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謝瑾瑜倒黴,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卻對他百般癡纏。
我意外墜馬,險些喪命。
他將害我墜馬的青梅護在身後,一臉不耐地對我說:
「我會娶你,不要再爲難婉雲。」
我冷笑:「謀害皇室,她有幾條命賠?你竟還想尚公主的美事?」
謝瑾瑜惱怒地離去:
「好,日後便是你求來聖旨,我也絕不會娶你!」
可後來在殿前長跪不起,只爲求父皇賜婚的也是他。
-1-
「謝大人,求求你,讓殿下回宮吧,或者召太醫前來爲公主診治……」
小桃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身前長身玉立的公子卻面色冷淡,擰着眉頭不悅道:
「我已看過,公主這點傷不要緊,耽擱一會兒也無妨。」
「二郎,我確實是無心的,我沒想到我只是驅馬靠近,公主便會受驚墜馬。」
蘇婉雲嬌怯地扯住謝瑾瑜的袖子,滿臉不安。
「此事是意外,本就是公主騎術不精,必不會怪你的。」
我清醒時,聽到的便是謝瑾瑜對着蘇婉雲的溫聲安慰,我下意識地回想:
我是怎麼墜馬的?
是蘇婉雲說要指導我騎術,卻在謝瑾瑜看不見的角度一簪子刺向了我胯下的馬。
謝瑾瑜說得沒錯,我騎術不精,本也是勉強驅使,馬受驚後我被甩下馬,若非我反應敏捷,怕是要被那馬蹄踏碎顱骨。
差一點,我就死了。
-2-
「小桃。」
見我清醒,小桃急忙來到我身前,額頭青紫一片,臉上糊滿了淚水。
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臉,垂眼看去,膝上的血跡浸透衣裙,斑駁一片。
即便如此,謝瑾瑜也不肯放我回宮醫治,他這樣耐心地非要等我醒來,又是爲了什麼?
小桃扶着我坐起身,蘇婉雲已經跪了下去,含着淚求我寬恕。
聲音細微而顫抖,脊背挺直,一副不堪受辱、彷彿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我沒作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膝蓋之下,竟是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謝瑾瑜見我動作,抿了抿脣。
「殿下放心,我自幼精通騎射,一些外傷也能瞧。只是骨頭有些錯位,皮外傷倒不要緊,殿下身子一向康健,休息一段時日便無妨。
「事出突然,誰也無法預料到,女子聲譽要緊,還請殿下不要爲難婉雲,以免旁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
原來如此,原來是怕我回宮說些對蘇婉雲不好的話。
蘇婉雲的聲譽要緊,我的腿傷不要緊。
因我身子康健,因我是如野草一般在宮外長大的小乞丐,與這京都需要細心呵護的嬌花並不相同。
我忍不住笑出聲。
這同命蠱,到底是種在了錯誤的人身上。
-3-
被尋回來前,我是個四處流浪的小乞丐。
六歲那年,我落水後高燒不退,是個渾身裹着黑布的人救了我。
他面上遍佈猙獰可怖的毒瘡,見我醒後不哭不鬧地看着他,反而找出藏了不知多久的饅頭答謝他,他沉默之後便是暢快大笑,聲音嘶啞如破布。
「怪不得看你這小娃娃順眼,倒也不算浪費了我養了多年的蠱。」
他說我本是救不回來的,滿身沉痾加落水後的高燒,身子破爛得和個篩子似的,也只有他的同命蠱能吊着我一口氣。
他將一個盒子交到我手裏,告訴我同命蠱只能延長我十年壽數。
除非我能找到一個真心愛我之人,將另一隻蠱蟲種在他身上。
從此他生我便生,他死我便死。
「記住,不拘是男女之愛,還是父母兄弟之愛,真心足矣。」
十三歲那年,我因爲一張與先皇后極爲相像的臉被尋回宮中。
護送我回京的,是謝侯的次子謝瑾瑜。
路遇山石塌方,他捨命護我,肩膀被砸穿,我隨身攜帶裝蠱蟲的盒子也被砸破,蠱蟲循着血氣鑽進了他身體裏。
京中人人都知道,謝二郎心善救人,卻從此被那粗鄙無禮的公主纏上。
當真是孽緣。
-4-
我問小桃那匹馬在哪兒,回話的卻是蘇婉雲。
「那馬兒害殿下受傷,自是千刀萬剮處置了。」
她以帕子掩脣,眉間神情像是不忍,可我卻清楚瞧見她眼底隱晦的得意。
千刀萬剮,那上面的簪子孔自然也沒了。
我點了點頭:「既然馬已經以死謝罪,蘇娘子,你打算如何?」
她面色一滯,紅着眼去看謝瑾瑜。
謝瑾瑜面色發冷,深深看我一眼,嘆了口氣。
「殿下此番回宮,便可以向陛下請旨給你我賜婚,婉雲畢竟是無心的,此事到此爲止。」
「二郎!」蘇婉雲驀地提高了聲音,反應過來後哭着搖頭,「二郎何至於此,怎麼能爲了我受此委屈。」
「謝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我撫掌稱笑,「本朝並無駙馬不能出仕的規矩,公主出降,賞賜不知幾何,太子又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謝氏一躍便成爲真正的皇親國戚。
「無論有心無意,蘇娘子害本宮墜馬,往嚴重了說便是謀害皇室,謝瑾瑜,你憑什麼以爲你尚公主的好處能抵消蘇婉雲的罪?」
謝瑾瑜自和我相識起,從來只見過我爲他委曲求全、百般忍讓的模樣,頭一回見我這樣疾言厲色,有些怔然。
「殿下待如何?」
「本宮心善,蘇娘子便在外面跪上四個時辰,以示小懲大誡。」
謝瑾瑜還要再說,卻被蘇婉雲制止:
「若能讓公主消氣,我跪便是了,也不必委屈二郎……遷就一門自己不喜歡的婚事。」
說罷她提起裙襬跪在了門口,長髮披散,小臉素白,果真是我見猶憐。
謝瑾瑜眼裏的心疼都要溢出來了。
「臣記得初見殿下時,殿下哪怕只有一個饅頭,也肯分給旁的孤兒。
「如今卻變得這樣咄咄逼人。
「臣明明說過,只當婉雲是妹妹,殿下只知嫉妒,屢屢針對她。將來入我謝府,難道也如此容不得人?」
嫉妒?
我差點葬身馬蹄之下,他卻以爲我罰蘇婉雲是因爲嫉妒?
