僅存的白鳳,多少飛禽走獸也比不過它一支羽毛。
「不要,我定能在那之前找到屬於我的靈獸,」我斷然拒絕,「而且,師尊沒了靈獸怎麼修行?」
師尊啞然失笑。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修爲已近圓滿,只待天門大開,即可飛昇成仙。
召集鍾嗡嗡響起,震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這種打雜的閒散弟子本不用去的,可心中希冀作祟,腳步不聽使喚地往大殿走。
夕陽的餘暉映得殿外流光溢彩,殿內已整齊站滿青衣飄飄的御獸宗弟子。
師尊獨立於雲臺之上,神姿高徹,眉目出塵。
沒人說得出他到底多大年紀,乍見他的人,只會當他是哪個名門世家的小公子。
「本尊愧對先師,終究未能振興宗門。」
師尊環視殿內,幽幽開口,語氣竟是罕有的頹喪。
弟子們交換眼色,有的面露慚愧。
師尊是這一輩宗主中的翹楚,是唯一即將功成飛昇的天選之人。但御獸宗仍是各大宗門中的冷門,比不得劍宗、丹宗,甚至合歡宗那般桃李遍地。
他定是在萬宗大會上見其他宗門愈發壯大,又想起自己在凡間時日無多,神傷了。
隊首的大師兄和大師姐對視一眼,抿了抿嘴,拱手道:
「是我們沒能爲師尊分憂,我等將以師尊之志爲己任,帶領宗門日夜勤勉。」
字字擲地有聲。
然而師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兩個天資平平的首徒,沒有接話。
直到大師姐抱拳的手已有些打晃,師尊才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你們盡力了。」
二人的背影一抖。
這是近乎挑明的失望。
天才渴求天才,我懂。
但世上哪有那麼多像他一樣的靈心慧性,或許這就是御獸宗的命運,他懂,只是不接受。
我搖搖頭,不願再看。
一隻腳剛跨出大殿,雲臺上傳來師尊拔高的聲音:「可我今日偶得一徒,方知天不絕我宗門。」
話音未落,有少女三兩步跳上雲臺,輕巧地搭住師尊伸出的手。
同門們紛紛抬頭,我得伸長脖子才能看見一角。
少女身形靈動,轉過來是一張俏生生的臉。
「凌宸是本門奇才,我會傾力傳授,你等也要盡心協助。」
師尊面色欣然,聲音卻是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日是雪明浴火重生之日,凌宸,它是你的了。」

-2-
新生的白鳳扇着丈餘寬的翅膀飛進殿內,羽毛上未抖落乾淨的灰燼,灑了站在門口的我和幾位同門一頭一臉。
它盤旋一圈後停在樑上,傲然俯視師尊身旁的凌宸。
同門們也難掩不忿。
畢竟,上一個被師尊這樣說的我,曾創下本門結契失敗次數的最高紀錄。
最後一次,一頭大如牛、貌似虎、脅生雙翼的巨獸一見我就從崖上飛躍而下。大師姐激動到破音:「窮奇!兇獸之首窮奇!師妹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直到它向我張開血盆大口,師尊才非常不情願地接受它只是想吞掉我這個事實。
揮手擊退窮奇後,師尊忍無可忍,以一縷神識再探我的靈海。
卻驚訝地發現我的靈海空空如也,別說廢靈根,壓根靈氣全無,與凡人無異。
「不對,你之前分明……你做了什麼!」
師尊錯愕地扳住我的雙肩,我努力回憶,似乎只有一件日常之外的事。
我來御獸宗沒幾天,有蠱修潛入盜寶,用蠱蟲傷了位同門,連他的靈獸火麒麟也中了暗箭。
師尊當時正在閉關,大師兄請來藥修的宗主,卻只能治箭傷,拔不了蠱。
我在苗寨長大,對巫蠱略通一二,自告奮勇爲同門解蠱。
好不容易保住他的性命,卻有一條蠱蟲逃脫符水,融進我的掌心不見。
一條蠱蟲而已,我的身體也沒什麼異樣,這件事早就被我忘到九霄雲外。
「無知!」
師尊從未這麼失態地斥責我。
「那是無藥可醫的化靈蠱,誰讓你逞能救人的?」
我試圖辯解:「人命關天,我也不知——
「夠了。」師尊倦怠地打斷,再抬眸時,眼中已沒有平日獨屬於我的暖意。
「你今後自行修習吧,如果想走,不必來辭行。」
說完大步離去,像是不願和我多待一秒。
有我這個前車之鑑,不怪同門們此刻臉色難看。
還有人不經意和我對上視線,只能尷尬一笑再趕緊錯開。
凌宸察覺到臺下的情緒湧動,吐了吐舌頭:「呀,我以爲師尊是逢人就這樣誇呢。」
師尊一滯,不自然地掃了眼殿內。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打破寂靜:「不至於,你是第二個。」
說話人抱着雙臂,一臉揶揄。
正是曾被我施救的小師兄,謝明川。
凌宸柳眉一挑,上下打量他:「第一位是誰,你嗎?」
謝明川比我早數月入門,即使結契了神力非凡的火麒麟,在師尊眼裏終究只是芸芸門生之一。
他聞言臉上發紅:「你、你管第一位是誰,就算師尊肯把雪明贈你,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讓它認主。」
見凌宸被人質疑,師尊像是想起來什麼令人不悅的回憶,眸色一暗,要出聲制止。
凌宸扯住師尊的衣袖,甜甜一笑:「無妨,我試試。」
