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礦少女周思思

剛上大學的時候,輔導員讓填一個家長資訊表。
我爸思索了會兒,讓我寫父母是煤礦工人。
好嘛,沒想到這個輔導員嫌貧愛富,處處舔家境優渥的同學,甚至剝奪了我公平競賽的機會。
他幾次給我穿小鞋後,我爸忍不了了……

1
我爸這人吧,說好聽點叫作有個性。
說難聽點,就是腦子有時候不著調。
很不幸的是,我遺傳了他這個特點。
所以他讓我把父母職業寫成「煤礦工人」的時候,我真這麼填了。
家裡有煤礦≈煤礦工人。
這個邏輯屬實有點跳躍。
我爸還振振有詞:「誰知道你們學校收集這個是想幹嘛呢,財不外露,你在外面也低調點,要是被人綁架了,我最多花兩百萬贖你。」
也太小氣了。
我忍不住提醒他:「現在是法治社會了,我要是被綁架了,你應該第一時間報警,而不是跟綁匪討價還價。」
嘟嘟嘟……
我爸直接退出了群聊語音。
煤老板就是這麼好面子,連親生女兒的話也聽不進去。
我媽倒是沒退出聊天,略微擔憂:「你要是填工人,會不會被穿小鞋啊?」
「不能吧,這都 21 世紀了,還有老師不明白『職業不分高低貴賤』的道理嗎?往上數三代,誰家不是工農呀。」
但我沒想到的是,還真有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個人就是我的輔導員,史導。
家長資訊表交上去後,他開了個年級大會。
場面話說完後,他拿出一份名單,念了大概十來個人的名字,鄙人不才,也在其中。
我還挺高興呢,以為是軍訓標兵之類的表彰。
沒想到他念完最後一個名字,話鋒一轉。
「我念到名字的這些同學下午來我辦公室一趟,帶著戶口本和低保複印件之類的證明,申請貧困生獎學金。」
我環顧四周,除了我以外,那些被念到的同學都顯得很不自在。
有的男孩子深深低下了頭,絲毫沒有要拿到獎學金的喜悅。
有的女孩子十分窘迫,臉頰和耳朵都通紅。
我是白羊座,總被批評魯莽但確實正義感泛濫的白羊座,當下就舉起了手。
史導看我一眼:「這位同學有話要說?」
我可太有話要說了。
「老師,我記得去年央視就報道過,說助學金評定時應當註重保護學生隱私。您這樣公開點名,恐怕不太好吧。」
謝謝煤老板每天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
讓我成了一個善於引經據典的進攻型選手。
此刻,聽見我直白的批評和「央視報道」四個字,周圍同學都小聲議論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些原本低著頭的「貧困生」,頭好像抬起來了。
史導的臉色顯然有些不好看。
他推了推眼鏡,看了眼名單:「你是周思思是吧?」
我說:「是的。」
他拿起筆,在名單上重重畫了個圈,然後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
「老師這麼做是為你們好,輔導員的事情也很多,我們要盡可能選擇那些效率最大化的操作方式。也希望你能換位思考,多體諒體諒老師。」
我訝異:「原來效率最大化的代價就是犧牲貧困學生的尊嚴啊,泰勒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泰勒是管理學之父,研究管理和效率的那個。
在座的都是一路拼搏考上本校的,軍訓期間就把《管理學原理》翻了又翻的,可不止我一個。
當下有不少同學笑了起來。
史導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把名單一摔:「都安靜!」
然後他盯著我:「周思思,你不想要助學金可以直說,不要耽誤其他想要的同學。這十個名額我是從學校爭取過來的,對學生要求也很高,品德不過關的話,名額隨時可以勻給其他學院。」
階梯教室裡頓時一片安靜。
大家都聽明白了,史導話裡話外是在威脅。
真不要臉。
他要是威脅我一個,我才不怕。
可他拿十個名額威脅我,我不能不考慮其他同學。
我咬著牙,閉了嘴。
見我沉默,史導很滿意。
「下面進行會議的第二項,班委競選。候選人依次發言,大家民主投票,得票數多的當選。」
軍訓期間,我和同學們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鬥歌鬥舞鬥教官,耍寶必定有我的一份。
所以當時我就報名了競選班長。
也沒有甚麼別的原因,就想組織班級活動,名正言順地帶大家一塊兒四處玩兒。
很快前一個班的競選結束了。
史導開始念我們班的班委候選人。
念到我名字的時候,他皺起了眉:「二班班長候選人,周思思。」
然後他板著臉,一副不想看我的樣子。
我才懶得搭理他呢。
我三兩步沖到講臺上,興高採烈地跟大家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周思思,來自山西。」
話還沒說完,就有軍訓期間玩得比較好的男同學接話:「山西煤老板!」
史導坐在第一排,背對著同學們。
因此他們看不見他的臉,我卻能清晰看見他嘀咕:「甚麼煤老板,就是一破煤礦工。」
我假裝沒看見,繼續自我介紹:「我性格比較開朗,大大咧咧,也比較有責任心。我高中就是班長,有團結同學的經驗,希望大家可以投我一票,我們一起建設一個熱鬧的班集體!」
我鞠了個躬,下去了。
另一個競選的男生走上了臺。
望著他賊陌生的臉,我猶豫地問身邊的女生:「你見過他嗎?」
女生搖搖頭:「軍訓時好像沒這個人吧。」
另一個女生插話:「他是那個紫外線過敏的男生吧,教官說過的,只有他可以全程請假,其他人都不許。」
臺上男生已經開始侃侃而談。
「大家好,我叫陳瑞,我競選班長的優勢如下:第一,我的父母都畢業於本校,畢業後都從事管理工作,我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第二,我的家就在本市,我在暑假就考了駕照買了車,便於開展班級活動;第三,我為人積極向上,一直向組織靠攏,有信心把班級建設成一支戰鬥力強的隊伍。」
身後的女生交頭接耳:「好嘛,全都是在吹噓自己,沒一個字是我愛聽的。」
另一個接話:「還管理,誰要他管理了。還沒上任呢,官腔倒打起來了。」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史導倒是聽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
他看向陳瑞的表情,簡直不能更慈愛。
跟看我的眼神,天壤之別了。
陳瑞說完後,史導站起來:「好,兩位候選人都發言結束了,大家在紙上寫一下自己支持的候選人姓名吧。」
一片紙筆唰唰聲中,他又很親切地補充:「第二位候選人叫陳瑞,耳東陳,瑞雪兆豐年的瑞。」
我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他報我的名字。
沒關系,反正我臉皮厚。
我笑嘻嘻地高聲說:「第一位候選人叫周思思,周末的周,思念的思。」
史導瞪了我一眼。
然後就是唱票。
史導隨機抽了兩個女生上去,一個讀名字,一個寫正字。
「周思思。」
「周思思。」
「周思思。」
「周思思。」
「陳瑞。」
「周思思。」
……
都報了一大半了,陳瑞的名字底下只有可憐的三個筆畫。
一個正字都沒寫滿。
我的名字底下擂了五六個正字。
哎,這事兒吧,也不是說我有多牛。
主要是陳瑞這個人,缺席了整個軍訓,相當沒有群眾基礎啊。
再加上大家都剛從噩夢高考中解放出來,誰願意再接受「管理」啊。
此番勝利,實在不是我軍狡猾,純屬敵方太無能。
眼看著班長競選就要塵埃落定,陳瑞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突然,史導打斷了唱票的女生:「你們先下去吧。」
兩個女生不明就裡地回到座位,史導走到了講臺上。
「我突然想起來一個事兒,你們班的班委競選啊,不是靠投票的,是學院任命的。」
我滿臉問號:「憑甚麼啊?其他班都是競選。」
史導笑了,好像就在等我這句話似的。
「你們班是屬於卓越班,整個學院一屆就一個的卓越班,其他班能跟你們比嗎?這樣,我回去跟書記商量一下,綜合軍訓、高考的表現,擬一個班委名單,回頭髮到群裡哈。」
這甚麼狗屁規定?
