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自從遭了刈耳之刑,本來活潑愛笑的小梅性情漸漸陰鬱,平日裏爲了遮擋傷口,總是披頭散髮,連院門都不願出。
見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鵲堂延醫問藥,可這次大夫看過之後,連錢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內已有沉痾,滴灌之法無用,許至漸漸失聰。」
我連忙緊緊拉住對方,小聲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陰私,最是毀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禮:「若要痊癒,女郎還得另延名醫。」
說罷,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無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裏發呆,直到一隻溫熱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卻是小梅拿來了一根細針,替我輕挑着手心的水泡,一邊挑着,一邊無聲流淚。
「哭什麼,又不疼。」
我給她擦了臉,又安慰道:「大夫說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喫上兩副藥……….」
然而,無論我說什麼,她都只是默默搖頭。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車,打算先去向王璵道謝,再回來帶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幾座大城,我決定先去陳郡,看在新媳婦南錦繡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幾日,無非多攢些銀錢罷了。
於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馬車,一路篤篤行往王家別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這裏,不但一日能做幾百個菽餅,偶爾還要爲她駕車,作爲回報,她會給我多一些鑄幣,還誇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見我從車轅上跳下來時,神情是驚詫的。
「女郎所爲何來?」
我有些訕訕:「我,我來謝王三郎,謝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聞言,便打Ţű¹量我兩眼,見我風塵僕僕,面色瞭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難處?」
我聽他這麼說,忍不住臉頰發燙,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見我低頭不語,便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離開前囑咐過我們,若再遇女郎,便將此物交還,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過那錦囊,只看外觀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奪走的金珠,心下頓時湧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澀。
既懊悔又茫然。
當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請問,王三郎去了何處?我想當面向他道謝。」
那甲士聞言,面色浮起幾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過一命還一命,如此兩不相欠,便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聞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請回吧。」
聽他流露驅趕之意,我胸臆頓時湧上萬分羞慚,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車轅潦草而去。
誰知,那甲士目送我離開後,卻是往不遠處一輛銀頂青檐馬車外覆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許久不見貴人回應,那甲士正要離開,便聽裏面傳來一道清雅絃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許久才斟酌着道:「僕嘗聞千金易得,真心難求。」
「南家女郎爲求自由,輕拋生死,爲一奴婢,可銷百金,真乃情肝義膽,若爲男子,必義士也!」
「你是說,我王璵還比不上她一個奴婢。」
「……….小人多嘴了。」
(二十九)
從王家別院離開後,我趕上馬車,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開錦囊才知道,裏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璵還在其內留了一張絹,上面用墨筆寫下了數個大城扁鵲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見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只能將感激藏在心裏,打算先將小梅帶去治療,之後再圖回報。
可回了宅子,卻找不見她蹤影,問了左右鄰居,只說往巷子深處去了。
我聽了,半個心才放到了肚子裏。
這幾日立春,巷尾的椿樹剛發了新芽,水焯過了最是鮮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頭燙了做羹給我喫。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幾個菽餅,這一天便算對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後忽然走過不少人,一個個神色驚恐,匆匆往深處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
我並未多想,只慢慢綴在人羣后面,快到巷尾了,卻遠遠見到椿樹枝上吊着一個鵝黃色身影,消瘦嬌小,隨風輕輕搖晃。
那鵝黃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時花了一百鑄錢做的,連去年今年,也不過穿過兩次而已。
我終於明白,爲了不嚇到我,小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走出了那個院子。
只是,她再也不能隨我歸家了。
(三十)
料峭剛過,酷暑又至。
端午剛過,數量驚人的難民湧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後四野號哭,徹夜不休,令人汗毛直豎。
就連江娘子的菽餅,也從一鑄錢升到了三十鑄錢一個。
我聽人說,聖人已經放棄了北地,帶着皇妃皇子們逃往了南方,卻不知會不會經過滁州。
偶爾路過王家別院,卻見大門緊鎖,庭院無聲,似乎早已人去樓空。
這一日我來到鐵鋪,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試那雪亮的刀鋒,卻聽江娘子連聲喚我,連忙收入刀鞘。
「錦屏,你買這個,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強答了一聲,便將小刀藏於袖中,卻見江娘子面露猶疑:「胡人一路向南攻來,爲何你不與王家人一道走?」
大概是見過王家馬車,她一直認爲我是王璵外室,聞言,我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江娘子,莫非知道王家人去向?」
她搖頭:「王謝二家與官家同氣連枝,怕是要一同遷往南方,只將鄴北拋於腦後。」
「錦屏若想知曉,可等外子迴歸,他官拜龍驤將軍,正是護送過聖人一行的。」
聞言,我連連行禮,謝她告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卻見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上面的灰衣小廝正朝我揮手。
「女郎,我來接你回家了!」
「小路子?」
這纔想起,我在江娘子的菽餅鋪子裏討生活,已有月餘沒有回家了。
見我盯着車下一道深長轍痕不語,他連忙表態:「是夫人叫我來的。」
「聖人已遷往南方,郎主與夫人不日將行,定是要將女郎也一齊帶走的。」
此舉雖不符合南夫人行止,卻也合情合理。
可到了上車時,他卻只讓我坐在車頭,自己戴上一個遮住了全臉的大斗笠,這才揮舞着鞭子噠噠噠往外趕。
行了一會,聞得耳邊人聲漸消,我放眼望去,只見兩旁野地愈加荒蕪,頭頂是漆黑高遠的深天,彷彿一張徹底撕開的貪婪巨口。
「小路子,我們要去哪裏?」
對方滿面堆笑:「女郎莫慌,跟着小人走就是了。」
往日裏對我愛答不理的小廝,今日卻如此討好,未免有些怪異。
我頻頻回望,脊背發涼,忍不住出言試探:「小路子,車上明明有四匹馬,爲何跑得這麼慢?」
「……….」
「小路子?」
見我連連追問,他不耐煩道:「許是馬兒累了呢。」
此時馬車一路行駛,眼看就要出城,我忽然問他:「你瞧,車上只有我們兩個人,爲何轍痕這麼深?」
趁他低頭看向地面,我隨即奪過他手中的馬鞭,猛地將人從車上推了下去!
小路子反應不及倒掛於車,被一連拖行數十米,瞬間頭血披面,人事不省!
說遲但快,我已跳到前方的一匹馬兒身上,掏出懷中匕首砍斷馬繩。
幾乎只在一瞬間,失控的馬車中探出兩顆怒目虯髯的頭顱,朝我大聲叱罵不止!
單瞧那服制與裝束………
竟是巴郡府兵!
見身後車馬嘶鳴,亂成一團,我連忙調轉馬頭,一路策馬逃往城內。
待天完全黑透,我將馬兒放跑,自己則偷偷摸回江娘子的菽餅店裏,躲在冰冷的竈下屏息凝神。
不遠處,大街上火光沖天,殺聲四起,鐸鐸刀兵聲,桀桀獰笑聲,婦人哭嚎聲,又在一聲慘叫後戛然而止。
深夜,愈發死寂。
空氣中,卻飄過愈發濃烈的焦糊味。
(三十一)
半夢半醒之際,我似乎來到了一處竹林。
此處杳花疏影,楊柳新晴,數名少男少女圍繞竹蓆,面向高臺而坐,面露夢幻之色。
再看那高臺之上,卻是一白衣小郎君,墨髮漆鬢,風姿楚楚,修長手指緩緩撥琴,頓時清音遠揚。
不遠處的林子裏,卻躲着兩個垂髫小女郎,其中一個臉塗得黢黑,指着高臺上的少年喜道:「若個郎君好!」
另一個小女郎也連連點頭:「確然美貌!」
「那麼,我們過會就丟他吧!」
「好咧!」
黑臉少女應了一聲,兩人便掏了帕子出來,站到那小郎君上風口,極爲熟練地一抖!
我眼看那帕子被風一吹,直接蓋到了小少年臉上,即便是在夢中,心臟也忍不住爲之一縮!
