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無法同父親去邊關,又不放心孫姨娘單獨去,便極力攛掇十二歲的我跟隨。
五年後我回來時,才知母親把她娘家侄女接到了將軍府,讓她住我的院子,用我的月例,還與我未婚夫曖昧。
「阿淳乃天下第一孝女。這幾年沒有她,我們日子難過。」母親對著父親誇表妹。
「阿淳是好孩子。」祖母也贊她。之前她明明最疼我。
胞弟不肯叫我:「阿淳姐才是我姐姐,這個我不認識!」
01
「阿辭,你莫要難過。你與母親分離五年,難免生疏,無須操之過急。」父親安慰我。
從邊關回到將軍府,才五天,我便心力交瘁。
表妹宋淳取代了我的位置。
我已歸家,尚未做出反應,母親先急了。
她生怕宋淳感到委屈,處處維護她。
可宋淳只是舅表妹。
我不在家,她住我院子,用我丫鬟與份例,沒有半點客居之意,已經過了頭。我回來了,歸還不是理所當然嗎?
為何要怕她難受?
不是應該怕我難受?
我是自願離家五年的?
「爹爹,女兒明白。」我忍著疲倦。
事情要慢慢解決。
我並沒有急躁,是我母親先鬧起來的。
便在此時,書房門被敲響。
我表妹宋淳帶著一個粗使婆子,端了湯藥進來。
「姑父,我瞧著您氣色不好,應是不適應京中氣候,失眠少覺。這味湯藥安神助眠,祖母偶爾也用。您試試看。」
宋淳白淨、溫柔,嫺靜似一朵嬌花,把一碗溫熱的湯藥放在父親的書案上。
父親眼底閃過一抹詫色。
回京五日,父親的確五日不曾深眠。
不單單是因為朝事,也因為家務。
我來書房,就是聽孫姨娘說了此事,想勸父親別為了家務事操心,也別為了我和母親的關係擔憂。
我會處理。
不承想,表妹也知曉了,還主動送上藥湯。
我輕輕闔眼,更疲倦了——我都沒想到這層。
如此體貼又乖巧,誰能不疼愛她?恐怕父親也要偏向她。
「混帳!」父親卻突然發火。
宋淳一怔。
粗使婆子嚇到,已經跪了下去。
我則驚訝地看向父親。
父親眼中的詫色,變成了震怒:「我這幾日歇在偏院,你連我失眠都打聽到了?這明威將軍府,是不是要改姓宋了?」
宋淳大驚失色:「姑父,我不曾……」
「來人,把表小姐送回夫人院子。問問夫人,她這侄女打算做什麼!」父親厲聲道。
宋淳又驚又怕,眼淚連連。
下人將她與粗使婆子、那碗湯都帶了下去。
我站在父親的書案旁,默然半晌。
「爹爹,您覺得是女兒多心嗎?」我問他。
父親搖頭:「火燒到了你,你自然知曉疼。不用向旁人證實。委屈了就告訴爹爹。」
我眼眶發潮。
「……阿辭,城池失守,放棄還是苦攻奪回,看你。」父親又道,「需要糧草與援軍,也告訴為父。」
他沒有叫我大度。
他也沒覺得這是內宅小事。
他把家務事看作軍務一樣,並不勸我忍讓、以和為貴。他知曉,男子有戰場,女子亦然。
連日苦悶與酸澀,一股腦兒化作眼淚,我撲在他懷裡哭了。
父親輕輕拍我後背。
五年前,父親駐守北疆。因是常年在外,可攜帶家眷,父親問母親可願意前往。
父親乃獨子,將軍府人事簡單,祖母又健朗,能當家理事。況且這幾年京城形勢複雜,父親預備遠離是非。
我母親驕縱,哪怕嫁作人婦,也有幾分天真。平時父親與祖母都疼她,極少苛責,她做了將軍夫人也無長進,父親怕留她在京裡,她會胡亂摻和爭鬥,惹出禍端。
母親極力拒絕北上。
「娘上了年紀,豈有餘力操持家計?況且阿璟年紀尚幼,如何經得起奔波?北地苦寒,孩子受不了。」母親道。
阿璟是我弟弟,那一年他五歲。
北地的確苦寒,父親沒有再勉強她。
恐父親在北地再收妾室,母親安排無子嗣的孫姨娘跟隨照顧,並且極力勸我陪同。
如今回想,我便覺得心寒。
我從小喜靜,針黹女紅、琴棋書畫樣樣出色,是上京最常見的閨閣千金。我並不弄槍,也不調皮搗蛋,與父親不算親厚。
母親既然知道北地苦寒,幼弟受不住,我又如何受得住?
