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這年,我的丈夫李守節毫無預兆地吞了安眠藥。
我發現的時候,他穿着我親手熨燙的中山裝,端端正正躺在牀上,嘴角還噙着一絲笑。
我一時竟不知道他自殺的原因。
直到在他懷裏發現一封信。
-1-
【吾妻婉儀,我已經踐行了一生的諾言,讓我們的孩子正大光明行走於世間。】
【如今,兒子事業有成,孫子即將降生,我再無牽掛。】
【生死兩相隔,真愛難攬懷。我終於可以從不幸的婚姻裏解脫了。】
這是李守節的親筆信,筆鋒凌厲,字字誅心。
信中的吾妻不是我。
真愛不是我。
讓他不幸的,卻是我。
我看着牀上死得其所的李守節——結婚三十多年了,我好像從沒了解過他。
可我爲他付出了大半輩子,親手養大了他的兒子。
他圓滿了,無憾了,去死了,可對我卻連裝都不願意裝一下。
讓我在六十歲這年,發現自己被矇騙了半生。
活成了個笑話。
-2-
其實我早就該意識到的。
不愛的細節婚禮裏處處都是。
李守節以自己有潔癖爲由,和我分房睡,分開碗筷。
除了聊兒子,他不會關心我的事,不會和我分享他的日常。
後來,更是那方面出了問題,再也沒了夫妻生活。
但我不敢有任何怨言。
因爲我子宮畸形,不孕,讓李守節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那個年代,我這樣生不了孩子的女人,被打罵,被出軌,被離婚,都是理所應當的。
二十多歲的我,認爲自己的一輩子完了的時候,是李守節堅定地牽着我的手,告訴我沒關係。
大不了領養一個。
我感激他的不離不棄,盡心竭力照顧他和養子。
他是搞化學研究的,工作時常調動,我爲此放棄了報社的金飯碗,爲他操勞家務。
他落魄的時候,我只啃窩窩頭,把菜和肉都給他們父子,更是三年沒買一件新衣。
以至於他們至今都以爲我喜歡喫粗糧,不愛喫肉,喜歡穿洗得柔軟的舊衣服,喜歡研究補丁的樣式。
有時候我也覺得委屈,但想想對李守節的虧欠,只能默默嘆口氣。
心裏也總是有期待的,想着老了老了,也能舉案齊眉、兒女繞膝。
可好不容易熬到這一天,等來的是卻是李守節的解脫。
我想放聲大哭,想破口大罵。
但半生的時光太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跌坐在地,像快要溺死的魚,張着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3-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光影變幻,一滴淚打在了我的手面上。
我驟然回神。
目光瞥到李守節牀下那個帶鎖的老舊木箱上。
那是他不容我侵犯的隱私。
而現在,我找來消防斧,毫不猶豫破開了他的隱私。
箱子裏是厚厚幾摞手寫信。
有的年代長了泛着黃,有的像被人反覆摩挲過捲了邊。
明知這些信會化爲利刃,一刀刀刺向我。
我還是顫抖着手,固執地一封封拆開。
【吾妻婉儀Ťú₀,下個月就是我的婚期了。爲了婚後不會有別的孩子,今天我去做了結紮手術。我這一生,只會有思儀一個孩子。】
【吾妻婉儀,原諒我和別的女人同房了。其實我也很噁心,差點沒硬起來,我反覆告訴自己,都是爲了思儀,我要忍辱負重。
【吾妻婉儀,我真的厭煩劉知翠。所幸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對她說我有潔癖,和她分房睡,分開碗筷,只有這樣我才能忍得下去。】
【吾妻婉儀,結婚一年了,劉知翠懷不上孩子。我託人做了她不孕不育的證明,她羞愧難當,我想過段時間就可以和她提領養孩子了。】
【吾妻婉儀,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兒子已經被順利接回來了……】
【吾妻婉儀,今天我傷害了自己,我砸了我的下體,爲你守貞……】
【吾妻婉儀……】
【吾妻婉儀……】
這四個環繞在我腦海、耳邊,怎麼都揮之不去。
我只覺得頭暈耳鳴,一股氣憋在肺腑,又沉入胃部,腸胃一陣痙攣。
最終,衝到廁所狂吐。
-4-
Ṭũ̂₃我吐得天昏地暗。
扶着馬桶起了三次,才成功站起身。
從衛生間出來,我看到了這個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家。
我和李守節的臥室,隔着一整個客廳,涇渭分明。
