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夏天,我妹死在了考場上,死前被人灌了至少 500ml 摻著玻璃碎渣的開水。
2018 年夏天,我妹死在了考場上,死前被人灌了至少 500ml 摻著玻璃碎渣的開水。
那是一場長達兩個小時的集體施虐。原本我到死也不會知道,直到我親手捧起妹妹的骨灰……
在那三個月後,警察敲嚮了我的家門。
我心裡很清楚,警察為甚麼而來。
因為,我宰了那個虐殺陳小雪的畜生。
而他們,註定找不到證據。
【案發之前】
1
我的妹妹,像個太妹。
父母去世那年,她 10 歲。
從此,她開始變得不太對勁。
11 歲,同學撕掉了她的鉛筆畫。
她一言不發,在對方頭上澆了一整瓶的墨水。
12 歲,她被同學罵作沒爹沒娘的野種。
她尾隨同學回家,叉腰大罵對方的父母沒有教養。
同年,因為偷看了我的日記。
她堵到工地,迎頭撞上包工頭然後躺屍,訛走我被拖欠的工資。
那是陳小雪最生猛的童年。
因為父母的離去,她變得格外早熟,一心想扛起自己與廢柴哥哥的家。
13 歲生日,陳小雪升初中,拍著胸脯正式許下了養家育哥的願望。
她說她要出國學畫畫,成為那種隨便一幅畫就能賣嗷嗷貴的畫家。
還在對未來發愁的我,當場感動哭了。
許是從小雪身上看到了陳家崛起的希望吧。
沒考上大學的我,坦然地選擇了留在本地。
從此,心安理得地打工,供妹妹讀書,然後,等待著妹妹的出山。
這就是我人生的前二十五歲,逢人便炫燿,自己是被妹妹罩的廢物。
2
如今,陳小雪二十歲了,即將要考去法國留學。
在她生日的傍晚,我買了一塊蛋糕。
這是我今天最貴重的一單「外賣」,我騎得很慢。
三十分鐘後,我推開小雪的家門,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卻沒有人應答。
走到臥室前,也沒能推開門。
低頭看去,才看見門的所有間隙,都被黃色膠帶封住了。
我頓覺不妙,一邊沖屋內大喊,一邊撞著緊鎖的門。
直到——房門傳來一聲脆嚮。
我一個踉蹌,總算撞了進去。
漆黑的屋內,只有臉盆中的木炭,在發出燃燒的火光。
視線上移,小小的陳小雪,正踡縮在牀與窗臺的空隙。
她抬起頭,眼中早沒了往日的光芒,只聽見她的低喃。
「哥,它怎麼燒得這麼慢啊。」
3
醫院裡,醫生告訴我,小雪沒甚麼大礙,只是需要靜養。
我抱著擔心與困惑,走進小雪的病房。
她獃獃地看著窗外的夜色,見我進來,艱難地笑了笑。
我上前捏住她的小手,說:「跟哥說說?」
小雪卻只是重新看向窗外的星雲,沒有回答:「哥,我已經二十了,還要靠你補貼。你住集裝箱送外賣,卻讓我租幹淨的房子。」
她輕聲說:「太拖累你了,不是麼?」
「啊?」
我愣了愣,一如既往地擺爛說:「誰讓哥沒出息呢!」
小雪輕輕搖了搖頭,說:「哥,你可以上大學的,對嗎?」
「我查過你的成績單。」
「你只是,不放心我而已。」
「值得嗎?」
「打了這麼多年的工。」
腦海中,不禁閃過自己燒掉成績單的畫面。
可沉默後,我還是笑了笑。
我很狡猾地說:「值得啊,我要靠你畫畫分錢養我的。」
我掰著手指,算起來:「你說過,你一幅畫能賣一百萬,五五分,五十萬,一幅就夠我……」
小雪怔了一下,隨即轉過頭,淺笑著,語氣虛弱:「是啊,你還說過我才是一家之主呢。」
陰雲消散,露出皎潔的月光。
我說:「所以,還剩幾場考試?」
小雪說:「三場。明天就有一場。」
「我陪你吧。」我說,「我在校門口等你,請你吃火鍋。」
她說好。
此時,我還沒意識到,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對話。
4
第二天下午,烈日高懸。
我倚著電動車,心不在焉地看著小說。
我想著,趁吃火鍋的時候,要小心問一下小雪自殺的事情,不能再讓她瞞著了。
可這個時候,遠方傳來急救車的車笛聲。
那輛車在校門口停下,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匆匆地跑了進去。
我心瞬間揪了起來,就要沖進去,卻被保安攔下。
聯想到昨天的事情,我完全慌了,說你讓我進去,我妹妹就在裡面考試!
我說,求求你了,我妹妹昨天才自殺過啊!
保安聽了,這才為難地放下手,讓開了一個身位。
我頓時狂奔進去,在甬路上沖刺。
直到,沖過人群,沖過樹蔭,沖到了醫生抬著的擔架前。
擔架上,陳小雪閉著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5
警察告訴我,從初步的屍檢結果來看,警方與法醫傾向於陳小雪是死於用玻璃碎片割腕導致的失血過多。
那是一場小型糢擬考,考試的嚴格程度大打折扣,以至於教室裡並沒有安裝監控。
但是,手腕上的傷痕、玻璃碎片上的指紋,以及考場上數名證人的口供,都將真相指向了這個死因。
面對這個真相,我已經丟掉了思考的能力,只固執地說不可能的。
我說,昨天,她還答應我,要和我一起吃火鍋的。
可是當警察問我細節時,我又不得不承認:前一天,小雪就曾自殺過。
與我對話的,是一名年輕的女警官,叫韓棠。
她聽了後,冷冷說是啊。
「你妹妹昨天已經在自殺了,為甚麼還要讓她來考試呢?」
我一時愣住。
我難道還要說,等著靠妹妹來養我嗎?
那些漫不經心的玩笑話,已經再也沒臉說出口了。
我只能失魂落魄地去幫小雪辦理火化的手續。
接著,安靜地看著陳小雪,被送進將要燃燒的爐子裡。
我獃獃地站在走廊中,很奇怪,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來,只有滿腦子的回憶。
我想起來,小雪還答應過我。
她說要親自在埃菲爾鐵塔下臨摹,然後把她的哥哥畫在塔尖上。
她說她的哥哥很厲害,可以把外賣送到世界上每一個角落。
她也說:「我知道,哥,你只是想把所有好的送到我手裡而已。」
可到了最後,她的哥哥,卻將她推進了燃燒的爐子。
火化終於結束了。
師傅含蓄地問我,說需不需要幫我敲碎骨頭裝起來。
我搖了搖頭,鼓起勇氣去撿小雪的灰塵。
白白的,很輕。
我忍不住用顫抖的雙手去將它們捧起來。
卻,被紮了一下。
手指傳來的疼痛,瞬間令我清醒了幾分。
我有點困惑,擠了擠手指,那裡被劃傷了,正在滲出鮮血。
我將目光放在骨灰上,小心地掃了掃。
瞬間,雞皮疙瘩爬滿了我的後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墜入冰點。
我看見了。
在白花花的骨灰中,散落著一些,晶瑩的玻璃碎渣。
6
後來,我問了火化的師傅。
火化爐的溫度,最高時能達到一千度左右。
那些玻璃,只有可能是耐高溫的石英玻璃。
我想起來,小雪的水杯,便是石英玻璃做成的。
這說明了甚麼?