她對著我抹淚,全是擔憂。
擔憂父親健康,若有萬一,將來祖母與她和幼弟無所依託;又擔心孫姨娘受寵太盛,不好管束。
「……阿辭,你已滿十二,可替娘分憂了。」
我替她分憂。
離開繁華熱鬧的上京,住在苦寒小鎮,孫姨娘剛去夜裡都會哭,何況才十二歲的我。
我熬了下來。
為了強身健體,我每日跟著父親的親衛習武半個時辰;我研讀兵書與輿圖,爭取和父親說得上話。
剛去北地,烈風吹得我皮膚一寸寸開裂,疼且見血。軍醫想了辦法,用混合藥汁的泥漿塗抹全身,味道令人作嘔。
衣裳、飲食,每一樣都粗糙。父親吃什麼,我與孫姨娘就吃什麼。我們腹中堅硬如鐵,半個月無法如廁。
在北地人手不夠,下人都要先給軍營做後勤,我與孫姨娘自己煮飯、洗衣。
酷寒、乾燥與勞累,都算小事,敵襲才是最可怕的。
身邊熟悉的人,可能明日就死了。
我本無須吃這些苦的。
五年了,我無時無刻不思念上京與母親。
可母親甫一見我,微微蹙眉:「手怎麼糙成了這樣?你可是調皮出去玩,不知保養?臉倒是還好,沒怎麼黑。」
又說:「你還記得阿淳嗎?這些年我思女心切,若不是她陪伴,我恐怕難熬。」
這些話,比北地的寒風還刺骨。
02
宋淳給我父親送安神藥湯,被父親訓斥,她哭腫了眼睛。
翌日早上,母親對著我發脾氣。
「阿辭,你在你爹爹跟前說了什麼?」她厲聲問我。
五年了,她面目好像沒變,卻又好像全變了。
我不太認識她。
抑或者,她一直都是我母親,是像每日朝升的日頭一樣自然尋常,我從未認識過她。
「娘是懷疑我挑撥離間?」我安靜地問。
母親:「若不是你,你爹爹豈會這樣訓斥阿淳?」
「娘,爹爹回京六日了,不曾歇在正院,這些您都不在意,卻只是在乎表妹?」我淡淡地問。
母親一怔。
她眼睛裡,有點無法遮掩的慌亂。
「我當然在意。」她道,「我問你的,你不可逃避。」
她可以選擇忽略我的問題,卻不容許我有樣學樣。
「爹爹不是說得很清楚嗎?表妹窺探將軍府的機密,就有可能動爹爹書案上的文書。輕則弄亂家宅,重則軍機洩露,讓整個明威將軍府陪葬。
「娘,這不是很重要的事嗎?爹爹看著表妹是您侄女,沒有多問,只是請您教訓她。您跟她講明要害了嗎?」我問。
她終於有了點慌亂。
她不再怪我,而是想辦法。
她帶著哭腫眼睛的表妹,去向父親賠罪。
「……將軍北上後,我與娘身體都不佳。阿淳孝心重,自學醫書,替我們做藥膳。她懂一些醫理,才看出將軍睡眠不佳。」母親當著祖母的面,跟父親說。
一家人都在。
我、幼弟、孫姨娘、胡姨娘和兩位庶妹。
祖母便說:「阿淳的確很有孝心。此事她考慮不周,別怪她了。」
父親微微蹙眉。
我便說:「孝心的確值得嘉獎。」
祖母欣慰地點點頭,覺得我大度又善良。
母親臉色也好轉了幾分。
我繼續對著父親說話:「就像前年,您行軍追擊逃兵進了冰原,勞累太過,三根腳趾凍壞,軍醫說要切除。
「您忍痛切了。傷兵太多,就連元帥都受傷了,軍醫分不過身來,也是我和孫姨娘連夜學習醫理,照顧您的。」
祖母神色幾變:「你腳趾沒了三根?」
「這些是小事,娘。」
「跟爹爹受的傷相比,這的確是小事。我與孫姨娘也會自學一些醫理,照顧爹爹。祖母,軍功都是一次次大傷小傷換回來的。」
祖母眼中含淚:「你受苦了。」
又看向我和孫姨娘:「你們也受苦了。」
孫姨娘趁機說:「奴還好,就是大小姐苦一些。您看看她的手。」
祖母瞧見我手上的粗糙,連家裡粗使丫鬟的手都比我的細嫩幾分,她哽咽難言,連聲說:「好孩子。」
父親便誇我懂事、聰明、堅強。
胡姨娘和庶妹們立馬捧場。
就連我幼弟,也好奇地往父親腳上看,想知道沒了三根腳趾是怎樣的,是否影響走路。
母親和宋淳被晾在旁邊。
這時候,不管從哪個方向插話,都會得罪祖母。
祖母滿心都是她兒子。
