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小廝來接我那日,衛詢不在府中。
紀小姐煲湯點着了髮梢,他慌得顧不上瞧我留下的退婚書。
走到角門時,衛母捂着心口追了上來:
「你傻呀?如今詢兒狀元及第,眼見着往後都是好日子了。」
「再等一等,等衛詢回來我做主叫他納了你。」
爲着這一點盼頭,我白送給衛家做了九年童養媳。
衛詢只喫芹菜碎的餅,補衣用十字針,狼毫要十里外的山泉水輕濯。
最難的時候,我給紀嬋雲當丫鬟,充作他十兩每月的束脩。
一頭長髮絞了去換徽州硯。
好不容易熬到衛詢高中,他也要同紀小姐成婚了。
攏了攏將長不長的頭髮,我頭也不回。
「有人出一月十兩銀聘我,阿魚要過自己的好日子去了。」
-1-
衛母攔在角門口,蹙着秀眉,苦口婆心地勸我。
「昨兒個我同詢兒也提過放你出去嫁人,他那樣冷靜的人竟摔了一盞茶,可見心裏是有你的。」
「如今衛詢狀元及第,眼見着往後都是好日子了。阿魚何苦這時候要走?」
好日子。
幾個字在脣齒間咂摸了幾遍,我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跟着讀書人,有好日子過。
這話,是嬸孃將我白送給衛家時所說。
衛詢是縣裏出了名的神童,三歲開蒙,八歲成章,年至十二已中了秀才。
一聽說他家要買童養媳,十里八鄉的毛丫頭都被領着來了。
賣不賣的另說,瞧一眼神童的模樣也是好的。
衛家實在不富裕,三間瓦房漏了頂,連雞崽也比旁人家瘦小些。
十個銅板的價錢,看熱鬧的阿嫂阿婆散了大半。
剩下的,約摸家裏實在供不起喫了。
嬸孃扯着我的手腕硬生生擠到前頭,拍着胸脯道:
「這丫頭識字,書裏說紅袖添香,豈不正好?」
我十歲的年紀只有八歲的身量,瘦瘦小小,瞧着實在不喜慶。
嬸孃小心翼翼地端看衛母猶疑不定的臉色,最後咬牙道:
「不要錢,白送!只要管這丫頭一口飯喫就中。」
衛詢是下了學才知道我的存在。
他打量着紙上歪斜扭曲的「李夢魚」幾個大字,嗤笑出聲:
「你們打量着母親不識字就這般誆騙她?衛家養不起謊話連篇之人。」
他滿眼譏諷,認定我爲騙一口吃喝,特意練了自己的名字來誆人。
不是這樣的。
我搓着手上新添的傷口,結結巴巴地想同他解釋晨起割豬草的時候剜傷了手指。
我還會背論語,孔孟,詩詞也能勉強作幾首的。
「怎麼,莫不是還要狡辯自己傷了手?」
「心術不正。」
燭光下,衛詢漂亮得像年畫上的仙鶴童子,眼睛卻涼過二月裏的河冰。
還是衛母替我解了圍。
她手在舊衣襬上不住地擦拭,對着半大的兒子訕訕笑着:
「我身子不好,日後總要有個人照顧你。」
衛母是個心善的婦人。
她教我烙餅的時候只擱芹菜碎和雞蛋,衛詢不喫蔥。
又教我補衣的時候用十字針法,並字繡碰上粗衣會硌到衛詢寫字的手腕。
還有衛詢的寶貝狼毫,要用十里外的山泉水輕濯,井水會壞了毫毛的質地,畢竟這樣的筆我們買不起第二件。
我努力做好,可衛詢即便知道從前誤會了我,也始終沒有鬆口讓我留下。
他不喜歡我,輕易從不讓我進他的臥房。
別說添香,我連衛詢的衣袖子也摸不到。
直到某日大雨,陶罐鍋碗擺了一地,叮叮噹噹好不熱鬧。
衛母推我去送換洗的衣物,我瞧見他的書頁良久不曾翻動,蔥根一樣的手指點在桌上,極不耐煩的模樣。
那半夜,我兩手各捧一隻木盆,頭上還頂着一隻木碗,踩高了湊着屋蓬的漏雨處一動也沒有挪動。
第二日放晴,衛詢和學堂告了假。
僅有的十片瓦被他用來補衛母和我的屋子,修到我那一側時,我連連擺手:
「瓦貴,還是你讀書要緊Ťṻⁿ咧。」
衛詢立在長梯上,斜斜睨了我一眼。
「你打算一輩子睡在雨水下?」
那時我想,婆母和善,未來夫君知道疼人,有饅頭和雞蛋喫,怎麼不算好日子?
