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克母親

我媽信奉丁克,卻意外有了我。
從我記事起,她便反復跟我灌輸她的丁克理念。
「媽媽生了你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你別指望媽媽為你付出,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媽媽。」
我一直無法理解,直到長大成人後,老無所依的媽媽一遍遍求我回家時我才理解。
於是我告訴她:「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女兒。」

01
媽媽懷我的時候,正準備跟爸爸去環球旅行。
我的到來讓媽媽痛哭流涕,她期待已久的環球旅行泡湯了。
之後便是準備打胎。
可媽媽怕疼,她做了無數次思想準備,最終都下不了決心。
爸爸便寵溺地抱著她安慰:「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孩子,怕疼就不打了唄,我們養得起。」
我家很有錢,爸爸是外企高管,年薪數百萬。
媽媽是舞蹈家,開著一家舞蹈工作室。
他們從來不會為錢發愁。
養多一個我,未必有養一隻貓難。
可是,家裡養了五隻貓,卻不願意養我。
我一出生,尚不足滿月,媽媽就不願多看我兩眼了。
她在病房裡哭訴,說自己的人生多了個累贅,以後怎麼過啊。
她半夜也會驚醒,一旦發現我在旁邊搖籃躺著,眼淚就莫名其妙下來了。
我爸實在沒辦法,只能將未滿月的我先帶回家,交給保姆照顧。
我那時候只肯喝母乳,回了家卻只能喝奶粉,哭得昏天暗地,聲嘶力竭,連保姆都心疼得掉淚。
她給媽媽打電話,問能不能把我送回醫院去,吃點母乳先。
我媽一口拒絕,說自己已經去月子中心養身子了,過兩天就要回奶了,若是喂我母乳,指不定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奶。
她回不了奶水,就會一直漲,漲得疼,漲得難堪,漲得她穿不了瑜伽服。
所以,我吃奶粉吧,不肯吃就餓著,餓得受不了了,自然就吃了。

02
我滿月的那天,媽媽也出了月子中心。
她回來看了我一眼,立刻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保姆問她怎麼了。
她很煩躁:「我不喜歡孩子,我要搬去另一套房住,以後你多辛苦點,工資給你加三千。」
我們家有好幾套房,媽媽搬去了城北那套。
因為城北離城南最遠。
爸爸自然追隨媽媽,一併住了進去。
他們像新婚夫婦一樣,恩愛有加,形影不離,仿佛從未生過我。
在確定媽媽身子養好了後,環球旅行的計畫繼續執行。
他們不知道飛去了哪裡。
而我吃著奶粉,在間歇性嘔吐和哭號中,渡過了新生兒最難熬的前三個月。

03
我能爬的時候,很喜歡吃奶粉了。
奶粉也很有營養的,如果是媽媽沖的,那就更好了。
只是我總也見不到媽媽。
偶爾會有視頻打給保姆,保姆便將鏡頭對準我,樂呵呵催我開口:「來來,叫媽媽。」
媽媽在鏡頭的另一邊吃著甜品,身後是風景優美的莊園酒店。
她百無聊賴地看了我幾眼。
見我還不會叫媽媽便說有事,先不聊了。
保姆只能歎氣。
後來我不僅會叫媽媽了,還會說話了,可媽媽沒有打過視頻來了。
我稚嫩地問保姆:「張姨姨,媽媽呢?」
社區裡有很多媽媽,她們推著嬰兒車,或者牽著小朋友的手,說說笑笑,走走停停。
只有我,是張姨領著玩的。
或許也有別的小朋友是保姆帶著玩兒的,但有時候他們身邊會換人。
保姆不見了,媽媽出現了。
只有我的媽媽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的身邊從來沒有換過人。
張姨無言以對,也不知道該怎麼跟我解釋,只能說媽媽很快回來了。
畢竟,家裡還有她養的五隻貓,她放不下的。
我便等啊等,等啊等。
媽媽被我等回來了好幾次,但每次都是急匆匆回來又急匆匆走了。
要麼說忙工作,要麼說要出國,總是不能為我多逗留一陣。
我三歲那年,媽媽又回來了,這是她時隔半年後的首次回家。
因為有一隻貓死了。

04
小花死了。
它是我最討厭的一隻貓,因為它總是咬我、撓我,有一次把我手指咬出了血。
張姨嚇壞了,趕緊給我媽打視頻。
我媽的第一反應是:「小花不會咬人的,是不是娃打它了?」
「沒有沒有,有些貓是養不熟的,它想咬人就咬人。」張姨是農村人,相當瞭解貓。
我媽氣得不輕:「你才養不熟,給你那麼多工資幹什麼的?連個小孩都顧不好!」
我以為媽媽擔心我,連忙擺手:「媽媽,我沒事,你別罵張姨了。」
我媽沒理我,讓張姨轉動鏡頭,看看小花。
媽媽如願以償看到了小花,接著叮囑張姨:「我的貓都打過疫苗的,她應該不會有事,我明天有個舞蹈比賽要參加,她爸又去國外出差了,我們沒空回家。」
言外之意就是,他們管不了我。
我依舊懂事地擺手:「媽媽你忙,不用回家的。」
我媽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張姨無可奈何,最終自費帶我去打了狂犬疫苗。
打完後她一直跟我說話,還帶我跑步、跳高、唱歌,讓我不要停下來。
我累得氣喘吁吁,問張姨為什麼不要停下來。
她看看我的針口:「人家說了,狂犬疫苗容易讓人變傻的,你要多動,不要呆呆坐著。」
原來是這樣啊。
我怕變傻,那樣以後連媽媽都不會叫了。
所以我一直動到了晚上,累得實在動不了了。
張姨在一旁呵呵笑,說我這麼精神,不會變傻了。
我們牽著手回家,卻在樓下發現了小花的屍體。
它從二十五樓掉了下去,摔死了。
張姨臉色大變,心驚膽戰地給媽媽打去了電話。
原本明天有舞蹈比賽的媽媽竟然連夜趕了回來,摟著小花的屍體哭得死去活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媽媽好像不喜歡我。
她喜歡貓。