小雪在臨死前,將自己的水杯打碎,然後…… 吞了下去?
她既已決定自殺,為甚麼要用那麼痛苦的方式?
何況,我也註意過,小雪的嘴巴沒有任何傷痕。
夕陽下,我坐在街道上,餘暉將我的身影拉得很長。
另一群穿黑衣的家屬,簇擁著一個老人從我身邊經過。
他們用一瓶礦泉水,幫助老人服下了幾粒藥丸。
一時間,目睹了這幅場景的我,不禁猛然驚醒。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安靜的骨灰盒,腦海中冒出一個毛骨悚然的想法。
小雪。
在今天的考場上。
有人逼你喝下了混著玻璃碎片的水。
對嗎?
7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我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我本來還在懊悔自己放任小雪去考試,懊悔沒有及時問出她為甚麼自殺。
但現在…… 小雪的死因,分明隱藏著更深的真相。
哪怕,哪怕那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絕不能讓妹妹枉死他鄉。
夜已深,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騎著電車狂飆,同時撥通了韓棠的電話。
電話一接通,我立即說我妹妹不是自殺,我妹妹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韓棠的聲音中帶著困意與疑惑:「陳廣樹?你冷靜點,為甚麼忽然這麼說?」
我根本沒有辦法冷靜,大嚷著說:「我在小雪的骨灰裡,也找到了玻璃的碎片!」
「我懷疑她生前被人霸淩過,那或許才是她真正的死因!」
韓棠沉默了一會,說:「如果你不是喝醉了的話,我明天會跟你詳談。還有,註意安全。」
我幾乎要瘋了,沖著電話大喊大叫,哪怕那裡只剩下了忙音。
忽然間,感覺很無助。
就像,全世界都很忙。
忙碌的警察,忙碌的哥哥,都顧不上一個來不及求救的姑娘。
8
回到小雪的家裡時,我用僅剩的力氣,清點著她的東西。
很小心,生怕遺漏了甚麼關鍵性的證據。
直到,我發現了小雪的日記。
我坐在牀邊,宛如那天的小雪,一頁頁地讀著。
才知道,小雪最近談了戀愛。
那人叫徐行簡,和小雪同一屆。
我揉了揉太陽穴,才想起來這個名字,我曾經在證人的名單中看見過。
換言之…… 小雪去世的時候,她的男友,就在現場。
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尤為恐怖的是,這個徐行簡的證詞,與別人一糢一樣。
我有一種預感:這恐怕是我唯一的突破口了。
於是,我登錄了小雪的社交軟體,翻遍了近期的所有記錄。
直到,在一款情侶軟體中,我看到了徐行簡給她的留言。
短短的,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9
那款情侶軟體,一直更新著兩個人的定位,甚至於行程軌跡。
上面顯示,徐行簡一直停留在一棟公寓樓裡。
第二天,我去了徐行簡的公寓。
正要敲門時,韓棠來了電話。
我猶豫再三,掛斷了。
接著,我敲嚮了門,半天才傳來一聲沙啞的問話:「誰啊?」
我說:「快遞。」
徐行簡沉默了一下,說:「我沒買東西。」
我隔著門,困惑說:「可上面寫著陳先生。」
那是小雪網購的用戶名,混淆了性別,用來保護隱私。
良久,門開了一條縫,徐行簡的臉露了出來。
門上沒有門栓,我看準機會,撞進了屋子,順手將門反鎖。
緊接著,不等徐行簡喊出聲,我從盒子裡掏出了刀,將他摁在牆上。
一時間,屋子裡陷入了沉默,我能聽見徐行簡緊張的呼吸聲。
沒等我問話,徐行簡慌慌張張開了口,低聲說:「你是小雪的哥哥,對嗎?」
我默認下來,咬著牙問他:「告訴我,小雪是怎麼死的。」
我手上用了力氣,在徐行簡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徐行簡嘴唇動了動,最終竟低下了頭。
「你殺了我吧。」他說。
我皺了下眉頭,說:「甚麼?」
徐行簡抬起頭,我才註意到他眼睛裡滿是血絲。
他說:「你殺了我吧。或者,幫我自殺也行。那樣最好。」
我冷笑著說:「你當我不敢嗎?」
徐行簡住口了,我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到他是認真的。
一時間,我的心在緩緩下墜,就像是意識被剝奪了一樣。
良久,我打破了沉默。
我說:「她去世前,被折磨過,對嗎?」
「她被折磨得很慘,以至於你想把那件事永遠隱瞞起來,哪怕帶著真相死去。對不對?」
10
徐行簡的喉嚨蠕動了一下,那是因為緊張而在吞咽口水。
我索性換了個話題,說:「她挺強勢的,對嗎?」
徐行簡愣了一下:「…… 是。」
「所以,你現在,是認為自己很勇敢?」
「你以為自己死掉了,見到她,就不會被她罵懦夫嗎?」
徐行簡聽了,無力地坐到了地上。
他獃了很久,終於伸出手,摁了下牆上的開關。
房子驟然變亮。
徐行簡的聲音低不可聞,卻猶如雷霆一般,砸在我的胸口上。
他說:「小雪是被殺死的。」
即便我已經隱約知道了這個答案,但親耳聽到時,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
我咬著牙,問:「為甚麼?」
而徐行簡已經捂著臉痛哭起來。
「都怪我,都怪我的…… 對不起……」
我已不耐煩,揪起他的頭髮,狠狠地說:「說清楚,為甚麼!」
11
徐行簡告訴我,小雪是兩個月前和他在一次校外課認識的。
當知道都要報考同一所大學時,兩個人聊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投機。
興許,和徐行簡是烈士子女的孤兒身份也有關吧。
他們很快確定了關系,約好了要一起去理想中的學府。
直到,徐行簡將小雪引薦給了他的同學們。
那是徐行簡做過最後悔的決定。
那幾個同學,都是本地有名的富二代。
為首的是一個混血男,叫李章勛,五短身材,皮膚遺傳了媽媽,很白。只是因為常年酒肉無忌,長了滿臉的痘痘。
至於李章勛的爸爸,在本地做房地產開發,有著只手遮天的勢力。
徐行簡說,起初還好,因為小雪是他女朋友,大家聚在一起時,最多開開玩笑。
可問題出在李章勛的留學考試上。