母親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也如北地的寒風,恨不能把人的天靈蓋都揭開,冷意從頭灌到腳。
一家人還在說話時,門房上遞了帖子。
「娘,下午王爺要登門拜訪,有件事同兒子商議,兒子先回去了。」父親站起身。
他一走,祖母的廳堂內議論紛紛。
「哪個王爺?」母親問。
將軍府平時也與一些皇親國戚走動。
我母親還巴結上了陳貴妃,時常進宮去給陳貴妃請安,惹得貴婦們無比羡慕她。
然而突然有王爺要登門,大家還是感到挺意外的。
祖母喊了門房上的管事來問。
這才知道,是鎮北肅王蕭知霆。
我父親駐守北疆時,元帥就是蕭知霆。
他今年才二十八歲,十三歲就在軍武。他是先皇幼子,也是當今聖上的同胞幼弟。
不僅文韜武略,而且權勢顯赫。
聖上信任他,太后疼愛他,他卻沒有養成紈絝秉性。反而是心志堅毅、為人冷酷,似一杆鋒利無比的槍。
「他怎麼來了?」母親眼睛亮了亮,「聽貴妃娘娘說,肅王尚未娶正妃。」
祖母看向我。
母親微愣,繼而笑道:「阿辭已有婚約。」
氣氛微妙。
就連祖母都知曉,宋淳與我的未婚夫建平侯世子周岩關係不錯。
宋淳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嫻雅端莊,沒有半分情緒。
祖母與母親都覺得,大家閨秀就應該是宋淳這樣的。
「好了,都散了吧。」祖母道。
我們出了祖母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父親的親衛跑過來:「大小姐,將軍請您去書房。」
母親當即問:「何事?」
親衛:「將軍沒說。」
「王爺來了嗎?」
「還不曾。」
母親這才擺擺手,對我說:「去吧。」
父親書房的太師椅上,除他之外,另有一男子。
回京後,他換上了青緞直裰,英俊的面容冷漠。
「王爺。」我向他行禮。
他輕輕點頭。
「回京可習慣?」他問我。
「還好。」我如實說。
他把一封信遞給我:「查到了一些秘辛,關於建平侯府的,也許你很感興趣。我剛剛已經跟你父親說過了。」
我接過來。
我知曉他在京城有龐大的情報網,便說ťüⁱ:「王爺,能否再幫我查一點消息?」
「你只管說。」
「私下跟您說。」我道。
他那張冷峻的面容上,有了點笑意。極淡,不經意就會融化掉,不易被捕捉到。
我請他幫忙,替我查一下我表妹宋淳。
我與外祖家關係不算密切,但逢年過節總有來往。這個叫宋淳的表妹,聽說是大舅舅外室所出,如今寄養在舅母名下,我幾乎沒見過。
她是突然蹦出來的人,在外祖家沒什麼痕跡,卻成為將軍府的「貴千金」。
我與父親送蕭知霆出門。
父親特意落後幾步。
「及早退親。」蕭知霆對我說,「建平侯世子已有三個庶子,美妾數人,他不是良配。」
「家務事,勞王爺費心了。」我客氣道。
「別裝蒜。」他聲音很輕,「我久等不起。」
我耳根一熱,沒作聲。
卻在大門口,遇到了我母親與宋淳。
宋淳穿一件鵝黃色緞襦,素白長裙。她嬌嫩白皙,又窈窕纖細,似枝頭初開的迎春花。
叫人眼前一亮。
宋淳特意上妝、更衣,打扮得無比美麗。
父親臉色一沉。
「將軍。」母親特意帶了宋淳過來見禮,「我帶阿淳出去,給阿辭置辦些東西。」
又看向蕭知霆:「這位,便是威震八方的肅王殿下吧?除了您,全京城的男兒也無這等氣派。妾身見過王爺,王爺金安。」
一旁的宋淳:「王爺金安。」
聲嬌如黃鶯。
「李將軍,這兩位是你的妻妾嗎?」蕭知霆淡淡地問,「你才回京,就納了這等美妾,比本王會享受。」
母親與宋淳如遭雷擊。
特別是宋淳,搶著開口:「王爺,小女乃李將軍夫人內侄女。」
蕭知霆眉頭蹙得更深:「夫人娘家不教規矩,夫人也不教嗎?」
又看向我:「阿辭,你平素那樣知書達理,舉止從容有度,都是你祖母所授?」
03
蕭知霆離開後,父親訓斥了母親一頓。