-2-
見我遲遲不語,衛母捉了我的手嘆息。
「可是爲着紀嬋雲?她是詢兒恩師之女,照拂也是情理之中。」
「紀家出了些事,有我在,日後她斷不敢容不下你。」
我垂眸,緩緩呼出一口氣。
在紀小姐身邊三四年,我自然知曉紀大儒過世,她如今正投奔在京城的叔父府中。
與衛詢選的這處二進小院,只隔了兩條街。
我也最知道,紀嬋雲從來不是個好相與的姑娘。
我十五那年,夫子寫了引薦信,要衛詢一定去檀州最好的明鶴書院。
每月十兩的束脩並不是問題,紀院長家的小姐特地來了一趟衛家,笑眯眯地指着我道:
「這丫頭不錯。我正缺一個伴讀,不如就叫她充作衛郎的束脩。」
夏日昏燈抄書,頭暈眼花不提,她不準燃香,總要我被蚊蟲咬得滿身包。
冬日鑿冰洗墨,手上的凍瘡生了又好,好了又生,層層疊疊痛癢難當。
最可惡的,她飽讀詩書卻懶散得很,常要我代筆。
被先生批評就罵我不用心,哪日被誇獎更是劈頭蓋臉的墨汁澆上來。
「你以爲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也敢替我出風頭?」
她是明鶴書院裏唯一的女學生,自負又張揚,連喜歡衛詢也是用欺辱他這樣與衆不同的法子。
人人都有的徽州硯,她同我說只有衛詢沒有。
若我肯把頭髮絞下來做人豪筆,她就送衛詢一塊。
嬸孃家兩個哥哥喫飴糖的時候,野菜的滋味真是又酸又苦又澀,我很懂。
想了兩天,我心一狠,抄起剪子齊肩一橫。
第二日去課堂時,紀嬋雲笑得格外開懷,在我臉上一筆一劃寫下「瘌痢頭」。
「什麼夢魚,我看是瘌頭魚!」
她堂而皇之地將硯臺擺在衛詢面前:
「噥,你那小媳婦拿頭髮替你換的徽州硯。」
「衛詢好福氣啊,束脩有人身替,連筆墨紙硯也有人替你換。」
「這哪是媳婦,分明是田魚姑娘呀。」
同窗們壞笑着起鬨。
衛詢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眼神晦澀難明。
「我和她沒有關係。這硯,我不要。」
眼淚混着墨汁含在眼眶裏,真疼。
只是那塊硯,到底還是被衛詢用上了。
春日的九曲迴廊上,紀小姐跺着腳,將硯臺往他懷裏塞。
衛詢不肯要,又塞回去。
一來二去,紀嬋雲的淚珠子就噼裏啪啦往下掉。
驕傲的姑娘掉了淚,少年郎再難開口的「不」字也只能閉着眼睛往回咽。
一如今日,她屈尊降貴爲他下廚,點着了髮絲。
衛詢慌得顧不得喫我晨起烙的餅,更無暇去瞧我留在他桌案上的一手小楷。
那是我寫的退婚書。
衛母心善,不花銀錢便不曾給我立身契。
卻也正經簽下童養媳的婚書,在鄉里過了明路。
「秀蘭姨,竈上還熱着幾個餅,有蔥花的。記得喫。」
後退一步,我鄭重向衛母磕了一個頭。
九年辛勞,我早已抵清喫進肚子的饅頭和雞蛋,唯獨她的恩情猶餘。
情真意切的婦人霎時紅了眼眶。
「詢兒回來定要和我急,這可怎麼辦好。」
我揣上小包袱,抿脣笑了笑。
「就說李夢魚心術不正,有人給她一月十兩銀,就上趕着跟人跑了。」
-3-
小廝引我上了靖王府的小轎。
轎子微晃,他在外頭絮絮叨叨個不停。
「李姑娘放心,一月十兩銀那是包的。」
「只是郡主着實磨人,先前被她趕跑的夫子十個手指頭也數不清。」
「王爺氣得眼下烏青,李姑娘若有本事留下,那是三十兩五十兩也打不住的富貴呀。」
小郡主驕縱的名聲我也有所耳聞,最過分的那次,將年近六旬的老先生推進了湖裏。
王府賠了好些個銀子。
我會水,又伺候紀嬋雲和衛詢這兩尊大佛在前,可不懼怕六歲的女娃娃。
「哎呦慢點慢點。前頭辦喜事堵了半條街,姑娘耐心等一等。」
我彎了彎脣,不礙的。
我等過衛詢許多個日夜,耐心是極好的。
「這支寶魚戲珠纏金簪花了大人半個月的俸祿,阿魚姑娘定會歡喜的。還不知那紀小姐見了要怎樣喫味。」
「青杉,慎言。」
背僵直了貼上身後軟墊,我頓時顫了一瞬。
果真不能在背後編排人,積雲巷到朱雀街這樣短,偏遇上正主。
隔着小轎的幕簾,衛詢清冷的聲調頓了一頓,隨即無奈道:
「不過是因着,今日是她生辰。」
生辰?
我的?
一連多日我記掛着靖王府尋女夫子的事,竟把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不過同衛詢提過一次,難爲他記得。
漂亮的纏金簪我是收不到了,好在包裹裏還揣了兩個餅。
我一個,小郡主一個。
聽說她同自個老爹賭氣,已關在房中餓了兩日,我趕得正巧。
「要我說呀,阿魚姑娘的巧手做什麼不比沒擱鹽的湯好喫?我瞧公子喝得臉都白了。」
「阿魚姑娘的頭髮那樣短也能編出好看的髮髻來,纔不會爲着幾根頭髮絲哭哭啼啼鬧上許久,得虧大人您脾氣好。」
怎麼會。
哪個女孩子沒了頭髮不哭。
只是晚間衛詢親自來替我洗墨,他半蹲在池邊,好看的手指在水裏捋啊捋。
「不醜,一點也不像瘌頭魚。」
「待頭髮長了,我接阿魚回家。」
只是這樣一句話,我卻恍然生出一絲隱祕的期盼,三分甜絲絲的竊喜。
衛詢功課這樣好,指不定我能混個狀元夫人噹噹呢。
「阿魚卑賤,念在這些年也算盡心,日後允她做個妾室已是抬舉。」
長街喧囂,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熱鬧極了。
矜冷的話卻跟着風一字不落地蕩進幕簾裏,落到我心上。
青杉初來乍到,多喫我幾塊糕餅就一個勁地替我說好話。
