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事

我初中時做過一件壞事。
當時感覺沒什麼,甚至還慶幸無人發覺。
但當我得知完整的真相後,卻絕望得想死。
我這樣卑劣無恥的人,肯定是要下地獄的。

-1-
初中時,我是班上的好學生,成績雖然算不上拔尖,但勝在穩重懂事。相比幼稚的同齡男生來說,我屬於比較早熟的那一種。
因爲擅長爲人處事,我人緣也不錯,同學認爲我可靠,老師覺得我教養好。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些都是我苦苦經營的結果。
其實我並不像表面上那麼從容,我性格自卑陰鬱,常有陰暗心理,小學就學會了抽菸、逃課。
到了初中,我下決心重新開始,努力裝成一名好學生。
可一切終將土崩瓦解。
事情要從初二說起。
初二,班上轉來一個女生,名叫陳真,坐我前桌。
她性格冷漠,從來不笑,也不說話,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感覺。
她坐在我前面,從不回頭。如果她回過頭來,白白的臉上沒有五官,我都不會驚訝——多年以後我經常做這種噩夢。
其實我早已記不清陳真的長相了,應該是一張寡淡的、讓人記不住的臉吧。
但我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
她的頭髮很黑,齊整地束在腦後,脖子又細又白。
她總是低着頭,於是那截白脖子就會凸起兩節脊椎的形狀,尖尖的,看着很孱弱。
她的衣領總是熨帖的,從來不會沾上汗漬;襯衫也總是平整利落,除了肩胛骨處別無皺褶。
我無法剋制自己投向她的目Ṱű̂ₗ光。
早讀的時候,陽光斜照進來,她脖子上的細小絨毛髮着光,衣服上揮發出清爽的香皂氣味。
我從書後探出一雙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爲什麼總看她?我也說不清。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把一支筆扔到陳真腳下,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幫我撿。她慢吞吞地撿起來,低着頭還給我,不與我對視。
我經常藉着發作業、收卷子的契機,繞到她正面,看她在做什麼——往往是在擺弄筆盒,似乎對其中文具的擺放順序有執念。
後來我對她越發好奇,時不時拍拍她的肩膀,沒話找話——
「你昨晚喫的什麼?」
「這題你會嗎?我可以教你。」
「你在家跟你媽也不說話?」
而陳真總是面無表情地轉過來,低着頭不吭聲,冷冷的樣子,也不知道ţů₌聽見沒聽見。
不光是對我,她對所有人都這樣,上課也經常低着頭,不像在聽講,所以成績墊底。
同學們一開始都對陳真很友好,但誰也遭不住冷漠,時間長了也不會再自討沒趣。只有我一直在熱臉貼冷屁股。
我們都知道陳真有問題。
她患有自閉症,神經發育上的毛病,無法治癒,只能從小干預,讓情況不要那麼糟糕。
現在她能保持情緒穩定,有部分自理能力,能坐在普通初中的教室裏,已經是她背後的家庭拼命努力後的結果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學校也給予了額外照顧,因爲她母親就是我們學校的地理老師。
我對陳真的關注溢於言表。有同學就傳言我是爲了成績討好老師的女兒,但轉念又想地理只是個副課,沒道理越過語數外爲一個副課大費周章。
所以更多的傳言是,我喜歡陳真。
同學明面上沒說什麼,背地裏說我口味獨特。我也無從反駁。
陳真的母親,也就是陸小云陸老師,很感激我願意接觸她女兒。她把我喊到辦公室,請我喫點心,希望我能繼續幫助陳真。
陸老師溫柔美麗,笑起來眉眼彎起,給人春風拂面的溫暖感覺,和她冷若冰霜的女兒氣質完全相反。
陳真的父親早早當了逃兵,在陳真確診後不久就離開了。十幾年來,陸老師獨自一人撫養女兒,掏空家底給她報干預課程,耐心教她生活,教她溝通,糾正她的異常行爲,始終不願放棄。
溫和的春風意圖撼動冰山,任重而道遠。陳真成長至今,仍然情感冷漠,學習能力低下,不肯說話,連「媽媽」都不叫,上次叫還是兩年前。
陸老師喜歡大自然,所以選擇了地理這個專業;又喜歡人世間,所以選擇了教書育人的職業。
她熱愛這世間的一切,而她女兒什麼都不愛。
很難想象這樣一對母女是怎麼相依爲命的,也很難想象這經年累月的無望歷程,陸老師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其實陸老師不用特地跟我打招呼,我自然會剋制不住地接近陳真,找陳真說話。
陳真對我好像有天然的吸引力。
我知道那不是喜歡,但既然不喜歡,爲什麼還要接近她?
這一點,我也很困惑。
陳真長了一張既寡淡又冷淡的臉,會讓人產生生理性的不適,除了她母親,沒人會喜歡吧。
她甚至讓我感到恐懼。
無數次午夜夢迴,回想起初中時光,我都會冷汗直冒,從噩夢中猝然驚醒。

-2-
那時候畢竟還小,有些問題還沒想通,就已經憑着本能做事了。
可是把問題想通,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說回我自己。
我叫賀嘉,遇到陳真那年,剛升初二。
時間退回到多年以前,小學二年級時,我父母離婚了。
因爲父親的財務狀況更好,我跟了父親。這是我願意承認的理由。
根本原因是,我媽不要我。
媽媽看起來柔柔弱弱,但很有風骨,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因爲爸爸的不忠,以及我對其不忠的包庇,媽媽沒有一絲遲疑地離開了我們。
我跟媽媽說,我包庇爸爸只是害怕他們離婚,不是故意不誠實。我性格好,成績好,長得好,喫苦耐勞,以後會孝順她……
列舉了種種優點,意圖證明我的價值,讓媽媽願意爭取我的撫養權,可是她不願意。
因爲思念媽媽,我經常在家哭,抱着她遺留的衣服不放手。
我爸說我沒有一點男子氣概,搶走我媽的衣服扔了,把我關在房裏思過。我就在窗邊眼看着媽媽的衣服被環衛車清走。
我爸做了飯,我說難喫,我爸就把飯倒了,不慣着我,然後甩給我一百塊。我餓了自然會下樓買喫的。
我爸是個生意人,沒閒工夫多管我,大多數時候我都很自由。
我去媽媽單位樓下蹲點跟蹤,得知了她現在住的地方,敲開她的門。
媽媽很詫異,把我拉進去上上下下看。她說我臉上髒兮兮的都是汗,頭髮也好久沒剪,衣服都臭了,領口都黃了。
她讓我洗個澡,下了碗麪條給我喫,喫完帶我去理髮,順道逛了公園。
我把這一天寫進《難忘的一天》作文裏,老師都不知道有什麼可難忘的。
後來我每週都去找媽媽,有時還故意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讓媽媽多說我兩句。
可是次數多了,媽媽也累了。她說我大了,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我四年級的時候,媽媽對我已經很冷淡了,以前會帶我一整天,後來我進門就像客人,坐了幾分鐘她就藉故要出門,叫我回去。
甚至好幾次直接不在家,我敲不開門就只好回家。
後來媽媽再婚,那地方不住了,工作換了,手機號也換了。
五年級一整年,我都沒再見過她。
那一年我很消沉,每天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穿着一個月沒換的衣服,邋里邋遢去學校。
在學校也不好好學習,精神極度敏感,碰到一點小事就罵髒話、打架。同學都討厭與我來往。
老師找我爸反映問題,別的事先不談,先說「把孩子收拾乾淨點吧,跟個流浪兒一樣」。我爸點頭稱是,回來教育我一下,轉天又忘了。
他很忙,管不了我太多,頂多給幾百塊讓我把衣服送洗衣店,再買點零食和同學緩和一下關係。很多問題還是隻能我自己面對。
其實說到底,也沒什麼問題。我只是很茫然,不知道未來的方向,找不到盼頭。
有一回,我聽見同學媽媽說我「沒教養,一看就是沒媽的孩子」,忽然很害怕,不想去學校了。
我就開始逃課,在街上游蕩,去黑網吧打遊戲,還學會了抽菸。
有時我也會去媽媽曾帶我去的公園,無所事事坐上大半天。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
直到過年的某一天,我遠遠看見媽媽牽着一個小女孩,來逛公園。
我揉揉眼睛,沒看錯,真的是媽媽。
我連忙彈起來,拍拍屁股上的草,正要跑過去,又不得不注意到邊上的小女孩。
那不是媽媽親生的孩子,是她現任帶來的拖油瓶,但是她視如己出,把那孩子打扮得精緻可愛。
那孩子裹着蓬蓬的粉色羽絨服,就像一個球。她手裏拿着糖葫蘆,走路一蹦一跳,滿臉都是被愛着的模樣。
我氣得頭腦充血,衝到她們跟前,把女孩一腳踹翻,搶走她的糖葫蘆。
女孩嚎啕大哭,媽媽連忙把她抱起來,一邊哄一邊前前後後檢查,而後反身給我一巴掌。
臉上瞬間火辣辣,凍瘡給打破了,又癢又痛。
我一直記得媽媽說,臉上皮膚嫩,不要多抓撓,防止留下疤痕。
因此生了凍瘡後,每天兩頰癢得抓心撓肝,我都不敢去碰。
此刻臉被打了一巴掌,痛到心裏,卻另有一種暢快感。
好像一切都有了確定的答案。
媽媽眼睛向下俯視着我,冷冷地說了什麼。
我聽不清,耳朵裏嗡嗡直響,就看她抱着孩子轉身走了,一次也沒有回頭。
我喫完糖葫蘆,原地徘徊一會兒,也離開了。
此後不敢再去那家公園。
回家後我生了重感冒,發燒發得神志不清。半夢半醒間,聽到媽媽的腳步聲正在耳畔。
我哭着喊媽媽,伸手想拉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了不少胡話,可是夢魘中的媽媽也不爲我駐留。
最後還是掙扎着爬起來,給外地開會的爸爸打電話。爸爸連夜趕回來,才得救了。
小升初的那個暑假,我開始學着自理。
自己做飯,洗衣服,熨衣服,搓洗領口,定期剃頭。
開學前,我把書包洗乾淨,換了新文具,學會了包書皮。
我不再打架罵人、抽菸逃課,我知道怎樣表現纔算有教養。
我會帶營養均衡的早飯來上學,也會在課間從包裏拿出一盒切好的水果,和同學分享。
不要被人發現我沒有媽媽,這對我來說是比學習更重要的事。
我保持現在這種狀態是很不容易的。我回家除了寫作業,還要做很多事,才能讓自己顯得像被父母捧在手心裏。
而很多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這一切。
他們對自己天生擁有的東西早已習以爲常,如同呼吸空氣一般自然,自然地講起媽媽說的話、媽媽準備的零食、媽媽買的新衣服,從不認爲那是上天的優待。
同學們隨口一說,卻讓我難過很久。
但我也不會一直脆弱下去。對於其他同學,我慢慢釋然了。
我只在意前桌的女生。
前桌的女生,得了那種一輩子治不好的病,性格奇怪,成績稀爛,缺乏自理能力,簡直就是糟糕透頂。
可她的頭髮梳得那麼整齊,脖子洗得乾乾淨淨,領口從不發黃,衣服也不皺,還很香……
這所有的細節都是被愛的具象化,她媽媽把她養得真好啊。
爲什麼,爲什麼這麼糟糕的孩子,她媽媽還要她……
我媽媽卻不要我呢?
我終於明白了。
我之所以忍不住接近陳真,不是因爲喜歡她,而是喜歡她被全心全意愛着的模樣。
我羨慕的從來不是無微不至的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羨慕的是她再不受歡迎也沒事,再差勁也不必怕,有媽媽愛她。
好幾次課間,看到陸老師走到陳真桌邊,蹲下來,柔柔地跟她說話,撫摸她的頭髮,我都在後面看得目眥欲裂。
等陸老師走了,我就趕緊拍拍陳真的肩膀。
我一直在熱臉貼冷屁股,企圖探聽她們母女的生活;而她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我剋制不住地關注她,找她說話,可說了話,心中又惱火。
就像在唱獨角戲,而她冷眼旁觀着,心裏恐怕在嘲笑我吧。
有時說着說着,我腦子裏就會冒出一些陰暗想法,想給她幾巴掌,讓那張討厭的撲克臉出現裂痕,打到她痛哭流涕纔好。
但是我不敢。
我會條件反射一樣想起那年公園發生的事。
她有媽媽保護,她身上與生俱來一股底氣,我沒有。