母親惱恨,暗地裡罵蕭知霆:「粗俗跋扈、囂張蠻橫,看他得意到幾時!」
又罵我:「才能平庸,偏偏處處要強,損貶阿淳。我怎生了這麼個女兒?」
父親輾轉聽說了她這番話,氣得心梗。
他想去城郊大營躲清淨,又放心不下我。
我對此倒是釋然了。
前後對比,一瞬間貫通,我便知自己不受母親喜愛。
這五年,我悟了很多道理。
我不是母親豢養的小獸。她的喜愛,只能錦上添花,我不靠她的疼愛而活。
作為女兒,她求我「分憂」時,我做ťŭ̀₇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父親這五年兩次重傷,都是我和孫姨娘日夜不眠地照顧。孫姨娘實在太老實,勤勞但沒主見,她依仗我。
有次父親受傷沒有得到好的治療,我夜闖蕭知霆的大營,愣是把照顧他的軍醫「借」出來,救了我父一命。
我沒有對不起母親,我也沒有「不孝」,她不喜我,那是她的事。
宋淳鬧的笑話,雖然母親「封鎖」了消息,但還是在將軍府傳開了。
我兩個庶妹,一個給我送了一雙自己做的鞋,一個給我做了兩支珠花,和我套近乎,順便說宋淳的壞話。
「我們才是將軍府的小姐,可份例處處低宋小姐一頭。祖母眼裡也只有她。」
「姐姐可算回來了,往後我們靠你。」
「姐姐你不知道,我姨娘說建平侯世子行為不端,不如你叫父親去查一查。另外,建平侯世子與宋小姐私下裡有來往。」
我笑著,各給她們回禮。
去祖母那裡吃早飯,宋淳是第一個到的,她正在給祖母梳頭。
兩個庶妹遠不及她聰慧靈巧,被她打壓得抬不起頭。
宋淳瞧見我,溫柔地叫了聲「表姐」,不再多話,舉止又變得十分內秀得體。
「阿辭,你今日來得早。」祖母笑道。
「說了時辰來請安,我怕來早了打擾祖母休息。」我笑道,又看向祖母的頭飾,「這枚藍寶真漂亮。」
「早年留下來的,如今想要尋這樣的藍寶卻是不能夠。」祖母說。
「元帥分給父親的戰利品,好像有北狄王族的飾品,其中也有藍寶,我回去尋一尋。」我說。
祖母笑著誇我孝順,卻不以為意。
宋淳亦然。
北狄貧窮,窮的是百姓,又不是王族。
上午,我送了一枚藍寶、一小盒子珍珠給祖母。
那藍寶熠熠生輝,比祖母珍藏的更大更純淨,祖母喜得眼睛都亮了幾分:「竟有這種好東西!」
珍珠大而圓潤。
吃午Ṭṻ₌飯的時候,祖母就拉著我的手,叫我坐在旁邊。
我沒提宋淳,只是對祖母說:「二妹、三妹年紀也大了,叫她們一起來吃飯吧?」
祖母同意了。
吃飯時,宋淳還沒到,二妹、三妹已經圍著我和祖母坐下了,把宋淳擠到了旁邊。
宋淳見狀,愣了愣。
我母親自然不太高興,卻不敢在祖母面前說什麼。
聽聞我送了重禮,母親叫了我去,很是惱火地問我:「為何越過我,給你祖母送禮?」
「有了好東西,自然先想到祖母,然後才是娘。」我說。
「你可以拿給我,我難道會私藏你的東西?我送給你祖母,這才是正經事。」她說。
「娘,我不在京這五年,改了規矩?如今孫女孝敬祖母,還需要先打擾母親?」我問。
母親一時語塞。
她臉色越發難看。
祖母那邊,覺得自家親孫女一個比一個會來事了。
長孫女一回來就送了她名貴珠寶。
從前二小姐、三小姐小家子氣的,如今才知道一個能做極好的針線活,一個會梳七八種髮髻。
二小姐、三小姐都是胡姨娘的女兒,祖母不喜歡胡姨娘,連帶著也不是很喜歡她們倆。
有了對比,宋淳好像變得普通了很多。
母親明裡暗裡怪我和她作對。
「你扶持兩個庶妹,對你有什麼好處?」母親厲聲問我。
「我不曾扶持誰,我只是想一家子和睦。娘,難道您把表妹養在身邊,不是為了照顧她,而是想要借用將軍府的名望扶持她?」我反問。
她大怒。
我回家大半個月了,這是她第一次盛怒。
她拿茶盞砸我。
我戳中了她的心思,她惱羞成怒。
正院的事,沒有外傳,祖母和父親不知道,我也沒訴苦。
母親想要我及早嫁出去。
我與建平侯府的婚約,是母親定下的。
