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要求娶在北狄做了三年軍妓的溫家大小姐。
她早已被折磨得精神錯亂,染了一身惡習。
還愛偷藏東西,一有人靠近就大喊大叫。
腿也瘸了一隻,走起路來跌跌撞撞。
我提醒他:「將軍,娶這樣一位妻子是會被萬人恥笑的。」
魏臨笑着回我:「嬤嬤,她是溫皎」
我當然知道她是溫皎。
當年那個名動京城的第一才女佳人。
可那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1-
溫皎是以妾的身份嫁進來的。
走的是側門,一頂紅轎就抬進來了。
兩家甚至都沒有辦婚宴。
老爺不願意讓這麼一個瘋癲的女人做走正門,怕讓魏家蒙羞。
其實不怪老爺這麼想。
畢竟現在溫皎是整個京城的笑話。
她是在北狄軍妓的營帳裏被發現的,那可是個地獄似的地方。
那裏面又髒又臭,女人都被鐵鏈鎖起來,像關牲口一樣關在一起。
牆上掛着各種刑具,扎進指甲裏的長針,燒紅的烙鐵,口枷……
一旦哪個女人不聽話,免不了一頓大刑。
這一套刑罰下來,骨頭再硬的女人也該軟了。
這些話是將軍身邊的跟班小六告訴我的。
談到那個地方,他一個勁地搖頭:「地獄,那裏比地獄還可怕,北狄人在折磨人上的手段真夠陰毒的。」
「人不被當人,連牲口都不如,我們的軍隊殺進去的時候,看到裏面的慘烈景象,愣是沒一個人敢進。」
「最後還是將軍帶頭,讓人脫下披風蓋在那些女子身上,把她們帶出來的。」
三年前,晟國戰敗,進獻給北狄一共三千名女子。
可最後活着回來的只有五十三個。
到現在,活着的只有溫皎一個人了。
其餘五十二個女子,回來後不到一個月時間內全部離奇死亡。
有自盡的,有意外病故的,有離奇失蹤的。
反正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羅織成各種罪名,將這羣剛從北狄狼窩裏回來的女子又送進了地獄。
溫皎能活,是因爲將軍每日都去溫府看他,溫家人暫時沒機會下手。
-2-
魏臨原以爲將那些女子從北狄救出來,她們就會安全了。
可他低估了流言蜚語和禮教的厲害。
且不說在她們北狄當軍妓,清白被人玷污了。
不但嫁不出去,還會讓家族蒙羞。
更何況,那些女子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所有的大晟國人當初戰敗被北狄壓迫的那段屈辱時光。
她們用身體甚至生命爲晟國換來了三年和平。
但三年後的晟國逐漸發展壯大,她們的存在就成了晟國的恥辱。
五十二個人都死得悄無聲息,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
魏臨知道這件事是個巧合。
那天他處理軍務晚了,但又實在想溫皎得厲害。
她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魏臨怕嚇到她。
他想偷偷翻牆去,遠遠看她一眼就好。
沒想到就是這一眼,他撞見了溫府的下人在灌溫皎喝藥。
她張牙舞爪,拼命地掙扎。
一個老僕嘆氣,「小姐,你就乖乖喝了吧,這個藥是慢性的,再過十多天你就不會再痛苦了。」
另一個啐了她一口:「呸,還當你自己是大小姐呢,別的都死了就你還有臉活着,溫家臉都被你丟盡了。」
「二小姐有你這麼個姐姐真是倒黴,你趕緊死吧,別誤了二小姐的姻緣!」
溫皎被送去北狄後,她的妹妹溫雅便替了她第一才女佳人的位置。
現在人人只知溫家二小姐溫雅,不知其姐溫皎。
如今溫雅也到了婚配的年紀,有這麼個瘋瘋癲癲精神不正常的姐姐,勢必會影響到她的婚事。
什麼姐妹情深,左右不過利益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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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臨怒火中燒,一劍斬下那個惡僕的手。
鮮血四濺,那人捂着手臂在地上打滾,哎呦哎呦叫喚個不停。
他揚劍指着另一個人,惡狠狠質問:「誰讓你們這麼對她的?!」
老僕顫顫巍巍地跪下:「將軍饒命,小姐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也不想,但老爺和夫人下了死命令要她半月之內必須死」
「您天天來看她,突然暴斃顯得太刻意,這才讓我們用慢性毒藥。」
「沒辦法,她們活着就是晟國的恥辱家族的恥辱,其他人都死了,她也得死才能保全溫家名聲啊!」
魏臨愣住。
他逼問:「其他人是指誰?」
老僕抖若篩糠:「就……就您從……您從北狄帶回來的五十三個女子。」
「現在只……只有小姐一個還是活着的。」
手中的劍哐當墜地。
魏臨渾身顫抖地倒退了兩步,險些跌倒。
-3-
那天,魏臨大半夜將溫皎帶回了魏家。
小六躡手躡腳地來敲我的房門:「嬤嬤,你快去看看,出大事了!」
我趕緊披上衣服跟着他來到魏臨房間。
屋內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腥到讓人作嘔。
我強忍着胃裏的翻湧,往裏走了幾步。
魏臨房間的陳設很簡單,沒有多餘的擺件屏風或是帷幔。
我一抬眼便看到了躺在牀上,渾身被血染得鮮紅的溫皎。
我趕緊跑過去,「這……這哪裏受的這麼重的傷?」
魏臨捂着胸口,啞聲道:「她只是睡着了,身上的血是我的。」
這才注意到他的胸口正在源源不斷的往外滲血,臉色蒼白得過分。
我大駭:「到底是誰,還能傷了你?」
魏臨身手了得,別說在晟國內無人能敵,就算是以剽悍著稱的北狄人也沒一個能傷得了他。
能把他傷到這種程度的,那不是神就是鬼了。
魏臨咬牙忍着疼痛,顫聲回我:「是她傷的。」
「你給她擦一下身子,換身衣服,我去找大夫治傷。」
「……」
魏臨強撐着起身,小六趕緊跟着出去。
等我給溫皎換好衣服,小六才躡手躡腳地進來。
他和我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後嘆息一聲:「將軍當時想抱溫皎回來,但她被溫家那些人嚇怕了,尖叫着撿起將軍落在地上的劍就是狠狠一刺。」
「將軍又不捨得傷她,就由着她刺,最後還是我一掌把她打暈了才能帶回來。」
「……」
-4-
守溫皎守到後半夜,魏臨還沒回來。
我推了推鼾聲震天的小六,問:「將軍在哪裏治傷,怎麼這麼久都沒回來?」
小六一拍腦瓜子:「我去,我腦袋糊塗了,我陪將軍到醫館後,他問了我一嘴哪裏有賣香火的。」
「他會不會半夜跑到亂葬崗祭奠那些死去的女子去了,完了!」
亂葬崗在山林深處,山路陡峭。
若是平時的魏臨我們自然不必擔心,但現在他受了重傷,保不齊會出什麼意外。
我立馬去取了兩個火把,和小六上山去找人。
好在今夜的月色很好。
明月高懸,散落一地清輝。
我們找到魏臨的時候,他正坐在地上喝酒。
旁邊是一堆正在熊熊燃燒的香紙,明黃的火光搖晃,火苗躥升跳躍。
他的面色極爲冷峻。
小六說,將軍現在一定內疚極了。
他說當初他們救下那些女子後,有幾個女人半夜出逃。
其他士兵以爲是刺客,抓到將軍營帳去受審才發現是今天救下來的人。
那些女人跪下來求他:「將軍……我們不回去……我們不能回去。」
「回去我們會死的!我們忍氣吞聲,像牲口一樣才活到現在。」
「我們在這裏受辱三年,沒了清白,回去肯定會死……」
魏臨過去扶起她們,寬慰道:「不會的,你們是晟國的英雄。」
「我領兵征戰前,你們的父母兄弟還來魏府送禮,託我一定要把你們帶回來,他們都很思念你們。」
他說的話不假。
魏臨出兵前,確實很多曾經女兒被帶走的人家都來魏府送過東西。
三千名女子,其中有不少是一些小官或是商人的女兒。
魏臨太年輕,太自信,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
他不明白很多人只嘴上說着思念女兒,其實不過是想借此機會送禮和魏家拉近關係。
平日裏想辦法結交都結交不到,現在趁這個機會拉近拉近關係,何樂而不爲?