「妾也好啊,可別非得等到紀小姐過了孝期。」
「大人可知前頭的新嫁娘年十六,阿魚姑娘今年十九啦。您就不怕她跑了?」
轎身猛地一晃,我手撐在軟壁上,側頭聽見衛詢難得輕笑。
「她嬸母留她一口飯喫也不肯,她本就無處可去。更何況……」
「阿魚這樣的女子嫁人如下注。盯上有些才氣的學子便像喬藤一樣甩不開,只等攀附着過好日子。如今衛家中興,她怎麼捨得走——」
「起轎了!李姑娘坐穩。」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
低低應了一聲。
小轎卻遲遲不動,又再次落下。
小廝的聲音多了幾分不耐:
「這位公子,靖王府的人你也敢攔?」
下意識地攥緊懷中布包,我連呼吸也慢了幾分。
一簾之隔,我看不清衛詢的臉,只聽得他聲線微顫。
「阿魚?」
長久的沉默。
見我沒有回應,靖王府的小廝早練成了人精,當即冷笑:
「什麼阿魚阿貓也敢來攀親戚?」
「裏頭可是我們王府請來的貴客,郡主小娘孃的西席。」
「在下……」
衛詢的聲音猶疑片刻,隨即篤定道:
「抱歉,錯認了人。是在下冒昧。」
-4-
衛詢長舒一口氣。
裏頭的人是位女先生,並非他的阿魚。
今日原是休沐,偏偏晨起他便魂不守舍,心底隱約生出些不安。
直到青杉慌慌張張地來報,紀小姐爲他下廚點着了青絲。
紀嬋雲拈着幾根頭髮絲同他抱怨,髮髻上瑩白的翡翠簪子一晃一晃。
衛詢本該生出許多憐惜,許多不忍。
不知怎的,他想到了方纔阿魚在小廚房烙餅的背影。
阿魚的頭髮尚不及腰,也沒什麼像樣的髮飾,每日只用一根木簪挽起。
那根簪子是他在做母親生辰賀禮的木枕時,拿餘下的角料製成。
木頭不是什麼好料,是鄉下最普通的柳木。
怕傷着手耽誤了寫字,也只隨手雕下幾筆。
原意擺尾的鯉魚粗粗瞧上去,像只胖頭鱉。
可阿魚寶貝極了。
她挽着那根木簪,日復一日將它用得油潤光滑,連睡覺也要放在枕頭下。
衛詢眉心一跳,今日阿魚的頭髮上,沒有那根簪子。
她將頭髮高高束起,只用一根藍色的髮帶系起,編成了更爽利的樣子。
回家路過首飾鋪子,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大人,這隻纏金簪可要您半個月的俸祿。」
衛詢嘴上說着阿魚卑賤,着急忙慌地想出了她的生辰來找補。
生怕讓青杉瞧出自己心裏已期待起她戴着歡喜的模樣。
衛詢盤算着,就今日吧。
今日回家便告訴阿魚,他願意納她做妾。
阿魚很容易滿足,有了這樣漂亮的簪子,想必做妾也開心。
她原就是無家可歸,死乞白賴留下的童養媳,這樣的身份如何擔得起官夫人。
紀嬋雲不同。
她的父親雖過世,學生卻遍佈雲檀。
與她的叔父,一個在野一個在朝,均對他的仕途有所助力。
衛詢和紀嬋雲本就是書院的同窗,青梅竹馬,水到渠成。
更何況她如今改了張揚跋扈的性子,時常溫柔小意,想來日後與阿魚也好相處。
身旁小轎緩緩抬起,風掀起簾子一角。
露出半張清秀的側臉。
衛詢低頭,緊緊捏着那根纏金簪,擦肩而過。ƭü₄
青杉腳步急切地追了上來。
「大人,怎就認錯了?那聲音雖模糊不清,可我聽着可不就是Ṭüₙ阿魚姑娘。」
衛詢蹙起眉,顯出幾分不耐。
在紀嬋雲那假模假式填了幾口的胃此刻火燒火燎起來。
他並不想同青杉解釋,阿魚雖識字,也跟着聽了幾年書,卻決計與女先生搭不上邊的。
紀小姐做的東西雖不好喫,只那攪着白瓷湯匙的手指纖長如蔥,只在虎口與指腹位置有一層薄繭。
一看便知是吟詩弄月的手。
阿魚呢?
因着割草養雞、縫衣納鞋、挑水切菜,手上是數不清的細碎傷口。
到了書院以後,層層疊疊的凍瘡成了老大難。
他也曾偷偷給她送過膏藥。
總而言之,手是一雙糙手,人是一個粗人。
偏偏這個粗人抿着脣笑起來的時候,就叫人心裏沉甸甸的踏實。
衛詢的眉心鎖得更緊了,胸口泛起細細密密的澀疼。
分不清是胃,還是心。
罷了,罷了。
不若叫阿魚做個平妻吧。
眼見着自己得了曹大伴倚重,再放下姿態多說幾句軟話,紀嬋雲當不敢惱怒。
如此一想,衛詢眉眼舒展,腳步輕快,推開了衛家小院的門。
這個點,阿魚想必備好了生辰喫的長庚面。
她手藝好,野魚湯煮的麪條下臥一個水潑蛋,撒上青綠的芹根碎,最後淋上一勺滾燙的香油。
滋啦……
-5-
滋啦!
芝麻油的煙火氣瞬間在暗色中瀰漫開來。
半人高的竈臺下冒出來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死死盯着熱氣騰騰的面,小狗見着骨頭一樣眼冒精光。
「噥,黑燈瞎火的,將就着喫吧。」
我沒想到今歲的長庚面,是同小郡主一道躲在竈膛下喫的。
小轎繞了半個京城,我到王府時已是傍晚。
領我進玉蘭苑的媽媽三角眼懶懶一掀,從上到下打量我一番,從鼻孔裏出了聲。
「郡主刁蠻,李夫子仔細着點。」
誰知門一開,幾個粗壯的婆子摁着小人,正往她嘴裏塞喫食。
小郡主尖叫出聲,連我一同惡狠狠地瞪了進去。
「賤婆子,滾開!」
「我不喫,我不喫!」
吳媽媽見怪不怪,眼睛精光閃過,板正道:
「王府裏一飯一食皆有規矩,不可挑食。」
「郡主不喫,便只有餓着。」
「這位李夫子,明日起爲郡主授課。」
媽媽們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叫我一時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位是驕縱的主子。