當年父親就說,建平侯府家風不正,他們家老侯爺是死在弟媳婦床上的。這件事足以被詬病幾十年。
但母親說往事不能遷怒兒孫,建平侯世子一表人才,建平侯府又富足,婆婆好相處。
「明日建平侯夫人與世子要登門做客。既然你回京了,日子也要及早定下。」母親說。
翌日,建平侯夫人果然帶著她兒子、兩個女兒登門了。
片刻工夫,建平侯世子周岩藉口出恭,不見了人影。
母親假裝不知。
建平侯夫人也一派坦然,還笑著說我:「往後京裡可比不得北疆自在快活了,大小姐還習慣嗎?」
那等苦寒、貧窮、危險之所,在她們嘴裡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神仙地。
我笑著敷衍幾句,轉臉和二妹、三妹說笑,暗暗吩咐她們行事。
04
尚未開席,二妹、三妹前後出去了。
我與母親、建平侯周夫人、周家兩位沒出閣的小姐閑坐。
片刻後,有僕婦在門口伸頭,給母親使眼色。
我瞧見了,故意大聲問:「怎麼回事?」
客人也瞧過來。
我母親叫了僕婦進來,問:「怎麼了?」
僕婦很緊張,看向母親,又看向客人:「韶華苑出了點事,將軍帶人去堵門了。」
母親與建平侯周夫人表情都是一緊。
韶華苑從前是一處幽靜小樓,雅致又奢華。我回來後,不滿表妹宋淳住我的院子,母親就把她挪到了韶華苑。
既然是宋淳的住處,Ṭů₅建平侯世子又半個時辰不見人影,如今我父親帶人去堵門,恐怕不妙。
母親立馬站起身,急匆匆趕過去。
建平侯夫人也擔心兒子吃虧,當即跟了過去。
我與兩位周小姐落在後面。
遠遠聽到了喊聲。
「將軍,我是周岩,您女婿啊!」年輕男人聲音激動。
「把這登徒子打死!」父親盛怒。
建平侯夫人不顧儀態,急急忙忙跑過去:「住手!李將軍,你們請客,難道是為了謀殺?」
父親看向她。
母親解釋:「將軍,他真是建平侯世子!」
「他一個世子,鑽到內宅姑娘家的繡房做什麼?」父親聲音極高,「孤男寡女,成何體統!」
「將軍,我是迷路了。」建平侯世子狡辯。
「既如此,就把所有人都審一審,看看你為何迷路到了韶華苑!」父親道。
母親急了:「將軍,這不是待客之道。」
建平侯夫人也說:「將軍,岩兒與你長女有婚約。您非要鬧騰起來,大小姐顏面何在?」
母親幾乎要跪下:「將軍,饒是退親,損的也是阿辭的名聲,不宜聲張。」
我躲在人群後,沒有上去湊熱鬧。
建平侯夫人帶著世子離開了。
將軍府從上到下都知道,我的未婚夫建平侯世子,躲在宋淳的韶華苑,被將軍堵了個正著。
祖母大怒。
「把她送回去!」
出了這樣的醜事,哪怕是親生孫女,祖母也容不得,何況只是客居的女孩兒。
宋淳哭花了臉:「祖母,我冤枉,我並不知何事。」
「我素日就聽聞,周世子與你有私交。我只當你不會糊塗,做出這等醜事。不承想,你豬油蒙了心,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祖母說。
宋淳流淚:「我實在冤枉,寧願以死明志。」
她一頭撞向牆壁。
頭破血流。
祖母竟慌了。
母親抱著她痛哭。
事後,祖母有點後悔:「我是不是誤會了那孩子?」
私下裡,兩位庶妹與我言談無忌,紛紛歎氣。
「姐姐,你看出來了嗎?表小姐手段比咱們高百倍。祖母的氣消了大半。」
「她好狠,我就不敢撞牆。她果然手腕了得。算了,姐姐,咱們不跟她爭了。夫人那裡,咱們又爭不贏。」
她們倆有點沮喪。
我三人今日演了一齣戲。
二妹帶人圍住韶華苑,三妹哭著向父親說瞧見了歹徒,跑去韶華苑了。
父親大概心知肚明,明知是女兒設的局,但也想退親,就大張旗鼓地去鬧騰,抓了個正著。
只是沒想到,這些人臉皮如此厚,被拿到了死不承認。
宋淳還「以死明志」。
三妹年少天真,非常好奇地問我:「姐,咱們是姨娘生的,夫人不喜很正常,她怎也如此厭惡你?」