她從懷中取出一支巴掌長的雪白短笛,放在脣邊吹響。
聲音不大,但連角落裏的我都能清晰聽到。
「你想幹嘛,給雪明吹歌聽啊?」謝明川嗤道。
其他人也是茫然四顧,有的已是等着看笑話的滿臉輕視之色。
片刻後,窗外隱約響起飛禽振翅的簌簌聲。
先是一隻兩隻,再是數十隻、上百隻……
「哎,我的比翼鳥!」
「那不是祕境中的畢方嗎?」
「七個腦袋的……是大師兄的七首鶴?!」
數不清的珍奇鳥雀在殿內穿梭來回,嘰嘰喳喳向雪明頷首致意。
竟是隻在戲文中聽過的百鳥朝鳳。
雪明顯然受用非常,它從樑上徑直飛下落在凌宸肩上,親暱地用前額觸碰凌宸的額頭。
這是自願結契的信號。
修真界以強爲尊,實力是最好的通行證。
殿內瞬間沸騰。
剛剛還信將疑的衆人歡欣鼓舞,師尊寵溺地看向凌宸,眸中溫度讓我覺得刺眼無比。
我悄悄退出大殿,回到自己的林邊小屋。
小屋靠近祕境,已聽不到大殿的喧Ṭũ⁷鬧聲。
師尊說我的靈海空空如也,不是修行的材料時,我明明並不氣餒。
一直留在宗門,也只是不甘心承認自己的平庸,更無顏面對曾阻攔我背井離鄉的苗寨鄉親。
可今晚,師尊尋到了他的後繼之人,御獸宗得到了天選之女。
我也該死心塌地地打道回府了。
我該高興的,爲所有人高興。
爲什麼這麼難過呢。
我抹了把眼淚,氣鼓鼓地收拾起行李。
嘎吱。
小屋的門被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露出謝明川那張討嫌的臉。
「我就知道!」
他像制止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心有餘悸地舒了口氣,快步走近。
「爲什麼要走,她來她的,你留你的。」
「我留下幹什麼,繼續打雜?」
我手下不停,悶頭整理衣物。
謝明川劍眉擰成一團,無法反駁。
他又轉到我眼前,故作輕鬆道:「我再去求師尊,讓他尋蠱修、藥修來給你看看,肯定能恢復你的靈力。」
我壓不住胸口的煩悶,抬眼道:「謝明川,你這些年對我照拂有加已經報恩了,不用再同情我。」

-3-
「不是同情,是我不想你走。」
謝明川急了,甚至很幼稚地張開手,堵在門口。
我把包袱結緊了緊,打算跟他再說明白一些。
「修真之人的眼睛都是朝上看,你天資出衆,結契獸亦是萬中無一,沒必要再和我有交集。」
謝明川盯着地面,把住門框得雙手發白,啞啞低笑一聲:「是啊,所以我命懸一線時,他們想的也是救火麒麟,而不是隨處可見的一個弟子。」
這回換我無法反駁。
如果重來一次,知道那是可能讓人靈力全失的化靈蠱,我又敢不敢再相救呢?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緊接着是隆隆雷聲。
果然如四翼蛟所說,開始下雨了。
謝明川的臉上騰地燃起小火苗:「聽,要下百日的大雨呢,你總得等雨停再走吧。」
真是事事不順。
這裏到苗寨要水路換山路,我這種凡人最快也得走七日七夜,若是下雨,更添兇險。
「五日後是凌宸的初次結契,萬一她也、她也……」
謝明川本想用看熱鬧留下我,說着說着察覺自己是在往人傷疤上撒鹽,沒聲了。
我把他連哄帶趕推出門外,心中打定主意,等雨稍小一些立馬走人。
凌宸初次結契那天,謝明川興沖沖地來拽我一起去。
我嘴上說着誰稀罕,身體卻老老實實找好了最佳觀景位。
千百道炙熱的目光下,凌宸躍上高處,泰然自若地吹響短笛。
短暫的平靜中,樹葉的搖晃都讓人沒來由地悸動。
當日所有的御獸宗弟子都恨自己只生了一雙眼睛,根本看不過來接二連三現身的珍禽異獸。
只有御獸宗祖師才見過的銀鱗玄武自幽深的無底潭中緩緩爬出時,師尊也忍不住叫好。
可凌宸並不滿意。
她揮手退卻了所有爲她而來的靈獸,轉身離去。
謝明川打聽了好幾天,也沒弄明白凌宸所求爲何。
「祕境連通三界山海,居然選不出一隻令她滿意的靈獸?」
謝明川盤腿坐在我的小屋裏碎碎念。
大師兄和大師姐聽聞我要走,原是來找我問問情況,現在注意力也被謝明川的話吸引。
「難不成她想要的東西不在祕境中,」大師兄沉聲道,「或者她靈力不足,召喚不來?」
大師姐托腮思索:「她輕輕鬆鬆喚來你的七首鶴,還有數萬年的銀鱗玄武,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召喚不了的靈獸。」
謝明川撇了撇嘴:「故弄玄虛而已,難不成她想要龍啊?」
「祕境中有龍?」我好奇地插話。
「當然沒有,」謝明川笑着擺手,「龍族在上古就是高居天界的神族,怎麼會聽修士召喚臨凡?」
大師姐突然想起什麼:「人間倒是還有一——」
窗外突兀響起淒厲的鳥鳴,聽上去是在院中玩耍的七首鶴。
大師兄急忙奔出,只見七首鶴的一支脖頸已斷,軟軟垂在身上,還有一支脖頸赫然被雪明咬在口中。
凌宸悠閒地坐在屋檐上,朱脣輕啓:「再折。」
咔嚓。
雪明雙眼血紅,口中的鶴頸應聲而斷。
七首鶴竭力撲扇着翅膀,但根本不是白鳳的對手。
「你在幹什麼!住手!」大師兄大喝。
凌宸晃動雙腿,咯咯笑道:「這麼廢物的靈獸,師兄何必緊張。師妹改日幫你尋只更好的。」

-4-
「同門互戕,你是想被逐出宗門嗎?」
大師姐厲聲道,手按在腰間的執法令上。
凌宸瞟了她一眼,輕靈地從屋檐上躍下。