05
小花的死,讓媽媽怒不可遏。
她辭退了張姨。
我拉住張姨不讓她走,才三歲的我學會了撒謊:「媽媽,是我把貓推下去的,不是張姨沒看好!」
其實,小花貪玩,它自己鑽出防盜窗掉下去的。
可媽媽怪張姨。
她不理會我的求情,堅持辭退了張姨。
張姨走的時候,眼眶通紅,抱著我親了一口,然後抹著眼淚走了。
媽媽並不理會我,她帶上小花,驅車去了郊外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失魂落魄地將小花埋了。
埋了之後,她一聲不吭地回城北去了。
我突然變成了一個人,縮在家裡茫然無措。
我便喊張姨。
喊了很久,張姨都沒有出現。
她真的走了。
直到第三天,媽媽才想起我來,給鄰居打了個電話,讓鄰居先照應一下我,她找新保姆需要時間。
鄰居是個單親媽媽,撫養了三個孩子。
我很少見她,因為她總是早出晚歸,家裡只有三個孩子和一位老人。
老人是她媽媽。
單親媽媽來敲門的時候,我正餓得幹吃奶粉,因為奶瓶在消毒盒裡,太高了我拿不到。
我吃得滿嘴奶粉,開門的時候把單親媽媽嚇了一跳。
她又驚又異,趕忙幫我擦嘴,問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搖頭,只說餓。
她帶我去了她家。
她家是小戶型,客廳比我家小了很多,三個孩子都不大。
最小的跟我差不多,最大的也才上小學。
我進屋的時候,三個小孩都圍了過來,好奇地打量我。
最大的孩子穿著很便宜的短袖,但乾乾淨淨,頭髮也整整齊齊。
他疑惑地問我:「你家不是很有錢嗎,你怎麼髒兮兮的?」
我獨自在家三天,確實髒得不成樣子了。
「小澤,別瞎說。」單親媽媽批評了一聲,帶我去洗澡。
她對我很友好,並且跟我說了我媽的安排。
「你媽媽太忙了,托我照顧你幾天,她說給我錢,我不好意思收呢。」單親媽Ţü⁼媽笑著,「你叫我李阿姨就行了,你叫周不來是嗎?」
提到我的名字,她的神色有些奇怪。
我說是的,我叫周不來。
「媽媽說我是不該來到這世上的人,所以我叫周不來。」我很稚嫩很單純,還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李阿姨卻變了臉色,眉頭緊蹙。

06
媽媽說會儘快給我找保姆。
但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新保姆過來。
李阿姨自從喪夫後,經濟條件就不好了,還要養三個小孩和一個老人,生活十分拮据。
現在她還要照顧我,外加每天幫忙喂貓,更加力不從心。
好在我爸出差回國了。
他來接手這件事。
他先感謝了李阿姨,然後要帶我回家。
我號啕大哭,打死不肯回家。
我爸是個沒耐心的人,或者說,他只對媽媽有耐心。
所以他當場火冒三丈:「哭什麼哭?閉嘴!」
李阿姨臉色又變了,趕忙開口:「周先生,還是我繼續照顧來來吧,你找到保姆再來接她。」
「那乾脆你一直照顧她好了,我每個月給你一萬元報酬。」
我爸順杆就爬,他喜歡用錢解決一切。
李阿姨遲疑不決,她母親卻咳嗽著答應,說反正有三個孩子了,多照顧一個也沒區別。
李阿姨最終還是答應了。
我在很多年後回想起這件事,仍覺得很神奇。
一邊是隨意將我丟給外人撫養的親生父親,他絲毫不怕我出事嗎?
一邊是最終接納我的李阿姨,她不怕我在她家裡出事嗎?
一個三歲的小孩,在這場神奇的交接中,終於步入了生活的正軌。

07
住進了李阿姨家,我的生活正常了起來。
我像其他有媽媽的小孩一樣,起床、吃飯、上幼稚園、午休、看電視。
到了週末,李阿姨會帶我們去便宜的遊樂場逛逛,或者去商場吹空調,看表演。
有時候她太忙了,會把我帶到身邊,我跟她一起在夜幕下擺攤,賣手抓餅。
這會很累,但很好玩。
一切都那麼美好。
我有時會產生錯覺,會不會李阿姨才是我的媽媽?
至少,她是我的新媽媽吧?
但新媽媽,依然解決不了許多事。
我上小學時,李阿姨的兩個小孩也上小學了,大的孩子上初中了。
她愈發忙碌,而她母親愈發蒼老。
李阿姨常常因為照顧一大家子而累得偷偷抹淚。
我漸漸學會了獨立自主,我儘量不去麻煩李阿姨。
她意識到了我的刻意獨立,一天等孩子們都睡著了,她找我談心。
「來來,你餓嗎?」她第一句是這樣問的。
我說不餓,但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今天是週末,我玩瘋了,確實餓了。
李阿姨忍俊不禁:「你才六歲,倒是會騙阿姨了。」
我用力摁住肚子,說真的不餓。
我怕李阿姨又去做宵夜,她總怕我吃不飽,有時候晚上會偷偷給我加餐。
「你爸給了我很多錢,我雖然累了點,但家庭壓力緩解了許多,你是我的福星知道嗎?」
李阿姨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溫柔地摸我的腦袋。
「什麼是福星?」我不解。
「就是天賜的幸運星,你看我丈夫去世了,我每天早出晚歸打工,借錢度日,但你來了之後,我們家慢慢步入中產了呢,我存了好多錢了。」
李阿姨一臉欣慰。
「什麼是中產?」我又問。
「每天有肉吃,每個人都有漂亮的衣服穿,大家都很開心,就是中產哦。」
是嗎?
我想了想,黯然開口:「我以前很少有新衣服穿,我也不開心,所以我不是中產。」