「謝大人多慮了,本宮不會入謝府,從此以後,亦不會糾纏於你。」
我說得認真,他卻以爲我在說氣話,拂袖而去:
「殿下金口玉言,日後哪怕求來聖旨,臣也不會娶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爲了活命,我已經糾纏了他兩年,可我的時間已經不多。
釵頭有鳳,郎心似鐵。
謝瑾瑜,我放過你了。
-5-
回到宮中,太醫帶了醫女爲我治傷,因爲耽擱了時間,布料粘連在傷口處,清理時難免扯下絲縷血肉。
小桃又捂着脣哭了起來。
我笑着安慰她:「哭什麼,本宮不疼,你也快去上藥。」
「傻丫頭,磕頭如此實誠做什麼。」
小桃抽噎着說:「殿下騙人,怎麼會不疼,若是太子在就好了……」
我搖了搖頭,是真的不疼。
另一隻蠱蟲種下了,我身體裏的蠱蟲卻遲遲得不到反饋,已經開始反噬。
如今這雙腿,膝蓋以下都失去了知覺,當然不覺得疼。
太醫走後,父皇來到了我宮中。
他先是問了小桃太醫如何說,得知我只需好好休養後,眉頭一鬆。
「明嘉,蘇氏滿門忠烈,如今蘇老夫人隱居佛門,只留下一個孫女在京中。」
屋中忽然靜了下來,只聽見外面啁啾鳥叫,叫得人心緒不寧。
他頓了頓,緩聲道:
「朕已經遣人去免了蘇婉雲的罰跪。
「明嘉,朕知你受了委屈,朕會讓太醫好好治你的傷,再珍貴的藥材也儘可取用。」
他看着我,目光威嚴又隱含壓迫,眼底大抵也有些許父親的慈愛,只是更多的是屬於一個帝王的權衡之道。
「兒臣明白,都聽父皇的。」
見我乖順,他面色愈發緩和。
「你如今十五了,成天追着謝二跑也不像樣。
「謝二雖好,卻非你良配。」
我在心裏反覆咂摸這句話,聽出了父皇沒說出口的半句話。
謝二郎是很好,可我卻不好。
我雖是公主,卻行爲粗鄙,不通文墨,而謝二郎光風霽月,君子如玉。
原來連父皇也覺得,我配不上謝瑾瑜。
「先前是兒臣想岔了,總覺得事在人爲,如今卻覺得命數如此,自有天定。」
我笑道:「父皇放心,兒臣再不會糾纏謝大人了。」
父皇終於笑了起來,自我回宮,他頭一回對我露出滿意的神色,臨走前又賜下許多彰顯帝王恩寵的珍寶。
-6-
入夜,廊下一陣簌簌聲響,片刻後小桃抱着東西走進來。
她把東西擺到我面前,一排做成憨態可掬的貓咪模樣的瓷器擺件,並一封信。
「殿下,是蒼梧寄來的。」
如今正值汛期,太子奉命南下治水,已離京三月。
蒼梧是太子的貼身侍衛,幫太子遞送一些小玩意。
挨個摸過那些小貓後,我開始看信。
信上並無署名,不過隻言片語,更像是某人隨手寫在紙上,並未打算寄出的。
本來也是,這都是蒼梧應我的懇求偷偷順出來的。
【今日見到一婦人當街叫賣胡麻餅,聽說是邊關人士遷居到此,手藝很正宗。
【妉妉曾說胡麻餅是她喫過最好喫的東西,孤卻只覺酸澀難言,甚怪。
【然妉妉喜愛,孤只好請教那婦人,學得其一二手藝,來日回京做給妉妉喫。】
我看完Ţũₛ忍不住笑罵:「哥哥怕是被人騙了,胡麻餅是鹹的,怎麼會又酸又澀。」
小桃也笑:「太子久居京都,辨別不出也正常。」
「妉妉」是哥哥爲我取的小字,願我此生安樂。
我抱着信又忍不住挨個摸了摸小貓。
哥哥,快些回來吧。
-7-
我不再日日出宮去堵謝瑾瑜,只待在殿中賞玩太子寄來的小玩意。
偶爾看到蒼梧順出來的隻言片語,便能樂上好幾天。
可惜我不出門,麻煩也會自己長腿找上門。
「雲姐姐辦了詩會,妹妹一同去吧。」
明慧公主揮手,兩個嬤嬤便擠開了小桃,強硬地推着我的輪椅往外走。
自母后去後,後位空懸已久,宮中由貴妃主事。
明慧是貴妃所出,又受皇帝喜愛,這一番行事竟無人敢置喙,拼命掙扎的小桃也被捆了起來。
上馬車後,明慧撇了撇嘴,瞪我一眼:
「裝瘸子裝上癮了是吧,上馬車都不肯從輪椅上下來動彈一下,雲姐姐都告訴我了,你受的是皮外傷,你在這糊弄誰呢。」
我緊緊攥住把手,忍不住面色難看:「送我回去。」
「纔不!
「今日這詩會是謝二郎幫忙籌辦的,你去了便好好瞧清楚,他二人是如何般配,也好斷了你的心思。」
我明白她是說不通了,只好暗自忍耐。
馬車行至蘇府,錦簾一掀,露出外面蘇婉雲那張溫婉美麗的面孔。
蘇婉雲說了幾句話,明慧便將我交給了她,自己帶着人走了。
「許久不見殿下了。」
蘇婉雲推着我,她沒走大路,反而挑了沒什麼人的小路。
「這裏沒人,殿下還要裝到何時?莫不是想以此騙取二郎的憐惜?」
「本宮的腿是舊傷,與蘇娘子無關,至於謝瑾瑜,本宮之前便與他說過,往後不會再糾纏。」
四處無人,蘇婉雲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我,嘴角是不加遮掩的輕蔑冷笑。
「殿下以爲我會信嗎?
「如殿下這般長於鄉野、不知廉恥的女子,手段也卑劣得令人發笑。我會在衆人面前揭穿你,堂堂公主,爲了陷害臣女竟裝作不良於行。」
我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除非謝瑾瑜此刻愛我至極,否則她要怎樣才能讓我站起來?