她走到紀採晴身前,一字一句道:「靈獸之間不比鬥,同門之間不競爭,難怪本門日益衰落。」
大師姐咬牙道:「本門每月有切磋比試,每年有宗門大比,但從不會故意傷害同門。你再不叫停雪明,恐怕師尊也保不了你。」
七首鶴被白鳳叼在半空,眼看第三支脖頸也要被折斷。
大師兄投鼠忌器,而且雪明新生後靈力更上一層,不是他那些咒術陣法可以擊退的。
我記起師尊提過雪明最愛乾淨,忙抄起沾滿雞屎鵝尿的掃帚一通亂揮。
雪明厭惡地尖叫飛高,一鬆口,七首鶴重重掉落在地。
「你!」凌宸一掌將我推開,「萬一傷了雪明,你這條凡人的賤命可賠不起!」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能被凡人的掃帚傷到,它也挺廢物的。」
凌宸眯起眼:「你便是……那第一位吧。」
她繞着我轉了一圈,撇嘴感嘆。
「也不知你使了什麼法子讓師尊看走了眼,我被和你這種假貨放在一起比,真是惱人。」
謝明川上前一步,冷聲道:「什麼假貨,不會說話就別說話。」
凌宸拍起手來:「被假貨利用的蠢貨爲她出頭啦。」
言下之意,儼然是指我矇騙師尊,再用爲謝明川解蠱做戲,掩蓋自己是個毫無靈力的草包ṭū́₀。
我不是沒懷疑過。
若我真是天賦異稟到有望繼承師尊衣鉢,怎會被一條小小蠱蟲化盡靈力。
大師姐曾開解我,說蠱修介於正道和邪道之間,蠱蟲難以用常理預測,有的低階修士中了小病一場,而大能修士卻可能走火入魔。
大師兄俯身抱起哀哀叫喚的七首鶴,聲音中是極力遏制的怒火:「凌師妹,你戕害靈獸,污衊同門,請隨我去執法堂受罰。」
凌宸輕蔑地一抬下巴:「好,我正想去找師尊,有些規矩該改一改了。」
謝明川朝我眨眨眼,低語道:「她肯定要被趕走了,同門互戕者逐出宗門,這規矩改不了。」
但凌宸要改的,不只是這條規矩。
「切磋比試改爲優勝劣汰,將靈獸致死致傷的,無罪?」
我詫異地複述謝明川的話。
他沮喪地點頭,沒工Ṭŭ̀₂夫和我多聊,因爲下一場月比就在後天了。
大師兄的七首鶴重傷,只能放棄比試。
「今天養一隻殘鶴,明天養一頭傷虎,我看也不用振興御獸宗,改成善堂得了。」
凌宸一狀告到師尊面前,說得大義凜然。
師尊揉着眉心,一副嫌大師兄不懂事的頭疼模樣:「你是本座的首徒,第一場改制後的月比不能不參加。」
「但七首鶴——」
「本座爲你開一次祕境,你再選靈獸結契就是,」師尊頓了頓,「不要再爲七首鶴浪費時間和靈藥了」
師尊已走出許久,大師兄還木然跪在靜室中,連我進門都沒察覺。
「師尊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說御獸宗與靈獸共修,靈獸是同門,也是țū́⁶戰友。」他喃喃自語。
修仙之路道阻且長,可人壽短暫,天材地寶更有限。
或許修士不該爲拖累自己的一切耽擱吧。
我沉默着將他扶起,講不出寬慰的話。
在師尊眼裏,我和剛剛被判了死刑的七首鶴也沒什麼不同吧。

-5-
月比之中,有人不適應新規矩,有人卻如久旱逢甘霖。
一旦有弟子不忍下死手,凌宸便會吹響短笛,催動大小靈獸失心瘋般地啃噬彼此。
謝明川的火麒麟兩根犄角連根扭斷,在雪明的助攻下,才險險躲過三目天狗的撕咬。
大師兄新結契的青尾鸞雙目被毀、四處亂撞,七首鶴救主心切,被它用長爪戳穿、踩成爛泥。
除了大師姐的四翼蛟尚能稍稍保留一絲神智,其他靈獸全部唯凌宸馬首是瞻。
石臺之上血肉橫飛,凌宸腳步輕點,來到喘着粗氣、傷痕累累的四翼蛟前端詳。
大師姐一把將她擋開。大師姐一向敬慕師尊,此刻卻像忍耐到了極限,朝着高立於山崖之上的師尊怒視道:「你看見了嗎,這般比下去,本門只會自絕於世!」
師尊衣袂翻飛,面目隱匿在雲霧繚繞間,聲音宛如從天上傳來。
「是本尊過去的婦人之仁誤了宗門,也害了你們。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御獸宗原該如此。
「靈獸死殘者,不是本門之才,即日逐出宗門。」
師尊說罷一揮袍袖,飄然遠去。
我以爲謝明川又會半夜來抱怨一番,但並沒有。
直到半個多月過去,我纔在藥房外偶然撞見他。
「你還好嗎,火麒麟的傷怎麼樣了?」我拉住他詢問。
謝明川腳步不停,匆匆道:「唔,還好,我要去修習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愣神了一會兒。
「凌宸用窮奇的鬍鬚,爲他向丹宗換來續骨丹,現在那麒麟的角比以前還要粗壯。」
大師姐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聽不出喜怒。
哦。
謝明川的眼睛,終於朝上看了。
「他們對師尊的道理接受得倒很快,」大師姐自嘲地嘆氣,「或許是我老古板吧。」
「你什麼時候走ŧû₍,我送你。」
大師兄在月比結束後已離開宗門,我更加沒有資格留在這裏。
我乾巴巴地回答:「明天。」
但有人連一天也等不及。
我離開小屋不久,再回去已是一片灰燼。
「啊,你還沒走嗎?」
凌宸用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圓圓的。
