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塔樓上的少女
那次在越南邊境受傷的時候,她感覺到自己是被人抱著的。
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她睜眼看到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她手術前最後的意識。
「葉安逸,我是不是見過你?」那個男聲在她身邊低語,那個聲音曾經讓她非常害怕,又讓她感到全身軟綿綿的,有一種酥麻的感覺。
接下來,就是那個聲音說的一個故事,伴隨著麻醉醫生的麻醉藥,讓她漸漸失去意識。
——很早以前,有個懷孕的母親特別想吃萵苣。她丈夫不忍心看見她妻子被對萵苣的執念所折磨,就冒險去隔壁巫婆家的花園裡偷萵苣,結果被抓住了。
她真的太蠢了。
不記得是因為那家人太窮賠不起錢,還是因為那個巫婆百般刁難說甚麼也不放過他們。最後她索走了那位母親剛生下來的女兒,養在了一座高高的塔裡面。
那個女孩的父母竟然也答應了。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我不喜歡一切童話。但是玫瑰喜歡,她喜歡一切嬌弱美麗的東西。那時候我念初三,她念小學六年級。
她們小學就在我們中學對面,放學要比我們早。由於她母親是我們中學的老師,她回家要路過我們的教室,我經常能遇見她。
她漂亮的如同一朵玫瑰,即使是穿著小學那種土裡土氣的藍色背帶裙校服,即使是穿著雙廉價的塑料涼鞋,她那白色圓領襯衫和齊眉的烏黑劉海仍舊把她襯托得嬌豔十足。
其實小學和中學裡的大部分人都認識我。他們認識我這個經常拿甚麼「奧林匹克競賽特等獎」「少年發明獎」的家夥,所以那些開始漸漸發育的小學高年級女生經常在遠處聚著指著我笑。
在我眼裡,她們都是一群毫無思想,而且懦弱異常的羔羊。她們要為剛剛發育的身體而焦慮,要為自己突然對班上某位男生產生異樣情緒而苦惱,要為提防公車上的色狼大叔而恐慌,還要面對那些個年老色衰但是體罰起學生毫不留情的小學老師。
但是我覺得玫瑰還是有點思想的,不多,只是一點。她的思維剛剛打開,對一切是非毫無判斷的能力,只是想象力異常充足而已。
我覺得我有點喜歡她。書上說男生一般比較晚熟,所以我對她的喜歡估計就相當於喜歡一只小狗差不多。
「張柳岸,後來怎麼了?」她被萵苣的故事吸引了,急急問我。
我並不是吝嗇告訴她下文,只是沒有時間告訴她而已。因為一放學,她從小學門口走到中學這邊,還沒跟我說上兩句話,就立刻看見她母親騎著自行車從遠處趕來了。她害怕母親看見自己和男生,尤其是一個中學男生說話,急忙從我身邊跑開。
她家就住在我所讀的中學裡。但是她母親非要趕著來接她,我從來沒有看見她和同學一起回家。
她母親,實在不像她的母親。她的長相和女兒毫無相似之處。她相貌非常平常,而且由於長期對生活不滿的情緒造成的面部表情加劇了她的醜陋。她就教我們班的語文,這就不奇怪我為甚麼和她比較熟了。
班上的男生背後都說,她其實是玫瑰的姑媽,她是被寄養在姑媽家的,因為他們晚自修有幾次聽見她們吵架,有幾次玫瑰哭著跑了出來。
但是後來經過玫瑰證實,那的確是她親媽。我大大地失落了。
玫瑰很不耐煩她媽媽來接她,認為已經那麼大了還要坐在媽媽的單車背後是很丟臉的事情。有幾次,她裝做沒看見就和自己的同學一起走,但是她媽媽寒著個臉,推著單車緊緊跟在女兒後面。同行的女生不好意思了,說玫瑰我們先走了,你還是和阿姨一起走吧。
玫瑰撇著嘴巴跳上了車,她母親嘴角才露出一絲滿意。
「你看你媽媽多疼你,要是我媽媽來接我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她的同學在旁邊說。
「聽到沒有!」她媽媽提醒她。
我在遠處看著,絲毫沒有感覺到玫瑰的快樂和驕傲。她只是妥協了,妥協在她母親強悍的愛裡。
其實社會輿論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人們喜歡看勞累一天的母親拖了個單車來接自己女兒的情景,喜歡看女兒含著淚花喊一句「媽,您辛苦了!」 這符合單親家庭的感人一幕。
他們絲毫不顧那小學離她家就幾步路程,她女兒也有社交的需要。
我覺得她只不過是出於對女兒的獨占欲,剝奪她放學那幾分鐘和別人交際的權利而已。也許我的思想從小就比較冷血,但是我並不打算改變這一點。
玫瑰回家後一般都不讓出來。她家住五樓,她經常從窗戶看著下面的孩子玩,別人叫她下來,她就搖頭說不下了。我估計她是被她媽媽鎖住了,不好意思說而已。
我實在不喜歡她的母親,有次考試我特意沒寫作文,結果漏下了年級第一的位子,把班主任氣得臉色發青,把她母親氣得臉色發紫。班主任不敢對我這個優等生發脾氣,就對她母親發脾氣,勒令她要教我寫好作文,給我開小灶。
其實她母親要是對我客氣點,我估計就不會設下後來的機關。但是她那天真的讓我非常,非常地生氣。
在辦公室裡她教訓了我一個小時。她冷冷地透著眼鏡鏡片看著我: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我在想甚麼?
「你對我家玫瑰有甚麼企圖?你說!」
真是太可笑了,我只不過是對那個小女生說了個童話故事而已,那是我正常社交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們這些青春期的少年人心裡在想甚麼,但是我要告訴你,想都不要想,」她盯著我,用一種盡可能激怒我的口氣說,「她是我的女兒,只要有我在,誰都不能接近她。包括你。」
我差點就被激怒了。雖然我一向認為老師是弱智生物,就憑他們只靠分數認人、但是對我的人生卻毫無貢獻這點。但是念書那麼些年來,我保證好自己的分數高高在上,就避免了這類傻瓜的一些騷擾。
但是她居然這樣擅自把別人放在一個卑劣、猥瑣的位置上評判,就因為她那可笑的敏感的獨占欲。我忍了忍,沒發作,淡淡地說:「老師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她靠在椅子背上冷笑了一聲。
事實上一個人要是沒把怒氣爆發出來,要比隨時隨地爆發更加可怕。從她鼻子裡哼出那聲冷笑開始,我就決定接受這個女人的挑釁。
——葉安逸你知道嗎,我要接受她的挑釁。
葉安逸突然睜開眼睛。
頭頂是雪白的天花板,身邊是老式的衣櫃。
有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她才發現外面下雨了。
她今天忘記和付家敏視頻了,微信上有付家敏的未接電話。
她不想打回去。
真是太奇怪了,麻醉醫生給她上麻醉,應該沒有那麼長的時間給張柳岸說這麼多話。就好像是他在為她切開傷口,接好骨頭,縫合傷口的時候,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講述這個故事。
他說他年少時候見過一個叫玫瑰的女孩子,然後那個女孩子被母親控制著,成長得非常壓抑。
她扶著自己的額頭,打開白欣容的日記本,看到裡面的日記。
「8 月 2 日,爸爸來看我了。爸爸果然不喜歡我。我媽媽說過,爸爸和她離婚,就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我媽媽說,如果她不要我,世界上就沒有人要我了。我連屎都吃不上一口熱乎的。」
葉安逸狠狠合上了日記本。
——一個打壓自己女兒的母親。
其實在醫院就看出來了,白欣容父親對女兒的死亡是憤怒的,心痛的,那種痛苦是無法掩蓋的,他對白欣容的母親才是非常明顯的嫌惡。
白欣容的父親不可能嫌棄自己的女兒,他真正嫌棄的是自己的前妻。白欣容母親說他因為自己生了個女兒而要和她離婚,完全是推脫自己的責任。
婚姻失敗的原因,她不想面對,所以女兒會是一個很好的背鍋俠。
這種故事太熟悉了,好像在甚麼地方見過。
葉安逸心緒煩亂,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半了,差不多是高中下晚自習的時間。她換了球鞋,戴了個棒球帽,悄悄下樓,準備出去逛一下。
為了避免引人註目,她沒有拄拐杖。雖然腿受傷了,現在恢複得不錯,慢慢地走路,除了有點疼痛,表面看不出和平常人有甚麼區別。
德信高中是走讀制為主的學校,下了晚自習的時間,才是高中生們短暫的夜生活時間。
學校後面就有專門吃夜宵的大排檔,炒河粉、螺螄粉、燒烤……應有盡有。
高中生也吃不起太貴的夜宵,一般就三三兩兩,點個炒粉,或者點個涼粉,坐著一邊吃一邊聊天。葉安逸遠遠看著他們,雖然穿著校服,但其實身材發育都已經快接近成年人了。
這時候她感覺到有人似乎在看她。
回頭看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子躲在一邊的柱子後瞪著她,示意她快離開,很年輕,燙著小卷發,短發齊耳。那滿頭小卷發因為沒有得到很好的洗吹造型,變得有點軟塌塌的。
葉安逸覺得奇怪,但還是慢慢走過去,那個女子就很快地朝前面低頭走,偶爾回頭,好像在等她跟過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這個夜宵大排檔,來到一個籃球場附近,球場上有打球的中年大叔,前面不遠是派出所的值班崗亭,她才好像呼了口氣,回頭瞪著葉安逸。
「你是北京來的轉校生對吧?晚上不要隨便跑出來!很危險的!你們班不是有個男生已經被打了嗎?」她嚴厲地說。
葉安逸借著燈光看見這個人年紀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只是自己外表看起來顯小而已,她甚至可以看見對方臉上的雀斑。
「你前面的男生已經被打了,這不是開玩笑的。」年輕女子嚴厲地說。
「你是誰?」葉安逸問。
她死死盯著葉安逸:「你不認識我?」
「難道你認識我嗎?」葉安逸攤手。
「你是葉真路,北京來的插班生,沒錯吧?」女子說,「我是陶桃老師,你應該認識我吧?」
葉安逸愣了一下,搖搖頭:「我沒聽說過你。」
陶桃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好吧,你來的時間短,還沒有聽說過我也正常。你呀,別怪我多管閑事,請你回家去,這附近很多小混混。」
「為甚麼我會有危險呢?」葉安逸指了指遠處的派出所,「有警察怕甚麼呢?」
「天,」陶桃翻了個白眼,「找你麻煩的也許都是些未成年人,警察抓了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他們也許都有前科,也不在乎前程。」
葉安逸想了想,考慮到身上的傷還在康複,要真的有小混混,她這個樣子還真未必對付得了。她估摸了一下風險,指了指不遠處的咖啡廳:「陶桃老師,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陶桃警惕地看了看左右,遠處有個躲在暗處抽煙的人似乎在監視她們,她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可能被盯上了。」
「沒事。」葉安逸安慰她。
喝咖啡的地方其實是附近酒店自帶的西餐廳,看起來還比較高級的樣子,門口還有侍者幫開門。
葉安逸特意挑選了靠窗的咖啡廳,點了果盤,咖啡,牛排。
陶桃有點不自然:「不,用不了這麼多。」
「我沒吃晚飯。」葉安逸說。
「那我們 AA 吧。」她說。
「您 A 您那杯咖啡好了。」葉安逸微微一笑。
「你看,暗處有人在盯著我們。」陶桃說。
葉安逸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些忽明忽暗的煙頭。
「這些社會小青年可能是職高生,也可能是初中畢業後就不讀書了的混混,他們可能和你班上的女生都有聯繫,你應該是惹到哪個女生了,我聽說他們要設計你,就趕過來了。」陶桃壓低聲音說。
「謝謝。」葉安逸道謝。她有點餓了,等穿著制服的侍者端著牛排上來之後,她熟練地拿著刀叉吃起來,還不忘另外給陶桃點了份甜品。
「你真的不怕他們?」陶桃說。
——我要真的是個高中生我會怕,但是我已經不是那個年紀的人了。
葉安逸心想,慢條斯理切著牛排。
吃完了之後,她用手巾擦嘴,再看那個角落,那些忽明忽暗的煙頭已經不見了。
「我住市委大院裡。」她解釋。
「你是市委裡的家屬?」陶桃奇道。
你看,這就是普通人的反應。其實那個大院都是老房子了,有好些房子已經出租,留下的只有一些退休的老人。
房子是葉楓幫找的,說住這裡安全低調,門口還有站崗的保安。只要她住在市委大院,在高級咖啡廳吃著牛排,點上一大堆東西,就會給人家一種她絕不是普通人的印象。
那些小混混可能會欺負一個單親家庭的女生,她母親完全把控不住局面,自己內心又無比自卑,但是要欺負一個胸有成竹、背景成謎的女孩子,恐怕要掂量幾分。
欺軟怕硬,惡人本性如此。
「陶桃老師,你怎麼會認識我的?」葉安逸問。
陶桃沒有動眼前的甜品,盯著葉安逸看了好一會:「你不要問這麼多,以後晚上不要出來,記住我的話就好。」
「你認識白欣容嗎?」她問。
這個名字刺痛了陶桃了似的,她立刻說:「你為甚麼要打聽她的事情!」
葉安逸也盯著陶桃看了好一會兒,腦子裡迅速過濾白欣容的日記。
她的記憶力很好,過目不忘,即便日記不在眼前,她也可以迅速在腦子裡比照,找到對應的人。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葉安逸輕輕地用手指摩挲著杯子外壁。
——「8 月 15 日,我想起了紅桃 Q,她曾經給了我希望,卻又將我墜入地獄,我恨她!」
葉安逸手指停了下來。
「你幫過白欣容對不對?」她問。
陶桃愣了一下,緊張起來:「你怎麼知道?」
「後來你是不是又不幫她了。」葉安逸說。
陶桃果然中計了,她略微激動地坐直了身子:「這能怪我嗎?她誣衊我!害得我差點丟了工作!」
紅桃 Q,陶桃老師。
她似乎也是憋了一肚子憤懣,外面樹上的彩燈一閃一滅,她盯著出了一會兒神,平靜了一下情緒才開始慢慢講事情的經過。
陶桃從大學畢業不久之後,就開始擔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也就是現在的高三(1)班,她還是這個班的語文科任老師。原來這個班的班主任回家待產了,這個班級的成績在普通高中裡來說相當不錯,學校也非常希望能提高自己的升學率,所以給予了陶桃很高的期望。
她畢業於重點大學,成績一直很好,又是以全市第一名的筆試考進來的,所以領導對她十分信任。剛接觸這個班級的時候,她感覺女生數目偏多,而且學生們好像也有點不夠團結,學校運動會的時候,總是三三兩兩獃著,不願意集中起來為自己班去加油。
「本來還以為是開幾次主題班會就能解決的事情,誰知道我錯了。」陶桃木然地看著窗外的燈火說,「我不清楚針對白欣容的淩霸是甚麼時候開始的,我只知道那個時候,白欣容已經被孤立了。」
陶桃註意到白欣容是在第一學期中的一次校運會,她看到一個女孩子經常默默地在收拾自己班級留在會場的垃圾,沒人上去幫忙,還有些人會故意把垃圾踢開,她也不生氣。
陶桃上前和那個女孩子打招呼:「你好啊,你是叫……白欣容對吧?」
——「我記得她當時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校服,紮著一個馬尾辮,雖然愁雲滿面,但是很漂亮。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身材偏瘦,你簡直想象不出來這麼好看的孩子低頭撿垃圾的背影像個老人家,仿佛肩上有千斤重。」
「我們就這樣開始接觸了,剛開始我不了解她的情況,只是知道她來自單親家庭,母親一個人撫養她,她在班上不受待見,大家都不願意和她玩。我問她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她說不是的,高一的時候她還是會和其他女生一起玩,有個比較親密的朋友。但是後來不知為甚麼大家都很討厭她,排斥她,甚至在背後說她壞話,沒人願意和她一起玩了。」
葉安逸愣了一下,隨即問:「高一的時候和她一起玩的女孩子都有誰?是不是有一個叫做黃璃園的?」
陶桃吃驚地看著她:「你甚麼都知道啊!」
果然,梅花 Q 應該是指黃璃園,原本是白欣容的朋友。
「我問過班上的學生,為甚麼大家都在孤立白欣容。他們說,白欣容是個很可怕的女人,她曾經宣稱過要將全年級最帥的那幾個男生追到手,然後一個一個把他們甩了。大家都說她自以為美若天仙,自以為是個仙女,有這樣可怕的想法太令人惡心,都疏遠她。這個應該是一個起因。」
「這個想法聽起來匪夷所思,」葉安逸說,「白欣容過去有男朋友嗎?和男生走得近嗎?」
「沒有,她好像沒有甚麼玩得特別好的男性朋友,這件事出現之後,所有男生都更加疏遠她了。」
「她連個走得近的男性朋友都沒有,怎麼可能同時勾搭好幾個男生呢?說到底,那些話就算是她說過的,也不過是小姑娘家一時的大話而已,這只是一個構想,並不是一個行為,它處於主觀狀態,怎麼能因此拿來定罪呢?」葉安逸攤手。
陶桃如夢初醒:「對啊,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當初就是聽學生們說多了,也被嚇到了,還找白欣容談心,勸她不要想著早戀的事情,把精力放在學習上。」
「老師,」葉安逸問她,「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喜歡一個男生是錯的嗎?」
陶桃愣了一下,答不上來。
「你看,你這個問題都答不上來,難怪從一開始就站在了白欣容的對立方了,想著『糾正』她。」葉安逸說。
陶桃有點失語。
「其實我一直覺得青春期暗戀異性應該沒有錯,青春期對於異性的愛慕……是很正常的……」她有點猶豫地說,「但是她說要玩弄好幾個男同學,實在是太駭人聽聞了。」
「青春期是各項激素變化最劇烈的時期,異性之間的吸引幾乎都是生物的本能,為甚麼喜歡異性這件事會變成損害自己名聲的理由?」
「她喜歡的方式不對,她同時喜歡好幾個男生還要甩了他們!」
「你沒有聽到原話,」葉安逸突然變得很嚴肅,「你沒有親自聽她這麼說!」
「我和她求證過了,她真的有這麼說過!」陶桃被她情緒感染,也激動起來,「否則我不會去想著教育她的!我覺得這種思想是不對的!」
「萬一她口是心非呢。」葉安逸說,「你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些時候說話是很誇大的。」
陶桃獃了一會兒,好像自己沒有從這個方面去想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子太……太輕浮了,所以沒有往這邊去想過。我後來找她談話,勸她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她中考入學成績相當不錯。就算在我們這樣的學校裡,還是很有希望考一個好一點的大學,或者選擇一個普通大學的本科專業的。」
葉安逸不得不停留下來,好像甚麼內心深處的創傷被勾起了一般,她感覺自己剛才的憤怒太突然了。
一個女生同時喜歡好幾個男生就被認為輕浮,即使她實際上甚麼都沒有做。但是如果一個男生喜歡上好幾個女生,可能就會有人習以為常,認為這只是個中央空調而已。
為甚麼會這樣呢?她用力抓住了沙發邊上的流蘇,克制自己內心翻騰而上的憤怒和不平。
真是奇怪,她為甚麼要這麼憤慨呢?