其實他們心裏比誰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
有一個在敵國做過軍妓的女兒,還不如沒有。
-5-
月明星稀。
夜風一陣陣地吹,將魏臨額前的碎髮吹得很亂。
他仰頭給自己灌酒,不小心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咳嗽就扯到了傷口,剛包紮好的白色繃帶被血染紅一片。
小六急忙過去,哭着說:「將軍,你別喝了。」
魏臨將酒罈子砸在地面,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出來。
他苦笑道:「我以爲他們見到自己的女兒受了這麼大苦,必定會心疼不已,好好補償照顧她們。」
「三年,在北狄那個煉獄一樣的地方待了三年都沒要了她們的命,回來晟國不到一個月居然就死了!」
「還是被自己至愛至信的親人親手所殺,真可笑哈哈哈!」
「……」
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呢?
他把那些女子帶回來,是對還是錯?
誰也說不清。
我走過去勸他:「將軍,這不是你的錯。」
「這世道就是如此,失了清白的女子會被萬人鄙夷,萬般皆是命。」
魏臨冷笑:「世道,狗屁世道,若世道真如此,我偏要掀了這世道。」
「……」
我愣住。
魏臨說這話的時候,當真像極了故去的沈夫人。
沈夫人真的將他和大小姐兩人都教得極好。
我嘆了口氣,想到沈夫人,心中酸澀得緊。
-6-
魏臨的生母沈夫人對我有恩。
我的女兒剛出生時就被溺死了。
我拼了半條命才生下來的女兒,粉粉嫩嫩的一個。
就這麼被按在木桶裏溺死了。
我歇斯底里地哭喊。
公婆在一旁冷冷地說:「第一胎要生男孩,女孩屬陰男孩屬陽,是女孩會帶來黴運。」
我氣極了,等身子稍微好一些後便收拾行李逃走。
兜兜轉轉,來到魏府做丫鬟在夫人身邊伺候。
但不久後,我被夫家人找到,他們想抓我回去。
人人都說我這是私自逃出夫家,理應把我還回去。
是沈夫人出面幫我,我才能留在這裏。
她長得極美,眉目如黛,眼如秋波。
她常常說什麼封建社會,什麼人人平等,女子的權利之類的話。
我聽不懂,我只知道沈夫人待我們每個人都極好。
老爺與沈夫人一開始感情極好,後來柳曼棠出現後就變了。
我老是看見沈夫人流淚。
柳曼棠時常來挑釁沈夫人,「你以爲你真的能鬥得過世家大族培養了十幾年的高門貴女嗎?」
沈夫人只是笑笑:「我從未想過與誰相鬥。」
-7-
那時沈夫人時常仰着頭看着如墨的天空嘆氣,說她想回去。
我問沈夫人想回去哪裏,她又笑笑不說話。
半晌,沈夫人問我:「阿苑,你覺得人人平等,女子要爭取自己的權利之類的話很可笑嗎?」
我默了默,如實回她:「夫人,我們從小接受的就是男尊女卑,皇權至上,您突然這麼說,確實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敢說那些話愚蠢,只是這確實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沈夫人悵然地望着遠方,半晌才道:「我來這裏之前常看一些小說,裏面無一例外都把穿越女寫得又蠢又笨,而裏面的世家貴女聰慧過人,憑藉權勢把穿越女設計得下場悽慘。」
「可我那時還是希望穿越女能贏,因爲小說裏面把人人平等這個觀點說得很愚蠢,皇權至上家族勢力則是天經地義。」
「可我想,無論穿越女再怎麼愚蠢,或許她所說過的話,會如同掀起的星星之火一樣影響到後世的某一個人,那人某天或許會振臂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總比世家貴女高高在上地宣揚階級論要好。」
「所以即使知道會被人嘲笑,我還是會說這些話,我也甘願做了小說裏愚蠢的穿越女。」
沈夫人那天說了很多話。
我還是一句都沒聽懂。
後來沈夫人生了一場大病。
生命垂危之際,她拉着我的手:「阿苑,魏府中我只信得過你,你幫我照顧好阿蘊和阿臨。」
「他們還小,思想還沒定型,你別和我之前一樣教他們人人平等那些東西,那些東西在這裏是行不通的。」
「你要教阿蘊三從四德,男尊女卑,夫爲妻綱,教阿臨君臣之禮,三綱五常,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好好在這裏活下去。」
「尤其是阿蘊,她是女孩子,在這世道里生存會更加艱難,你要花費更多精力教她生存之道。」
沈夫人和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同。
可她去世的時候,像是最終認清了什麼一般,最終還是被這個世道同化了。
那時候魏臨才七歲,魏蘊十二歲。
魏蘊心思敏感聰慧,見到母親的慘死,懂事得多。
後來進宮也是一路小心翼翼,最終走到皇后之位。
但魏臨,即使我再怎麼教他,他也還是隻認沈夫人教的道理。
-8-
第二日,魏臨在朝堂上求娶溫皎。
朝野譁然。
魏丞相更是當着百官的面,訓斥他:「孽子,休要滿口胡言!」
「婚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輪得到你做主!」
魏臨冷笑:「爹,我與阿皎當初的婚約,不是您親自定下的嗎?」
沈夫人過世得早,我是看着魏臨長大的。
他和溫皎的婚約在很久之前便定下了。
那時候他還不是名震四方的鎮國將軍。
溫皎也不是人人厭棄的北狄娼妓。
那時候的溫皎,如她的名字一樣,是天上的皎皎明月。
她是京城的第一才女,也是公認的第一美人。
琴藝冠絕京城,每年的春祭都是她代表神女在鳳凰臺上彈琴祈福。
她的書畫,詩詞更是一絕,千金難求其筆墨。
無數書生寫詞誇讚她,一會兒將她比作九天仙女下凡塵,一會兒又將她比作冰清玉潔的皎皎明月。
她像神仙似的,人人趨之若鶩,出行一次能引得萬人空巷。
溫家和魏家是世交,兩人青梅竹馬。
魏臨性子跳脫,喜歡騎馬射箭練武,操練場是他最常待的地方。
而溫皎性子溫吞,平日裏待在閨房中練琴作畫,偶有詩會或是京城貴女設宴才難得出門一次。
這樣兩個性子截然相反的人,卻相互吸引,相互靠近。
溫皎爲魏臨的扇面題詩作畫。
魏臨爲她帶去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竹蜻蜓,泥塑,糖人……
每天變着花樣逗她開心。
後來老爺爲兩人提前定下婚事。
不然等溫皎到了及笄之年,求親的人怕是要把門檻踩爛,到時候即使是魏家也不一定能求到這門婚事。
那時候魏蘊已經入宮爲妃了,甚爲得寵。
他最怕的是到了下一屆選秀女,萬一溫家把她送進宮,那麼魏蘊肯定要失寵。
讓兩人定親,不但鞏固了兩家的情誼,而且還爲魏蘊消除了一個潛在的威脅。
雖有算計在裏面,但也實實在在爲兩人定下了婚約。
-9-
「婚約在三年前她被送去北狄的時候,就已經默認取消了!」
魏丞相怒目圓睜。
魏臨嗤笑:「默認?誰默認的?」
魏丞相大怒:「你!你!逆子!」
「少給我說這些,你要膽敢娶一個北狄軍妓回家,我就一頭撞死!」
眼看着父子二人其中一人就要血濺當場,皇上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勸說魏臨:「我看丞相說得倒也在理,縱使溫皎曾經風光過,但那也是曾經了,她現在不過一個北狄娼妓。」
「你如今是我晟國的鎮國將軍,我看只有昭華公主才能配得上你。」