「抱歉抱歉,月比中的落敗者都走完了,我當你是識相的呢。」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還噴着火花的雪明,「聽說你是苗寨裏喫百家飯的孤兒,看來真是命如蜉蝣、無家可歸。」
「賴在這裏也行,千年一次的天門大開的確難得,你正好看看我如何直上九霄。」
凌宸的語氣中有種壓抑不住的癲狂,雪明吱一聲,似是被她掐痛了。
「你直上九霄?就靠你那根笛子嗎?」我眼神掃過她懷中露出一截的短笛。
凌宸張了張嘴,彷彿覺得和我說太多了,諱莫如深地哼了一聲。
抬手撒開雪明,揚長而去。

-6-
今晚是一年內月亮最大最圓的時候。
師尊會帶門內弟子前往靈壁,在子時採摘望月蘭的花蜜。
望月蘭異常敏感,衆人必須穿着特製的紗衣和蒙面才能靠近,且紗衣中不許帶任何東西。
這是我毀掉凌宸那根短笛的唯一機會。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幹什麼,也沒多關心御獸宗振興與否。
僅僅是爲我養了四五年的大鵝和雞變成焦炭不平。
以及,那種毫無意義的血肉橫飛,不能有第二次。
短笛不好找,我翻箱倒櫃許久才找到。
笛子小巧可愛,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樂器。
萬一……凌宸是真有奇才異能,不是由於這支短笛呢。
或者,如果能證明這支短笛纔是祕寶法器、凌宸不過是個尋常少女呢。
窗外靜謐無聲,我簡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把笛子放到嘴邊,顫巍巍地吹響。
一聲,兩聲,三聲……
時間就像停滯了。
我等了好久好久,什麼都沒發生。
我不信邪地再次舉起笛子——
「你在幹什麼?」
男聲陰惻惻地響起。
嚇得我一抖,笛子掉落在地骨碌碌滾了兩圈。
我悚然回頭,是謝明川。
身後跟着凌宸、師尊和衆位同門。
「凌師妹說你對她的笛子起了異心,我本來不信。」謝明川攥緊雙拳,聲音微顫。
凌宸用手指絞着紗衣的邊角,怯怯道:「今夜陰晴不定,望月蘭沒有如期開花,我們原想多等一會,卻聽到笛聲……」
大師姐瞠目結舌。
她想爲我開脫,可人贓並獲,什麼藉口都編不出來。
「阿蝣,我知道你本性不壞,」師尊俯身撿起短笛,溫聲道,「你不是想偷走它對嗎?」
「我沒想偷走它!」
我急急回答,師尊無波無瀾的語氣比耳光還讓人難受。
「我是想試試,她究竟是自己有天賦,還是這笛子有靈力。
「師尊,別再讓靈獸自相殘殺了,這不是對的法子。」
師尊臉上的平和蕩然無存。
他將短笛交還凌宸,恢復睥睨衆生的神情。
「對的法子?你肉眼凡胎,也配告訴我對錯?
「現在你試過了,她是真的有天賦,而你,該離開了。」
師尊漠然地看着我,又似乎根本沒再看我。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中走到山門的。
驚覺已邁出御獸宗的結界時,不自禁地回頭,背後空無一人。
唯有明月當空,山影綽綽。

-7-
「小修士,過了河就是苗寨,我只能把你放在渡口的聖母廟喔。」
船伕一手搖櫓,一手指着河對岸的小廟。
苗寨隱在深山老林中,瘴氣濃重,巫蠱盛行,外人不敢靠近。
「天黑路滑,你等白天再趕路吧。」
船伕一見我下船便忙不迭地划走,不忘扯着嗓子提醒。
我一路無心休憩,七天趕到這裏,已經累得眼皮打架了。
凌宸說得沒錯,我是苗寨裏喫百家飯長大的孤兒,這聖母廟也是我幼時的玩處。
但我不是無家可歸。
苗寨裏有十二戶人家,每家輪流養我一個月,每家都有我的阿爹阿媽。
我若是在誰家多待了一天,下一家還要上門來催。
「阿蝣一來啊,我是眼也不花了,你阿爸腿也不疼了,連水牛都能多犁幾畝地。」阿媽們總是抱着我不撒手。
所以師尊把我帶去御獸宗時,每家都不樂意。
我在聖母廟裏打好地鋪,看着碎了一半的女媧像,恍然時光如流水。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風聲驚醒。
廟外狂風呼嘯,把破敗的窗欞吹得哐哐響,讓人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
多日陰雨,難道山洪了?
我瞬間睡意全無,一骨碌爬起來。
沒等我去拉廟門,腐朽的門閂已不堪勁風衝擊,喀拉一聲折斷,兩扇搖搖欲墜的木板啪地大開。
山風裹着斗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進來,把我推得連連倒退。
不行,這間小廟怕是抗不過這場盲風怪雨,我得趕緊尋個別的安身處。
背後只剩一半的女媧像彷彿應和我的擔心,嘎吱吱晃了幾晃,臉朝下砰地摔在地上。
我頂着風朝門口走,盡力睜大雙眼。
一輪圓月忽忽悠悠自門外升起,越靠越近,竟和廟門差不多大。
圓月晶瑩透亮,從上到下有條如深淵般的縱線貫穿——
然後眨了一下。
我突然有個離譜的念頭。
雨天哪來的月亮。
這是什麼東西的眼球。
那東西長長地噴了一口氣,整間廟都跟着震顫,嘩啦啦往下落灰。
一個聲音響起,轟隆隆蓋過雷鳴。
「老子從大荒飛了七天七夜過來,你找我最好有事。」
大荒?