我點開微信通訊錄,想找一個上一屆卓越班的學姐了解情況。
沒等我找到,史導已經宣布會議結束。
他把名單往腋下一夾,匆匆說:「行了,都散了吧。哦對了,剛才念到名字的同學記得來我辦公室一趟!」
我攥著行動電話,看向黑板上我的名字。
那一連串的「正」字,此刻都垂頭喪氣,像敗將。
陳瑞從我身邊路過,特意停下了腳步。
「周思思,你就安心拿你的貧困補助不好嗎?跟我爭甚麼班長呢?」他說,「你也不看看自己是甚麼背景,爭得過嗎?」
說完,他也不等我的回應,直接走了。
我咬了咬嘴唇,望向他和史導如出一轍的肥碩背影。
這可真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被穿小鞋的滋味。

2
下午我其實是不想去史導辦公室的。
但室友從他辦公室回來後,跟我說,史導點名要我去找他。
推開門,史導正在打電話。
好家夥,從對方父親生病住院開始關心,又關心到對方剛讀幼兒園的孩子。
「我和園長很熟,你家孩子要是想參加元旦文藝匯演,我可以跟園長打個招呼。哈哈哈,對對對,是我想漏了,你家條件這麼好,園長肯定早就安排了。」
辦公室裡其他人都見怪不怪,大概是史導這一套操作已經重複過太多次了。
我覺得無聊,打開某平臺,刷到一張梗圖,八戒為了討好美女送上人參果,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
嘿,你還別說,這八戒怎麼越看越像史導呢?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史導可能以為我在笑他,瞪了我一眼,掛了電話。
「周思思啊。」
我熄屏,乖巧站好。
「老師,聽人說您找我。」
他好像很滿意我的禮貌,點點頭,帶我去了一個空會議室。
我剛坐下,他就開口了。
「周思思,父母都是煤礦工人,年收入五萬元,是吧?」他抽出家長資訊表,開始朗讀。
如果我真是個心思敏感的貧困生,這會兒我已經想找地縫鑽進去了。
這還不算,史導還很訝異地問:「現在還有雙職工家庭年收入只有五萬的嗎?」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是煤老板讓我這麼填的。
見我沉默,他又自問自答:「如果情況屬實的話,那你確實該申請貧困生補助。一學期的助學金,都可以抵你爸爸媽媽幾個月的工資了。」
「我這麼跟你說吧,周思思,咱們學院只有十個名額,符合條件的有十六個人。僧多粥少,你懂我意思嗎?」
我慢吞吞說:「那把名額讓給有需要的同學吧,我確實不太需要。」
史導笑出了褶子:「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其實呢,這件事也不是釘死的。陳瑞你知道吧,他競選的時候謙虛,說自己爸媽是搞管理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管理,是可以給我們學院捐錢設立獎學金的管理。」
我打斷他:「他捐了多少錢?」
史導說:「捐了二十萬!」
「二十萬?」我錯愕地重複一遍。
別誤會,實在是,我沒想到……在這個一線城市,竟然還有輔導員眼皮子這麼淺,能用這麼得意洋洋的語氣說出「捐了二十萬」這種臺詞。
我說句裝逼的話,當年大地震的時候,我爸媽給災區買物資都不止買了這個數。
這是甚麼值得吹噓的事情嗎?
史導顯然是誤會了,用那種憐愛的眼神看我。
「是啊,二十萬,你爸媽四五年的工資。周思思,陳瑞跟我說了,你要是願意退出競選,今年的獎學金名額可以留給你一個。」
哦,說了半天,原來為的這個。
我其實沒甚麼官癮,本來這個班長呢,也不是非當不可。
可是,自己不想當,和被逼著放棄,完全是兩碼事。
你非要我退出,我還就偏不了!
我故作疑惑:「獎學金評定不是流程公開透明的嗎?難道是史導想給誰就給誰的?」
史導嗤笑了一聲:「怪不得說出身決定眼界呢。也罷,師生一場,你爸媽教不了你的,我來教你。所有事情都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那就有商量的空間。這筆錢是陳瑞家長捐的,捐贈者當然有話語權。」
我表現得更加驚訝:「那這麼說,誰有錢,誰就是老大了?」
史導理所當然地點頭:「這個社會的規則就是這樣。」
我一時語塞,為他不忍直視的三觀。
這種人做輔導員,得教壞多少學生啊?
見我沉默,他又變換了戰術,循循善誘。
「周思思,你也別灰心。我要是你呀,我就退出競選,換一個獎學金。這樣既可以減輕你爸媽的負擔,又能給陳瑞留下一個好印象,何樂而不為呢?」
我覺得荒謬:「我要給陳瑞留下好印象的理由是?」
史導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周思思,你看上去挺聰明的,怎麼想不明白呀?陳瑞爸媽都在本市工作,你畢業了要是找不到工作,陳瑞爸媽給你介紹一個,那不是分分鐘的事嗎?」
我不知道該說他蠢,還是他當我蠢。
普通同學的交情,介紹工作?
