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着,老太太要領我們進去。
母親很樂意,我也有些期待。
進去以後,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綠色。
各種各樣的植物爬滿了內牆,白玫瑰開得正好,濃郁的香氣縈繞在莊園裏。
在主棟房子的內部,有一個透明的保險櫃,裏面鎖着一枚戒指,旁邊用瑞士的四種官方語言介紹,還有一箇中文標牌。
中文字體在一堆字母裏顯得格外明顯,上面寫着——「他在等她」。
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我們一行人就待在房子裏。
銀髮老太太身子骨硬朗,和我們聊着天。
「很多年前,有一位中國男士來到這裏,他買下了這座莊園,然後又找人挖了湖泊,打造了花圃,在花圃裏種了很多白玫瑰。
「大約過了兩個月,他突然敲響了我們家的門,把鑰匙暫時交給我保管,他說等過段時間他會回來,要在這裏求婚,到時候還會提前來佈置。」
說着說着,她突然感慨了一句:「多希望還能再見一見那個男人,如果他再不來的話,我可能就沒機會再見到他了。」
老太太的女兒和我們講,她的母親已經九十九歲了,能等到那個男人的概率已經不大了。
我圍着那枚戒指看了又看。
那上面鑲嵌着一顆很大的水滴形藍寶石,周圍是一圈很閃的碎鑽。整體來看其實很像一個小皇冠,藍寶石下面ţū́₁有着兩個雙託,呈鈍角 v 形,鋪鑲明亮式切割鑽石。
順着鈍角 v 形底託的弧度,下面排列着五顆豎式珍珠粒,珍珠的排列形狀也呈鈍角 v 形。很小的珍珠,卻給整體的設計添加了無法描述的美感。ƭũ₆
我推着母親離近了看,然後又湊到她耳邊。
「媽,您看,這個是不是很像約瑟芬系列的海藍寶珍珠鑽戒,甚至比那款還要驚豔。」
母親點點頭,笑着說是。
銀髮老太太給我們繼續科普:「這個是那個男人親自畫的設計圖,找人打造的,我最初看到的時候都震驚了。」
-2-
我從老太太的話裏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最初的時Ţû₊候,一位男士買下了這座莊園並細心打理,讓這座莊園呈現出他想要的狀態。
他又親自畫了設計圖,找人打造了鑽戒,想在這裏和女友求婚,這座莊園就是送給女友的求婚禮物。
之所以種滿白玫瑰,是因爲白玫瑰是他的戀人最喜歡的花。
這位男士把一切都安排好後,把鑰匙和戒指都交給了房子原先的主人,拜託她幫忙保管。他自詡粗心,害怕自己弄丟了戒指,也害怕女友提前看到戒指,到時候就不能夠給她驚喜了。
銀髮老太太當年滿口答應,細心地替他保管戒指和鑰匙,並提前祝福他求婚成功,還告訴他,如果確定了求Ŧųₓ婚日期,她可以幫忙佈置,那位年輕的男士滿口答應。
可是老太太等啊等,等了一週,一個月,一年,十年,二十年……
她等了很多很多年,一直等到如今滿頭銀髮,卻再也沒有等到當年的那位年輕男人。
莊園還是當年的莊園。
白玫瑰蔓延了一片又一片,綠藤枯萎後又重新生髮,長出了一茬又一茬。
景色一年比一年更美,可是當年那個信誓旦旦說要來這裏和戀人求婚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
老太太沮喪地和我們說,她應該已經等不到了,這是她這輩子唯一感覺遺憾的事情。
「爲什麼那個男人始終沒有來呢?」我開口多問了一句,其實心裏也明白,老太太給不出答案。
她如果知道答案,就不會等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着那個買走莊園的人出現了。