「……」
提到到昭華公主,魏臨面色瞬間沉了下來。
三年前,去北狄和親的本該是昭華公主。
那時候北狄只要五千萬兩白銀和一位公主和親,沒有要求晟國獻上三千貢女。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半路的時候昭華公主逃婚了。
她一路逃回晟國,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得稀里嘩啦,說自己不想去和親。
半路逃婚,對北狄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北狄立刻揮兵,誓要蕩平晟國。
有人說應該立刻將昭華公主送回去。
又有人說昭華公主姿色平平,更才氣不佳,送回去難以平息北狄王的雷霆之怒。
什麼樣的絕世美人能做到呢?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溫皎。
縱使溫大人不願,但畢竟皇命難違。
當夜,他就給溫皎下了迷魂藥,將她塞進了前往北狄的花轎。
北狄王果然大喜過望,決定不再追究公主逃婚之過。
但他嘗過了晟國女子的溫柔美好,甚爲滿意。
又要求晟國再獻三千貢女帶回去給北狄士兵享用。
-10-
昭華公主從小錦衣玉食,享萬民供養。
關鍵時刻卻不承擔公主之責,一人逃婚導致三千戶晟國人家骨肉分離。
溫皎和晟國三千女子替她承擔了罪責,可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甚至在宮宴上驕傲地和其他名門貴女炫耀:「聽說那個溫皎在那邊過得可慘了,骨頭太硬不願意向北狄王服軟,結果把他的耐心耗光了被扔到軍營裏當軍妓了。」
「笑死我了,這些所謂的什麼才女就是假清高,明明能討好北狄王享福卻非要自討苦喫。」
魏臨在旁邊的宴席上,恨得徒手捏碎酒杯。
宮宴散後,他打暈昭華公主身邊的兩個宮女,拔出匕首將她抵在牆上。
魏臨喝了許多酒。
他湊近她的臉,咬牙警告:「你若再敢詆譭溫皎半句,我必取你性命。」
靠得太近,昭華公主直接臉紅了。
她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被威脅,嬌羞地說:「嗯……好吧……」
魏臨繼承了沈夫人的美貌,長相極其出挑。
貌美如溫皎,多少公認的美男站在她身邊都遜色三分。
唯有魏臨與她站在一處,才讓人不由得感嘆真是天作之合。
若他不是整日騎馬射箭練武,而是和別家少爺一樣常年出席各種詩會宴席,說不定現在的京城聞名的清雅公子便不會是別人了。
自那以後,昭華公主三番五次以想要練習騎射的名義去操練場找他。
魏臨一心撲在軍隊訓練上,對她置之不理。
皇上後來想爲昭華公主賜婚,但她非魏臨不嫁。
溫皎是魏臨的未婚妻,將她送去北狄,皇上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愧疚的。
他不好明面上逼婚,只能多次暗示如果魏臨娶了昭華公主,可以爲他破駙馬不得入朝爲官的規定。
魏臨裝作聽不懂,多次拒絕。
拖到現在,昭華公主已經年滿二十了還未出嫁。
-11-
此番皇上再度提到只有昭華公Ŧü₊主能和他相配,又是在暗示他娶公主。
魏臨仍舊不回應。
他轉身面向百官,一字一句道:「我昨日方纔得知,我從北狄救回來的五十三名女子如今只有溫皎一個人還活着,可笑的是,北狄三年酷刑都沒有讓她Ţũ₀們失去生的希望。」
「諸位知道長針從指縫扎穿進去是什麼滋味嗎?嘗過皮肉撕裂,筋骨寸斷的痛苦嗎?」
「三年前若不是她們前往北狄,如今你們還能在這朝堂之上衣冠楚楚的惘論是非嗎?」
「陛下,您的王位還能安坐嗎?」
魏臨冷笑:「你們口中的北狄娼妓,承擔了公主之責,護佑晟國三年安寧,如何不能與我相配?」
「……」
朝廷百官面面相覷,有些難堪。
魏臨撕下了他們臉上最後的一層遮羞布,不過是一羣靠着女人換天下和平的懦夫。
他這番話實在是大不敬,皇上立刻黑了臉。
魏丞相面色猛地一白。
他怕繼續這麼下去魏臨還會說出些什麼來,急忙插話:「陛下,犬子年輕氣盛口不擇言,是臣教導無方。」
他扯魏臨的袖子,小聲道:「娶妻要陛下賜婚,還要明媒正娶三書六禮,前前後後至少要耗費一個月時間,妾室不用那麼多禮節,一頂小轎就可以立刻帶走,我允你納她做妾。」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私自把溫皎帶回魏家了,你放心送她回溫家?」
「你不爲魏家考慮,難道也不爲你姐姐考慮嗎?她肚子裏是你的外甥!」
「……」
雖然只是魏丞相爲了暫時穩住魏臨做的讓步,但他說的也確實不假。
如今溫家對溫皎有了殺心,是萬萬不能送她回去的。
而且魏蘊和魏臨姐弟情深,他也不忍心看着她在後宮舉步維艱。
-12-
我聽小六說了今天朝廷上的事,不由得爲魏臨捏了一把冷汗。
要不是魏家根基深厚,他又在這三年內屢建奇功,不但將狄國打得俯首稱臣,還將四周狼環虎伺的鄰國收拾了個遍,就憑他今天這番話,怕是要被誅九族了。
魏臨坐在溫皎牀前,握着她的手貼在臉側,歉疚地說:「阿皎,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做了妾。」
「但你放心,這只是權宜之計,我不會娶妻,等你好了我就將你抬爲我的正妻。」
我忍不住提醒他:「將軍,您娶這樣一個妻子是會被萬人恥笑的。」
魏臨讓我貼身照顧溫Ŧû₌皎這幾日,我被她傷了好幾次。
她怕人得厲害。
任何人一靠近她,她便抱着頭大喊大叫,哭着求着說不要打她。
我喂她解毒的湯藥,她卻以爲我是在灌她毒藥,抓着我的手就是猛咬。
還打翻湯藥,燙得端藥的小丫鬟齜牙咧嘴。
溫皎現在的狀態,別說是做妾,就連一個正常人都做不了。
我嘆了一口氣,「你現在這般,老爺對您失望至極,以後的家產怕都是要給二少爺了,柳夫人現在怕是正偷着樂呢。」
魏臨笑着回我:「嬤嬤,她是溫皎。」
「她沒有錯,錯的是這世道。」
「旁人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去,這魏家的家產我也不在乎。」
我當然知道她是溫皎。
當年那個名動天下的第一才女佳人,誰人不知誰人不識?
可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13-
我看着眼前的魏臨,彷彿看到了當初那個鮮活靈動的沈夫人。
可沈夫人最後的結局……
我咬牙,繼續道:「將軍,您若是非要娶溫皎,沈夫人在地下怕也不會同意的。」
雖然這麼說對不起溫皎,但我必須這樣做。
沈夫人當初的死,和柳曼棠脫不了關係。
沈夫人一死,她便立馬鳩佔鵲巢成了柳夫人。
好在老爺對沈夫人懷着愧疚之心,即使後來柳夫人生了二少爺,他也全將重心放在培養魏臨上。
柳夫人早就忿忿不平許久了。
如今魏臨非要娶溫皎,豈不是正中她的下懷?
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沈夫人的孩子又再被她算計?
提到沈夫人,魏臨面色一頓。
半晌,他輕輕摸着溫皎的臉,淡淡道:「我娘會同意的。」
「她見到我長成如今這樣,定會感到欣慰。」
「如果我真的因爲害怕外界的流言蜚語而拋棄阿皎,她纔會對我失望。」
「……」
我一時竟無言以對。
或許他說的是對的。
沈夫人那樣的人,真的會讓魏臨把溫皎送回去等死嗎?