我笑了笑:「老師,我說了,我不需要獎學金,也不會退出競選。」
他急了:「你這姑娘怎麼都說不聽呢?」
我說:「還有,史導,你在年級大會上說卓越班的班委是學院指派的,但你現在又勸我退出競選。所以,你在年級大會上,是撒謊了嗎?」
史導臉色一僵。
我看著他的表情,真的很想笑。
估計他是說謊太多,已經忘記自己說過甚麼了。
看見我沒忍住笑,史導臉上有點掛不住。
「你笑甚麼笑?周思思,你就沒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子!我好心好意為你打算,你倒好,有你這麼說老師的嗎?!」
他急了他急了。
誒,他越急,我就越鎮定。
「老師您別生氣呀,咱們有事說事,攻擊我性別算怎麼一回事呀?您身為輔導員,『潛心育人』的方式就是讓學生閉嘴嗎?」
他瞪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不閃不避,笑著與他對視,慢悠悠補上:「您這麼生氣,是因為自己真的撒謊了吧?」
砰——
史導一拍桌子,指著門口,氣急敗壞:「你給我出去!」

3
晚上,我跟爸媽視頻的時候,聊起了這件事。
我媽猶豫了一會兒:「要不然告訴輔導員,那個家長資訊表是你瞎填的,別說二十萬的獎學金了,再加一個零也沒甚麼問題。」
我爸一瞪眼:「那可不行。咱們這樣,和那個姓陳的有甚麼區別,不都是用錢砸人嗎?」
我媽小聲反駁:「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看著思思受委屈。」
我連忙笑嘻嘻:「哎呀,我可不委屈,我都快把那個輔導員氣死了。去找他的時候我也全程錄音的,他要是真敢一手遮天,我就敢去鬧。」
我爸欣慰道:「對嘛,就是要這樣。惡人像彈簧,你弱他就強,你強他就弱。遇到這種渣滓別慣著,這才是我的好女兒。」
我故意說:「可是今天那個輔導員居然說我沒有女孩子的樣子誒。」
我爸怒拍茶幾:「他算老幾?讓他自己照照鏡子去,配評價你嗎?」
我媽拿胳膊肘捅他,他喝了口水,想見是壓抑住了一串罵人的話。
「思思啊,我這麼跟你說。只有平庸甚至是垃圾的男人,才會要求女性溫順聽話。優秀的男人,只會鼓勵身邊的女性活得精彩漂亮,像男人一樣去爭取自己的東西。」
我琢磨了一會兒,謹慎進言:「咱能不這麼誇自己嗎?」
我媽哈哈大笑起來。
我爸放下茶杯,坦然自誇:「我一直覺得我們倆對你的教育沒有出錯,女兒怎麼了,女兒也要當兒子一樣培養。你今天敢懟那個狗屁輔導員,不就證明了我們教育的成功嗎?」
我忍著笑點頭:「啊對對對。」
我爸話鋒一轉:「不過呢,你要是真遇到了自己解決不了的事兒,還是得跟我們說,不要因為我說的話就有心理負擔。」
我繼續點頭:「啊是是是。」
電話結束了,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正如我爸說的那樣,我們這種名校裡,老師忌憚的東西,比學生忌憚得多。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只要我合理合法地剛上去,誰也拿我沒辦法。
想到這裡,我不僅不 emo 了,還決定光明正大地惡心史導一把。
我專門跑去年級群裡@他:「尊敬的史導,請問二班班委名單還沒下來嗎?」
順便 po 上那天唱票的黑板。
周思思底下有 35 票,陳瑞底下有 4 票。
而我們班總共就 42 個人。
誰該當選,一目了然。
請註意,這個年級群是第一次年級大會後建的。
各位系主任、學科帶頭人當時為了表示對我們這些新生的歡迎,也十分熱情地掃碼入群了。
你史導和陳瑞不是偷偷摸摸把我喊去私聊嗎?
我偏要把這些事情攤開了說!
過了整整七個小時後,史導終於出來了。
不知道他掉了多少根頭髮,才想出這麼個妙招——
他創造性地設定了兩個班長。
「卓越班情況特殊,由陳瑞和周思思共同擔任班長,陳瑞為學院任命的常務班長,周思思為民主投票的常任班長。」
一個常務,一個常任,擱這兒繞口令呢?
學院班委群裡,別的班都只有一個班長,就我們班,倆班長。
陳瑞這個狗東西壓根不做事,通知發下來,班群、班委群裡,從沒見他吱聲。
我就當他不存在,統計資訊、發放物資、組織班聚活動……我一個人能全搞定。
室友替我抱不平:「陳瑞是甚麼狗屁班長啊?掛著名,一點實事兒也不做,活都是你在幹。」
我說:「這樣挺好的啊。」
我不是在自我安慰,我是真的覺得這樣很好。
古人說,作戰的關鍵在於人心向背。
陳瑞以為不做事是輕松,殊不知是在敗好感。
群眾基礎這種東西啊,看上去稀松平常,到關鍵時刻才知道多重要。
就在我以為陳瑞會一直做一個掛名班長的時候,他又出了麼蛾子。
我們院有一門專業課,平時上課講的內容極其豐富。
眼看著就要期中考了,大家都央求老師劃個重點。
老師嘴上說著好好好,眼看著就要開考了,重點卻一直沒給我們。
我跟隔壁班班長吐槽,隔壁班班長很驚訝:「你們沒收到嗎?老師早就給了呀!」
我比她更驚訝:「啥?那他怎麼不給我們班?快快快,你微信上發給我,我發給我們班同學。」
她一邊轉發,一邊嘀咕:「不可能漏了你們啊,我記得那天整個年級四個班都有人去拷貝文件的。」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那天是你去拷的?不應該是學委嗎?」
她回憶了一下,說:「誰知道老師哪根筋搭錯了,喊的是班長……哦對,那天你們班是陳瑞去拿的文檔!」
不誇張地說,如果陳瑞此刻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很有可能沖上去給他兩巴掌。
我把文件轉發到班群,留言:這是 X 老師畫的重點,大家抓緊看看。
班群裡一下子湧出許多條消息,我沒顧上看,直接給陳瑞打了電話。
等待接通的間隙,我看向隔壁班班長:「我等會兒可能會跟他吵起來,你別被嚇到。」
她多聰明的一個人啊,都不需要我解釋,一下子就明白了。
「沒事兒!我不會被嚇到。這事兒是他不地道,哪有拿了重點自己藏著掖著的,太卑鄙了。」
電話接通了。
「喂?」
「陳瑞嗎,我周思思。」
那邊的語氣變得微妙:「哦,你有事?」
我冷笑:「X 老師是不是給了你考試重點?」
陳瑞略帶防備:「沒給啊,是誰胡說八道?」
我呸!!!