08
我家特別有錢,我家有好幾套房子,還有別墅,還有車標是三個叉的漂亮車車。
但我不是中產。
李阿姨沉默了,不知道該怎麼跟我解釋。
她只能抱抱我,默默地去給我做宵夜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久到我都忘記了爸爸媽媽的模樣了。
他們除了給李阿姨打錢,似乎從未出現過。
Ṭůₐ不對,我八歲那年,媽媽出現過一次。
聽社區的嬸嬸說,我媽其實經常回家,大概是看貓,但她從未主動來看過我,哪怕我就在貓的隔壁。
這一次,她終於來看我了。
我激動萬分,拼命壓抑著眼中的淚水。
媽媽打量我,滿意點頭:「你長大了啊,有七歲了嗎?」
我說八歲了,小學三年級!
媽媽哦了一聲,後知後覺:「你都這麼大了啊,懂事了嗎?」
我說懂事了,我最懂事了!
我渴望媽媽的誇獎。
她又哦了一聲,蹲在我面前笑:「周不來,我知道你懂事了,所以特意來跟你聊聊,我們是以平等的姿態對話的。」
我沒聽懂,茫然看她。
她自說自話:「所謂平等姿態,即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媽媽是媽媽,女兒是女兒,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追求。」
我還是不懂。
媽媽就更加直白:「媽媽生了你,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媽媽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所以媽媽不會待在你身邊,不會為了你放棄自己的一切。
「你能理解媽媽嗎?媽媽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媽媽。」
我似懂非懂,單純詢問:「媽媽是不是太忙了,所以不能待在我身邊?」
媽媽笑了笑,不置可否。
隨後她摸摸我腦袋,就這麼走了。
我在此後的成長中,經常會想起媽媽的話。
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上了初中,我開始有了自己的感悟,我突然意識到,媽媽的意思其實很簡單。
她就是不愛我,由著我自生自滅。
反正她給了錢,盡到了基礎的撫養義務,至於其他的,包括母愛,她一絲也不願給我。
想到這一點,我渾身發涼,呆坐了許久。
我決定,自己去找媽媽。
問問她,是不是我想的那種意思。

09
不久後哥哥小澤帶我去市中心玩。
小澤是李阿姨的大兒子,已經是高中生了。
他帶著兩百元錢,說請我去吃肯德基,慶祝我上初中。
我抓住機會提了一個要求:「我想去巧藝舞蹈工作室。」
巧藝舞蹈工作室是我媽開的工作室,據說是市里最大的舞蹈工作室。
我曾經聽李阿姨提起過,一直記在心裡。
小澤答應了我,帶著我到處尋找,到處問路。
好在我們正巧離工作室不遠,很快在一棟寫字樓裡找到了工作室。
走上七樓的時候,我莫名緊張,手心全是汗水。
因為七樓就是工作室的地址了。
小澤一邊張望一邊詢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你想學跳舞嗎?」
我沒有回答,走進去,隔著玻璃窗尋找。
終於,我看到了一個曼妙的女人。
她正帶著十幾個女人跳舞,滿臉紅潤貴氣,整個人容光煥發。
我盯著她看。
自從八歲那年見面後,我再也沒有真正地見過她了。
但我偷偷看過她。
她放不下家裡的貓,偶爾會回家的。
只是她不會告訴我她回家了。
我是躲著看她的。
看她跟貓玩,然後笑盈盈地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四隻貓全部死掉了,所以從上年開始,媽媽幾乎不回家了。
只有打視頻給李阿姨的時候,我才能跟她說兩句話。
而她通常會說太忙了,不聊了。
現在,我終於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看見她了。
她就在我一窗之隔的舞蹈室裡。
像一隻漂亮的蝴蝶,翩躚優雅,富貴十足。
她喜歡跳舞,喜歡教別人跳舞。
舞蹈像她的靈魂一樣,自由、獨立、孤芳自賞。
不知為何,我流下了眼淚。
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衝破了我的淚腺。
我越哭越厲害。
小澤嚇壞了,趕忙抱著我安慰。
玻璃窗內的媽媽終於發現了我。
她驚疑不定,擦著汗水走出來,依舊優雅如天鵝。
我垂著頭想走。
媽媽卻徑直呵斥:「周不來?你怎麼找來這裡了?沒錢用了?」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
媽媽無奈地呼氣,朝我擺手:「走走走,我一會兒給你打錢。」
她不希望學員們看見我。
我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如灌鉛:「媽……我想你……」
媽媽更加無奈,轉過身去打電話:「喂,老周,你快來領你女兒回去,我忙得要死……」
我看著她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10
我跟小澤灰溜溜走了。
小澤一直在罵我媽媽。
我沒有了力氣,肯德基也不想吃了,沉默地回了家。
之後,我再也沒去找過媽媽了。
哪怕她就在同一個城市,坐計程車過去只需要半小時,坐公車的話,只會途經十二個網站。
可我不想去了。
初三那年,我的成績飆升到了第一名,一鳴驚人。
結果引來人妒忌,有個女生跟我吵架,打了我一巴掌,我打了回去,兩人都出了血。
老師給我媽打ţṻₒ去了電話,讓我媽過去處理一下。
我媽張口就拒絕:「你找李玲啊,她照顧我女兒的。」
「李玲不是她母親啊,這件事可大可小,我建議你還是來一趟為妙。」老師很嚴肅。
結果我媽依舊不肯來。
她讓老師把電話給我。
我接聽了,正想解釋一下來龍去脈,我媽厲聲呵斥:「你少惹事,我跟你爸爸真的很忙,沒時間處理你的破事!」
「是她打我!」我委屈地叫出聲。
「她怎麼不打別人就打你?你惹事幹什麼?煩死個人!」
電話掛斷了。
媽媽不會來的。
我垂著頭,一言不發。
老師見狀,搖了搖頭,最終批評了那個女生,也讓我道了歉。
雙方各打一個大板,事情了結。
我眼中含淚,默默妥協ṱù₉。
那個女生得意揚揚,朝我呸了一聲,繼續上課去了。
但這事沒有完,女生集結了好幾個人,有事沒事就欺負我。
我不敢反抗了,因為我沒有媽媽了。