我……找它?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戰戰兢兢地挪動像灌了鉛的腿,邁出廟門。
門外烏雲翻卷,夜色如墨。
一條鱗身脊棘的東西從雷電中探出頭,蜿蜒至廟前空地,大半個身子還隱在半空中。
是噩夢裏都不敢夢的畫面。
我全身發僵,倚在門框上才勉強站住。
那東西的腦袋比破廟還高,一雙黃澄澄的眼球近在咫尺。
「你……你是什——是誰?」
我上下牙打架,磕磕絆絆說出句完整的話。
它愣了下,嘎嘎怪笑,震得我背後的牆壁又是一陣陣晃。
「你喚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我、我偷偷用了別人的法器,是那法器有靈力……」
我趕緊解釋,怕它再笑下去我要被碎石落瓦埋葬。
「法器?那就是個哨。」
它打了個響鼻,眸中的縱線漸漸變寬,倒是沒那麼凶神惡煞了。
「凡人吹,則號令三界靈獸,你吹,就喚來我。」
每個字我都能聽懂,連在一起像鳥語。
大概是我腦子裏的呆滯浮現在臉上,它把後半身也從雲層中現出。
我突然想起大師姐的四翼蛟,但四翼蛟比它小多了,而且四翼蛟雖生羽翼,並不能像它一般騰雲駕霧。
世上有什麼像蛟卻能飛的東西呢。
我在御獸宗短短學了幾天的百禽千獸像走馬燈一樣閃過,停在了最後一頁。
與天地同生之靈,司江河湖海之神。
「你是……龍。」
我得出最離奇的答案。
又記起大師姐沒說完的半句話,察言觀色地補充。
「是那條……唯一留在人間的龍。」
後來我不再被允許聽師尊傳道授業,只能趁灑掃時在窗外撿些只言詞組。
師尊清冷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傳進耳朵。
有龍之始祖。
開天闢地時即存於世間,尾劃過的地方,平地出河,兩岸成爲山巒。
助伏羲創八卦,教導炎帝神農。
有德的黃帝與嗜血的蚩尤爭奪天下共主時,此龍下界,先殺蚩尤,又殺夸父,載黃帝飛昇成神。
自己卻因殺孽過重,被阻於天門之外,再不得覆上。
我顫聲地叫出它的名字。
「滅世神,應龍。」
它的眸子被黑色鋪滿,昂然抬頭。
「很好。
「現在你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8-
我是女媧後人。
女媧摶土造人,但有一個,是她在以身補天之前,以血肉化成。
創世神湮滅,而護世神生。
不老不死,與人間同壽。
彷彿什麼都不管,又彷彿什麼都管。
草木山河,鳥獸魚蟲,四季更替,春雨冬雪,皆在我一念之間。
我最喜歡人。
他們面容像我,卻有喜怒哀樂。
而且他們的喜怒哀樂讓我摸不着頭腦。
懦弱者爲一事不畏生死,吝嗇者爲一人散盡千金。
這種怪事,漫長的歲月裏我也看過許多。
可他們活得太短了。
人還感慨蜉蝣一世,朝生暮死。
他們不過百歲的壽數在我眼中,亦是朝生暮死。
起先我還像他們哀嘆蜉蝣一樣爲他們哀嘆,等好不容易說上話的人一個接一個老死,我竟覺得自己纔是該被哀嘆的那個。
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
人壽有數,才使酸甜苦辣儘可貴。
我這般沒有盡頭,倒是日夜往復,索然無味。
我爲自己設下封印。
每過百年便將往事封存,如人新生。
與萬物相通的靈力也因此受限,只要離開荒僻的苗疆,靈力便Ťų⁶漸漸隱匿。
苗寨中的十二戶人家是女媧爲我捏就的玩伴,他們的宿命是世代生死於我的身邊。
至於應龍。
我都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見它是什麼時候了。
女媧留下一截小指骨,說吹響就可以顛覆人間,再造天地。
我不以爲意地放在嘴邊,片刻後它就優哉遊哉地從日光中現身。
「就這?一條龍?」
我有點失望。
五海之內,九天之上,龍我見多了。
它氣得在雲團裏扎猛子。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聽過嗎,說的是老子。
「黃帝騎龍昇天聽過嗎,也是說的老子。
「滅世神聽過嗎,還是說的老子!」
我掏掏耳朵。
「滅世神?滅一個我看看。」
它猛地剎住,尾鰭心虛地耷拉下來。
「唔,時候未到。
「還有,我要隱居大荒了,沒事別喊我,把那哨子找地方藏起來。」
我點點頭,這指骨萬一被凡人拾走,恐怕禍亂生靈。
我把它交給苗寨裏的大祭司,她之後煞有介事地建起座女媧廟,將指骨塑在泥像手中。
「哎別走,再和我玩幾天啊。」
應龍背上有翼,眼見雙翼展開,我一把拽住揚起的龍鬚。
它一偏頭,斥道:「龍行有雨懂不懂,我再待下去,人間又得大澇了。」
「喔,不送。」
我忙鬆手,澇過頭了又得我去治。
應龍深淵般的注視中,萬年的記憶裹挾着無窮無盡的靈力衝破封印,重回我的身體。
再睜眼。
我目可視雲霄之上,耳可聽幽冥之下。
風有了形狀,氣味也帶上顏色。
我回身望向碎了一地的女媧像。
指骨出現在凌宸手裏,多半不是她偶然拾得。
苗寨,出事了。

-9-
應龍一降一起便翻過羣山,未落地時我已看到寨中一片狼藉。
竹樓或被砍得東歪西斜,或被燒成殘垣斷壁。