他們要考的 S 大,是倫敦著名的一所藝術學院,除去雅思與 GRE 兩張通行證外,學校還在少數幾個國家設立招生網點,進行單獨的校招考試。
李章勛因為沉迷於花天酒地,那門校招考試考了幾年都沒過。他跟別人說,自己就是想待在國內,或者說,就是想一直在這座城市過燿武揚威的生活。
這一年,李章勛 26 歲,已經是 S 大招生的入學限制年齡。
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他爸媽威脅他,考不上,就要斷了他所有花銷。
為此,李章勛終於急了。當他通過內部消息得知,小雪和他被分到了同一考場後,便急忙請小雪幫他們作弊。
但是,小雪擔心事情敗露,影嚮自己的考試機會,自然拒絕了。
結果,所有人都沒想到,懷恨在心的李章勛,在下一次的聚會中,向小雪酒中下了藥。
那就是,小雪生日的傍晚。
徐行簡依然是怯懦的說辭,懊悔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
在第二天,是李章勛托人安排的小型糢擬考——七名考生,一名老師,流程全部按照往年的校招考試來,可以有效熟悉校招考試的題型、環境、氛圍。
考場上,徐行簡才註意到小雪的傷勢,他意識到了甚麼,掀翻了桌子,憤怒地質問起李章勛。
結果可想而知,徐行簡被李章勛等人打得很慘。
李章勛扇著徐行簡的耳光,狂笑著威脅小雪,讓她答應幫他們作弊。
監考老師嚇壞了,想要報警,卻被李章勛用錢和威逼輕松擺平了。
無奈之下,小雪看著不省人事的徐行簡,咬牙同意了。
可李章勛得寸進尺,說為了保險起見,要留下把柄。
而他那所謂的把柄,就是要在考場上,侮辱小雪。
12
那一天,窗外蟬鳴不停。
兩個人控制著徐行簡。
兩個人,將小雪壓在桌子上。
李章勛發出惡心的笑聲,向小雪動手動腳。
監考老師,被命令拿著行動電話錄像。
小雪本身有幾分力氣,她拼命地掙紮,打傷了李章勛。
爭執中,桌上的水杯掉在地上,應聲而碎。
惱羞成怒的李章勛,索性拿起了自己的水杯,將地上的碎玻璃混著水,強逼著灌進小雪的肚子裡。
很快,小雪就捂著腹部,在地上哀嚎。
徐行簡說,他們本來想要叫救護車的。
可眼看著小雪臉色變得如金紙一樣,大家都慌了神。
監考老師慌張地說壞了,這姑娘要死了。
結果李章勛猶豫了幾秒,發了狠。
他用陳小雪的手,撿起地上的玻璃,果斷劃破了小雪的手腕。
血,緩緩地流淌出來。
徐行簡說,他本來要曝光這一切的。
可是,李章勛說他爸爸的房地產項目下,埋了好多具屍體。
他說如果徐行簡報警,那麼徐行簡的所有親戚,也會被埋在那裡。
那一天,被姑媽家養大的徐行簡,選擇了逃避。
之後的幾十個小時裡,徐行簡都躲在自己的房間內,無數次地想過自殺。
但是,他太膽小了。
因為不敢自殺,因為痛恨自己的怯弱,幾次哭到脫力。
13
哭聲中,我給了徐行簡一個耳光,試圖喚醒他無能的自怨自艾。
我說,告訴我他們的地址,我這就去把那個畜生給殺了。
徐行簡咬牙不說,我便一遍遍地抽著他的臉。
直到徐行簡的嘴裡開始吐血,仍然一個字都不蹦出來。
我嗤笑一聲,說算了,你不告訴我也沒關系,我找得到。
結果,當我剛出門的時候,徐行簡在背後開了口。
他腫著嘴,聲音含糊不清,說:「廣樹哥,你不能去。」
我氣笑了,問:「為甚麼?」
他說:「小雪說過,她想讓你有好日子過。」
我停了腳步。
「她說你為了她才沒去考大學,直接去打工了。她說她必須賺大錢,讓你早點退休的。」
「她一定不希望你去坐牢。」
我冷笑著說:「難道你以為我希望她那麼冤死嗎?」
「如果是這樣……」徐行簡猶豫了一下,說,「讓我去。」
徐行簡盯著我,試圖用那樣的眼神告訴我,他做得到。
而我看著眼前這個書生氣的富二代,想到他和那幫人的關系,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了一個計劃。
良久,我關上了門。
「李章勛,一定要死。」我說,「但我,也不會去坐牢。」
徐行簡目光中閃過了一絲遲疑,試探地問:「那就是,我去?」
我搖搖頭,說:「不用。」
「那你要怎麼做?」
「我要…… 先等一個警察將我抓走。」
【案發之後】
14
小雪去世三個月,韓棠敲嚮了我的家門。
開門第一眼,她就露出了警徽。
我很詫異,說:「我記得你,韓警官。」
韓棠收回了警徽,說:「那就好,陳廣樹,有件案子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我面露難色:「能知道是甚麼案子嗎?」
韓棠卻沒有回答我。
我只好認命地跟她到了警局,等坐到審訊室裡,韓棠才拿出一張照片。
上面,是李章勛的證件照。
「你認得這個人嗎?」韓棠點了點李章勛的照片。
我只看了一眼,就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是嗎?」
韓棠卻沒有收回照片,她身子前傾,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妹妹去世時,他也是那個考場的考生。」
我激靈了一下,忙問:「所以…… 他是告訴你們當時的真相了嗎?」
我咬牙補充了一句:「我早就說過,我妹妹不是自殺!」
「不是的。」
韓棠目光仍然緊盯著我:「他叫李章勛,兩天前,他在一場綁架案裡去世了。」
「綁架案?」我怔了一下。
「沒錯。」韓棠繼續說道,「兩天前,他被綁到一間廢棄的海邊倉庫,兩層,綁匪要七百萬贖金,他爸爸取了七百萬,聽綁匪的話,在五點一刻放到倉庫旁的港口。他爸早早到了,結果沒等到五點一刻,倉庫就被炸毀了。」
我沉默片刻,問:「所以?」
「我們排查了所有嫌疑人,只有你,陳廣樹,只有你最有作案動機。」韓棠的語氣逐漸變得嚴肅起來,「你懷疑過,包含李章勛在內的考生,在考場裡殺了你妹妹。對嗎?」
「……」我猶豫了很久,說,「是的。」
沒等韓棠追問,我擺出很誠懇的態度。
我說我錯了,宋警官,我不該對你撒謊。
我說,我認得他,但我確實沒有綁過他。
韓棠面不改色,說:「我為甚麼要相信你?」
「因為。」我語氣認真,說,「兩天前,是他的校招考試。」
「而我,是他的替考。」
【案發之前】
15
「你憑甚麼?」徐行簡問我時,目光中充滿了不信任。
「你說過,他在發愁考試的事情對吧。」我說,「那麼,我將成為他的替考,並在考試當天將他殺死。」
「這會是我的,完美不在場證明。」