我初來乍到,又是第一次爲人師,實在摸不清狀況。
直到眼尖瞧見了桌上散佈的蔥花。
來之前,我已打聽清楚,靖王妃還未曾生養。
小郡主是靖王同一個鄉野女子所出,前兩年因着生母過世回京尋親,靖王才知有這麼個女兒。
若非如此,高門大戶的公子小姐自有家學,郡主這樣的身份也該入國子監,又怎會在外頭尋一個開蒙的先生。
接我的小廝陳喜來頭不小,是府裏二管家的幺子。
他年紀輕,被這的差事煩得頭大,只盼着我能順利留下。
先前才肯偷偷告訴我,得王爺貴人青眼,是因着外頭死了那位同鄉的身份,有幸能來被小郡主掌一掌眼。
「姑娘可要把握住機會呀。」
我是到桐縣以後才知,不止衛詢,附近好幾個地方的鄉人也是不喫蔥只喫芹的。
小郡主隨孃親養在鄉野,口味應不大會改。
「吳媽媽,我從檀州的桐縣來,見過許多喫不得蔥花的人。」
「若是一丁點進了肚,第二日必定滿身紅疹。年紀小些的,沒了性命也是有的。」
我將將拿出包袱裏的餅子,小郡主的眼睛刷地亮了起來。
眼緣眼緣,這不就對上了眼。
只是烙餅還未被來得及咬上一口,就被人奪過踩在了腳下。
「這樣粗鄙的東西也敢呈到郡主面前來,不合規矩。」
小郡主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吳媽媽皮笑肉不笑地叮囑我:
「什麼喫不得蔥花,不過是郡主頑劣不堪。」
「王妃娘娘特意交代了,李夫子需嚴厲教導,切不可心軟。」
我半夢半醒間正懊惱着。
答應陳喜屬實草率了些,王府水深,只怕要淹死人的。
桐縣乃至檀州識得衛詢的人頗多,不若明日就辭了回老家雲州去。
雲檀一帶是出了名的賢鄉,名氣大的書院怕是不能,總也好尋個鄉里的學堂講課。
可是眼睛一睜,小郡主杵在我牀頭吧嗒吧嗒掉眼淚。
「夫子,餓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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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很瘦,還有點黑,唯一雙眼睛靈動如春,確還剩幾分鄉野孩子的模樣。
她喫得狼吞虎嚥,燙着了舌頭,時不時齜牙咧嘴。
怪可愛的。
「我不要什麼勞什子夫子,你做的東西好喫,以後就給我做飯好不好?」
小孩子填飽肚子一抹嘴,饜足地打了個飽嗝,眼神也純澈起來。
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我也喜歡同柴米油鹽打交道。
只是外頭老練的廚娘每月一兩銀,學堂裏的任一個先生也有每月五兩銀。
我自然可以選擇做個廚娘,卻不是每個廚娘都能當成夫子。
「我讀過一些書,因緣際會也在明鶴書院聽了幾年學,爲孩童開蒙並不是難事,想着總要來試一試的。」
「女子在外謀生不易。我若有同夫子們爭十兩銀的本事,爲何要與旁的娘子們搶那一兩銀。」
「左右試不成,我再回去做個廚娘,也沒什麼損失。」
小郡主似懂非懂,歪着頭看我:
「那你會不會打我?」
我微微怔愣,她已掀開廣袖,露出掌心與手臂上錯落傷痕,兇巴巴道:
「那老登兇得很,淹不死算他命大。」
那位落水的老先生頗有些名望,寫得一手好策論,卻不一定適合懵懂的孩童。
難得在心裏罵人,我脫口而出:
「你爹不管你嗎?」
話音未落,我已悔了。
靖王殿下是有些風流紈絝的名聲在身上的。
一段露水情緣弄出的孩子,交給王妃管着,還指望他周到細心地日日過問嗎?
「我阿爹只知尋花問柳,哪有空過問內院之事。」
「再說那女人可是宮裏曹大伴的親侄女,我阿爹一個旁支王爺,說不得還要看她臉色討銀子喫酒呢。」
「可是夫子你別怕,姓謝的都沒子孫命,阿爹說整個宗室數起來也沒幾個小娃娃。王妃可不敢真弄死我。」
先皇獨子崇文帝如今也不過是個六歲的奶娃娃。
世人不聞皇帝,只知金鑾殿裏瘸腳立着的曹太監。
據說他那條腿爲救先帝所傷,此後便貴不可言。
到如今小皇帝登基,謝氏宗族殺的殺囚的囚。
若非靖王謝辭生了副好皮相,娶了曹貴的侄女做王妃,又實在是個爛在脂粉堆裏的主。
恐怕也不能全須全尾地出去喝花酒。
只是苦了謝明樂。
小郡主攏起衣袖,說起大人的事也學大人的樣子負手而立。
說不出的稚氣。
眼眶泛起酸澀。
靖王府這金玉窩裏即便裝着千鬥深水,我阿魚也住下了。
手撫上她的發頂,聲調軟和得自己也嚇了一跳。
「夫子不怕,今日是我生辰。」
「你喫了我的長庚面,以後就是我的學生了。」
-7-
我食言了。
小郡主是有些功底的,並非大字不識一個。
只是六歲的孩子兩日內背出千字長的秋陽賦,還是有些喫力。
王妃身邊陪嫁的周嬤嬤提了十兩的錢袋子,打發我出府。
「郡主頑劣又愚鈍,實在有愧夫子的教導。」
我心下了然,先前那麼多位西席,未必個個都不好。
小郡主驕縱跋扈的名聲一次次傳出去,日後若做下什麼出格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上了皇室玉牒的郡主又如何,任王妃握在手心裏,搓圓捏扁。
我接了錢袋。
王府真大方。
十兩銀子,是衛詢一個月的束脩。
鄉下可以買兩畝地,換三千斤的大米,夠全家人喫上兩年。