11
好在很快中考了。
我中考考得不錯,上了市里最好的重點中學。
因為離家遠了,我選擇了住校。
李阿姨送我去了學校,她有了幾根白頭發,眼角也多了皺紋,但她很開心,說我是她最驕傲的孩子。
我愣了愣,昂起頭笑:「嗯,我是您最驕傲的孩子。」
這個驕傲的孩子,驕傲了整個高中。
我的成績一直是名列前茅的,而且在火箭班,沒有任何霸淩現象,也沒有人因為我父母的原因嘲笑我。
我刻苦學習,一往無前,在高考的時候超常發揮,一舉奪得了當年的市狀元。
這是一件大事。
我們全家都驚呆了,李阿姨喜極而泣,哭得不能自已。
哥哥小澤誇張地給我單膝跪下:「老妹,以後你就是我老姐了!」
我也樂壞了,開始糾結去清華還是北大。
正糾結的時候,媽媽回來了。
她 43 歲了,依舊光鮮亮麗,衣著華貴,身上也總是香香的,身材也總是曼妙的。
李阿姨也是 43 歲,卻因為操勞過度,已經白髮叢生,皺紋爬臉。
面對媽媽,李阿姨顯得有些不自在,她仿佛自認為低媽媽一等。
媽媽眉眼含笑,當場給了李阿姨一大筆錢,獎勵她對我的照顧有加。
沒有她的照顧,我考不了市狀元。
「不用不用,你們給了很多錢了,來來能考上市狀元,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
李阿姨連忙拒絕,同時也意識到分別的時刻到了,她拍拍我的手臂,「來來,你媽媽回來接你了,快喊媽媽。」
我站著沒動,心裡很漠然。
媽媽皺了皺眉,擺了一ṱṻ₀下手:「李玲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接周不來的,你也知道我是個工作狂人,她爸現在又當上了董事長,我們哪有時間照顧周不來?」
李阿姨當場愣住,不確定地詢問:「來來都成年了,讀大學了,你們還不接她回去?」
「隔壁不就是我家嗎?她讀大學了,更能獨立自主了,有房子住,也有人照顧,還不缺錢,哪裡用得著我們?」我媽笑著搖頭。
她理所當然。
是啊,我小的時候都不需要她照顧,更何況現在成年了呢?
我開口:「我不走,我就住在李阿姨家。」
我媽欣慰點頭:「好好,媽媽放心了。」
她安心地離開了。
李阿姨推了我一下,讓我去送送。
我想了想,默默跟了上去。
她見我來了,擺手說不用送。
我看著她,突然問一句:「你的丁克理念究竟是什麼?」

12
其實我這麼大了,早已知道什麼是丁克了。
結了婚,不要孩子,就是丁克。
但其深層含義,我無法理解。
倘若一對夫妻,決定了不要孩子,他們盡情享受人生,享受自由,去環球旅行、去跳舞、去畫畫……那麼,這是正常的丁克吧。
但是,倘若一對夫妻,有了孩子,依舊盡情享受人生,享受自由,對孩子不聞不問,那麼,這還是正常的丁克嗎?
媽媽眉眼一皺:「你問這個幹什麼?我以前跟你提過丁克嗎?」
「你提過,我聽過很多次了。」
我小的時候,她但凡跟爸爸回一次家,都會抱怨家裡讓她厭煩。
尤其是還有個小孩。
這不符合她的丁克理念,不是她夢想中的丁克生活。
她這樣抱怨著,抱怨著,丁克……丁克……丁克……
好多遍好多遍的丁克。
「丁克理念很簡單,也很合理,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媽媽。」
媽媽的話跟我八歲那年的話語一模一樣。
她毫無愧疚地注視著我,「媽媽生了你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我給了你生命,花了很多錢養大你,但我跟一般的媽媽不一樣,我是我,其次才是一位媽媽。」