我想不會。
我看着躺在牀上的溫皎,微微嘆了口氣。
-14-
溫皎進門那日,鬧了好大的笑話。
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極其不穩定,是被綁着上花轎的,就是怕她在半路鬧出什麼來。
魏臨還細心地將麻繩換成了柔軟的絲綢。
我怕她半路應激,又給她餵了安神的藥。
可是千防萬防,意外還是發生了。
花轎在距離魏府側門不遠處顛簸了一下。
這一顛簸不知道喚起了溫皎什麼痛苦的記憶,她突然大喊大叫起來。
一會兒求爹孃不要這麼對她,一會兒又喊救命她好痛。
慘叫聲立刻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一羣人圍起來,擋住花轎的去路,議論紛紛。
「這……這不會就是那個從北狄回來的溫家大小姐吧?」
「像個瘋子似的,難怪溫家不認她。」
「這魏府可真夠心大的,居然容得下一個北狄娼妓給魏臨做妾。」
「哎,想當初這溫皎也不知是多少男子的夢中人,如今這樣還真讓人唏噓。」
「……」
人越聚越多,溫皎的反應也越大。
她拼命地用身子撞花轎。
一個轎伕沒站穩,花轎直接摔了。
溫皎蜷曲着身子從花轎裏爬出來,瑟瑟發抖地拖着一隻瘸腳,跌跌撞撞地想逃走。
梳好的妝發在地上全蹭亂了,披頭散髮的活像個女鬼。
衆人一看她這副模樣,嫌棄之情更甚。
魏臨趕到時,她正被衆人圍着看笑話。
圍觀的人見到他來了,也怕得罪魏家,一鬨而散。
魏臨抱着跌在地上的溫皎,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沒事了,阿皎,已經沒事了,你現在很安全。」
溫皎被緊緊抱住,掙脫不開,索性惡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脖頸這麼脆弱的地方被這麼一咬,鮮紅的血液瞬間湧了出來。
魏臨疼得眉頭緊鎖。
可他仍舊抱着溫皎不放手,固執地重複:「阿皎,我帶你回家了,沒事了……」
他眼角的淚順着臉頰滑落。
豆大的淚滴砸在地上。
不知道是內疚還是心疼,或者二者兼有。
-15-
直到她情緒終於穩定下來,魏臨動作輕柔地彎腰將她抱回魏家。
醫師給他包紮時,一個勁搖頭:「她這是下了狠力氣,就是奔着置你於死地去的。」
「要是咬到的是脖子的大動脈,你現在能不能活都是問題。」
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鎮國將軍,居然差點兩次死在一個女人手裏,說出去實在是讓人唏噓。
魏臨摸了摸脖子上纏着的白紗,眸色深沉:「她在北狄,一定受了很大的苦。」
「……」
醫師看了一眼躲在牆角將自己蜷縮起來的溫皎,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我送走醫師,想到兩人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喫什麼東西,又去廚房端了兩碗燉好的玉米排骨湯過來。
聞到排骨的香味,溫皎兩眼放光。
她嚥了咽口水,目光顫顫地望向魏臨。
魏臨無奈地笑了笑,過來端過其中一碗,蹲在她面前:「阿皎,我餵你好不好?」
溫皎不回答他的話,心急地直接伸手進碗裏抓排骨。
纔剛出鍋的湯,溫度很高。
溫皎被燙到,一下子縮回手。
魏臨急忙將湯放下,捉過她的手查看。
我翻出房間裏的金瘡藥遞給他。
魏臨一點點擦乾淨她的手,將藥抹在她的手上。
她的手臂露出來一小節,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
我上次給她換衣服時,也發現了她身上有很多陳年舊傷。
她渾身上下,估計就只有臉沒有傷痕。
那麼漂亮的一張臉,北狄人或許也捨不得毀掉。
魏臨的目光凝在她手臂的傷疤上。
溫皎咬脣,愣愣地看着他許久,喃喃道:「對不起,我剛剛不該咬你。」
魏臨眼睫微顫:「你知道我是誰嗎?」
溫皎搖頭。
他又問:「你知道你是誰嗎?」
溫皎還是搖頭。
-16-
魏臨讓我抱一套新的被子過來。
溫皎怕人,尤其怕男人,他不敢與她同牀共枕。
但他又想時刻陪在溫皎身邊,索性準備直接在牀旁邊打地鋪。
我去的時候魏臨正在喂她喝藥。
不知道哄了她多久,這次溫皎居然沒有應激。
她乖乖地一口一口喝掉藥,魏臨獎勵了她一顆糖。
溫皎含着那甜絲絲的糖,居然哭了出來。
魏臨抹掉她眼角的淚,慌張地問:「怎麼了?是糖不甜嗎?」
溫皎不說話,突然將藥碗砸碎,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片。
她將尖銳邊緣對準魏臨,手顫了一下劃破了他的臉。
見到絲絲鮮血滲了出來,溫皎突然一個勁地後退,直到後背抵到牀沿上,手裏拿着瓷片呈防禦姿態。
她顫顫地問:「你想做什麼?」
「……」
怕她傷到自己,魏臨眼疾手快地捏住她的手腕,將瓷片奪過來扔在地上。
他輕嘆一聲:「阿皎,好好睡一覺吧,你不想見我那我出去睡。」
溫皎揚頭,一臉ṭūₖ疑惑地問:「你對我這麼好,不是爲了欺負我嗎?」
「……」
我的心猛然一顫。
魏臨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
他揉了揉溫皎的頭,顫聲道:「不是,我只想你叫我一聲魏臨。」
溫皎抿了抿脣,神態很是不解。
半晌,她還是喃喃地喚了一聲:「魏臨。」
時隔三年,再次聽到這聲日思夜想的魏臨,他的身子都忍不住發顫。
我也覺得心臟被揪得生疼。
我怕我繼續呆在這裏會忍不住流淚,趕緊抓緊時間鋪好被子退了出去。
-17-
我在房間裏輾轉反側睡不着,心中難受得緊。
曾經的溫皎,溫柔美好,脣角總是噙着淺淺的微笑。
外貌才華家世修養都是最好的,如衆星拱月。
可如今,那個曾經皎皎如明月的天之驕女,是真的不見了。
我不敢想她到底在北狄到底受了多少折磨。
我嘆息着推開房門,準備去外面散散步。
沒走多久,便看見了坐在亭子中獨自飲酒的魏臨。
魏臨之前很少喝酒。
他忙着日夜操練軍隊,喝酒容易誤事。
只有打了勝仗,纔會和軍營裏的兄弟們喝個痛快。
我走到他面前,不出意料,他早已泣不成聲。
見我過來,魏臨像是找到了一個傾訴口,苦笑道:「嬤嬤,我好恨啊,我好恨我自己爲什麼要花三年時間才能打敗北狄。」
「如果我再努力一點,日夜不休地研究兵書訓練軍隊,我是不是就能早點接阿皎回家了?」
「阿皎,她受了好大的苦,是我沒能護好她。」
「她不認識我了,她真的不認識我了……」
「……」
魏臨一個勁地往嘴裏灌酒,脖子上纏着的繃帶又滲出血來。
其實三年的時間打敗北狄,已經算很快了。
北狄一直都是公認的北方強國,不但軍隊強大,晟國四周的鄰國也幾乎全都是它的附屬國。
魏臨採取逐個擊破戰略,先將晟國鄰近的國家收拾了,切斷北狄的援兵,最後直搗黃龍。
當年的晟國積貧積弱,不重視軍隊訓練,軍隊虛空。
有投降派甚至斷言,沒有二十年絕對不可能打敗北狄。
三年的時間能打敗北狄,已經算是奇蹟。
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或許愛一個人,就是做得再怎麼好都嫌自己做得不夠。
-18-
打敗北狄後,沒有需要出兵的地方,軍中的訓練寬鬆了許多。
魏臨將擠出來的所有時間都用來陪溫皎。
我從沒想過一個男子也能如此細心。
我活了這麼多年,向來只見過妻子事無鉅細地照顧丈夫,還從沒加過有誰家丈夫有耐心照顧妻子的。
我坐月子時,下半身劇痛下不了牀。
我丈夫每日將一碗冷飯扔在牀頭,怨我嬌氣。
他還說自己每日忙着爲生計奔波還給我送飯已經是很好了,讓我要知道感恩。
妻子病了,給口飯喫就算是照顧了。
後來我逃到了魏府,見多數高門貴胄也是這樣。
老爺病了夫人要衣不解帶地親自伺候,夫人病了就只是幾個丫鬟圍着照看,老爺則不知所蹤,從來都是如此。
可我見魏臨因爲溫皎的一隻腿瘸了,走路會難受,他便親自挑選柔軟的棉絨地毯將房間鋪滿。
每日她喫的東西魏臨都要嘗過,喝藥更是親自來哄着喝。
無論再忙,他都會抽出時間來陪溫皎說話。
爲了治好溫皎身上的傷,他幾乎爲她尋遍了名醫。
可是她身上的傷都太久了,醫師紛紛表示只能改善她的狀況,不能徹底治好。
後來魏臨不知聽誰說丹州有一位堪比華佗再世的神醫,他毫不猶豫地不遠千里去尋。
神醫說她經不起快馬一路顛簸,要乘馬車慢慢前來,沿途也順便爲一些百姓看病,讓他先回來。
雖說要耗時間久了些,但總歸有了希望。
魏臨一個大將軍,都有時間做這麼多。
我忽地想起那年我丈夫說自己忙碌的那些話,覺得有些可笑。
我照常爲溫皎送去補藥,魏臨自然而然地接過,舀起一勺放在脣邊吹涼。
見這一幕,我由衷地羨慕:「溫小姐真是命好,遇上您這麼個頂好的男子。」
魏臨糾正:「不能這麼說,分明阿皎也是個極好的女子。」
「……」
是啊,三年前的溫皎,魏臨都不一定能與之相配。
縱使曾經風光不再,但也不能否認她是個頂好女子。
-19-
溫皎不那麼怕人了。
她的情況一天天好轉,可我很快便察覺出了不對勁。
溫皎愛偷藏食物。
她學會主動說話後,經常和我說餓。
我拿來糕點給她,轉眼盤子就空了。
魏臨回來時,我將心中的疑慮告訴了他。
溫皎現在很聽他的話,他來問最適合不過。
用完晚膳後,溫皎又說餓,扯着我的袖子讓我給她拿喫的。
魏臨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阿皎是真的餓了嗎?」
溫皎垂眸,點了點頭。
魏臨:「我們上次才約定好不能對對方撒謊,阿皎要騙我嗎?」
「……」
她咬脣,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心虛地說:「我藏起來了,我留給其他人喫的。」
魏臨問:「其他人是誰?」
「不知道……很多人,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們有喫的都要給藏一點給大家分的。」
「……」
魏臨沉默了。
溫皎在北狄三年,她口中的其他人還能是誰?