一步回頭。
天青無雲,晴光正好。
兩步回頭。
庭院葳蕤,人似蜉蝣。
三步回頭。
竈膛下怕黑的小阿魚在哭,嬸孃躡手躡腳地繞過醉酒的阿叔,往她嘴裏塞了一顆飴糖。
罷了罷了。
千金散盡還復來。
我回了玉蘭院,沉甸甸的銀錠子閉着眼睛塞進吳媽媽懷裏。
「好媽媽,郡主放出來我便走,絕不給您添麻煩。」
她守在這樣偏僻的院落,想來油水定比不上旁的管事媽媽。
果真,腰間一串鑰匙跟着七拐八拐的腳步蕩,叮叮噹噹響了一路。
到了地方,吳媽媽眯着眼睛細細摸出一把,打開了上鎖的鐵門。
漆黑不見光的暗室裏,謝明樂像只小獸躲在角落裏縮成一團,低低地啜泣。
我摸過去,往她嘴裏塞了一顆松子糖。
「十兩一顆,童叟無欺。」
比那苦甜苦甜的飴糖好喫多啦。
「夫子!」
小獸帶着一陣風撲進我懷裏,險些人仰馬翻,又帶着哭腔同我道歉。
「夫子,對不起。是我太笨了。」
「你不知道吧?我們縣裏的神童背秋陽賦也足足用了三天呢,他如今已是新科狀元了。」
「當真?」
謝明樂環住我的腰。
騙她的。
衛詢幾乎過目不忘,千字的文章一夜便可倒背如流。
可那又如何。
文不能修德正心,與酒肉穿腸何異。
「郡主,不要妄自菲薄。你一點也不笨,是頂厲害的小姑娘。」
「我知道你怕疼、怕黑,也怕蔥花。外面也有許許多多的女娃娃,陪你一同在塵世裏掙扎,或深或淺,或苦或酸,或生抑或死。難熬的時候就喫一塊糖,沒有糖就自己想一塊,就着一點點甜就能熬過去。」
「去學,去爭,去闖。能掙十兩銀,就別要一兩銀。好日子啊,夠夠手就來了。」
天一亮我就得走,滿肚子淺薄的叮嚀怎麼也講不完。
「夫子,你好甜。」
小郡主趴在脖頸處,小狗一樣嗅着。
我一顆淚還未落下,她抬起頭滿臉求知。
「關我的小丫頭偷偷摸摸嚼舌頭,說這是從前阿爹玩賊花樣Ŧũ̂⁶的地方。」
「夫子,賊花樣怎麼玩?是不是很好玩啊?」
夭壽,這倒黴孩子。
變幻比六月的天還快。
我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外頭銅鎖輕響。
門啓開一條縫,天色還暗,暖暖的銀月光傾瀉而下。
錦衣玉帶的桃花面,身後跟着恭敬的吳媽媽。
「小明樂,大喜!王妃有孕,你要有弟弟了。爺親自來赦你,夠意思吧!」
「阿爹。」
小郡主偏過頭,冷冷喚了聲。
下一瞬,脂粉濃香的摺扇挑起我的下巴。
聲調魅惑,盈盈酒氣。
「這位小娘子,有些眼生?」
-8-
年關將近,城裏氣氛怪異地肅穆。
我原不想出門,央不住活潑愛鬧的姑娘們要來選夫子答應她們的年禮。
個子高的那個是孟圖南,她是武將之女,最愛爬樹。
雪肌瑩白的是阿芙,她如今最愛跟着圖南爬樹,然後纔是作畫撫琴。
倨傲的是林茵,她父親是靖王殿下的酒肉好友,沉溺與謝明樂拌嘴逗趣。
一蹦三尺高的是小郡主謝明樂,她明明最喜歡李夫子,偏愛在聽學時傳紙箋,常被罰。
我有些擔憂,只請吳媽媽陪她們進鋪子挑選。
不遠處是西城門,進出口排了長隊盤查。
不時可見巡邏的士兵,掀開來往的車馬轎廂。
我瞧着,查驗的多半是帶着小女孩的夫妻。
「也不知哪裏,傳出些虛無縹緲的流言,說皇位上的小皇帝是假的。真正的先帝血脈是位公主,流落民間。」
「惹得我大伴爺爺發了好大的火,虎賁軍抓了不少傳瞎話的刁民呢,大理寺的牢獄都要裝不下了。」「北邊又竄起一窩流匪,燒殺搶掠快要成了氣候。這陣子外頭不太平呀。」
陳喜停好馬車,湊過來低聲耳語。
「可是咱們李夫子一說要出門,王爺二話沒說就應了,還叫您也選樣合心意的禮物呢。」
我與陳喜已十分稔熟,啐了一口就要去擰這弟弟的耳朵。
偏偏說不出半句話反駁。
我同靖王謝辭,在王府下人眼中曖昧至極,早有了首尾。
我能留下爲小郡主講學,全憑他一句話。
那日,他不由分說拉了我回屋。
王妃聽聞,忍着不適匆匆趕來,咬碎了一口銀牙。
「王爺在外頭胡鬧也就算了。我剛有身子,這樣的俗脂庸黛也要拿來下我的臉?」
謝辭倚在門扉上,衣衫半解,聲色薄涼。
「曹錦繡,我爲何去外頭?內院死了多少小妾要我替你數數嗎?」
「怎麼如今爺興致來了,幸個女人,還要看你的臉色。」
「曹大伴的轎子還沒走遠,不若我們追上去問問,他若不答應我做這個王爺了,這條命拿去就是。」
王妃臉色慘過銀月。
周嬤嬤上前規勸了些面子、情分、嫡子之類的,連拉帶哄將人請走了。
謝辭後背無人看見的地方,雪白的中衣上,一團血色暈染開來。
翌日晨起,靖王殿下神色餮足,我眼下烏青。
在我臉頰上擰了一把,又扯下腰間的玉佩拋給我,他隨口吩咐陳喜:
「小娘子的詩文爺考校過了,妙得很。」
「叫她好好教導小明樂,爺隨時抽查。」
院子裏的下人們一臉瞭然。
王爺這是喫膩了外頭的山珍海味,也要嚐嚐家裏的清粥小菜。
我憂心王妃爲難,陳喜告訴我:
靖王殿下曾有一珍愛的清倌人,王妃趁他出府,直接弄死了事。
爲着這事,王爺到曹大伴跟前又哭又鬧,口口聲聲要將這條命給了他去。
宗親人心惶惶,朝堂上言官破口大罵奸佞要將謝氏絕了戶,朝野一時動盪。
曹貴大怒,叫了侄女去好一頓訓斥,斷了她一隻手。
昨夜謝辭舊事重提,曹錦繡不敢。
觀小郡主便知,深宅大院除了死,多的是磋磨人的手段。
自知我這條小魚眼下游不出靖王府這口深潭,我乾脆捧了玉佩送予吳媽媽。
又承諾,每月月錢分出五兩贈她。
她與王妃身邊的周嬤嬤是同鄉,想必能說上話。
也不知日日傳召太醫,是懷身實在辛苦,還是嬤嬤的勸誡起了效。