這還不是結束。
只見對方捉着帕子,正滿臉茫然,面前忽然走來一個窈窕少女,生得眼角尖尖,玉雪可愛,在他面前找來找去,似正在尋物。
小少年見狀行一揖禮:「這位女郎,可是在尋一方帕子?」
小女郎聞言,口吻驚喜:「正是!多謝郎君!」
又打量那少年幾眼,面露嬌羞:「小女子南家錦屏,不知郎君姓甚名誰,家中排行第幾?可還有旁的兄弟姐妹?」
那小少年見她憨態可掬,倒也認認真真地回了話。
「吾於家中排行第三,人稱王三郎。」
孰料,他話音未落,那小女郎便臉色一冷,當即劈手奪了帕子:「如此,便多謝郎君了!」
「再會!」
說完便走,那背影別提多無情了,只留下那白衣小少年在原地一臉茫然。
而那小女郎走離了他視線,便朝丫鬟呸呸一聲:「可惜瞭如此美貌,原是王家嫡子!」
「以後再來丟帕,必事先探好嫡庶,否則費我帕子。」
那丫鬟連聲稱是,兩人相攜着走遠了。
很快,場景再次變幻,小少年已長成青年,目睹她一次次丟帕,灑茶,跌跟頭,神色也從一開始的羞澀茫然,轉而爲憤懣、輕視與嘲弄。
而我站在一旁,頭皮發緊,明知是一場噩夢卻醒不過來。
不知何時,那個小小的「南錦屏」消失了 ,面前雙手抱琴的小少年成了青年王璵,正居高臨下地睇着我,眼中滿是輕嘲。
「自己丟過的帕子,居然就這麼忘了?」
我聞言,頓時滿心羞慚:「實,實在丟過太多人,對不住了。」
「呵。」
聽他冷哼一聲,我連忙討好道:「不過我丟過的那麼多人裏,郎君是最出色的,屬實大鄴第一風華。」Ṱũ̂¹
聞言,眼前男子眼波微瀾,卻是無動於衷:「油嘴滑舌,怎麼,你又有事求我?」
「………..沒有。」
我看着他,心下湧起說不清的感慨:「只是遺憾罷了,若早知會如此別離,也許我不該那樣冒犯你。」
「你贈我金珠,又爲我救出小梅,我實在無以報答。只後悔沒有親口和你道別,更後悔沒有最後見你一面。」
「從此以後,亂世流離,或許生死兩隔,再難相見了。」
眼前的風景在快速褪色,不變的,只有那一道優美的清音。
「後悔了,爲何不來找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忽然襲擊了我,使我在夢中也不由得泣涕不止:「可以我之能,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用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見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我連忙抓住他的衣角,彷彿在挽留東逝的水。
「真的嗎,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視我,眼角卻悄然滑落了一滴淚。
鮮紅似血。
(三十二)
「南錦屏,魂兮歸來!」
「南錦屏,魂兮歸來!」
迷迷糊糊間,有冰涼的水滴落在我的眼上,鼻上,肩上,一個焦急的女聲在不住呼喚我,使我僵直的眼皮終於撐起一絲縫隙。
「江………娘子?」
對方見我醒了,笑逐顏開:「是我!」
「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們都以爲你患了離魂之症呢!」
我嘗試坐起身,卻仍然頭重腳輕。
她見我雙目迷惘,輕聲解釋:「許是你躲在竈膛裏,這才躲過了庾牧的追捕,只是他攻入滁州後四處放火,你吸入了太多煙氣,纔會昏迷如此之久。」
對她的關切,我一言不發,只默默流淚。
江娘子見我神情飄忽,連忙使兩個夥計將我攙扶出去,出了店門,只見原先軒闊的大街已被火燎得烏黑,是處號哭隱隱,斷壁殘垣,廢墟中不知多少焦屍。
江娘子見我雙目瞠大,連忙伸手掩住我雙眼,強笑道:「對了,我家將軍剛剛回歸,女郎若想問王三郎,便直接去問他吧!」
一句「王三郎」,終於穩住了我惶惶的心志。
自小梅死後,王璵已成了我在世間唯一牽掛之人,無論如何,我希望他活着。
「他在哪?」
順着江娘子的指引,我朝前方看去,只見城道最寬敞處佇立着一支騎兵,行列整飭,鴉雀無聲,粗看足有數百人。
當先的騎士戴紅纓,覆面甲,一手牽馬,一手還提着一個滾圓的不知什麼物事。
見江娘子走近,那人幾步上前,連聲懊悔:「不過區區太守,也敢擁兵爲王!早知滁州如此兇險,我不該將娘子留下的。」
江娘子自然是一陣寬慰。
我聞言連忙上前,聲音顫抖:「將軍說的是巴郡太守?他如何了?」
那人不意我突然插話,目光掃來,犀利令人不敢直視。
「庾牧已伏誅。」
說罷,便將手上那東西徑直擲在我腳下,只見長髮散開,腥臭燻人,其下卻是一張怒目圓睜的頭顱!
江娘子連忙又來掩我的眼,卻不意我緊緊盯着頭顱,忽然便笑出了聲。
大笑愈發不可止,飄蕩在屍骸遍地的長街,淒涼而駭人!
那將軍見狀奇道:「此女子何人?」
江娘子附耳過去,他連連點頭,之後便伸手招我過去:「原是王三郎之愛妾,吾乃龍驤將軍慕容垂。「
「士族協戰之氣低迷,我軍正需要你協助。」
我擦乾了淚,這才平靜下來:「將軍殺了庾牧,便是錦屏恩人,若有所求,但說無妨!」
他見我神態不似作僞,慨嘆擊掌,連嘆三聲:「好!好!好!」
「王郎君爲主持戰局,早於前幾日北上,不意鄴北陷於胡人之手,胡人勸降而不得,不知會使出何等手段!」
他見我面色漸趨蒼白,聲音也逐漸低沉:「只是他身爲南方士族之首,性情又最剛烈,此番着意殉國,對王家而言不可謂不打擊。」
「吾等已糾了千餘子弟,於鄴北前後升起狼煙,只是尚需一人潛入城內,作爲內應……….」
我低聲問道:「此去,不一定能回麼?」
對方倒也坦誠:「十死無生。」
我點點頭:「好,我去。」
「只是出發前,還請將軍圓我一個心願。」
(三十三)
因爲我答應去鄴北找回王璵,龍驤將軍答應了我的請求,於傍晚爲我捉來了庾牧之妻。
難以置信,手段如此陰狠,大丈夫亦爲之齒冷的太守夫人,居然身量嬌小,面容柔美,甚至有幾分慈眉善目。
「就是你,殺了我的小梅。」
庾夫人見我手持匕首,夷然不懼,嗓音亦是輕輕柔柔的:「這位女郎,妾並不識得什麼小梅。」
聞言,我委派兩名軍士替我去地窖搬了屍體,因爲天氣炎熱,表面已經滲出一層水液,且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見到那女屍面容,對方大袖下的手臂,終於開始顫抖。
我用匕首雪亮的刃尖,輕描對方那雪白的耳朵:「庾夫人,知道我爲何遲遲不讓小梅入土爲安麼?」
「沒辦法,我總得還她一個全屍啊。」
話音未落,她隨即號哭大罵:「我可是王家嫡女!!如此賤婢,死便死了!何苦要討到我頭上來?」
話音未落,兩旁的軍士不以爲然地解釋:「女郎勿憂,她只是一旁支,背靠主家而已,還請速速動手,吾等需儘快去尋王郎君。」
虞夫人聞言哭嚎更甚,卻被軍士狠狠摔了一嘴巴,摔得口鼻流血,幾欲昏厥。
我搖搖頭:「是王家人又如何。」
「我與你兩條賤命,換王璵一條貴命,王家人也會覺得很合算吧?」
在她驚恐的嘶喊裏,纖薄刀刃劃開皮肉,鮮血四溢。
一對溫熱的,血紅的耳朵,被我親手取了下來,輕輕擱在小梅懷裏。
這樣,她終於可以完完整整地走了。
(三十四)
此間事了,我與慕容垂、江娘子立即動身前往陳郡。
此處距洛城不遠,尚有王謝兩家的嫡支滯留,因要營救王璵,慕容垂得到了王家支援的六萬子弟兵。
據說王璵之母,陶陽長公主還承諾他,待救回王璵之後,再向聖人請封一大司徒之位。
只是看慕容垂無動於衷的樣子,似並不在乎這虛無縹緲的承諾。
出發之前,他與我在暗室中溝通細節,言明會讓我先潛入鄴北,三日之內,便會糾結六萬子弟兵,再加上聖人撥與的三萬精兵,號稱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攻入城內。
而我作爲內應,只需待他燃燈爲信後,選擇與王璵前往反方向城門奔逃即可,他會令另一隻隊伍前往接應。
正商議着,忽然有人來報,說陶陽長公主急着要見我,人已等在門外。
我心下惶恐,出了門便拜倒在地,不敢抬頭。
面前,出現了一雙滿繡了卷草紋的軟鞋。
「女郎是我們王家的大恩人,何必行此大禮?快請賜座。」
於是,我被人攙起來,扶到了一個桃木椅子上坐着,對面便是一高華婦人,年約四十許,兩鬢微華,不怒而威。
她見我垂頭不語,連連點頭:「相貌倒是不俗,怪不得璵兒爲你置了宅子。」
「我聽說,就連崔家小郎也哭着喊着求取你,可有此事?」
我聽後,尷尬極了。
「小君,此都爲訛傳,我的確是幫了王郎君一點忙,他才贈我財物,助我購宅,但其他的是真沒有。」
「原來如此。」
長公主點點頭,又問道:「既如此,若你和璵兒之間並無一絲風月,你又爲何要去救他呢?」
我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
是因爲他給了我五百金珠?還是因爲他幫我救了小梅?