只能是那些死去的晟國女子。
她們在那個地獄似的地方相互扶持,相互照顧,才苟延殘喘地活下來。
可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魏臨抱住溫皎,下巴抵在她的頸窩處,肩膀微微顫抖。
察覺到他情緒,溫皎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
魏臨搖頭,「沒有,不過阿皎留的這些東西她們收不到,我哪天帶你去捎給她們好不好?」
溫皎迷茫地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抬手回抱住他。
-20-
第二日,魏臨帶溫皎去亂葬崗祭奠那些無辜死去的晟國女子。
我將她藏起來的那些糕點一一打包好,又和小六去香紙鋪買了許多香火,和他們一起上山。
山路陡峭,魏臨揹着溫皎上山。
見到這一片大大小小凸起的墳包,溫皎神色明顯一頓。
小六熟練地點燃紙錢,又將一把香和蠟燭點燃,沿着小路插上。
魏臨接過我打包好的那些糕點食物,交給溫皎,讓她扔到火堆裏。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那些東西被扔進火裏的一瞬間,跳躍的火光倒映在溫皎漆黑的眸子中。
那一刻,她的眼神分明有了片刻清明。
不是之前那種茫然無措的眼神。
是清晰的,明亮的,藏着巨大悲痛的眼神。
那不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該有的。
可只那一秒,下一秒她便迴歸了之前的迷茫狀態。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懷疑是我自己看錯了。
-21-
魏臨下令,溫皎和他住的地方不允許我和小六之外的其他任何人進入。
一來溫皎現在的狀態還不穩定,他怕人多嚇到她。
二來他和柳夫人向來不對付,老爺也對溫皎意見大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到底還是在魏府之內,抬頭不見低頭見。
即使魏臨把她保護得再好,也總有意外發生的時候。
那天恰逢魏丞相過四十五歲壽辰,不少達官顯貴都前來祝賀。
院牆之外鞭炮喧天,溫皎害怕地縮在被子裏,一個勁地問我:「魏臨呢?他去哪裏了?」
我說:「今天是老爺的壽辰,他是家中長子肯定是要出席的,晚一點他就回來了。」
溫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自己有點冷,讓我給她端碗熱湯喝。
不知不覺已經入秋,天氣逐漸轉涼。
我也沒多懷疑,直接去了廚房。
沒想到這一走就闖了大禍。
我回來時溫皎不見了。
鞭炮聲齊響,人頭躥動。
我着急地四處尋找,忽地見大堂前人裏裏外外地圍了一圈。
溫皎駝背縮着頭,扯着魏臨的衣服躲在他身後。
二少爺見到她眼睛都氣紅了,指着她大罵:「你就是個下賤的娼妓!你來我爹的宴席上做什麼,丟人現眼!」
說完又衝過去用肩膀將她撞倒在地,得意洋洋地大笑:「你是北狄娼妓,我大哥就是嫖客哈哈哈,連嫖客都不如撿人家不要的破爛來魏府!「
他才十歲,若不是大人教,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些羞辱人的話。
-22-
我擠進去,看見柳夫人正在安撫嚎啕大哭的二少爺。
魏臨將他一腳踹開,摔得老遠。
他大哭大叫:「娘!娘!大哥打我,大哥爲了一個下賤的娼妓打我!」
柳夫人抹着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滴,可憐兮兮地說:「老爺,你平日裏偏心眼只在乎魏臨這一個兒子就算了,可現在我的兒子受了這等欺負,你也不管嗎?」
「我知道我一個大活人不該和一個死人計較,可我兒子就是我的命,他不過一個孩子,不過無心多說了兩句,就被如此對待。」
「若是以後真的換成魏臨當家,那我們母子哪裏還有活路呀……」
柳夫人還是和之前一樣,慣會裝柔弱博取同情。
好好的一場宴席,現在被鬧得雞飛狗跳。
前來祝賀的賓客一個個面面相覷,拼命憋笑。
本來上次溫皎進門就鬧了好大的笑話,現在再有這麼一出,魏家真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魏臨握住溫皎的手,溫聲問:「阿皎,誰帶你來這裏的?」
溫皎往他身邊縮了縮,顫顫地伸出手指,指向柳夫人:「她說你找我,帶我過來的。」
柳夫人臉色一白,「你胡說,我根本沒見過你!」
可溫皎一個精神恍惚的人,有什麼理由誣陷她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柳夫人故意把她帶出來,就爲了羞辱魏臨。
二少爺是誰教的,就更不用說了。
真是好一齣大戲。
在場的人個個看得津津有味。
魏臨拔出長劍,劍指柳夫人,冷笑道:「誰給你的膽子動她?」
「……」
我呼吸一窒。
再怎麼說柳夫人現在也是他名義上的母親,魏臨居然毫不猶豫地拔劍相向。
-23-
「我給的膽子,怎麼,難不成你還想弒父嗎?」
魏老爺沉着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孽子,她再怎麼說也是你母親,你膽敢對她拔劍。」
「這魏家現在還輪不到你做主,本來你納溫皎做妾我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爲了這麼個做過軍妓的女人,現在還妄想騎到你爹頭上來?!」
魏臨冷冷地看着他,忽地笑出了聲。
他收回長劍,柳夫人被嚇得癱軟在地。
魏臨冷笑,一字一句道:「我的母親十四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魏丞相,是你害死了她,你不記得了嗎?」
「你以爲你對得起誰,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
似是回憶起了某些往事,魏老爺瞳孔驟縮。
魏臨彎腰將溫皎抱起,逆着人流帶她回去。
當夜,他立刻收拾行李,準備連夜搬出魏府。
溫皎回來後他便着手開始置辦宅子,本來過些時日就打算搬出去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早了些。
魏臨問我願不願意與他同去。
我留在魏府本來就是爲了報答沈夫人的恩情,現在他要走了,我哪有繼續留在這裏的道理。
我回去收拾了些衣物,還有這些年攢下的一些銀錢。Ŧū₉
一路上,溫皎安靜又乖巧。
我回想起方纔她指認柳夫人的畫面。
按理來說,柳夫人不可能親自去引她過來,一般都是派遣丫鬟去。
如果她親自去,一但被指認豈不是破綻明顯?
柳夫人不可能蠢到這種地步。
可溫皎現在只認識魏臨,我和小六三個人。
她沒見過柳夫人的話怎麼能如此準確的指認呢?