王妃專心養着胎,往後果真相安無事。
謝辭偶爾會來授課的水榭,喫上一碗我替孩子們制的冰酪。
我同他講小郡主上課寂寞,想請些相熟的孩童一道,他應了。
我又講冰室偏遠,我欲在玉蘭苑的小廚房後頭挖一個地窖用來存冰,閒時還可以醃些鹹菜。
他也應了。
落到旁人眼中,就成了我受寵的證據。
吳媽媽對我和郡主,客氣中多了一絲諂媚。
誰也不知。
那一夜我替靖王上藥包紮,守着他退熱。
半夢半醒,他吐露了一個祕密。
「王府的馬車也敢查?知道我們爺和你們曹爺爺什麼關係嗎?」
虎賁軍例行檢查,陳喜頓時又神氣起來。
薄日低懸,我正想叫姑娘們早些回去。
卻聽見身後有人喚我,聲音帶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阿魚?」
-9-
銀甲錚錚,恍若一條天際長河,兩岸行人匆匆。
我轉過身,看見衛詢一襲緋色官服站在鎧甲後,隔岸相對。
「阿魚,我一直在找你。」
半年不見,他言行間越發沉穩內斂,就連失態,也不過一剎。
我後退一步,沉靜如水。
「大人,我已留下退婚書,你我已無瓜葛。往後,不必再找我了。」
「可我沒有同紀嬋雲成婚。」
衛詢神色晦暗,低啞了聲音。
「今後只有你我和母親三人,我們好好過日子。阿魚,隨我回家吧。」
我搖頭,嘆了口氣。
「你和紀小姐的事不必和我說。衛詢,我不會同你回去,那裏不是我的家。」
「哪裏纔是你的家,難不成——」
眼中閃過一絲慍怒,他忍耐着從懷中拿出那枚寶魚戲珠纏金簪,聲音發苦。
「那日是你的生辰,我選了很久的禮物。八寶魚多福多壽,上頭的珠子長在東海最深的珊瑚底下,我想着你戴上它的模樣,一步也捨不得停。」
「可我推開門,只有空蕩蕩的庭院和冷冰冰的退婚書。」
他說他瘋了一樣同人打聽我的下落。
「阿魚姑娘啊,我出門買菜好像看見她上了頂轎子,瞧着是要去享福呢。」
隔壁的邱大嬸收了他的碎銀,才肯翻着眼皮往朱雀街一指。
京城的高門大戶那樣多,她說不清具體的制式。
他只好下值以後,又花了銀子扯着大嬸一道站在街邊看。
這頂也不是,那頂也不是。
「阿魚,我找了很久,哪裏都沒有你。」
直到他調入大理寺任職,查出那小轎的規格極高,非皇親國戚用不得。
納妾需要文書,可是哪家也沒有一位叫李夢魚的妾室。
銅鑼巷去了好幾回,怕尋到我,又怕尋不到我。
「你不見了,我難受得夜夜煎熬,才知自己錯得離譜。九年相伴,阿魚早已遊進我心裏。」
「我會娶你做正妻。如今我得了曹大伴的賞識,皇親國戚也不能奈我何,我只要你能回來。」
衛詢看我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動容和懊悔。
骨節分明的手指握得咯咯作響,似是下定了決心。
銅鑼巷。
多外室女子居。
原來他是這樣想我的。
衛詢從始而終,不曾瞧得起我。
「你是誰?敢欺負我們夫子!」
小姑娘們提着東西,手挽着手出門。
乍一見,以爲我遇上了登徒子。
「夫子?」
「你們喊她夫子?」
衛詢嘴脣微顫,幾乎不敢置信。
「不喊她,難道喊你?」
將孩子們拉到身後,我緩緩開口:
「我上的是靖王府的小轎,做的是郡主小娘孃的西席。」
我見過衛詢自得傲慢,見過他隱晦自卑,卻第一次見他心慌如麻下強裝鎮定。
「原來,原來那日,靖王府的轎子裏是你。」
「阿魚……沒有瞧見我,也沒有聽見我,是不是?」
他似哭似笑,急切地想來拉我的手腕。
四個小人圍在我身邊,圖南擋在最前面,亮出了拳頭。
「聽見了。」
「可是衛詢,我不再喜歡你了,自然不會爲你停下腳步。」
衛詢踉蹌幾步。
慘白如紙。
-10-
我家在雲州原有些產業,我是正經鄉紳大戶家的小姐。
爹爹不愛讀書也就罷了,偏偏愛賭。
銀錢、田地、祖宅一樣樣丟進骰盅裏,搖出來是爹跳井後閉不上的眼睛,和阿孃懸在樑上晃啊晃的雙腿。
秀蘭姨同衛詢都不知,嬸孃原是我的乳孃。
那些人來收宅子時,乳孃夾着我從後院的狗洞逃了出去,一路逃回了桐縣。
我便不敢再喚乳孃了,嬸孃家的兩個小子說是因爲我,他們沒有喫到孃親一口奶。
做飯、打酒、補衣、割草餵豬這些不足以報恩,我便趴着給兩個哥哥騎大馬。
十歲的時候,姑娘家開始抽條。
大哥哥的手不老實,我第一次把他從背上掀了下去。
「清高什麼?還以爲自己是大小姐呢!」
「我老子說了,以後你就給我們兄弟倆做媳婦。」
我臉漲得通紅,膝蓋摩挲在地上的疼也絲毫不察,只覺得心被大小兩隻手攥緊了,扼得我喘不過氣來。
當天夜裏,嬸孃捱了阿叔的打。
「瞧瞧你帶回來的賠錢貨,伺候不好我們爺仨,就賣給隔壁陳瘸子,好歹能有幾錢銀子。」
嬸孃扯着嘴角給他倒酒,鼻青臉腫堆在一塊,像一朵腐爛的花。
翌日天還未亮,她將我扯出漏風的被子,趁黑摸了出去。
跨過醉倒在地的阿叔,狠狠啐了一口。
「爛酒鬼!」
嬸孃說:
「跟着讀書人才有好日子過。」
「小姐,你莫要怪我。」
我感激她。
嬸孃捱了許多打,歸家後也許還要挨許多打,纔將我送到衛家。
她纔不是捨不得給我一口飯喫。
只是許多個夜晚,我輾轉難眠。
我以爲這次會不一樣,可怎麼日子還是過得像脖頸上囚了苦瓜條一樣。
「剛到衛家的時候你討厭我,我並不怪你。任誰平白無故多出一個不喜歡的小媳婦,大概也難有好臉色。」