我俯身靠近徐行簡,說:「你要幫我。膽小鬼。」
我沒有請求他,更沒有問他的意見。
因為我知道,一個在放棄生命的邊緣徘徊的人,已經沒有甚麼考慮的餘地了。
他要的,只是一個機會。
一個去死的機會,或者,一個複仇的機會。
「我…… 我要怎麼幫你?」
果然,徐行簡在我的註視下,磕磕巴巴地問出了這句話。
「李章勛那些人,見過我嗎?」
「沒有,他們只知道小雪有個哥哥。」
「那麼,我現在就不再是小雪的哥哥。」我說,「我是一個,熱愛幫助他人的專業替考。」
「可是……」徐行簡狐疑地點了點我外套下的藍色騎手服裝。
我卻只是拍了拍徐行簡的臉,說:「我何必騙你。」
那語氣很冰冷。
因為我恍惚間,又聽見小雪躺在病牀上,跟我說的話了。
她說你可以上大學的啊,就連現在,你都可以陪我複習……
現在,你卻只能在集裝箱裡,教大叔們兒童英語……
我搖了搖頭,思緒回到現在,迎上徐行簡疑惑的目光,已經不願再跟他解釋過多。
「如果小雪在,她會告訴你的。」
16
小雪去世第七天,我見到了兇手,李章勛。
因為徐行簡的引薦,我們約在臨海的一片別墅區。
到的時候,烏雲壓得極低,烈風在一幢幢別墅的街道中哀嚎。
我穿了一身休閑裝,戴著鴨舌帽,敲嚮地址上的家門。
徐行簡開了門,他身後站著李章勛。
與照片中一樣,矮胖的身軀堆滿橫肉,狹小的眼睛滿是陰狠。
這就是,我將要手刃的仇人。
17
李章勛看了我一眼後,伸手示意我進去在客廳坐下。
他也沒有拿水,只是不動聲色地將窗簾拉上,說:「聽徐子說,您很專業?」
我說:「我做過很多次了,沒有出過紕漏的。」
他說:「需要我做甚麼嗎?」
我說:「四十萬,然後在考試當天,老實待在一個地方。」
我補充了一句:「我會告訴你地點。」
李章勛問:「為甚麼?」
我說:「因為我和你,不能在同一天被人看到。」
李章勛聽了,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出來,問:「該怎麼相信你?」
我則滿不在乎地靠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同樣回覆一個冷笑:「能找到我的,通常已經沒有懷疑的時間了。不是嗎?」
可我沒想到,李章勛的脾氣比我想象中更暴。
他猛地沖上來,將我的頭摁在茶幾上,又搶過香煙,將煙頭懟在我的眼睛前。
煙霧與火光,燒得我眼淚橫流。
「王八蛋,你他媽的當你是誰?你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了我家,如果事情敗露,監控查到我家,甚麼查不出來?還在這裝蒜?」
「你還不讓我懷疑你?你算甚麼東西?」
餘光中,徐行簡慌張地上前要攔住李章勛。
我努力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輕舉妄動。
我忍痛強笑著說:「是嗎?李公子?你為甚麼不問問保安呢?」
李章勛一時語塞。
他手沒松開,另一只手撥通了電話,問了幾句後,又放了下來。
他納悶地罵罵咧咧說:「真他媽鬧鬼了,保安沒看見你?你從哪冒出來的?」
我想,因為這個小區,我進過很多次。
東側的柵欄,沒有攝像頭,努力擠一擠,就可以自由出入。
只為了,方便賺點送外賣的錢。
但如今,我只是閉著眼睛,很高深地說:「你只要知道,我只會讓客戶見到我就可以了。」
18
李章勛仍然沒有松手。
他說:「那跟我說說您的客戶吧。」
我說:「那是保密的。」
李章勛的煙頭,又移近了幾分。我甚至聞到了睫毛烤焦的味道。
他陰惻惻地說:「你要為了保密,再也做不成這生意了嗎?陳老師?」
我只能認命地嘆了口氣,說:「去年,同樣的考試,43 考場,17 號考生。」
我說:「還有別的,我行動電話的網盤裡,留著他的電話。你可以撥過去。」
那同樣是我早就做好的準備,是我在網上買的人工服務。
我寫了周全的臺詞,讓她臨時發揮即可,全程只需要五十塊錢。
結果,李章勛根本沒有拿起我的行動電話,而是再度撥通了自己的電話。
「李叔,你幫我找一下去年 P 校專招,43 考場的監考老師的聯繫方式。」
一瞬間,我心都沉了下去,空氣仿佛都已經凝固。
畢竟,我從沒想到,李章勛會直接去問當年的監考老師。
而就在這個時候,門鈴嚮了。
徐行簡連忙去開門。
可下一秒,更加無法挽回的局面出現了。
門外,是一名中年的外賣員。
他剛將外賣交到徐行簡手裡,視線掃了眼屋子,看到了狼狽的我。
他發出錯愕的聲音。
「小陳?」
19
眨眼之間,我迎著熟悉外賣大哥的目光,說:「又見面了啊,張大哥。」
張大哥,不是他的本名。
他姓徐,住我隔壁的集裝箱,與我過幾次被退貨的燒烤。
而胡子拉碴的「張大哥」,意識到了甚麼,愣愣點了點頭。
徐行簡的臉色變得慘白,一旁的李章勛開始發出冷笑。
「陳老師?張大哥?你們…… 認識?」李章勛語氣平靜,手上勁道卻加了幾分。
張大哥獃在那裡,不知道說是還是說不是。
我則硬著頭皮開口,說:「我的客戶,他用了所有的積蓄,讓我幫他孩子考英語。」
李章勛看向張大哥。
「是啊陳老師。」
在徐行簡詫異的目光中,張大哥如夢驚醒般點了點頭:「我閨女現在還說要謝謝你呢,小陳…… 老師,你們這是?」
我繼續說:「沒事,跟朋友在鬧。您慢走。」
張大哥有些猶豫地帶上門,臨走關心地留下一句:
「nice to meet you。記得給個好評。」
張大哥走後,房間內的空氣似乎終於流動起來了。
李章勛松開手,一臉狐疑地問:「媽的…… 你還幫女的替考?」
我說:「這就是專業。」
他說:「行,那我們現在……」
我擺擺手,打斷徐行簡的話,似笑非笑地說:「現在,要八十萬了。」
「成交。」
我看了一下行動電話上的時間。
距離計劃中,李章勛的死期,還剩下六十三天。
【案發之後】
20
「替考?」
韓棠眉頭緊皺,與徐行簡一糢一樣,不信任地審視著我,說:「沒記錯,你在送外賣吧。」
我說:「我大學英語將近滿分,可以查。」
韓棠說:「那只是高中。」
我說:「我一直在幫小雪補習,那些題,我都做過。」
韓棠敲了敲桌子,表情煩躁。
我知道,那是一種事實超脫了計劃之外的,不受掌控的煩躁。
「你是怎麼成為李章勛替考的?」
「你知道徐行簡嗎?」
「知道,小雪的男朋友。」
「啊?」
我率先愣了一下,驚訝說:「他是小雪男朋友?他怎麼沒跟我說過?」
「甚麼?」韓棠眉頭緊皺,像是比我更加驚訝。
我吞了下口水,磕磕巴巴地說:「他只教了我如何替考。」