-3-
我不想日日忍受這種折磨。
仔細想想吧,凡事都有解決辦法。
憑什麼陳真命這麼好,這事難道只能靠命嗎?
不能自己爭取嗎?
要是陸老師能當我媽媽該多好。
某一刻,我福至心靈——
既然媽媽可以換一個小孩,那我也可以換一個媽媽。
陸老師離異,我爸也離異,他們完全可以組成一個新家庭。
陸老師經濟狀況不好,而我爸很有錢;我爸離了我媽,成了不修邊幅的油膩男,還因爲不好好喫飯得了胃病,陸老師應該能管管他。
陸老師的愛那麼多,全部傾注在陳真身上卻得不到積極的響應。陳真冷漠無情,不諳世事,天真得殘忍,連「媽媽」都不肯叫一聲,這就是浪費。
陳真浪費的東西卻是我渴求已久的。如果陸老師成爲我的媽媽,我就可以分到她的愛了。
或許剛開始陸老師不會真心待我,但我會一直對她好,孝順她,報答她,我的真誠遲早會換來她的愛。
如果我和陳真成了兄妹,我看她也會順眼很多,我會履行兄長的職責,好好愛護妹妹。
這是個萬全之策。我得想辦法讓他們結婚。
我雖然心理陰暗,但是最開始,我的想法還是很正常的。
事情也沒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4-
要想讓陸老師和我爸結婚,首先要在他們心裏埋下種子,讓原本不認識的兩個人對彼此感興趣。
這需要一個橋樑,也就是我。我得從兩頭牽線。
我爸那邊好辦,關鍵在陸老師。
要想讓陸老師對我爸感興趣,我自己先要博得老師的好感和信任。
於是我在原先的基礎上,更加無微不至地關照陳真。
我觀察這對母女在學校的相處過程,在需要幫忙時主動搭把手,什麼雜活都幹,只要和陳真有關。
但畢竟男女有別,生活上的事我能力有限,更多的還是找陳真聊天,幫她打飯,給她講題目。她能不能聽進去另說,主要是做給陸老師看。
陸老師對我過度的殷勤心存疑慮,這我也早有準備。
我說陳真和我一個表妹長得很像,我從小就很關照那個妹妹。可惜父母離婚後,和母親那邊的親戚來往少了,現在看到陳真就像看到妹妹一樣,感到很親切。
這樣回答,既給出了我爸離異的信息,又給出了兄妹關係的心理暗示。
我還提到,我很喜歡地理這門課,也喜歡陸老師的授課方式。看到陸老師這麼不容易,也想幫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何況我就坐陳真後面,搭把手是應該的。
我是好學生,陸老師對我的印象本就很好,所以很快打消了疑慮。
相應的,陸老師也開始關照我,課間來看陳真時會和我聊上幾句,給陳真準備了喫的也會給我帶一份,自習課會叫我們一起去她辦公室寫作業,還帶我去她家喫過幾次飯。
我久違地感受到被關心的感覺,心中倍感欣喜,明明是上學卻好像回家一樣。
陸老師溫柔親切,長得也好看,我嘴裏喊着老師,內心已然把她當成媽媽。
爲了讓陸老師更喜歡我,我更加努力地學習,成績突飛猛進,直接從班級前十衝到了班級第一。
我假裝喜歡地理,在地理方面做了很多額外功課,經常找陸老師問題目。時間長了弄假成真,還在地理競賽中拿了獎。
陸老師誇我聰明,悟性高,說着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落到垂着頭擺弄鉛筆的陳真身上。
我知道她在比較陳真和我。我喜歡這種被比較的感覺。
陳真無論學習還是生活都非常遲鈍,其他孩子幾分鐘就能學會的東西,她可能要學幾個月。
你根本分不清她低着頭不說話,是沒在聽,還是沒聽懂,還是聽懂了但不想理人。
她不會被激勵,也不會被打擊。她是波瀾不驚的一潭死水,無論什麼東西落進去,都不會泛起漣漪,只會往幽暗的深處去,不知落到哪裏。
她的響應對我來說不重要,因爲我本來就是做樣子;而陸老師不一樣,她是真想要陳真好。
多年來,陸老師極盡耐心,一遍遍地重複,一遍遍地教。
但也常有崩潰的時候。
我曾在辦公室窗外窺看,親眼目睹陸老師打罵陳真,抽她的手心,拎她的耳朵,拼命搖晃她的身體,邊哭邊喊——
「你看着媽媽,你到底有沒有在聽,你說話啊!」
「爲什麼,我做了什麼孽,我該拿你怎麼辦……」
「爲什麼別人都好好的,偏偏你這樣……」
陳真也不躲,嘴裏乾嚎着,臉上的表情扭曲而詭異,顯得極度不正常。
這一幕在我眼中無限放慢,我悲天憫人地看着這對母女,只希望這一刻長一點,再長一點,好讓我印刻在腦海裏細細琢磨。
仔細看看吧,陸老師的表情裏包含多少複雜的情緒,痛苦,絕望,無助,不甘……
她很優秀,很努力,不到 40 歲就評上了特級教師。和她同等水平的老師都家庭美滿,孩子優秀,住中高檔小區;而她離了婚,獨自撫養自閉患兒,住破舊的老公房。
學校表彰她,媒體報導她,標題上總少不了「堅強」二字。她明明有那麼多優秀的質量,可所有質量都沒有「堅強」來得深刻,都會被「堅強」所掩蓋。
堅強又何嘗不是一種負擔?
她不得不堅強,她是憑着一腔沉重的責任心苦苦堅持到現在的,可半輩子嘔心瀝血,在女兒身上卻看不到任何希望。
傻也就罷了,起碼得會叫「媽媽」吧?
什麼都沒有。就是一根要感情沒感情、要腦子沒腦子的木頭。
這樣一個木頭孩子,即便主觀上純真無惡意,本質上也是個吸血鬼,無窮無盡地吸取母親的血,注入到沒有未來的病軀中,拉着母親一同墜入深淵。
從這孩子出生開始,就註定了母親悲劇的一生。母親沒讓自己有更多的選擇,她決心一條路走到黑。
我發自內心地同情陸老師。
辦公室裏,陸老師抱着陳真痛哭不止,她打罵完又懊悔,不停地責罵自己,不停地道歉。
陳真被打的時候乾嚎幾聲,很快又面無表情了,木然被母親抱着,一聲不吭。
忽然,她的眼珠機械地一轉,目光投向窗外的我。
然後咧開嘴,像是在笑。
那目光和笑容來得太突然,嚇得我一哆嗦。
那一瞬間,我懷疑她什麼都懂。
之後我消沉了幾天,也幾天沒有找陳真說話。
只要我不找她,她就不會記得我。她永遠朝着前面,挺挺地坐着,背也不會靠到我的桌沿,一根頭髮絲都不落在我桌上,只給我一個分明近在咫尺卻又很遙遠的背影。
後來有一天,我去找陸老師問題目,見她神色疲憊,就關心了幾句。
她忍不住傾訴自己的辛酸苦楚,最後又說,我跟你一個孩子說這麼多幹嘛。
我想了想,安慰她說:「每個孩子都是禮物,或許陳真在其他方面有天賦,只是還沒發現。她其實很細心,和她說話雖然不回應,但她都聽進去了。您對她的愛她也都知道,她只是不會表達。她現在比起以前已經進步很多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您要有信心。」
陸老師嘆了一口氣,說:「賀嘉,你是個好孩子,這麼小就會開導人,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我順勢說道:「這都是我爸的功勞。我爸現在很忙,只會給我錢,沒時間管我,但這不是失職,他早就把事情做在了前面。他從小陪伴我,教我爲人處事,教我自立自強,我的夢想就是成爲像爸爸那樣的男人。」
恐怕我爸做夢都想不到自己還能被這麼誇。
這之後,我經常有意無意地提起我爸,粉飾了他們的離婚原因,把他是高學歷、優秀企業家、有責任心等等信息都半真半假地傳達到了,就爲了迷惑陸老師。我承認我是個自私的人。
陸老師對我爸印象很好,這邊就算成了。
我爸那裏,我沒花太多心思,只是簡單提了幾句,說我的地理老師離婚帶一個女兒,很不容易;她很關心我,我成績現在這麼好就是因爲她一直鼓勵我,地理競賽拿獎也全靠她指導,她做飯也很好喫,云云。
我爸心領神會,說等開家長會的時候會專門去感謝陸老師。這邊也成了。
能鋪墊的都鋪墊了,至於他們見面後能不能看對眼,這我不敢保證,但我覺得可能性很大。
以我爸那德行,只要見了陸老師的面就會喜歡的;我爸外形條件也還可以,參加家長會前也會收拾收拾,不至於太油膩,陸老師應該也會喜歡的。
不久後,就到了家長會。
會上都是主課老師說話,副課老師不會參加。
會後,我爸特地找到陸老師辦公室,對她表示感謝,還送了一盒很貴的護手霜,說是出差帶回來的。
陸老師也很客氣,誇了我幾句,但沒收禮品。
他們聊了半個小時左右。
我在辦公室外偷看兩人的神情,覺得像是有戲。最後他們互留了聯繫方式,說是方便以後交流孩子的學習問題。
當天晚上,我爸說打算週末約陸老師出來喫飯,探討我的學習問題。
幾天後,我在辦公室門外聽見陸老師試探着問陳真:你想找個爸爸嗎?
我喜不自勝。
他們果然看對眼了,一切正在往我想要的方向發展。
可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麼簡單。結婚是大事,不是過家家。
尤其是我忽略了重要的一點——
我爸不知道陳真有病。