二妹急忙想要捂住她的嘴。
她怕我難過,寬慰我:「姐姐,夫人只是與你有點生疏。你是她女兒,她自然最疼你。」
「這次雖然做了無用功,我們下次……」
我靜靜笑了笑,喝了一杯茶,打斷了她們倆。
「誰說我們做了無用功?我們並沒有白費力氣。事情成了一大半,你們耐心等一等。」我道。
我特意托人,請了名醫顧聖手給宋淳治傷。
宋淳昏迷了半日,喝了顧聖手的湯藥,悠悠轉醒。
母親陪著她。
鬧了這麼一出,建平侯府灰頭土臉,母親也心情極差。
正院伺候的兩個丫鬟挨了母親身邊管事媽媽的打:一個是因為送過去的湯藥略微燙了;一個是因為送過去的湯藥略微涼了。
下人們低聲議論,不敢說夫人的是非,只說是表小姐惹的禍。
甚至把表小姐與周世子不軌之事,傳了出去。
祖母那邊,既生氣,又忐忑。
胡姨娘卻趁機拿了塊巾帕給祖母:「老夫人,這是奴在假山後面撿到的,一直不敢告知。」
祖母一瞧,是宋淳的針線活,她認識的。
宋淳偶爾給她繡一個抹額。
而這個巾帕上,繡了小小的並蒂蓮,並綴了個「岩」字。
祖母大怒。
「不是冤枉她。而她,居然不是以死明志,而是以死相逼,叫我們不敢深究!」祖母說。
又拉了我的手:「阿辭,苦了你!」
宋淳深受祖母和母親喜歡的時候,胡姨娘絕不敢拿出這種東西,恐怕證據不足還要被母親清算。
如今牆倒眾人推,這巾帕成為鐵證,落到了祖母手裡。
祖母從此恨宋淳入骨。
不是親血脈,一旦覺得這個人別有用心,她連年的討好,都成了詭計。
祖母越發器重我與兩位妹妹,宋淳那裡也不派人去看了。
她催我母親送走宋淳。
可母親依舊不同意。
她打算忤逆丈夫與婆母,留下宋淳。
不管怎麼說,宋淳的處境變得無比尷尬。
而我安排的好戲,還沒有開鑼。
05
我回京一個月,家裡局面大有改變。
祖母記恨上了宋淳,下人們態度都變了,認清楚了誰才是李家大小姐。
只有我母親死心塌地地護著宋淳。
父親幾次勸她,把人送回欽州宋家,她不同意。
「我替她選一門好親事,把她嫁出去。」母親說,「這樣她就不礙某些人的眼了。」
又道:「我看上了國公府陳家,也就是陳貴妃的娘家侄兒。將軍,您能否請人去說媒?」
這樣的門第,將軍夫人巴結也沒用,非得李將軍本人。
母親大概是早已謀定了,只等父親回來,徐徐圖之。
卻沒想到,一個月發生了這麼多事。
假如,她待我與宋淳一視同仁,也許這些都不會發生。
她偏心到了這般田地,別說我不理解,哪怕見過世面的父親,也糊塗了。
「自然不行!」父親拒絕了她,「你這是叫我投靠陳貴妃和七皇子,此乃大忌。」
母親不死心。
父親跟我說:「她執迷不悟,遲早要把李家拖入深淵。她這是怎麼了?哪怕養了五年,又不是親生血脈……」
他深深歎氣。
我心頭閃過一點陰霾。
家裡烏煙瘴氣。
一次,我回院子路上,遇到了胞弟李玉璟。
他不願意叫我「姐」,因為我離家時他年紀尚幼,不太記得我。
他拱拱手行禮。
我卻無意與他生疏,便叫住了他,問了他幾句,比如練什麼刀槍、念什麼書。
「我很喜歡長槍,可惜永遠沒肅王那等天賦。」他沒有排斥與我閒話,越說越順暢。
除了我剛開始回家那天,他大放厥詞,說宋淳才是他姐,他不認識我之外,而後他並沒有口出惡言。
可能是血脈天性,他漸漸靠近我。
此刻,他更是願意與我閒話瑣事。他才十歲,好惡都寫在臉上,沒什麼心機。
我不恨他。
小孩子做得不對,教就是了,畢竟他既不是外人,也不是成年人。
「你願意向肅王爺請教學槍?」我問。
他點點頭。
又歎氣:「父親只是肅王爺的下屬,恐怕求不動。」
我拿出一個對牌:「你明日拿了它,去肅王府碰碰運氣。」
他微訝:「哪來的?」
我沖他眨眨眼:「不要聲張。」
他詫異:「你從父親那裡偷來的?」
「不要叫他『父親』,叫『爹爹』就行了。」我笑道。
年少衝動又無城府的幼弟,翌日果然去了肅王府。