「比如?」
「比如,他讓我告訴李章勛,為了不被人發現我們同時出現在兩個地點,一定要在考試當天去碼頭倉庫躲一躲……」
【案發之前】
21
「考試當天,你必須要去碼頭倉庫躲一躲。」
別墅內,我敲了敲桌子,表情嚴肅。
我說:「至少下午三點到五點,你必須在那裡,二樓。委屈你了,李大少爺。」
李章勛皺著眉,說:「隨便找個酒店不行?哪怕在家呢?」
我搖頭,說:「市裡的監控,我比你熟,按我說的路線走,可以保證從你出門,我去考場,到我考完接應你的時間段,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我想了想,說:「你家也行,但你不想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去計劃新的路線上吧?」
李章勛猛吸了兩口煙,點點頭,說:「好說。」
22
接下來的幾十天,我做了大量徐行簡拿來的真題。
起初,分數並不高。
所幸高中做題的記憶還在,加上我幫小雪輔導的經历,知識逐漸映照進了現實。
很快,每一份試卷,我都能答出優異的成績。
與此同時,我每天回到集裝箱內,都會拼命地去學化妝的技術,以便能仿出最像李章勛的妝容。
那陣子,室友看我的眼神,總是怪怪的。
而最難辦的,是炸藥。
我試圖用煤氣罐引爆那間廢棄的倉庫。
但一來,煤氣帶有強烈的刺鼻氣味,二來,沒有條件引發煤氣洩漏,最後,即便難題全部得以解決,但因為引爆過程太長,很難確保不會誤傷他人。比如警察。
後來,我嘗試了自制土炸藥。
我看了教學,影視劇,做了大量的筆記。
可是與徐行簡在郊外一次次的試驗,全部以失敗告終。
那是在小雪去世的好多天後了,支撐我活下去的,只有報仇的欲望。
然而,隨著時間越來越緊,最關鍵的道具,卻遲遲不能保障。
我一度以為,就要用最下策的辦法,拿一柄刀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算了。
可一想到小雪曾被那麼多人霸淩過,再對比一命換一命的想法,總是覺得不劃算。
直到,八月的一個雨夜。
23
八月的雨夜,伴隨著悶嚮與漫天的泥土,我與徐行簡都黑了臉。
我們坐在泥濘的馬路上,互相點了煙,憂愁地望著郊外的失敗事故現場。
我說:「要是小雪在,就好了。」
徐行簡咳嗽了兩聲,納悶地看向我:「她還會這門手藝?」
我嘆了口氣,說:「要是小雪在,老子就不用報仇了啊。」
徐行簡聽了,拍拍我的肩,說:「哥,節哀。」
「滾開,膽小鬼。」
我打開他的手,恨意從喉嚨間擠了出來,衊笑說:「我可攀不上你們這幫富二代的關系。」
徐行簡自討無趣,又把頭垂下了。
只是這一次,他頂了嘴。
他說:「我父母走得早,沒留下甚麼錢。」
我不置可否,幽幽地說:「你說,你們當時給了那個老師多少錢啊,能買我家小雪的命。」
「一百二十萬。」
徐行簡自嘲了一聲。
「二十萬,是李章勛最初給的價。後來,出人命了。」
「那監考老師要報警。」
「挺假的,誰都看出來,他是要加價。」
我搖搖頭,說:「別他媽說了。」
結果,卻真的沉默了很久。
轉過頭,徐行簡獃獃地望著遠方。
我懟了懟他,說:「想甚麼呢?怕了?」
徐行簡表情變得很複雜。
「一百二十萬,可以買小雪的命。」
「為甚麼,不能買點別的東西呢?」
24
九份自制的土炸藥,被徐行簡不知道以多少錢的價格買來,分別埋在碼頭倉庫的一樓二樓。
遙控的裝置,很簡陋,手掌大小,絕對不可能帶入考場。
徐行簡為此犯愁的工夫,我想起了自己的本職。
外賣。
S 大的校招考試,分為兩門,中間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
因為報考 S 大的學生並不多,考試只設七個考場,占據了大學教學樓的頂層一層。
當天,學生還在上課。
我計劃著,在考試當天,遙控裝置將以外賣的方式,放在學校西側的一樓窗臺上,利用兩門考試相隔的十五分鐘,拿到手。
徐行簡聽了我的計劃,不禁有些困惑。
「那是學生們放外賣的地方,很危險吧?甚至可能被拿錯。」
「放心,我做了記號。」
「那我呢?我還要做甚麼?」
「你啊……」
【案發之後】
25
「他給我拿了習題……」
「他教我學了化妝……」
「對了,徐行簡為了保險,讓李章勛把錢轉到了我妹妹生前的銀行卡。八十萬,我一分錢還沒動。」
桌子對面,韓棠有些猶豫了。
她不再質問我,換上了詢問的語氣。
「那個徐行簡,還跟你說過甚麼沒有?」
我想了想,忽然記起來甚麼。
「對了,他說,李家的錢,是我應該賺的……」
韓棠的臉色,猛然變得難看起來。
【案發之前】
26
終於,我等到了考試的日子。
當天中午十二點,李章勛發來簡訊,說他按照我的路線,已經到了。
我回覆,說:「看見了。」
廢棄的倉庫,李章勛正在不停罵著髒話走進陰影中。
我躲在樓梯下的暗處,眼看著李章勛越走越近。
一步…… 兩步…… 三步……
直到李章勛經過我時,我砸了他一個悶棍。
李章勛悶哼一聲,肥胖的身軀轟然倒地。
我將他拖到了二樓,一扇可以看見港口的窗戶旁,綁住了全身。
接著,用水潑醒了他。
李章勛睜開眼,驚恐地看著我,掙紮個不停。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耳光,說:「乖,在這等我。」
我指了指窗外的港口,說:「你現在被綁架了,不過沒關系,等你看見你爸拿錢放在港口那裡,你就自由了。原計劃,老實待著,好嗎?」
李章勛的眼睛裡,滿是討好與求饒,止不住地點頭。
我看了看表,語氣變得緊張。
我說:「呀,得給您去考試了。」
27
考場外,日頭正烈。
我重新複盤了一下:早上,我將遙控器,放在了一份漢堡外賣裡。
又將外賣,寄存在離學校最近的快遞櫃中。
外賣包裝被我塗得很黑,確保不會被別人拿錯。
最終,我下了一筆「幫取送」的訂單,加了錢,以便準時在窗臺拿到那份外賣。
另外,一部小巧的行動電話,做了點手腳,打電話時,IP 在國外,同時會做變音處理。
這部行動電話,提前兩周,用膠布黏在考場走廊窗戶外側的窗臺下。
那窗臺很小,也僅夠黏下行動電話。
很好。萬事俱備。
到考場的時候,徐行簡正在等著我。
我靠近他,目視前方,說:「一切 ok。」
這時,徐行簡忍不住悄悄問了一個問題:「為甚麼不直接殺了,一定要炸掉?」
他不等我回答,連忙說:「是想把那七百萬搞到手?所以在那之前,李章勛一定要活著?」
我搖搖頭,說:「不是的。」