「你跟她談了甚麼?」葉安逸極力轉移自己的註意力,回到話題本身上來。
「我和她第一次談話,她好像很抗拒,沒有談甚麼,只是說和黃璃園有一些誤會,大家突然不願意和她一起玩了。她自己也覺得很困擾,但是也不敢說甚麼話。」
陶桃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她剛開始被孤立的那個場景,任何同學都不願意讓她進入自己的小組,哪怕是老師強制安排進去的,大家也會很有默契地不給她分配任務。她走在路上,學生不敢和她說話,只要和她說話了,回頭就會被人警告,並且疏遠,要費很大的功夫才能重新加入正常社交的團體。」
「她的課桌經常被人移開,女生都不願意和她同桌,我換了好幾個同桌,都被拒絕了。最後只好選了蘇雲蘿跟她一起坐。」
這也是葉安逸現在的同桌,她打斷了問陶桃:「為甚麼最後選她?」
「蘇雲蘿當年中考分數是上了重點高中的,她沒有去讀是因為身體不太好,要定期回家休養。她家裡條件也不太好,父親出了事故,然後我們學校去爭取了她,減免了她一部分學雜費,讓她留在我們學校讀了。她成績一直是全年級第一,本身也不太合群,也是一個比較游離的人。」
「她也被孤立了嗎?」
「她好像不在乎孤立不孤立的事情,她在第一天班會就說了,她目標是要考重點大學的,這也是父親的願望,所以任何事情只要打擾到她考大學,她都會拒絕參與。因為成績好吧,也不怎麼惹事,班上的那些小圈子也不怎麼在意她,她存在感不強,讓她和白欣容一起坐,她也提出了條件。」
「甚麼條件。」
「她不和白欣容講話,也不希望白欣容和她講話,但是同桌之間需要配合的地方她不排斥。比如英語口語練習對話,或者是交換批改試卷之類的。」
「那她們甚麼交流都沒有?」
「有,她們一般用一個小本子,寫交流的話。然後放在課桌上,讓一些好事的學生方便翻閱,我也看過,上面的話很簡單,就是『對話你說 A 我說 B』『好的。』『卷子給我』,『好的』。」
葉安逸腦子裡浮現了那個表情清冷的蘇雲蘿,對於那個時候的白欣容來說,這種簡單的書寫交流,可能也是唯一能和同學說話的通道了吧。
「白欣容剛開始還會討好她的同桌,但是經常被人當做笑話一樣講,她給同桌帶的吃的,轉身被嫌棄直接扔垃圾桶,說錯了一句話就會被同桌拿到 QQ 群分析……到了蘇雲蘿這裡,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回歸社交圈的努力,很怕驚擾蘇雲蘿,失去最後一個同桌,所以一直很自閉地坐在她旁邊。」
原來是這樣。
因為沒有任何直接的交流,蘇雲蘿應該從未出現在她的日記本裡。
「後來她和我接觸多了,陸陸續續講了一些其他女生對她的一些霸淩,比如她的行動電話裡的一些內容經常被黃璃園搶過去讀給全班人聽,大家都在猜測她要追的下一個男生是誰等等……」陶桃喝了口水,繼續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挨個警告了那些女生,說不要在學校裡搞這種小幫派。但是最後,有一次……我萬萬沒想到……我也成為了犧牲品。」
「發生了甚麼?」葉安逸說。
陶桃盯著她,說:「我沒想到一個半大的孩子會把一個成年人逼到這個地步上……我真的沒想到……後來白欣容對我表示了異乎尋常的依賴,她的媽媽也來學校找我,和我哭訴自己被丈夫拋棄的往事,足足浪費了我一個早上的時間,讓我沒辦法去上課……我實在受不了……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她母親,但是真的很讓人窒息。她的確應該是很可憐的,我也應該同情她,但是我看見她就沒來由的煩躁,最後也變成了她們攻擊我的把柄……」
葉安逸見過白欣容的母親,她能想象她的樣子。
「總之,後來白欣容出現了抑鬱癥的一些跡象,都是我的錯,是我這個班主任在壓迫她,我沒有幫助她,拒絕她,欺負她孤兒寡母,」陶桃略帶憤怒地說,「但是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教學任務,我也有自己考慮的事情,她母親要我逼著那些女生和她道歉,當面認錯,這個我是根本辦不到的!」
「她母親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是啊!因為我幫白欣容,班上的學生漸漸都疏遠了我,起初還有人警告過我,說老師不要管那個學生,但是我不聽,接著白欣容的母親逼迫著我要我指出班上哪個女生欺負她的女兒,還要她們和她當場認錯,我一個班主任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陶桃激動地說,「那些女生對白欣容並沒有實質上的傷害,她們只是孤立她,疏遠她,但是並沒有像電視漫畫裡那樣有肢體霸淩的行為,甚麼拳腳相加啊,甚麼逼著她和哪個男生接吻啊之類的,這些都沒有。最多就是悄悄扔了她的作業本,或者偷偷塗改她的教科書,這些學校很難監控到,而且也沒有證據去處罰這些學生。我們更不能逼著同學們一定要和特定的某個人交往。」
葉安逸有點動容:「的確是很難辦到。」
「但是她媽媽不聽,又哭又鬧,最後傳出去不知道為甚麼就變成是我的主意,說我要強迫那些女孩子和白欣容道歉。班上的學生對我過分關註白欣容的事情已經很不滿意,聽聞了這個傳聞之後,立刻對我群起攻之,要求換班主任。她們去給校長寫信,去學校的貼吧寫話題,然後在 QQ 空間不指名道姓說我,我也變成了被孤立的那個人。」
她苦笑著說:「不管你相信與否,我真的沒有強迫那些女生和白欣容道歉的意圖,這不是一個老師做出來的事情,這麼大的學生了,她們完全有權利選擇和誰在一起玩耍,和誰說話,不和誰說話。我只能旁敲側擊地在班會上提醒大家要註意團結,要友善,最後這些都變成了她們攻擊我的把柄。」
「……」葉安逸回想了一下白欣容母親陸敏的樣子,心裡也有點後怕:那種強烈的傾訴欲,那種逢人就恨不得依賴的可憐樣子,真的有種「逼人為聖」的窒息感。
「最精彩的部分是,白欣容突然和她們和解了,把我平時和她談話的記錄都曲解地給那些女生看,我變成了『挑撥同學關系的老師』,鬧得太大,學校對我進行了留職察看處分。」陶桃眼睛透露出寒意,看著葉安逸說。
這是個沒有任何經驗的年輕老師被學生反過來控制的故事。
「我覺得你遲早會陸陸續續聽說過這些,」陶桃補充,「我也不介意你把我們的談話內容說給她們聽。」
這所學校的師生關系真的是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階段了。
葉安逸擺擺手:「我不會和她們說的,事實上我和她們也不怎麼說話,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認識你。」
「那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白欣容的事情?」陶桃懷疑地說。
「我陸陸續續聽同學說了一些,」葉安逸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其他部分都是猜的。」
陶桃大概明白葉安逸其實根本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不禁搖頭,「你是來這裡高考的,不要在這裡介入太多她們的事情,學學蘇雲蘿吧。」
葉安逸點點頭:「謝謝老師。」
「我現在停職反省,不算老師了。」陶桃擺手,「我聽說來了個轉校生,張志濤又被打了,我就有點擔心你,但是又怕被人家知道我接近你給你帶來困擾。」
她從包裡拿出一張紙條:「這個是今天早上我在我家信箱收到的,你看看。」
葉安逸拿過來看,上面用打印機打著:「白欣容回來了。」
「我知道白欣容已經死了,突然收到這個還是很嚇人,」陶桃深吸一口氣,「我的信箱每天都會有人送報紙過來,老校區只有大門口有監控,來來往往也不知道是誰,甚麼時候塞進來的。白欣容非常恨我,總怪我推她進入更艱難的境地。我特意去問了姚美華,她跟我說,白欣容的位置現在是一個北京來的插班生在坐,我就忍不住去打聽了你的事情。」
「你懷疑我是白欣容嗎?」葉安逸問她。
陶桃看著她,搖搖頭:「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很害怕你是白欣容借屍還魂,但是接觸了之後發現不是的。你比她鎮定,沉著,你不自卑,她很自卑。你絕對不可能是她,如果你是她,變成了如今的樣子,應該也不會讓我再害怕了。」
「我想白欣容不見得恨你,」葉安逸說,「你是唯一一個在學校裡對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怎麼會恨你呢?」
「我以前也是這麼認為的,」陶桃聲音黯淡了下去,「我以前也以為,只要我一心為別人,別人應該可以理解的。」她捧起咖啡喝了一口,「但是,我現在發現身在淤泥中的人,不但會畏懼那些壓迫她的人,還會怨恨站在淤泥之外、想對她伸出援手的人。她不敢恨那些欺負她的人,但是她敢恨你,要把你一同拉入淤泥,感受她的痛苦。」
「可是你現在還是特意過來提醒我。」葉安逸提醒她,「你還是胸中自有一腔熱血。」
陶桃有點觸動,看了一眼葉安逸,由衷地說:「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險。」
「沒準我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呢?」葉安逸說。
陶桃著急說:「聽說張志濤是被校外的社會小青年打的,我也不清楚打他的人是誰,但是終究和我們學校的某個學生有聯繫。如果盯上了你,你豈不是危險?」
「這種環境下,其實每個學生都很危險。」葉安逸歪著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盤子,「這種規則下的學生,每個人心中都無形服從著這種畸形的規則,你也不知不覺認同這種價值判斷,是很可怕的事情。」
陶桃頓時警醒:原來她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認同「女孩子公開喜歡多個異性就是一件不對的事情」,似乎也覺得白欣容罪有應得,她的行為需要被否定了。
白欣容即使在對待她的事情上有品行上的缺失,但是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自己是一個老師,對事件的判斷怎麼能就這樣被學生們帶著走呢?
陶桃提到過去的事情不免憤懣,但是能對一個人說出來,也實屬難得。她覺得對面的這個女生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超脫,不自覺生出一點好感。但是對方看起來又在下意識控制著彼此間的距離,讓她覺得又不太好接近。
葉安逸要起身告別,她才發現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談了一個多小時了。她堅持要付賬,葉安逸卻說自己吃得很多,希望她不要爭,否則內心會很有負擔。
這說法合情合理,陶桃覺得也不好再堅持。
她目送葉安逸離開之後,坐在位置上還發了一會兒獃。她手上的那張紙條還在。她突然冷汗涔涔:為甚麼這個女孩對白欣容好像有一種非常奇異的了解,她憑甚麼對白欣容有如此強的探究欲望呢?
難道真的是白欣容借屍還魂?為著過去的一些恩怨,重新回到這裡了?