13
原來是這樣啊。
或者說,果然是這樣啊。
我其實早就明白的,只是,想再問問。
為什麼想再問問呢?
大概是不死心吧。
現在,死心了。
我沒有再追問了,安安靜靜地回家。
李阿姨在等我,見我面色如常不由松了口氣。
「吃飯了來來,慶祝你考上市狀元!」李阿姨拉著我的手,後腦的白髮依稀可見。
看見那些白髮,我突然淚如雨下,嘶啞地喊了一聲:「媽媽。」
李阿姨一怔,驚詫地扭頭看我:「什麼?」
「媽媽!」我加大了聲音。
李阿姨眨了一下眼,眼眶也紅了。
但她用力搖頭:「來來,不要叫我媽媽,你父母會生氣的……」
我不管父母生不生氣,我現在只想要一個媽媽。
我又喊了一遍:「媽媽!」
小澤跑了出來,這個 985 高才生臉都變了:「老妹,你喊誰媽媽呢?這是我媽。」
「我媽。」我很堅定。
小澤急壞了:「不行不行……你……這怎麼行呢?我媽不是你媽,我也不是你哥,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哦,知道嗎?」
李阿姨聞言撲哧笑了一聲,小澤臉一紅,害臊地跑開了。

14
李阿姨同意我叫她媽媽了,但只能在家裡叫,免得有心人去告狀。
我心滿意足,過完了暑假後,踏上了去北方的高鐵。
大學四年,我依舊刻苦學習,一往無前。
我的內心有了一種動力,我要改變李阿姨的人生。
她不該受苦受累。
我和小澤,都要改變她的人生。
小澤比我早畢業,他本名陸澤。
他說他的名字不太好聽,但我覺得比「不來」好聽了一萬倍。
所以陸澤畢業後,立刻幫我聯繫派出所,準備改名的事。
他如今高大帥氣,一畢業就進了大廠,才華橫溢,氣場驚人,還有兩個朋友是在老家當官的,因此幫我改名的事並不難。
他問我想改成什麼名字。
我想了很久,說了一個很沒有文化的名字:「周該來」。
我是該來到這世上的人。
陸澤差點ẗũ̂⁷沒笑死,但笑著笑著又心疼壞了,想攬我入懷,可我們都長大了。
他不好意思抱我,撓撓頭斟酌道:「周永瑜怎麼樣?永遠的稀珍美玉。」
「老土。」我一臉嫌棄。
陸澤又開始撓頭:「周碧玉?」
「更土。」我笑出聲。
陸澤總想予我以「玉」之名。
因為「玉」是稀世珍寶,是人人喜愛的寶貝。
我不是不該來到這世上的人,我是人人喜愛的寶貝。
但是,真的好土哦。
我便自作主張:「就叫周萊吧,我不想要多好聽,我就想把『不該來』去掉。」
周萊,周來,我就該來。

15
取了新名字後,我的人生迎來了第二次騰飛。
大學四年,我獲獎無數,成了校園內的風雲人物,還登上過本地電視臺的採訪。
畢業後,我繼續讀研。
直到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的父母在我整個大學生涯竟然沒有露過一次面。
仔細回想一下,我在四年裡,只在視頻中見過他們寥寥數次。
一次是中秋節,他們臨時回了家,估計是觸景生情,突然給我打視頻,問我大學生活怎麼樣。
我說挺好的,然後藉口掛掉了。
還有一次是新年,當時我大三了,回李阿姨家過年。
我的父母卻在北方玩雪,玩得樂不思蜀,連新年都不回家。
他們又打來了視頻,將鏡頭對準了一處空地上的雪人。
「來來,快看雪人,我跟你爸堆的,哈哈,可愛吧?」
我媽年紀大了,似乎有了一些分享欲,主動跟我分享雪人。
我看著那個雪人,面無表情。
我旁邊是保持安靜的李阿姨一家人,還有熱氣騰騰的飯菜。
「來來,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媽詢問。
我搖頭:「挺舒服的,我們一家人都在吃團圓飯,你們繼續堆雪人吧,不打擾了。」
我媽臉色變了一下,旁邊的爸爸正要罵我,但我掛了視頻。
最後一次視頻,是我大四剛開學時。
當時我媽生病住院了,而爸爸又在國外出差。
她身邊只有護工,所以大半夜突然給我打了個視頻。
我睡眼蒙矓地接聽,瞧見我媽苦兮兮地挪著身子:「哎,痛啊,老了,不中用咯。」
她賣慘,想我主動詢問她生了什麼病,最好可以主動回去照顧她。
但我一聲不吭,只是打哈欠。
我太困了。
我媽抿了抿嘴,自己掛斷了視頻。

16
我的研究生生活進展很順利。
大概是小時候受了太多苦,老天爺要補償我吧。
我也不愁錢,並非爸媽一直給我錢,而是陸澤升職了,他月薪五萬多,足夠供我讀研了。
他也經常寄錢回家,改善李阿姨的生活條件。
我們家,正在一步步變好。
這也是我最大的動力。
我畢業後,同樣進了大廠,埋頭苦幹,不分晝夜,終於步步高升,在人才濟濟的集團中站穩了腳跟。
這下,我的月薪比陸澤都要高了。
我倆加起來,輕鬆年入百萬。
休假回家那天,我跟陸澤逛遍了北京市,瘋狂購物。
首飾、金子、衣服、鞋子……反正看見什麼喜歡的就買,全是買給家裡人的。
陸澤的弟弟和妹妹也都畢業了,但混得一般般,好在很有孝心,人也善良。
所以我們也給他們買了很多東西。
回到家那天,大家齊聚一堂,禮物堆滿了客廳。
李阿姨哭得眼淚停不下來,引來了附近的一些鄰居圍觀。
這下,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社區都知道了。
大家說那個周不來發財了,金鏈子都買了五六條給李玲。
我飯後去社區散步,總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來來,回家啦?在北京發財了?」
「年薪百萬啦?出息咯。」
我真不知道,我在社區這麼有名。
不過我很開心,一一回應,熱情無比。
走到社區東南門臺階時,我突然看見一對夫婦迎面而來。
那是我父母。
父母都年過五十了,步履有些慢了,皺紋也多了。
雖然保養得很好,但再無當年的朝氣和精力。
我有那麼一刹那的恍惚,心裡問自己,他們真是我父母嗎?
我對他們的印象,竟還停留在小時候。
就仿佛一條河,斷流了幾十年。
河水早已乾枯了。
我們都朝著時光前進了二十多年啊。
我低下了頭,故意避開了他們。
他們牽著手走上臺階,神色有些疲憊和落寞,並沒有發現我。
我聽見我爸在抱怨:「不知道周不來回家了沒,我已經好幾個月聯繫不上她了。」
好幾個月?
哦對了,我換手機號了,新號碼只有家裡人知道。