沒來得及收拾的餐桌上,一家人的餐具款式各異,井水不犯河水。
因爲李守節說自Ṱũ⁶己有潔癖,兒子懂事後有樣學樣。
漸漸地,我們一家人什麼都是分配好的,就連沙發也是。
誰也不碰誰。
有一次,我太累了坐到了屬於李守節的沙發上,李守節大發雷霆,氣得飯都不喫了。
後來我哄了他半天,把沙發套拆下來洗了,才把他哄好。
就連今天,我發現李守節死了,也是站在房門口五分鐘,怎麼叫他都叫不醒,纔不得不闖進去的。
不知不覺,我幾乎成了這個家裏最有邊界感的保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兒媳婦痛苦的聲音傳來:「媽,我讓你回家拿個熱奶器,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我馬上就要進產房了,李思儀還得接公司的電話會議,我需要你照顧我呀!」
聽她疼得直吸氣,我有些心疼。
張了好幾遍嘴,才發出嘶啞的聲音:「媽很快就回去,你等着,別怕……」
掛斷電話,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我告訴自己,我還是個母親、婆婆。
今天是兒媳婦生產的日子,這可是頭等大事。
怎麼能讓老一輩的孽緣,影響到孩子們呢?
就算養子是李守節的私生子,但那並不是他的錯啊。
他怎麼會知道他的父親是這樣表裏不一的人。
他是我傾盡所有養大的兒子。
他就是我的兒。
李守節,既然你要殉情……就把你和那個女人的祕密帶進墳墓吧。
我擦乾淚,進李守節的房間收拾起他的信件、遺書和安眠藥,消除他自殺的痕跡。
等兒子回家再發現他,認爲他是猝死的就好。
可就在我收拾到抽屜的時候,我找到了李守節的手機。
我怕他留下痕跡便打開了。
卻看到,上面有一封定時郵件。
收件人是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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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一股極其不好的預感籠罩了我。
我還是顫抖着,打開了這封郵件。
【吾兒思儀,你收到這封電子郵件的時候,爸爸已經死了。】
【原諒爸爸的自私,原諒我實在無法忍受你後媽。】
【也不必爲我難過,對我而言,這一生完成了對你母親的承諾,已經很圓滿。】
我不可置信地讀着這一行行冰冷的文字。
眼前的畫面變得顫抖。
手指變得僵硬,甚至難以滑動屏幕。
原來……李思儀什麼都知道。
他和他父親、親生母親纔是一家人。
那我算什麼?
我這半生的教養算什麼?
我癱坐在地,不死心地往後翻。
沒想到,後面的內容,才真正讓我如墜冰窟。
【如今你喜得麟兒,事業有成,爸爸已經沒什麼可以幫你的了。唯有把一切留給你,免去你贍養老人的負擔。】
【你討厭的後媽,我也安排好了。我在她的胰島素裏面加了新研製的生物毒藥,毒藥是慢性的。】
【發揮作用的時候,兒媳婦正好出月子。她會做出最後的貢獻再死,到時候,我給她買的死亡險也會生效,受益人是你。】
【劉知翠無親無故,沒人會查她的死因。就算查了,兇手只會是我,我會帶着一身污名離開,還你一個圓滿。】
【最後,記得把我牀下鎖上的箱子裏的信件,連同我一起,和你母親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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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涼氣從我的腳底升起,將我整個人凍在原地。
耳邊好似是真空,什麼也聽不見。
倏地,我想起,每年李思儀生日的時候,父子倆都是一上午不見人影。
想起李思儀小時候被我管教了離家出走,哭着喊着要去找親媽,是我冒着大雨找了一夜才把他找出來。
想起兒媳婦某天買了一束白菊,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是給誰。
過往如走馬燈般在我腦子裏旋轉。
我心亂如麻,卻又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
半晌後,我控制着我冰冷的身體。
安靜地找到自己的藥箱,拿走了被動過手腳的胰島素,又換了一盒掩人耳目。