「李家的錢,不是我想賺的。」
【案發之後】
28
「是徐行簡,在複仇。」
韓棠靠在椅子上,目光專註,聽上去,她正在飛速地推理。
「如果你當初的懷疑是真的,陳小雪的死確實有問題。」
「那麼徐行簡,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們一直以為,是綁匪察覺到李章勛爸爸報了警,才引爆的炸彈。」
「現在想想,很可能不是。」
「是綁匪,從始至終就是想…… 殺死李章勛!」
我一副下巴被嚇掉的樣子,揣測說:「所以,徐行簡真是綁匪?那他這麼指使我又是為甚麼?」
韓棠陷入了苦思,她握著行動電話,像是攥出了汗。
「還有別的嗎?徐行簡還說沒說過別的?」
我被嚇到了,愁眉苦臉地開始回憶,說:「還有,他那天在考場裡,好像很緊張時間。」
「明明是我在替考,他卻比我還要緊張。」
「哦,好像,一門考完後,他沖出去拿了外賣。我還納悶,怎麼還點了外賣。」
抬起頭,韓棠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汗水。
我帶著一腦袋問號,繼續好奇追問:「就算綁匪真是徐行簡,那他為甚麼不直接動手呢?」
「因為…… 因為……」
韓棠的表情很痛苦糾結,甚至情不自禁地咬起了指甲。
我知道,她已經抓住了案件中最核心的一部分。
可那註定是她不會猜透的一部分。
【案發之前】
29
「因為我總是忘不掉陳小雪的死。」
「我想,她去世的時候,考場上,有她的男朋友,有本該主持公正的老師。」
「窗戶外,她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哥哥,她還等著去吃哥哥請的火鍋。」
「我想啊想,想啊想。」
「小雪她,死得有多絕望啊。」
「所有的人,都沒有向他伸出援手,對嗎?」
「所以,李章勛,也應該這樣。」
「我要讓他,在看見希望的時候,死去。」
校外,我在徐行簡耳邊,低聲講述著我的想法。
徐行簡整個人都在顫抖。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膽小鬼,別害怕,我已知道你的苦衷。」
徐行簡慘白著臉,向我發出了一聲苦笑。
而此時此刻,鈴聲嚮起。
考試要開始了。
30
因為日頭越發毒辣,我不得不時刻擔心,自己的妝是不是花了。
這門考試,工作人員中有本地人,也有 S 大留在中國的外教老師,許是祈禱起了作用,檢查準考證時,工作人員就是一名中年白人。
他看著照片,仔細打量了我幾眼。
我吞了口口水,悄悄挺直了胸膛,用李章勛慣用的討厭眼神睥睨著他。
中年白人眯了眯眼,厭惡地揮揮手,放了我進去。
考試,正式開始。
我看了一眼,整個考場,只有一個位子空著。
那是小雪的位置,我知道。
因為監考老師反而是中國人,我不敢惹人註意,老老實實埋頭做題,一刻也沒有再抬起。
實際上,正在腦海中一遍遍演習著計劃的每一個步驟。
直到第一門結束後,我立即沖出考場。
徐行簡在身後掩護,我開了窗戶,佯裝透氣,手伸出去,拿到了行動電話。
熙熙攘攘的走廊內,我將行動電話放進了短袖,撥通了李章勛父親的電話。
「要你兒子活命,拿七百萬,在五點一刻放到海邊港口。」
31
接下來,我們走了消防通道,狂奔到約定好的教學樓一層的西側窗戶。
那裡,擺著許多外賣。
一個被染上黑色記號的紙袋,格外醒目。
我沖過去,從裡面掏出熟悉的遙控器,塞在了肥大的褲子裡。
回到教室的時候,監考老師似乎註意到我的胸膛在不停地起伏。
他走了過來。
沒有說話,但眼睛死死盯著我。
接著,他俯下身子,說:「你是李章勛?」
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我握緊了拳頭,也壓低了聲音。
我硬著頭皮說:「李章勛會給您報酬的。」
老師愣了愣,良久,拍了拍我的肩,走掉了。
我長籲一口氣,悠然地做題。
時間流逝,直至鈴聲大噪。
交卷的工夫,我手伸向褲腿,隔著褲子,按下了那枚按鈕。
窗外,蟬鳴不止。
我卻似乎聽見了,來自遠方的轟鳴。
32
考場外,人流湧動。
我與徐行簡,在人海中,漫無目的地飄蕩在校園中。
街道外,警笛聲由遠及近,又駛向遠處。
徐行簡看著遠方,那是倉庫的方向。
他雙手插兜,長舒一口氣,慨嘆說:「就是這樣了嗎?」
【案發之後】
33
眉頭緊皺的韓棠,猛地跳了起來。
「已經沒有時間去想為甚麼了。」她瞥了我一眼,說,「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他,也不能冒險。」
韓棠作勢要走,我急忙拉住她,問:「沒有甚麼我能幫忙的了嗎?」
韓棠甩開了我的手,只留下一句「沒有。」
我停在她身後,大聲喊著:「可我是小雪的哥哥,如果是徐行簡在殺人的話,我想…… 我能勸他?」
韓棠這才猶豫了一下,沖我揮了揮手。
我連忙跟上去,與韓棠坐上了同一輛警車。
警笛聲,在頭上發出悲鳴。
系好安全帶後,我帶著複雜的表情,試探地問道:「所以,是李章勛在考場殺死了我的妹妹,然後…… 我有一個不值錢的妹夫在幫小雪複仇?」
我癱坐在車椅上,發出恍如隔世的呢喃。
我說:「就是這樣了嗎?」
結果,韓棠猛地轉頭看向我。
她的目光裡,像點著熊熊的怒火。
「還沒完!」
她咬著牙嘶吼說道。
【案發之前】
34
「還沒完。」
我對徐行簡說:「這怎麼可能算完?」
徐行簡吃驚地問:「你還要幹甚麼?」
我一邊走出校園,一邊說著:「接下來,你要幫我最後一件事。」
「去檢舉我。」
「把我說得越喪心病狂越好。說得要殺了所有人才好。」
「我會在你身上留下一個刀疤,他們會更相信你。」
徐行簡已經聽愣了,說:「然後?」
「然後,你要召集那天小型糢擬考場上的所有人,一名老師,四名學生,在我被抓走當天,把他們聚到同一個地方。」
「就…… 初步定為後天吧,時間不多了。」
「我給你兩個理由:一,小雪的哥哥正在找你們報仇,二,至少,小雪的哥哥不會殺害他們的親人。」
「你要靠第一條,將他們聚集起來,靠第二條,讓他們別帶上自己的家人。」
「你選個地址吧,我們去把剩下的炸藥埋過去。」
「我到的時候,你記得跑掉。」
徐行簡在樹蔭下站定了。
「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嗎?」他問。
35
是啊,小雪。
我忍不住恍惚了一下,一定要做到這樣嗎?