「陳瑞啊陳瑞,以前我只覺得你是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沒想到你心眼還這麼壞。怎麼,是覺得自己獨占重點就能穩拿第一了是嗎?你少做夢了!」
他也惱了:「周思思你說話別那麼難聽,我就是忘了給大家,又不是故意的。」
謝謝這些年玩過的狼人殺,教會我抓重點。
「你剛才還說老師沒給你,現在又說忘了。陳瑞你自己聽聽,你說的話有一句可信的嗎?」
他自知失言,沉默了片刻,咬牙:「周思思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冷笑:「我不想怎樣,我只想罵死你這個貪婪自私的卑鄙小人!」
說完,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再打開班群的時候,才發現剛才發送的那個重點文檔,已經一石激起千層浪了。
「怎麼回事啊,明天就開考了,今天才發?」
「這麼多頁,一晚上也看不完呀。」
「我剛才聽隔壁班的說,他們班上周就發了。」
「虧我還一直以為是老師不肯劃重點呢,合著是班委扣著不發呀?」
性子急的,已經@學委了。
學委弱弱地表示:「老師沒發給我呀。」
言下之意就是誰發的問誰去。
我甚麼也沒說,直接往群裡甩了和陳瑞的通話錄音。
如果你問我,有個煤老板做爸爸有甚麼好處。
那我會告訴你,我聽說過太多背後插刀、背信棄義的事情。
爸媽沒有專門教我如何防備小人,但我已經在耳濡目染中學會了這一點。
通話錄音一甩,群裡沉默了兩分鐘。
我相信,這兩分鐘裡,大家都在聽那通錄音。
然後大家徹底怒了。
我說過的吧,我們班的各位都是一路拼搏才考上本校的。
都是好學生,對於績點的追求簡直不要太卷。
平時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大家就睜只眼閉只眼。
現在陳瑞擺明了是想獨吞重點,還百般狡辯,這就立刻犯了眾怒。
「陳瑞你還要不要臉了?」
「陳瑞你可真夠無恥的啊,知道公平競爭四個字怎麼寫嗎?要不要我貼你臉上啊?」
這些還是文明人的用語。
戰鬥力更上一層樓的是川渝妹子。
「陳瑞我 XXX,這麼愛學習是吧?老子明天試也不考了,專門坐你樓下給你棺材彫花,每年清明把考試重點燒給你,成全你 XXXX 的上進心。」
「你個 XXX,還裝不知道是吧,我剛才問過隔壁班了,就是班長去拿的重點。好嘛你到底是個 XXXX 的班長噻?平時幹活沒見你出來過,拿重點跑得比畜牧場的 XXX 還快些。」
我本來很生氣的,一聽到這種花式罵人,就氣消了。
有點想笑,還想高喊「川渝姐妹我好愛」。
在鋪天蓋地的譴責中,陳瑞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愣是縮住了頭,一個字也沒吭聲。
我怕大家情緒激動,忘了正事兒,連忙在群裡打圓場。
「好了,大家抓緊去複習吧。績點越高,越能打小人的臉。」
這一晚,女生寢室燈火通明,大家都開著臺燈瘋狂複習重點。
我收到了陳瑞發來的微信。
「周思思,你這麼整我?」
嘖嘖,這人腦回路有問題吧?
我壓根不想搭理他,回了四個字:「有病就治。」
然後拉黑,熄屏,一氣呵成。

4
考試結束後一周,這門課成績就出來了。
陳瑞並沒有拿第一,那幾個火力全開的川渝妹子拿到了滿績,一人一腳,把他死死地踩在了下面。
這個風波過去後,陳瑞越發不合群。
所有班級活動,只要沒有老師在場,他統統都不參加。
偶爾在路上遇到,他看我的眼神,陰鷙又仇恨。
我保持著一貫無視的作風,畢竟我眼下忙著比賽,沒工夫搭理他的內心戲。
我高中學的是理科,大學才讀的經管。
一看到有機器人比賽,我就感覺回到了老本行,立刻報名了。
一起的還有我室友,以及隔壁機械學院和資訊學院的兩個同學。
當隊長需要處理很多麻煩事 ,填表、填系統。
他們仨都屬於技術流,對這些瑣事一個頭兩個大,拒絕了我抓鬮的提議,強行讓我當了隊長。
和他們一起在實驗室裡搭電路、寫程序,完全可以忽略那點微不足道的煩心事。
有次我們深夜從實驗室裡出來,過十字路口的時候遇見了陳瑞。
陳瑞照常瞪了我一眼,用那種吃人的眼神。
我自己倒沒覺得怎麼樣,機械學院的那哥們兒(就叫他王機械吧)是個東北人,立刻停下了腳步。
「你瞅啥呢?說的就是你!」
我嚇一跳,生怕他沖上去打陳瑞。
連忙說:「王哥,王哥,沒事,他是我們班同學。」
然後小小聲:「他腦子有點不正常。」
我室友很貼心地附和:「對的,父母也總不讓治,挺可憐的。」
王機械和李資訊同情地看了一眼陳瑞,送我們到了寢室樓下後,還感慨:「怎麼會有這樣的爹媽?親兒子都腦癱了,也不讓治?」
陳瑞有沒有腦癱我不知道,史導確實挺腦癱的。
我們的項目一路過關斬將進了國賽,也就是總決賽。
這樣一來,即便國賽裡沒有拿到名次,我們也有省賽的一等獎保底了。
不知史導從哪裡聽來的消息,某天把我喊去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了一長串。
主題思想就一個:要求往團隊裡加人。
我問:「要加誰啊?」
他說:「陳瑞。」
我立刻:「不可能。」
史導說:「周思思,我知道你對陳瑞有意見……」
我打斷了他:「不好意思,我跟他沒有私人恩怨。」
史導噎了一下:「沒有私人恩怨就更好了。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們這個機器人比賽很燒錢,學院是能報銷一部分,但大頭還要你們自己出。你們都是普通學生,負擔多重啊。陳瑞家裡有錢,他爸媽也說了,支持兒子參加比賽,花銷他們包了。」
我認認真真地打量史導。
他有點不自在,說:「你看我做甚麼?」
我摸摸下巴,問:「史導,陳瑞是你的甚麼親戚嗎?你怎麼這麼護著他。」
史導皺眉:「你一天天地想甚麼呢?我們就是師生關系。你不要覺得我偏心,我這也是為你考慮呀。以你的家庭條件,爸媽省吃儉用供你上大學,還要供你參加比賽,多辛苦啊。你都這麼大了,應該學會為父母分憂了。」
我想了想,不裝了,攤牌了。
「老師,你有沒有想過我為甚麼能參加機器人比賽?」
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耐人尋味:「聽說你找了機械學院和資訊學院的兩個男生?女孩子長得漂亮的確是一種資源啊。」
我把白眼翻到了天上。
「我能參加機器人比賽是因為我從初中開始就接觸編程,高中就參加了青少年組的機器人大賽。而這一切都得益於我爸媽願意花錢支持我的興趣愛好。」
他好像沒聽懂,說:「那你現在有機會讓他們省錢了呀,陳瑞爸媽說了,陳瑞要是能進你們這個團隊,費用他們全包的。」
我剛才太委婉了吧?