17
「她還在讀研吧?搞不懂讀了幾年了。」我媽喘了口氣。
我爸盤算了一下:「應該快畢業了吧?不對,早就該畢業了吧?她工作了?」
「不知道,待會兒問問李玲吧,她知道的。」我媽神色複雜。
正巧有幾個老太太要出東南門,碰見我父母後全都驚訝出聲:「周家夫婦,你們才回來啊?你們女兒在北京發財了,給李玲家買了一客廳的禮物呢!」
我爸媽對視一眼,臉上有了異色。
「好好好,我們這就去找她!」
他倆加快腳步,往家裡趕去。
我繞了一圈,故意錯開他們,等了許久才回家。
李阿姨家的房門開著,裡面依舊熱鬧。
我進去一看,我爸媽竟然也在。
我立刻轉身離開。
我媽臉色一變:「周不來,你走什麼?」
我不走了,站在原地。
「周不來,你是對我們有什麼意見嗎?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不帶點禮物給我們?」
我爸向來說話直,他是一位董事長,也不怕說話讓人難堪。
他一直盯著李阿姨家的禮物,那些我買的禮物。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忘了,下次再買吧。」
「忘了?李玲的禮物你怎麼不忘了?」我媽臉色很難看。
我想了想,很平和地答覆:「忘了就是忘了,你以前不也經常把我忘在家裡嗎?我差點餓死呢,你光想著你的貓了。」
我媽瞳孔一縮,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瞬間啞住了。
李阿姨等人面面相覷,一聲不吭。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周不來,你怎麼敢這樣跟你媽說話?你反了天是不是?」
李阿姨嚇一激靈,趕忙打圓場:「好了好了,我做好飯了,大家洗洗手吃飯吧。」
「不吃!」我媽咬牙起身,甩臉而去。
我爸也要走。
我側開身子,讓出了路。
他們臉色更冷,頭也不回地走了。

18
我並沒有被父母的壞情緒所影響。
在家待了幾天後,我跟陸澤又北上工作了。
陸澤遲疑著問我:「你跟你父母徹底鬧翻了嗎?要不要再交流一下?」
「二十多年了,都沒交流過幾次,沒必要再交流了。」我很灑脫。
陸澤便不再多說。
倒是李阿姨經常打電話來噓寒問暖,時不時提一嘴我父母。
我直接拆穿她:「是不是他們找你說情了?」
李阿姨尷尬地笑:「這……萊萊啊,你爸媽現在有了為人父母的自覺了,他們其實很後悔,哎。」
李阿姨不懂很多道理,她的家庭向來是和諧的,恩愛的。
所以我不會怪她無法對我感同身受。
但我有自己的堅持,我告訴她:「他們有了為人父母的自覺,竟然依舊不會主動認錯,反而要你當中間人,這就是為人父母的自覺嗎?」
李阿姨啞口無言,從此再也不提我父母了。
沒了李阿姨這個中間人,我父母終於主動了。
我生日那天,我媽給我寄來了一個手鐲,還買了一個蛋糕讓人送來。
她在蛋糕的明信片上留言:【不來,生日快樂,媽媽其實一直記得你的生日,只是以前太忙了。】
又是太忙了。
她沒別的詞兒了。
我將蛋糕分給了同事,至於手鐲,找金鋪回收了。
又過了幾日,我爸突然打電話來罵我。
「你個白眼狼,你媽送你禮物和蛋糕,天天等你回復ţű₈,你理都不理,你要氣死你媽嗎!」
我很平靜地解釋:「為什麼要理她?她以前也不理我啊。」
「你……你是不是覺得你有錢了,硬氣了?我們的錢用都用不完,你那點錢算什麼!」
我爸常年身居高位,從來沒人敢氣他。
所以他一旦生氣,必定是雷霆閃電。
我聽著雷霆閃電,自始至終都沒有感情變化。
在他愈發暴怒時,我拉黑了他。
這一次過後,父母兩個月沒有找我了。
後來李阿姨告訴我,我爸突然生病了,老年癡呆。
誰也想不到,我爸突然就成了一個傻子,每日就坐在陽臺看天,呆呆地。
這一次,我回去了。