-5-
週末,我爸約陸老師出來見面,名義上是交流孩子的學習問題,打着這個旗號再互探家庭情況,這樣就算不成也不至於太尷尬。
陸老師很真誠,把陳真的病如實說了。
我爸沒有沉默太久。他禮貌性地關懷幾句,接下來的話題就剋制了很多。
最後到兩人分別時,話題也還沒跳出孩子學習這個框,也沒有約定下次見面。
他們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爸爸回來後,完全不提那件事。我焦灼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了。
喫飯時,我不經意地說:「這菜我是跟陸老師學的,她燒菜很好喫。要是她是我媽媽就好了。」
我爸不假思索,「陸小云?不可能。」
我爸說,女人離婚帶個孩子,就很難再嫁了,何況這孩子還有病。如果陸老師是獨身一人,那事情就簡單多了。
說完他補充道,這也是你媽不要你的原因。
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
我憤怒起身,說:「你還好意思嫌棄陸老師,陸老師嫌棄你還差不多!你自己出軌還連累我!」
我哭着衝進房間,把門甩上。
可無論怎麼心理暗示,耳邊一直迴盪着我爸最後那句話。
我滿腦子都是媽媽,直到多年後的現在,即便已經擺脫對親生母親的執ţŭ₁念,也還在與沒有媽媽的痛苦作鬥爭。
可是對媽媽來說,我只是個累贅而已。
我不明白,爲什麼我這樣的是累贅,陳真卻不是?
爲什麼大家都說我好,我卻還是被嫌棄?
可再如何憤怒不甘,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
陸老師真的很好,她爲陳真犧牲了太多。無論是出於愛,還是出於責任心,她終究沒有拋棄陳真。
假如她拋棄了陳真,像我的生母那樣狠心,我也不會希望她做我媽媽。我正是看見陳真被照顧得很好,才喜歡陸老師的。
可是陸老師不拋棄陳真,我爸就不會願意,她仍然無法做我媽媽。這就陷入了兩難境地。
那一晚,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再次陷入了迷茫。
明天我該以什麼姿態面對陸老師和陳真,繼續獻殷勤嗎?
可是有什麼用呢?
現實情況擺在那裏,我再怎麼殷勤,他們也結不了婚,都是白費功夫。
我爸是很果斷的人,認定的事不會改主意的。
陸老師也沒有漂亮到讓我爸失去理智的地步。
就這麼胡亂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夢中又回到了在辦公室外偷窺的那一天。
陸老師打罵完陳真,自責不已,抱着陳真痛哭。而陳真面無表情。
她的眼珠機械地一轉,目光投向窗外的我,咧開嘴,白白的臉上出現一個陰冷的笑。
我想逃,卻立在原地動彈不得,眼看着她笑得越來越誇張,越來越扭曲……
我猛然驚醒,嚇得冷汗涔涔。
那一夜,我坐在黑暗中,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要是陳真消失就好了,這樣陸老師就能全身而退了。
要是陳真死了就好了。
我用力甩了甩頭,想忘掉這個可怕的念頭。
但卻一夜無眠。