我拍下李守節的遺書、信件和短信,然後放回原位。
我帶走了房產證、存摺和所有首飾。
最後,我甚至看清了李守節微弱的呼吸。
——他還沒死。
我噙着一抹冷笑。
輕輕關掉了他的門,讓他去死。
-7-
我揣着罪惡和財富,行屍走肉般來到醫院。
先掛的血液科。
驗血結果出得很快,有輕微中毒,導致血小板含量下降,但還不至於死。
接着我去了婦科,檢查我的子宮問題。
剛做了檢查出來,就迎面撞上了李思儀。
他似乎在打工作電話,從婦科那邊一路晃過來的。
見到我的時候,他的煩躁的表情達到了頂點。
不客氣地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產房,用下巴不停催促着我。
原來清醒之後真的能看清很多事。
以前,看着他西裝革履、忙前忙後的樣子,我爲他驕傲,也發自內心的心疼、體諒他。
生怕自己拖了孩子的後腿,甘之如飴地爲他付出。
可如今,看着他這吩咐老媽子的架勢,想到他瞞着我的那些事,想到李守節家常便飯般和他說出要毒死我。
我只覺得心涼。
我沒理他,兀自坐在長椅上,等着我的檢查報告。
李思儀的表情像吞了蒼蠅一樣。
他迅速結束了電話,快步走到我身邊,不客氣地推了我一把。
「媽!你怎麼回事?今天你兒媳婦生孩子,你不在產房等着,你來婦科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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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嫌棄地拍了拍他碰過的地方,「當然是檢查身體。」
李思儀直接翻了個白眼,「媽,快別鬧了。你都快六十了,還來婦科幹什麼?」
「六十了就不能來婦科了?六十了就不是女人了?你聽說你媽來做檢查,都不問問你媽身體是不是不舒服?」
我心裏憋屈,說到後面,聲音帶上了哭腔。
我想起李思儀八歲那天,得了肺炎,高燒不退。
爲了照顧他,我衣不解帶,半個月都沒睡一個囫圇覺。
還硬生生錯過了父親臨終前的最後一次見面。
後來,李思儀有所好轉,我想回去參加父親的葬禮。
但李守節以工作走不開爲由,把兒子丟給我自己。
我想帶着李思儀一起回去參加葬禮,李思儀又嬌氣,受不了火車的顛簸。
最後硬是沒出省又折返回來。
哥哥氣得和我這個不孝女斷絕關係。
他大罵我白眼狼,說我不管自己的親人,去養別人的兒子,早晚要遭報應……
哥哥一語成讖。
思及過往,我直接大聲懟了李思儀。
「你小時候生病的時候,我是你這種態度嗎?」
我的音量不小。
醫院的其他人對我們投來嫌棄的目光。
李思儀一向注重面子,咳了咳,語氣軟下來。
「媽,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你兒媳婦要生了,我着急麼?家裏怎麼能離得開你呢?」
離不開我?
是,需要老媽子的時候確實離不開我。
畢竟李守節要做學術,李思儀要談生意,親家夫妻正在馬爾代夫旅遊。
做伺候人的活兒的,始終只有我。
可之後呢?
我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我不能拖累兒子,還要用自己的命給兒子換筆保險金。
我心裏酸澀得厲害,一低頭,一滴淚砸到膝蓋上。
兒子愣了愣,正要問什麼,手機又響了。
這次顯然不是工作,因爲李思儀看手機的時候,整個人呆若木雞。
算算時間,李守節的定時短信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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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節安排好了一切,若不是兒媳婦臨時讓我回家,此刻應該是Ṫű̂²我守在醫院,兒子回去處理他的屍體。
我將對他的陰謀一無所知。
可惜,上天有眼,讓我看見了。
李思儀整個人被定在原地,半天沒動靜。
半晌,他似乎消化完情緒,眼神閃躲地說:「媽,我有個重要文件落在家裏了,我得趕緊回去取一下。」
隨着李思儀的話說完,我心底最後一絲的希冀破滅。
剛剛,有一瞬間,我真的希望這個我傾盡母愛養大的孩子,能夠站在我這邊一次。
哪怕不和我說出真相,只是對他父親的做法感到一絲憤恨呢?