葉安逸走出咖啡廳,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這個南方小城十一點之後人還是挺多的。她慢慢往自己住的小區裡走,已經感覺到背後有人跟著她。
她身上還有傷,還沒有恢複,背後跟蹤她的人到底是誰,她也不清楚。行動電話這時候嚮了起來。她發現是顧一鳴打過來的。
「葉安逸,今天你沒有和付家敏匯報觀察內容呢,還沒到家嗎?」顧一鳴說。
「老師,我好像被人跟蹤了。」葉安逸說。
「跟蹤了,在甚麼地方?」
「在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葉安逸壓低聲音說,順著轉彎的時候回頭看了眼,真的有個男人跟著他。
「保持和我通話,告訴我你的位置,我幫你聯繫當地的警察。」顧一鳴鎮定地說,「你看起來運動神經不錯,你能跑嗎?」
「我的傷沒有這麼快恢複的。」葉安逸苦笑,平時的話甩掉這幾個人倒是不成問題。
她感覺那個男人越來越近了,她捏著行動電話的手越來越緊張,把手伸進了褲袋裡,摸到了刀片。
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就越微弱。
「你想幹甚麼?你想幹甚麼葉安逸?」顧一鳴忍不住問她。
葉安逸沒有回答,她突然站在原地了。
——葉安逸,我發現你骨子裡其實並不好鬥,你的反擊都是因為你害怕。
葉楓說。
——你因為感受到恐懼而會瞬間充滿攻擊性。
「白欣容,你回來了嗎?」那個男人低聲問。聲音從空蕩蕩的胡同那一頭傳過來。
這個女孩個頭比遠處看更矮小一些,她帶著個棒球帽,身材纖細,透過黑框眼鏡可以看見她漂亮的眼睛。
「葉安逸,你怎麼了?」顧一鳴在那邊說,他聽不見葉安逸的呼吸聲了。
「喂,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幹甚麼!」一道雪亮的手電筒光照亮了這個幽暗的轉角,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提著手電筒對著葉安逸叫道。
那個舉著手電筒的男人讓人看不清面容,葉安逸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呼吸慢慢恢複了。
走近了才發現,對方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歲左右,頭頂有點禿頭,臉上有刀刻一般的皺紋,穿著很普通的衣服,等待葉安逸走到前面去的時候,他才放下手電筒。
「別回頭。」他低聲對她說,「跟我走。」
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了市委大院的家屬區門口,葉安逸再一次打量了那個男人一眼。
「晚上不要一個人出來了。」他操著濃厚的當地口音,很笨拙地說,「那小子被我唬住了,真的要動手,我可打不過他。」
「你是誰?」葉安逸不記得見過他。
「你不用管我是誰,」他再看了一眼葉安逸,再次警告,「沒有下次了。」
他催促她進大院,葉安逸只得回頭走進大院,那個人才離開。
她的手心全部都是汗,那個刀片差點割破她的手指。
如果這個人沒來,結果會是怎樣呢?她不敢想。
她可能會奮力反擊,但是如果她一擊不中,那麼就率先觸怒了這個人。之後甚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對方為甚麼叫她「白欣容」呢?她們長得並不像啊。
好險,她大口呼吸,感覺自己有點反胃,快步上樓,打開自己的出租屋,到處找水喝。
「葉安逸? 喂?」電話那邊顧一鳴的聲音還在繼續。
她才發現之前一直都在和老師通話,趕緊把電話拿起來:「顧老師。」
聲音很虛弱。
顧一鳴沉默了片刻,問她:「你剛才到底想幹甚麼?」
「我……」
「你害怕了?」
葉安逸拿著行動電話沉默著,然後走到餐桌前倒水喝。她吞咽下那口水,才回答說:「是。」
承認之後,竟然有些輕松。
她全身都是汗。
「你並不如看上去的這麼鎮定自若,對嗎?」顧一鳴問。
「我身上有傷,沒辦法。」
「如果身上沒有傷,你打算怎麼辦?和他們打起來嗎?」
葉安逸又沉默了,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回輪到顧一鳴沉默了,他好像也喝了一口甚麼東西,說:「你大概是屬於那種,如果不立刻反擊,你就會被自己的恐懼淹沒的那種人。」
「老師,」葉安逸突然問,「霸淩別人的人,是因為先感受到被威脅,才會去霸淩別人嗎?」
「有些人很容易不安,害怕,進而憤怒。有些人的害怕並不是通過懦弱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也許有些時候,他們會顯得比其他人更加『勇敢』,也就是好鬥。」
「因為沒有辦法。」葉安逸接口說。
除了攻擊,沒有找到其他解決的方式。
她重重呼了口氣。
「你為甚麼會想到這個時候出去呢?」顧一鳴溫和地說。
「我發現一個事實,」葉安逸說,「我對這裡,其實並不陌生。」
顧一鳴沉默了一會,說:「葉安逸,你坦白告訴我,你執意要來這裡調查白欣容的事情,不僅僅是為了課題吧?」
「我起初以為我是為了課題,」葉安逸說,「現在不是很確定。老師你要讓我中止嗎?」
「你現在有甚麼發現嗎?」
「白欣容從被孤立,霸淩,到最後轉學,自殺,應該是經历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過程,每個人可能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
葉安逸咬牙切齒地用牙縫裡擠出來:「有人對她進行了社會性絞殺,她從自我懷疑到自我否定,每一步都應該是眾人合力完成的。這就像是一個場作用力,必須要一個環境才能完成,我現在還不知道這個環境具體是怎麼樣的,但是我猜她的母親和過去的朋友黃璃園,應該是起到重要作用!」
顧一鳴靜靜地聽她說,突然問:「為甚麼情緒激動,是因為共情嗎?」
葉安逸又大口喝水,沒有接話。
「你這樣女孩,應該和白欣容不一樣,不應該經历過她這樣的事情。為甚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共情呢?」
「那可不一定呢老師。」葉安逸說,「就像您也不明白,為甚麼您今晚等不到付家敏的報告,直接就和我聯繫呢,我給您的郵件您看了嗎?」
對方沉默了片刻,說:「我收到了,還沒有來得及看。」
「我想起來了,」葉安逸說,「我根本沒有給您發郵件,您怎麼會收到了呢?」
對方的電話就掛斷了。
不是顧一鳴,雖然來電顯示是他,但是回撥過去,是個空號。
有人動了手腳。對方可能忘記了,顧一鳴並不是一個喜歡打探別人隱私的人,而他每句話都是針對葉安逸個人的,看似關心,卻讓她很不舒服。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起,她就厭惡別人探究她的個人世界。她的內心深處有不可觸碰的禁區,一旦有人想靠近,她就會感覺到自己會全身戒備起來。
掛了電話,她洗了個澡,開了罐牛奶喝,然後躺到牀上去了。迷迷糊糊之間,又好像聽到了張柳岸在她耳邊講故事。
她在醫院動了手術之後,張柳岸來找她,和她說了一件事情。
又是那個塔樓少女的童話故事。他那時候絮絮叨叨反複說這個故事。
——那個女孩子長大以後成為一個絕色美女,巫婆卻把她關在一個沒有門的高塔上。每次去看她就要她把她那條長長的辮子放下來,讓她拽著它爬上去(那個巫婆的體力真好,那個頭髮的韌度也好厲害)。
說到這裡的時候,玫瑰突然摸了摸自己那頭長發。
她有一頭到臀部的長頭髮,平時的確是編成辮子的。據說每次她媽媽都不讓她亂動發型,都是親自給她梳的。外人說她實在太愛孩子了,可是玫瑰不敢告訴人家,每次她都把她的頭髮拉扯得很痛,而且不準她叫。
獲得這個交談機會是在下午,她們學校的鼓號隊在學校樹陰下排練。玫瑰是小鼓手,即使是休息的時候她也不忘在那裡背鼓點「右、右左,右、右左,右左右左!」
她對我說她媽媽的事情時,我安靜地聽著。她父母從小就離婚了,她歸她媽媽撫養,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她媽媽管她很嚴,甚至上小學了還不讓她獨自一人過馬路。
這個女人對女兒有種偏執的,瘋狂的愛。有時候旁人告訴玫瑰說,愛你媽媽吧,她只剩下你了。玫瑰就抬起眼睛不說話,在沒有選擇的時候只能選擇愛她。她和她的血緣關系,她對她那種毫無保留的貢獻。
她說其實這樣的煩惱她也跟別人說過,但是別人都是勸她說「她畢竟是你媽,她是愛你的!」結果反倒自己落了個沒趣,慢慢地她也就不說了,沉默了。
但是我不發表意見,我只是安靜地聽。聽幾句話就下評論那是智商比較低的人愛做的事情,智商再低一點的人還會指著你的鼻子教訓你這樣那樣。生活中蠢人無所不在,那是因為聰明人往往最先選擇沉默。
玫瑰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同學在遠處看見她對著一個穿中學制服的男生哭,就指指點點地偷笑。
有甚麼好笑的?別人哭起來很好笑嗎?雖然我念的是中學,但是其實我們是同年。我看著玫瑰流淚的樣子,突然憐憫之心油然而生,我差點就被她感動而放棄我的計劃了。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心裡暗想,小姑娘,以後要教會你不要輕易在別人面前掉眼淚,不要輕易訴苦。世界上不會有人真的了解你,千萬不要期待別人會懂你,否則只會收獲失望。
我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但是這個舉動讓她臉都紅了。我發現我的確是在心理年齡上比同齡的孩子走遠了太多,我犯了他們的忌諱。
玫瑰小聲說:「你,你是從省城轉學來的?我聽說你學習很厲害。」
那只是我很小的一部分才能。如果真當玫瑰是朋友,我應該這麼說,但是我聽見自己虛偽地說:「那只是我比較用功罷了。」
她悄悄對我說:「老師說下個星期六下午要讓我們班的同學組成學習小組。我要去娟娟家學習。」
我不覺得有甚麼興趣:「怎麼了?」
「她家是在醫院那邊的,我從來沒有去過她家。我都不認識路呢。」她很高興,我想起來她說的女孩子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生,和玫瑰容貌有幾分相似。但是我還是不能理解她的興奮。她接著說:「我媽媽不會讓我去的。」
原來如此。我說:「那就別去了。」
「難得這次是老師允許的,我很想去,和幾個同學一起學習,多麼有趣啊!」她向往地說。
難道她從來都沒有去過同學家嗎?我詫異地想。我不覺得和幾個同學學習有甚麼好玩的,我就從來不幹這個事情,玫瑰估計和我一樣。
難得遇見一個相似的人,她居然要學那些小女生坐一個小桌子邊寫作業,居然要和別人自己的心事嗎?
我不喜歡她這樣,我覺得目前我是她心事的收納者,我這個位置是她媽媽都夠不著的。
但是為了我的計劃,我悄悄對她說:「腿在你身上,你想甚麼時候走就甚麼時候走。到時候我在你家樓下接你,我帶你去。」
萵苣姑娘在塔上看見一個路過的王子,王子也被她的美麗吸引。
他對著萵苣說,姑娘,你把你的辮子放下來,拉我上去吧。
她把長長的辮子放了下來,拉他上去,兩個人握著手,愛上了對方。
張柳岸對葉安逸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說她也有一雙玫瑰一樣黑的眼睛。
「我記得她後來是懷了他的兩個孩子的,你說他們當時只是握著手嗎?沒幹別的事?童話真虛偽,連重要的地方都省略掉了。」他聳肩說。
「後來她真的跑了嗎?」葉安逸對童話毫無興趣,她問的是那個女孩。
——呵,她是跑了。我覺得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逃跑。
她肯定是央求過她母親,可是她母親要她立刻去睡午覺。
我站在樓下,聽見樓上的吵架聲傳來:「學習在家不能學嗎?非要到別人家學?還要和別人學?不準去!現在是午覺時間!」
「那午覺以後您讓我去吧,我提前一點時間出發。」
「不行!想都不要想!」
接著聲音就沒有了。我實在想不出去同學家學習有甚麼罪大惡極的。這位母親真是驚人的固執,毫無道理的固執,她需要一位心理醫生。這樣的人作為我設計的主角,實在是太適合了。
我看見玫瑰的窗戶開了,她委屈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我在中午的陽光裡仰起頭。
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少年與少女默默對望,那情景成為長盛不衰的經典愛情橋段。我覺得我輕估了這位強大的母親對自己女兒的影嚮力,她用她的意志和感情,做成一副枷鎖,牢牢地栓住了我的獵物。
我對此很不滿意。
我試圖期待地望著她,我要用少年俊美的外表和毫無渣滓的眼神來與她母親較量。對於少女來說,塔下王子深情的回眸要比養大自己的巫婆的嚴厲告誡殺傷力更大。
過了幾分鐘,我看見萵苣少女拿著書包從樓梯口慌亂地跑了下來。
「你⋯⋯」我說。
「噓!」她拉起我的手就跑。我看著她主動拉著我的手,看來驚慌讓她忽略掉了很多東西。
那副畫面現在想起來都很美。陽光燦爛的中午,路上行人很少。穿著藍色背帶裙的少女拉著少年的手,穿過大院,奔跑過那些打盹的小攤攤主,閃過一輛輛連車鈴都懶得打的自行車。我看著她側面,臉蛋有些汗,樹葉的影子在她臉上身上晃動著,一種斑斕的美麗。
「她睡著了,我偷跑出來的。」過馬路的時候她小聲對我說,「但是我擔心她要是發現了,該多麼地生氣啊。」
「發現了也知道你是去同學家的。沒關系。」我安慰她,她才笑了。她是多麼重視她母親的想法啊!我嫉妒了。
我把她送到同學家,那裡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女孩,我怕她們笑話她就沒進去。但是我聽見屋子裡的人看見玫瑰都很驚喜:「啊,你也來了!還以為你不來呢!」
玫瑰笑了起來。
我沒有立即走,站在屋子外面發了一下獃,確定她母親不會跟著來以後才離開。但是走到巷口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背後冷風刮過,一片烏雲籠罩住我頭頂的天空。我悄悄回頭,看見那個女人怒氣沖沖地沖進人家屋子。
玫瑰是極要面子的人,如果對峙的話肯定不會讓自己的同學太為難。我沒有跟在後面看,我實在不想看見我第一回合較量的失敗。
結果第二天就聽見辦公室的老師把昨天玫瑰他們家的事情當做笑談:「她媽媽押她回來,就要上吊自殺⋯⋯哈哈哈哈哈⋯⋯結果她自己也哭著說要跟著上吊,不知道把事情鬧得多大⋯⋯連鄰居都來勸架了⋯⋯」
「玫瑰那孩子也真是,明知道她媽一個人拉扯她不容易,還不聽話點。還鬧她媽媽生氣⋯⋯」
「那女孩子可倔了⋯⋯」
我一回頭,就看見面色鐵青的玫瑰的母親捧著作業本在我身手。她冷冷地看著我,咬牙切齒地把作業本扔在了自己辦公桌上。
「老師,班裡的作業都在這了,我先出去了。」我裝做沒看見,和班主任說了一聲就出去了。
但是聽說她母親並沒有罷休,還沖到學校去指著玫瑰班主任的鼻子,教訓她為甚麼要設定學習小組這樣毫無意義的教學計劃。結果鬧得班主任不得不宣布解散學習小組,班上的同學怎麼看玫瑰那就不難想象了。
我必須承認她母親非常鐵血,要是放在古代沒準是個大將之才。她居然可以犧牲女兒的名聲和自尊,來換取一場勝利。我這次敗得很徹底,敗得很徹底。我低估了她,我低估了這個離異的單身母親那絕望而強悍的母愛。
但是,她肯定也低估了自己女兒。她那甜美,嬌嫩,充滿了浪漫想象力的女兒。
葉安逸驚醒了。
外面已經是陽光燦爛。
作業本,班主任的奚落,還有張柳岸冷冷清清的敘述語調。
她反應了好久,才想起這裡是榕城,她現在是一名高中生,她要去上學,因為馬上要高考了。
她趕緊坐起來,急急忙忙去刷牙。看見那面陳舊的鏡子裡的自己的臉,才想起,高三已經過去很久了。她後來本科讀了經濟學,之後研究生換了專業,考取了心理學的研究生,然後現在讀到了研二。
現在這個身份,只是暫時的,是虛假的,她其實並不是榕城的高中生。
她這才呼了口氣,完成了對自我身份的確認。
玫瑰,謝靜嬋,葉安逸,葉真路。
夢裡張柳岸對她說的話,讓她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她動手術的時候,張柳岸絮絮叨叨在她耳邊講了很多話,其中包括了這個故事嗎?
他有催眠術,也曾經對她實施過催眠。
這段對話是虛假的,還是真實發生過的?
對話裡的內容,是他捏造的,還是真實存在過的?
那個故事裡的「我」是張柳岸的話,「玫瑰」又是誰呢?
那個故事裡套著的「萵苣」的童話,又有甚麼暗示呢?