-6-
那天之後,我一邊思考下一步對策,一邊繼續對陳真示好。
陸老師對我還像往常一樣,可我能感覺到,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了。
我爸雖然委婉,可對陳真的嫌棄不言自明,這是人之常情。陸老師也是明事理的人。
但無形的隔閡仍然會產生。
幾天後,陸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和我聊了一會學習,最後說現在初三了,大家學習都忙,給陳真講題會佔用我大量的時間,不想太麻煩我。
我說,沒關係,舉手之勞,同學互幫互助是應該的。
就這樣拉扯了一段時間,陸老師也沒有辦法,只能隨我去了。
課間我坐到陳真旁邊,給她演算一道數學題。
她低着頭,馬尾垂下擋住了側臉。我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有些心不在焉。
旁邊同學揶揄道:「又給女朋友講題啦?」
以往我都不搭理這種玩笑的,這一次我倒認真考慮起來。
乾脆不要肖想兄妹關係了,我就娶陳真好了。這樣陸老師變成了我的岳母,也算是媽媽了。
我爸肯定不會同意,那我索性就斷絕父子關係。
可我才 15 歲,到法定結婚年齡還有很多年,遙遙無期。
而且捫心自問,我真的願意和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嗎?
我不願意。
我對陳真好只是做給陸老師看。我不光不喜歡她,甚至還討厭她。
討厭她那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討厭她那副心安理得的樣子,討厭她不給陸老師任何響應,肆意浪費珍貴的感情,浪費社會資源,討厭她一無是處還要拖累別人……
總之這個對策行不通。
那還有什麼辦法?
我又想起那一晚,罪惡的念頭。
我總想忘掉它,可這念頭只要出來了,就無法遏制。
它時隱時現,總在我束手無策的時候跳出來,表現出它的可行性,不斷地告訴我,這是最好的、最一勞永逸的辦法。
繞來繞去,總會繞到這裏,直至我被陰暗完全吞噬。
殺人,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詞彙。
可是殺了陳真,算是爲民除害吧?
其實陸老師潛意識裏也想解脫,她一直靠責任心強撐着。
她肯定也會有——哪怕只有一瞬間——有過假如沒有陳真就好了的心思吧?
可她被名爲「母愛」的枷鎖束縛着。
我也是沒辦法了,實在沒辦法了。
這是最後的辦法。
一旦開始鄭重思考殺人的問題,我也失去了做人的資格;一旦突破了心理防線,思維就失去了控制,開始向着無盡的深淵不斷髮散——
要想神鬼不知地殺了陳真,就得僞裝成意外或自殺。
自閉症患者本身就有可能產生自殺傾向,甚至都不需要過多鋪墊,就會讓人聯想到這個原因。這是天然的有利條件。
我留意周邊的高樓與河道,適合自殺的地方有很多,但是一路上監控也很多,我如果帶她去,就沒辦法全身而退了。
何況陳真除了上課,都是和陸老師在一起,我也無法將她單獨帶走。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陳真自己願意去死。
自己產生了自殺的念頭,機會就多了,比如課間走出教室直接往樓下一跳。就算陸老師看得再緊也防不住。
這很難,我只能試一試。
我大量查閱心理書籍,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催眠,但是這不現實。
一方面我是個初中生,再怎麼學習也達不到心理醫生的技術要求;另一方面催眠需要一個安靜密閉的環境和一段不被幹擾的時間,還是那個原因,我沒法把陳真單獨帶走。
我能做的只是誘導,給她施加精神壓力。
我趁着課間講題的時候,在陳真耳邊悄悄說——
「同學們都說,你太笨了,你媽媽被你害得好慘。」
「她一輩子都浪費在你身上了,她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不過我是覺得你挺不容易的,可以堅持到現在。假如我是你,我早就自殺了。」
「反正也治不好,也看不到未來,如果是我的話,真不想拖累媽媽。」
……
我可以放心地給陳真心理暗示,灌輸厭世的想法。她不會告訴陸老師的,她根本就不說話。
可是要誘導一個人自殺真的很難,很多因素不可控,不知何時會起效,尤其物件還是一個腦子本來就有病的人,灌輸進去的東西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折扣,還得避開旁人。
那時候我的心理也出了問題,每天說壞話,我也很難過。
說了那麼多,陳真也沒反應,我還是眼睜睜看着她們母女情深。最後我也不想再說了。
上了初三,學業更加繁忙起來。我每天完成學習任務就已經身心俱疲,還要分出心神去想陸老師的事。
我緊緊抓住那點渺茫的希望,不想讓它破滅。
一定還有辦法。
我陷在困境裏,可這對母女卻好像找到了一條新路子,正在緊鑼密鼓地探索中。
以前放了學,我總要去陸老師辦公室磨蹭一會,可現在一放學,陸老師和陳真就走了,辦公室門緊緊鎖着。
初三地理課變少了,陸老師出現的頻率漸漸變低。同時陳真也開始頻繁請假。
偶爾看見陸老師,氣色比以前好了不少。
這是爲什麼?
本來陸老師是很擔心陳真的升學問題的,最近卻豁然開朗了一樣。
我總是看着空置的前桌出神,想着這對母女究竟在忙活什麼,是放棄上學了,還是在躲我。
越想越痛苦,看不到她們的每一天,我都在焦灼的痛苦中度過。
沒必要躲我吧,爲什麼要躲我啊?
我還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吧。
不,應該和我無關,她們有自己的生活節奏。
我算老幾啊。
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在痛苦罷了。
再次見到陸老師,她和陳真都曬得有點黑,說是去戶外徒步了。沒想到她們消失半個月是去做這個。
陸老師看着心情很好,熱情地與我打招呼,還請我去她家喫飯。我連忙答應。
之前也去過幾次,尤其是準備地理競賽的那段時間。我很喜歡去陸老師家喫飯,可這一次我卻有一ťũ̂ₛ種預感。
估計是最後一次了。
她們小區很破舊,以前是單位分配的公房,後來自己掏錢買下。因爲太老了,也沒人管理,基礎設施跟不上,私搭亂建嚴重。
她們家住五樓。家裏也很亂,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書籍,有教學用書、各類名著、自閉症相關書籍。
地上還散亂擺放着很多繪本,我每次來都在那個位置。
陸老師說過,有些東西一定要放在固定位置,否則陳真會不安。這就是自閉症的刻板行爲。
陸老師喜歡整齊,但不得不遷就女兒的要求。
我幫着陸老師一起做飯,端菜出來時,看見陳真正端坐在電視前。
她在看一個戶外求生的紀錄片,仍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但她抬着頭,很專注。
我覺得奇怪,很少能看見陳真抬着頭的樣子。
陸老師說,前段時間,她偶然發現陳真對戶外類紀錄片很感興趣,就帶她出去玩了幾次。結果發現她在野外很放鬆,動手能力很強,會釣魚、用草編墊子、搭建簡易爐竈,連鑽木取火都一學就會,性格也開朗了不少。
她意識到,這或許就是女兒的天賦所在。
所以她們這段時間經常請假,是去戶外玩去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在我這麼痛苦的時候,她們竟然在外面玩,還研究什麼鑽木取火?
陳真的天賦就是當原始人?真是可笑。
但我也只能表現出驚喜的樣子,爲陸老師高興。
陸老師說,自己以前精神太緊張,總是逼着女兒學這個學那個,想讓她儘快正常起來。自己緊張,搞得陳真也緊張,反而不利於治療。比起在人堆裏,陳真更喜歡大自然。
陸老師表示,她已經想通了,陳真不擅長在學校學習常規課程,以後就打算帶陳真多出去走走,邊玩邊學。自己是教地理的,教起自然知識也得心應手。
她家在鄉下有塊宅基地,祖輩過世後,老宅多年不住人,已經塌了一半。那裏依山傍水,風景很好。她打算在那邊重新建個小房子,以後母女住過去。
陳真幼年還沒確診自閉症時,就很喜歡回老家,住到那邊也有利於治療。
鄉下的房子已經動工了,這段時間她們也經常回去看看進度。
現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只要陳真開心就好。
我問陸老師她的工作怎麼辦,她說到時候再看,也可以調到鄉鎮學校。
可那地方在鄰省的山坳裏,雖然算不上貧困縣,但經濟比這裏差遠了。
她可是特級教師,她真的甘心嗎?
我死死盯着她的表情,想從中找到除了愉悅以外的情緒,可是沒有。她毫不遲疑地做出了這個決定。
如果她們回老家了,恐怕我一輩子都見不到陸老師了。對此我十分恐慌,而陸老師面色如常。
她就這麼決絕嗎?她明明誇我聰明懂事,誇我是好孩子,可她對我卻沒有一絲留戀。
我恍惚地喫完這頓飯,呆立在客廳中央,看着陸老師收拾碗筷,忙忙碌碌。
她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卻好像一個虛影,無論如何靠近,都無法抓住她。
就像多年以前,我在重病的夢魘中看到的媽媽。
她們都會義無反顧地離我而去。
飯後,陸老師陪着陳真一起看紀錄片,邊看邊教她各種戶外知識,教她觀察地勢,觀察動植物,怎麼利用北斗七星辨別方向,怎麼收集淡水,怎麼辨別風向等等。
陳真還是一言不發,但表情柔和了些。她看看電視,又看看媽媽,就是不看我。
她根本就是無視我,我之前在她耳邊講了那麼多,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看着她們其樂融融,我越發感到孤獨,越發感到她們密不可分,我只是個外人。
這頓飯確實是最後一頓,陸老師鄭重感謝我這兩年的幫助,她囑咐我好好學習,後面她們要奔着新目標去了,多半不會再見了。
我辛辛苦苦這麼久,到頭來就是一場空。
她們走了,以後我該怎麼辦?
唯一的希望落空了,以後我該做什麼?
做什麼都了無生趣。
我走到她家窗邊,看向漆黑的夜空。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沒有云。
我想到了死。
我低頭看,卻看不到樓下,視線被防盜窗和空調外機擋住了。
故事不能就這樣結束。

-7-
我知道陳真不喜歡我。
曾經有一次我給她講題目,她在草稿紙上寫下三個字——
你很臭。
我惶惑地問她爲什麼。
她畫了一支菸,而後抬眼,一眼看穿我,又垂下頭。
那一刻我如遭雷擊。
她知道我抽過煙。
小學的時候,因爲被媽媽拋棄,我自暴自棄,逃課去黑網吧。
跟網吧裏的社會青年學會了抽菸,就幾次,也沒有上癮。
初中我就告別了過去,用心經營自己,做一個好學生。
自以爲脫胎換骨,以前走過一小段彎路,誰能看出來呢?
可是說到底,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和沒做過的時候肯定不同。
那些燻人的煙霧曾進入過我的胸腔,難以代謝的尼古丁駐留在我的肺上,我吐出的氣息就與旁人有了微小的差別。
別人聞不到,陳真聞到了。就算我仔細刷牙,噴口腔噴霧,她也能聞出來。
這也是爲什麼當初我開導陸老師,說陳真其實很細心的原因。
我無法徹底告別過去,一個壞了的人就是壞了,沒辦法變成一個完整的好人。
我就是一個壞孩子啊。
兩個月後,初冬的一個晚上,半夢半醒間,我聽見救火車的聲音呼嘯而去。
看向窗外,夜空盡頭隱隱是一片紅光,染紅了天邊的雲。
煙霧盤旋上升,融進雲層裏,天地相接,彷彿是夢中的場景。
那是一場慘烈的火災,發生在一處公房的五樓。
家中住了一對母女。
事故發生在深夜,又因爲小區疏於管理,私搭亂建嚴重,汽車停放混亂,救火車在外圍耽擱了一會纔到達事故現場,所以火勢沒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控制。
事後調查原因,是空調外機電線的絕緣層老化引起的火災。事故家中有大量書籍,這些都成了引火物。那一晚風很大,也導致火勢蔓延迅速。
經多方認定,這次火災是一場意外。
是嗎?
日本作家江戶川亂步說過,越是單純的意外,越可能是精心策劃的謀殺。
不過我沒有精心策劃,我只是順勢而爲。
最後一次在陸老師家喫飯,我站在窗邊看到了那個老舊的空調外機,也看到了老化的電線。
窗邊就是書架,家中又有大量書籍,這些原本就算消防隱患。
後來,那根電線,那些書,時時出現在我眼前。
告訴我,算了吧,都算了吧。
那對母女不會得到幸福,她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在苦難中掙扎罷了。
我也得不到幸福。
何苦呢?
在那個起風的深夜,我去了那個小區。
那小區監控盲區多,路上空無一人。
我站在五樓的黑暗中,平靜地抽完一支菸。
然後戴上手套,從樓道窗戶鑽出,沿着樓體爬到了向北的窗戶外,踩在安放空調外機的平臺上。
我看見了那根電線,看見了防盜窗內敞開的窗戶,還有窗邊的書。
一切都合乎時宜,是我送去了那場火災。
事後沒有人發現,事故原因也正如我所料。
我本想就此終結這一切。
卻沒想到,到了這種地步,事情還能有轉機。
那是我不敢肖想的願望——
事故中只有一人倖存,是陸老師。