對不起,那我要裝逼了。
「我們家有煤礦,我爸是煤老板。別說是我們四個,就算全班人都去參加機器人比賽,我爸媽也能出得起錢。所以,不勞您操心我們的費用問題了,謝謝。」
我故作平靜地說完這一長串,史導卻沒有如我所料地表現出諂媚。
他一陣大笑:「哎呀我天,周思思你可太逗了。富二代我見得多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你看看你穿的、戴的,都是甚麼?我理解你迫切想證明自己的心情,但你不能瞎說啊,你當老師是傻子啊?」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鞋。
某捐款捐物的國產品牌。
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某快銷品牌 80 元一件的針織衫。
手腕上的江詩丹頓,也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身價。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裝逼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史導誤解了我的意思,很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周思思,你年紀輕輕,可不能愛慕虛榮。你今天說的話我就當沒聽見,我說的話呢,你也回去跟你的隊友商量一下,老師都是為了你好。」
他到底是為誰好,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夜宵攤上,我室友舉著串串激情演說:「這個姓史的也太不要臉了,前期我們想從學院走經費報銷,他一卡再卡。現在看我們出成果了,就想來分一杯羹了?他配嗎?」
她餘怒未消,狠狠咬了一口雞翅:「還有這個陳瑞,他多大臉啊?幹啥啥不行,搶功第一名。他怎麼不去照照鏡子?」
李資訊放下啤酒杯,醉醺醺:「利益,都是利益!」
我看向李資訊和王機械:「我和小蕊都不同意陳瑞加入,但我們是團隊,需要參考你們的意見。」
燒烤攤老板又端上來一份烤茄子,我們誰也沒有動筷。
這份沉默裡,我有些不安。
我說:「你們倆要是想他加入,我也可以理解,畢竟前期的開銷都是 AA 的。不過陳瑞這個人的確身無所長,唯一的優勢就是可以費用全包。如果你們是因為這個想他加入的話,那就不用了,因為我也可以費用全包的。」
王機械和李資訊對視一眼,前者大笑了起來。
「你當我們是甚麼人啊?為了一點小錢放棄隊友的人嗎?」
後者不由分說地給我倒啤酒,大著舌頭:「周思思,你得,你得自罰三杯!你怎麼能這麼想我們?」
第二天,在團隊另外三個小夥伴的支持下,我給史導發了消息:
「史導,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覺得四個人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加人了。」
不出意料,史導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周思思,來我辦公室一趟。」
他又把我叫到了小會議室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周思思啊周思思,你讓我怎麼說你好!」
我平靜地指出事實:「這個項目是我們的,團隊也是我們的,陳瑞從頭到尾沒有出過一份力,我們也不需要他家砸錢。拒絕陳瑞加入,合情合理。」
史導一改上次溫和游說的方式,疾言厲色。
「甚麼叫都是你們的?!你和方蕊的成長,離得開學院的栽培嗎?這個項目的申報書上,有沒有寫你們來自 XX 學院?學院給你們創造了這麼好的條件,你們要有感恩之心!」
我這個人吧,吃軟不吃硬。
你吼我,我也會吼你。
「感恩學院的方式就是把陳瑞加進一個肯定獲獎的隊伍裡?即便他甚麼也沒幹過?陳瑞難道是學院的親兒子嗎?!」
史導咬牙:「周思思我跟你說過很多遍,我這是為你們好,是想節約你們的開銷。」
我毫不客氣地反駁:「我也和您說過很多遍了,我們不需要錢,一分都不需要。」
我真是不想理他了:「我還有課,我先走了。」
我轉身朝門口走去,聽見史導在身後說:「行,你有骨氣,不需要錢是吧,你等著。」

5
沒過幾天,本年度的評優評獎工作啓動了。
國獎名額有限,基本跟大一新生絕緣。
大家競爭的焦點,都放在了新生鴻鵠獎學金上。
這個獎學金的名額很少,大概是每個學院 top0.5% 的同學才能拿到。
評選方式就是績點+綜測,兩者各占 50%。
我從學姐那裡要來了去年的評選細則,打算自己先對照著找一遍材料。
她說:「這個細則三年都沒有變過了,你就放心參考吧。」
隔壁寢室的妹子問我有沒有評選參考,我就很大方地把這份細則發到了班群裡。
大家公平競爭嘛,各憑本事。
一圈參考下來,我的總分是最高的。
我績點其實排第二第三的樣子,隔壁寢室的山東姑娘和浙江姑娘並列第一。
不過我的綜測分數特別高,因為我經常參加各種比賽,從文體到科研,樣樣沒落下。
隔壁寢室也來問過我大概有多少分,我如實以告,她們就決定把更多精力放在另一個校級獎學金的申報上。
材料遞交後第三天,獎學金公示就出來了。
我的微信被許多新消息填滿,大家都在跟我講同一件事情——
新生鴻鵠獎學金的得主,是陳瑞。
聯想到前幾天史導的那句「不要錢是吧,你等著」,我越發懷疑是他從中作梗。
我把所有的證明材料都整理好,帶著文件夾殺去了院樓。
「史導,我對評優評獎的結果有疑問。」
史導坐在電腦前,晾了我好幾分鐘,才施舍地看了我一眼。
此時的他,態度和前幾天游說我往隊伍裡加人的截然不同。
「有疑問?甚麼疑問啊?」
「我覺得新生鴻鵠獎學金的評定不合理……」
沒等我說完,他就一臉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你覺得,又是你覺得。你能不把學校當自己家嗎?幹甚麼都是你覺得,那你幹脆去當校長得了。」

如果說原本是懷疑他刁難的話,那麼現在就是肯定了。
「您能聽我把話說完嗎?既然學院出了公示,那就說明願意接受質疑……」
他再一次打斷了我,語氣很厭煩:「周思思,你怎麼那麼多事兒啊?別的同學都沒問題,就你天天有問題,你要不要反省一下你自己?」
我忍著一口氣:「陳瑞績點排到了十幾名,平時也不參加活動和比賽。我不知道獎學金為甚麼要頒給他,如果不徇私,那就麻煩給我一個解釋。」
砰——
史導重重拍桌,拿手指著我:「周思思,我警告你,捏造事實惡意誹謗的,是要挨處分的!」
我冷笑:「我惡意誹謗?如果真的公開透明的話,你為甚麼不敢拿出評選依據,反而還要威脅我?」
史導推開凳子,凳腿刮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而史導的聲音比它更難聽:「你太囂張了,是誰允許你這樣跟老師說話的!請家長!把你爸媽叫到學校來,我要好好跟他們談談!」
請家長?