可是他沒有。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
「媽你趕緊去產房那裏哈,我媳婦現在離不開人。」
李思儀心裏有事,催促了我一句,轉身就走。
這時,他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兒媳婦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老公,我讓媽回家幫我拿東西,半天沒回來。現在電話也打不通,你知道她在哪嗎?」
兒媳婦又疼又委屈,「我給你們老李家生孩子,結果你們一個兩個三個都不在,這孩子我不生了!」
以往這種時候,兒子肯定是要伏低做小哄媳婦的,但此刻的他,像座雕塑般,愣在原地。
他機械地轉身,哆哆嗦嗦地問我:「媽,你剛纔,回家了?」
回答兒子的,是我血紅的眼。
李思儀臉色煞白,直接掛了電話,踉踉蹌蹌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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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婦科呆坐了兩個小時。
終於拿到了我的體檢報告——子宮一切正常。
我死死攥着報告,腦子裏全都是年輕時因爲不能生育遭受的白眼和苛待,是朋友們生寶寶時幸福的表情。
我又想到鄰居家的小棉襖總是亂花錢給她買大牌衣服和包包,我的養子卻把他岳母的舊衣服拿給我。
他還是認爲我喜歡穿舊衣服。
可他三十多了,是八面玲瓏的商業精英,真的不知道沒人喜歡舊衣服嗎?
他只是不在意我罷了。
我沉浸在悲痛中,沒注意李思儀焦頭爛額地走了過來ẗùₕ。
他試探着問:「媽!你怎麼一直不接電話?你知道爸自殺了吧?你爲什麼不救他?」
這一連串的話問得我只想冷笑。
我冷聲道:「我怎麼會知道,他不讓我進他房間。」
李思儀被噎住。
但顯然鬆了口氣。
我沒進房間,就自然看不到李守節的信件,更不會知道他的陰謀。
於是,他又恢復了一貫質問的語氣:「那你今天是怎麼了?你兒媳婦生孩子不管,我爸自殺也不關心。」
「你什麼都不關心,你真的是我媽嗎?」
呵。
我確實不是他媽。
我反問他:「你真是是我兒子嗎?你只顧着你媳婦、你爸,你問過我一句嗎?」
「我是你媽,還是你家的保姆?」
我死死盯着李思儀。
我已經絕經了,也不可能有孩子。
眼前這個白眼狼,就是我唯一的「兒子」。
窮盡半生心血養育的唯一的「兒子」。
許是心虛,李思儀再次被噎住。
但只是片刻,他就勃然大怒:「媽,你鬧夠了沒有?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就算有什麼小病小災能不能往後稍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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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是震驚地看着李思儀。
他是怎麼做到這麼理直氣壯地和我說話的?
這個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到底是什麼時候爛透的?
李思儀還在喋喋不休:「媽,你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爲什麼丈夫自殺了,你卻不知道。你真的有好好關心過你丈夫嗎!」
沒關心過嗎?
關心過的。
可李守節和我之間劃了條三八線。
我進入他的領地他會生氣,用了他的東西他會發怒,關心他的事情他會不耐煩。
就連他生病的時候,我多問候幾句,也是錯。
後來我漸漸地被他馴化,學會閉嘴,只做不說,默默付出。
幾十年下來,這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
我冷淡地開口:「我是不知道你爸爲什麼自殺,那你知道嗎?」
李思儀抓了抓頭髮,「媽,這應該是你關心的問題,每個人在這個社會上都是有職業的,你的職業就是家庭主婦。」
「現在不是在這瞎猜的時候,你知道我爸最討厭你心思多了。」
「你現在過去好好照顧我爸,等他醒了,你好好道歉,他會原諒你的!」
我冷淡地「哦」了一聲。
內心是有些失望的。
李守節居然沒死?