「後來,年畫裏的仙鶴童子爲我修補屋頂,喫飯的時候又將最大的白麪饃饃遞進了我碗裏,還有那根木簪我歡喜極了。那時我很喜歡你,一心一意想做你的狀元夫人。」
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了呢。
大概是裁發那日他的沉默叫我窘迫。
是他替紀小姐拭淚的溫柔讓我傷心。
是他骨子裏的傲慢,從第一眼就種下的偏見。
讓他一邊瞧不起我,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我九年的辛勞供養,將我榨得血肉淋漓。
愛是對等的雙向的,不該他居高臨下,而我卑微沉Ṭũ̂ₒ底。
好日子也不是有喫有穿有銀。
是我對人好,她們會真心換真心,舉起拳頭擋在我身前。
是我爲人制冰酪,她們會喫得甜滋滋再道一聲謝,而不是嫌我自甘卑賤。
所幸我明白得不晚。
跟着賭鬼、酒鬼還是讀書人,也沒什麼不一樣。
不過是一次次去賭男人的真心。
人生路迢迢,得靠自己吶。
衛詢眼尾腥紅,滿口苦澀。
「阿魚,對不起。求你……」
「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可以改。」
我望着他連升五級後官服上的雲雁振翅,虎賁軍跟在他身側。
「衛大人,往後不必再見了。」
摟緊了一個個眼淚汪汪的女娃娃,我叫陳喜快些趕車。
外頭寒風凜冽。
山雨欲來。
-11-
此後,衛詢常給我送東西。
有時是貴重的首飾珠寶。
有時是親手雕刻的奇巧玩意。
有時是書卷的孤本。
我一併退了回去。
歲除前夕,紀嬋雲找到我。
她瘦了些許,略微憔悴,不復從前張揚明媚。
「阿魚,我來道歉。」
「從前年少氣盛,是我對不住你。」
紀嬋雲說,她要回檀州了。
衛詢被權勢迷了眼,入了曹貴麾下,儼然成了閹賊的鷹犬走狗。
閹黨將崇文帝捏在手裏,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恨不能將士大夫趕盡殺絕。
「我紀家百年清流,文人風骨崢嶸,紀氏女絕不嫁予此等趨炎附勢、卑躬屈節之輩。」
「我此來更是想和你說,靖王府與閹賊牽連頗深,你好自爲之。」
我怔愣了片刻,抬手拂去她肩頭細雪。
「紀嬋雲,我不會原諒你。」
「一路保重。」
我曾冷眼旁觀她沒了父親撐腰,又爲他洗手做湯羹。
以爲她被世俗的洪流裹挾,終將變成平平無奇的衛紀氏。
自詡清醒,我竟也不可避免地看輕於其他女子。
道阻且長,一路保重。
同一天,許久未露面的謝辭被曹王妃挺着肚子從微雨樓捉了回來。
前院鬧得不可開交,動靜大得玉蘭院也有耳聞。
陳喜來廚房蹭茶喝,只說王妃逼靖王去剿匪。
「王爺,就當爲了妾身和世子,爺總得立起來呀。」
「這差事我同伯父求了許久,有人帶兵,爺就當去散散心,平白掙下功勞不好嗎?」
謝辭二郎腿一蹺,薄脣一開一合,將王妃氣得夠嗆。
「我不去,誰愛去誰去。」
「爺那幫要好的個個溫香軟玉。年關將至,外頭天寒地凍,散哪門子心?曹錦繡,你心疼心疼爺不成嗎?」
乒鈴乓啷……
也不知砸到哪年的寶瓶玉器了。
我正同小郡主一道喫完餃子,就見謝辭拎着兔子燈蕩進了門。
「小明樂,瞧阿爹給你帶什麼來了!」
「不喜歡嘛,你可是屬小白兔的呀。」
憨態可掬的兔子燈幾下被踩扁,小郡主頭一扭嘴一撇,跑了。
我莞爾。
謝明樂今年六歲,怎麼算也該是屬龍的。
謝辭摸了摸鼻子,略微尷尬。
「你們把餃子喫了,爺喫什麼?」
「麻溜的,小娘子再做些來。」
這富貴閒散人日日遊走於煙花酒巷,同賣餛飩的阿嬸也能嘮上幾句,着實沒什麼架子。
所幸竈上火還未熄。
薺菜焯水去澀,嫩腿肉加鹽醃製去腥。
再加香蕈和筍丁切成丁提鮮。
用新和的麪糰現擀出餃子皮,瓷實勁道。
一隻只渾圓滾胖的餃子跳下鍋,咬一口,滿嘴飄香。
說來好笑。
謝辭與謝明樂喫得樂齜牙咧嘴的表情如出一轍。
「爺命苦啊,說不着就是我最後一頓餃子了。」
「小娘子乖乖等我回來,待爺掙了軍功勞,抬你個側妃噹噹。」
漠不關心的父親,多情風流的紈絝。
我知他不過在人前演戲。
眉眼彎彎,道了聲:
「好。」
-12-
誰也沒想到,立志死在女人肚皮上的靖王造反逼了宮。
明明他隨曹公公的一半虎賁軍出城剿匪那日,特意爲自己選了一匹孩童騎的小矮駒。
顫顫巍巍地抱着馬脖子,叮囑曹王妃照顧好他後院的三十二房小妾。
一轉頭,卻在歲除那夜,領着西郊大營的兩萬神策軍奇襲而來。
西城門Ŧų₇被早已安插好的內線打開。
赤甲游龍,直奔皇宮中門。
「殺曹貴,復正統!」
轟隆隆。
宮門與王府的撞破聲交織交疊。
府內早已亂作一團,女人的尖叫、垂死者的悶哼、兵甲恨意滔天的咆哮此起彼伏。
「找!把謝辭的妻女找出來!瞧仔細了,要活的!」
「他想進宮?從她們的屍首上踏過去!」
謝明樂攥着我身前的衣襟,細小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夫……夫子。阿爹會來救我們嗎?」
此刻,偏僻院落廚房下的冰窖成了我們唯一的藏身之所。
「會……」
甫一開口,白濛濛的霧氣便絲絲縷縷地逸散開來。
騙她的。
我心中亦猶疑不定。
謝辭救或不救,皆緣自謝明樂是先皇血脈。
先帝昏聵,輕信奸人。
至晚年,京都守備只掌五分。
另外一半便是虎賁軍,已控制在曹大太監手中。
整個皇宮亦牢牢掌控於閹人掌管的司禮監。