-8-
蘇婉雲特意將我安排在了她對面。
她有意表現與謝瑾瑜的親近,親自做了喫食放到他面前。
有人注意到那喫食模樣新鮮,與京都點心殊異,略一思忖後恍然:
「嘗聞蘇娘子與謝二郎有一餅之緣,大概便是這個了?」
「是了,謝二郎小時候便神勇,八歲就端了一窩柺子,逃出來後餓暈在路邊,嘴裏還一直唸叨着胡麻餅,好生可憐。幸而後來被蘇娘子遇到,想來這胡麻餅是喫到飽了哈哈哈哈。」
衆人一陣善意的笑聲,蘇婉雲臉頰緋紅:「二郎喜歡,我便學着做了。」
我聽着卻覺得有些耳熟,忍不住抬眼朝謝瑾瑜看去。
他皺着眉,玉面冰冷,對着一盤酥香的胡麻餅卻並不歡喜,隱隱有些嫌惡。
像是察覺到什麼,他抬頭看來,視線與我對上後眸色微凝,下一瞬便撇過頭去。
我忽地想起一樁多年前的舊事。
原來謝瑾瑜早就認出了我。
原來他註定不會喜歡上我,他大概恨極了我。
-9-
謝瑾瑜從始至終都沒有碰那盤胡麻餅,蘇婉雲的神色中帶了點委屈。
太傅家的女兒宋文淑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有些人總愛做喫力不討好的事。
「謝瑾瑜不喫,你給公主送去啊,殿下被你害得瘸了腿,你卻只知拋媚眼給瞎子看,當個廚娘當不好,獻殷勤也找不對地方。」
一句話,罵了三個人。
宋文淑也喜歡謝瑾瑜,只是和旁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看不慣所有喜歡謝瑾瑜的女子,以及謝瑾瑜。
她一邊喜愛謝瑾瑜的俊朗面容,一邊唾棄他身爲男子卻拈花惹草,不知自愛。
總的來說,這是個逮誰噴誰的奇女子。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先解釋這腿真的和蘇婉雲沒啥關係,還是該先解釋自己不是瘸子。
畢竟瘸子還能站起來。
那邊蘇婉雲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殿下當日驚馬本是意外,婉雲也受罰了,殿下爲何如此……讓婉雲受此冤屈?」
謝瑾瑜也看向我,眼裏滿是失望:
「爲了構陷婉雲矇騙世人,如此失德之舉,還請殿下及時收手。」
他連問都不曾問,便篤定我在裝病。
在衆人面前斥我失德。
我摸了摸心口,那裏蟄伏的蠱蟲已經十分孱弱,或許撐不過最後一年。
可我心中卻有些慶幸。
將性命寄託在他人的愛恨之上本就是一場豪賭,更何況謝瑾瑜從未信過我。
我想起初見蘇婉雲時,她巧笑倩兮,親暱地挽着我,等到了湖邊,忽然面色一變,連聲說背後有蟲子。
我的手剛觸到她的背,她便驚叫一聲,直直倒向了湖中。
她溼淋淋地倒在謝瑾瑜懷中,只一句「殿下爲何推我」,謝瑾瑜便信了她。
任我如何辯白自證,謝瑾瑜都不信。
他只信蘇婉雲,因她是他相識十數年的青梅,是他喜歡多年的心上人。
我一開始就輸了。
我慶幸自己及時止損,卻也忍不住心生怨懟。
當初重傷醒來,我曾問他可有心上人。
謝瑾瑜,你爲何與我說沒有?
爲何讓我,白白浪費這兩年?
-10-
我心中滿是倦怠,不再多言,準備就此離去。
身邊卻忽地倒下個黑影,水聲傾瀉,隨即是一陣彷彿被燒灼的痛楚ƭű̂₅。
我忍不住痛呼出聲,卻因爲小腿無法動彈,硬生生被桎梏在原地,任由滾水全落在腿上。
衆人驚呼出聲,謝瑾瑜臉色一變,幾步上前踹開那婢女。
我痛得幾乎暈厥過去,透過人羣看到對面的蘇婉雲。
她面上是真切的疑惑。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這就是她的安排。
她以爲我會因爲疼痛而站起來,以此坐實我裝病。
謝瑾瑜抱着我的手有些顫抖,滿目驚痛:「你怎麼不躲?你的腿不是沒事嗎?」
「殿下!殿下如何了?都怪那婢女愚笨……」
蘇婉雲反應過來後急忙做出一副憂心的模樣,拿着帕子想爲我擦拭,幾下動作卻都沒捱到實處。
衣裙吸飽了水,還散發着騰騰熱氣。
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死死往下摁在我腿上。
「啊!你鬆手!鬆手啊……」
她被燙得拼命掙扎,淚水止不住地流,花了妝形容狼狽。
我也疼。
大腿傳來一陣陣的燒灼感,和彷彿活生生地撕裂開一樣的痛楚。
可是看着蘇婉雲涕泗橫流的模樣,我又忍不住笑了。
「明嘉,快鬆手!」
謝瑾瑜反應過來後開始扯我的手腕。
可我狠了心要蘇婉雲喫苦頭,他收着力扯不動我,便只能狠狠一推。
「嗤——」
伴着布帛撕裂的聲音,我倒在地上。
「二郎,我的手,我的手好疼啊……」
蘇婉雲抱着手連連抽氣,一雙手紅得驚人,已經起了水泡。
謝瑾瑜被她扯住袖子,也不敢動,怕牽扯她的傷口,一邊安慰她一邊驚惶地看過ṭûₐ來。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臉色慘白。
-11-
我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看到了破碎的衣袖和滿是疤痕的醜陋手臂。
手紅腫着,搭配這一雙手臂,令人瞧着只覺得噁心。
好多閨秀忍不住乾嘔出聲。
而蘇婉雲衣袖垂落,一截凝白如霜的皓腕襯得那紅腫的手愈發令人心疼。
瞧那名滿京都的謝二郎,都心疼得掉了眼淚。
我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爬起來,只好合上眼,沉默安靜地躺在地上。
我早已學會忍耐疼痛。
哭泣與呻吟只會招致他人惡意的目光,引來不懷好意的覬覦。
我又念起那句在脣齒間滾過無數遍的話——
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會等到哥哥來接我。
身上落下一件衣袍,輕飄飄的,帶着清淡好聞的冷香。
我被抱起,穩穩安放在那人的胸口。
睜開眼,一瞬間的呆滯過後便是滿心喜悅,我雀躍地環上他的頸項。