看來是李思儀把他救回來的。
他們一家人倒是情深似海。
殉情的殉情,救命的救命。
只有我是個該死的外人。
這時,李思儀的目光落在我的檢查報告上。
他一把奪過去,冷哼道:「我倒要看看你得了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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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儀看清報告上的內容後,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他臉都綠了,還在努力控制着表情。
「媽,你不是不孕不育嗎?這報告是不是錯了?」
他到底是緊張了,這就露餡了。
我從來沒跟他說過我不孕不育,甚至一直對他說,他是我親生的。
我打量着李思儀,問他:「我不孕不育,你是怎麼知道的?」
「啊,可能是我爸跟我說的。我有一次問他怎麼沒有弟弟妹妹,他好面子亂說的,後來我才知道應該是他的問題。」
李思儀的演技很拙劣,話也前後矛盾。
其實回想起來,李守節的演技也並不好。
只是因爲我相信他,被一葉障目,這才被誤了一生。
李思儀支支吾吾的時候,他的電話又又又響了,這通電話算是解救了他。
——李守節醒了。
李思儀是真的高興,大手抓過住我的肩膀,催促我去照顧李守節。
我被他抓得很疼,冷臉甩開了他。
李思儀臉色也黑了下來,耐着性子勸我:
「媽,我知道你現在在胡思亂想。但是就算我爸有什麼對不起你,也都是過去式了。」
「你們一把年紀了,就別折騰了。」
是啊,他說的沒錯。
我已經一把年紀了。
我不會瞎折騰,我只會快刀斬亂麻。
李思儀見我不喫軟的,又來硬的。
說話的語氣帶着警告的意味:
「媽,我勸你矯情也要分場合。你以後還要指着我爸養你呢,這種時候你不出現,我爸要是生氣和你離婚,我可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李思儀說完這些,氣沖沖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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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一下午了,我也冷靜下來了。
我確實六十了,但我不是一無所有——李守節要留給他兒子的財產,都有我一半。
我把家庭財產以及李守節的私產都拿了出來。
打通了侄子的電話。
李守節不知道,我和侄子一直有聯繫。
雖然哥哥和我斷絕關係,但我還是關注着他們一家的動向。
但那年哥哥撞傷了腿,家裏沒錢給他念書,是我賣掉了嫁妝首飾,給他湊足了學費。
而侄子考上的大學,正好在我這座城市。
大學那四年,我瞞着李守節去幫別人家做飯,賺錢接濟侄子。
侄子是個知恩圖報的,逢年過節都會問候我。
只是李守節不喜歡家裏來人,所以我只在外面見過他幾次。
現在,侄子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律師了。
我給他打了電話,將所有事情全盤托出。
侄子沉默良久。
他咬牙切齒地說:「姑媽,你放心,我會幫你爭取財產,也會把這些惡人送進監獄!」
聽着侄子言語中的心疼,我默默流下眼淚。
接受到了赤裸裸的關心。
我才清晰地意識到,那種需要我不斷付出才能換來的僅存在言語中的零星關心。
是多麼可悲。
我到底是爲了那對髒心爛肺的父子,疏遠了自己真正的親人。
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侄子說幹就幹,一個小時後就出現在醫院。
他先是帶我去了司法鑑定中心,把下了毒的胰島素提交鑑定。
再帶我去了公證處,將婚內財產進行公正。
忙活一下午,侄子帶我喫了晚飯,要把我接回他家。
我說我想回家一趟。
侄子勸我:「姑媽,你就別回去了,你那個家就是龍潭虎穴,要是李守節再想害你怎麼辦?」
我搖搖頭,「我還想最後確認一件事。」
-14-
作爲母親,我其實對李思儀心存一絲幻想。
如果他心裏還有一絲我這個母親,悄悄換掉有毒的胰島素,我會對他網開一面。
畢竟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
侄子無奈,只好陪我一起。
到家門口的時候,裏面似乎有說話聲傳來。
侄子迅速攔住我,示意我噤聲。
我學着他趴在門上聽。
李守節居然回來了!