可那個老師,用你的命,買了一輛奔馳。
我看見了,嶄新的奔馳,裡面坐著不是他妻子的女人,進去了五星級的酒店。
這樣的人,當初沒有選擇救你。
還有。
周曦晨,楊靖。
那兩個摁住徐行簡的學生,我看見了,他們在酒吧左擁右抱的同時,向姑娘的杯子裡下藥。
那個晚上,你也是這樣中招的嗎?
還有。
王海,孫思文。
那兩個毆打你的學生,我看見了,他們在你的墳前,埋下了十八根鐵釘。
他們一定也在後怕吧?所以才想讓你落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希望那個晚上,我在樹後,為你念的經文,你能聽見吧。
我看見了,這麼多天,我宛如孤魂野鬼,游走街頭,我都看見了。
可我多麼希望,他們之中,能有一個人,就那麼一個人,對你有那麼哪怕一點點愧疚呢?
小雪。
我看見了。
就忘不掉了。
【案發之後】
36
「還沒完!」
韓棠咬著牙的嘶吼,將我嚇了一跳。
我吞了口口水,說:「甚麼意思?」
警車上,韓棠目不轉睛地開車,將她所有的資訊都告訴了我。
她說,之所以把李章勛的事情懷疑到你頭上,就是因為徐行簡聲稱,自己差點被小雪的哥哥殺掉。
不僅如此,徐行簡召集了那天考場上的所有人,到了郊外一個爛尾小區的別墅裡,為了躲開你的複仇。
就是今天。
就是,徐行簡報警後,讓警察來抓你的今天。
他用自己的傷口,和小雪男友的身份,跟所有人保證,說躲過今天,就沒有事了。
韓棠的話說得咬牙切齒。
「徐行簡,根本不是單純為了殺死李章勛!」
「他是要利用李章勛的死,制造出那天考場上的人們的恐慌。」
「聚在一起,殺死他們。」
我嚇得抹了抹汗,喃喃說:「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韓棠的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他已經瘋了!」
【案發之前】
37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爛尾的小區內,徐行簡埋好了最後一個炸藥,自嘲地說著。
我們站在小區中為數不多修好的別墅前,點上了一支煙。
我抬頭最後檢查了一番:「這房子很好,只有一扇門,窗戶緊鎖,根本打不開。」
樓下,徐行簡說:「離遠點離遠點,小心走火。」
我們一邊走著,一邊商量著幫我把遙控器埋在哪裡。
我說:「警車只會從南門進,一般在甚麼位置停下?離炸點五十米?一百米?真是頭疼,這一次我在警車上,還要考慮警察的安全。」
徐行簡插嘴說:「一定要進警局嗎?」
我苦笑說:「沒辦法,漏洞太多了。」
我伸出手指,一一列舉。
「首先,我替考其實已經被監考老師發現了。」
「其次,你既然遭遇了被我謀殺未遂的事情,一定要報警的。」
「就算你不報警,那些人也會報的。」
「不過你放心好了,我能拖住警察的。」我笑了笑,說,「在我的故事裡,你才是那個嫌疑犯。」
徐行簡站停,看著我,好久之後,才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哥,那是警察。」
「你就這麼有把握嗎?」
【案發之後】
38
「他就這麼有把握嗎?」
警車飛馳在荒涼的國道上,我握緊了窗邊的把手,憂慮說:「快點吧,說不準我真能勸勸他。」
韓棠則滿臉陰沉,說:「他這麼折騰,恐怕……」
「到了!」
我眼看著一群破敗建築出現在視線中,全身忍不住顫抖起來。
警察從南門魚貫而入,在寬敞的柏油路上放緩車速,觀察著周圍的建築。
直到,在前方一百多米處,出現了一處亮著昏黃燈光的別墅。
眯起眼睛,勉強能看見,窗戶內有人影在揮舞雙手。
隨著越開越近,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都開始沸騰起來。
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激動。
遙控器,放在哪裡?
爆炸範圍,又是多少?
是否可能…… 誤傷警察?
之前的重重思慮,止不住重新浮現在腦海裡。
可這個時候,韓棠卻越開越慢了。
這個地方,雖然已經能看清別墅窗戶後的人影,但距離我昨天計劃好藏匿遙控器的距離,還有很遠。
我忍不住問:「怎麼?要在這裡下車嗎?」
韓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表,慎重說:「只是還不明白,徐行簡已經成功了,為甚麼一定要等警車過來?」
我大腦飛速運轉,說:「像一種炫燿?」
「是嗎?」韓棠嘴角發出一絲冷笑,「那他可真是炫燿錯了。」
「畢竟,我們救下了李章勛。」
39
頓時,我大腦一片空白。
李章勛,被救下了?
那她拉著我,是在幹甚麼?
我轉過頭,牙齒竟然開始打顫,不知此時此刻該說甚麼。
韓棠嘆了口氣,說:「九處炸藥,炸了一處,李章勛至今還在昏迷,本想等他醒來,只是沒想到徐行簡動作這麼快。」
我這才舒了口氣。
可計劃失敗的挫敗感,依然止不住在腦海中翻騰。
事後,我明明去過現場,倉庫是炸毀了的。
所以,是警方的迷霧彈?