19
我踏入了那個久違的家。
以前的貓全都沒有了,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爸穿著睡衣,坐在陽臺的躺椅上,一晃一晃的,整個人神志不清,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奇怪的聲響。
我媽系著圍裙將我迎進家門,手上還有水漬。
我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真新奇啊。
「不來,快進屋吧,媽給你做飯吃。」我媽熱情無比,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
我沒胃口,指了指爸爸:「他什麼情況?」
「人老了,意外情況就多,這走著走著就暈倒了,醒來就這樣了,都是命。」
我媽苦澀搖頭,「我跟你爸享受了一輩子,也沒什麼遺憾了,哎。」
我媽看得很開,大概跟她年輕時的經歷有關吧。
年輕時,踏遍山川河流,覽盡日月江海,去北極觀光,去南極看企鵝。
抑或者在舞蹈室翩翩起舞,參加各種引人注目的賽事。
她的精力都花在了追逐自由上,追逐想過的生活上。
【她,首先是她,其次才是一位媽媽。】
這句話真好,它其實可以作為一名女性,一位母親的人生標杆。
每個女性,都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媽媽。
只是,我的媽媽首先是她,其次還是她,最後依然是她。
她從來不是我的媽媽。
她壓根沒有遵循她口中的丁克理念,她只是借這個理念來行自私之事罷了。
我便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爸爸沒什麼事,你也看得開,那我先走了。」
「吃了飯再走啊,你等等,媽媽這就去做飯!」
我媽很急很慌,不由分說關了門,跑去做飯了。
她從來不會做飯,所以搗鼓了很久,炒了一盤焦糊的番茄炒雞蛋,還有一盤青椒牛肉。
味道很難聞。
她便更著急了,一邊炒菜一邊流汗,嘴裡嘟囔著:「怎麼會這樣呢?我明明學好了的……」
我看著她慌亂的背影,沉默了許久。
最後我開口:「算了吧,我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她劇烈一顫,整個人僵住了。
我開門走了。

20
一年後,我事業有成,年薪達到了兩百萬。
我工作很忙,但經常回家。
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回李阿姨的家。
每次一回去,社區都會轟動,因為我每次都會帶回來一大堆禮物。
而李阿姨的家庭已經成為真正的中產家庭了。
她買了一套新房子,接近兩百平,足夠我們一起住了。
我自己的家,常年關著門。
聽人說,我媽住在裡面,很少出來,整個人死氣沉沉的。
又一次回家過節,我媽終於出來了。
她交給我一個檔袋,說是家裡的資產,都給我了。
我毫不客氣地接過,她的手指頓了頓,依依不捨地放開了。
見我收下了,她立刻邀功似的開口:「不來啊,今晚回家吃飯嗎?媽媽廚藝好多了!」
我注意到,她說話的同時,眼角餘光還瞟著檔袋。
她不捨得她的資產。
我便又遞了回去:「不吃了,太忙了,待會兒就要回北京了。」
其實不用回,我已經是管理層了,在休年假。
媽媽一怔:「你不要?這裡少說七八千萬的資產呢。」
我搖頭,不要。
她遲疑著收了回去,眼神閃爍:「那媽媽先幫你收著……對了,媽媽幫你把臥室收拾乾淨了,你以後回來住吧,別總是麻煩你李阿姨。」
「她是我媽,有什麼麻煩的。」我隨口回應。
媽媽一顫,眼眶瞬間通紅。
我不理會,邁步走進了李阿姨的家。

21
過了兩日,我媽出去旅遊了。
她故意對社區的老婆婆們說,她無兒無女,剩下那麼多錢不用浪費了。
她準備花光所有錢,然後舒舒服服地離開人世。
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猜出了來龍去脈。
「周不來是不是傻啊?她認一下她媽怎麼了?那麼多遺產呢!」
「她媽氣壞了,故意去花錢,嘖嘖,肯定有幾千萬吧?說不定上億都有?」
到處都在議論。
陸澤也找到我,問我什麼情況。
我聳聳肩:「沒什麼情況,我們過好我們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陸澤一聽有點害臊:「這話有點曖昧了,你終於決定嫁給我了?」
陸澤去年就跟我求婚了。
這小子藏得很深,暗戀我多年了,跟個千年王八一樣,憋得老緊了。
我沒有當場答應,但心跳快了兩拍。
其實我是個缺愛的人,這也導致了我喪失了愛人的能力。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愛陸澤。
或許我只是把他當哥哥吧?
但後來每次遇見他,心跳都會快兩拍。
我意識到,我確實愛他。
沒有轟轟烈烈的纏綿,只有平平淡淡的依戀。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愛情。
我決定嫁給他。