「哥哥,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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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離京數月,終於在木芙蓉盛放的時節回到京都。
一回來,親衛便將蘇府團團圍住。
鐵甲森森,寒光湛湛,衆人噤若寒蟬。
滿室寂靜中,太子一邊往外走,一邊小心將懷中人探出來的手臂塞回去。
和煦的日光照在他的面上,映出的一張霞姿月韻的臉龐如同玉雕,聲音也冰冷入骨。
「婢女杖斃。
「蘇婉雲言行無狀,掌摑三十,於庭中跪省四個時辰。謝瑾瑜冒犯公主,杖五十,罰俸一年。」
太子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宮人身上,腳步微頓。
「明慧身邊的宮人,盡數杖斃。」
「太子哥哥!」一直在旁邊看戲的明慧急了,提着裙襬匆匆跑來,「她們犯了什麼錯?她們是母妃賜給我的人……」
聲音越來越小,明慧對上太子那雙平靜深幽的眼睛,遲疑地停在幾步之外。
「明慧,她們是代你受過。」
代爲受過……
明慧猛地睜大眼,有一瞬間覺得太子真正想殺的是自己,忍不住微微發抖。
我被抱着上了馬車。
聲響皆寂,我躲在衣袍下用腦門撞了撞太子的胸膛,歡快地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哥哥,我好想你。」
太子沒有說話,展開雙臂謹慎小心地抱着我。
他一貫如此,與我相處時總不愛說話,只安靜地聽我說。
可我忽然便覺得十分難忍,用了力氣去撞他的胸膛。
哥哥,不要自責啦。
你現在不與我說話,往後我不在了,你想說我也聽不見啦。
太子被我撞了好幾下,無奈地伸手,有些生疏地摸了摸我的頭髮。
「明嘉,乖一些,身上不疼嗎?」
我想說不疼。
可不知爲何,身上卻忽地泛起劇烈的疼痛,無數早就結疤的地方都疼起來。
眼睛好似變成了泉眼,淚水汩汩而流,我抱着他的腰,疼得哇哇大哭,淚眼矇矓地看着他手足無措地哄我。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在草垛中等了好久,卻總也等不到母親和哥哥。
餓暈過一次後,我便出去撿別人扔掉的喫食。
回到草垛時身後卻跟了兩條野狗,垂涎地看着我手中的饅頭。
野狗撲上來時,我哭着叫「阿孃」,叫「哥哥」,在無望的希冀中像一個破布娃娃般被撕扯破壞。
那個時候,真的好疼啊。
-13-
回到宮中,太醫與醫女已經等在殿外,小桃也被放了出來,她不知哭了多久,眼睛腫得如核桃一般。
怕她見了我的傷哭得愈發悽慘,我乾脆打發她到外間。
可不過一刻,我便後悔了。
隔着一扇屏風,小桃對着太子聲淚俱下。
她倒還記着我的顏面,將我對謝瑾瑜的糾纏一筆帶過,重點描述了那謝二郎是如何不知好歹、不肯就範,那蘇娘子是如何巧舌如簧、顛倒黑白。
「奴婢跟在公主身邊這幾年,也讀過不少書,那話本子裏被辜負的女郎,也未如殿下這般悽慘!」
爲我上藥的醫女看我的目光愈發同情,動作愈發輕。
我的雙腿被燙傷得嚴重,太子取來價值千金的藥膏。
「孤看了脈案,之前的傷不至於不能行走。」隔着一扇屏風,太子素來清朗的聲音有些喑啞,「明嘉,你是不是瞞了孤什麼?」
我一時怔住。
腦中閃過許多東西,最後出現在腦海的,是我回宮時見到的太子。
身形清瘦,面色蒼白,像遺留人間的一尊玉人。
見到我,那雙死寂的黑瞳才微微發亮。
我扯過被子蓋住臉,小聲甩鍋:「天下病症何其多,大概是御醫學藝不精,沒發現問題所在。」
太子沒說話。
我不知道的是,這日之後,東宮懸賞萬金,遍尋天下神醫。
-14-
蘇大將軍唯一的後人和謝侯次子雙雙被罰,連明慧都捱了手板子,加上被杖斃的一干人等。
行刑者還是太子身邊的親衛,且當日在場的人都被強留下來觀刑。
行事如此專橫,朝堂上頗有微詞,彈劾的摺子堆滿了天子的桌案。
哪怕太子南下治水有功,天子也怒極,抄起手邊的奏摺就砸過去。
「從前的沉穩去哪兒了?如此悖逆行事,真是令朕失望至極。」
「兒臣未曾取他二人性命,已屬剋制至極。」
太子額角血色蜿蜒,面色依舊沉靜。
氣氛冷滯。
天子凝眸審視他片刻,怒極反笑:
「好,你如今主意大了,對着忠臣遺孤喊打喊殺。太子,這儲君之位你不想坐,有的是人坐!」
天子雖如此說,但到底捨不得這個元妻所出、從小寄予厚望的兒子,且旁的兒子大多歪瓜裂棗。
只好秉持着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將人打發去了皇覺寺,責令太子好好修身養性、靜思己過,也算給朝臣們一個交代。
「孤離開這幾日,你好好待在宮裏養傷。」
太子拿起桌案上一張大字,秀眉微蹙。
還不待他開口說什麼,我連忙一把搶過來,將那不堪入目的狗爬字揉作一團,伸手扯住他垂落的衣袖。
「哥哥,我也要去。」
我將臉埋在那冰涼柔軟的錦緞上蹭了蹭:「我會想哥哥的,哥哥難道不想我嗎?」
-15-
太子到皇覺寺既是受罰,每日需到殿中抄經祈福。
我是個閒人,便坐在禪房裏編草。
草兔子、草蜻蜓、草蝴蝶……各式各樣擺了一桌。
太子每日晨起,便會去廚房親自揉麪做胡麻餅。
我本做好了喫一塊酸澀麪餅的準備,甚至連如何控制表情,如何吹捧哥哥的手藝都演練了無數遍。
可喫到口中的餅子十分酥脆,鹹香誘人。
太子含笑看我,額角的傷Ṱů³如同白玉微瑕:「如何?」
我連連點頭:「好喫!正宗!」
將新做的草蚱蜢放在他手心以作回禮。
他摸摸我的頭,動作從一開始的生疏逐漸變得熟練親暱。
這樣的日子我過得樂不思蜀。
偶爾能聽到來往祈福的人說些京城的消息。
蘇婉雲的手留了疤,又當着衆人的面受了掌摑,自覺難堪,已許久不曾出府,謝瑾瑜傷好後便四處蒐羅祛疤的藥膏,時常出入蘇府。
他們仍是人人稱道的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小桃端了藥碗過來,我一飲而盡。