我有片刻的遲疑。
跟我爸比起來,我只能算是小兒科,史導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還沒想好到底是笑呢,還是大笑呢,史導已經開了口。
他顯然誤解了我的沉默,得意而輕衊道:「你爸媽來這裡得請假吧?算曠工吧?你別想求我,沒用!你這樣的學生,我早就想請家長了!」
我搖搖頭,鄭重道:「我馬上讓他們過來,趕在您今天下班之前過來。」
史導一臉看笑話地看我:「從山西到這裡,高鐵都要六七個小時,除非坐飛機——你爸媽坐過飛機嗎?」
我一邊往家庭群裡發消息,一邊回答他:「哦,他倆不在山西。我們家在西湖邊也買了別墅,他們這兩天剛好過來休假。」
史導一臉不可思議:「周思思,妄想癥的話,就去醫院治治。」
叮!
我爸回消息了。
「現在是吧?馬上來,讓他等著!」
我收起行動電話,笑著看他:「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挨您的處分。」

6
雖然我在微信裡,狠狠渲染了史導是如何嫌貧愛富的。
但我發誓,我真的沒有讓我爸打扮成這樣過來。
我爸人到中年,發際線告急,他直接剃了個光頭。
此刻,這個光頭花臂的大哥,戴著卡地亞的鑲鑽墨鏡,穿著古馳大 logo 的衞衣,脖子上為甚麼會有那麼粗的金鏈子?!
這還是那個教我低調做人、樸素消費的老爸嗎?
他身邊跟著我媽,我媽的表情跟我一樣一言難盡。
如果心理活動可以發彈幕,我媽應該發了上百條:我跟這個男的不熟。
他倆的身後,跟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都提著電腦包,看上去分外專業。
我爸路過我,側頭邀功:「怎麼樣,打扮得還可以吧?杭州家裡沒幾件衣服,沒把貂穿身上,我下次補上。」
我有氣無力地誇獎:「沒有,你這一身,很潮。」
我爸心滿意足,越過我徑直往前走了。
我一路小跑,推開了史導辦公室的門。
剛一看見我,史導就開始冷嘲熱諷:「喲,還知道回來啊?心虛了就跟我道個歉,你爸媽天天下礦幹活,養你這麼大也不容易……」
他抬起頭,我爸跟他四目相對。
史導舌頭打了個結:「您哪位?您找誰?」
煤老板平靜道:「哦,我是周思思的爸爸。」
他又貼心補充:「就是你說的,養大她不容易的那個。」
史導推開椅子站起來,有點結巴:「你是周思思的爸……?啊,您好您好。」
我爸潦草地跟他握了個手:「謝謝你替我考慮能不能養大思思,其實吧,我們家有幾十個煤礦,別說養她,養整個學校的學生,都沒問題。」
我沒忍住,笑場了。
煤老板實力雄厚是沒錯,為甚麼吹牛技術也如此雄厚?
幾十個煤礦到底是哪裡來的,夢裡嗎?
我站在史導身後,他沒註意到我的表情,只一個勁地點頭。
我爸很王者風範地一一介紹:「這位是我愛人,周思思的媽媽。這兩位是我們集團法務部的,聽說周思思要被處分了,我就把他倆喊來參謀一下。」
我媽和兩位律師含蓄地沖史導點了點頭。
史導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啊?法務部……思思,你家庭條件這麼好,怎麼瞞著我呢?」
嘖嘖嘖,現在開始喊我「思思」了。
我無辜道:「我跟您說過的呀,我爸是煤老板。您當時怎麼說的來著,哦,讓我有病就去治。」
我爸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史導的臉色更尷尬了,費力圓場:「哈哈,老師那是跟你開玩笑呢。你一開始在家長資訊表裡填上多好,哈哈,這樣就不會有那麼多誤會了嘛。」
我爸淡淡說:「家長資訊表是我讓填的,畢竟誰都沒想到老師會因為這個看不起學生不是?」
花臂土老板在沙發上大馬金刀地坐下,儼然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主場。
「不過呢,我們今天來也不是要算賬。聽思思說,老師你要請家長,還要處分她?」
史導連連惶恐道:「哎喲,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我爸隨意地一點頭:「既然沒有這回事,那就聊聊獎學金的事兒吧。我文化程度不高,『公示』兩個字是甚麼意思,方律師您能不能給解釋一下?」
西裝革履的律師立刻答:「公示一般是讓公眾了解並提出意見的一種告知方式。」
我爸恍然大悟似的:「哦,那就是說,本來就該虛心聽取多方意見咯?」
律師答:「從邏輯和情理上講,的確是這樣的。」
「那要是有人堵塞了這個進言通道,屬於甚麼行為呀?」
「屬於違反程序,往嚴重了說,是瀆職。」
史導雖然嫌貧愛富,但他不是個傻子。
這一唱一和,他當然能聽出弦外之音。
他剛要說話,門口走進來一個瘦弱的中年女人。
看著有點眼熟……
史導喊了一聲:「張書記,您怎麼來了。」
哦,我想起來了,她是我們學院分管學生工作的黨委副書記。
我大一剛來的時候,她生病動手術去了,身體一直也不太好的樣子。
張書記沖他一點頭,聲音緩緩:「我聽人說,學生家長過來了。」
史導說:「對對對。」
張書記問:「是有甚麼事嗎?」
史導卡了一秒,賠笑:「沒甚麼事,就是家長想孩子了,來學院坐坐。」
看來我爸說得對,在大學裡,輔導員忌憚的東西,遠比學生多。
譬如此時的史導,面對張副書記時,顯然更為緊張。
「史導之前好像不是這麼說的吧?」我脆生生接話。
在張副書記看向我的時候,禮貌地自我介紹:「書記好,我是大一卓越班的周思思,參與了此次新生鴻鵠獎學金的申報。獎學金名單公示後,我想找史導了解情況,他就說要給我處分,還說要請家長。」
說著,我把打印出來的情況反饋書遞給了她。
她接過,推了推眼鏡,仔細閱讀了起來。
「評選結果不公正不合理……周思思,你有甚麼依據嗎?」
史導連忙說:「污衊,這絕對是污衊!獎學金評定都是有程序、有章程可依的,不存在徇私的情況!」