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屍首遍地。
大祭司雖然是凡人,但有一絲魂魄被我存入靈海,我合上她的雙目,她死前的畫面在我眼前浮現。
凌宸手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觀星閣上。
臺下全是比兩個竹樓迭在一起還高大的巨人,四處打砸縱火。
煙熏火燎裏有受不住逃出來的鄉親,巨人就喜得見牙不見眼,大的把玩一陣,小的兩步踩死。
一個巨人薅住大祭司的頭髮往外拖時,凌宸直起身體:「慢着,這個給我。」
「我前不久見這地方上空五色雲盤旋,怎麼今天倒沒了,女媧傳人哪去了?」
凌宸用腳尖踢了踢被按倒在地的大祭司。
「裝啞巴?我倒也不是來找她的。那個能召喚應龍的法器,你知道在哪吧?」
大祭司仍是閉眼咬牙。
凌宸撇了撇嘴,抬手隨便一指。
巨人腳下用力,把一個竹樓連屋帶人碾成爛泥。
直到只剩下她一個活人。
「守着一個你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用不上的東西,蠢不蠢啊?」
凌宸抱臂站在她身前,連連搖頭。
「人生一世,蜉蝣一日而已。若爲值得之事而死,我才成了人,不同於蜉蝣。」
大祭司的臉上混着汗水和淚水,眼神卻篤定。
凌宸煩躁起來,轉身揚了揚手。
畫面如線香燃盡,煙消雲散。
想來她是把苗寨掘地三尺都沒找到指骨,繼而盯上了山外的聖母廟,順利奪寶。
「巨人?夸父族?」
應龍嘀咕。
世人不知怎麼傳的,以爲夸父只有追日的那個。
其實夸父是巨人的統稱,是魔族旁支,曾忠於兇殘好鬥的蚩尤。
在蚩尤與黃帝的決戰中,險些被滅族。
我掃了眼身旁的罪魁禍首。
「御獸宗講到你時,還有修士爲你鳴不平,什麼只殺了個夸父和蚩尤怎麼算殺孽太重云云,他們哪知道你差點把人滅族了。」
明明沒有風,應龍的背髯依舊飄揚。
完全沒意識到我並不是在誇他。
我不忍再看苗寨。
起心動念,倏忽間廢墟與屍骨化爲塵土,原地生出一片鬱鬱蔥蔥。
「走!」
我翻身躍上龍背。
應龍騰空而起,飛過我來時渡過的大河纔想起來問:「去哪?」
我垂眸看着河邊三五成羣的人,漁民蹲在河邊清點收成,船伕支着搖櫓攬客,炊煙裏時不時夾雜着女人們的笑聲。
「你說,神是不是不該有不捨,更不該有憎恨?」
我喃喃自語。
應龍的背髯在我手臂上拂過,輕柔得像苗寨阿媽們衣服上的穗子一樣。
「不該不該,不捨爲癡,憎恨是嗔。」
它不鹹不淡地回答,拐了個彎,徑直往御獸宗的方向飛。
「但女媧指骨可不能落入凡人之手,你是護世神,你得管。」
不愧是你。
一把年歲沒白活。
「沒錯,萬一生靈塗炭多不好,就算傷到貓貓狗狗也不行啊。」
我痛心疾首地附和。
「再快些,本神要教她做人。」

-10-
御獸宗的結界最多唬住凡人和低階修士。
應龍閃現在接仙台上時,用作警示的靈陣甚至沒來得及變色。
不過御獸宗的人也沒工夫管靈陣了。
數千名御獸宗弟子全被反縛雙手,歪七扭八地站在接仙台下,四周巨人環伺。
凌宸在臺上踱步,時不時地望天。
陰雨淅淅瀝瀝,到今天正是百日。
天門大開,應該快了。
她起先只看到應龍,臉色陡然變亮。
「我召來了!」
凌宸急切地跑來,口中唸唸有詞。
猝不及防與我四目相對的一瞬,她的表情異彩紛呈。
短暫的不解之後,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
「女媧後人?你這種貨色是女媧後人?」
她指着我尖聲道。
臺下的御獸宗弟子也看清龍背上是我,卻不敢在巨人的威壓下交頭接耳。
唯獨最前面一人行動自由,衣飾比別人都整潔亮堂,儼然地位不凡。
竟是謝明川。
他眼底浮現詫異,被我目光掠過時卻像被火燙到,驀地低頭,往後縮了縮。
「阿蝣,救師尊!」
鼻青臉腫的大師姐擠開他,聲嘶力竭地吼。
我這才留意到接仙台最高處的蓮座上,歪着一個人。
一對鋼鉤生生穿過師尊的琵琶骨,素日不染纖塵的白衣血污不堪。
我從龍背上滑下,快步近前。
師尊意識昏沉,脈象微弱。
最古怪的是靈力全無,頭髮像是一夜變白,露在外面的皮膚皺紋叢生。
「你抽了他的仙骨。」
我轉頭問凌宸。
「不錯,」她大剌剌地承認,「我有早登極樂的本事,何苦修個成千上萬年。若不是我的先祖在上古之戰中落敗,我生來就該是神族後裔——」
大師姐憤然打斷:「胡扯,你修爲不夠,即便煉化仙骨爲己用,也踏不上雲梯。」
凌宸仰天大笑,銀鈴般的笑聲說不出地詭異。
「還是御獸宗大師姐呢,當真蠢材。」
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淚。
「黃帝騎龍飛昇,你那師尊沒教過?」
大師姐愣怔半晌,似乎是想通了什麼可怕的事,聲音發顫:
「所以你……你搜羅靈獸炮製丹藥餵給我的四翼蛟,是要催它化龍?」
「可惜全是不中用的東西,」凌宸啐了一口,輕蔑道,「連那隻白毛鳳凰也不過是藥渣子。」
她嚮往地看着應龍,語氣炙熱。
「時運終究在我,真龍來了。
「你們誰都阻不了我的成仙路。」
凌宸掏出短笛,用力吹響。
一聲比一聲急促。
應龍甩甩腦袋,眸中的黑色逐漸收成一條細線。
這笛聲操控不了它,但聽着煩心。
「別人的東西,你還用順手了?」
我話音未落,笛子便發不出聲。