-8-
陸老師和陳真是分房睡的。
兩個房間相鄰,陸老師睡北邊房間,陳真睡南邊房間。
當天夜裏,火勢發展得很快,客廳短時間之內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正常人都知道,假如摸到房間門把手很燙,就意味着門外火勢兇猛,是絕不能開門出去的。
可陳真不是正常人。
她遇到危險很害怕,想去找媽媽,於是打開了房門,直接就被撲面而來的大火吞噬了。
最終只有陸老師一人倖存。
這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我破釜沉舟的做法竟換來了想要的結果。
這是上天的恩賜。
幾天後,我出席了陳真的葬禮。
陳真患病多年,很多人怕惹上麻煩,疏遠了這對母女,所以出席的親友不多。不過陳真父親那邊也來了幾個親戚。
那些親戚一邊竊竊私語,一邊以審視的目光看着陸老師。
警方也有過短暫的懷疑,因爲自閉症家庭不堪重負殺死自閉患兒的案例並不少。
但沒有跡象表明陸老師已不堪重負。
她確實有崩潰的時候,但總的來說心態都比較積極。事故發生前,她還和女兒一同憧憬新生活。
不管問誰,大家都會說這是一個好母親。
現場痕跡也表明,這確實是一場意外。
只要是深入瞭解過情況的人,都能對這位母親的境況感同身受,都會從積極的角度看待這件事,認爲這是上天幫忙,幫助這位母親解脫,也幫助那不屬於人世的孩子回到星星上。
有一瞬間我也在想,那一夜發生的事或許真的是夢吧,我沒有做壞事,我只是夢想成真了。
可我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有兩處燙傷隱隱發痛,是那夜在樓道中抽菸,煙燒到了菸嘴Ţú₅處卻沒有發覺。
我連忙把手塞進褲兜,惶然抬眼,就看見那張高懸的遺照。
陳真的遺照是她的入學證件照,我早已記不清長什麼樣了,只記得那張黑白分明的照片上,她面無表情地、牢牢盯住我的目光。
只有在這種時刻,她纔會長久地注視着我。但這次是我想逃避,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別開了眼睛。
遺照下襬着她的棺木,沒有瞻仰遺容的環節,她已被燒得面目全非。
結束了,都結束了。
儀式過後,我快步走到陸老師身邊。
陸老師很悲傷,她不停地責問自己,爲什麼那天睡得那麼熟,爲什麼自己發覺得那麼晚……
我說,因爲你太累了,一直以來你都太累了。
我扶着陸老師往外走,走出殯儀館。
陽光直射下來,刺得眼睛發痛。
短暫的眩暈過後,我看見爸爸的車停在路邊。他靠在車邊等我。
他目光沉靜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陸老師,沒什麼感情地說了句:
「節哀。」

-9-
陸老師請了長假。
我消沉了很久,學習無法集中注意力,經常走神。
我總是在想,陸老師什麼時候回來。
好幾次,我駐足在她家樓下,抬頭只看見五樓黑洞洞的窗戶,和燻黑的外立面。
那場火災過後,陸老師沒有回家。她本來就不準備住這兒了,估計也不會修房子了吧。
我不知道去哪裏找她,就和當年媽媽再婚後,我找不到媽媽一樣。
就這麼恍惚地過了一個月,陸老師回學校了。
我連忙去辦公室找她。
她身形瘦了一圈,面容憔悴,看着狀態很不好,但還是淡淡地微笑道:「賀嘉,謝謝你。」
她的確放棄了以前的住處,僅僅回去收拾一些倖存的物品,就已讓她痛徹心扉,可見放棄是最好的辦法。
目前她租房獨居,換一個環境就不會太傷心。
老家的房子還在建,陳真卻已經不在了。陸老師沒讓停工,還是繼續建,但不用太緊迫。
我知道她會走出來的,她是很堅強的。
我應該要開心,但我卻開心不起來。我只是重新變得耳聰目明,自然而然地做着接下來該做的事。
自然而然地爲了實現我未竟的願望而努力。
我和我爸說:「我想要陸老師當我媽媽。」
我爸眉頭緊鎖,沉默良久,問:「你確定?」
我堅定地看着他,沒有多說。

-10-
我爸對我簡單粗暴,但追Ŧũ̂ₙ求女性卻很細緻。
他會照顧到對方的情感需求,用心陪伴、傾聽、溝通,成爲一個稱心的朋友,再逐步走進她心裏。
等到對方敞開心扉,纔開始砸錢送禮物,講自己的奮鬥史,像孔雀開屏一樣展現各方面的實力。
我爸追求陸老師時,我也在努力學習。
半年後,我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我爸帶陸老師來家裏喫飯。
比起半年前,陸老師的精氣神恢復了很多。
這是她第一次來我家,證明我爸的追求已初具成效。
我熟練地做了一桌菜,都是陸老師喜歡的。
陸老師沒想到我不光學習好,生活能力也很強,對我更加刮目相看。
飯後,我乖巧地跟陸老師彙報上高中後的學習計劃,詢問她的建議,把提前買好的教輔書拿給她過目。
陸老師看了我的書架,發現我除了教輔書外,還有一塊地方放了好幾本心理學書籍。
她隨口問:「你還研究心理學?」
我強自鎮定道:「網上做活動買的,看過一點。」
那是初三時特意買的。那時我研究心理學,是想誘導陳真自殺。
但心理上的東西太玄妙,最後沒有繼續下去,還是親自動了手。
這半年,我又看起了心理學,這次是爲了遺忘。
沒人會想到,我爲了考上最好的高中花費了多少努力。
我不光要拼命學習,還要承受精神上的重壓,那是我做了壞事的後遺症,是反噬,是創傷應激。
每一天,陳真都出現在我夢裏,把我折磨得無法安睡。
她是那個坐在我前桌的消瘦背影,我伸手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看我,白白的臉上沒有五官;
她是高懸在殯儀館中央的黑白遺照,耷拉着嘴角,眼珠向下,她面無表情地,牢牢盯着我;
她在昏暗的辦公室裏挨她媽媽的打,毫無感情地伸着長脖子乾嚎,表情扭曲而詭異,她看向窗外的我,忽而咧開嘴笑;
她被大火吞噬,雪白的皮膚被燒到脫落,燒到焦黑,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大火中,看着窗外的我,咧着嘴笑。
……
我不得不服用安眠藥以獲得昏迷一般的睡眠,陳真卻還會在凌晨的夢中出現。白天我又得喫提神藥纔能有精力學習。
除了老師佈置的作業,我還給自己加了超量的課外作業,以填滿生活的空隙。
我不停地學習,埋頭在虛幻的題海之中,好讓自己沒有思考現實的空間;週末又會看心理學書,以獲得內心的平靜。
人是有自我保護機制的,經受過巨大的打擊後,會選擇性地遺忘一些事。
不到最後,前述內容我也無法一五一十地回想起來。
總之在當年,初三的最後,我度過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時間,丟掉了大部分的我,才能帶着堪堪癒合的傷口走出來,迴歸正常生活。
我考上好學校,迎來憧憬已久的母親。
後來,陸老師經常來家裏喫飯,輔導我功課,和我一起看書。
時間就這樣緩慢地延宕下去。
又過了半年,爸爸和陸老師結婚了,我也能改口了。
爲了叫這一聲「媽媽」,我不知道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
媽媽住進來後,家裏變得溫馨很多。
儘管她還不能做到發自內心地愛我,但是她知道怎麼經營和諧的家庭關係,她擁有很強的表達愛的能力。
我終於可以放鬆下來,由內而外變得從容起來,像每一個家庭美滿的孩子一樣。
我不必再爲了掩蓋什麼而戰戰兢兢,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媽媽的愛。
每天回家進門的那一刻是最幸福的,我總會喊一聲:「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就會從某個房間探出頭,響應我。
只要看見她溫柔的笑臉,一切都值得。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太順利了。
經歷了那些事,生活當真能如此風平浪靜嗎?