「小君,我也不知。」
我低下頭,聲音迷惘:「非關情愛,不知爲何,卻總是與王郎生死糾纏,或許,這便是命吧。」
「郎君需要我的時候不多,但如有所求,錦屏責無旁貸。」
她點點頭:「原是一有情有義的女子。」
「再看我璵兒從前,身邊總圍繞着大世家女子,可此番他落難了,卻無人願意前往。」
不知爲何,我聽後心下一澀。
「錦屏只是一小戶女,又如何能與世家貴女相提並論呢?」
孰料大長公主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微微一笑:「璵兒自冠至今,尚未有入他眼的女子,他總說那貌美的蠢笨,精明的又貌醜,挑挑揀揀,至今房裏無人,更不談子嗣了。」
我聽着,忍不住暗自慨嘆。
然而,這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被長公主捕捉到了,轉而問道:「女郎有何話說?」
我只好誠實以告:「如此行徑,不愧是王郎君。」
長公主卻以爲我是動了心思,連忙安慰我:「你放心,璵兒既然能爲你置宅,必是心中有你,待你們回來了,我必親自執貴妾之禮抬你過門………」
我如今一聽爲妾就頭大,連忙擺手。
「不不不,王家是何等門第,錦屏不敢肖想!」
長公主聞言,掩口胡盧:「小兒女看不清自己心意,倒也尋常。」
我無意與一位長者爭辯,只好低頭不語,以沉默相抗。
王璵母親走後,江娘子從廂房走出,輕聲垂問。
「錦屏,你若不想去,現下回了慕容垂也不礙的。」
「不了,我意已決。」
她在我身旁坐下,口吻流露濃濃擔憂:「你既不是王璵外室,何苦定要牽扯進來?」
「或許,是他於我有恩吧。」
我誠實道:「再說亂世之中,我無父母丈夫怙持,早晚一死,還不如去救王璵,不過拼死一博。」
「這之後,也許我能再借一借王家的勢,好歹能混個老死。」
「你!唉………」
見我並不動搖,她在原地轉悠了半晌,忽然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從貼身的香囊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我手心裏。
「你拿着,此物或許可救一命。」
(三十四)
五月,暮春。
天意不祥,致王師潰敗,王璵爲胡羯所俘。
此時胡人已連下十城,唯有士族盤踞之南不敢妄動,因此大單于扣下王璵後,四處尋找讓他屈服的手段,美人異士,狂客謀臣,流水價地送去,極力行誘降之事。
這夜,城外又送來一美人,自言乃王璵愛妾,出奔來尋情郎,因有王家人從旁佐證,單于見之大喜,連忙喚侍女爲美人洗風塵,梳高髻,打扮得妖妖嬈嬈地送去王璵居所。
這個美人,自然就是我。
爲了讓我下死力策反,大單于甚至允諾事成之後,要封我爲女相國,也不知王璵得知此事,會怎樣地嘲笑於我。
拾級而上,燈火長明。
在兩行侍人的帶領下,我裹着一件大氅,進入重重紗帳之中,那熟悉的身影就躺在深處,雙目緊閉,似已熟睡。
無論何時,王璵坐在衆人當中,總如珠玉在瓦礫之間。
而我見過他許多模樣,盛氣凌人的,冷麪嘲諷的,從容都雅的,卻不包括今天這副瀕死的面貌。
奄奄一息,面若金紙。
再看牀邊小几上擺着諸多食器,美酒佳餚,完好無損,榻下小婢怯怯地望着我:「王郎君不飲不食,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我明白了。
王璵以一種極慘烈的方式,選擇了以身殉國。
「王璵,王璵!」
此刻我跪在塌邊,不斷在他耳邊呼喚名字,對方卻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我連忙向小婢招手:「水來!」
那小婢連忙端來一盞雪白牛乳,看着還很新鮮。
我將牛乳湊到那蒼白的脣邊,嘗試向內傾倒,可他闔目抿脣,牙關緊咬,牛乳很快順着嘴角溢出,流得滿襟都是。
一狠心,我將牛乳傾倒入口,並不斷以口哺入。
「王璵,你醒來!」
「你醒來啊!」
終於,在整整潑灑了三四盞牛乳後,懷中人發出一聲呻吟,雙目微微翕動。
我喜極而泣,捧住他的面龐不住流淚。
而對方昏沉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猶豫,是疑惑,更是愛恨交織的悲喜。
我見他極力想要說話,便將耳朵湊到他翕動的脣邊,卻聽他聲聲迷惘,字字含悲,一直遞進我心裏。
「爲何……….」
「爲何窮途末路時……….「
「我身邊總是你……….」
對此,我唯有ţũ̂ₒ小聲嚅嚅:「也許只有這個時候,郎君纔會需要我吧。」
聞言,王璵凝視着我,眸中似流轉着複雜感情,又似蘊含着千言萬語。
忽地一展大袖,將我緊緊摟在了懷中。
(三十五)
我貼身服侍了王璵一天一夜,他終於恢復了元氣,能夠自己進食一些湯水。
藉口他需要靜養,我將女御們趕出房門,接着便將香爐中的灰倒於盆底,用指尖陸續寫下一行字。
「慕容垂三日攻城。」
王璵看完,點了點頭,並無什麼特別表示。
我雖心焦如焚,卻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只服侍他又喫了些米糕,接着攙着他去廊外散步透氣。
大單于早等在門外,王璵一見他,便肅容怠目,似不願理會,我連忙從旁揖禮:「大王,我家郎君尚有不適,還請寬容幾日。」
大單于面色幾變,終於還是忍了口氣,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眼見人已走得看不見了,我忍不住咬牙:「王璵,你就不能忍上三天?」
對我的惶恐,王璵報以微微一哂:「放心。」
「我王家盤踞江南,數十萬子弟一呼百應,如此局面,他怎捨得殺我?」
說完,便一晃膀子擺脫了我,徑直往前方高臺走去,一面走,一面支使我做事。
「拿紙筆來。」
然而,等我拿來了紙筆,本以爲會看到什麼機要的我,卻看到對方一番揮毫,淋漓盡致地……..
畫了只老鼠。
瞧他落在胡人手裏的日子,說不得比別院時還要悠閒,我忍不住出言相詢:「你爲何如此喜歡畫鼠?」
他昂然而笑,一手指鼠:「瞧,這小眼如豆,瘦瘦仃仃的,像不像你?」
猶記討金珠那日,他筆下那貓捉老鼠……….
於是我虛着眼,望着他在那老鼠頭上依舊畫了只威風大貓,貓爪高懸,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討饒,狀極猥瑣。
王璵一氣呵成後,便將墨畫展示在我面前,頗有些志得意滿:「如何?」
我:「……..」
他見我似有不快,忽然便柔下了聲音:「怎麼,如今膽子肥的很了,竟敢朝我下臉子?」
我輕咳一聲:「沒有。」
說罷便也學着他的樣子,拿了那筆在紙上亂畫,王璵冷眼覷着我寫了幾個大字,神情越來越痛苦,甚至以手加額。
「世上最煞風景之事,便是觀美人寫醜字。」
我不理他,依舊筆下不停。
等了一會不見他嘲諷,轉頭再看,卻見人靠在廊柱上閉着眼,竟好像睡着了。
是了,他斷了幾日水糧,會有一陣子虛弱也是常理。
於是趁他小寐,我撕下那畫紙上的老鼠,用口水粘了,偷偷貼在那貓的頭上。
(三十六)
正暗戳戳地貼着,卻不意王璵在身後幽幽道:「爲何要騎我頭上?」
我連忙掩卷,卻見他長臂一伸,已是將那紙抽走了,拿在手裏細細觀賞:「不錯,不錯,趣味盎然。」
一邊點評,一邊還用眼睛耐人尋味地看我:「你若真喜歡騎,郎君讓你騎一騎又何妨?」
請問,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我正臉上賁紅,不遠處卻傳來一聲呼喝。
卻是附近一將領見我們拉扯,隨即闖進高臺,一手指着案几上我寫的墨字大吼,只是他方言濃重,我一個字也沒聽懂。
孰料剛纔還笑着的王璵,忽地腰一彎,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
橫刀斷頸,血流噴瀑。
只在剎那,面前便多了一具應聲而僕的屍體!