我愈發覺得疑惑。
-24-
剛搬出去不久,丹州來的神醫便到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雙喜臨門。
來的神醫個頭發花白的婦人,她的治療方式奇異又嚇人。
治遼腿疾,居然要用刀子把腿切țű⁴開查看,我還是第一次聽。
我本來還擔心這種方法會讓溫皎白白受苦,那倒不如不治。
但魏臨態度堅決,一定要治。
幸運的是三個月後,溫皎的腿疾真的痊癒了,走起路來和常人無異。
她身上的疤痕不知神醫用了什麼藥,居然也恢復了,只留下淡淡的紅印。
等再養些時日,這些紅印也會消失。
神醫離開前,找魏臨談話。
她說:「我今日便要離開,你不必相送,但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溫姑娘的病已經好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
魏臨詫異道:「你是說,溫皎沒有瘋?!」
「可以這麼說,她沒瘋,甚至很清醒。」
「她只是不願意面對現實,寧願這樣活着而已。」
「……」
我忽地想起來亂葬崗那日見到的,溫皎眼神中的那一絲清明。
如果她沒有瘋,那麼她指認柳夫人就能說得通了。
魏臨立刻奔向溫皎的房間。
我急忙放下東西跟上去。
-25-
房門突然被撞開,溫皎猛然抬頭,像是被嚇了一大跳。
她縮着脖子退到牀沿,眸子和往常一樣灰濛濛的,像是被一層霧氣罩住。
魏臨扣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清醒了對不對?」
溫皎蹙眉抬頭:「你在說什麼?」
「你抓疼我了,好疼……」
我忍不住開口:「將軍,或許神醫看錯了呢,你別嚇到她。」
「……」
魏臨苦笑,「溫皎,只要人還活着,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句話不是你和我說的嗎?」
「你看看你在現在到底在幹什麼,你真的甘心就這樣活下去嗎!」
「……」
我記得這句話。
沈夫人剛過世不久,魏臨突然離家出走了。
那天下了好大一場暴雨,幾乎要將京城淹沒。
我生怕魏臨出意外,着急地四處尋找。
終於在傍晚的時候,他拖着渾身淋溼的身體疲倦地回了魏府。
那時候他嘴裏一直呢喃着的,就是這句話。
原來這是溫皎和他說的。
我先前還疑惑兩人爲何性子差別如此之大,卻又彼此瘋狂吸引。
殊不知早在他七歲的時候,便將溫皎刻在了他心底。
聽見這句話,溫皎神色明顯一頓。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她又恢復了往常那副畏縮害怕的樣子。
魏臨死死地盯着她,想在她的臉上找到一絲破綻。
可他沒有找到。
魏臨鬆開她的肩膀,用力握緊拳頭。
他壓下喉間的苦澀,艱難地起身背過她,「溫皎,你說過不會騙我,你食言了。」
「你要繼續演,好,我陪你演。」
他正準備離開,溫皎突然抬頭,喚了他一聲:「魏臨。」
她眼底的薄霧散開,眼神清澈明亮。
「你說的沒錯,我早就清醒了,在亂葬崗看到那些墳墓的那一刻就已經清醒了。」
原來溫皎真的早就清醒了。
-26-
「魏臨,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好。」
「你就應該嫌棄我,丟掉我,讓我自生自滅!」
「我不是從前的溫皎了,還差點殺了你兩次,你讓現在的我怎麼見你?」
溫皎捂住臉,低聲啜泣:「與其讓這樣的骯髒自己和你相認,還不如永遠瘋掉!」
「……」
魏臨轉過身來,眼底情緒洶湧。
他啞聲問:「爲什麼要覺得自己骯髒?那與你同去的三千貢女,你覺得她們骯髒嗎?」
溫皎愣了愣,緩緩搖了搖頭。
魏臨終於不再忍耐,衝過去緊緊抱住她,「阿皎,這不是你們的錯,髒的是虐待你們的那些人,不是你們。」
「你現在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更是那含恨死去的三千貢女。」
「你不止要好好活着,還要活得風光無限。」
「……」
一滴又一滴的淚珠落在魏臨肩頭,洇溼一小團衣料。
溫皎雙手摟住魏臨的脖子,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那些在北狄暗無天日的日日夜夜。
所有的痛苦和委屈。
都融在這哭聲裏,隨着夜風傳到在在晟國每個角落,泣血悲鳴。
明明這麼久的時間,溫皎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
可只有此刻,我才覺得她真正活了過來。
-27-
大小姐的孩子出生了。
我老糊塗了,現在不應該叫大小姐,應該叫皇后娘娘了。
皇上甚爲高興,要在宮內大肆辦宴席慶祝。
魏Ṫůₗ臨是她的親弟弟,自然是要去宮宴的。
這幾日魏老爺特意地託人帶話,要魏臨和他一起進宮。
那次鬧掰後,魏老爺心裏大抵也是有些後悔的,總是有意無意讓人來試探他的口風,想讓他回魏府。
魏臨全都視若無睹,
這次專門讓人來帶話,算是主動認輸求和了。
但魏臨沒打算搭理她。
他牽着溫皎,一同上了前往皇宮的馬車。
這是溫皎痊癒後,第一次出席這種重要的場合。
她今日美極了。
一襲月白色雲錦,腰間束着素色緞帶,眉心一點硃紅。
只是略施粉黛,已是傾國傾城之姿。
溫皎一出現,便是所有人的焦點。
她在魏臨身側,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端方有禮。
彷彿她從未去過北狄,一直都是那個如明月清風的溫皎。
好巧不巧,溫家人就坐在魏家對面。
一家人看着如今恢復如常的溫皎,一個個瞠目結舌。
尤其是溫皎的妹妹溫雅,氣得咬牙切齒。
溫皎去北狄後,這第一才女佳人的稱號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與昭華公主私交極好,背地裏不知道編排過溫皎多少次。
明明她今日精心打扮過,可全部人的目光還是瞬間被溫皎吸引。
溫雅恨恨地盯着她,起身走到昭華公主身邊,不知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
公主會意,得意地揚脣,高聲道:「都知道魏將軍的妾室先前彈得一手好琴,已經時隔三年沒聽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在今日再聽一次仙曲呢?」
「……」
溫皎的手剛回溫家時連筷子都握不起。
不是她不會握,只是她習慣了急促地用手抓東西往嘴裏塞。
在北狄能活着就已經很困難,又怎麼顧慮得了體面不體面呢?
所有人都認爲溫皎的手廢了。
-28-
公主想嫁魏臨,本就對溫皎心懷惡意。
上次在朝堂,魏臨那番話讓皇上難堪,如今他倒也很樂意看魏臨執意要娶的人出醜。
皇上笑道:「也是,當初一曲名動天下的才女在此,不妨再彈奏一曲,也算爲我的皇兒祈福如何?」
將獻曲與爲皇子祈福聯繫在一起,若是溫皎彈奏不好,怕是要被扣上詛咒皇子的罪名。
魏臨剛想開口爲她推脫,溫皎拉住他的手,極輕地搖了搖頭。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接過樂姬手中的古琴。
她已經三年沒有碰琴了,如今能彈奏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屏息凝神。
溫皎彈奏的是《秋鴻》,她當初的成名曲。
這首曲子的指法繁複,難度極高。
溫皎含笑撥動琴絃,清亮悠揚的琴聲在她指尖傾瀉,至神至妙。
甚至比她三年前彈奏得還要好。
曲終,掌聲雷動。
溫皎起身,淡淡地望向公主身邊的溫雅:「聽聞溫二小姐現在是京城的第一才女,如今我彈了琴,你作一首詩爲小皇子祝賀可好?」
溫雅的神色從鄙夷逐漸轉換到臉色鐵青。
公主撞了撞她的胳膊:「趕緊作啊,你平時不是可會寫詩了嗎?」
溫雅臉色極爲難看,她囁嚅着,半天說不出兩個字。
溫皎笑了。
她一步步走回魏臨身邊,徐徐開口:「溫二小姐,你拿着我寫完未發佈的詩集,當作自己的作品在外宣揚,那些讚譽聲你享受夠了麼?」
溫雅惱怒:「你胡說,全……全都是我自己寫的!」
「那你倒是說說詩集中的一首《見文山》到底詠的是山,還是寺。」
「是……是……山,不對……是寺廟。」
溫皎捂脣,忍不住發笑:「都錯了,文山是我在寺中遇見的僧人,不會是我的詩中有關於寺廟的描寫,你便以爲那是個寺廟吧?」
「……」
溫雅臉色極爲難看。
眼看名聲盡毀,她瘋了似地將一桌食物推倒,「溫皎,你爲什麼要活着回來,你怎麼不去死!」
「爲什麼,爲什麼你都這樣了所有人的目光還是被你吸引!」
「我纔不要一直做你的陪襯,我要踩着你,讓所有人看看我纔是最優秀的那個一個!」
「你去死,你去死,我要殺你了!」
她大吼大叫,衝上去想掐溫皎的脖子。
或許是氣急攻心,還沒走到對面她便捂着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溫家人這下才是真的丟臉丟到了皇上面前。
溫老爺和溫夫人慌忙叫人將她帶走,自己也連磕了幾個頭請求先行離開。
衆人一陣唏噓。
原來這京城所謂新的第一才女,不過是個靠着溫皎的詩沽名釣譽的騙子。
真正有才的一直都是溫皎。
-29-
宮宴過後,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溫皎一曲名動天下,溫家名聲盡毀。
最爲荒誕的是,昭華公主那日後便匆匆嫁人了。
聽說她爲了嫁給魏臨做妻,不惜讓人給他下藥。
結果魏臨恰巧被皇后叫走了,沒有喫她下藥的糕點。
那糕點被另一個大臣的兒子喫了,兩人被發現的時候衣不蔽體。
爲了堵住流言,皇上只得急忙將公主嫁了。
公主哪裏受過這等委屈,每日不是給駙馬白眼便是高高在上呼來喝去。
還把駙馬養在外面的外室活活打死了,天天嚷着是他害得她不能嫁給魏臨。
那駙馬也是個氣性大的,沒娶公主前自己在家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娶了個公主自己活得連個僕人都不如。
他被逼得急了,居然直接持刀把公主捅死了。
皇上震怒,那大臣家一夕之間滿門抄斬。
我站在宅子外,看見官兵一個個拖着人往刑場走,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溫皎爲我披上外衣,我問:「你知不知道皇后那日叫將軍單獨會面,談了些什麼?」
她笑笑,「嬤嬤不要憂心,魏臨他自心中有數。」
話雖這麼說,但我卻不得不擔心。
這幾日魏臨的行爲太反常了。
自從在宮宴上見過魏蘊,他時常早出晚歸,甚至連續多日不歸家。
有時會帶軍營裏的個別兄弟回家,但也不讓人招待,一來就將房間門反鎖。
好像謀反一樣。
腦中不斷閃過那日官兵拉人去刑場的畫面,我渾身不寒而慄。
這可是要滿門抄斬的重罪!