她努力搖搖頭,試圖擺脫這些。張柳岸是她的敵人,曾經加害過她,她這一身的傷,都和他有關。
但是他已經回美國了,暫時不會再回來了,就算他回來,也不會知道自己去了哪裡。說來說去,榕城這邊還是一個比較好的隱匿之所。他應該做夢都不會想到,她會千裡迢迢來到了這個南方小城。
德信高中是走讀制,葉安逸看上午時間已經過去大半,索性自己做了點東西吃,收拾打掃衞生之後,又洗了個熱水澡。南方的九月份還是盛夏,臨時租的小公寓沒有空調,只有一臺老舊的電扇和老舊的冰箱,裡面放了一些食物,還有一些她專門買的冷飲。
她是下午才去的學校,一進教室,就看見裡面的同學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黑板,都不說話。
葉安逸看了看黑板,沒發現異樣。她仔細看了好幾遍,才發現黑板旁邊值日生欄那裡,歪歪斜斜地寫著今天的值日生:「蘇雲蘿,白欣容。」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無聊了。
「不是我寫的哈!」有個男生擺擺手。他長得很胖,滿臉油膩膩的,是青春期油脂分泌過旺的典型皮膚,總給人感覺髒兮兮的。嘴唇很厚,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看起來是高度近視,他就是上次那個和葉安逸說過話的胖男生。他補充說:「雖然我是勞動委員,但是不是我寫的,今天值日生是張志濤那桌,還沒輪到……蘇雲蘿他們。」
「這個的確不是龍聰的字,看起來歪歪斜斜的,像左手寫的。」有人為他說了句公道話。
「今天早上我剛寫了名字的,看張志濤和新同學都沒來,還想讓他同桌和蘇雲蘿先一塊做值日呢!」龍聰委屈地說。
「中午咱們班也沒幾個人在學校過啊,黃璃園!你看見了嗎?」有人問黃璃園。
黃璃園本就坐在自己位置上準備上課,聽到這話便翻白眼說:「我怎麼知道!我去食堂吃飯之後就去自習教室了!」
「新同學不會是白欣容借屍還魂吧!」有人笑道。
但是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說到這裡,大家都突然住口了。一直默不作聲坐在位置上的蘇雲蘿,突然站起來上講臺擦掉了自己的名字,黑板上只剩下歪歪斜斜的「白欣容」三個字。
「擦掉吧!怪可怕的,像招魂!」有同學忍不住叫起來。龍聰趕緊上去,壯著膽子,小心翼翼的把那個名字擦掉。那個動作,仿佛是怕冒犯掉甚麼一樣,放下黑板擦之後他還對黑板作了個揖。
大家本來想罵他裝糢作樣,但是不知道為甚麼又沒敢說出口,教室裡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葉安逸想把書包放在桌子上,看見了桌面有一口非常明顯的痰漬。
令人困擾。
葉安逸去班級衞生角找了塊抹布,出門去廁所接水。高三(1)班在教學樓的六樓,廁所卻在五樓,因為廁所是以前老師休息室改造的,每層樓只有一間廁所,女廁所和男廁所是隔一層樓一個。
她接好水,卻看見黃璃園從廁所裡出來,在她旁邊目無表情的洗手。
「你甚麼時候出來的?」葉安逸問她。
她看了一眼葉安逸,沒有說話,好像想立刻離開的樣子,葉安逸就叫住她:「你認識打張志濤的人嗎?」
「你說甚麼?」黃璃園厭惡地看著她。
葉安逸接了水,提了個小桶,走過她身邊,低聲說:「我是問你,認不認識校外的小混混,會跟蹤放學後的女孩子的那種。」
「誰會認識那些人?」黃璃園刻薄地看著她。
「也對,你這麼冰清玉潔,連班上男同學和女同學說句話都看不下去,怎麼會認識校外的小混混呢?」葉安逸提了水剛想走,卻被黃璃園一腳踢向水桶,水桶滾落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你們幹甚麼!」姚美華走過來,怒斥道,「黃璃園,你來辦公室一下!」
「老師,你要罰就兩個人罰!葉真路上午逃課了!你怎麼不讓她上辦公室!」黃璃園理直氣壯地叫道。
姚美華看了一眼葉安逸:「你也過來一下。」
「老師,我先清理一下我的課桌,上面被人吐痰了,我怕影嚮我同桌的學習,清理完我馬上到辦公室來。」葉安逸恭恭敬敬地說。
「誰幹這麼無聊的事!」姚美華狠狠盯著黃璃園說。
黃璃園狠狠瞪著葉安逸,仿佛怨恨她把這件事和自己扯上關系。
葉安逸回教室擦幹淨桌子,放好桶和抹布,下午上課鈴聲就嚮了。她書包都沒來得及放,轉身就要去班主任辦公室。迎面遇見了英語老師:「你……新同學叫甚麼來著,這一節課考試,你還去哪裡?」
「姚老師叫我去辦公室。」
「哦,交代完事情趕緊回來考試,這次是單元測驗。」英語老師是一個時髦的女老師,比較通情達理,因為長得挺漂亮的,班上的學生都喜歡她,很配合地開始準備考試,其中夾雜著幾句哀嚎。
葉安逸去了辦公室,卻沒看見姚美華,黃璃園一個人站在那裡,百無聊賴地玩頭髮。
「咦,姚老師呢?」葉安逸過去好奇地問。
黃璃園翻了個白眼,冷笑道:「啊哈哈,聽說你晚上被男人跟蹤,是不是被人強姦了,我就上外面說一聲,葉真路被男人晚上輪了,哈哈,看你怎麼立足。」
對方這樣中傷,嘴上叫的是自己妹妹的名字,葉安逸難免會動怒,她冷笑,「你對這個流程這麼熟悉,難不成你被人輪過?」
「你胡說!」黃璃園怒道。
「你和那些小混混獻祭了自己?然後他們就開始為你馬首是瞻?」葉安逸挑眉看著她,嘴裡同樣突出殺傷力極強的話,「看來你對他們還蠻有一套的啊。」
黃璃園大怒,朝著她一個耳光打過來,「你胡說!」
葉安逸仰面躲過,剛好被進來的姚美華老師看見。姚美華大怒:「黃璃園,我讓你的家長馬上來學校!」
此話一出,黃璃園臉突然白了,說:「老師,我家長外出打工了,他們不在家。」
「胡說八道,昨天你爸還打電話問我你現在的情況呢!我讓他過來還是讓你媽過來?」姚美華拿出行動電話。
「不,老師我錯了,別讓我家長來,他們工作都很忙。」
「你爸媽雖然離婚了,但是兩個人總有一個人有時間吧!」姚美華不管她,反手關上辦公室的門,去打電話去了,剩下黃璃園一個人在原地發獃。
葉安逸註意到她臉色發白,全身還有些微微顫抖。
高中生這麼怕家長的嗎?她有點玩味地看著她。
「等下老師問起來,我要不要把你胡說八道的話講給你家長聽?」葉安逸問。
黃璃園煞白著臉說,「你要是敢對我家裡人胡說八道我撕了你!」
葉安逸雖然內心還是很生氣,但是已經意識到不能讓對方牽扯著她的情緒走——這點很關鍵。她已經感覺到了黃璃園在試圖用激怒她來控制周圍環境對她的輿論,她只要一生氣失措,對方就會達到目的。
而且她身上有傷,如果是平時,收拾這麼一個小姑娘不算甚麼,現在的情況,還是得忌憚幾分。
黃璃園死死咬住嘴唇,沒有做聲。
「你要為你剛才的造謠和我道歉,不然我就拿你剛才的話和你父母好好討論一下,說你勾搭外面的社會小青年想騷擾自己的同班同學,挺有本事的。」葉安逸笑著說,雖然戴著黑框眼鏡,但是看起來一點都不純良。
「你胡說!我根本不認識甚麼小青年!」
「那你剛才也不照樣對著我胡說八道?」葉安逸毫不客氣地反擊道。
「你根本不可能是白欣容!」黃璃園突然舒了口氣似的,「她才不會像你這樣伶牙俐齒!」
這個人還真奇怪,她對白欣容到底是一種甚麼心情呢?真的只是純粹的憎恨嗎?怎麼總感覺她在拼命在自己身上投射已經死去的白欣容呢?葉安逸心裡這麼想道,那和她對話的時候,就可以順著她的情緒獲得更多的資訊。
姚美華打完電話進來對她說:「通知你媽過來了,你們班上有考試,先回去考試吧,我還要去別的班上課,先走了。」說完匆匆拿了本教材離開了。
黃璃園站在原地沒動,她還在警惕地瞪著葉安逸。
「跟我道歉,不然我就在這裡等你媽過來,」葉安逸看著她,「我現在可太清楚你這人怕甚麼了。」
「我怕甚麼?」黃璃園說。
「你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性抑制,偏好對同性進行蕩婦羞辱,就是說……在你腦子裡,如果要攻擊一個人,閃過的詞匯必定是和性相關的。」
「是你們自己淫蕩!」黃璃園大聲回嘴,思維已經跟不上葉安逸了,努力用音量給自己增加自信。
葉安逸逼近她說:「不是的,你仔細想象,一個女生和男同學說話,你腦子裡閃過的是勾引,一個女生被社會小青年跟蹤,你腦子裡閃過的是強姦……嘖嘖……你腦子裡的性幻想太多了,表現出來的是性抑制,其實有一種……嘖,隱含的對性的狂熱幻想……」
「你住口!你胡說八道!」
「一般的女孩子不會這樣的,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不會看見一個女孩和男生說話就聯想到『勾引』,只有那種內心常年有不正常性幻想,充滿了狂熱性欲的女人,才會事事都聯想到男女關系,連細節都幻想得栩栩如生,你還要到處宣揚?你真不怕別人怎麼看你?」葉安逸逼近她說。
黃璃園全身顫抖,一屁股坐在旁邊的辦公椅上:「我沒有……」
葉安逸好奇追問:「以前你是不是也對白欣容說過這種話?覺得她是個蕩婦,婊子,見不得人的小妖精?」
「你幹嘛突然問她的事!是張志濤告訴你的嗎?」她瞪著葉安逸。
「不是呀。」葉安逸否認。
黃璃園盯著葉安逸看了一下,突然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你……你真的是白欣容?你整容了?」
「你怎麼會認為我是白欣容呢?」葉安逸想起值日生上的名字。
「不然你一個插班生怎麼會知道這麼多關於她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我過去和她是朋友?」黃璃園露出有點害怕的表情。
「你是不是背叛過她?」葉安逸問,「你出賣她,出賣了你最好的朋友?」
「我沒有!」黃璃園咬牙說,「是她自己不要臉,自己敗壞自己的名聲。不但要說追男人,還說要追好幾個!真的太騷了!」
「可是她真的追了嗎?」
「這話傳出來,誰敢理她啊!她都臭了!」
「黃璃園,」葉安逸正色說,「她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這麼做,可能只是一個玩笑,在特殊語境下說的話,你不能當做事實來看的。就像剛才你說的那些中傷我的話,你討厭我,恨我,想傷害我,才說了那樣的話,但是並不代表那是事實,知道嗎?」
黃璃園一時間語塞,不知道怎麼反駁,沒有作聲。
「你把一些本來可能是特殊語境,帶了情緒說出來的話,當做事實傳播,這可是會傷害到別人的。」
「我並沒有傳播這件事,我並不是第一個知道的,我是後來才聽說的!」黃璃園說,「那時候我早就疏遠她了!這話不是我傳出來的!」
「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她在甚麼情況下說的這些話咯?」葉安逸聳肩,「我猜她要追的某個男生,也許是傳播流言的那個人喜歡的男生吧。」
黃璃園似乎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聽到此言不禁一愣。
「不然為甚麼要這樣曲解她的話呢?」葉安逸說,「如果僅僅是作為她的朋友,不管怎麼大罵她,應該都不會將這樣的話曲解傳出去的吧?」
「你怎麼知道她不是真的想泡那些男生,然後又甩掉他們?」黃璃園懷疑地看著她。
「我聽說她平時好像都不怎麼和男生來往。這樣的女生,應該不太有和男生交往的經驗吧。」
「你說她是被冤枉的?」黃璃園懷疑地看著葉安逸,「你說我錯怪她了?」
「這種傳聞怎麼聽都像誇口,就像你剛才沖著我亂嚷嚷的話一樣。」葉安逸看著她說,「你想打擊我,所以才信口開河。」
「我要是嚷嚷了,你猜他們會相信誰。」黃璃園還在反抗。她非常不習慣葉安逸給她的這種控制感,感覺被人一點一點逼到牆角。
「你所鐘情的武器,最後會傷到你。」葉安逸說,「不要得意於它的鋒利。」
黃璃園白了她一眼,小跑回了教室。
葉安逸也跟著回去了。
班上果然在做英語測試,而且已經開始了二十分鐘。
葉安逸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放下書包就開始做題。下午英語有連堂課,所以老師取消了聽力部分,讓學生直接做筆試部分。一共一百分鐘,沒有下課時間,時間還是比較寬裕的。
葉安逸花了十五分鐘寫完單選題,又花了二十分鐘寫完了閱讀理解,再用十分鐘寫完了作文,看看還有不少時間,再看看蘇雲蘿,她卷子才剛剛寫到作文部分。她特意看了葉安逸一眼,看見她的卷子滿滿當當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
畢竟是高中生英語,對於一個天天要看國外文獻的研究生來說,實在太簡單了。
英語老師看著她,走過來問是不是寫完了,她點點頭。老師很訝異,問她要不要交卷,她點點頭。
卷子拿上去了之後,班上一陣小騷動。
老師也不閑著,就當堂開始批改了
等到下課鈴聲快嚮起的時候,卷子已經批改完了。收卷的時候,老師說:「葉真路同學的卷子已經改好了,想先看看答案的可以去她那裡看看。」
全班的卷子收上去,葉安逸的卷子發下來了,不包括聽力,卷子滿分 120 分。葉安逸拿了 119 分。
龍聰走過去搶過去看,大叫一聲:「靠!學霸啊這是!」
大家開始紛紛傳閱她的卷子:「遲到二十多分鐘提前交卷還拿幾乎滿分?」
葉安逸的作文被扣了一分,因為有塗改痕跡,她寫得有點超過字數了,就刪了一些。
「牛逼啊!」
「難怪新同學這麼沖啊!」
「她叫甚麼,葉真路是吧?」
「葉真路英語這麼好,考試給我看看答案吧!」
有研究表明,在青少年群體中,同伴的外貌,性格,學習成績,家庭背景,社交能力都會決定他們自己在社交圈子裡的地位。即便是這樣的普通高中,優異的學習成績,依然可以得到廣泛認同。
——原來是真的,葉安逸心裡想。
難怪高中的時候她被認為是性格孤僻,依然有不少同學對她很友好。
葉安逸因為一次小測驗表現突出,讓班上很多同學對她的印象大為好轉。
「誰知道是不是碰巧做過的卷子呢。」俞欣然不鹹不淡地說,「畢竟是考過一次高考的人了,糢擬卷總是大同小異吧?」
「也可能,這次卷子比較容易。」龍聰附和說。
陳曦看了他們一眼,沒有插嘴。身為人際關系裡的核心人物,她不會這麼容易就表達自己對別人的看法。太容易表達對別人嫉妒的人,不容易得到擁戴。
有些同學在羨慕葉安逸,有些同學在努力打壓葉安逸的影嚮力,場面一度讓葉安逸覺得十分有趣,不過姚美華進門打斷了她們:「黃璃園,你出來一下,你家長來了。」
黃璃園臉色突然又變得慘白。
姚美華又看了一眼葉安逸:「葉真路你也過來一下。」
有點出乎意料,雖然黃璃園看起來把自己收拾得挺清爽的,也比較潮,比如她校服的褲子也改成小腳褲了,但是她的媽媽穿著十分樸素。保守的套裝裙子,提著黑色的小挎包,站在辦公室中間,背脊挺直,顯得很有氣勢。
黃璃園在去辦公室之前,特意把頭髮用發夾老老實實夾起來,校服的扣子也一個一個扣得整整齊齊。
黃璃園剛走進去,她媽媽就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你又給我惹事!」
她剛夾上去的發夾被打掉在地上。
這下把葉安逸也嚇了一跳,姚美華趕緊勸架:「在辦公室不要動手!影嚮不好!」
黃璃園捂住臉咬著嘴唇沒吭聲,眼圈卻紅了。
「到底怎麼回事,說!」黃璃園媽媽嚴厲地盯著她。
「是這樣的,下午我看見這位同學去提水,黃璃園抬腳就踢翻了她的水桶,也不知道甚麼原因,但是在學校動手了這個還是比較嚴重的,所以讓您過來……」
「好啊你,現在學會在學校裡面打架了!」黃璃園媽媽怒吼道,「你出息了啊!書讀得不怎麼樣!來學校和人打架?」
「沒有打架,是你女兒單方面動的手。」葉安逸在旁邊提示。
黃璃園媽媽斜眼看了一眼葉安逸,說:「你說了甚麼挑撥的話?讓我家黃璃園動手?」
葉安逸註意到了她右手無名指帶著一枚銀色的戒指,心想,她這是離婚之後再婚了嗎?
「說啊!我女兒會主動動手?」黃璃園媽媽提高了聲音,打斷了葉安逸的思緒。
葉安逸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媽媽表面是對女兒嚴厲,但其實是給老師同學下馬威。篤定她自己都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了,老師和同學也不敢再多說甚麼了吧。
仔細想想也是因為葉安逸問了她昨晚被小混混跟蹤的事情才激怒她,她剛想開口,就被黃璃園止住了:「是我看她不順眼,就踢了她的水桶一腳。」
葉安逸和黃璃園媽媽都意外地看著她。
咦?
「我看她不順眼踢的,也沒有踢中她。」黃璃園說。
「你看人家不順眼幹甚麼?她招你惹你了?」黃璃園媽媽怒道。
「沒有。」黃璃園說。
黃璃園媽媽聽到了這句話沖著班主任叫起來:「踢了水桶也能算打架嗎?這個罪名定得好大!」她兇狠地盯著葉安逸:「你叫甚麼?」
「她是轉校生,叫葉真路,北京過來的。」姚美華怕她嚇著葉安逸,趕緊替她回答。
「喲,都是高三畢業班了,還轉校?是複讀生吧?」黃璃園媽媽尖刻地說。
「葉真路同學去年已經考上一本線了,但是想讀個更好的大學才回來複讀的。」
「北京的來這種小地方的破學校複讀?你有這本事為甚麼不去一中呢?」黃璃園的媽媽刻薄地說。
葉安逸看著她,平靜地回答:「我樂意。」
「你看看,」黃璃園媽媽指著她對姚美華說,「這種小孩頂撞大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我家黃璃園絕對不是無緣無故打她的。」
「那你說是因為甚麼事呢?」葉安逸問。
「沒有因為甚麼事,就是因為我看她不順眼。」黃璃園說。
黃璃園媽媽聞言,一巴掌打向黃璃園的頭:「你甚麼時候能改改你那個輕佻的樣子!是個女的你就看不順眼!你非得是個男的才看順眼嗎?你這麼騷的嗎?送你來讀書讓你來爭風吃醋來的?」
黃璃園還來不及回答,辦公室門口就開了。漂亮的英語老師春風滿面地走進辦公室,看見葉安逸在辦公室愣了一下:「你怎麼在這裡?」隨即和班主任笑笑:「她剛才英語測試幾乎滿分,就作文扣了一分。」
說到這裡,她才註意到辦公室氣氛不對頭,還有學生家長在,她吐了吐舌頭,趕緊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姚美華對葉安逸說:「既然沒你甚麼事你就先回去吧。」
葉安逸看見黃璃園雙眼含淚,屈辱地看了自己一眼,也不好說甚麼,就依言回教室。
回到班級,俞欣然就在門口等著她:「你到底是誰?」
葉安逸被堵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甚麼好。俞欣然拿著行動電話,給她看郵件:「不好意思,我們都收到了這封郵件,說按你的身份證去查了,你資料上的『葉真路』確有其人,但是這個照片和你一點都不像!」
行動電話放在葉安逸面前,她看到了自己妹妹的資料,還有畢業中學的名字,完全對得上號。這封信是哪裡來的?葉安逸心想,怎麼會有人查得到自己妹妹的資料?他們能查到她的大學嗎?