書記淡淡說:「那你給學生一個解釋。當時這個獎學金是你帶著評的,你給她講講她為甚麼落選了。」
史導猶豫了一會兒:「評選細則是內部文件,您看……」
書記看他一眼:「評選細則本身就是為學生服務的,不存在內部不內部的界定。」
史導連連點頭:「是是是,還是您考慮得周到,我這就去打印。」
這個細則一拿到手上,我就驚了。
這一份和學姐給我的那份「三年都沒變過」的細則,完全不一樣。
「普刊也能成為綜測加分的依據了?系數還那麼高,一篇普刊能有 0.2 分嗎?」
寫過論文的都知道,普刊屬於花錢就能上的論文。
它能占 0.2 分,屬實是不合理。
要知道,一個校級比賽的一等獎,也不過是 0.3 分。
聽見我的質疑,書記也沉默了片刻,看向史導。
史導擦了擦額頭的汗,尷尬道:「這不是考慮到學生們都沒有重量級的論文嗎,所以當時修改細則的時候,適當地放寬了條件,鼓勵學生積極嘗試科研。」
我又問:「我能看一下陳瑞的申報材料嗎?」
史導對我的態度,可沒有對書記那麼好。
「不行。那個屬於同學隱私,不好隨便給看的。」
我有點想笑。
當著全年級的面,點貧困同學的名,他那時怎麼不考慮同學隱私了?
「您對隱私的定義還挺雙標的。」
一聽見我在他直屬領導面前說這話,史導急了:「思思你可不能瞎說。」
我聳了聳肩:「學生手冊上寫了,評優評獎要公正公開。您要是這樣藏著掖著的話,公示還有意義嗎?」
書記說:「你調取一下留存的材料,給她看一下就是了。」
史導連忙說:「好的好的,我找一下。」
陳瑞的材料攤開在了辦公桌上。
少得可憐的獎狀,最多的竟然是期刊複印件。
數一數,有七八份之多。
我由衷贊嘆:「陳瑞可真是個學術制造機啊,這還沒滿一年,他能寫這麼多論文?」
我爸湊過來,問:「方律師,您是博士,能不能給我們這些人講講,這些論文的含金量有多高啊?」
方律師審慎地回答:「經管的核心刊物跟我們法學可能不太一樣,但是從這些刊物的主辦單位和出版周期看,應該屬於那種花錢就能上的期刊。」
言下之意就是含金量很低,純屬學術垃圾。
這一點,離開校園許久了的方律師都看得出來,史導和張副書記自然更明白。
我涼涼道:「真巧啊,只有陳瑞寫了那麼多垃圾論文,偏偏今年就修改了評選細則。又碰巧呢,如果不是書記您過來,史導還死活不肯出示評優評獎的過程文件……」
張副書記沉靜地看了史導一眼,沒有說話。
說來奇怪,她其實是個一眼就能看到病氣的女人,但莫名就比大塊頭的史導,看上去更有威嚴。
史導被這一眼看得大汗淋灕,連連說:「思思,你這話說的,好像是我專門為陳瑞修改了評選細則似的,有歧義,有歧義。」
我驚訝反問:「難道不是嗎?畢竟史導您對陳瑞的偏愛,可是有目共睹啊。」
張副書記似笑非笑:「陳瑞就是那個,考上我們學院後,父母捐了二十萬的那個學生吧?沒記錯的話,是小史你談成的捐款?」
我恍然大悟:「原來陳瑞不是史導您的外甥啊,原來沒有親戚關系,只有金錢關系啊?」
史導又要跳腳:「周思思你別胡說八道!」
我爸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狀似無意地擼起了袖子,露出了完整的盤龍紋身。
史導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金錢關系是不存在的,我對學生都一視同仁。」
我訝異重複:「一、視、同、仁?」
打開行動電話錄音,那些年史導的金句,是時候大白於天下了。
……
「周思思,陳瑞跟我說了,你要是願意退出競選,今年的獎學金名額可以留給你一個。」
「獎學金評定不是公開透明的嗎?難道是史導想給誰就給誰的?」
「所有事情都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那就有商量的空間。這筆錢是陳瑞家長捐的,捐贈者當然有話語權。」
「那這麼說,誰有錢,誰就是老大了?」
「這個社會的規則就是這樣。」
……
「這個項目是我們的,團隊也是我們的,陳瑞從頭到尾沒有出過一份力,我們也不需要他家砸錢。拒絕陳瑞加入,合情合理。」
「你和方蕊的成長,離得開學院的栽培嗎?這個項目的申報書上,有沒有寫你們來自 XX 學院?學院給你們創造了這麼好的條件,你們要有感恩之心!」
「感恩學院的方式就是把陳瑞加進一個肯定獲獎的隊伍裡?即便他甚麼也沒幹過?陳瑞難道是學院的親兒子嗎?!」
「周思思我跟你說過很多遍,我這是為你們好,是想節約你們的開銷。」
「我也和您說過很多遍了,我們不需要錢,一分都不需要。」
「行,你有骨氣,不需要錢是吧,你等著。」
……

7
錄音結束後,辦公室裡落針可聞。
我爸看上去想破口大罵,被我媽摁住了。
史導最先反應過來,聲音又急又抖:「張書記您聽我說,這錄音是斷章取義,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反問:「不是哪個意思?不是逼我退出競選把班長讓給陳瑞的意思?不是非要把陳瑞塞進獲獎隊伍裡分一杯羹的意思?不是身為輔導員卻給學生樹立金錢至上觀念的意思?」
他瞪著我,一言不發。
張書記語氣淡淡:「史偉,我生病休養、力不從心的這些日子,原來你就是這樣搞學生工作的?」
史導張大了嘴,想要爭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向張副書記,開了口。
「剛入學的時候,我為我能考上 X 大而自豪。但剛來學校,史導就讓我意識到,學校只偏愛那些富有的學生。一個出身貧寒的女生想要和富二代競爭班長,是競爭不過的;四個人熬夜做出來的項目,是會被空降部隊搶走榮譽的;如果我不順從輔導員的命令,是會在評優評獎上吃大虧的。」
史導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思思,這些都是誤會,老師對你沒有壞心。」
我看向這個肥碩的男人,搖了搖頭。
「到了這時候了,你還以為這只是我們倆的事情嗎?