第二日我刻意起得極早,攔住正準備出門的魏臨。
「將軍,趁還沒被發現,趕緊收手吧!」
魏臨看着我,笑道:「嬤嬤,有些事不得不做。」
「我和姐姐從未忘記過母親的教導,皇上比她大整整十五歲,她當初要入宮時我是極力阻撓的。」
「但她和我說,她正是爲了實現母親構造的那個的世界,纔要入宮。」
「如今她誕下皇子,我要助她挾天子令諸侯,掀了這世道。」
魏臨拉開我的手,毅然決然地離開。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無奈地嘆了口氣。
沈夫人的這兩個孩子,出落得和她一模一樣。
-30-
怕影響到魏臨的計劃,不久之後,我和溫皎以探親爲由去了鄉下。
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們對京城的消息一無所知。
偶然聽到從京城裏來的小商販興奮地說:「魏將軍造反了,現在京城可是換了新天了!」
我和溫皎長舒一口氣,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魏臨親自來接我和溫皎回去。
他看起來清瘦了不少,眉眼間也有些疲態。
溫皎激動地跑過去抱住他,兩人相擁而泣。
馬車上,我問:「將軍,魏老爺那邊,你要怎麼處理?」
既然要改朝換代,必然要肅清了在朝廷盤踞了多年的世家大族。
而魏家就是京城最大的世家。
魏老爺再怎麼說都是他的父親,難道真要貶斥流放?
魏臨閉眼,良久才道:「他死了。」
「柳曼棠也死了,他們的兒子被柳家人領走,帶去允州。」
「……」
魏臨緩緩睜開眼,「父親暗中調查我,發現了我的意圖,來我宅中勸告。」
「門外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推開門後發現是柳曼棠。」
「她讓父親去告發我,不然她就親自去告發,她剛準備走的時候,被父親一劍穿心。」
「父親說他對不起我娘,不能再對不起我和我姐,選擇鼎立支持我。」
「在即將成功之時,他爲我擋了一箭,死前囑咐我一定要將他和娘葬在一起。」
我噎住。
我知道魏老爺一直對沈夫人心中有愧,沈夫人去世後,他精神萎靡了許久。
後來他將所有的愧疚都投射到沈夫人和他的一雙兒女上,精心培養二人。
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爲了彌補愧疚助魏臨謀反。
魏臨的聲音淡淡的,一直很平靜。
他恨了魏老爺這麼多年,從未叫過他一聲爹。
如今這聲父親,不知道是抱着怎樣一種心情。
-31-
當朝掌權的人變成了曾經的皇后魏蘊。
小皇子上位,她名正言順地成了太后,執掌朝政。
她雷厲風行,推行新政,創女子科舉,禁殺女嬰,實行一夫一妻制。
又嚴厲打擊拉幫結派官官相護,選賢任能。
多年後,晟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切好像,都在往沈夫人曾經描繪的那個方向發展。
而我已垂垂老矣。
我的身子骨越發弱,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
於是我瞞着所有人,拖着病弱的的身子,來到了沈夫人的墓碑旁。
魏臨最終將魏老爺葬在了別處,沒讓兩人葬在一起。
這樣也好,免得讓她在地下都不得安息。
下了很大的雪,沈夫人墓碑上積了厚厚一層。
我抬手將那些積雪拂去。
我又想起那個冬天,醉紅樓一個娼女惹怒了客人,被人從樓上扔到了冰冷刺骨的湖裏。
冬天的湖水,寒冷刺骨。
那個娼女掙扎着求救,可岸上的所有人都熟視無睹。
甚至嗤笑,「下賤的娼妓,淹死也是活該。」
「晟國正國難當頭呢,還有心思彈琴唱曲。」
「……」
沈夫人解開披風放在我手裏,毫不猶豫地跳下了冰湖。
事後,我一邊喂她喝藥一邊哭:「夫人,你爲什麼要去救她,你的命可比她的金貴多了!」
沈夫人搖搖頭,「被逼爲娼妓不是她的錯,彈詞唱曲更不是她的錯,她也不知道爲什麼所有人都要將罪過怪在她身上。」
「我通水性,自然不能見死不救。」
可正是那一次,讓她落下了病根。
柳曼棠藉此機會害她,讓她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32-
沈夫人去世前,讓我帶她出去走走。
她撐着一把油紙傘,走在漫天純白的雪地裏,回過頭來,衝我粲然一笑,聲音很輕地說:「阿苑,我叫沈知。」
「所有人都叫只叫我夫人,叫我快忘了來時路。」
話音剛落,她突然跌倒在地上,將平整的雪砸出一個深深凹陷的人形。
她的脣角不斷溢出鮮血,將白色的雪染成了一小團一小團的紅色,就像她撐着的油紙傘上繪着的稀疏紅梅。
沈夫人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喃喃道:「這樣確實很蠢。」
她離開時否認了自己曾堅持的一切。
我將頭靠在墓碑上,笑道「您看,您說的那些話並不愚蠢,您的子女替您做到了您想做的一切。」
她點燃的星火,福澤到了後人。
我緩緩閉上雙眼,感受生命一點點流逝。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嬤嬤!」
緊接着是很多人向我奔來的聲音。
是魏臨他們找我來了。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揚了揚脣。
我這輩子啊,過得算是極好了。
魏臨的孩子可愛的緊,一聲聲奶聲奶氣地叫我祖母。
小皇帝也乖巧聽話,被教得極好。
雖然我的唯一的女兒被溺死了,但我也算是兒孫繞膝,安享晚年。
最重要的是,有幸親眼見到了沈夫人曾描繪的那個世界。
不對,她不喜歡別人叫她夫人。
那麼沈知,你回家了嗎?
也不知我這麼晚纔來,還能不能見到你。
沈知番外(魏蘊視角):
我娘姓沈,名知。
但所有人都只知道她叫沈夫人。
她曾救下的娼女求見我,說要爲她寫一本傳記。
我放下手中的茶盞,思緒回到很多年前那個霞光漫天的午後。
她拿過我手中的《女戒》扔在地上,告訴我:「蘊兒,不要讀這些規訓女子的書籍。」
-1-
謀反成功後,垂簾聽政很忙。
大大小小的政務都需要我處理,魏臨忙着照顧溫皎,也幫不到我什麼。
溫皎生孩子的時候難產,疼了一夜。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魏臨從產房裏出來,頹唐地坐在牆角扇了自己一巴掌,說再也不要孩子了。
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門關走一趟。
我站在門外也跟着揪心。
好在最後上天垂憐,沒讓這對苦盡甘來的有情人陰陽兩隔。
但溫皎生完孩子心情低落了許久,魏臨忙着帶孩子哄大人開心。
擔在我肩上的東西突然多了許多,忙得不可開交。
聽到是當今負有盛名的寫書人寶恩求見,我第一反應是她想自薦自己新編的話本。
先前沒這麼忙的時候,我最愛的便是聽說書人講故事。
若論當今最火的寫書先生,非寶恩不可。
茶樓酒肆,街頭小巷,屬她寫的話本子最生動有趣,幾乎火遍了晟國。
若是往常,我定會見見。
但近日實在是政務繁忙,我剛想開口讓宮人讓她回去。
宮人卻說:「太后,她自稱曾是醉紅樓的娼女,您的母親對她有救命之恩,所以想爲她寫一本傳記。」
「……」
十二歲那年,我娘就是爲了救一個娼女落下病根。
柳曼棠悄悄換了大夫開的一味藥,害得她離世。
如今火遍晟國的寫書先生寶恩,居然就是我娘曾經救下的那個娼女?