隨着我意念微動,山谷間呼地颳起一陣颶風,吹得飛沙走石,巨人都站不住腳。
凌宸毫無防備,嘭一聲被風力高高拋起、撞向崖壁。
短笛被她不小心擲出,卷在風中飄飄浮浮送回我手。
凌宸雖有仙骨護體,這下也撞得不輕。
她扶着崖壁站起,咳了兩聲,眉目間兇相畢露。
「神不得介入凡人宿命,你憑什麼干涉我修成正果?」
「你管踩着別人的骨血走快捷方式叫修成正果?」應龍的嘎嘎笑聲響起,「難怪你的氣息讓我想起故人,果然和蚩尤一般狂妄自大。」
凌宸蹙了蹙眉,猶疑道:「你認得我?」
「還是御獸宗奇才呢,當真蠢材。」
我學着她的樣子譏諷。
「你等的這條真龍,正是曾使你的先祖在上古之戰中慘敗的應龍。」
應龍得意長嘯,飄帶似的尾鰭幾乎伸過山那邊。
龍嘯聲震得羣山戰慄,鳥雀亂飛。
臺下的巨人們齊齊後退三步,深埋於血脈中的恐懼被粗暴喚醒。
跨越時空的仇怨橫亙在前,凌宸明白這條龍幾乎沒可能向她俯首。
她臉上血色全無,手攥緊又鬆開。
天邊響起滾滾雷聲,由遠及近,一道閃電咔嚓劈開烏雲,縫隙中灑下條條金光。
天門開了。

-11-
一見金光,凌宸立馬換了副面孔。
她雙手合十,朝我哀哀乞求,求我命應龍載她飛昇。
「你要救師尊是不是,我可以找大能修士把修爲渡給他,一個不行就十個、百個……」
凌宸言辭懇切,睫毛上閃着剔透的淚珠。
謝明川挺身而出,雖然臉色漲紅、磕磕絆絆,好歹說完了一番大公無私之辭。
諸如御獸宗中出了這千年間的飛昇第一人,宗門振興有望,同門們也能跟着沾光云云。
大師姐咬着下脣不說話,眼神卻帶着希冀。
她是師尊從死人堆裏撿回來。
自幼便格外刻苦,只希望爲師尊分憂,擔起他的志向。
她看不慣凌宸的做派,但更想救回師尊。
人有私慾,無可厚非。
「渡人修爲?你說的是以命換命吧?」
我垂眸問道。
凌宸雞啄米似的點頭。
我朝站得筆直的謝明川道:「你願意把修爲渡給師尊?」
他駭了一跳:「我?不、我這些修爲怎麼救得了師尊,還是得大能修士。Ṭũ⁷」
臺下角落裏有幾位修爲頗深的,刀子似的視線恨不能把他戳穿。
他以後在宗門的日子,估計沒那麼好過了。
大師姐恨恨地白了他一眼Ṭũ⁰,毅然開口:「我願意。」
「我不願意。」
蓮座上傳來喑啞的聲音。
師尊不知什麼時候醒的,他喫力地撐起身體,望着凌宸。
「我急功近利、識人不清是因,被你恩將仇報是果。
「陽壽無多也好,從頭再來也罷,都是我應受的。」
凌宸罵了句假惺惺,仍是死盯着我。
我搖頭:「你剛剛不是說了,這是凡人宿命,我介入不得。」
凌宸眼睜睜看着金光大盛,已急不可耐。
見我拒絕,她臉上做作的哀婉頃刻蕩然無存,大步流星走向峭壁下的陰影處。
陰影裏傳來似乎是解開金屬鎖鏈的叮咣聲,而後四翼蛟噌地躥出,比數月前大了一倍有餘。
大師姐倒吸一口氣,高聲叫它,但四翼蛟充耳不聞。
它喫了太多丹藥,狂性大發,已不認主了。
可凌宸沒有短笛在手,再製不住它,只能由四個巨人分別按住頭尾才勉強把它壓在地上。
凌宸手腳並用攀上蛟背,恢復一貫的倨傲神情。
「不幫便不幫,我本來也沒在等這條惡龍。」
朦朧的雲梯在金光中延伸,顏色開始變淡。
凌宸努了努嘴,示意巨人撒手。
應龍嘟囔:「你就這麼看着?」
我兩手一攤:「這是她的命數,而且她現在是凡夫俗子,你我只能旁觀。」
應龍眸中閃過一絲殺意,不甘地齜了齜牙。
最後一個巨人移開手,四翼蛟搖頭甩尾,瘋了似的往上飛。
「人生須臾,練氣、築基、金丹……要修到什麼時候?你們馬上就會知道我纔是對的。」
凌宸最後俯瞰一眼臺下面如土色的衆人,抓緊四翼蛟的背鰭,再不回頭。
一人一蛟打着旋升高,倏忽間夠到了第一階雲梯。
師尊別過臉去,極不願見證原屬於他的萬衆矚目。
凌宸一晃身,剛剛好站上雲梯,一步步走進金光深處。
金光中的雲團忽地聚攏,電閃雷鳴久久不息。
刺眼的光芒和持續的轟鳴讓衆人手忙腳亂地捂眼睛捂耳朵。
應龍不耐煩地壓低身子。
待雲梯全部消失,烏雲散開,空中升起一道斑斕的彩虹時,凌宸現身彩虹橋上。
她輕盈地懸在空中,面龐和輪廓都蒙上一層晚霞似的微光。
「騎龍登雲梯,仙骨渡雷劫。」
凌宸甜美的聲音從上至下傳進衆人的耳中,蠱惑極了。
「師尊,你瞧,心有凌雲志就得不擇手段,我說的可有錯?」
臺下竊竊私語聲如將要滾開的水,不少人臉上的厭惡恐懼已變爲羨慕憧憬。
我伸出手指,點住彩虹的一端向右划動。
凌宸彎起杏眼,笑道:「上神,咱們從此就是仙界同——」
我指尖劃過的地方,彩虹不見了。
凌宸身上的濁氣未淨、清氣不足,在空中一通亂抓無果,不停下墜。
她狼狽大叫:「你不能掌人生死,你不能傷我!」
「人?你已經不是人了呀。」我唯恐她聽不見,揚聲道。

-12-
應龍大眼珠子一轉,明白了我的心思。
抬首衝進雲端,龐大的身軀遮天蔽日。
「人與神之間的契約不可違,但你這種失德的散仙,本君一口一個。」
半空中的血盆大口張開,冷風吹得人汗毛直豎。
我又伸指在臺上一劃,青石臺面乖乖地從中斷裂,形成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站在臺上的巨人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回過神後趕緊笨拙地爬起逃竄。
溝壑愈來愈寬,眼看凌宸要墜入其中,她竭盡全力險險在距地面一丈處穩住落勢。