許是經歷過滁州一事,我現在看到死屍已無感了,但這附近都是女御,很快便叫聲四起,驚動了大單于。
對方匆匆趕來,見愛將被殺,雙目赤紅:「王家貴子,我敬你是君子,你卻殺我帳下左先鋒,此事可是君子所爲?」
王璵冷道:「殺便殺了,又如何?」
我見那單于額頭青筋直露,眼見已在暴走邊緣,便將那染血的貓鼠圖呈上:「大王,我與郎君正恣意作樂,是這人忽然闖入,對我言語不敬,郎君這才殺了他。」
大單于顯然不信:「作樂,爲何要畫貓與鼠?」
我連忙攀住王璵手臂,狀若扭捏:「這貓是我家郎君,這鼠,自然就是我呀。」
「貓戲鼠,鼠馭貓,只是閨房之趣罷了。」
大單于聞言,麪皮抖了幾抖,終於還是將紙丟還回來,一臉晦氣地走了。
他走後,我便將紙團成一團,恨恨擲在王璵面前:「你若一心求死,那我來這裏又有何意義?」
王璵神色清淡:「南錦屏,你很怕死嗎?」
「怕死,爲何還來找我?」
我語塞。
見我不說話,他一揚袖往回走,似乎絲毫不放在心上:「身上濺血了,你來爲我更衣。」
我心下不快,又怕他作妖,只得泱泱地跟上去。
大單于對王璵還算禮讓,衣物和王家的雖不能比,卻也質地精良,剪裁合宜。
誰知,我剛爲他寬下了外面的大袖,就被緊緊捉住雙手。
王璵一雙眼凝着我,表情疑惑:「你的手………..」
我見他似有嫌棄,口吻悻悻然:「郎君莫嫌棄,上一次,也是這雙粗手爲你更的衣呢。」
然而,我還沒反應過來,一雙手已被他緊緊捉在手裏,甚至塞入自己衣襟裏比較:「不對,上一次的手明明細膩柔滑,不似今日老樹皮!」
拉扯中,我滿面漲紅,一不小心就扯開了他的衣襟。
一張半新不舊的銀鼠色帕子,飄然落地。
(三十七)
這帕子看着十分眼熟,四邊微微翹起,還有些許褪色。
我將帕子拿在手裏,四肢瞬間僵硬,只能緊緊看着王璵質問:「你不是說帕子丟了麼?」
對方不答,眼睛看向別處。
「敢問郎君,爲何沒有丟我的帕子,還一直貼身放在懷裏?」
「你說呢?」
「錦屏不知。」
「當真不知麼?」
我原本以爲,這人對我只有玩弄之心,卻沒想到他隨身帶着我的帕子,從江南到鄴北,瀕死也未丟棄。
此刻千言萬語,無可敘說,只能默然凝視着他,雙肩顫抖,清淚直流。
「哭什麼?」
王璵吁嘆一聲,伸手來替我擦淚:「小眼閃爍似鼠,哭起來似水鼠。」
我忍不住反駁:「既如此討厭我,又爲何留着我的帕子?」
「我也不知,只是時時憎你,厭你,又會忍不住想你,念你,你說,這又是何故?」
「憎、厭,爲何要在想、念之前?」
「唉,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難得見到狂傲的王璵有此無奈之色,我忍不住想笑,眼淚卻苦澀地滑入脣角。
對方見我淚流不止,輕輕一展臂,讓我躺在他臂彎上,口吻頗有些幽怨:「昔日讓你作我的妾,你不願意,如今我身陷絕境,你卻跑來與我一同赴死?」
「南錦屏,你虛僞。」
聞言,我笑了。
「是呀,你奪了表弟的帕子,轉身就藏在自己懷裏,你不虛僞。」
「你……….」
王璵好似又被我氣着了,一把將我推開,轉身面壁。
此時,恰好女御送來了午膳,我將飯菜布好喊人來食,卻見王璵只回身瞧了一眼,面露不屑。
「喝,這碧眼賊,愈發敷衍了。」
我瞧他不是戰俘,倒更像個大爺。
當下只好盛了肉羹,湊近那緊抿的紅脣:「郎君好歹喫點,保存體力。」
「不喫,沒胃口。」
王璵瞥我一眼,忽然揮揮衣袂,語氣輕快起來:「江南有名菜,曰美人舌,不知女郎可有聽說過?」
說罷,便用一雙漆黑的眼勾着我,神情微妙而深邃,使人臉紅。
一抔熱羹,不知何時已被潑灑在地上。
而我驀然被拉到他懷裏吻住,像墜入了一汪充沛的泉。
王璵先前還是溪邊弔影,飲風食泉的模樣,不過一會,那一雙清泓似的眼睛,便被攪動得沉鬱泛紅,薄脣微張。
「你若不願………」
對此,我沒有扭捏,只伸出一根指虛按在他脣上:「願與郎君,盡此一夕之歡。」
既不能長相守,便只在此處,只在此刻罷了。
(三十八)
因嫡母所爲,我曾對男子畏懼如虎。
然而,王璵是多麼與衆不同的男人啊。
他潔淨的鬢角,清涼的口息,如雕如琢的面孔,讓這場我原以爲的污濁之事,變成了一場旖旎而沉醉的幻夢。
因他的垂愛,使我長久的痛苦得到了撫慰。
帳中,他滑涼的墨髮鋪了滿枕,神情燻然,引人沉醉,而我上襦搭在臂彎,後背被愛重地摸挲着,貼在他耳邊絮絮低語:「王璵,你不能死。」
「你若死了,王家第一個生亂,司馬皇族躲在洛城,還等着你主持戰局呢。」
他沉吟一會,方輕聲道:「寒門有慕容垂,亦可一用。」
「慕容垂也等着你呢,用你換軍權。」
王璵輕笑兩聲,似乎我在說什麼玩笑話:「你仔細想想,他救我固然必要,但未必要我活着。」
這,這話又是何意?
我有些執拗:「可他說必來救你,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了。」
「哦?那他是如何說的?」
「他說先用一支兵引走大單于,再分兩支隊伍,齊攻鄴北東西兩門,我們只需逃去南門………..」
孰料,王璵聞言失笑,甚至笑得差點滾下榻,直到見我面色不虞,纔有所收斂。
「也罷,不如我們今日便去看看,他所說的』南門』,如何?」
聞言,我心下狐疑,但也沒旁的辦法可想,只得伺候他起身更衣。
藉口飯後消食,我與王璵坐上了胡人的車馬,前後左右,足有數十個荷甲騎兵一絲不漏地圍繞着,骨碌碌地駛到了城南。
然而沿着牆根轉了許久,都沒找到慕容垂口中的「南門」。
我連忙藉口小解,一個人溜到了牆根下的民居角落,這裏乞丐遍地,我找到一老人,對方卻耳聾昏花聽不懂我的問話,又找到一小童,那孩子卻茫然看我。
「鄴北沒有南門,只有東西兩門。」
一連問了幾人,皆是如此答案。
我的心漸漸被冰雪包覆,沉沉墜入谷底。
(三十九)
入夜就寢時,我失魂落魄的樣子被王璵收在眼底。
他安慰地輕撫我頭頂:「左右已經如此,又何必想太多。」
「你瞧,你這一趟不光得到了郎君的人,過陣子還能得到郎君的鬼,難道不划算麼?」
我嘴脣哆嗦,笑得比哭還難看:「我要你的鬼有何用?」
「我原本看慕容垂信誓旦旦,還以爲這一次也能輕鬆救出你,這之後背靠王家,不僅能拿到金珠,多少也能混個善終…………」
王璵見我說得認真,哭笑不得。
「也罷,看來我王三在你眼中,始終是不如金珠!」
說着便搖搖頭,一手抓了鉢盂裏的松子喫,一邊喫着,一邊還丟了幾粒在我腳下。
「嗟,鼠來食!」
只見對方目光淡淡含笑,衣襟微敞,漏出的一小塊肌膚如銀箸春盤上的魚膾,膚色生光,玉白半透………
瞧那盪漾生春的樣子,不知是叫我食松子,還是食大貓。
我便不知爲何,又莫名其妙地與他滾在了一處。
(四十)
翌日,凌晨。
王璵忽然披衣起身,神情肅寂,站在窗口遠眺。
我這一夜幾乎都在輾轉,剛模糊睡着,便見他拿了衣衫裹了我,口吻清淡:「慕容垂不救我還好,他這一來,恐怕叫我死得更快。」
「什麼意思……….」
我剛披上外衣,便見那軒敞的窗口,一道火光如流線劃過,彷彿無聲驚雷。
這道光過後,左右忽然人聲沸騰!
我和王璵站在窗口,眼睜睜地看着成百上千支遒勁火箭射入城內,落在輜車上,馬棚上,屋頂上……..
「他,他怎能用火攻………」
這把大火一燒,豈不是註定要將王璵與胡人一同燒死在城裏?