「你根本不是葉真路!」俞欣然對著她冷笑,「說吧,你到底是誰?」
「是啊,她不會是用了別人的身份吧?」陳曦冷冷地在後面說。
「呵,」葉安逸笑道,「這種來历不明的資料,你們就確定是真的?」
兩個人被問住了。
「誰給你們發的郵件?」葉安逸逼問她們,「是誰拿了我的資料隨便編造謊言?把發信地址給我,我要去調查!」
俞欣然被問住了,她收起行動電話,不肯給她郵件,葉安逸冷笑說:「我會告訴老師,把這個郵件地址調出來!」
「你這個告狀精!甚麼都告訴老師!」俞欣然罵道。
「都開始拿著我的資料偽造身份傳播謠言了,我不但能告訴老師,我還能報警!」葉安逸對這些高中生理直氣壯地說,把她們嚇住了。她閃過俞欣然,走向自己的座位。龍聰突然過來插嘴說:「我也收到這封郵件了。」
「我也收到了。」一直默默收拾課本的蘇雲蘿也小聲說,「我們班上好多人都收到了,都在提醒我們,你並不是『葉真路』,你是『白欣容』。」
她把標題調出來給葉安逸看,那是一個門戶網站的信箱發過來的,郵件題目是「新同學到底是葉真路,還是白欣容?」
旁邊的同學或圍著,或豎著耳朵聽,他們都說收到了這封郵件,而且都是在剛剛才收到的。好像是個定時群發的郵件,就是要在今天下午快放學的時候發到班上很多人的 QQ 信箱裡。
可能人多起來,大家膽子也壯起來了,有女生鼓起勇氣禮貌地問她:「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叫葉真路。」
葉安逸耐心說:「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從哪裡得到我的資訊的,我的確就是葉真路,的確是去大學讀了兩年就退學不讀了,證件的照片是我高一時候拍的,隔了這麼久,有點差別也很正常。我能進來讀書,你們總不會認為學校領導沒有看過我的學籍資料就讓我進來吧?」
大家臉上露出遲疑之色,隱約覺得葉安逸說的有道理。
幸好郵件裡附帶的葉真路的照片,是一張非常糢糊的那種生活照,看起來像是某個活動上面遠遠拍的照片,那時候還剪著齊劉海的娃娃頭,和葉安逸目前的發型相差蠻大的,一時半會也看不出來。有人起哄葉安逸摘了眼鏡看看,卻被她拒絕了。
「你們適可而止吧,我只是個插班生,你們老是把我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死人聯繫在一起,實在有點過分吧。」葉安逸冷冷地說,「特別是這種郵件,這種惡作劇有點過了吧?」
如此一說,確實也合情合理,大家也知趣地不再糾纏下去了。
倒是俞欣然不太甘心,她補充了一句:「你不要亂講黃璃園壞話,害的她被她媽媽罵……」話音剛落,就看見老師辦公室那邊好像有騷動。一個女生尖叫著跑了出來,一個中年婦女也怒氣沖沖地沖出來,跟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叫道:「騷貨!你這個騷貨!」
俞欣然沖到窗邊看清楚了,那個女生是黃璃園。
葉安逸跟著也看清楚了,那個中年婦女是黃璃園的媽媽。
她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從辦公室跑出來,朝樓下跑去,然後繼續一前一後地在操場上追逐。黃璃園想朝著學校門口跑,她媽媽窮追不舍,追得披頭散發。
看到這個場景,葉安逸突然感到胸口發悶,似乎在哪裡見過。
又是那股憤懣,在心底燃起。
她趕緊轉身下樓。
俞欣然也趕緊跟在後面。
黃璃園已經被媽媽在籃球場旁邊的塑膠跑道那裡抓住了,蹲在那裡捂著臉,她媽媽沒頭沒腦打她,罵她不要臉。姚美華也已經氣喘籲籲趕過去,在旁邊勸她住手。
葉安逸快步走上去,一手抓住黃璃園媽媽的手腕,怒道:「住手!」
黃璃園媽媽沒料到有人敢拉她,抬頭一看是葉安逸,不由怒道:「關你屁事!」用力甩開葉安逸的手,她站立不穩差點摔倒。黃璃園媽媽剛想沖上去就被保安和姚美華死死拉住。
葉安逸身上的傷沒有恢複,她發現自己手臂使不上力,還被甩得有點痛,不知道是不是碰到傷口了。她捂住自己的手腕,對姚美華大聲說:「你這是家庭暴力!你在使用暴力!知道嗎?」
「甚麼暴力?」黃璃園沒想到對方竟然先對她發怒,她語無倫次地說,「關你屁事!」
「我看了惡心!」葉安逸指著她的鼻子怒道,「你,所作所為,令人惡心!」
說完她怒氣沖沖地扭頭走了,身後還聽見黃璃園媽媽在吐口水:「呸!我管教我女兒,關你甚麼事?」
姚美華說:「您在學校這樣鬧,動靜太大,影嚮不好……」
「怎麼樣,我管教女兒你還滿意吧……您下次還叫我來我就掐死她!」
教學樓那邊已經擠滿了人,學生們都擠在窗口看這邊的動靜,看著母親在操場上追逐女兒。
葉安逸抬頭看著那棟教學樓,總覺得有點傾斜,好像要朝她壓過來。
耳邊的喧囂時近時遠的,有時候人聲鼎沸,有時候卻又讓她覺得一切失了聲。
她有點恍惚。
有人伸手抓住了她。
她淩厲眼光怒視著那個人,卻發現對方是朱裡清:「你沒事吧?」
葉安逸感覺身邊好像正常了一點,搖搖頭。
朱裡清對她說:「你過醫務室來吧。」
醫務室很安靜,仿佛隔絕了外面的塵囂。
葉安逸躺在潔白的牀上,聞到了淡淡的消毒水的氣味。
校醫檢查了一下她大概的體徵,除了出了一身冷汗之外,也沒有太大的毛病。她的傷口也沒有因為剛才的拉扯被重新撕拉開。
葉安逸卻感覺自己腹痛如絞,手腳冰冷,校醫問她是不是生理期到了,她去廁所一看,果然是的。
校醫給了她一片衞生巾,讓她在醫務室好好休息。
「例假來了。」她聽見校醫對朱裡清這麼說。
朱裡清低聲說:「但是我看著她好像有點應激性創傷障礙反應。」
「這下怎麼獃下去啊。另一個鬧起來的女生呢?」
「已經讓她和她媽媽提前回家了。」
「哦……」
葉安逸想著自己本來是為了觀察的目的進來的,卻驚動了這麼多人,改天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待這個「轉校生」呢。
不要想……不去想……
她平時習慣條條分析,從來不回避任何問題,可是現在她想逃避,比起在熱帶雨林被陌生的邨民用性命威脅,現在的這種狀況更讓人感到手足無措。
「你的社會化程度還是不夠啊……」心底的聲音在這麼說。
她再一次感覺到了心悸。焦慮感越來越重,揮之不去。
朱裡清隔著白色的簾子冷冷地看著她,校醫催她:「我們出去喝杯茶吧,讓她好好休息。」
朱裡清註視了她良久,這才慢騰騰地走出去,掩上了門。
葉安逸踡縮在薄薄的被子裡,雙拳緊握,放在自己的胸口,感覺胸口有甚麼裂開了。
朱裡清說的沒有錯,她的確是應激性創傷障礙發作了。
很久之前發作過幾次,在北京也發生過,那時候是初中,她掀翻了教室裡的桌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驚動了老師和學校領導,強制在上課時間將她遣返回家。她也是這樣一個人踡縮在房間裡,胸口要炸裂開來,覺得自己無比羞恥,希望世界將自己遺忘。
太醜陋了,我太醜陋了……她控制不住地用手掐住自己脖子,想讓自己消失。
這時候,門開了。
有人回家了。
「姐姐回來了沒有?」門外是葉真路的聲音,她還在上小學。
奶奶帶著她,說:「你姐姐呀,從學校回來了。」
有人敲門,奶奶在外面,用另外一種語氣說:「葉安逸,你是不是在裡面?」
「嗯。」她強忍著,說。
「我都聽說了,我先給你做點吃的吧。」
「嗯。」
她聽見了嘆氣聲。
奶奶在嘆氣,大概她也覺得自己家這個撿回來的孩子,為甚麼就這麼不省心?在學校總是鬧出點事情來,還放在家裡養,會帶壞自己的小孫女吧。葉安逸心裡想。
門外傳來了葉真路的敲門聲:「安逸安逸,你在裡面嗎?」
「嗯。」葉安逸對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妹妹還是不太能拒絕。葉真路是個敏感害羞的小姑娘,並不會特別主動和人交流,但是對葉安逸卻莫名的一眼就有好感。
「開開門。」她輕輕敲門。
葉安逸只能把門打開。
葉真路還穿著小學生的校服,白色圓領短袖襯衫和百褶裙讓她顯得十分清純可愛。
「你怎麼了?」她學著葉安逸的南方口音問她,「了」字咬得特別重。
「我在學校裡和同學老師鬧不開心,被老師趕回來了,」葉安逸低聲說,「可能會不能回學校的。」
「不會的,」葉真路握著她的手,「老師雖然很生氣,但是還是會原諒你的,你成績好嗎?」
「挺好的,段考都是優秀。」她說。
「我奶奶說,成績好,老師就不會生你的氣,就算生氣,也是生一小會。」葉真路很認真地說,那種北方腔的普通話,聽起來宛如天籟。
葉安逸本來已經沉浸在黑暗的往事中,這個時候才回過神來:「真的?」
小小的葉真路握著葉安逸的手說:「真的!」
她的手也是小小的,暖暖的。
「安逸安逸,我奶奶在我不開心的時候就給我講故事,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葉真路提議。
「甚麼故事?」
「嗯……」她略一思索,「一個童話故事?」
葉真路那時候講的是萵苣的童話,她想講白雪公主,想講灰姑娘,但是總覺得那些太耳熟能詳了。最後,她想到了萵苣,她覺得這個故事葉安逸肯定沒聽過。
聽到是萵苣,葉安逸全身肌肉都緊張起來了,但是她沒辦法阻止葉真路,只能緊握拳頭聽她說完。
葉真路讀完這個故事,說:「我講完了,你這麼緊張呀。」
「我……緊張……了嗎?」
「滿頭是汗,你把我的手抓疼了。」葉真路指了指自己的右手。她本來是握著葉安逸的手的,誰知道卻被對方的手反過來抓疼了。
葉安逸趕緊松開她的手。
「葉安逸,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嗎?」葉真路問她,她眼睛圓圓的,是透亮的深棕色。
「這個……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葉安逸問她。
「我覺得萵苣姑娘好可憐啊,」葉真路感嘆道,「她為甚麼這麼可憐呢?從小就被囚禁在高塔上,巫婆還要拆散她和王子。」
葉安逸低聲說:「那個巫婆可能就是她媽媽吧?」
「怎麼會,媽媽怎麼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呢?」葉真路叫起來。
「嗯,常識上,媽媽都會很愛自己的孩子,可是有些人愛一個人,可能就是囚禁對方呢?」
葉真路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解釋,驚訝地說:「我從來沒見過我的媽媽,嚇死我了,萬一我的媽媽也是這樣的人呢?」
「你沒見過你媽媽呀?」
「爸爸說,他和媽媽離婚了,再也不見面了,所以我沒有媽媽。你說,是不是因為媽媽也是像巫婆那樣的人,所以把我和她分開?」葉真路湊近她,低聲問。
葉安逸愣了一下,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才想起來,葉楓將她收養之後,基本都是和葉真路一起生活,從來沒有見過葉真路的媽媽。
「我想不會的吧。」葉安逸雖然心情很惡劣,但是還是不想傷害她。
「那是因為甚麼原因不能見她呢?是不是媽媽已經死了,他怕我難過才告訴我媽媽住在很遠的地方。」葉真路皺眉。
葉安逸含糊著說:「不管怎麼樣,你不會被關在高塔裡的,你會被人照顧得很好,放心吧。」
葉真路一把拉住她的手,笑著說:「我也來照顧你。」
這句話讓葉安逸全身一震,一個小姑娘要說照顧自己,這是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的話。她忍不住反問:「你怎麼照顧我?」
「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講故事給你聽!」葉真路說。
葉安逸終於被她逗樂了,露出一絲略帶羞澀的笑容。
奶奶在門外看著這一切,想了想,沒有打斷她們,悄悄離開了。
她聽葉楓說,這個女孩子救過他的命,而且也想不起自己的過去了。但是她敏銳的直覺告訴她,葉安逸身上一定有祕密。她社會適應能力很差,在學校一直很難融入集體,如果不是成績還不錯,估計早就被勸退了。她本來打算周末找個心理醫生給她看看病,但是聽她和葉真路的談話,也許這個計劃可以緩一緩。
「我聽過這個故事的。」葉安逸補充說,「很早以前。」
在醫院的時候,她坐著輪椅曬太陽,張柳岸就要和她說這個故事,完全不管她表示置若罔聞。
張柳岸的聲音很溫和,很體貼,遠處的人會以為這個年輕的醫生是在和病人談心。
即便有帶著孩子的母親走近了,聽到的也是他在講童話故事,不禁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巫婆發現了萵苣姑娘和王子的私情,就把姑娘趕到別處。她割下了萵苣姑娘的辮子。當王子放出暗號的時候,她放下辮子,等他爬到一半的窗臺的時候,就把他推了下去。
「我看要不就是那個巫婆暗戀王子吃醋了,要不就是她愛的是那個萵苣姑娘。畸形的愛。」他對葉安逸笑著說。
「這種分析太粗糙了。」葉安逸說。
其實有些東西你要是磨舊了,總會失去原來的光澤的。
玫瑰是個有自戀傾向的女孩子。她愛惜自己天生的美貌,幻想自己也能夠成為一個談吐文雅,得到大家喜歡的姑娘。不過我認為是她母親惡劣的行為加重了她對美好形象的渴望。
所以我說人類社會的慣性思維是很可怕的東西。幫你設定好角色之後,你不往裡面套就會很痛苦。按道理說,玫瑰應該穿粗布衣服,好好聽媽媽的話,她說甚麼就是甚麼。
其實我覺得她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只是她母親老是不滿意。
小考以後上了初中,玫瑰和她母親的吵架越來越頻繁了。
她偷偷找到我,叫我看她偷偷塗的銀色指甲油,然後當我的面刮掉。她最近讓她母親更加不滿意了,因為小考的時候她擅長的語文居然沒有考好,這讓作為語文老師的她覺得在同事中很沒面子。玫瑰說她歇斯底裡地燒了她很多課外書。對了,沒有社交自由的玫瑰,在家是靠課外書打發時間的。
「我覺得我真想逃離這個地方。」她湊著我的耳朵說,「你會帶我走嗎?」
我吃了一驚,我平時和她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她居然這樣相信我。
「我覺得你是我的王子。張柳岸,除了你之外,就再也沒有人這樣相信我了。」上了初一的玫瑰開始想很多的事情。
「如果我帶你走,你會走嗎?」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臉又紅了,把手抽出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顯然她不會抽,點了幾次都沒點上,不知道從哪個同學那裡弄來的。
「我很想和你走,但是我有時候挺不放心我媽媽的。」她嘆氣。
「你不是很恨她嗎?」
「有時恨。但是她從來不讓我做家務,甚麼好吃的都留給我。小時候家裡沒有爸爸被小夥伴欺負了,她就立刻幫我出頭。」她低頭說,「你能常來陪陪我嗎?」
我看看她,然後點頭說,「好」。
我和她說話的時候看看四周,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母親的能量在周圍激蕩。
那個晚上她母親打電話到我家。是我接的電話,我一聽是她,我還以為她要怒氣沖沖警告我離她女兒遠一點甚麼的,不料她哭著說:「玫瑰有沒有到你那裡?」
我說沒有。她立刻掛了電話。
玫瑰那個晚上離家出走了。據說是她母親偷看了她的日記。玫瑰上完晚自習要上牀睡覺的時候,她母親叫她過來談話,第一句話就是:「張柳岸和你是甚麼關系?」
玫瑰啞然。
第二句話就是:「你們到底在背後搞甚麼陰謀?」
玫瑰就跑出去了。
我沒看到那本日記,我和她的談話其實寥寥可數,她不過是憑借小女生的幻想弄出一堆傷春悲秋的憂傷來。不過她母親的說話方式真是有著某種驚人的破壞力,給她女兒的資訊無非就是「我已經覺得你不純潔了」。
那天晚上有點變天了,風很冷。我穿好衣服出門,直接打了輛的就往娟娟家駛去。她根本就對自己所處的環境認識有限,唯一能去的只有那個她去過的同學家裡。
去到那裡,看見玫瑰已經哭完了好幾包紙巾,那個叫娟娟的女孩也在旁邊不知所措。看見我玫瑰就撲了上來,我抱住了她,心裡有了主意。
我對那個叫娟娟的女孩子點點頭,然後把玫瑰帶走了。我脫下衣服披在了玫瑰的身上,結果她就縮在了我懷裡。
我們的車經過路口的時候,我分明看見她母親騎著自行車焦急地往娟娟家方向去了,但是我沒有做聲。這個看起來勞累奔波的母親是應該給她一點同情心的,但是我內心有點雀躍。
從今天開始,我要徹底地掌握那個曾經侮辱過我的女人的神經。你說我是為了報複嗎?不,不完全是的。如果她沒有得罪過我,我估計也會這麼幹。
玫瑰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直到我扶著她進了一家旅館。
她跟著我,沒有任何不安。她的思想已經有點崩潰了。我其實是她在自己內心建築起來的唯一一座祕密花園,但是現在也被她母親粗暴地摧毀了。她只有跟著我,別無選擇。
其實這個事情也教育那些女孩子,千萬不要隨便把自己托付給那些看起來冷靜堅強的男生。
多數人類總是很輕易把自己的信仰托付給那些少數的偉人,他們甘願讓出自己靈魂的領導地位。
玫瑰其實以前一直做的比別的女孩強些,但是那個晚上她徹底地失敗了,她和她的母親都已經把命運交到了我的手上。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也是我等待已久的。
葉安逸睜開了眼睛,發現朱裡清不知道甚麼時候在她牀邊盯著她。
「我記得你有一顆淚痣,怎麼點掉了?」朱裡清伸出手指,在葉安逸的鼻梁旁邊戳了戳。
葉安逸厭惡地往旁邊躲了躲。朱裡清忍不住笑起來:「謝靜嬋,你躲甚麼呢?你以前不是最喜歡跟著我的屁股後面叫我姐姐嗎?」
「對不起不知道你在說甚麼。」葉安逸看了看牆上的鐘,發現已經睡了有半個小時了。
「今天那個女生的媽媽刺激到你了吧?」朱裡清笑嘻嘻地說,「我記得小時候,你媽媽也滿院子打你,我們都在旁邊看著。」
「老師,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甚麼,」葉安逸看著她說,「如果你再這樣對我胡言亂語,我就要投訴你了。」
「喲,現在學會投訴這個詞啦?」朱裡清挑起眉毛說,「你只是個轉校生,只求自己不要給學校添麻煩就可以了,你投訴我,學校只會讓你走人,不會讓我走人,知道嗎?」
「你們學校真的很奇怪,學生們叫我白欣容,老師叫我謝靜嬋,我真的好像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葉安逸說。
朱裡清愣了一下,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白紙,擺在葉安逸面前:「這個真的不是你的惡作劇?」
那是一張打印出來的 A4 紙,上面印著幾個宋體黑字:「白欣容會再度和你對話。」
葉安逸拿起那張紙看了看,紙張有折曡的痕跡。
「在哪裡發現的?甚麼時候發現的?」她問。
「今天中午我一來辦公室就發現了,就塞在門縫下面。校醫室在一樓,都是以前的舊房子改造的,所以沒人會註意。」朱裡清攤手。
「你和白欣容有甚麼過往交集嗎?」葉安逸問。
朱裡清坐下來,隨手拿起一支筆,慢悠悠地說:「白欣容曾經來我這裡做過幾次心理輔導,她班主任陶桃安排的,要我『幫助』這個學生,就這樣。」
「看來你也和她的死有關系咯。」葉安逸說。
朱裡清臉色變了,她嚴肅地說:「你不要胡說八道,你新來的,甚麼都不懂不要亂說。她畢竟是已經死了的人,不要拿死者做文章!」
「那老師也不要隨便拿別人來做我的文章。」葉安逸穿好鞋子下牀。
朱裡清轉身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難道真的不是她?