22
我結婚那天,我媽從法國打來了視頻。
她很淡然,給我看巴黎的鴿子,說鴿子很多,飛得很高,也很自由。
她話裡有話,但我不想揣摩。
我說你可以跟鴿子一樣,飛得高高的,自由自在的,我不會在意的。
我們互不打擾就行了。
她掛了視頻。
我懷孕時,她回來了。
聽說她在國外摔了一跤,把盆骨摔壞了,住了很久的院才挪回國內。
這一次,她再也走不動了。
鴿子的翅膀斷了。
由於無人照顧,李阿姨瞞著我,將我媽送去了市里最豪華的養老院。
我是半年後才得知的。
起因是一個深夜,我媽突然打來電話,用驚恐而壓抑的聲音哭訴:「不來,你快救救媽媽,媽媽又被護工打了……」
我疑惑蹙眉:「什麼護工?」
「我在養老院,明明交了那麼多錢,他們還是看不起我,總是欺負我……
「不來,媽媽錯了,你來看看媽媽好不好?你帶上陸澤,多來點親戚,不要一個人來……」
她無助到了極點。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需要我給她壯一下聲勢。
養老院裡,最容易被欺負的人就是孤家寡人。
因為孤家寡人無依無靠,欺負了就欺負了。
哪怕是最正規的養老院,也無法排除某些低素質的護工有這種惡劣的心理。
我媽運氣不好,顯然遇到了惡劣的護工。
所以她交了很多錢依舊沒用,她需要子女去撐腰,去告訴護工,別欺負她。
我不想去:「我工作很忙,走不開,我會讓陸澤帶人去處理這件事的,你安心住著吧。」
我已經很有心了。
只要陸澤帶人去了,那個護工被開除,養老院依舊是個好地方。
我去不去無所謂。
我媽明白這個道理,但她突然崩潰:「你忙你忙,你天天忙,你就不能來看看媽媽嗎?」
這話讓我愣了愣神,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學會了媽媽的口頭禪啊。
「我忙」「我太忙了」「我忙死了」!
其實我不忙。
我沉默地抓著手機,最終還是搖頭:「我真的忙。」
媽媽再度崩潰:「你撒謊!你就這麼恨媽媽嗎?媽媽錯了,媽媽以前不該總藉口忙來忽視你……
「不來,求求你了,原諒媽媽吧,家裡的錢都給你,你來拿好不好?媽媽好怕,護工打我……」
她真的很怕。
像極了我初三那年,被同學扇巴掌時的模樣。
「他為什麼只打你不打別人?是不是你惹事了?」我忽然說出了這種話,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
大概是失魂了,我的魂飄到了初三那年。
那年我讓媽媽來學校幫我,媽媽質問我:「為什麼別人就打你?你能不能別整天惹麻煩?」
回憶收攏,手中電話那頭,媽媽哭得聲嘶力竭。
她應該也是想起了那件事吧,再也沒臉讓我回去了。
我沒有回家,陸澤回去了。
他很上心,帶了十幾個朋友去養老院大鬧了一場,逼得院長當場解雇了那個護工。
自此之後,肯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媽了。
她可以在養老院安心養老了。
只是,她永遠也無法奢求我去看她一眼。
哪怕是一眼。
她的資產,她托陸澤轉交給我了,這一次,她很捨得了。
她在暗示我,她把一切都給了我,希望我原諒她。
但我依舊不去看她。
哪怕是一眼。
至於資產,我存著,歡迎她隨時取回去。
餘生,我們各自安好吧。

23
第二年,鄰居家生了小孩,長得挺可愛的。
我突發奇想地問陸澤,我們家要不要小孩。
「看你,生小孩太苦了,你要是不想要,我們就不要了。」陸澤聯手上的工作都沒停下,顯然尚未考慮過小孩的事。
我此時正是事業上升期,精力無限,自然想更進一步。
我便說:「不要,我也學我媽,丁克。」
陸澤點頭說好。
結果沒多久,我就懷孕了。
我傻了眼,陸澤也疑惑地撓頭:「離譜,這也能懷啊,不會是沒戴好吧?」
誰知道呢?
我陷入了兩難。
要不要小孩?
當晚做夢,我夢見了以前的事。
我的出生、我的滿月、我幹吃的奶粉、我被貓抓傷的手、我被同學扇的巴掌……
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那種刻骨銘心的痛,瞬間讓我在午夜驚醒。
我喘著氣,手指發著抖,很久才平靜下來。
低頭看了看平坦的小腹,我知道有一個小生命正在裡面醞釀。
不知為何,淚水突兀而至。
陸澤也醒了,見我在哭嚇壞了,趕忙問我怎麼了。
我抱著他,一邊哭一邊下定了決心:「我想生下寶寶,我可以當我自己,我也可以當一個媽媽,我是我自己,我也是媽媽,這並不衝突,真的,不衝突!」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在思考這個問題。
為什麼我的媽媽, 過丁克生活就會忽視我呢?
這衝突嗎?
不衝突的啊。
她可以滿世界旅遊,可以跳舞,可以參加比賽, 可以看演唱會, 可以堆雪人。
她什麼都可以做, 只需要經常給我打視頻, 經常回家看看我, 給我一點愛。
僅此而已啊。
明明, 她可以為了一隻死去的貓,取消第二天的比賽。
為什麼不能為了我,付出一點愛呢?
這不衝突的,一點都不衝突的!

24
我生下了女兒。
她粉粉嫩嫩的, 眼睛特別好看,一笑就會發出咯咯咯的聲音。
我休了三個月的產假,陸澤也在家中。
我們愛不釋手, 抱著女兒笑,也看她甜甜地笑。
家裡請了保姆,兩個,都是昂貴而專業的。
有了保姆,我過得很輕鬆, 就跟我的媽媽當年那般輕鬆。
後來, 我申請調到了南方公司上班,年薪降低了一些,但依舊有上百萬。
我的時間充裕了許多,做了產後康復後,也去健身、跳舞。
大概是跟媽媽有相同的基因吧,我喜歡健身、跳舞,對了, 還有旅行。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陪我的女兒。
這個小不點像一盞燈,劃破漆黑的歲月, 將光投射在了小時候的我身上。
我給她打扮,帶她去工作室蹦蹦跳跳,帶她去看舞蹈比賽, 帶她去巴黎看鴿子,去看海,看雪,去看盡世間的一切。
她慢慢長大, 稚嫩的聲音中是濃濃的依戀。
她那麼依戀我,伸著小手喊我媽媽。
「媽媽,你會堆雪人嗎?」
「媽媽,你快教我跳舞吧, 看我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媽媽,我被欺負了,抄傢伙,打回去!」
「媽媽……」
你看,只要給小傢伙一點愛,她就會奶聲奶氣地喊,媽媽。
我會甜甜地回應她, 欸,媽媽在呢。
媽媽不會當媽媽的女兒了,但媽媽會當女兒的媽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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