她驚詫:「殿下如今不怕苦了,奴婢準備的蜜棗也沒用上。」
我揀過蜜棗往嘴裏一丟。
是和苦澀湯藥一樣的無滋無味。
我失去味覺了。
-16-
意外的是,謝瑾瑜上山說要見我。
他進門時目光先落在了我手邊的一串草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京都貴女善刺繡、善琴棋書畫,而我卻只會鄉野間不入流的草編。
我曾經費了幾個日夜,用平生最精巧的手藝編了只草兔子,揀了妝奩中最紅最圓潤的紅寶石做眼睛鑲嵌,捧着去向他獻殷勤。
他說他很喜歡。
可後來我卻在蘇婉雲的腳下見到了這隻草兔子,在來回碾踩下碎得不成樣子。
她把玩着兩顆紅寶石:
「二郎說了,哪怕裝上名貴寶石,也終究一股子鄉野的草腥味,放在書房實在不雅,便讓我處理了。
「我想着既是野草,那還是回到泥裏最合宜,殿下不介意吧?」
我沒理會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從此再未給謝瑾瑜送過草編。
怕謝瑾瑜以爲我又要拿這東西礙他的眼,我急忙解釋:「這是送給哥哥的。」
他愣了一下,急忙開口:「我不是……」
「謝大人,」我打斷他,「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臣……許久未見公主,殿下腿上的傷可還好?」
謝瑾瑜抿了抿脣,面上有些難堪:「明嘉,我不是不想早些來看你,只是你那日傷了婉雲的手,她自小學習琴棋書畫,對一雙手極爲看重,如今落了疤,每日都在哭,我實在走不開。」
「既然走不開,又何必要來?」
他道:「聽說太子將私庫中的去痕膏盡數送給了公主。」
原是來討藥膏的。
我笑了,哥哥的藥膏確實很好用,我一雙腿完好如初,只是徹底沒了知覺。
這本不怪蘇婉雲。
但我爲什麼要給她?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不借。不給。」
見我油鹽不進,他有些慍怒:「婉雲的手是因你所傷,明嘉,你怎麼……怎麼變得如此惡毒?」
「她讓婢女潑我滾水,這都是她該受的。」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疑惑地看向他:「天下竟有這樣的道理,被害的人不肯對罪魁施以援手,便是惡毒了嗎?謝大人熟讀四書五經,竟也如此不講道理?」
謝瑾瑜靜默一瞬,道:「是那婢女失手,婉雲心地純善,初見公主便說覺得親切,不會是她。」
看,他還是信蘇婉雲。
我摸了摸心口,蠱蟲不再同之前見到謝瑾瑜時一樣躁動。
同命蠱不能分別太久。
遠離京都一月,謝瑾瑜身體裏的蠱蟲已經死了。
終有一日,我也會如那隻蠱蟲一樣,悄然無聲地死去。
-17-
有些話是得說明白,否則總有人裝傻充愣,以爲彼此之間尚有情誼。
「謝瑾瑜,你早就認出了我吧。
「你也一直記得當初在邊關,千辛萬苦逃出了柺子窩,懷中的胡麻餅卻被我搶走,害你餓暈在路邊。
「我從前不太明白,在京都待了兩年才若有所悟,對你們這樣的貴族子弟,那大概是十分屈辱又難堪的記憶。
「是以你一直覺得我惡毒,覺得我卑鄙,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信,因我在你心中,一直是當初那個可惡可恨的小乞丐。」
入了冬,天色愈發寒涼。
謝瑾瑜的臉色白如霜雪,脣瓣囁嚅幾下,終究是狼狽地別過頭去,聲音微若蚊吟:「不……不是這樣的……」
他還在狡辯,於是我說:
「謝大人身爲大理寺少卿,難道真的看不穿蘇婉雲的那些把戲嗎?」
是啊,明察善斷的謝少卿,難道看不出蘇婉雲的謊話連篇,看不透她的故作柔弱嗎?
只是人心自有偏向罷了。
是以他裝聾作啞,以我爲踏板,來成全他的青梅。
「夠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
「婉雲畢竟是臣從小看到大的妹妹,她父兄皆戰死沙場,蘇老夫人避世,她一個人獨木難支,臣自然要多加照拂。
「況且殿下根本不會死!爲何總是揪着她不放?
「殿下敢說自己沒有裝腿疾,沒有爲了讓婉雲受罰故意淋那盆滾水嗎?」
故意淋滾水,就爲了陷害蘇婉雲?
我是什麼品種的蠢貨,能幹出這種事?
「人人都會死,謝大人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冷笑一聲,指着門道,「滾。」
謝瑾瑜閉了閉眼,聲音緊繃。
「殿下遲早會明白臣的苦心,到那時,臣……依舊願意迎娶殿下。」
說罷他轉身離去。
-18-
我沒理會他的瘋言瘋語,顧自編我的小兔子,想着哥哥已經在皇覺寺待了一月有餘。
我雖愚笨,卻也知道一國太子久不在朝堂,難免會人心浮動。
真討厭啊。
謝瑾瑜討厭,蘇婉雲也討厭。
竟然害哥哥受罰。
我看着栩栩如生的小兔子,讓小桃幫我去請一個人。
入夜,太子冷着臉過來了。
也不說話,挽袖爲我揉按腿上穴道,這是御醫教授的法子,雖然毫無起色,但太子執拗得一日不落。
他垂着眼,面容明麗皎潔。
燈下觀美人,越看越美。
我看哥哥便是如此。
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有些迫切地問:
「哥哥何時娶妻?何時生子?若是這月娶妻,明年可能見到小娃娃?」
太子手上的動作頓住,眸光微涼:
「孤尚未有傾心之人,不似明嘉,對鄙薄之人用情過甚。」
這是在罵謝瑾瑜,不是在罵我吧?
我訕訕一笑:「只是怕以後手藝生疏了,遭小孩兒嫌棄。」
太子眉頭一皺:「它敢嫌棄你?」
我想到清冷端正的哥哥對着流口水的小娃娃說教,不許嫌棄姑姑做的醜東西的畫面,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太子安靜地看着我,末了問我:「明嘉,你當真如此喜歡謝二嗎?」
我揣度他這麼問的意圖。
他卻說我若實在喜歡,只要籌碼足夠,讓謝侯捨棄一個兒子也不是難事。
這意思是要把謝瑾瑜要過來給我做禁臠?