但是那張臉,完全沒有變化。時間在她身上好像異常緩慢了一樣,如果真的是謝靜嬋,她是如何在這幾年的時間混得好像還不錯的樣子,還改名叫做葉真路的呢?
葉安逸回到教室,整個教室的氣氛變得很詭異,大家一看見她走進來就安靜了下來,不再閑談。
剛好差不多到放學時間了,最後一節自習課基本都是在放牛吃草。葉安逸走進來之後,反而出現了片刻的安寧。
她還沒坐下,姚美華就叫她:「葉安逸你出來一下。」
她出去了,姚美華嘆氣說:「知道你是過來複讀要考名牌的,但是你有些時候能不能不要給我添麻煩。」
「對不起,老師。」葉安逸誠懇道歉。
「我知道黃璃園那個人是有點過分,她媽媽也是有點嚇人,不過這種事情,下次交給學校處理就好了,你不要出聲……我怕同學們對你有看法。你知道我們班是曾經出現過那種情況的,我不希望你變成第二個白欣容。」
她試探性看著葉安逸:「你應該聽說過白欣容吧?」
「聽說過,原來坐我那張桌子的女生,後來跳樓死了,我了解的不多。」
「她不是在我們這裡跳樓死的,是在北京跳樓死的。」姚美華說。
——所以不關你們的事對嗎?葉安逸沒說出口這句。
「我聽說有同學拿白欣容對你做惡作劇?」姚美華問,「是不是有這回事?聽說有甚麼電子郵件全班到處發,還有人在黑板寫白欣容的名字,指向你?」
「嗯……我其實不懂他們是甚麼意思。」葉安逸說。
姚美華補充說:「這裡的學生個性都比較強,素質也不會有你以前學校的高,你低調點,不要讓她們針對你。」
雖然明顯不是自己想低調就能低調的事情,但是葉安逸還是點點頭。
放學鈴聲嚮了,一天又結束了。
她突然問姚美華:「姚老師,這邊的晚自習是強制性的嗎?」
姚美華搖搖頭:「並不是,蘇雲蘿就很少來上晚自習,你身體不好,也不用來。」
「那我想來呢?」
「你……你真的可以不用來,我們這裡晚上不是很安全。」姚美華說,「徘徊在校門外面的社會小青年挺多的,雖然老師們也有組織護送學生回家的,但是杯水車薪。如果你在一中這樣的學校補習,那稍微好些。」
非常意外的,葉安逸剛出校門口不久,就被人尾隨了。那個人跟的特別近,回頭一看,竟然是蘇雲蘿。
「怎麼了?」葉安逸問。
蘇雲蘿推著自行車,默默走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你今天在班上說的話,很帥。」
「哪一句?」
「——『你們適可而止吧,我只是個插班生,你們老是把我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死人聯繫在一起,實在有點過分吧』就這句。」蘇雲蘿說,「你是我第一個看過的,敢勇敢面對很多很多人的質疑、還能清晰發表觀點的人,而且那個時候你立刻改變了他們的看法。」
葉安逸想了一下,自己的確說了這句話。這句話有甚麼特別的嗎?這不是如實闡述事實嗎?
「你可能自己不覺得有甚麼特別,可是你說中了問題的要點,你不是白欣容,不能允許別人代入白欣容這樣猜忌你,」蘇雲蘿想了想,說,「我沒有辦法像你這樣抓住問題的核心,我想問問,是不是大城市來的孩子,都像你這樣?」
「在大城市讀書,一般來說,沒有哪個班級會因為一封無聊的電郵就去質疑那個人,起碼應該有人先試探著問,不然會鬧笑話。」葉安逸說,「不過,我在北京以前讀的高中也是重點高中,周圍的同學好像也沒有像你們班這樣的事,所以也不需要像我這樣為自己聲辯。」
葉安逸讀的高中的確是北京市重點,裡面的同學成績優秀,而且思維很開闊。她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由,其實是在高中以後。後來讀到了大學,大學裡的同學各自的想法也很多,並沒有幹涉別人私生活的愛好。
但是這種被周圍同學瘋狂抹黑,成為眾矢之的的感受,她很了解。
想到這裡,她心裡那股恨意又開始升起,這股恨意在面對黃璃園的媽媽的時候有,現在又有了。
蘇雲蘿突然展現了一個很淺的笑容,緩和了她內心的那股恨意。這是葉安逸第一次看見她笑。她說:「那我就有點動力了,我現在確定,努力考到大城市,考進更好的學校,就可以有更好的同學了。」
葉安逸從自己的思緒裡回過神來,趕緊點頭,對這個小姑娘的鬥志表示了肯定。
「你能不能把你們收到的那封郵件發給我看看?」葉安逸拿出行動電話。
蘇雲蘿點點頭,把那封郵件下載了之後,發送給了葉安逸。葉安逸仔細看了看,那封郵件內容很簡單,就是說要大家警惕這個新的轉校生到底是甚麼來历。裡面列舉了好幾個「葉真路」身份之謎的理由:「1 能考上大學的水平,就算是補習,也應該去重點高中補習,為甚麼來德信?2 大城市的孩子,為甚麼要來舉目無親的榕城補習?3 白欣容轉校去了北京,死了,然後葉真路就從北京來了,大家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證據是一張葉真路高中時候的生活照,說有人查到了「葉真路」以前高中的學校,去學校問了,說的確有這麼個人,但是給出的照片,完全不像葉安逸!也有同校的人說「葉真路」性格比較害羞怕事,和張揚的這個轉校生,也完全不符!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大家覺得有沒有可能,這個人是白欣容借屍還魂,盜用了別人的身份?」
「我是唯物主義者,我相信你不是借屍還魂。」蘇雲蘿說。
葉安逸皺眉,無奈地搖搖頭,心想成績不好的學生,除了愛嚼舌根,腦子還不太好。
「對了,你昨晚是不是被跟蹤了?」蘇雲蘿突然問。
「你怎麼知道?」葉安逸問。
「總有人在背後傳小話,說打了張志濤的人和跟蹤你的是一類人,還說你身邊有保鏢,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葉安逸只能無言以對。
蘇雲蘿示意她走到一個稍微隱蔽的地方,看了看左右,說:「雖然我也不是很確定,但是校外混混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和陳曦有關。」
陳曦?葉安逸回想了一下,想起那個班花級別的女生,看起來斯斯文文,還有點清高,怎麼會是她?
「我沒得罪她呀!」葉安逸說。
「你還記得張志濤嗎?被打到現在都沒來上課的那個?」
「記得啊,怎麼了?」
「不確定是不是同一撥人,但是聽說也是社會小青年。張志濤和你多說了話,所以被打的!」
「哈?為甚麼他和我說話就會被打?」葉安逸不能理解。
「因為他之前追過陳曦!」
「哈?為甚麼之前追陳曦,然後和我說話就會被打?我還以為陳曦追過他呢。」
「你真是遲鈍,」蘇雲蘿嘆氣,「追過陳曦,表示他以後只能追陳曦,陳曦是班花。他現在放著班花不理來搭訕你,不是找死嗎?」
「等一下,我還是不懂你的邏輯。」葉安逸皺眉,「你是說張志濤喜歡過她,還是她喜歡過張志濤?」
「張志濤喜歡過她,高一的時候我們全班都知道!」
「那她喜歡張志濤不?」
「她才看不上張志濤呢。」
「我知道了,張志濤是她的備胎,那你的意思是,張志濤只能當她的備胎,如果和我搭訕,就不再是陳曦的備胎,所以陳曦就要叫人來打他對嗎?」
蘇雲蘿愣了一下,似乎沒意識到可以從這個方向考慮。但是她畢竟是優等生,反應過來裡面的邏輯關系之後,她突然又笑出來了。
「你這麼說,真的很形象。」蘇雲蘿說。
葉安逸徹底被這些高中生打敗了:「你們都不覺得這做法有問題嗎?」
「有甚麼問題?大家都覺得張志濤本來喜歡陳曦,後來又喜歡你,就是他該死,他是個渣男!」蘇雲蘿自己說出來都覺得有點好笑。
「等等,渣男不是這麼用的,」葉安逸擺手,「渣男是一個男人背叛了愛他的女人,欺騙了她,才能叫渣男。張志濤追求陳曦不成,然後再去追求別的女生,這種不能算是渣男,知道嗎?」
「明明是陳曦自己不要人家在先的。」葉安逸吐槽。這種強制性圈養備胎的行為真的是太孩子氣了。
「反正,你要是和張志濤交往,你就會被打死。」
「我沒和他交往。」
「說話也不行。」
「那你們平時都不和張志濤說話嗎?」
「我們說沒關系,張志濤並不喜歡我們。」
「那你怎麼知道他喜歡我?」
「外界已經傳聞他被你迷得死去活來的。」蘇雲蘿啐道,「他肯定是不肯答應不追你,不然不會被打得這麼慘。」
「……」葉安逸已經覺得沒辦法再說甚麼了。
她沒想到即便自己甚麼都沒有做,這些高中生還能自行玩出這麼一出狗血劇來:演繹這麼多劇情,他們都不需要問問她的看法的嗎?
「我是警告過你了,你最好不要傳出去。這件事就算你知道和陳曦有關,最好也裝作不知道,不然她會讓你死得很慘。」蘇雲蘿說,「我走了,以後在學校也少和我講話吧,我還先安心備戰高考呢。」
「……謝謝啊。」葉安逸點頭。
「下次英語測驗,我可不會輸給你。」蘇雲蘿推了兩步車,騎上車走了。
小城市普通高中裡掙紮的優等生,鉚足全力等著魚躍龍門的那一天。就這樣看來,高考這種制度,的確是維護了很多像這樣的青少年改變命運的權力。如果沒有高考這個信仰,蘇雲蘿這樣的人,會在德信這樣的環境下,變成甚麼樣呢?
葉安逸回家路過大院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保安大叔。她想和他打個招呼,卻看見他很快別過頭,當沒看見她的樣子。她就只好收回了自己的手。
沮喪之下,接到了顧一鳴老師的來電。
「你昨晚怎麼了?」他溫和地問。
葉安逸把最近在學校內外的遭遇告訴了他。顧一鳴也沒想到高中生裡有這麼荒唐的人際關系,聽了嘖嘖稱奇。
「我覺得你大概是被人嫉妒了,」顧一鳴笑道,「小姑娘覺得你搶了她的男朋友。」
「張志濤並不是陳曦的男朋友,只是追求過她。」
「有些女孩子會把追求者當成自己的獵物收藏的,自己雖然不想理,但是別人不可以染指,你能理解嗎?」
「我不能理解。」
「被追求其實也是社會評價的一部分,自我評價體系沒有完成之前,外部的評價對青少年自我定位很重要。」顧一鳴停了一下,問道:「學校裡還有甚麼讓你煩惱的事情嗎?」
葉安逸想到了朱裡清,但是她沒提:「沒有了。」
「你把今天的觀察結果寫成文檔發給付家敏吧,不用再和她視頻了。」
「我還要給她發一份嗎?」
「當然了,你和她一起做的課題嘛。」
葉安逸掛了電話,整理了一下思路,盡可能客觀地寫了一份書面的報告,用電子信箱發給了付家敏。
發的時候,她突然又想到,這個顧一鳴雖然沒有提到昨天打電話的事情,但是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顧一鳴本人,而不是昨天那個假冒他的人。
他還和自己一本正經討論一些青少年群體社交的問題,應該是導師本人無疑?