「這次是我巧合瞎填了家長資訊表,又巧合不買大牌衣物,讓你錯認為我是貧困生。今天我之所以能和你平等對話,也得益於有爸媽為我撐腰。
「但那些真正的貧困生呢?他們沒有強勢的父母保護,他們這大學四年,要被你這樣的老師欺負多少次?要被陳瑞那樣的學生踐踏多少次?
「一個學生背後是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又會繼續輻射開去。你今天在他們的心裡種下了弱者該受氣的種子,明天這種惡意就會反彈到社會。在場的你我他,誰敢擔保自己不會成為惡意的受害者?
「這不止是我們倆的事,這是學院的事、學校的事、整個社會的事!史導,你身為輔導員卻毫無品德,實在不配教書育人。」
我一番慷慨陳詞後,餘光瞄到我爸舉起了手想鼓掌,被我媽一把摁住。
我頓時破功,只望向張副書記,等待她的回答。
史導也看著她,目光中有幾分乞求意味。
張副書記沉默半晌,說:「你把手頭上的這些錄音、文件,都發到我信箱。」
這就是要嚴肅處理的意思了。
史導連聲說:「書記,我只是一時犯錯,我沒有幹違規違紀的事情啊。」
方律師貼心答疑:「是否違規違紀嘛,自己說了不算,得靠法律說話。張書記您如果有需要的話,歡迎來咨詢我,免費。」
張副書記看向他,神色淡淡:「謝謝你,不過不需要。我們學校有自己的紀委,對待犯錯誤的同志,一樣不會手軟。」
方律師點點頭,又說:「我剛才閑得無聊,搜了一下貴校的各類公開文件,發現了這麼一條:各類評選細則應於實施之日前六個月公布。首先這一條,史導就違反了呢。」
「史導應該是黨員吧?黨的紀律處分條例也規定了,黨員違反社會主義道德的,依照規定應當給予紀律處理或者處分的,都必須受到追究。」
他又意猶未盡地指出:「對了,史導這麼偏心陳瑞,其中是否有賄賂收買的關系,也可以細究一下。」
他笑吟吟地合上行動電話:「暫時就查到這麼多,我會跟蹤貴校的紀律處分公示,如果我認為處罰力度太輕,也會繼續跟進。」
我整個人都傻了。
真厲害呀真厲害,三兩下就把罪名給列了個清楚。
史導幾乎要咬牙切齒:「我呸!甚麼名校博士,也不過是走狗。要不是周思思爸爸有錢,你能這麼幫他?」
方律師溫和地笑了笑:「這跟周總沒有關系。非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我曾經也是一個貧困生,曾經也受到過您這樣的老師和同學的羞辱。」
他望向張副書記:「如果剛才的話有些強硬,請您原諒。我的青年時期,被這些老師深深傷害過。那時候我認定了社會階級是固化的,勤奮的人沒辦法改善自己的生活的。不怕您笑話,我有過報複社會的念頭。」
我爸媽,還有方律師的另一個同事,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見這些話,神色都嚴肅了起來。
方律師看見我們的表情,笑了笑:「正因如此,今天看見史導,我就好像看見了當年那些老師和同學。看見周思思,也好像看見了我自己。區別在於,從前的我自己只會自我懷疑,但現在的我,可以貢獻一份法律力量,為從前的自己,也為從今往後的許多寒門學子。」
他言辭懇切,說到最後,頓了頓:「如果張副書記願意的話,可以把我的微信推給貴校的法律援助中心。對這類案件,我可以無償提供援助。」
聽完方律師的話後,張副書記整個人的氣場都溫和了。
這是我今天第一次,聽她說那麼長的一段話。
「謝謝你,方律師。我們搞行政的呢,總是希望家醜不要外揚,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校就會徇私枉法。史偉和陳瑞的事,我們會徹查到底,你們可以放心。說起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導致監管不力。是我該謝謝你們,你們的出現,讓這件事情及時曝光,也讓我有亡羊補牢的機會。」
幾番對話,已經徹底把史導的前程定下了。
那麼肥壯的一個男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發白。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友好的家校會談已經差不多了,我爸及時收尾:「也到飯點了,張副書記晚上有空嗎?大家一起吃個飯?」
張副書記婉拒:「不必了,我一會兒要去醫院複診。不好意思,不能盡地主之誼了。」
我爸也不介意,大家一陣揮手道別,誰都沒多看史導一眼。
院樓外,夕陽正好。
我爸媽手挽手走在前面,誇張的大金鏈子和惹眼的鑽石墨鏡,此刻倒顯得有點可愛。
方律師把目光投向了正下課的學生們,他的目光裡,藏著幾分遺憾,幾分釋然。
一個月後,史導的處分通知放到了我校官網上公示了。
通知總是簡明扼要,大意是查出了他有收受賄賂的行為,在履職過程中違背理想信念,造成惡劣影嚮,按照相關規定,現將其開除。
至於陳瑞嘛,對他的處分都不夠上官網的。他已經徹底社死了,院內院外都聞名。
新生鴻鵠獎學金也重新評定了,我拿到獎學金後,全部捐給了山區兒童。
官網的新聞欄裡,還有兩條不起眼的報道。
知名律師方 XX 成為我校法律援助中心的特聘律師。
山西 XX 集團為我校法律援助中心捐款 200 萬元,設定首個由法援考核並頒發的寒門學子圓夢獎學金。
當然了,這些都和我無關。
我,周思思,繼續穿著愛國品牌的運動鞋,和 80 元一件的快銷針織衫,混跡於門口的夜宵攤,和隊友侃大山。
我不再戴昂貴的手表,也拒絕了我爸「金鏈子送你了」的無良建議。
這一場和輔導員的戰爭,讓我對生活有了更深一層的思考。
這思考說來太長,大致可以用楊絳先生那一句「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來概括。
對了,我還報了法學的輔修班。
今年九月,我就會成為方律師的小師妹。
或許我現在能力有限,但我很期待有一天,我的能力能強大到足以保護身邊的人。
這一天請快快到來吧,周思思,想趕緊做對社會有用的新青年!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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