啊,如果真的這麼幹了。
謝瑾瑜會羞憤欲死吧。
我認真道:「與謝二郎相遇雖是意外,但他生得好,年少慕艾,總是難免有幾分喜歡。
「可是我對哥哥的喜歡有十分,對謝二郎的喜歡卻只有五分。這份喜歡太淺薄,也摻雜了太多東西。
「他平白被我糾纏了這麼久,想必也很頭疼,往後互不相擾便是最好。」
太子嗯了一聲。
我瞧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這是上位者的通病,喜怒不形於色。
若是形於色,那必定是裝的,多半是憋着壞要給人下套。
-19-
蒼梧覺得太子今日過分高興了。
他還在下面彙報朝中官員動向,太子就已經開始寫他的日誌了。
偶爾還要看幾眼擺在印章旁邊的草兔子。
他正說到一小官偷摸給吏部尚書送了一房小妾,就聽太子突然開口:
「蒼梧,你聽到妉妉說的話了嗎?」
蒼梧微愣,回想了一下後開口:「屬下聽到公主說不喜歡謝大人了。」
太子覷他一眼,抿着脣道:「不是這句。」
蒼梧絞盡腦汁地使勁回想。
公主也沒說幾句啊,不是這句,那是……
蒼梧小心翼翼地試探:「公主關心您何時娶妻生子?」
太子沉了臉。
「妉妉說……對哥哥的喜歡有十分。」他慢吞吞道,面色有幾分得意,「謝二勉強只及孤一半,呵。」
蒼梧恍然。
「妉妉聰慧乖巧,生得又漂亮可愛,是天下最好的女郎。」
太子脣角含笑,隨即又有些苦惱:「只是妉妉才十五,孤不捨得她太早出嫁,至少也要在孤身邊留到十八歲。
「至於妉妉未來的駙馬……」
太子越說越焦躁,站起身在房中踱步:「孤要好好爲妉妉挑駙馬,不拘幾個,只要妉妉喜歡,多養幾個在府中就是。
「妉妉喜歡謝二的容貌,想必是喜歡長得好的。如此甚好,世間男子多薄情寡性……況且,妉妉對哥哥的喜歡有十分,旁人能分得她一二喜歡已是天大的幸事,孤是太子,其他人總不該越過孤去。
「妉妉的嫁妝也要早些準備,要請最好的工匠,做最大最好最漂亮的拔步牀……」
太子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恨不得將明嘉的一生都安排得妥帖安樂,唯恐她有一絲的不如意。
蒼梧神遊天外,冷不丁地被太子點名:
「養妹妹是件挺麻煩的事,蒼梧,你說對嗎?」
蒼梧想說自己是個孤兒,沒養過妹妹,但太子顯然也沒打算等他回答,自顧自道:
「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人兄長,也是如此不易。孤想爲她尋一個天下最好的郎君,又覺得任他人如何好,都配不上妉妉。」
太子今日着實是高興過了頭。
那這情報還念嗎?
東宮那邊還說找到了一位裝扮詭異的神醫呢。
-20-
京城下了初雪的時候,天子下了旨意,召太子回京。
馬車碾過新雪,留下兩道長長的轍痕。
經過鬧市,喧嚷的人聲穿過錦簾:
「聽說了嗎?大理寺少卿,謝家二郎當街被人往心口捅了一刀!那利刃十分細長,直直捅進謝二郎心口,卻沒流出多少血,奇怪!」
「當街刺殺朝廷命官,這是何許人也?全家都要被他害慘了吧。」
小桃臉上的笑意幾乎遮掩不住,忍不住掀起了錦簾一角。
「嘿,你猜怎麼着!那人沒事,東宮來人把人領走了!」
「你們說……是不是因爲謝二郎與公主和蘇家娘子之間的事呀,這二女爭一男嘛,難免會出齟齬,太子這是爲自家妹妹出頭?」
「可憐那蘇家娘子,父兄皆爲國捐軀,只留她一個弱質女流,公主看上的人,她還妄圖去爭,這一片真心實在可嘆!可嘆吶!」
小桃黑了臉,恨恨地甩下簾子。
我忍不住去看一旁的太子。
唔,哥哥如此寵愛我,難道真的……
「怎麼,覺得孤買兇殺人?」太子翻過一頁書,眉眼清寂,「蒼梧已經在查侯府了,之後謝瑾瑜是斬首還是貶謫出京,孤是打算問問你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
太子的視線劃過我的腿,長長的羽睫覆下:「明嘉,孤讓他以死謝罪好不好?」
好不好?
我沉默地抱緊手爐,暖意一點點滲透進掌心。
斬首還是貶謫出京,哥哥在問我對謝瑾瑜有多恨。
……可是我,並不恨他。
他救了我,卻意外被種下同命蠱。
他不愛我並不是他的錯。
可我想活下去,對着他獻媚討好,曲意逢迎,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也只是想要他能施捨一點真心。
我也……沒有錯啊。
我討厭他,蓋因他看透我的一再退讓,縱容蘇婉雲幾次三番地欺辱我。
見我沉默,太子也沒多問,中途蒼梧驅馬趕來,神色焦急,太子便先行下了馬車。
回到宮中,院子裏卻站了一排侍衛。
天子身邊的近侍垂首肅立,殷勤道:
「這是禁軍那邊調來的人,個個都身手不凡,日後便是公主的親衛了。」
我蹙眉:「我朝只有皇子纔有資格配備親衛,父皇怎麼會下這樣的旨意?」
「月前太子殿下請旨,公主如今行動不便,親衛在側,纔好護公主無虞。」
近侍說着忍不住擦了擦額角的汗,笑得愈發諂媚。
給公主配備親衛,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只是太子態度強硬,說若是明嘉公主再受傷,他便殺盡所有害公主受傷的人。
天子氣得又扔了摺子,沉默許久,終究還是同意了。
「這兒畢竟是後宮,這些侍衛暫時住在禁軍那邊,公主出行時帶上便是。」
直到回到房中,小桃還在笑。
「太子對殿下真好,有了親衛,看誰還敢欺負殿下,明慧公主也不敢像上次一樣把公主強行帶走了。」
我也忍不住笑,提筆寫字,落筆時手不受控制地一偏,本就十分醜的字愈發不堪入目。
小桃面露疑惑:「殿下可是累了?」
我放下筆,輕輕地笑:「或許是吧。
「小桃,我讓你請的人來了嗎?」
「殿下放心,人已經在往京城來了。」
-21-
幾場雪後,天色愈發寒涼。
我正在看宮人們敲屋檐下的冰棱,小桃從外面疾步走來,低聲道:
「殿下,蘇娘子跟着謝大人去郊外溫泉山莊了。」
我敲了敲輪椅扶手:「那咱們也該出發了。」
……
蘇婉雲趕回府時,我正飲着茶,觀賞堂上掛着的畫像。
畫像上是三個風姿各異、相貌相似的男子,俱身着盔甲,手握長槍。
倏然風起,簾幔輕輕鼓動,隱約露出裏面的人影。
蘇婉雲怒氣衝衝地來,卻被親衛攔在門外。
「殿下如今,倒是比我這個主人家還威風了。」
揮揮手把人放進來後,我笑得一臉純良:
「蘇娘子不是在泡溫泉嗎?」
「有人不識禮數,強自登門,我這個主人卻不能不出面待客。」
謝瑾瑜還在溫泉山莊,蘇婉雲也不裝溫良了,滿臉不耐,想要送客。
我指了指畫像:「本宮敬仰蘇大將軍風姿,今日特來拜見,蘇娘子這麼趕客,不太好吧。」
「殿下與我,早就撕破臉皮了。」蘇婉雲嗤笑,「這樣惺惺作態,真是噁心。」
我不置可否,視線下移:「蘇娘子的手可還好?」
素白的手上還留着紅痕,她縮了縮手指,藏到了衣袖中。
「看來是不大好了。你說……若我今日也潑你一壺滾水,誰會來救你呢?」
親衛出自宮中禁軍,代表天子威儀,沒有人敢靠近。
蘇婉雲回頭看去,全是我的親衛,鐵甲凜冽,寒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作勢要喊人,蘇婉雲忍不住後退幾步,色厲內荏道:
「我父兄皆爲國捐軀!你怎麼敢!」
我看她良久,忽覺索然無味。
「蘇娘子這麼怕,爲何還敢使那樣下作的手段?你父兄皆是忠勇之士,你卻辱沒蘇家門風。」
不知被我哪句話刺到,蘇婉雲沉着臉,泄露出幾分譏誚。
「這難道不是你的錯嗎?你不該與我爭搶二郎!」
「你和謝瑾瑜兩情相悅,自可訂下婚約,我又有何錯,要被你屢次三番算計,幾次險些喪命。」
「兩情相悅……」蘇婉雲垂着眼呢喃幾遍,抬眼看向畫像,扯着脣似笑非笑。
「殿下從前,也聽過我父兄的威名吧。手握兵權,鎮守邊疆,大魏數十年未有蠻夷敢犯,我父兄功不可沒!」
說起從前,蘇婉雲眼中光彩熠熠,她說自己曾是京城最負盛名的女郎,一家女百家求。
直到蘇家父子戰死沙場,蘇家只剩下年邁的老夫人和七歲的蘇婉雲。
說到此處,蘇婉雲神色冰冷,眼中卻流出兩行淚,涓涓不斷。
「奶奶去佛寺修行祈福,蘇府一夜間門可羅雀,她甚至要將我許配給一個清流小官。
「殿下,我曾經若是想做太子妃,也未嘗不可!如今卻只能嫁給一個出身微末的小官,我如何甘心!」
我抿了抿脣,忍不住插嘴:「哥哥纔不會娶你。」
蘇婉雲冷笑:「誰又真瞧得上他了,太子冷情冷性,並不是好人選,我中意的是謝瑾瑜。
「我們青梅竹馬,他視我如親妹,愛護有加。
「父兄逝世後,京中那些閨秀還與我來往也是看在謝瑾瑜的面子上,若我嫁給一個末流小官,多少人會在背地裏笑話我!
「如果你不出現,謝瑾瑜一定會娶我的,他說過,如果此生遇不到喜歡的女子,他便娶我,日後我便是謝侯夫人,還有誰敢笑我?
「可是他接回了你。」
蘇婉雲眼中滿是恨意:「殿下知道他回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他說殿下喜歡他,只是殿下年紀小,他不敢答應得太早。
「呵,我與他相識十數年,沒人比我更瞭解謝瑾瑜那副君子麪皮下的高傲自矜。
「我不過是讓相熟的女郎在他面前提幾句你的粗鄙、不識禮數,他便忍不住與你疏遠,信了我的鬼話,要將你規訓成一個規行矩步的貴族女子ẗŭ₋。」
蘇婉雲走到我面前,俯身盯住我。
「你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對你的愛有幾分?根本抵不過他的面子、他的驕傲!殿下,你別要他了,這樣一個人,除了權勢地位,又有什麼好?
「你是皇室的公主,兄長是太子殿下,你最不缺的就是權勢地位,你別糾纏二郎了,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這不是你害我的理由。」
她說了這許多,卻總差關鍵一句。
我抬眼看她,揚聲道:「我雖糾纏過謝瑾瑜,卻從未阻攔過你們,而你,卻幾次害我性命。」
「他答應過要娶我的!你死了,他便會娶我,我殺你是因爲你該死!」
「放肆!」
柺杖重重地敲擊在地面,簾幔被捲起,露出裏面滿臉失望的老婦人。
小桃卷好簾幔,走到我身邊站定。
蘇婉雲見到老婦人,眼底浮現一絲驚慌,卻還是強裝鎮定,剛要喊人就被兩個老婆子押着跪在了地上。
「放肆!誰允許你這樣和公主說話!」
-22-
「奶奶,你怎麼會在這裏?」
蘇婉雲跪在地上,面色慘白。
蘇老夫人垂首看了她一眼,長嘆一聲。
「殿下想聽蘇家的事,請老身回京。若非如此,我竟不知你如今這般大膽,幾次對公主出手!」
想起自己剛剛都說了什麼,蘇婉雲慌了神,正要求情卻被一旁的嬤嬤捂住了嘴。
蘇老夫人失望地搖了搖頭,顫顫巍巍地就要下跪請罪,我看向小桃,她趕緊上前把人扶住了。
「是老身的錯,這些年只管自己清淨,卻忘了這孫女,才使她左了性,做出這許多犯上的事來,辱我蘇家門楣。
「無論公主想要如何罰她,老身都絕無怨言。」
蘇老夫人俯身垂首,不顧旁人的阻攔跪了下去,露出的髮髻斑白,早就失了光澤。
懇求道:「只是……只是還請公主寬容,留我這不懂事的孫女一條性命,給我蘇家留一點血脈。」
我沉默地看着這滿室狼藉,抬頭瞧見畫像上的男子,神情堅毅,忠貫日月。
蘇婉雲說得沒錯,蘇家聲名赫赫,人人皆知。
我還是乞丐時,也曾憧憬過這樣護佑大魏的將軍,也曾在邊關瞧見過騎在馬上、身着輕甲的蘇家兄弟。
裹屍馬革英雄事,縱死終令汗竹香。
「蘇家忠肝義膽,父皇一向厚待蘇家,本宮也很是欽佩。」我語氣平靜,「聽聞蘇家老家在淮安,浮嵐暖翠,山明水秀,正適合安度晚年。」
蘇老夫人看了看畫像,眼中隱有淚光,輕輕點頭。
「正是,老身離鄉背土大半輩子,難抑思鄉之情,擇日便帶着孫女啓程回鄉。」
-23-