貴妃產子之際,曹貴唯恐旁系年富力強的嗣子登基,大權旁落,早已備好剛出生的男嬰,以備狸貓換太子。
曹公公向來心狠手辣,絕不會允許女嬰存活於世,留下罪證把柄。
貴妃不捨親女,身邊的大宮女和乳母分五路,拼死護送公主離宮。
有的南下,有的北上,有的留京。
「我同她,原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她死後,我收到帶血的書信,就祕密開始查找公主和虎符的下落。」
謝辭笑得苦澀,恍然間落下淚來。
原是貴妃將虎符存放地的鑰匙製成長命鎖,掛在了公主的頸間。
輾轉多年,曹貴從未放棄搜尋當年逃出生天的女嬰。
謝辭幸運,搶先找到了謝明樂,福至心靈將她放在了曹貴眼皮子底下。
上了宗室的族譜玉碟,成了曹太監的庶侄孫女。
那晚,王妃查出有孕,曹貴親自來探。
正叫謝辭尋到機會夜探皇宮,得取神策軍的虎符。
「明樂,別睡!」
下意識地將人摟得更緊些。
歲除守夜,漫長而殘忍。
我既希望她記住這場寒夜森森,又害怕往後每一個除夕都會提醒她自己曾被阿爹遺忘在一個凜冽冬夜裏。
並非我要將謝辭想得太壞。
他蟄伏多年,嬉笑嗔怒皆如演戲,演戲又如家常便飯一般稔熟。
我不敢去想,他將公主扔在棄邸,是爲着不驚動曹貴。
還是他本欲如此。
睫上結了厚厚一層霜。
迷迷濛濛間,蓬門大開,天光乍亮。
「小明樂!」
-13-
衛詢流放邊疆那日,我陪秀蘭姨去送他。
崇文六年冬,靖王殺曹賊,復正統。
宣赫元年春,帝登基,冊先帝獨女謝氏明樂淮陽大公主,賜封地享食邑。
百官朝賀,大赦天下。
曹貴伏誅,一衆黨羽皆被清算。
「阿魚,照顧好——」
「啪!」
衙役的鞭子並未給他說完的機會。
秀蘭姨散盡家財才換來這樣的結果,懷裏已沒有一個銅板可以打點北上的長途。
衛詢在獄中待了多日,本就孱弱,突如其來的劇痛幾乎將他壓在了地上。
「婆婆媽媽,還以爲自己是青天大老爺?」
「趕緊起來,別耽誤大夥趕路!」
不耐煩的漢子對着當胸又是一腳。
衛詢悶哼出聲,趴伏着跪立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不肯再回頭。
宣赫十二年七月,淮陽大公主被立爲皇太女。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守着石鍋正在燉魚湯。
魚是山Ṫų⁸腰那條小河裏捉的野鯽魚,ŧŭ₌小是小了些,卻實在鮮嫩。
秀蘭姨說魚湯裏得擱豆腐, 咕嘟咕嘟滾上一滾,比牛乳還要白。
嬸孃說要採一把野芫荽,切碎了輕輕一撒,眉毛都要鮮掉咧。
兩個老小孩吵得不可開交。
許懷光替我掌着勺,也不知勸解一二, 氣得我狠狠踩了他一腳。
哦,許懷光是我聘的夫子,如今也是入贅給我的夫婿。
「院長, 院長!」
「皇太女的鑾駕到山上了。」
「不是吹牛的!原來院長真的教導過皇太女唉。」
七嘴八舌的童音由遠及近,聽得我頭大。
正要開罵, 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從門扉裏鑽了進來。
十八歲的謝明樂:
「夫子, 我來討一碗魚湯喝。」
壞了。
豆腐還是芫荽, 實在拿不準呀。
我乾脆剪了一把蕁麻扔進鍋裏, 滾水裏一抄,再蜇人的葉子也變得甘甜。
配上野魚的鮮香,隔壁一屋子的小孩都饞哭了。
飯後, 皇太女邀我對弈。
「圖南跑去了邊疆參軍。」
「阿芙和林茵結伴到江南遊學。」
「我這才藉着巡查塵光學院的由頭, 來瞧夫子。」
塵光學院是三年前她親自督辦, 教授女子謀生技能的學堂。
刺繡、烹飪、打鐵、管賬……課業各式各樣。
只一樣。
先讀書明理,後學藝修德。
皇太女話委實有些多, 絮絮叨叨半日, 隨手擺下黑子,卻試探道:
「若我不是謝明樂,夫子可會怪我?」
眼下皇帝身子不大好,開始沉迷煉丹之術。
明眼人都瞧得出, 皇太女繼位, 也就這兩年的事。
我手中白子一頓, 並未應答。
她抬眸,眼神微動。
一來一回。
她已知,我知曉她並非先帝遺孤, 卻是靖王謝辭親女。
想通其中緣由, 緣於一顆蔥花。
貴妃娘娘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 只有陳喜口中那位與我同鄉的鄉野女子, 纔可能喫不得蔥花,繼而血脈相傳。
謝辭野心勃勃, 想來尋到公主得了長命鎖後, 便用自己的親女李代桃僵。
「父皇無子,朝臣勸誡他立宗室子爲繼,輕則斥責, 重則杖刑。」
「誰成想曹氏腹中死在亂兵下的那個兒子, 會是他最後一個孩子。」
「我阿爹是一個真正的野心家。皇位本就是他搶來的,怎甘心權力再讓渡回旁人手中。」
謝氏本就子嗣不興, 無人會懷疑謝辭是用了絕嗣藥, 纔再無所出。
公主明是先帝正統血脈, 暗是宣赫帝獨女。
江山, 舍她其誰。
「夫子, 我始終記得你那日所言。」
「能掙十兩銀,就別要一兩銀。我既能做皇帝,爲何要屈居一個公主之位。」
皇太女同我並肩而立。
不遠處的山腰上, 下了學的女娃娃們正在小溪裏捉魚。
霧散後,雲正開。
塵世有春光,渡河而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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