半信半疑,和他對話的時候還得要註意保護自己。葉安逸想,只有回到北京當面問顧一鳴才能確定一些事情了。
各種事情做完,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葉安逸看了看冰箱,自己做了點面吃,吃完了面,到了晚上九點,她換了衣服出門打車。
路過小區門口那個看守車輛的大叔旁邊,他躺在躺椅上打瞌睡,旁邊放著一瓶羅漢果泡的茶。葉安逸走過去,卻被他叫住:「你還敢晚上出門?」
回頭看的時候,他已經兩眼炯炯地看著自己。葉安逸只得打招呼:「怎麼稱呼你?」
「叫我羅叔就好。」他回答,接著又嚴肅地警告她,「這裡晚上不安全,最好不要出去。」
「我有點事,盡量早點回來。」畢竟幫過她,雖然沒有甚麼交代自己行蹤的必要,但是葉安逸還是不忍心拒絕這個人。
「別到了出事了以後後悔。」羅叔非常不客氣地說。
這個人怎麼回事?為甚麼總是對自己一副訓誡的口氣?小城市中老年男人的通病?她心裡不禁如此嘀咕。
葉安逸是打了個車才到的那塊地方。
那塊地方現在已經夷為平地,變成一個小廣場。她再三和司機確認,這裡是不是榕城九中,司機不耐煩地說:「這裡就是原來九中的地址,後來這塊地賣給房開,學校搬到了更遠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新校址,要的話我帶你去。」
她拒絕了。
最近幾年的教育改革,九中已經作為九年義務教育一部分,保留了初中部,高中部已經和別的學校合並。之後又搬到了更遠一點的新開發區,這裡就變成了新樓盤的地址。
這個樓盤也挺擁擠,雖然也是今年來流行的高層建築,但是樓和樓之間距離很窄,也只有這個小廣場是一個活動空間,到處都是帶了小孩出來玩的老人,還有哪些無所事事的情侶們。旁邊是一些奶茶店,還有品質不高的服裝店,還有幾個跳舞的大媽,小聲放著音樂,掩蓋不過周圍的歡聲笑語。
之前的那棟樓到底在哪裡呢?葉安逸有點踟躕地判斷著位置。
沒想到過去即便再塵囂之上,也有人被遺忘的一天。
又或者塵囂之上是個人制造出來的錯覺,過客並不在意。
「你為甚麼叫我來這裡?」黃璃園騎著電瓶車,好不容易找到了葉安逸。
「這裡以前是一所學校。」葉安逸說。
「是啊,九中,搬走了。」黃璃園擦了擦汗,「我初中就是在九中讀的。」
葉安逸遞給她一瓶可樂,剛剛在冷飲店買的,冰冰涼涼,黃璃園猶豫了一下:「我沒打算和你做朋友。」
「喝吧,一瓶可樂而已。」葉安逸打開了另外一瓶,她喝純淨水。
小廣場有中心路燈,她們站在陰影處,這裡人不多,沒人註意到她們。大媽們的廣場舞快結束了,在收拾東西。
「你媽媽是不是經常提醒你,周圍人都很鄙視你?」葉安逸突然問她。
「你怎麼知道。」黃璃園問,「呵,今天你看到了吧。是啊,我媽媽經常說周圍人覺得我很下賤,我小學的時候穿裙子出門,我媽說我穿裙子是想出門勾引男人。」
葉安逸輕輕笑了一下,突然諷刺地說:「你媽媽應該很久沒有性生活了。」
黃璃園被她嚇了一跳,吃驚地盯著她。
葉安逸突然伸手拍怕她的肩膀:「離婚了之後,在異性那裡遭受挫敗,過分壓抑性需求,然後就會變本加厲在別人身上投射自己,她一定很害怕面對自己的性需求,才表現得這麼貞烈。」
「這話誰說的?」黃璃園緊張起來。
「我隨便猜的,」葉安逸在陰影裡朝她露出一個特別痞的笑容。單獨相處的時候,她變得和平時很不一樣。她嘲弄地笑著:「甚麼心態的人才會把一個小學生穿裙子出門說成勾引男人啊。你穿裙子是在勾引男人,你呼吸也是在勾引男人,你就算打了個噴嚏,也是在勾引男人。她要拼命壓抑自己的欲望,讓自己不去想男人,所才會罵你吧。」
黃璃園被她說得面紅耳赤,無法反駁。她結結巴巴地說:「這就是你說我不要到處亂說別人的男女關系的原因嗎?」
「是啊,我們對待這個世界,要力求如實還原它的本來面目,」葉安逸指著她,「人在歪曲反映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的言語會反過來影嚮她的思維方式。所以你看這個世界就越來越歪越來越歪……你媽媽說周圍人都說你下賤,你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就原來越強。」
「你……你是說……我媽媽在說我下賤,所以我才會說別人下賤?」
葉安逸喝了一口水,說:「我不了解你,但是我見過這樣的例子。母親瘋狂在女兒身上投射自己的失敗,自己不願意面對自己婚姻的失敗,然後怪罪在女兒身上。男人和她離婚,就是不要她了。男人為甚麼不要她呢,她不會去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假設了一個虛擬的狐貍精,一個非常擅長勾引男人的女人。她沒有錯,是這個狐貍精的錯。但是她找不到那個狐貍精,那個狐貍精在她心裡又是真實存在的,所以她只能在她最近的女兒身上,去找這個狐貍精。女兒呢,戰戰兢兢,只能努力活得不像個狐貍精。」
黃璃園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論調,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黃璃園笑道:「你知道活得不像個狐貍精的最好方法是甚麼嗎?」
「是甚麼?」
「就是在旁邊找到一個狐貍精,努力鞭笞她,只要有人當這個狐貍精,那麼自己永遠就不會是一個狐貍精。」她攤手說。
黃璃園愣愣的,可樂把她的手凍得發麻,但是她反應不過來,不知道怎麼接話。不知為何她覺得對方說得很有道理。
「你還聽不懂呀,」葉安逸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放在可樂旁邊,「你看,它是不是白色的。」
「是。」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放在帽子旁邊,這下紙巾的白襯托出帽子的灰色:「你看。」
「它是灰色的。」
「視覺明暗對比,會讓你對它有不同的判斷。」葉安逸看著她,「你身邊要是出現了一個蕩婦,那你肯定就安全了。這就是你總是盯著你身邊的人做蕩婦羞辱的原因。」
黃璃園像被紮破了的氣球,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盡管如此,她突然覺得很輕松,眼睛慢慢盈滿了眼淚,然後捂臉哭了起來。
「你說的那個例子,和我媽媽好像啊……」她嗚咽著說,「但是我一直以為我媽媽是為我好才這樣的……」
她內心真的以為是為你好呢。葉安逸看著她,默默地這麼想。
可樂還剩下一大瓶,葉安逸手裡的純淨水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黃璃園哭了一會兒,擦了擦眼淚,變得平靜多了:「你今天叫我出來不光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吧,你還想問我甚麼?我告訴你我不想招惹陳曦。」
果然世界還是弱肉強食,即便是黃璃園這樣內心充滿憤怒的女孩,依然不會招惹比她更強大的對象。
「你能不能告訴我,關於白欣容的更多的事情?」
「你為甚麼要打聽她?」
「嘖,我總是坐在她的位置上,大家老是把我和她聯繫在一起,很煩的。」葉安逸皺著眉頭說,「而且我懷疑你們對她的描述有極大的偏差,我想看看她到底真實的是個甚麼樣的人。」
黃璃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搖頭說:「不,你和她不太像。說實話,我收到郵件也嚇了一跳,剛才聽你談話,知道你不是她。她腦子沒有你清楚,註定會吃一輩子虧。」
黃璃園喝了一口可樂,開始講白欣容的事情。
「她和我一樣都是父母離異,她和媽媽生活。和我不一樣的是她爸比我爸爸有出息,去北京創業了。她媽媽卻不如我媽媽。她媽媽挺慫的,所以白欣容經常和我說,她不想變成她媽媽那樣的人。」她低頭,「但是那個時候,我指責她,說我們不能違抗母親,不管她怎麼對待我們,畢竟是我們的媽媽。」
「像你媽媽今天那樣對你也不要緊嗎?」葉安逸說。
黃璃園臉色變得很難看,說:「我媽媽以前沒有這樣對待過我,她沒有在公開場合這樣罵我,這件事和你有關系,因為我遇見了你,我不該惹你這樣的人。我現在知道你的可怕之處了,你是個能控制別人情緒的人。」
「被你看出我自己都沒發現的能力呢。」葉安逸略帶嘲諷地說。
「那時候白欣容非常不同意我的話,但是她也不敢違抗母親,因為離開她,自己上學吃飯都有問題。我們經常在一起吐槽各自的家庭,然後就成為了朋友。那個是高一剛開學不久的事情。」
高一的時候,兩個女孩子還是比較要好。後來高二分班了之後,白欣容和黃璃園都選了文科,就一起來到了高二(1)班。
德信中學在文科上比較有優勢,而一班又是經過篩選之後,比較優秀的學生才能進一班,所以學校自然就給予厚望。
白欣容當時入學成績排名在全班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蘇雲蘿。
但是白欣容非常引人註目,她很漂亮,剛入學就很有名。大家背後對她和陳曦兩個人誰最漂亮還有一番排名,後來認為白欣容是可愛型的,陳曦是冷豔型的,陳曦氣質更勝一籌。
白欣容聽說了之後有點委屈:氣質這種東西,其實需要經濟支撐。那次秋游,陳曦就穿了一套簡簡單單的休閑服,被人認出來是甚麼牌子的,雖然款式很簡單,但是非常修身,自己只能穿初中時一路穿過來舊裙子,皺巴巴的裹在自己已經開始發育的身材上,顯胖又土氣,還引發了旁邊男生的嘲笑:「白欣容,你怎麼還穿幾百年前的舊衣服啊!」
「怎麼就不舍得買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啊!」
甚至還有男生指著她胸前扣子因為布料縮水而勉力拉伸笑道:「暴殄天物啊!」
就那一次秋游,白欣容和陳曦的地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陳曦落落大方,打扮得體,贏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都一致評她是級花。
白欣容很受打擊,第一次段考只考了全班三十名,陳曦卻考上了第二名。
第一名依然是高分入學的蘇雲蘿,她把第二名的陳曦拉了三十多分。那時候的班主任是陶桃,她看著成績笑著說:「蘇雲蘿比較特殊,她是重點高中的水平,大家不要和她比,和陳曦比就好了。」
那段時間陳曦心思並不在白欣容身上,她盯上了蘇雲蘿,盯著她猛追慢趕,試圖把第一名拿過來。但是每次測驗,蘇雲蘿的優勢卻是越來越大,有一次數學甚至拿了滿分,這的確已經不是德信高中的水平能夠企及的了。
好在蘇雲蘿對外界毫無興趣,並且公開已經說明自己家庭困難,需要學校給予經濟的支持,所以她玩命學習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大家就覺得她是個怪咖,封閉自己,性格古怪,有些男生逗她,有次藏了她的學習資料,她急得眼圈都紅了,找了半天。後來每次放學都搬著厚厚的學習資料和課本回家,也不敢放在教室裡了。那些男生討了個沒趣,也覺得她有點可憐,就不再折騰她了。
真正讓他們不再折騰她,是因為她成績在德信中學來說,實在是太好了。校長都說了這個是德信中學十年一遇的人才,要重點保護,老師十分關註她,她並未表現出對社交的興趣。有些時候有些同學去問她問題,她也是淡淡的抽空講解,這種設定被旁邊人接受之後,找她麻煩的人就少了很多。
蘇雲蘿在全市摸底統考的排名最好成績拿過全市十一名,有些時候遇見了一中二中這種重點高中的人,德信中學的人也可以吹牛,說自己的同校有個女孩子是全市統考可以排上名號的人物。一二中的那些高材生對這位普通高中出來的學霸也略有耳聞,偶爾也有人過來偷偷看到底是誰,德信中學的學生也感到自己挺有面子。
但是白欣容就不一樣了,她經常被人拿去和陳曦比較,內心並不服氣,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屢屢敗北,看起來十分可憐。又後來,她媽媽來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拉住班主任哭訴了半個小時自己不幸的婚姻和命運,把自己家庭事無巨細都說了,連買房子還欠了多少貸款都要說。班主任的表情從最初的關切變成了不耐煩,最後甚至有掩飾不住的鄙夷。
這件事被黃璃園的媽媽看到,回去就和黃璃園說,她實在看不起這種母親,叫黃璃園離白欣容遠一點,不要和她交朋友。
「有這種媽,她遲早會被人欺負的,你不要和她走太近,以免被連累。」黃璃園的媽媽說。
黃璃園聽不懂這裡面的話,但是對白欣容留了心。
很快她也發現了白欣容的很多缺點:她對周圍人的依賴心特別重,有些時候甚至為了取悅別人刻意做出一些誇張的動作和言辭,這一點在陳曦奠定自己在班級上的核心人物地位之後,越發的明顯。而且她一方面很嫉妒陳曦,一方面又很想接近她,並且討好她,這下和黃璃園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
黃璃園對她這種懦弱和敏感幾乎有點無法忍耐,於是漸漸和俞欣然玩在一起。白欣容看著黃璃園遠離自己,越發接近陳曦,這讓黃璃園更加失望,有幾次忍不住當眾對她出言譏誚。白欣容被她激得哭了起來,班上就有同學說她太兇,弄哭了白欣容,氣得黃璃園再也不和她說話了。
事情不久之後,就爆發了白欣容說要玩弄年級多少個美男子的傳聞,黃璃園覺得她簡直蠢到了極點,也骯髒到了極點,別人問起她的時候,她鄙夷地說:「那種綠茶婊,我說了一兩句話她都要哭,真討厭!」
然後這句話被傳出去,白欣容在對多名男同學有企圖的同時,又變成了設計女同學、陷害女同學提高自己身價的綠茶婊。
黃璃園也沒有想到白欣容的人設會坍塌得這麼快,從心機婊,騷貨,到綠茶婊,用了都不到一星期的時間。之後她還聽聞了很多被白欣容「陷害」的女生的痛訴,這些事情堆積在一起,班上就沒有人願意和她一起玩了。
原來的班主任因為要生產,就讓陶桃來代替班主任的工作。
陶桃的出現,本來讓 1 班的同學都很喜歡。原來那個班主任古板,嚴厲,而陶桃卻親和力很強,而且也樂於和學生交流,大家都挺喜歡她。後來她就開始關註被孤立的白欣容。白欣容遇見了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班級逐漸分成對立的兩派,一方面白欣容和陶桃不斷訴苦,另一方面,學生們開始覺得陶桃對白欣容過於偏愛了,有偏袒的嫌疑。
這個矛盾在黃璃園被陶桃找去談話,請她不要針對白欣容的時候激化了。黃璃園非常憤怒,當眾頂撞老師,說她對白欣容沒有興趣,只是不想和她接觸。她難道沒有選擇和誰一起玩的自由嗎?
此話一出,一直戴著「孤立同學」罪名的學生們也跟著憤怒了:對啊,我們又沒有對她怎麼樣,我們只是不和她玩而已。難道我們沒有選擇和誰在一起玩的自由嗎?
陶桃老師十分生氣,說你們就算能選擇和誰在一起玩的自由,也不可以孤立同學,霸淩同學啊!