「慕容垂與我向來不對付,只可惜了你。」王璵朝我低頭望了一眼,那一眼,有憐愛,有惋惜,更有宿命如此的慨嘆:「你若不來,現下還好好地活在滁州。」
我剛想告訴他自己差點被庾牧燒死,便見大門被轟然闖開!
大單于攜左右武士,徑直破門而入,半張臉滿是火灰:「王君子,你告訴我,我於城外五十里設了崗哨,慕容垂怎來得如此之快!」
王璵倒也慷慨答了:「慕容世家善練鬼兵,馬蹄包上氈布後,能夜襲百里,悄然無聲,何必少見多怪?」
大單于被他一激,連連咬牙:「你告訴我剋制之法,我封你爲大相國!」
王璵淡笑一聲,指着我道:「不用大相國,你將我愛姬送出城,我或許考慮告訴你。」
「不,我不走!」
見大單于似有意動,我連忙死死攀住王璵:「大王,我不走!你讓我好好勸下我家郎君,他平日裏最聽我的了!」
王璵聞言,臉色立變:「南錦屏!你!」
我連忙掐他手心,又對着大單于諂媚不已:「可大王若真將我送出城,他便真的無人可制,到時再後悔也無用了!」
大單于頭一次見王璵氣怒攻心,半信半疑,當下令甲士將我們帶去城門,直接關在附近一處民居里,以便隨時監守。
只是這一處也即將淪陷,房中濃煙瀰漫。
王璵見大勢已去,嘆息連連:「這下可是真完了,慕容垂所過一處,動輒屠城,火已經蔓延全城,我倆也只能地下再聚了!」
我不說話,而是拿下頭上金簪,捏碎上面的東珠,從中取出一枚蠟丸:「我不來此,胡人的鐵蹄掃過滁州,也是必死,可我既來了,便要和老天搏一搏。」
王璵神情一動:「你要如何做?」
我將那蠟丸偷偷塞在他手心:「我有一計,可讓我們逃出生天。」
「郎君,敢將生死一付?」
(四十一)
王璵服下藥,很快便頭暈目眩,我將他慢慢扶到牆角靠着,接着抹了點黑灰塗到他臉上,鼻邊,自己則披散了頭髮,在房內哭哭啼啼地大叫他的名字。
「王郎,王郎!」
沒叫幾聲,幾名胡人將領破門而入,見狀連忙將半昏迷的王璵抬了出去,放在門外的空地上。
隨行軍醫聞風而至,一探王璵脈搏心跳,面色丕變。
我觀他反應,適時在旁邊飲泣:「王郎素有喘疾,不過吸了屋子裏幾口煙氣,暫時厥過去了而已,定然還是有救的!」
「你們快點救救他啊!」
那軍醫聞言,一雙眼狐疑地看向我,我連忙將臉埋在袖子裏哭。
大單于聞風而來,面黑如炭:「王君子如何了?」
軍醫斟酌着道:「此人心跳漸無,氣若游絲,瞳孔放大,已呈必死之態。」
大單于怒吼一聲:「他還沒告訴我如何制服慕容垂,怎能現在就死了?」
軍醫見他發怒,唯有諾諾連聲:「大王,若君子天生喘疾,之前又吸入了過多煙塵,即刻致死也是有的!」
見勢不對,另一名將領也從旁聲援:「大王,生死有命,當下慕容垂如此火攻,我們受困城中,存亡只在旦夕,事已至此,吾等不如另想他法!」
當下,左右連連附和,大單于連連頓足,對着王璵的屍體咬牙不止,又轉頭望着我,眼中流露殘忍:「王君子已死,留着這婦人也沒用了。」
「留一副心肝,剩下的就都給你們了!」
那幾名將領聞言,面露喜色,我連忙止住啼哭,撲上去抱住對方粗壯的大腿:「大王,別殺我,我還有用!」
「若只是想要慕容垂退兵,此事並不難!」
大單于聞言,雙目微眯:「哦?你有何法?」
我連忙大聲進言:「大王只需派斥候軍前喊話,說王璵已死,將他全屍贈與慕容垂,他必退避三舍以迎。」
「只因慕容垂所募之兵,皆來自王家援助!」
幾名將領聞言,沉默的沉默,稱奇的稱奇,大單于卻狠狠道:「你是王璵的人,我怎知你不是使詐?」
此刻,數十雙眼睛盯着我,如利劍懸於頭頂,我只得跪下砰砰磕頭,直磕得額頭出血:「大王,我也是心疼我家郎君客死此處,想給他留個全屍歸鄉罷了,求大王成全!」
大單于聽我這麼說,這才哼了聲:「哦,原是你私心作祟!」
見他神色幾變,猶豫不定,之前那將領連忙上前揖拳:「大王,事不可止與此,還請大王速速定奪。」
被連番催促,大單于無法可想,終於狠下心來:「釋出兩名軍前斥候!」
「喊話慕容垂!」
(四十二)
聞言,我的心激動得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只勉強維持着那副梨花帶雨之貌。
斥候派出後,大單于將我與王璵帶去瞭堡,隔着女牆遠眺城外戰況。
一開始派出的斥候,剛喊了兩聲便被射落馬下。
之後,大單于又派出兩名先鋒,喊話數十次後,對面攻勢衰減,嘈聲漸衆,王家子弟皆棄兵卸甲,不願再戰。
左右將領自然喜極:「此法果然有用!」
我連忙趁勢鼓吹:「如此,大王只需大開城門,將王璵送給慕容垂,對面定然退兵。」
大單于聞言,沉吟片刻,便喚人開啓城門,另給王璵備了長車,以戰旗覆蓋遺體,沿護城橋緩緩推出。
漫天寂靜,唯聞城中燃聲嗶剝。
我剛要隨車同行,便被大單于死死按住肩膀,神色獰然。
「你這婦人如此聰穎美貌,又何必回王家守寡?」
他一面說着,一面將我往城牆邊拖:「從今往後,你便留在我身邊侍奉,如何?
我被那雙粗糙的大手扼制住,一時腦袋裏全數空白,眼見盛放着王璵的屍體漸漸消失於城門,連忙大聲求饒。
「大王!好歹讓我與王郎告別一番!」
「他已死了,此舉又有何意義?」
「如此我纔好徹底放下,從此專心侍奉大王!」
許是我的飲泣令人煩悶,大單于終是鬆了手,我得了自由,便立即沿着燃燒的護城橋去追王璵。
此刻星垂平野,遠望旌旗遮天,三軍不發,車馬喑啞。
我跟隨在王璵車乘之後,短暫地走了一段。
想說點什麼,又覺無話可說,只有掏出懷裏的帕子,默默塞回那軍旗之下。
這之後,便站在原地,目送那漆黑的車駕遠去。
不過一盞茶時間,我便被大單于着人帶回,直接挾上女牆高處,低頭往下看,便是深沉濤濤的護城河。
遙望遠方,王璵的車駕進一步,慕容垂的大軍便退一步,眼見已退得看不到了。
大單于十分滿意:「美人,你說,接下來該如何做?」
我低着頭:「鄴北已被慕容垂摧毀,大王可棄城而走。」
他放肆地摩挲我腰肢,口息惡臭,噴得我幾欲窒息:「呵!這之後他定會追擊於我!此法不可行!」
我心下厭惡,漠然而笑:「知道打不過,那便滾回你的漠北老窩!」
「什麼?」
不等他反應過來,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掙脫了對方鉗制,面對四方狙來的長槍,我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兩步。
身後便是女牆豁口,其下,是濤濤長河!
(四十三)
「南家女郎,這藥是從豚魚血中提取,服下後足有三個時辰身體僵硬,狀若瀕死。」
「若你最終落在胡人手裏,不願受辱,便服下這龜息藥,左右也算半條生路。」
「只是這藥劇毒,服下之後,你亦有醒不過來的可能,萬望謹慎………..」
迷濛之中,江娘子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我勉力撐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卻並沒有什麼江娘子,只有一處荒涼的河灘,唯聞流水嘩嘩。
最後的記憶,是我沿着女牆的豁口掉下了護城河,之後許是適逢跌潮,便被洶湧的水浪裹挾,被一直衝到了下游的河灘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動一下身體,卻發現左腿軟綿無力,動一下便疼得鑽心。
考慮到大單于若有餘力,定會往下游搜尋我,我連忙拖着傷腿,往前方的樹林艱難挪動。
剛挪不久,便聽林中窸窣作響,深處忽然躥出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看眼珠長相,明顯是大鄴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沒等我把話說完,那少年卻握手爲錘,一錘下來,便將我狠狠錘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腳,一路拽到一處斷壁旁,不遠處還躺着兩個老人,同樣衣衫襤褸,餓得奄奄一息,雙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邊得一兩腳羊!」
「我們可先喫肉,再用骨頭煮湯!阿孃喝了湯,定會醒過來的!