父子倆在說話。
李守節很虛弱,說起話來氣若游絲。
「我就說我的遺書被人動過了,你不信,現在你看,現在連牀下的箱子都被撬了!劉知翠就是進了我房間!」
「我的遺書還好,但是箱子裏的信寫了太多東西,劉知翠知道太多了!」
李思儀急道:「您也是,怎麼什麼都往遺書裏面寫?都什麼年代了,還天天搞手寫信那一套!」
李守節氣得咳了好幾下,「我和你媽的感情,是你這個臭小子能懂的?要不是我一輩子只愛你媽一個人,能有你今天?」
「再說,你媳婦生孩子,劉知翠應該在醫院。我怎麼知道你那個媳婦讓她回來?」
李思儀的聲音弱了下去:「這確實是個意外。但是爸,這還不是因爲你要瞞着我殉情?」
「你光想着我媽,你想過我嗎?」
說到這裏,李思儀的聲音帶上哭腔,李守節也跟着哽咽起來。
好像他們纔是受害者。
我聽得直犯惡心,多虧侄子安撫地拍了拍我的後背,我才緩過來。
等父子倆Ţū́ₓ終於哭完了,李守節忽然問李思儀。
「下毒的胰島素你銷燬沒有?」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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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儀不樂意了:「爸,胰島素的事情,您安排得那麼妙,爲什麼要銷燬?」
「您是發電子郵件給我的,劉知翠不會知道的。」
「就讓她繼續打那個胰島素,死了就行,那筆賠償金咱們父子倆可以一起花。」
「她佔了我媽的位置這麼多年,也是時候付出代價了。」
聽着李思儀粹了毒的話,我只覺得遍體生寒。
禽獸的兒子,怎麼能是個人呢?
我對這對父子,也算是徹底死心了。
門內,李守節沉默了會,開口道:「也對。」
「劉知翠只是個家庭主婦,是我太看得起她了。」
「她早就好奇我箱子裏有什麼,現在看到了又能怎麼樣?我就是騙了她,也供她喫喝了一輩子!」
「她就算後悔,還能讓時光倒流嗎?現在她離開我根本就活不下去,無非就是鬧鬧脾氣,等想通了認命了,就好了。」
李思儀還是有些擔憂,「但是爸,我看劉知翠這次的態度有點不一樣,她竟敢不管你死活,也不管我媳婦。」
「爸,咱們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可不能讓她鬧起來。」
李守節自信地哼了一聲:「這倒沒什麼,我瞭解劉知翠這個人,她可太愛我了。」
「哪次不是她妥協,她道歉,我只需要等着就行了。」
「這次就算嚴重些,她覺得心裏過不去,無非就是嫉妒。我再假裝爲她自殺一次,她就平衡了。還會繼續給我們當牛做馬的。」
李思儀的語氣帶上了崇拜:「爸,不得不說,您真厲害,簡直是男人的楷模。」
李守節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小子不信我,不過你放心。這麼大的事,我肯定是有後手的。」
李守節的聲音帶上了殺意。
「先用緩兵之計,萬一劉知翠有二心,我就再殺她一次!」
而李思儀聽到殺人,非但沒有猶豫,反而痛快地拍手稱好。
-16-
聽完父子倆的對話,我幾乎被凍在原地。
是侄子攙扶着我離開的。
直到上了車,侄子都在偷偷抹淚。
我也跟着抹淚。
我這個姑姑不稱職,平時沒怎麼關心他,現在不僅要勞煩他,還要他跟着傷心。
等哭夠了,侄子把我帶回他的家。
他沒結婚,但是家裏收拾得很乾淨,還給哥哥提前備下了最大的房間。
現在,他把我安頓在這個房間。
一回家,他就開始準備起訴流程。
接下來一連幾天,侄子向公司請了假,專心陪着我跑東跑西。
這期間那對父子跟我打了無數電話,我一個都沒接。
李思儀也發來了他剛出生的兒子的照片,試圖讓我心軟。
可這個孩子跟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我又有什麼好心軟的?