-11-
媽媽並沒有完全走出來。
她經常望着某處發呆,默默流淚,儘管她從來沒有提起過陳真。
還時不時打電話回老家,關心建房的進度。
每次看到她壓着聲音打電話,我都會很害怕。
我已經是個高中生了,長得比她還高,卻會像孩童一樣蜷縮着躺在她的膝蓋上,問她爲什麼還要建那個房子。
媽媽撫摸着我的頭髮說,總要留下一點過去的痕跡。
爲什麼要留下過去的痕跡,爲什麼不能向前看?
但我同樣做不到。
右手指尖的燙傷已痊癒多年,卻仍會在某一刻突然發痛,這是過去的痕跡,是永遠無法抹去的證明。
夢魘中的陳真也從未離開,只有面貌變得模糊了,帶給我的恐懼一如當年。
我只能不斷地給自己心理暗示——這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有意識地要求自己,要了解媽媽的一切,並且接納一切。
我試着去理解她,去接受她老家房子的存在。
我伏在媽媽的膝蓋上,問她,那是個怎樣的村子,老房子長什麼樣,以前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
媽媽一一告訴我。說出來後,她也好受很多。
高二後的暑假,媽媽帶我去她老家玩,順便看看房子的情況。
那地方偏遠,藏在小山坳裏,依山傍水,風景宜人。
但村子已經沒落了,大片田地荒廢,雜草叢生。
年輕人都走了,只剩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
媽媽的房子已建成大半,它臨近的人家也是塌的塌、荒的荒,因此顯得僻靜。
媽媽裏裏外外看了一圈,沒什麼大問題,就不打算久留,帶着我住到了鎮上。
小鎮的夜晚有銀河,我和媽媽坐到賓館樓頂觀看。
媽媽指着西北方向,告訴我北斗七星在那裏,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她想起她曾經也教過陳真。
面對着浩瀚無垠的星空,媽媽終於敞開心扉。
她哭着對我說,她很想她。
我慌亂得不知所措,只能握着媽媽的手,乾巴巴地說些安慰的話。
我知道陳真的墓地就在老家,但媽媽顧慮我,沒有提起。此刻她的情緒有了出口,便再也剎不住。
她說想去掃墓,我連忙答應。
翌日一早就去了。
陳真墓碑上的遺照仍是那一張,嘴角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夢中總是出現的身影再次有了實感。只一眼,我就腿軟地想要跪下,不敢再抬頭。
媽媽專注地燒着紙錢,和陳真說話,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
中途她接到爸爸的電話,起身去遠處接電話了。
趁着這個檔口,我給陳真磕了三個頭。
我埋頭在草裏,低聲說:「陳真,你放過我吧,別再來找我了。我對不起你,我也是沒辦法了纔會那樣做。
「我太想要媽媽了,我也不容易,你放過我吧……」
期間兜裏的手機響了又響,我都沒聽見。
直到離開墓地,我才恍惚地拿起手機,看到我爸發了很多信息,問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回他,過幾天。
暑假時間多,沒必要太早回去。我喜歡和媽媽在一起。
我們在附近景區又玩了兩天,纔回家。
到家就看到我爸臉色不好。
他看不慣我粘着媽媽,覺得我長這麼大了還沒有男子氣概,但我覺得不是這個原因。
他看不慣的其實是媽媽。
他對媽媽並不親近,結婚兩年相敬如賓,他時常會用審視的目光看着她。
這兩年來,一切看似順利,但總有一些讓人在意的鯁,不至於堵着什麼,但就是感覺不舒服。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我和爸爸說想要陸老師當我媽媽,爸爸表現得很猶豫,雖然最終還是如了我的願,可他爲什麼要猶豫?
他原本就對陸老師有好感,也分明說過假如陸老師孤身一人,事情會簡單很多,他又爲什麼要猶豫?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問爸爸原因。
我爸說:「別管那麼多,好好學習。」
可現在的狀況,看起來就像是我爸並不喜歡陸小云,是爲了我纔去追求她的。
我所期盼的是一個其樂融融、沒有嫌隙的家庭氛圍,就像我爸出軌之前那樣。我的生母無法容忍,做不到裝聾作啞;可是換了一個媽媽,對爸爸之前的破事一無所知,卻仍然回不到從前。
每個人都好像各懷心事。
我問我爸:「你是不是對媽媽有什麼誤會?」
「誤會?算不上。」爸爸說,「我不能簡單評判一個人是壞人,也不能隨意認定是好人。人性是複雜的。這些年我對你的關心很少,你也看不上我的關心,陸小云總得來說挺好,可以當一個好媽媽。」
我說:「她就是很好啊。」
可爲什麼被他說得那麼彆扭?
爸爸意味深長地看着我,不再多言。
類似的對話我們進行過多次,最後都是這樣不了了之。
直到有一次,我倆單獨在外喫飯,爸爸興致一高,喝多了,話也多了。
他說:「我見過自閉症兒童,看着冷漠,實際單純,得了這種病就是這樣,他們的世界很簡單,但對親人來說就是災難。攤上這麼一個孩子是很絕望的。
「如果想要擺脫這種孩子,Ṱű̂³有什麼辦法嗎?我想有一個。
「他們就像一張很難畫上圖案的白紙,但是一直堅持不停地畫,總會多多少少留下點痕跡。比如一些常識性的東西,反着教他們,一直教,堅持教,有一天就會派上用場。
「比如告訴她,碰到門外有火災時,如果摸到門把手很燙,就要開門……」
我爸幽幽地說了這麼一段話。
意有所指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
「爸,你在說什麼?」我震驚且憤怒,「媽媽不是那種人,她對陳真的愛是真的,她不可能做那種事。你不會也懷疑是她自導自演放的火吧?警察都說是意外了啊!」
說這話我是很有底氣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場火災的原因。
可我的思維又不受控制地想到,爸爸說的辦法和我當年的做法何其相似,本質上都是誘導一個心智有問題的人自己赴死。
說到底,關上門來,媽媽和陳真的相處究竟是什麼樣的,我也無從知曉,我最多隻在學校辦公室門外偷看過。
但我就是覺得,她不會那麼做,她是一個好媽媽。
「隨便說說而已。」爸爸無所謂地說,「我沒有質疑那場事故的認定,也覺得她不會那麼壞。但人性確實經不起考驗。
「自閉症家庭是很壓抑的,那種痛苦常人難以忍受。對孩子的愛會在日復一日的痛苦中不斷消磨,而責任不會,責任只會越來越沉重。
「她或許不會刻意縱火,但不代表她不會順勢而爲。那場意外是個好時機,不是嗎?她說她太累了,睡得很熟,發覺着火時已經晚了,真是這樣嗎?
「陳真打開自己的房門去找她,卻沒能打開她的門,這或許意味着她的門當時是反鎖的。家裏就她和女兒兩人,爲什麼睡覺還要反鎖房門?」
我再次反駁道:「你又不是消防員,怎麼知道當時的情況?當時火那麼大,陳真開門出去就是火,哪裏還到得了另一個房間,離得再近也很難吧。就算像你猜的一樣,她把門反鎖了,誰規定睡覺不能鎖門呢?
「爸,你可以不喜歡她,但你不能侮辱她的人格。她很愛陳真,十幾年如一日地愛她。事故發生之前,她們剛剛找到生活的目標,她發現陳真有戶外生活的天賦,就帶她出去玩,還打算搬回老家住,甚至不惜放棄現在的工作,她們滿懷希望地憧憬着新生活,誰能想到會有這種飛來橫禍?」
爸爸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爲他已經被我說服的時候,他平靜地開口:
「假如我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一個人,在野外製造意外是最方便的。我也會提前一段時間開始鋪墊,向外宣揚我們喜歡戶外生活,喜歡徒步。至於回老家住,你也去她老家看過了,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心裏沒數嗎?」
我簡直要崩潰了,怒道:「你、你這是陰謀論!她們母女都這麼慘了,爲什麼還要編排她們?要真像你想的那麼壞,你怎麼可能會娶她,就不怕她害你?你心裏明明不是這樣想的,這樣亂編故事覺得很有意思嗎?」
果然是油膩男,喝多就上頭,滿腦子惡趣味。
但我爸的神情其實一直很平靜。
他說:「我不能簡單評判一個人是壞人,也不能隨意認定是好人。人性是很複雜的,經不起考驗。如果陸小云真的有心害陳真,我也能理解她,我知道她是個好母親,只是被逼到絕境了。
「現在考驗她的東西沒了,她自然也會變得平和起來。我帶給她全新的人生,讓她重歸正常人的狀態,我有什麼可害怕的?」
爸爸從容地結束了這次談話,過幾天又出差去了,留我一人心煩意亂。
他提出了三種猜想,沒一種是好聽的,都是對媽媽的惡意揣測。
可讓我心驚的是,那些揣測並非毫無道理。