說完,便用一雙發着餓光的眼睛看着我,我連忙求饒:「小郎君,要喫我也可,只是千萬給個痛快。」
那少年將我牢牢綁好,雙腿架到高處,這之後便開始點火,口吻尚有稚氣:「不行,那樣不新鮮,放心吧,我先喫你的腳,你還能活兩三天的。」
「那可謝謝你了。」
此刻,我心知迴天無力,也只能苦笑一聲。
火苗燃起,我漸感雙腿火熱,唯有緊咬牙關忍受痛苦,卻見眼前的少年面露驚恐,霍然後退數步!
所遲但快,一支羽箭斜刺裏飛來,驟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後,數名甲士疾速包抄而來,爲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見過,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見我仍活着,也是面露驚喜,連忙將我從捆綁中解救出來。
不知王璵能否活過那豚魚劇毒,我心裏牽掛,連忙緊緊攀住他手臂,聲音嘶啞:
「王,王璵………」
對方聞言怔住,忽然雙目通紅,眼中盈滿了淚花。
(四十四)
我見他不住抹淚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卻唏噓數聲,連忙解釋:「郎主昨日便醒來了,之後便令我們沿下游尋找女郎。」
我這才放下了一顆心,忍不住嘆氣:「那你哭什麼?嚇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問的也是錦屏…….」
我聞言,想笑,又有點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揮舞長刀,向那躲在矮牆下的少年走去。
我連忙制止:「勿殺他!」
見對方不解,我嘆道:「不過還是個孩子,算了吧。」
王丁點點頭:「女郎心地仁善,無怪乎上天護佑。」
我不信有什麼上天,卻也不能否認這一路的幸運加持。
這之後,王丁指揮將士們將我輕輕抬上戰車,我很快便在車輪的滾動聲中陷入了昏迷。
許是傷腿發炎,我不久便發了高熱,整個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覺自己被人抬下了車,又送到一間大屋子裏。
這裏氣味芬芳,綢被絲滑,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膚,一邊擦,還一邊不停喚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應,張翕嘴脣,卻只能發出模糊的呻吟之聲。
每到這時,那人便會扶我起身,將一杯清涼之物傾到我脣邊。
「好孩子,喝一點。」
聲音清澈動聽,使人渾身舒愜。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重重迷霧中掙扎出來,掀動兩條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滿繡卷草紋的青色簾幕,錦幛玉鉤,富貴之極。
我連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雙腿虛軟,當即狠摔了一跟頭,痛得躺在地板上連連大叫。
門開了,卻是兩名女御,見狀連忙上來攙扶我,我緊緊抓住其中一人:「王璵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額上冷汗,小心地睇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處敘話呢。」
「是麼。」
我聞言,陡然想起這裏已不是鄴北,衝動的心情逐漸平息,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油然襲上心頭。
另一名女御見我面有悵然,輕聲勸解:「這幾日郎君貼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於人。」
「不若我們就等在門外,他要是出來,見您醒來了,定是十分高興的。」
見我點了頭,兩名女御便攙着我,緩緩往外廳走,穿過兩道垂花門,來到一處更軒敞的門廳外。
隔着珠簾,只聽一道女聲嘆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無怪乎我兒愛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門第,你將她帶入家中,無媒無妁,終究是落人口舌。」
這之後是年輕男聲,隱隱狂傲:「母親,我王璵做事,何須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連連失守,百年公卿或許頃刻覆滅。我需要的,是一個聰敏勇敢,又能與我共進退的女子,而非一個軟弱的四姓女。」
長公主連聲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歿,門第又低,你難不成真要娶回家來?」
頓了一會,王璵淡淡道:「江山與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說罷,不等長公主回話,那珠簾便被譁然掀開,王璵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剛要出聲,便見他腳步忽然停下,回身睇住我。
這一刻,兩兩相望,四目相對。
見我畏畏縮縮地站在人後,王璵面色不動,只站在門口朝我招手。
「你過來。」
我被那黑闐闐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聲搖頭:「王璵,我腳痛。」
只聽木屐聲聲,漸踏漸近,一隻修白的手向我伸來。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張魂牽夢縈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數不清的痛惜與憐愛,忽然便有無限的委屈湧上心頭。
(四十五)
王璵將我安置在他臥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卻偷偷提燈而來,悄悄坐在我牀邊。
我正躺在被窩裏,爲長公主白日的話傷心流淚,他從後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喲,今日又見水鼠。」
我正痛苦着,聞言心下更是難受:「你若不願見,我走就是了。」
王璵見我真生氣了,連忙放柔了聲音哄勸:「哪有不願見你,恨不得與姬日日夜夜,再不相離。」
說這種情話對王郎君來說,是極爲罕見的,彷彿柳暗花明,又見山水,又彷彿苦海回聲,轉而回甘。
我詫異之下,甚至忘記了哭泣,王璵見我不哭了,低下頭,在我額上輕輕落下一吻,修長的手指在我長髮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月華似練,有一絲半線漏到牀畔,我借這光看王璵,只見其雙眸幽暗,隱含憐愛。
我這才後知後覺,王璵這是在哄我開心,可實在調動不起情緒,反而更加悲傷:「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圓滿,不知明日又會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順着我的話往下說:「天有陰晴,月有圓缺,這誰又說得準?」
「是啊,這誰又說得準?」
我長嘆一聲:「月亮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呢?」
王璵聽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頓時色爲之變,聲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訓斥了我一聲而已,並沒有更加發怒的表示。
如今, 這個人似乎對我有了許多忍耐。
可離開的念頭卻在我腦中紮了根一般,甚至連看見門外的馬車,都會忍不住浮想聯翩。
左右王家無人管我,三日後,我趁着王璵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駕走了一輛馬車,車輪鐸鐸,上了長街。
陳郡繁華,距離洛城也不遠,此處物阜民豐,郊外又有綿綿不絕的良田,也許待王璵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陳郡,左右還有金珠,也能圖個逍遙自在。
這麼想着,便從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執鞭的手累了,我勒轉馬頭,打算掉頭回去,順便向王璵道別,沒走幾步,卻見道旁的書肆走出幾名緇衣少年。
當先一位麪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幾分眼熟,那人見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你,南家女郎,你怎會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還能認出我,我微感驚訝:「崔郎君?」
他勾着頭,看到我車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變:「你爲何駕着王家的馬車?」
「啊,我……….」
剛待解釋,便見對面的長街奔來一隊甲士,迅速攔在我車頭前,再看那領頭的人,卻是王丁。
見我坐在車轅上,王丁長鬆了口氣:「女郎,你怎可在外亂跑?郎主找了你許久。」
我連忙道:「我馬上回了。」
崔湛在車下看我,一雙眼睛頗具凌厲:「南家女郎,你何時與表哥關係這麼緊密了?」
「崔湛,你有事?」
話音未落,甲士們紛紛相讓,人羣盡頭駛來一輛金頂烏蓬馬車,一張修長手掌輕掀車簾,寥寥數語雖清潤動聽,卻不怒țŭₖ而威。
崔湛聞言,渾身僵直:「表哥!你令我遠離南家女郎,自己卻……….你怎可如此!」
「呵。」
王璵這淡淡的一聲,分明是不屑辯解,且把話頭直接轉向了我:「錦屏,到我車上來。」
十目所視,衆目睽睽,我見崔湛眼眶通紅,滿面蒼白,只好下了馬車,對他彎腰一揖禮,便轉身徒步而走。
(四十六)
崔湛很快便遠得看不見了,而我身後卻漸漸跟上來一羣甲士,並鐸鐸的車輪聲。
我知道,王璵還在。
又行過一條長街,我實在走不動了,步伐也慢了下來,那馬車漸漸與我並行,車緯掀起,露出一張玉白色面孔,肅容霜雪。
「南錦屏,你要走去哪裏?」
我不答,照樣走我的Ŧú₎路,對方隱隱發怒,氣息不穩:「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尋了你多久?你爲了崔湛,居然如此對我?」
我聞言,平平回覆:「若我當着他面,上了你的馬車,他會怎樣看我?」
王璵不以爲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現下他已遠了,你若再不上來,我便下車與你同行,到時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見,南錦屏,你定要如此嗎?」
聽他口吻淡淡,卻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氣,終於還是爬上了馬車。
王璵坐在車裏,一張臉不辨喜怒,見我默默坐在車門處,口吻好聽了許多:「今日怎的一個人出門?」
「不過是逛逛。」
「以後不許如此,必要時帶上王丁。」
我並未接他的話頭,而是目光看向別處:「若不然,過幾日我還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裏?」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給的金珠還在,或買點宅田,做點買賣……..」
「你坐得遠,我聽不清。」
我聞言,只得坐到他身邊:「或者看在我救了您兩次的份上,您再贈些金珠……..」
話音未落,便被王璵捧住臉龐,親得透不過氣來:「金珠!金珠!我讓你再說金珠!」
我被他脣邊的鬍髭扎得大叫,連忙求饒:「我錯了,我錯了!以後再不說了!」
王璵這才放了手,坐在一邊喘個不停,顯然是被我氣得狠了,但看我嚇得貼在車壁,眼神巴巴的樣子,又只能強抑怒火。
靜了一會,他朝我道:「不錯,你是救了我兩次。」
「除了金珠,你還說過,或可爲你安排夫婿,要年輕美貌,飽讀詩書,還要嫡母寬厚,家風清正,是不是?」
我誠實點頭:「是。」
只是我現在早已不作此想了,畢竟亂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況嫁個好人,得享天倫?