這話一出,大家立刻火了,沖著白欣容怒道:「你在背後說我們甚麼了!」
白欣容立刻嚇得否認,說自己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被霸淩,都是陶桃老師妄想出來的。
陶桃老師非常吃驚,她大概沒有想過會遇見這樣的學生,但是班上的學生對她立刻開始了反攻倒算:他們寫了投訴信,上面寫陶桃老師故意制造學生矛盾,給班上同學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全班簽名,也包括白欣容,直接送到了校長辦公室。
校長這下嚇壞了,為了求證,就把白欣容叫過來,問她到底是不是有這回事。白欣容倒是斬釘截鐵,回答說的確有這回事,而且這個老師不斷給自己灌輸和自己同班同學對立的觀念,極大影嚮了自己和同學之間的誤會。
「其實我的同學對我都非常好啦。」白欣容在校長辦公室,無辜地眨眼說。
陶桃在旁邊幾乎氣絕,指著她忍不住破口大罵,被校長請了出去。
校長對這件事的處理還是比較慎重,他想起了 1 班最老實的優等生蘇雲蘿,想叫她過來問問情況。蘇雲蘿淡淡地表示自己的父親病情有點反複,她這段時間需要回家照顧父親,沒有辦法來上學了,直接選擇了回避。
畢竟是難得一見的優等生,他也不願意因為班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擾她。考慮再三,終於決定將陶桃老師停職,讓她暫時在家反省。
白欣容繼續在高二(1)班學習。
為了不引起大騷動,這個決定是在高二第二學期剛開始做出的。當時沒有老師願意擔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有一個多星期,班上的內務由班長陳曦主持,學習委員蘇雲蘿和生活委員俞欣然協助。
白欣然並沒有和同學和解,她在高二下學期陷入了更加猛烈的孤立和霸淩中。她的書本經常丟失,她的課桌經常被人寫上各種難聽的語句。她開始間斷性的早退曠課,並且成績一落千丈。
高二下學期的期考,她成為了全班倒數第五名,她媽媽瘋了一樣來學校鬧了一出,然後經過協商,做出了轉學的決定。
——「再往後,就是她去北京讀書,聽說他們八月份就開始補課,結果還沒到兩個月,她就跳樓自殺了。我了解的只有這麼多。」黃璃園說完之後,喝了一大口可樂。
「你討厭她嗎?」
「說實話,挺討厭的。我們其實也知道那個陶桃老師後來是背鍋了,但是誰叫她願意被她纏上呢?我媽媽說的是對的,這種人,和她關系太密切,一定會遭殃的。」黃璃園說,「她真的不值得你追究太多,你比她強太多,你不會遭遇和她一樣的事情的。」
葉安逸說:「你真的覺得她是個綠茶婊嗎?」
「和你說了之後,覺得倒也不是,她就是很軟弱,和她媽媽一樣,動不動就哭,又做作,所以很讓人煩。」她又喝了一口可樂,「誰讓她自己說要追這麼多男生呢?」
「哪些男生,你能告訴我嗎?」
「一個是我們班上的張志濤,你也見過了,體育委員,傻乎乎的大個子,對你挺熱情的,」黃璃園已經和葉安逸甚麼說了,如今也不介意,「還有另外幾個是別的班級的,我給你名字,你可以慢慢對號入座。」
她喝光了可樂,說自己要回家了。她出來太久,如果太晚回家,她媽媽可能會懷疑她「出去勾引男人了」。
「後來你再也沒有和白欣容單獨聯繫過嗎?」葉安逸問。
黃璃園明顯地遲疑了一下,說:「她去北京之前,有一天晚上突然打電話給我,叫我去一個酒吧見面。」
「為甚麼是酒吧?」
「那天是她十八歲生日,」黃璃園說,「說希望生日和我見一面。」
葉安逸突然想起白欣容在日記裡提到的,希望「紅桃 K」不要擁有和他一樣的悲傷的十八歲生日。
「你去了嗎?」
「我沒有,我直接回絕她了,她說如果我不來,就一直在酒吧門口等我,還說我是唯一理解她的朋友。」
大概是之前背叛過陶桃,加上風評太差,黃璃園也不肯去了吧。
黃璃園猶豫了很久,最後說:「其實我後來去了,我遲到了一個小時去的,就是想看看她還在不在,是不是還在撒謊。」
「你去了嗎?」葉安逸問。
「我去了,九點左右到的,」黃璃園說,「但是沒有看見她在她說的那個桌子旁邊。」
說的這裡,她呼吸有點急促,好像在避免一些事情:「我先回去了。」
她還沒有說完就跑,葉安逸想叫住她,但是她根本沒有回頭。
那瓶可樂喝了一半,放在臺階上。
葉安逸順著她跑掉的方向看,發現她跑去的方向,就是老九中以前的教職工家屬區。不過現在已經拆了,建了新的樓盤,她跑進去的是哪一棟就不知道了。
葉安逸被這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所吸引,忍不住走了一段路,進了那個小區。裡面到處都是小葉榕,已經有些年頭了,看來九中的搬遷,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有人在她身後的暗處,按下了一串電話號碼。
葉安逸在小區裡四處走動了一下,看到的都是夏天出來乘涼的人群,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打打鬧鬧的小孩子,這是非常常見的南方生活。她走了好一陣,才認出了前面幾棟矮小的舊式樓房,原來這幾棟家屬區的樓並沒有拆掉,而是淹沒在新樓盤之中了。它們還是七層的樓高,沒有電梯,窗戶玻璃還是老式的那種帶了顏色的推拉玻璃,上面正傳來叫罵聲,還有女孩子的哭喊聲。
呵,還是這樣。葉安逸嘴角揚起冷笑。
這時候頂樓有一家窗戶拉開,一個女孩子跨出窗外,哭喊的聲音更清晰了:「你再說!你再說我就跳下去!」
然後是婦人的聲音:「你半夜跑出去幽會臭男人!還敢說自己沒錯!你今晚又不上晚自習,你出去那麼長時間幹甚麼!」
「我是九點半出去的!我剛就回來了!我哪裡晚了!」女孩子尖叫。
葉安逸眯起眼睛,努力判斷那個女孩子是誰,實在是太熟悉了,這個場景也太熟悉了,她瞬間恍惚。
——你說你是不是出去睡男人了!
樓下聚集了人,大家都互相叫著:「別亂來啊!」
也有幸災樂禍的聲音,說:「又是那家人啊!」
「那個女的和她女兒真的沒救了!」
是她。
葉安逸突然醒悟了,趕緊沖上前,想開口叫:「——」
但是那個女孩的媽媽撲過來了,可能是想強行把女孩拉回去,但是女孩子嚇到了,本來是坐在窗臺上的,一個不留神,就滑了下去,直接從窗臺掉了下來。
樓下人群一陣尖叫,四下讓開。
別跳啊……葉安逸還來不及喊出這一聲,那個女孩子已經重重摔下來,摔在了她面前不遠的水泥板上。
水泥板是個棋牌桌,本來在那裡下棋的人早就因為騷動四下散開,女孩子的頭重重砸像棋牌桌,身子撞擊在石椅上,然後脖子發出了清脆的斷裂聲。
葉安逸站在那裡,手腳冰涼。
是黃璃園。
她平時對人如此刻薄的中傷,全部來自於後天的習得,因為她身邊就有一個不斷用蕩婦羞辱的方式壓迫她的母親。
受到的傷害越多,反彈的就越多,最後自食其果。
她的眼睛睜著,不知道是不是臨死前會想起葉安逸開導她的那些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話,引起了她內心更大的震動,所以平日裡遭受的責罵,給她的痛苦反而加倍了。
過去的一切,历历在目,無法改變。
即便知道了也無法改變。
「白欣容。」有人叫白欣容的名字,她猛然回頭,卻看見一個男人迅速地隱沒在圍觀的人群當中。
她本來應該追出去的,但是因為被眼前的事情攪亂了心神,還是忍住了。
她往旁邊讓開,遠遠地看著人群圍住那裡,看著那個母親哭天搶地地從樓上沖下來,說死了女兒她沒有辦法活,看著救護車來到,看著黃璃園被蒙上白布,看著警方的人要過來調查,她實在看不下去,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小區的門口走去。
打車才到小區門口,就有警察電話打過來,說有個剛死了的女高中生,行動電話裡最後一個電話是她的電話,問葉安逸的身份。
葉安逸如實說她是她的同學,而且見面只是為了解釋一下在學校的誤會,那邊就聽見警察詫異地對旁邊人說:「是個女孩子,是同學。」接著就是黃璃園媽媽痛哭流涕說自己誤會女兒的事情:「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是個好孩子!」
警察問葉安逸能不能過來一趟做個調查,葉安逸說好的沒問題。她住的地址不在黃璃園家所在的派出所轄區。眼看時間也晚了,考慮到未成年人,警察就主動派車上門做筆錄。
見了面之後,發現是一個看起來和死者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警察也有點意外。葉安逸躲在舊式的防盜鐵門之後,說一個人住讓陌生人進門有點害怕,可不可以在樓下做筆錄。警察說沒事可以到院子裡談話。
他要看葉安逸的身份證,葉安逸想起自己是用了葉真路的身份在這邊讀書,就推脫說沒有帶。片警也不強求,要她報了身份證號。身份證號自然是葉真路的,在網上查,顯示的還是北京的住址,葉安逸完全能背得出來。警察葉安逸是不是有大人在家,葉安逸說沒有,她是借讀生,戶籍在北京那邊。
「為甚麼這麼遠過來補習?」警察好奇地問。
葉安逸說:「我外婆家是這邊的人,小時候在這邊獃過。」
「哦……」警察就沒問下去,然後就告辭了。
他們在談話的時候,警車一直都是停在院子裡,紅藍閃爍的警燈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探頭探腦往下望,看著那個女孩子站在院子和警察說話。
那個保安羅叔也在其中。
保安羅叔等警察走了之後,問她:「你又被那些小混混跟蹤了?」
葉安逸否認道:「不是,是我同學失足摔下樓,警察過來問我一些情況。」
「哦……」聽說出了事情,羅叔沒有再問,葉安逸隨即安慰他說:「要真因為混混跟蹤我的事情被警察調查,那那些混混看到這裡也應該不敢再跟蹤我了。」
「你真是傻了吧,不懂事,」羅叔說,「你報警,人家還以為你出了甚麼事。一傳十,十傳百,人家傳聞你被人強姦了,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還有這種事情?葉安逸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流言有多可怕,現在很多人看見警察問我話,也會有人以為出了甚麼事,萬一傳出去,說我偷雞摸狗的,你說怎麼辦?」
葉安逸愣了一下,沒想到社會還有這種生存法則,被人跟蹤了不能報警,警察認真處理了還會被人傳流言?
她想了想,說:「有人問起來,就說我迷路了,警察送我回家好了。我是外地人,晚上害怕報警很正常。」
羅叔看著她,搖搖頭,擺擺手:「你還是太天真。算了,你快回去吧,在這裡停留太久,你看人家都在窗口上往下看了。」
流言就是這麼可怕。
我知道的,我知道流言有多麼可怕的力量。
她回到了家,又想起張柳岸說的那個版本的萵苣少女的故事。
——王子被巫婆弄瞎了眼睛,四處尋找萵苣姑娘。而萵苣姑娘已經生了兩個王子的孩子,也苦苦等待著他。
終於有一天,历盡艱辛的王子找到了萵苣姑娘,她的眼淚落入他的眼睛裡,他重獲光明。
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說到這裡,葉安逸的臉上開始有點反應了。她的臉色有點難看,張柳岸對她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相當放心。他知道她明白了這意味著甚麼。
「這是我年少時期一個重要的 case,具有重大紀念價值。」他笑著看著玻璃內反光出來的那張俊美的臉,彎腰對坐在椅子上的葉安逸說:「為了增強這件事情的喜劇效果,我那天晚上特意根本沒有碰她。」
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是的,我自己心裡最清楚,那天晚上玫瑰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她本來已經累了,臉埋在枕頭裡就睡著了。我還特意幫她掖好了被子。
第二天是我送她回家的。送她回去之前我說了很多安慰的話,我說「她畢竟是你媽媽,她會愛你的」,我說「你別怕人家會知道,不會有人知道的,不會有人嘲笑你的」。結果她終於點了點頭,決定回家向母親道歉並解釋清楚。
在學校大門遇見一臉疲倦的玫瑰母親,我欣賞地看著她母親那張驚訝,絕望而憤怒的臉。
會尖叫?還是會撲上來撕咬?出乎意料,她輕聲對玫瑰說:「回家換套衣服就去上課吧。」然後問我:「還有人知道這個事情嗎?」
「沒有。娟娟估計以為我送她回家了。」我平靜地說。
她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鐘,嘆了口氣說:「你也去上課吧,這件事情不要對別人講。」
我在她走過以後輕輕地笑了,她的反應讓我覺得我可能有點低估她了。但是我不相信這種對她刺激級程度高達五顆星的事情就讓她這樣平靜處理了。
或許她真的幡然醒悟,其實她女兒能健康成長才是最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在這種猜測之下,我那天破天荒地去了一次晚自習,下課以後我悄悄躲在教學樓裡等著樓層鎖門熄燈。
我帶了望遠鏡,教學樓後窗對著就是玫瑰她們家的教師宿舍樓。
謝天謝地,她家沒有拉窗簾。我看見吃飯的時候玫瑰端了菜上來,她母親端正地坐在桌子邊。
玫瑰開始動筷子了,她母親突然把桌子掀了,飯菜到處都是。玫瑰還楞楞地拿著筷子看著她。接著就是一個耳光,我似乎聽見了清晰的巴掌聲。
玫瑰掉在地上,捂著臉看著她,可能快哭了,她指著玫瑰鼻子嘴巴用力地一張一合。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學唇語的,因為我覺得讀唇語應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那種憤怒到極點的人的唇語,清晰而有形。
玫瑰突然要往門口沖去,她母親撲上去抓住了她。兩個女人在門前扭打起來。黑漆漆的教學樓,只有我一個人能欣賞這等真實的鬧劇。我手心有點出汗,判斷下一步她回怎麼做。
終於還是她母親占了上風,她拉著玫瑰的頭髮,拿出一個鐵絲衣架,一個已經扭曲的衣架把玫瑰的手強制性地放了進去。玫瑰的手被反剪在後面,她在地上打滾,掙紮,試圖掙脫。但是我已經看見她的自尊片片剝落,她抬頭看那個頭髮亂蓬蓬的母親,她的形象也已經在她眼裡片片剝落。
我沒有做甚麼!我沒有!
她的口型太明顯了。
但是她母親突然掩面哭泣,也坐在地上。明明是可以好好過日子的人,偏偏要弄得那麼狼狽。我已經取得勝利,開始給予她卑微的同情心。
這樣兩個人哭了半小時,估計勁頭也過去了,她母親擦著眼淚來給她「松綁」,然後把她扶進房間裡去。開了燈,接著出去關上了門。我倒覺得她是把門鎖上了。
玫瑰眼睛紅腫,坐在窗前的桌子邊開始對著鏡子擦自己的臉。她的臉哭起來真好看,眼睛更加水汪汪的。然後她對著窗戶外面發獃。
肯定經常這樣吧,看她的動作應該是習慣了。等第二天紅腫退卻,然後若無其事的上學嗎?鬧成這樣,第二天又落給鄰居話柄。
這樣長大,多麼堅強美麗的女子啊。我心裡贊嘆。
「你是誰!」一道手電射過來,。不好!是巡邏的學校保安。
接著四周一片雪亮,我拿著望遠鏡暴露在雪亮之中。
保安站在門外,認出是學校有名的優秀學生:「是你?」
我突然想起甚麼,急忙回頭,看見樓對面的玫瑰淚痕未幹,她驚訝地望著我。
少年與少女隔樓相望,黑暗中彼此卻暴露在雪白的光線下。猶如舞臺上單獨打下的聚光,历盡磨難以後兩個人終於相見。
我感覺黑暗深處落花朵朵,花瓣飛舞在我們之間。我聽見遠處有贊美詩,我想是她先聽見了,她的表情告訴我她聽見了。少女身穿白色睡裙,踏上窗臺對少年伸出雙手微笑。
你會帶我走嗎?你會帶我走嗎?
我也忍不住伸出手,然後看見她騰空而起⋯⋯
對不起,都讓你看見了。我已經不能保持那份美麗了。
「她死了嗎?」葉安逸冷冷地問。
——玫瑰臨死前要求對她的屍體做貞潔檢查。但是她母親沒有實施。
我後來轉學了,幕布已經垂下,表演結束了。
我才不想成日看見那個蓬頭垢面的瘋子在學校裡亂轉,雖然她本來是我的老師。
其實那個萵苣的童話,我認為本來那個巫婆就是萵苣姑娘的母親,甚麼愛吃萵苣最後放棄她的美麗母親,不過是受了委屈的萵苣姑娘的幻想罷了。
女孩子都相信能把她們帶走的是一個英俊王子,所以她們在高塔上成日憂傷眺望,然後默默忍受。
有時候忍受也是一種罪過,忍受可能會助長錯誤的泛濫。
「母親也是頭一回擔任這個角色啊,誰有能告訴她該怎麼做呢。孩子的父親又不在,本身就缺乏制衡情感的作用。愛一旦沒有平衡,就如洪水般泛濫,真可怕。」葉安逸聽完以後,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玫瑰死在十二歲是好事。她對母親的怨恨和對母親的憐憫,將來會折磨她一輩子。你知道的,就是那種理解,卻又要受到傷害。」張柳岸突然拿起葉安逸的手腕,上面有道淺淺的疤痕。他吻著那道傷疤,輕輕說:「玫瑰,你得到解脫了嗎現在?」
葉安逸抽回手,冷冷地說:「這個是我小時候被釘子劃破的。」
「別不認我,」張柳岸單膝跪在坐在椅子上的葉安逸面前。「那是你小時候想自殺,用打碎的風鈴割破的。玫瑰,那天你跳下來,我就倉皇逃走了。我不是想放棄你,我只是想保留你在我心裡那個美麗的形象,我不喜歡看見被摔得四歪八扭的你。」
葉安逸說:「張柳岸,你再這樣下去,我看你要接受心理治療了。」
張柳岸看無法繼續自己的幻想,只好嘆氣站了起來,輕輕地說說:「我多麼希望你就是她啊。因為你心裡也忍受了很多事情呢。」
葉安逸警惕地望著他,他回笑:「別忘了你是心理學的天才,我也是。」
她不再理會我,起身離開。他也沒有攔住她。
我聽見花朵綻放的聲音。我聽見那個女孩子說,你會帶我走嗎,王子?
他抬頭,迎著太陽閉上眼睛。
其實世界上誰又是幹淨如一的?誰的背上沒有醜陋的傷痕呢?你不知道即使你被我看見了那你以為最狼狽最醜陋的樣子,我也一樣會帶你走的嗎?
你真是個任性的孩子。你媽媽說對了。
他對著葉安逸的背影輕輕地說。
這就是塔樓上的少女的故事。
葉安逸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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