「應該是……他和他的戀人分開了吧。由於太過痛苦,所以再也沒有回過這裏。」
「如果只是單純地感到痛苦,他可以把這座莊園重新賣給別人,總不至於一直荒廢在這裏吧。」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按你這麼說,他也有可能是不在了。」
老太太說她已經等了快四十年,這座莊園作爲景點也已經有了二十年的時間。
它大概一直會Ţų⁹一直屹立在那裏,直到倒塌。
在我第二次提出要買下這棟房子的時候,老Ţů₆太太搖了搖頭。
「我已經收過一次錢了,這座莊園已經不屬於我了。這裏的地皮連年Ťṻₒ漲價,它所產生的附加值應該是完完全全屬於那名男士的。我不是那種貪財的人,不可能把這套房子當成是自己的,再賣給第二個人。」
我嘆了一口氣,倍感遺憾,但也不好強人所難,只是在心裏默默祈禱,那個男人有一天會回來,會帶着他的戀人來到這裏。
雨過天晴,我們一行人走了出去。
青翠欲滴的葡萄藤纏繞着古老的木架,水珠在葉尖閃爍,宛如鑲嵌的透明珍珠。遠處,山脈顯得越發清晰,與近處繁花似錦的莊園相映成趣。
莊園內,一池碧水清澈見底,裏面養着一些魚,身形很肥。周圍的樹上有很多鳥類,它們發出的蹄叫格外好聽。
-3-
現在是五月份,白玫瑰開得正好。
花瓣層層疊疊,細膩柔軟,生髮於綠意之間,更顯得高貴典雅。
陽光透過雲層,撒於一片青白之上,讓人挪不開眼。
白玫瑰花圃的對面,綠意盎然,生長着一排樹,相當壯觀。
我知道,那是山茶,也是母親相當喜歡的一種花。
只不過,這花生長得太大了,都已經成了樹。
「這些山茶開白花還是紅花?」我問銀髮老太太的女兒。
她回答我,說開白花。
白山茶,斷頭花。
整朵整朵地開,整朵整朵地落。
我看了看這兩處花圃。
一邊種着白山茶,一邊種着白玫瑰。
都是兩種很美的花。
我突然感覺有些可惜,白山茶從冬季開到三月,而白玫瑰在四月底五月初初吐花蕊。
兩者剛好錯過。
如果兩者花期相同,那樣的話,兩處花圃相對應着,整個景觀會更和諧更壯觀。
只可惜,花期是改變不了的。
我突然覺得,這像極了兩個沒有緣分的人之間的愛情。
相遇,卻極少有交集,更沒有結局。
萬幸得以相識,遺憾止於相識。
我拿出手機查了查。
白山茶的花語是含蓄,純真,理想之戀,你怎敢輕視我的愛。
白玫瑰的花語是純潔,浪漫,愛情承諾,我足與你相配。
不要輕視我的愛,我愛你,我足與你相配。
我放下手機,突然感覺一陣難過,也不知是爲何。
再往周圍細看,石牆斑駁。
即使是經過修葺,也掩不了一晃幾十年的滄桑。可正是這樣,更顯得有一種獨特的美。待在這樣的環境,會讓人覺得心裏很平靜。
這裏真的如同仙境。
我想,母親應該也會覺得不枉此行。
-4-
我們一路走過來,瑞士的小鎮莊園大多有相似之處。
我想,母親年輕的時候,也一定和她的愛人看過類似的風景。
但很可惜,他們過早地分開,多年的相處卻只換來了一句沒有緣分。
我無法具體感知母親內心細密的痛苦,但我始終爲他們感到遺憾。我知道這麼多年來,母親肯定從來沒有真正放下過。
我總覺得,他們兩個人之間,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
我太爲之惋惜了。
我們出了莊園,天空下起了暴雨。
老太太和她的女兒都很熱情,邀請我們去她們自己的房子裏坐一坐,喫上一些茶點,避一避雨。
我有些不好意思,卻心動於她的提議。
我讓人補上門票錢,然後又讓人從車上取了一份非常貴重的禮物。
老太太急忙擺手:「來這邊小鎮玩的中國友人不多,能和你們聊聊天我很開心。你們不需要補門票錢,那是我想讓你們進去看的,我總覺得和你們有緣分。」