我隨手就把照片刪了。
又過了幾天,李思儀借了個手機給我打電話。
我以爲是法院的電話,想也沒想就接了。
結果是李思儀在那頭瘋狂表演:
「媽!你到底在哪啊!你能不能別鬧了?」
「你知不知爸爲了你自殺了?這次真的很危險,他都進重症了!」
「爸留下一封手寫信,說他知道錯了,失去你了才知道最愛的是你!」
「只要你回家,他再也不想以前的事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他聲音太大,我嫌吵,把聽筒拿遠了。
聽到最後也沒有什麼有營養的內容。
我「哦」了一聲。
李思儀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冷淡,愣了愣,擠出一絲哭腔。
「媽!我爸有話要親口對你說!」
他掛了電話,打了視頻過來。
這次我接了。
沒感動,就是想看看他們父子要怎麼演。
-17-
視頻裏,李守節插着管子躺在病牀上。
一雙渾濁的老眼看向我的時候,寫滿了深情。
他虛弱地回憶着我們的過往。
「知翠啊,其實你第一次來我們單位採訪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只是我當時總想着死去的人,一時想不開,後來,我也是固執地認爲……唉,不說了。」
「沒想到,活了大半輩子,也沒活明白。我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爲,恨不得殺了我自己。」
「知翠啊,我死過一次才明白,Ŧű̂ₑ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你快回來吧……」
李守節聲情並茂地表演着,一滴老淚也隨之流了下來。
而我,除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沒別的感覺。
心說,沒看十年狗血劇,說不出這麼讓人頭皮發麻的話。
六十歲了,還談情說愛,這老男人是一點沒活明白。
我想說些什麼,但侄子交代我,沒有正式起訴之前儘量不要打草驚蛇。
我就閉了嘴,專心看他表演。
等李守節把能說的臺詞都說完了,才發現我根本沒有意思動搖。
老頭子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湊近屏幕。
陰森森地問我:「知翠啊,你現在在哪?我還想見你最後一面。」
李守節眼裏一閃而過的殺意透過屏幕,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嚇了一跳,迅速掛ṱŭ̀ₔ斷電話。
到了晚上,我都做噩夢,夢到李守節和李思儀兩個人拿着刀圍堵我,一刀一刀惡狠狠地捅在我身上。
直到第二天醒來,我的精神狀態都很不好。
我渾渾噩噩地下樓買菜,結果一出門就被警察逮住了。
-18-
我還以爲警察同志是過來幫我的,直到他們一左一右架住了我。
我慌張地問:「同志,爲什麼抓我?」
警察解釋道:「阿姨,您別慌。您不知道自己得了阿爾茲海默症吧。」
「我們接到您的丈夫和兒子報案,說您被人矇騙了,拿着家裏所有財產跑了。我們也是費了很大勁,才找到您。」
「您別擔心,我們這就帶您找您的家人。」
我趕忙解釋:「我沒病!我是自己出來的,我要離婚!」
「阿姨,得了病的人都意識不到自己在生病,您的兒子已經提交了您的診斷報告,您確實是患了阿爾茲海默症。」
好啊,又是診斷報告!
李守節和李思儀,又在故技重施。
往我身上安病還沒安夠嗎?
我瘋狂地解釋我真的沒有得病,但警察顯然更相信診斷報告。
他指了指被押解下來的侄子,「這個人才是騙您錢的人,您的家人是不會害您的。」
看着侄子被警察銬住,我氣急攻心,瘋狂掙紮起來。
引得不少路人圍觀。
有熱心的人已經嘀咕:「不會是暴力執法吧。」
拿出手機就開始拍。
警察只好出面解釋。
侄子得了空,湊到我身邊,安撫道:「姑媽,你別急,你有沒有病,到了警察局鑑定一下就知道了。警察會還我們公道的!」
「他們撒這種輕易會被戳穿的謊,一定有別的目的,我們還需要嚴陣以待。」
我冷靜下來,覺得侄子說的有道理,配合了警察的行動。
果然,半天之後,侄子證明了自己的律師身份和跟我的親緣關係。
我也配合證明了自己精神狀態正常。
我們順道報了案,正式控告李守節父子殺人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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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警察局出來,我如釋重負,終於有了鬆了口氣的感覺。
接下里,只要和侄子去鑑定機構取了證據,李守節父子就在劫難逃了。
可我不曾想,剛出警察局的門,就有一道人影朝我撲了過來。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李守節猙獰的老臉已經近在咫尺。
他手裏還舉着注射器!