-12-
那之後,我總會想起爸爸說的話。
那些讓人在意的鯁,非但沒有消失,還更加凸顯了存在感。
而一旦代入那種前提,我對媽媽的感覺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她真的是那樣的人嗎?
陳真死後,她確實很悲傷,但好像也沒有那麼悲傷。
僅僅半年,她就走了出來;又半年,她就投入了新生活。
她流下的淚中,是悲傷居多,還是愧疚居多?她會在傷懷後的某一刻,爲了新生活而慶幸嗎?
一旦這樣想,我的世界觀也隨之崩塌了。
我所愛的媽媽不該是這樣的,她是堅強無私的偉大母親,她不該是這樣的。
媽媽不完美的可能性,不會減輕我對陳真的罪惡感,只會讓我更絕望,讓我覺得這些年的努力或許只是建立在假像之上的笑話。
我開始有意識地迴避媽媽,媽媽似乎也有所察覺,對我也越來越冷淡。
也不能說是冷淡,也許這纔是正常的狀態。
只是之前我太過熱情,媽媽不得不給予對等的回應,給了我情深的錯覺;現在我不找她,她也不找我,她對我的感情本就僅此而已。
多年來,我被害死陳真的痛苦反噬着,只能靠着這點勉強求得的母愛苦苦支撐,以達到脆弱的平衡。
可現在,就這點母愛也岌岌可危。我不確定我是否擁有過,也不確定它是否如我想象中純潔,我被這種不確定性架在半空不上不下。
我既想要遠離媽媽,又害怕她離我而去。
一個人怎麼能這麼矛盾呢?
我痛苦到無心學習,也無心生活。
高二暑假快結束的那幾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終日渾渾噩噩,夜不能寐。
又生了重病,發燒發得神志不清。
半夢半醒間,聽到媽媽的腳步聲正在耳畔。
我哭着喊媽媽,伸手想拉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了不少胡話。
可媽媽只是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裏,冷冷地看着我,無動於衷。
我害怕她再次離開,拼命祈求她不要走。
她最終還是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從睡夢中醒來,就看見媽媽坐在我牀邊。
她垂着眼睛,拿一塊涼毛巾給我擦汗,餵我喫退燒藥、喝水,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我喊了聲:「媽媽。」
她沒有應答。
我想要問些什麼,但我太累了,很快又睡過去。
第二天,媽媽就恢復了常態,我的燒也退了。
一場重病痊癒,我好像又遺忘了很多東西。
我不再糾結於母愛的不確定性。我想通了,很多事真的沒必要深究,就胡塗地把日子過下去,會好過很多。
我還像以前一樣粘着媽媽,媽媽也給我積極的響應。
新的學期快開始了。時間一直向前走,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至於那一天,應該是我看錯了吧?
坐在牀邊給我擦汗的媽媽,表情是那麼冷漠。

-13-
就這樣,時間又過去一年。
我高考發揮得不好,只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學,好在爸爸媽媽都還滿意。
大一上學期結束,我回家過寒假,得知媽媽老家的房子已全部完工了。
爸爸在外地出差,由我陪媽媽回去驗收房子。
我在通往小鎮的大巴上昏昏欲睡。車子一路顛簸,開進了深山的夜裏。
寒風陣陣,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冬天。
我又夢到了過去的事。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冷,我渾身發抖,縮着脖子往媽媽那兒靠。
媽媽就拿了件外套,輕輕給我蓋上。
凌晨時分,我們才抵達。
這棟重建的老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林間,在黑夜中看不清形貌,像是某種龐大的未知生物。
媽媽打開房門,而後落鎖,開燈。
晃眼的燈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努力睜眼適應光線。
看清房間的佈局後,我喫了一驚——
竟和之前那起火的房子一模一樣。
隨後我後腦一疼,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已過了整整一天,是次日夜晚了。
我坐在客廳中央,餘光看到媽媽正在家中忙碌。
她從書架上拿下很多書,隨意地散放在各處。
遍地都是書。
我說:「媽媽,你在忙什麼?」
想站起來,才發現我被綁在了椅子上。
媽媽聞聲抬頭,語氣平淡地說:「你醒了。」
我的心跳得極快,帶着椅子顛動掙扎。
我似乎預感到媽媽想做什麼了。
於是我問:「你都知道了?」
「嗯。」
可她的表情是那麼平淡,眉眼間也是少有的放鬆。
這些年她的眉間總是蹙着,導致有了紋路,現在完全舒展開了,目光慈悲得像一尊佛。
我問她:「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說:「上次來的時候。」
上一次是去年暑假,媽媽帶我來老家。
在小鎮賓館的樓頂,她哭着說,她很想她。
她說,那麼大的火,她該多疼啊。
我手足無措地安慰媽媽,次日陪她去掃墓。
一瞬間我就明白了,我是在哪裏露了陷。
多年來,我被夢魘糾纏,心裏有鬼。爸爸工作忙,不着家,沒發現什麼異常。
但媽媽心細,她或許早有懷疑,只是缺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次她帶我去掃墓,是早有預謀的。
掃墓中途,媽媽說我爸打電話給她,就走到遠處接聽,單獨留我在陳真的墓旁。
她知道只有我獨自面對陳真時,纔有可能說出真話。
我也確實這麼做了。我被心事țų₀壓得喘不過氣,見了陳真就忍不住下跪。
我給陳真磕頭,向她懺悔,祈求她放過我。
兜裏的手機頻繁提醒,我都聽不見。
當時我神思恍惚,沒有意識到另一個關鍵點。
我爸打電話的習慣比較古板,他打電話的時候就是打電話,只會把手機貼在耳邊,不會一邊打電話,一邊發信息。
當時我的手機一直在響,都是我爸發來的信息,他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這就意味着,媽媽走到遠處接聽的那個電話,不是爸爸打的。
是她自己打的。
她帶了兩部手機,用第一部給第二部打電話,把第一部手機放在墓碑下的雜草中,裝作接聽第二部手機,走遠了。
她就用這個簡單的監聽器,得到了確切的答案。
想到這裏,我也釋然了。
這些年我過得很累,似乎也一直在等那隻靴子落地的時刻。
我說:「你這次把我帶來,是想殺了我給陳真報仇,是嗎?」
這話說出來時,心臟震顫着發痛。
媽媽不置可否,只是拉了把椅子,坐到我對面。
她說:「有些事,想跟你說說。」
我慶幸的是,爸爸煞有介事地猜了那麼多,全是錯的,大錯特錯。

-14-
媽媽的講述——
賀嘉,今天我和你講講以前的事。
你初中的時候問我,陳真上一次叫媽媽是什麼時候,我說是兩年前。當時你很不平,不明白我對陳真這麼好,爲什麼她連一聲媽媽都不肯多叫。
但其實對我來說,我反而害怕她叫媽媽。
因爲往往是在情況危急的時候,她纔會叫媽媽。
陳真單純、冷漠,卻有別扭的自殺傾向。她會在不經意的某一刻感受到我的情緒波動,然後想到去死;而真正身處險境時又會害怕,害怕了就會叫媽媽。
她五歲那年,有一門語言干預課程上完了,我去交費續課。老師勸我別續了,換別家課試試。我只好帶着陳真走了。
一路上我難過得不說話。走到大路上時,陳真突然掙脫我的手,往馬路中間跑。當時我嚇壞了,趕緊去追,又被快速開過的幾輛車攔住了去路。
那短短几秒時間是如此漫長,我只聽見到處是喇叭聲、剎車聲,幾乎不敢往那邊看。
等那幾輛車開過去,我就看到陳真僵直着站在車行道分界線上,驚慌失措地喊媽媽。
我衝過去抱起她。幾個車道的司機停下來讓路,搖下窗戶罵我怎麼當媽的,孩子都管不好。我埋着頭,趕緊抱着陳真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說話,也是第一次叫媽媽,我本該高興,卻成了我的噩夢。
又過了幾年,她在特校被其他孩子欺負了,我趕到學校找老師理論,沒注意陳真跑出了辦公室。過了一會,就聽見走廊上鬨鬧一片,隱約還聽見一聲「媽媽」。
當時陳真翻出了走廊,抓着欄杆踩在樓體外沿,只要鬆手就會掉下去。那一刻她害怕了,僵直地站着,緊緊抓住欄杆,喊媽媽。
那一刻我心跳都要停了,純粹靠身體本能衝過去,把她拽進來。
這種事還發生過幾次,每次都把我嚇得夠嗆。
後來爲了更好地保護她,我給家裏裝了防盜窗,在房間裏裝了監控,還把她弄到我身邊唸書,就爲了能時時刻刻看住她。
我一遍遍地告訴陳真,媽媽最愛你,千萬不能再尋死了,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放棄。
她雖然沒什麼響應,但她聽進去了。她其實很細心。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再自殺過,到普通學校上初中後,學習也很努力。慢慢的,我對她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誰知到了初三,我有一天打開監控,忽然發現她又嘗試自殺了。
她在自己的房間裏,站得高高的,拿了根腰帶掛在窗簾架上。
她非常平靜地把頭放了進去,沒有驚慌害怕,沒有喊媽媽,就想無聲無息地去死。
我連滾帶爬衝進她的房間,把她救下來了。
不敢想象,如果那天我晚一點看監控,會有什麼後果。
事後我問她爲什麼這麼做,是看到什麼了嗎?是有人跟她說了什麼嗎?她始終一言不發。
我想應該是我給了她壓力,普通初中的環境也給了她壓力。
我總是想着現在有我照顧她,以後我不在了,她該怎麼辦。
總是想着要她儘快正常起來,儘快融入社會。
可是這對她來說,確實太難了,她在普通人的世界舉步維艱。
我不該逼她的,只要我活一天,就應該讓她快樂一天,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那次以後,我就想通了。我擱置了她的學業,帶她出去玩,去戶外徒步,回老家看看。
遠離了人羣,她要自在許多;我放下了執念,也感覺很輕鬆。
我們期盼着回老家開始新生活。
卻沒想到是你,把一切都毀了。