「我其實還想感謝你們呢,我太想和人聊聊那位中國男人的愛情故事了。這麼多年,很少有遊客願意聽完的,他們總覺得一切都是我瞎編的,只是爲了給這座莊園增添點噱頭……謝謝你們尊重我,願意聽我講完一切,我太感謝你們了!」
我再三請求,老太太收下了禮物。
她正直,善良,熱情,健康,是位有福氣的老人。
她大可以把無人來認領的房子重新高價賣給別人,可是她沒有,還是一個勁地守着。
她也可以對房子的破敗置之不理,不去管它,反正這座莊園已經不屬於她了,不管也不會損失什麼。
可是,她也沒有這麼做,反而每隔幾年整修一次,把這座莊園裏裏外外都打理得很好。
這麼多棟樓,這麼多間房子,維修的費用絕對不是小數目。
所以,我佩服她,敬重她。
將近四十年的等待,我更驚歎於她的執着。
老太太住的地方很溫馨,傢俱並不算新,但乾淨整潔。
牆上掛滿了照片,從最初的帶着古樸感的木頭相框,再到鋁合金相框,最後是現在的高科技相框。
銀髮老太太見我們對她的照片很感興趣,就開始給我們介紹。
我低頭想和母親講話,卻看見她正怔怔地看着其中一張照片,甚至想要扶着輪椅站起來。
我連忙開口:「媽,您怎麼了……」
-5-
我順着母親用手指着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張並不算太大的照片,有些褪色,在塑料相框裏裱着。
我央求老太太把照片取下來,老太太的女兒看了她的母親一眼,然後把照片連同相框遞給我。
母親捧着那個相框,兩隻手都在抖,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哦對,我想起來了,這個就是那位年輕的中國男士,他當時走的時候,我說要和他合張影,等他求婚成功的時候,我要再和他以及他的戀人照一張相,見證他的愛情……
「可是這麼多年,那個男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只有這張照片能證明他曾經真的從我手裏買下了那座莊園。」
我細細地看着照片,上面的女人是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旁邊站着的男人很高,相當英俊,讓我覺得有些眼熟。
我讓人去車裏把母親的包拿過來,母親顫顫巍巍地接過,然後從一本被翻爛的書裏拿出幾張照片。
有一張全班的合影。
有一張母親和蕭杭先生的合影。
有一張蕭杭先生的單獨照片,上面的他永遠年輕,永遠意氣風發。
我把母親拿出來的照片給銀髮老太太看,她愣在那裏。
「這樣相貌的人不多……我記得,就是他,對比照片能對比出來……這個男人在哪?你們怎麼會有他的照片?」
我沉默着,母親也沒有說話。
那個男人二十二歲昏迷,28 歲死去。
當確定莊園的主人是蕭杭先生後,很多東西在我腦海裏一下子串聯了起來。
母親最喜愛的花就是白玫瑰,而她將白色山茶花種滿在港城的家,應該是因爲蕭杭先生最喜歡的花是白山茶。
所以,蕭杭先生設計的他們兩個人心中理想的家,是種滿白山茶和白玫瑰的。
他的愛從來都不只是虛無縹緲的承諾,而是落實在對未來的每一處規劃中。
他就已經做好了要和自己喜歡的人求婚的準備,可是意外總比計劃更早到來——我難以釋懷,更爲他們難過。
蕭杭先生的愛永遠拿得出手。
只是當年他種下這些花的時候,Ťůₓ應該沒有想到,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愛情就如同這兩種花的花期一樣,沒有交集。
銀髮老太太知道蕭杭先生已經去世後,用紙巾不停地擦拭眼淚,甚至哭出了聲。