他傍晚才回來,急匆匆尋我:「姐姐,姐姐!」
他大聲叫著,把在我院子裡閑坐的二妹、三妹都驚到了。
他瞧見了她們倆,猶豫了下,也叫:「二姐、三姐。」
姊妹倆無比詫異。
我叫她們倆先回去,這才喊丫鬟端茶來。
「如何?」
「我真的進了肅王府。大管家親自款待我,還帶著我看了他們府兵的訓練。王爺午飯後才從城郊大營回來,和我過招了一個時辰呢。」他喜得雙目發亮。
他還說:「王爺還說,叫我有空就去,是因為姐姐的對牌,我可以自由出入王府。姐姐,你與王爺很熟嗎?」
我笑了下。
三個月後,家中穩定。
祖母仍是很疼我。她覺得我比從前更有主見,也越發幹練,親自教我理事,帶著我出門應酬;兩位庶妹的言行舉止越發從容大度,祖母越看越喜歡,偶爾也會帶她們倆外出赴宴。因此,胡姨娘對我忠心耿耿。
胞弟李玉璟很黏我,時常與我一同用晚飯。
父親見狀,便安心去衙門領了差事。平常在城郊大營當差,一個月才回家一趟。
宋淳的傷,養了兩三個月,眼瞧著要過年,她終於好了。
她仍是嬌柔白淨、靜婉嬌媚,氣質上嫋嫋娜娜。
我祖母看人全憑心意,突然就說:「怎麼覺得淳丫頭小家子氣,遠不及我三個孫女大方得體?」
我母親輾轉聽聞這話後,氣得臉色鐵青。
長公主的壽宴,聚集了上京高門貴女,半年前就下了帖子。祖母本打算帶宋淳出席,她臨時改了主意。
她帶我們姊妹仨去了。
宋淳委屈得眼淚汪汪;我母親生悶氣,不肯同祖母一起赴宴,稱病臥床,我弟弟李玉璟去看望。
「我的兒,你快些長大,今後我與你姐姐都靠你了。」她對我弟弟說。
弟弟拍了拍胸脯:「娘,您放心,我一定會上進,建功立業,將來給您請封誥命;也給姐姐撐腰。」
母親終於展顏微笑。
宋淳也在旁邊,露出幾分欣慰:「阿璟長大了。今後我與姑姑,依仗的是你了。」
弟弟微訝。
「阿淳姐,我忘記了你。」弟弟急忙補救,「聽說你不日要回欽州了?你放心,等我長大了,會隔三差五派人去看你的。」
母親臉上的笑意全部收斂。
宋淳錯愕。
——此事,我是聽弟弟轉述的,他說母親也拿茶盞砸他,罵他白眼狼。
「姐姐,我說錯了什麼?」弟弟很委屈。
我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沒有。」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亦然。
06
過年前,父親給欽州的舅舅送了一封信,叫他派人來接宋淳回去。
母親大鬧。
「你好狠的心!這五年,她陪伴著我與你的老母親,付出那麼多,如今你隨意拋棄她?」母親哭著問父親。
當時,我與弟弟都在場。
弟弟詫異,看了眼我。
十歲的男孩子,也聽得出母親話裡的詭辯。
父親忍無可忍:「宋氏,你侄女在將軍府,享受了五年的富貴榮華,是她吃我們的、用我們的。如今送她回家,反而是我們對不起她?」
弟弟輕輕點點頭。
是這個道理。
母親呆住:「可是,她的確陪伴了我五年。」
「你需要人陪,是沒有親生的孩子嗎?當年阿辭要去北疆,我本捨不得,是你一句句為了她好、為了我好。
「哪怕是我女兒,她在北疆也吃了苦頭。你把侄女接到身邊,過阿辭該有的日子。你到底需要什麼?」
母親語塞。
她開始胡攪蠻纏。
她胡言亂語,不敢罵父親,又捨不得罵弟弟,就罵我。
她說我是災星:「你一回來,我好好的日子全毀了。」
父親盛怒,想要打她,被弟弟抱住了腿。
弟弟哭著求父親別動手。
父親忍了下來。
宋淳聽到動靜,沖到正院,哭著跪在我父親面前:「姑父,欽州沒人歡迎我回去。您讓我留下來,我為奴為婢,只求您讓我伺候姑姑,陪伴她。」
她哭得像個淚人。
母親抱著她哭。
別說我與父親感受到了不對,弟弟都疑惑了。
母親這是……圖什麼?
若說養了五年,就有如此深的感情,她養了我十二年,時間上遠勝過宋淳,怎麼就捨得作踐我?