車,依舊在緩慢地行駛。
韓棠轉過頭,問我:「你知道為甚麼只引爆了一處嗎?」
我想了想,硬著頭皮回答:「遙控距離太遠?畢竟,當時徐行簡還在考場……」
韓棠頓了一下,繼續問道:「那更危險了,徐行簡所作所為,還有針對警方的意思。」
眼看著離別墅越來越近,車速卻越來越慢,我的耐心逐漸被消磨殆盡,強笑道:「可是按之前你的推斷,徐行簡其實是不想傷害警方的。畢竟,炸彈是提前引爆的,出警都來不及到那吧……」
「是啊,陳廣樹。」
車,猛地停下了。
韓棠嘆了口氣。
「李章勛,確實死了。但那爆炸的威力,實在讓我們不能輕易冒險。」
「根據上次爆炸範圍的推測……」
「如果你不想傷害警方的話,遙控器,應該就藏在這附近了吧。」
一瞬間,我瞪大了雙眼,磕磕巴巴地說:「你…… 你甚麼意思?」
「陳廣樹。」
韓棠俯身過來,銬住了我的右手,同時摁下了車門的把手。
「警方從沒透露過,炸彈,是遙控引爆的。」
40
下一秒,我已被推出了車外。
警燈的照燿下,韓棠也沖出車外,膝蓋死死地頂住我的腹部,手臂勒住我的喉嚨。
我全身動彈不得,只能聽見她的低語。
「我才想明白。」
「從你引導我,說徐行簡去拿外賣的時候,我就該意識到不對勁的。」
「你默認了,徐行簡是用遙控,在考場引爆的炸彈。」
「炸彈有很多種引爆的方法,徐行簡也可以存在一個或很多幫手。」
「你偏偏說中了只有警方知道的資訊。」
「還好,我總算知道你的作案動機,知道你為甚麼要讓李章勛死的時候,他父親在現場,為甚麼此時此刻,要和警車過來。」
「因為陳小雪死的時候,你在現場。」
「卻沒能,救下她。」
伴隨著韓棠的低語,她的力道漸漸加重。
「遙控,在那裡?」
「在哪裡?說!陳廣樹!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的呼吸,已經漸漸急促,我想自己的臉一定漲得通紅。
而目光,一直死盯著前方不遠的別墅。
短暫的沉默後,韓棠似乎意識到了不對。
她猛地轉過頭,望向我註視的方向。
不遠處,別墅中。
窗戶內,燈光下。
一道身影,緊貼著窗戶。
他的手上,捏著一個簡陋的遙控器。
徐行簡。
【案發之前】
41
「徐行簡。」
別墅下,徐行簡說:「這是我爸媽起的名字,教育我人一輩子,衣食住行,簡簡單單就好。」
我很納悶,說:「等等…… 我好像還沒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怎麼忽然開始自我介紹了。」
徐行簡呵呵一笑,重複了一遍問題:「你就這麼有把握?」
他搖了搖頭,自問自答說:「你沒有的。」
「所以我要再說一下我的名字,希望你想起我的時候,記得清楚些。」
「你我都知道吧。」
他掐滅了煙,掀起了短袖,露出了腹部,用眼神示意我,向那裡來上一刀。
「最有把握的辦法,只有一個。」
「那就是把遙控器,放在我手裡。」
我動了動嘴,終究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於是我動了手,任由刀鋒割下。
42
海邊城市的仲夏夜,蚊蟲很多。
我們失算了。
先在徐行簡身上留下了刀傷,卻因為血腥味,引來了不少蚊子。
兩個大男人,憋屈地在馬路上一邊包紮,一邊揮舞雙手。
「我會去把他們喊到這裡,等你帶著警察來的時候,引爆這裡的炸藥。」
徐行簡頓了頓,說:「連帶著我一起。完成你的計劃。」
我為他包紮的手停了一下,沒有講話。
徐行簡眼神迷離,又點起一支煙。
「說起來,小雪總是說我是個…… 沒用的男人啊,只會黏著她。沒想到死了,我還是。」
我聽了,笑了笑,與他並排坐下。
我說:「她也那麼說過我,我也以為,她只跟我說的。」
徐行簡疑惑地看向我。
我說:「後來,我看了她的日記。」
「她還是說,哥哥挺沒用的,只會打工,不會出去闖蕩。」
「但她說,挺好的。」
「因為她從來沒覺得,自己有一個破碎的家庭。」
我想起小雪的日記,那娟秀又幼稚的筆跡,曾是她剛上初中那年所寫。
星雲流動,我看獃了,像是流轉到了多年前的星空之下。
「她說啊。」
「因為我的哥哥,就是我的爸爸媽媽。」
沉默良久後,徐行簡默默開口問道:
「那她那麼說我,算甚麼啊。」
「算家人吧。」我說。
煙抽完了。徐行簡將煙頭扔在地上,碾了碾,起身捶了一下我的肩膀。
「那我就先帶著哥給的傷口找她告狀了。」他說著笑了,露出兩顆虎牙,忽然有了點陽光男孩的樣子,背過身去,瀟灑地擺了擺手,「就不問你甚麼打算了。」
【案發之後】
43
徐行簡的傷口還在流血吧。
我眼睛眯了起來,睫毛上黏了塵土,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窗戶中,在徐行簡身後,還有人在走動,絲毫沒意識到,那棟別墅早已被徐行簡關得死死的。
韓棠慌了,連忙起身,向徐行簡大聲地呼喊。
所有的警察,都戒備起來。
啪。
一聲脆嚮,那是徐行簡打開窗戶的聲音。
他赤裸著上身,腰上纏著破爛的白布,目光穿過黑夜,望向我的方向。
我睜大雙眼,只看見他的嘴唇好像動了動。
實際上,他的話,還是隨著風,隱約飄到了這邊。
他說:「小雪!別怕!」
他輕聲說:「徐行簡,別怕。」
火光。
吞噬了黑夜。
狂風。
卷走了一切。
44
三個月後,我從這樁案子中掙脫了出來。
遙控的事情,我全盤裝傻,只說是徐行簡偶爾說漏了嘴。
其餘的所有事情,都安在了徐行簡的身上。
塵埃落定的時候,我走出派出所,韓棠走在我的身後,仍像是看押著一名犯人。
已是秋天了。
海風變得有些冷,我緊了緊衣服,在韓棠面前點上一根煙,問:「還要再送送嗎?」
韓棠一臉的冷漠,說:「你最好只在這座城市活動。」
我讀懂她的意思,類似於取保候審吧,鐵定是被盯上了。
我擺了擺手,沒再說甚麼,走掉了。
45
我走過了很多的景色。
住過的集裝箱,被拆掉了。
小雪租的房子,住進了新的人家。
福利院,拿到我捐的八十萬,購置了很多新物件。
李章勛家的別墅,卻人走樓空,聽說是他爸之前的命案,被翻了出來,已被刑拘。
一路望去,都是完整的家,破碎的家,容納善良與藏匿血債的家,愛與恨的家。
走著走著,忽然很想念自己那輛破破的電動車。
我曾騎著它,從小小的縣城,載著小小的妹妹,在這座城市,繼續維持著小小的家。
那時候,我們年紀與錢包都是小小的,夢想卻有無限大。
我記起她的豪言壯語了。
她說要成為畫家,那種一幅畫,能賣嗷嗷貴的畫家。
她說那樣的畫家,足夠撐起一個幸福的新家。
我呢?我好像也說甚麼了,只是沒有家才幾個月,就有點忘記了。
他呢?
我其實,好像看見過新的家了。
在海邊,我吹著海風,有點冷,但還是倔強地咧著嘴笑。
就像,還是那對沒心沒肺的死小孩,還是跟殘酷的世界不合拍。
接下來,好像失重了。
好像特別的冰,好像,特別的深。
海水中,我盡力地睜開眼。
好像……
像甚麼啊?
我望著水上的星辰,沒忍住,笑出了一連串泡泡。
像一幅畫啊。
畫上有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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