我動了動耳朵。
洪水奔騰的聲音逼近,約莫一個時辰後就會淹沒這片山谷。
千年難遇的開天門,不只對人,也對萬物。
百日大雨是爲了匯成洪流,一路翻湧壯大,裹着成精的鯉、得道的蛇、通靈的龜東流入海,直上天河。
可洪水不長眼,只會往水草豐沛處鑽,一路上不知要撞斷多少橋樑堤壩,吞噬多少人畜屋舍。
我阻攔不了這場洪水,但能引它改變路線。
那祕境中的銀鱗玄武若在,正是避水鎮河的好幫手。
沒想到它也被凌宸煉了丹。
應龍的頭離凌宸不過數尺,細長的舌頭已舔得她皮開肉綻。
龍的舌頭堪比最堅韌的荊棘,多粗糙的皮肉都能一擦見骨。
她仍是梗着脖子喊:「你敢誅仙不成?!」
我止住應龍貓捉老鼠似的折磨,試圖跟她說明白老虎不喫花草,卻會扭斷羔羊脖子的道理。
略一思索,罷了,來日方長。
「誅你不過舉手之勞。」
我抬起手掌,扇風似的輕輕放下。
凌宸卻像被一座無形大山猛地壓進溝壑,整片溝壑也被砸出碩大的深坑,連帶着兩邊的山崖都下陷不少。
暴土揚塵落定,只見凌宸伏在地底,哇地嘔出一大口血。
「等、等等!」她抹掉脣邊血漬,像是總算清醒過來。
「苗寨那些人,我有法子復活他們,因逆轉凡人生死而來的天雷,我來受。
「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她已直不起身,半跪着抬頭看我。
我定定望着她,直到御獸宗的弟子們由於察覺到越來越大的水聲而喧譁,才吐出答覆:「不好。」
凌宸愕然片刻,撫着胸口呵呵乾笑:「我忘了,神無情無慾,你怎麼會被這個籌碼說動。」
「他們命數如此,天地之間,自有輪迴。」我漠然道。
凌宸再支撐不住,癱倒在地,語氣仍是不饒人的狠厲:「呸,既然自有輪迴,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天地之間,還有因果。你損人利己,便要承受果報。」
「少廢話,」她嘖了一聲,扯痛臉上的裂口,眉心擰緊,「要殺要剮還是灰飛煙滅,隨你。」
濁浪滔天的洪水從山谷中咆哮噴出,洶湧而來。
應龍原地擺尾,將水流封在山谷內,給御獸宗的人奔往高處的時間。
凌宸的短笛失效,各種靈獸恢復神智,紛紛響應修士號令, 結伴逃生,師尊也被大師姐背起救走。
霎時間窪地中央僅剩二人一龍。
凌宸似乎意識到等待她的不只或殺或剮或灰飛煙滅這麼簡單,第一次露出真實的驚恐。
「死,對我來說不算痛苦的事,所以這不是你的果報。」
我誠懇地解釋。
「你已得了金身,剛好在此做個避水鎮河的地仙,庇佑風調雨順。」
她的眼珠子瞪得要掉下來:「什麼地仙?你、你想把我封在河底——」
我伸指一揮,凌宸忽地站直、垂目淺笑,縮小成與花瓶一般大小的金人像,噹啷一聲落在坑底。
溝壑開始收緊, 不多時接仙台重新變得光滑平整,一點看不出裂開過的痕跡。
應龍一揚尾巴,即將漫過山尖的洪水傾瀉而下, 將此處填成一片大湖, 多出的水再從四面八方幾處河道分流而去, 勢頭小了許多。
惡毒的咒罵聲仍能穿透層層碧波飛進我的耳朵。
「凌宸,其實我很高興遇到你,」我向地底傳音, 「終於有人陪我度過接下去的萬萬年, 我會常來陪你說話的。」
應龍在明媚的陽光裏穿梭,不忘給我掃興。
「人家不一定想跟你說話, 她的萬萬年可是一動不動地在溼冷刺骨、暗無天日的湖底煎熬。」
我將雙手撐在身後, 閉目感受日光。
「欸, 你是護世神,我是滅世神, 將來你也會把我扣在湖底嗎?」
應龍壞心眼地發問。
我懶洋洋地敷衍, 說指不定是它技高一籌、大殺四方呢。
它吭哧吭哧, 欲言又止。
「好啦, 我知道你不是滅世神。」
我敲敲它亮晶晶的鱗片。

-13-
人之先祖因女媧捏泥而生,又因她的一口氣而活。
神,存在於世世代代的人族之中。
人才是滅世神。
萬物有起有滅,終有一天這口氣散盡,人將貪婪無度,毀天滅地。
人消亡之日, 我也將身歸混沌。
屆時應龍會再次現世,撞倒不周山, 傾天河之水將一切沖刷乾淨。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啦。
「你要在這下來?真不跟我去大荒轉轉?」應龍在喧囂的街市上空兜圈子。
「下次吧。」我朝他揮揮手,跳到一處人家的屋檐上。
牆外是車水馬龍的熱鬧, 牆內是小橋流水的恬靜。
屋裏突然傳出新生兒的呱呱哭聲, 一絲留在我靈海中的魂魄一震。
苗寨中人的宿命,是世代守在我身邊。
唯有意外橫死, 纔可能跳出天職, 入了紅塵。
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過去是指間流沙, 未來是夢幻泡影, 真實的只有眼前。
我以指接印,在眉間輕點,封住萬年的記憶。
再睜眼是晴空萬里, 一行南飛的大雁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衝亂了隊形,慌張半天又重新排成人字。
秋風乍起,甜香的桂花雨落了滿頭。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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