-15-
竟然是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的手已經開始發抖了,連帶着胳膊和肩膀都在抖。
媽媽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
我回避她的目光,看着地面某處出神,努力消化媽媽剛纔說的話。
我沒想到。
我沒想到陳真是真的有自殺傾向,她根本不需要誘導,她有那麼多次機會一了百了,都是媽媽拉回來的。
媽媽救下她多次,牽絆住她,也牽絆住自己,好不容易讓她穩定下來,不再產生自殺念頭了。
我卻在初三那年,每一次課間都在她耳邊低語,說她害了媽媽,叫她自殺,不要拖累媽媽。
我以爲陳真沒聽進去,其實她聽進去了。
媽媽以爲是自己的錯,其實根本不是。
都是我害的。
媽媽知道是我縱火,已經恨我了。
要是再知道陳真那次自殺也是我害的,該多恨我啊……
想到這裏,我的淚水就盈滿了眼眶。
媽媽不知道我的心思,她繼續說:
「你放了火,把一切都毀了。
「發生火災的那一晚,我睡得太熟了,醒來時已經晚了。
「這麼多年,因爲心事多,我睡覺一直很淺。那段時間放下了執念,心也定了,安穩了——可是我想不通,那天我怎麼能睡得那麼熟啊……」
她捂着臉,淚水從她指縫間滾落。
「火災後,警方介入調查,我把房間裏的監控給他們了,自己不敢看。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不敢看。
「但我心裏總有疑惑,我不明白陳真爲什麼會開門。
「我教過陳真火災逃生的常識,明確告訴她,假如門外發生了火災,而門把手很燙,就意味着外面的火已經很大了,絕對不能開門出去。
「我不明白,陳真那天爲什麼會開門。
「警察給我的說法是,她是因爲害怕,開門是想來找我,當時我太過悲傷,也沒再深究。後來我回想起來就覺得不對,陳真害怕的時候渾身僵直,只會站在原地不動,然後喊媽媽,不可能主動跑過來找我。
「警察明明看過監控錄像,清楚事情的原委,卻對我撒謊了,只囑咐我好好生活——所以錄像裏到底有什麼?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不敢看當年的錄像,我根本不敢面對真相。」
媽媽無法自持,失聲痛哭。
「你不要哭……」我說道。
我扭動身體,想往她的方向挪,想去安慰她,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艱難地喘着氣,說:「後來你還是看錄像了,對嗎?那一夜,陳真的房間裏發生了什麼?媽媽,你告訴我吧……」
媽媽發出一聲苦笑,擦了擦眼淚。
她努力剋制着情緒,隨手從地上拿起一本書,點燃了。
一簇火苗跳動着,她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她說:「我會告訴你的,放心。等我說完了,我們就上路,去給她賠罪……」
媽媽說着,帶着那本點燃的書,走向房間各處。
所到之處均升騰起火焰,很快四周就陷入一片火海,所有門窗都被大火封死,騰起滾滾熱浪。
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冬天。
在這個冬天,媽媽要殺了我,也要殺了她自己,她要我們一起去給陳真陪葬。
宿命的業火重重包圍,我們已沒有退路。
她回到客廳中央,重新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神情平淡從容,好似出離了人世的痛苦。
她用無悲無喜的聲音,說出了最後的真相。
真相是多麼殘忍啊。
我初中時做了那件壞事,當時慶幸無人發覺,可後來的幾年,我總在噩夢中驚醒。
再怎麼做噩夢,再怎麼痛苦害怕,我都沒有想過去死。我不斷地給自己心理暗示,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安排,時間長了我就能走出來。
但當我得知完整的真相後,卻絕望得想死。
攝像頭被燒壞之前,工作到了最後一刻,將最後的畫面實時傳送了出去。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其中都記錄了下來——
那一夜,陳真起身走到門口,發現門把手很燙。
她知道火災逃生的常識,燙到後立刻後退一步,沒有開門。
但她心裏很害怕,於是僵直着站在原地,喊了聲媽媽。
只喊了一聲,就不喊了。
她知道這種時候不能這樣,萬一媽媽情急之下開門來救她,就會迎面碰上大火,陷入險境。
可到了這種危急關頭,即便不開門,一直在房間裏,也非常危險。
她呆立了一會,轉身走到窗口,看着窗外搖盪的樹影發愣。
出去徒步時,媽媽曾教過她,在野外要如何判斷風向。
這不難,只要看樹枝搖動的方向。
那一夜風很大,是西北風,朝着東南方向吹,而她的房間正在東南方。
媽媽睡北邊房間,她睡南邊房間。媽媽把光照最好的房間給她,希望陽光能讓她快樂一些。
可惜陽光無法照進她心裏。她這一輩子,都在陰霾中獨行。
那一晚,面對熊熊大火,陳真最後一次做了去死的決定。這一次她別無選擇,她想救媽媽。
救下當時的媽媽,以及餘生的媽媽。
她知道那天的風朝她的方向吹,這是唯一的機會。
她把東邊的窗戶全部打開了,然後走到房門口,把門也打開了。
那一刻,客廳的北窗與房間的東窗貫通,空氣瞬間形成對流,狂風捲集着火焰與濃煙,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它們順着風的方向迅速蔓延,草草路過北邊的房間,呼嘯着一股腦衝向南邊,義無反顧地迫近,逼着陳真往房間裏節節退去。
被逼到角落的那一刻,她好像真正快樂了起來。
她手舞足蹈、渾身冒火,跑到了房門口,像邀請客人一樣揮舞着雙手。
她喊道——
「火,火啊!」
「都到這來,別燒我媽媽……」
哀婉而詭譎的,是來自地獄的絕叫。
……
這纔是陳真死亡的真正原因,也是媽媽倖存的真正原因。
我以爲我放了那把火,是燒盡了腐壞的過去,帶來了新生,我以爲這是最好的結局與開始。
我憑什麼這麼以爲?
憑什麼高高在上地評判她們的生活,自以爲是地操縱她們的人生?
我太卑鄙了。
那個女孩明明有着求生欲,我卻把她逼到絕境;
她好不容易鼓起生活的勇氣,我卻想盡辦法誘導她自殺;
她知道如何應對火災,已經縮回了開門的手,卻又被逼得親手打開了那扇門。
本來媽媽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本來她們要走向新生活了,本來她沒必要犧牲自己去救媽媽的……
她們本可以快樂地住進這依山傍水的小房子, 在這裏釣魚、野餐、看星星……本不該直面那慘烈的結局。
我卻橫插一槓,親手捻滅那單薄的希望。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我到底是誰?這一切的一切,到底關我什麼事?
我到底爲什麼, 要插手她們的人生啊!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哀哀地張着嘴, 想哭,想叫,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被人世間遺棄到了真空裏, 我本就不配發出聲音,不配被媽媽爭取, 不配被愛。
我所奢求的一切,全部都是癡心妄想。
我痛得心臟都快嘔出來。
火焰逼近, 燎斷了綁我的繩子。
我掙脫了束縛, 站起來。
媽媽驚恐地看着我, 喊道:「不,你怎麼能……」
我徑直走到她跟前, 最後一次喊她, 媽媽。
我說,媽媽, 你別死,我死就行了。
我脫下外套,緊緊包裹住她, 不顧她的踢打掙扎, 把她抱起來。
我用身體保護她,而後悶着頭、冒着火, 一鼓作氣衝出了這棟房子。
外面是深夜,卻人聲嘈雜。
我將她放到了安全處。
身旁圍了不少人。附近的村民端着盆、提着桶來滅火, 可惜火太大了, 杯水車薪。
現在他們歡呼起來,爲我們慶幸。
我深深地看着媽媽, 說, 我走了。
她恍惚地抬眼, 抓着我胳膊的手緊了緊,又鬆開。
我拂開她的手,轉身回到了火場。
那是我的歸宿。
……
最終, 我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神魂脫離身體,短暫駐留人間。
我在多年的時間與空間中來回行走, 終於回想起那些曾經遺忘的過去。唯有到了這個地步, 我才能獲悉完整的故事。
我看到那對苦難情深的母女, 看到我慚恥的一生, 看到我爸跪在火場的廢墟旁, 哭得不能自已。
而我的內心卻毫無波瀾。
我這短短一輩子,看不見自己本就擁有的東西,只會去肖想不屬於我的感情。
直到現在, 烈火灼心,想的還是媽媽。
我知道我做了那種壞事,肯定是要下地獄的。
只希望我下了地獄, 能讓媽媽痛快些,好好活下去,餘生都不要再傷心。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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