王璵淡淡一笑,附身輕撫我頭頂,又恢復成之前那八風不動的清冷模樣。
「放心,我必叫你心願得償。」
(四十六)
王璵不讓我走,並打算帶我一同前往洛城。
離開前,我本想回南家收拾一些行裝,卻被王璵制止,這纔想起長公主說我父母已歿的事情,心下久久不能平靜。
王璵見我神色仿徨,淡淡安慰:「你父親投了庾牧,早在慕容垂入城之際便被他殺了,你嫡母也在事後投繯自盡,不告訴你,也只是怕你傷心罷了。」
我擦擦眼睛,聲音平靜:「我不傷心,他們雖給我一口吃的,卻沒有愛護我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早死在太守府裏了!」
王璵聽了這話,顯然十分受用,一手在我發上輕摩,聲線溫柔:「那是自然,只是郎君憐你,你也要憐郎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氣我,知道否?」
我正要答話,一抬頭,只見長公主就站在不遠處,正默默地看着我們,嚇得渾身一激靈。
王璵也看到了,聲音淡淡地喚了聲母親,也不行禮,便直接將我拉走了。
傍晚,我正跟着女御前前後後地收拾東西,便見王璵坐在案後,面露深思之色。
「待到了洛城,我會向陛下請封,封你爲鄉君。」
我聞言大爲震驚:「我未有功德,哪裏能做鄉君?」
對方不以爲然:「此次我王家協助司馬氏於洛城定都,定膺國公之位,授丹書鐵券,你兩次救我於死地,區區一鄉君之位,又算得了什麼?」
他說着,又沉吟一會:「不過你現下父母已歿,當務之急,是另尋一個更好的母親。」
我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到點意思,大概是爲了我好,要給我找個更好的身份。
於是入夜後,他țū́⁶命幾名女御爲我梳洗打扮,我默默地受了,任她們將我的髮髻拔到一尺高,又穿上足足七八層曲裾深衣,整個人都寬了一圈。
造型完成後,女御們扶着我站在屋子中央,轉着圈嘰嘰喳喳地誇我:「女郎真乃神仙妃子!」
「吾等見過數百貴女,也無一人能比女郎高華!」
「是也,是也!」
饒是我被人從小誇讚美貌,也不禁臉燒得慌,正在對鏡打量之時,王璵從外走入,站在我身後細細端詳。
我對他露出一臉苦相:「王璵,我的頭是不是太長了?」
他睖我一眼,隱含警告:「這是上京貴女們喜愛的裝扮,你莫要弄散了。」
「哦。」
他又湊近了一些,緊盯我敷了細粉的面龐,忽然自言自語:「還欠點東西。」
緊接着便從妝奩中取了口脂,用黛筆挑了,在我眼下點了兩個小小的硃砂痣,眼中流露滿意:「這下便成了,能有個五六分像。」
這之後,一頭霧水的我被女御簇擁着,塞進了馬車。
王璵也上車了,就坐在我對面,一手還拿着卷絹書,正低頭看得入神。
我忍不住好奇:「郎君在看什麼呢?」
他眉一挑,見我正勾着頭看,便促狹道:「在看一隻富貴鼠。」
「………」
車馬循循,不到一炷香時間便來到一處豪闊門宅,觀此門頭制式,比王家也不相上下。
「謝府?」
我抬頭看到上面匾字,心下一驚。
這不就是與琅琊王氏齊名的——陳郡謝氏?
(四十七)
無需通報,王家馬車便是最好的通行證,那門房見了車徽,連忙下了門栓,大門軒敞,恭恭敬敬地將我和王璵一同迎入了。
王璵進了謝宅,如入自家後院,見數名女御端着食盒往西南方向走,便徑直上前招呼。
「姨母飯否?」
領頭的女御見了他,滿面笑容:「二夫人正待用膳。」
王璵點點頭,便拉着我跟上去,穿過一道垂花拱門,沿着流水長廊走到底,不遠處一婦人梳着高髻,似乎正在葡萄架下忙活。
他走到近前,便笑吟吟喊了一聲:「姨母,我來討口飯喫。」
那婦人見他來了,眼皮都不抬:「王家缺你喫的了?」
口吻雖親近,卻不算溫暖。
王璵寒暄了兩句,便將我往前面推:「您瞧,這女郎與您可有幾分廝像?」
那婦人見他這麼問了,便也拿一雙眼睛打量我,眼神頗有挑剔。
只是她生得珠圓玉潤,杏仁眼,櫻桃脣,哪裏都是圓圓的,而我丹鳳眼,瓜子臉,除了那一尺高的鬟髻與眼下兩粒硃砂痣,兩人可謂毫無相似之處。
見他睜眼睛說瞎話,那婦人臉一撂:「你這小子,又來消遣姨母?」
「絕無此意!」王璵連連擺手:「不過是看姨母寂寞,給您找個女兒養在膝下罷了。」
二夫人聽他這麼說,面色不虞:「我已有了三個兒子,爲何要養女兒?」
我正羞愧低頭,卻見身旁的郎君紅脣輕勾,揚起一抹淡笑。
「別的女郎自然不夠格,可她,卻是我王璵的妻啊!」
那婦人這才轉過身,眼神淡淡,是和王璵一樣的高傲冷漠:「此事,你母親同意嗎?」
王璵輕哼一聲:「同不同意又何妨?」
「我年已二十有五,錯過這一個,下一個又在哪裏?莫非姨母如我母親一般,寧可我房內空虛,也定要我娶四姓女?」
那婦人聽着,連連嘆息,卻也並未再反對。
(四十八)
半個時辰後,從謝家出來的我,忽而便轉姓了謝。
且得了一個新的名字,謝顰。
回到王家,我腦中還亂作一團漿糊,王璵見我滿面迷惘,大袖輕揚,坐於榻上嘆氣。
「要不是爲了你,我何必放下身段,去求一個小小郡主?」
見他面露疲色,我連忙站到身後爲他捏肩:「謝謝郎君,辛苦了郎君!」
「只是錦屏不明白,那夫人明顯不願意,爲何後來又點頭了?」
王璵聽我這麼問,便放下手中茶杯,一手將我撈到膝上坐着:「你往日的玲瓏都去哪了?」
「四大姓氏互相通婚已久,早已同氣連枝。謝二夫人無女,幾個兒子又平庸,此際能與王家結親,自然不能放過。」
我這才明白,這是大大借了王璵的光了,鼻子一酸,兩行清淚便潸然而下。
王璵見狀,面露嫌棄:「你這幾日怎麼了,竟像是水做的?」
我也不知爲何,心中喜悅,眼淚卻像湧泉一樣止不住,聞言連忙眨眼,Ṱŭ̀₄想把淚花眨回去。
「許是我丟過那麼多次帕子,王郎卻是第一個要我做妻的,情難自已罷了……….」
王璵輕捏我下巴:「事已至此,還叫什麼王郎?」
我這才了悟,結結巴巴喚了一聲:「褚……….褚卿……….」
話音剛落,對方那玉蘭色的面頰上極快地泛起一層淺粉,眼神也不由得朦朧起來。
我一看,又低低纏綿喚了一聲:「卿卿。」
「………夫主。」
王璵呼吸急促,雙眼亮得驚人,輕輕咬我一邊耳朵:「小鼠旁的不靈光,這種東西學得倒快!」
我被他咬得一激靈,只得連連求饒,未料對方卻愈加過分,聲音低悄。
「鼠不想食貓,貓卻想食鼠,奈何?」
語罷,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忽然推倒於案,掀起襦裙,連忙驚聲求饒:「夫主,長公主還等着我們用晚膳,此事不可!」
「不錯,這兩字更銷魂,你多叫幾聲我聽聽………」
這廂王璵還在調笑,門外腳步聲漸密,人影晃動,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璵兒,你父親有話對你說。」
(四十九)
王璵父親從洛城來陳郡,下了馬連口水都來不及喝,便叫上兒子去前廳敘話。
我跟在王璵身後,因髮髻太高,差點過不了門檻。
王璵之父王術與他相貌肖似,留着一把美髯,見我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面色不豫:「此女何人?」
王璵讓我坐在他身邊,款款介紹:「阿耶,這是兒的身邊人。」
王術點點頭,面露欣慰:「甚好,我兒終於開竅了。」
長公主在旁邊坐着,欲言又止。