我立刻放下手裏的東西,傳人覲見。
-2-
來的人看起來比我想象中年輕許多。
也是,當年她被扔下冰湖的時候也不過才十六歲,只比我大了四歲而已。
見到我,寶恩神情明顯恍惚了一下。
她愣了許久,才喃喃道:「您和沈夫人……長得真像。」
是啊,長得真像。
娘去世後,爹也時常看着我,感嘆我和娘長得像。
我問:「既然你是想爲我娘寫傳記,那你想問什麼便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寶恩點點頭,在我對面坐下打開揹着的行囊,取出紙筆開始研墨。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十個手指沒有指甲,只有一層薄薄的血膜似的東西。
我蹙眉,還沒問,寶恩抿脣笑了笑,說:「我還是娼女的時候,曾是醉紅樓的花魁,深得褚家二公子喜歡。」
「他最喜歡聽我彈琴唱曲,褚老爺覺得是我勾引他,便叫人拔了我十指的指甲。」
「第一次拔的時候,三個月後指甲長起來了,他又叫人來拔了一次,就再也沒長起來。」
「偏巧那日的客人指名要我彈琴,見我手廢了也不肯罷休,我只能被迫拿着琴彈了一會兒,沒過一會兒手指就血肉模糊彈不動了。」
「他一怒,就提着我將我從樓上扔了下來。」
「……」
原來那日,竟是這樣的情形嗎?
我娘去世的時候,我對那個並未見過的娼女,其實是有怨的。
我總覺得如果我娘沒有跳下去救她,那她就不會生病,也不會給柳曼棠害她的機會。
如今,我終於理解了她的選擇。
若是那一日站在那裏的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見我擰眉不語,寶恩緩緩呼出一口氣,又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晟國如今在您和魏大將軍的治理下國泰民安,哪還有什麼青樓娼女,也沒人再敢用這種非人的手段待人了。」
她拿筆的姿勢怪異,拔指甲留下的傷終身影響着她。
誰都想不到,極負盛名的寫書先生居然手有殘疾,連握筆都困難。
我頓了頓,緩緩問:「你以前……是怎麼成爲娼女的?」
-3-
寶恩垂眸,扯了扯脣角苦澀一笑。
「我出生起就沒見過我娘,我爹是酒樓的說書人,我每日跟在他身邊端着個盤子收客人的賞錢,從小聽久了那些陳年故事,我便想着長大後要寫些更有趣的。」
「但我九歲那年,我爹被人打死了,打死他的人說我爹講的東西含沙射影諷刺他。」
「官府來抓人,也沒判什麼,人家給些銀子就平了這件事,我被人連拖帶拽哄去青樓訓了幾年琴棋書畫,十三歲開始接客,我算是命好的,十六歲遇見沈夫人幫我贖了身。」
她抬頭,故作輕鬆地說:「不說了,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如今也算是實現了小時候的抱負,寫了這麼多人們愛看的話本子。」
「關於沈夫人的故事,您知道多少?」
-4-
我娘和我爹之間的故事,我不想贅述。
簡單講來便是我爹於落魄時遇見我娘,幸得搭救。
他欣賞她腦子裏奇奇怪怪的點子,新鮮的想法。
一來二去,情愫漸生,我爹曾允諾得此一人,終身足矣。
我娘信了。
可後來他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權勢,地位,什麼都想要。
一個在晟國舉目無親的孤女給不了他想要的支持。
於是我爹勾搭上了柳曼棠。
兩人攤牌那天,我娘流着淚問他爲什麼。
我爹一臉不耐煩,「你真以爲我認同你說的那些話啊?不過是聽着個新鮮玩玩。」
「你現在孩子都給我生了兩個,又舉目無親,你還能去哪?別得寸進尺。」
我記得從那天起,我娘就不愛笑了。
她時常盯着一個地方出神。
後來柳曼棠進門,她心腸毒辣又慣會裝可憐,我爹什麼事情都偏向她。
直到我娘去世,我爹才恍然大悟,痛徹心扉。
可斯人已逝,悔之晚矣。
我爹便將自己所有的愧疚傾注在我和魏臨身上。
-5-
我淺抿了一口茶,淡淡道:「不過是一個負心人和一個傷心人的故事,沒什麼好記的。」
寶恩點點頭,「此處我會大致刪減略過,那您覺得您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
我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柳曼棠說她蠢。
我爹說她傻。
世人嘲諷她異想天開。
可我只記得那個霞光漫天的午後。
我娘拿過我手中的《女戒》扔在地上,告訴我:「蘊兒,不要讀這些規訓女子的書籍。」
她教我人格獨立,教我不要將丈夫視爲天,而是女子當自強。
更教我人人平等,不能仗勢欺人高高在上。
我娘曾向我描述過另一個世界。
那裏女子可以和男子一起上學讀書,不會被鄙夷。
也可以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倡導自由戀愛。
那裏的男子只能娶一個妻子,不能納妾,是一夫一妻制。
女人也可以做官,做買賣,去外面拋頭露面。
我娘說,她是從那個世界來的。
我也想去那個世界,但我娘說暫時去不了, 她還在找回去的辦法。
我和魏臨在這樣的教導下成長, 對那個世界心生嚮往。
我娘說如果能夠回去,她會帶我們走。
可我們沒等到那一天。
我娘去世的時候, 緊緊握着嬤嬤的手,說她自己很愚蠢。
又拜託嬤嬤一定要教我之前沒學的《女學》和《女誡》, 教魏臨沒學的那些君臣之禮。
她說她教給我們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都是行不通的。
我娘說完最後一句話,眷戀地看了一眼我和魏臨,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甚至感受不到眼淚在流, 只覺得臉頰一片溫熱。
那時,我唯一的想法便是,既然這些東西在這裏行不通,那我就創造一個能行得通的新世界。
我認真地學嬤嬤教給我的一切, 義無反顧地進了宮。
皇帝比我年長十五歲,魏臨死活不準。
我扯開他攔住我的手,一字一句道:「還記得母親向我們描繪的那個世界嗎?我此去便是要把它變爲現實。」
魏臨這才鬆了手。
他也很爭氣, 從沒打過一場敗仗,軍權越來越大。
其實皇上早就已經對魏家動了殺心, 準備一步步削權。
不過我在他動手之前先毒死了他。
謀反很成功, 我也按照我孃的構想,替她實現她想做的一切。
-6-
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轉眼已是暮色。
霞光斜斜地照進來, 彷彿那天下午一樣。
寶恩記下我所說的話,最後問我:「如果能和沈夫人再見一面,您有沒有想對她說的話?」
我抬頭看了看火紅的落日, 淡淡道:「我很想她。」
「如果能再見,我想告訴我娘, 我想她了。」
她是這世間,最溫柔良善,最特別的人。
也是我最敬愛的母親。
寶恩收好筆, 將紙張整理好放進行囊, 笑道:「好,我記下了。」
「如今我唯一的夢想, 便是幫沈夫人編一本書,她那樣的人, 不該在歷史上岌岌無名。」
「我打算去別的地方, 走訪更多的人,瞭解更多關於沈夫人的事情。」
我起身送別她。
臨了, 我問:「寶恩,是你的真名嗎?」
她頓了頓, 回我:「寶恩, 便是報恩的意思。」
「我沒有名字, 沒進醉紅樓前叫大丫,進了醉紅樓叫花娘。」
「但被沈夫人救起的那一刻, 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
我看着她離去的背景, 思緒翻湧。
從人人嫌棄的青樓娼妓,到寫出風靡大街小巷話本子的寫書先生。
離了壓迫剝削和偏見,娼女一樣可以大放異彩。
如果寶恩寫的傳記能夠流傳於後世,那麼我娘會在千年之後的某一天, 偶然看到史書上的自己嗎?
我既希望她能看見,又希望她看不見。
若她早已窺見了自己必死的結局,走向這條路時又該抱着怎樣的信念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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