說時遲那時快,我以爲我要完了的時候,竟然有警察衝出來,飛起一腳,直接把李守節踹翻在地。
這個老幫菜之前自殺兩次,如今再也折騰不動了。
他用惡毒的眼神盯着我,詛咒道:「李知翠你不得好死!你聯合外人害你的丈夫和孩子,你對親手養大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你不配當人!」
他恬不知恥的發言,讓在場的警察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我有一肚子話想罵他,竟也不知道該從何罵起。
跟這種畜生多說一句,都是浪費口舌。
侄子撿起地上的注射器,交給警察,憤恨道:「警察同志,我就說這老東西沒安好心,竟然趕在警察局門口行兇!」
「這個針頭裏面的毒,多半和他給我當事人胰島素裏面的下的毒一樣,這下人贓並獲,數罪併罰了!」
公安迅速行動,很快就將李守節的犯罪證據鏈收集完整。
但由於李守節一口咬定兒子不知情,李思儀也沒參與過實際作案,最後只抓捕了李守節一個人。
半月後,李守節謀殺未遂案和我的離婚案一起審理。
開庭前,李思儀作爲證人也到場了。
他在走廊上攔住我,說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 試圖喚醒我的母愛。
讓我少分走一些財產, 多留些給他,他要養孩子。
可我只覺得可笑,這哪一件事不是我在爲他付出,他又爲我做了什麼?
把粗糧讓給我, 還是把舊衣服送給我?
「你別想了, 我一分錢都不會讓給你們。」
我推開他往裏走,他卻破防了。
衝到我面前咆哮:「你這輩子什麼活都不幹, 憑什麼要求分走我爸那麼多財產?就憑你當保姆?」
「你就沒想過你六十了, 後半輩子怎麼過?沒有兒子給你養老,你指望侄子給你養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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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看着李思儀張牙舞爪的樣子,我不會再痛心了。
只想冷笑。
「六十怎麼了?六十回頭也不晚。」
因爲證據完整, 李守節的判決沒有懸念。
僞造醫學證明、謀殺未遂、殺人未遂、惡意騙保,數罪併罰, 判了三十年。
要老死在監獄裏了。
法官當庭通過了我的離婚申請,因爲李守節是過錯方, 財產大部分判給了我。
休庭後,李思儀追着我罵了一條街。
無非就是說我搶走了屬於他的錢。
我也沒和他客氣, 聽了侄子的,把他的所作所爲發到網上。
李思儀很快身敗名裂, 失去了工作, 老婆帶着兒子跑了。
而我,受到了一大波網友的同情。
他們義憤填膺, 說不就是一個老太太, 你一元我一元, 給老太太湊足養老金。
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我的財產足夠我養老, 讓他們捐給有需要的人。
但經過這次,我也感受到了陌生人的善意。
遠比我冰冷的家庭要溫暖得多。
我開啓了我的直播賬號, 分享我的養老日常, 頗受好評。
接下來, 我打算開始房車旅行專題。
六十歲的事業, 爲時不晚。
出發旅行前, 我去監獄看了李守節。
我告訴他, 其實當年我聽說過老頭子的初戀, 也懷疑過李思儀的來歷。
那會沒有親子鑑定, 我特意驗了血型。
李守節是 O 型, 李思儀是 AB 型。
他們絕不可能是父子關係。
他纔是被騙了一輩子的那個人。
李守節灰白的嘴脣顫抖了半天,起身的時候, 猛地吐出一口老血。
嘴裏唸叨着:「婉儀, 婉儀, 你騙我騙得好苦啊……」
我沒回頭。
走出監獄的時候, 看着頭頂的陽光,我呵呵一笑。
「騙你的。」
看來, 相比於情定三生的愛人,他更相信我這個奉獻一生的冤大頭。
騙人這種事,本來就是隻要別人相信你, 多離譜的謊言,都可以被信。
李守節,這是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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