王術隨即無視了我,開始和王璵談起皇宮督造、新帝選秀,遷址祭天等事宜,而王璵顯然早有準備,將事例一一安排,落實到人,條理分明,聽得王術連連點頭。
「我兒還是要早去洛城,皇帝尚幼,慕容垂多有僭越之舉,還需我兒從旁掣肘。」
王璵一指我:「只可惜顰顰傷腿未復,待再過幾日,她大好了,我們便即啓程。」
王術聽他這麼說,這才轉眼看我,一手撫須:「不錯,此女相貌不俗,眼神清正,是誰家之女?」
王璵面色如常:「乃謝二夫人之小女。」
見他當場撒謊,長公主坐不住了,怒形於色:「王璵!!」
王術見她如此激動,頗爲納悶:「此次遷居洛城後,我兒即位列三公,不過是納個女子,有何不可?」
長公主連連摔桌,氣爲之絕:「不是納妾,他是要娶妻!娶妻!」
王術這才點點頭:「哦,那的確要聽聽你母親的意見。」
話音未落,見王璵面容微沉,又忙道:「不過這都是小事,主要還是自己拿主意。」
一句話倒戈,將長公主氣得倒仰。
王術走後,長公主指着我嘴脣顫抖:「王璵,她只是一小戶女,讓她做妾我贊同,讓她做妻,那是萬萬不可!」
「你找謝二夫人爲贗母,是要指鹿爲馬,要天下人都恥笑我王家嗎?!」
我聽了,站起來要走,王璵卻緊緊抓住我胳臂,神色淡定:「母親別忘了,連你司馬朝廷都是我們王家立起來的。」
「這天下又有何事,是我王璵做不得的?」
見長公主目瞪口呆,他將我拉起來,離去之前,又回身笑道。
「指鹿爲馬?母親倒出了個好主意呢。」
(五十)
啓程去洛城之前,王璵連作了幾個晚上的畫,這回終於不是老鼠了,而是一隻頭頂碩角,身具斑紋的……….雄鹿。
畫完之後,便將畫紙裱好,掛於牀頭晾乾。
「這是要作何?」
見我疑惑,王璵含笑道:「等到了洛城,你就明白了。」
到了啓程那天,他卻不坐自己車馬,而是硬拉着我,擠上了長公主的車駕,接着便將那頭赳赳雄鹿圖掛在車頭。
「母親,您瞧這是什麼?」
長公主瞟了一眼,答曰鹿。
王璵笑道:「非也,這是馬。」
長公主不知他賣的是什麼葫蘆,只默然不語。
車馬鐸鐸,很快出了陳郡,一路上多有其他大族的子弟見了王家車徽,上來行禮的,王璵動輒將人叫住,問他們車頭是什麼畫。
那羣子弟看後,個個油然吹捧:「王郎君這鹿畫得勇武赳赳,實乃神乎其技。」
「是也!王郎書畫雙絕,吾等不能比也!」
王璵笑笑,指着那畫道:「此非是鹿,乃是馬。」
當中一人面露疑惑:「可這明明是……….」
話未說完,便被身後人肘了一下,連忙改口:」「原是我等看岔了!如此神駿,當然是馬!」
王璵微微一哂。
衆人見狀,連聲附和,稱讚他的馬畫得惟妙惟肖。
這之後一路經過數個別館,只要一有人拜會,王璵便會如此作爲,而諸人即便心知是鹿,也會違心曰馬,實在令人細思恐極。
竟不知這到底是司馬家天下,還是王家天下。
長公主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於是這一路到洛城,將近大半個月的時間,她都緊閉脣吻,面無表情。
王璵見效果達到,便將畫收起,只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五十一Ṭū́⁶)
經歷數月跋涉,我們終於來到洛城,剛入城門,卻見前路擁塞,車馬攘攘,一人頭戴紅纓,身披重甲,牽馬於道中,揚聲呼喚王璵:「龍驤將軍慕容垂,特來迎王郎君!」
看對方所爲,倒有冰釋前嫌,主動求和的意味。
王璵尚未答話,便聽長公主冷哼一聲:「慕容垂!他還有臉來?」
「此人害你落入胡羯陷阱,幾乎歿於大火之中,璵兒,你待會入了朝堂,定要請聖人賜死他!」
王璵聞言,不置可否,又問我:「顰顰,你怎麼看?」
我看了看長公主的臉色,又看看王璵期盼的眼神,終於還是說了自己想法。
「胡羯於鄴北虎視眈眈,皆知慕容垂善練軍,乃兇兵也,郎君若馭人得當,必能保朝廷穩固。一箭之仇,又怎比百年安枕?」
王璵怡然一笑,這之後便掀了車簾,下了馬車,徑直與慕容垂並行去了。
我見他下去了,剩我獨自對着面沉如水的長公主,頓時坐立難安,彷彿屁股下面長了針苔。
長公主輕哼一聲,看我的眼神,忽然便不若之前那麼冷淡了。
「坐好,我還能喫了你不成?」
我連忙應聲:「是,小君。」
長公主見我低眉順眼,想說些什麼,又忍了口氣,轉變了話風。
「你是個聰慧有度的,既璵兒愛重你,我也不好再棒打鴛鴦,回頭你找謝二夫人,讓她着手給你準備嫁妝吧。」
我乍驚之下,還以爲自己聽岔了。
「小,小君,您的意思是?」
她沒正面回應我的問題,而是肅容提醒:「只是你做我王家婦,不僅要爲夫主分憂,還要開枝散葉,多多綿延。」
開,開枝散葉?
我目瞪口呆:「這,這主要還是看王郎的意思……….」
「哼,他在陳郡時還督促我,說若不早完婚,恐怕我明年膝下尤空虛呢。」
長公主說着,恨得直咬牙:「也罷,這麼多年他唯認了你,也只能如此了,總之,你聽懂我意思,往後要快馬加鞭,多多益善,明白否?」
聞言,我頓感壓力山大,也唯有諾諾稱是。
(五十二)
長公主所料不錯,王璵此去宮中,不光帶來了封我爲鄉君的敕令,還帶來了一道賜婚的聖旨。
此聖旨一下,大小世家爲之動盪!
鄉野皆言,從未聽說謝二夫人有女兒,直到謝家人站出來作證,言明家中幺女身子骨弱,一直託庇於佛堂,直至及笄了才帶回洛城,與王家三郎也是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有關王謝通婚的流言四起,沒過多久,又因新帝大選的風波而隱沒,漸漸無人提起了。
距離婚期愈近,繼謝二夫人送來嫁妝後,不知從何處又送來了一臺妝奩。
上下二層,皆是最時興的華勝寶釵,打開最下層的妝櫃,裏面卻是一件鮮紅光豔的嫁衣,從襟連袖,繡滿了百子千孫。
我捧着那奢華的嫁衣,只覺舌頭打結,根本說不出話來。
「喲,今日不做水鼠了?」
見我神色惶恐,王璵從旁提示:「此皆是長公主的添妝。」
此時此刻,我心情微妙複雜,難以用言語表述,收好嫁衣,便被王璵帶去長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拜禮:「謝小君。」
話剛出口,卻被他肘了一下,連忙又改口:「謝長公主。」
身邊人聞言嘶了一聲,兩指掐住我腰間嫩肉,我嘴脣一哆嗦:「謝、謝母親。」
這回,總算是對了。
長公主自是含笑默認。
許是因王璵多次當面問我政見,她對我漸漸改觀,此嫁衣便是她對我進一步認可的體現。
回到我的小耳房,我扶着腰委屈:「你掐我做什麼?」
王璵見我眼含淚光,連忙伸手給我揉着痛處:「郎君給你揉一揉。」
只是揉着揉着,手便漸漸換了地方。
窗外月光似海,螽聲細細,風打着轉兒旋起細浪,我們鼻尖碰着鼻尖摩挲,像兩隻從未親近過,卻再也不能相離的鳥兒。
對方衣襟微敞,兩痕遠山似的鎖骨,令我沉沒其中,流連不已。
「郎君讓我多看幾眼。」
「爲何?」
「須知今日見到,明日未必還能見到。」
「說什麼傻話。」對方不以爲然地嗤了聲,起身吹滅了燈,一頭滑涼的墨髮纏繞着我,絲絲縷縷,如同百結不散的柔情。
「郎君讓你日日見到。」
燈暗了,月光卻穿門過戶,似水流泄,有一絲半線漏到牀畔,如華,更如練。
春風釀醉了山河,這輪月,終是落在了我懷中。
(全文完,可以蹲一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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