我們離開了正院。
「上次鋪墊的事,可以開始了。」我對心腹說。
上次,就是建平侯世子登門,當著我們全家的面去與宋淳私會,宋淳不承認,還撞牆「以死明志」的那件事,留了個尾巴,終於可收場。
即將到年關,建平侯府周家居然無恥地想要定下我與世子的婚期。
我這些日子忙家務事,肅王蕭知霆忙軍務,彼此只見了兩次面,他也催我趕緊退婚。
臘月二十,一女子抱著孩子,跪在我家門口,口口聲聲說要見宋小姐。
「……我是建平侯世子的外室。如今我生了女兒,建平侯府派人驅趕我。我沒活路了,只求未來世子夫人收留。我與孩子都是您的奴。」女子哭道。
四周圍滿了人。
街坊指指點點。
「將軍府大小姐李玉辭才是你未來主母。」
「不,不是的,宋小姐才是。世子與她兩情相悅,世子還親筆寫了婚書給她,只是遺落在奴處了。」女子說。
眾人譁然。
朝廷即將封印過年,禦史們趁著這幾日,瘋了一樣彈劾建平侯府。
婚書都敢亂寫,完全不顧律法。
建平侯世子與宋氏女私相授受,是建平侯教子無方,禦史進言,要皇帝奪爵。
過年正是最清閒的時候,人人嚼舌根,建平侯世子周岩和宋淳,名聲臭十裡。
周岩尚未娶親,但家中美妾數人,且有了好幾個孩子,令人震驚。在上京世俗裡,沒有娶正妻就有Ṱů₇了子嗣的門第,都上不得檯面,是要受人詬病的。
周岩祖父死在弟媳婦床上一事,在混亂中又被拿出來嚼舌根。
宋淳則是客居將軍府,勾搭表姐未婚夫,行為不端。
我母親想要保她,把家裡最昂貴的一尊玉佛像送給了陳貴妃的嫂子,想要陳貴妃幫宋淳說情。
祖母快要氣死了,那是李家的傳家寶,居然被她輕易拿去做人情。
「那是她侄女,還是她親生的?」祖母發脾氣。
陳貴妃果然願意幫襯,對她來說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宋小姐不至於如此糊塗。」過年的時候,她與進宮拜年的誥命夫人們聊起此事時,如此說。
替宋淳逆轉了一點口碑,有人將信將疑。
我便在此時,繼續加了一把火:當初宋淳撞牆,替她醫治的顧聖手,是我請來的,他在上京的聲望遠勝過陳貴妃。
他一日在權貴家喝醉酒,「不小心」把宋淳撞牆之事說了出來:「當時就事發了,她與周世子私會,被李大小姐與李家眾人逮了個正著。只是她以死相迫,將軍府才沒將此事鬧大。」
宋淳徹底落入穀底,聲望全無。
建平侯府如此不堪,李家提出退親時,沒人罵我或者嘲笑我,都贊「大快人心」。
正月十五, 本該闔家團圓的日子,我母親被關了起來。
肅王消息網很廣,他替我查到了一個內幕。
是我舅舅親口招認的。
當年我才三個月,我母親去欽州給外祖母奔喪。正好欽州鬧病患,又鬧水患,把路沖斷了。
父親出征南邊不在家, 母親被困在欽州,一年多才回來。
她婚前有一竹馬, 兩人感情篤深。只因對方家世不如她, 她棄之另謀高嫁。
婚後, 我父親常年不在家, 又不夠溫柔體貼,她後悔了。
故而回家奔喪時,與竹馬舊情複燃,還懷了身孕。
她誕下一女。
便是宋淳。
外祖父與舅舅太溺愛她, 居然替她保密。舅舅更是認下了宋淳,逼得舅母將她養在名下,絲毫不在意舅母的委屈。
我母親幾次想方設法, 要接宋淳到身邊。
她恨我。
她被關了起來,破罐子破摔, 親口說道:「每每看到你穿金戴銀、僕從無數, 我就想起阿淳的可憐。」
直到我十二歲,她將我遣去北疆。
北疆苦寒,孫姨娘又軟弱無能,我母親指望我們倆都死在北疆。
宋淳取而代之。
她替宋淳謀劃,甚至替她籠絡了我祖母。
就連她選擇的建平侯府, 也是她為宋淳準備的婚嫁門第之一, 只是先讓我占個位置。
我父親痛急攻心, 想要殺了她,我攔住了。
「殺妻會毀了您的前程。爹爹, 我們已經吃了很多苦,別為了她吃更多苦。」我說。
祖母對外說, 宋氏重病, 要去南邊靜養;宋淳捨不得姑母,她要陪同照料。
這件事,夾雜在建平侯府的醜聞中間, 所有人只當我母親羞憤難當, 帶著侄女去避風頭了。
我退親ṱŭₗ後,肅王蕭知霆向我父親求親, 要娶我做正妃,震驚了上京城。
我結婚、生子。
沒過幾年,我母親病逝。她從小錦衣玉食, 過不慣苦日子, 加上心情鬱結,是真的病死了。
她死後,宋淳被送回我外祖家, 舅舅秘密處置了ṭű̂⁽她。
我並沒有為此糾結。
我有了自己的女兒。我愛極了她,有了對比,我確定母親從未愛過我。
沒ťůₚ有得到, 何來失去?
它似一陣風,從我的生命裡吹走了。
我偶爾還是會給母親上炷香,算作她給我生命的感謝。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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