「我原本以爲他沒有等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所以不再來這個地方了,房子也不要了,戒指也不要了。可是我從來沒想到,他原來已經去世了……原來在他還那麼年輕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我……」
說着,她戴上眼鏡,去了自己的房間,拿出一份多年前的合同,遞給我的母親。
「你看看,這是不是那個人的名字……」
母親看了又看:「是的,這是他的德語名,這就是他的名字,真的是他……」
老太太讓她的女兒把那枚戒指取過來。
母親坐在輪椅上,細細地打量那枚戒指,戒指的內側刻着兩個字母——wy
像是「唯一」,又像是「晚憶」。
-6-
母親從包裏拿出一個盒子。
盒子上滿是破損,即使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很愛惜,可是盒子還是有了殘缺。
盒子裏面是一對珍珠耳環,母親戴了多年的珍珠耳環。
連接合浦南珠的底託上,也刻着兩個小小的字母,wy。
只不過,過了這麼多年,那痕跡已經很淡了。
這是母親戴了大半輩子的珍珠, 是當年蕭杭先生送的。
母親這一生有着太多的頂級珠寶,卻唯獨愛慘了這對南珠。
我爲母親重新戴上那對耳環。
經過這麼多年,哪怕珠子是南珠, 哪怕母親花了很多功夫去保養它,可它的光澤度還是不如從前。
最遺憾的是,母親因爲肝癌全身浮腫,手指也變粗了很多, 已經完完全全戴不上那枚戒指了。
我嘗試了很多遍,都沒能替她戴上。
最後, 母親阻止了我的動作,拍拍我的手, 接過那枚戒指, 緊緊地握在手裏。
我抬頭,對上她的眼睛。
母親笑着說。
「樂樂, 戴不上就不戴了, 不難爲你了。」
我爲母親擦去眼淚:「等回去的時候, 可以改一改尺寸。等我改一改, 您肯定能戴上的。」
母親搖搖頭:「就這樣吧, 不改了。」
我向銀髮老太太一家人道謝, 老太太親手把鑰匙遞給我。
「照顧好你母親,現在,我終於等到了莊園的主人,這一生也算是沒有任何遺憾了。」
我點點頭, 再次道謝。
雨停了,我推着母親重新回到白玫瑰莊園。
母親躺靠在輪椅上, 依舊是緊緊地攥着那枚戒指。
我俯下身子,問要不要推她在周圍再轉一轉。
沒有人回答我。
我一瞬間有些慌了, 蹲了下來。
-7-
母親安安靜靜地躺靠在那裏。
再也沒有醒過來。
「媽……媽。」我不停地抹着眼淚,隨行的人都圍了上來。
我慌張地給丈夫打電話,他那邊接通以後開口。
「知悅, 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母親的 60 歲壽宴到時候都要邀請哪些長輩呀, 這邊有一些人, 我不確定要不要通知……」
「不用了……」我哽咽着, 哭得連話都說不好。
「母親走了, 怎麼辦,我沒有媽媽了……」
我握住母親的手:「媽,您看看我……不是說好了讓我們陪你過六十歲生日的嗎,爲什麼不再等等?我捨不得您……媽。」
我的眼眶裏噙滿了眼淚,慢慢地,看人不太清晰。
有那麼一瞬間, 眼淚中折射出的光線彷彿讓我回到了幼時。
「樂樂, 怎麼又摔倒了呢?快起來。」
「樂樂, 你又想去喫 M 記的鬆餅了?那媽媽帶你去好不好。」
「樂樂, 不喫藥病怎麼能好呢,我們再嘗試一次,把中藥嚥下去好不好。」
「我的樂樂,你快快好起來, 以後不要再生病了……」
「樂樂寶貝,你在幹什麼呢?快來看媽媽從國外給你帶回來的禮物……」
「媽……媽媽。」我像小時候一樣喚着自己的母親。
白玫瑰還在風裏搖曳,生長了近四十年的山茶樹依舊立在那裏。
可是不會再有人回應我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