回宮路上,小桃還有些不甘。
「殿下受了這麼多苦,怎麼就輕易放過了她!」
「蘇婉雲是蘇家最後的血脈,朝中武將都對蘇家多有照拂,若我不依不饒,他們勢必會發難,而哥哥一定會幫我。」
我抱着手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哥哥是太子,是儲君,與武將起齟齬並不是好事。」
況且蘇婉雲對權勢的追求已近偏執,讓她回到淮安,永遠離開京城這樣的繁華之地,對她來說懲罰已經足夠。
回到宮中,卻發現太子正坐在桌前,垂眸看着桌上的兩塊胡麻餅。
我一臉驚喜:「哥哥又做好喫的了!」
太子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聲音遲緩地抬起頭來,一向整齊的鬢髮中露出幾根碎髮。
「孤剛做好的,嚐嚐看。」
食之無味。
我早就失去味覺了。
我回想着第一次喫到太子做的胡麻餅的味道,口中咂摸着竟也有了幾分從前的滋味,喫得很是歡快。
「哥哥的手藝真好,御廚也比不上!」
太子看着我,動了動脣角,笑意清淺得風一吹便散了。
「妉妉喜歡便好。」
我動作一頓,忍不住抬頭看他。
心中有剎那間的歡喜,緊接着便是不知名的心慌。
這是太子第一次親口叫我的小字。
可太子沒再看我,拿起另一塊胡麻餅,起身走了。
年節將至,各宮都已經開始裝點。
宮人們行色匆匆,面上卻都帶着幾分喜色。
因着這時節事多,賞賜也多,又逢過年,總要有個好彩頭。
蒼梧一路跟着太子走到太液池旁,遙遙望見遠處宮殿樓宇,是先皇后的住所。
太子沒說話,在喫餅。
一塊巴掌大的胡麻餅喫了快半個時辰。
直到日頭西斜,暖色將湖面映照得如綢緞一般滑軟,蒼梧才聽見太子沙啞的聲音。
「這餅……酸澀異常,難喫極了。」
「孤才……」太子頓了頓,嗓音愈發艱澀,「纔剛剛找回妉妉兩年……」
-24-
蘇老夫人要帶着孫女歸鄉,這是蘇家的家事,天子幾次挽留也沒改變老夫人的心意,只好遣人護送,再行封賞。
年節之後,便是上元節。
這一日,是先皇后的祭日。
只是天子改了元后的祭日,除了宮中一些人,少有人知道這一日纔是元后真正的祭日。
貴妃如往年一般,素衣脫簪爲先皇后抄經祈福,連一向鬧騰的明慧都安靜了不少。
我寫完兩幅字,起身一看,愈發的醜。
練了兩年的字,總也沒有長進,如今更是醜得不堪入目。
小桃在一旁面色複雜,眼睛一轉:「定是這幾日太冷了,把殿下的手都凍僵了,等天氣暖和了,殿下的字又如從前一般好看了!」
「我的字什麼時候好看過。」我動了動有些僵硬滯澀的手指,看向窗外,恍惚一瞬:「好幾日未見哥哥了。」
上元節,民間最是熱鬧,我欲邀太子同遊,小桃卻沒動作,猶豫道:
「可是太子這一日總是待在東宮不見人的。」
嘉慶八年,皇后攜太子公主出遊江南,遭遇逆黨刺殺。皇后薨,太子重傷,公主下落不明。天子震怒,誅殺涉事人等千餘人。
那實在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
我那時太小,記憶慢慢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從前懵懂時也曾怨恨過爲什麼哥哥與母親不來接我。
他們將我藏在草垛中時,明明說過最多兩日便會回來找我。
可我等了好久好久……
直到後來,知道先皇后死在那一日,知道太子重傷差點沒救回來,昏迷了數月才醒。
便覺得不過是命運弄人罷了。
小桃還想再勸,我執拗地搖頭。
這是我最後能陪哥哥一起的上元節了,總該……給自己留點回憶。
東宮多了許多生人,蒼梧守在門外,見了我神色有幾分慌亂。
「公主還是回去吧,殿下今日心情不好,怕是不會答應。」
我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哥哥,你說過要帶我放花燈的。」
這是十二年前的小太子對三歲的妹妹做出的承諾,可惜他親手扎的花燈,終究湮滅在火光中。
話音落,大門敞開。
太子穿着雪白狐裘,面容冷淡,紅潤的脣沒有半分血色。
不過幾日未見,瞧着,竟有幾分病氣。
「哥哥生病了嗎?」
我慌了神,使勁推着輪子想要上前,那人已經先行上前,扶住了我的手。
「孤沒事,只是有些風寒。
「妉妉,孤帶你去放花燈。」
他伸手撫過我的頭頂,動作輕緩,透着股珍重的意味。
風過,我嗅到他衣上的冷香,比往日更加濃重。
-25-
街巷之間,彩燈高懸,流光溢彩,燈火闌珊處,絲竹之聲悠揚。
人聲沸騰中,太子推着我艱難行進。
我優哉遊哉地坐在輪椅上,一會兒支使他去買元宵,一會兒讓他買花燈。
太子被人堆擠得歪了發冠,回頭見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眸光顫了顫,低頭扶冠。
等他走近,我拉住了他的手,真心實意道:
「哥哥,我這輩子從未如此快活過。」
太子疾步走到我身後,輕聲道:「哥哥帶你去放花燈。」
我使勁點頭。
夜色如墨,月華如水。
人潮逐漸退去,水面上漂滿了花燈,星星點點,仿若銀河傾瀉。
太子每年都會親手做一盞花燈放在我的宮殿裏,數年下來,技藝純熟。
我看看湖,再看看懷裏的花燈,忍不住有些沉默。
太子抿了抿脣:「孤做的花燈是大了些。」
是一些嗎?
這看着大了兩倍有餘……
不過花燈大也有大的好處,我拎着頂端,稍一俯身就能輕鬆放入水中,不需勞煩他人。
我閉上眼小聲祈願:「希望歲歲年年,哥哥都能安樂長健。」
太子也放了花燈:「希望歲歲年年,妉妉都能陪在哥哥身邊,做這世上最快樂的女郎。」
碩大的花燈碰在一起,成爲了水面上兩朵吸睛的奇葩。
我看了好久,看得眼眶都有些酸澀,急忙抬起衣袖掩面,惱怒道:「纔不要一輩子待在京城呢,我要周遊天下,做話本子裏行俠仗義的女俠。」
-26-
冬雪漸消,太子突然變得很忙,許久不曾出東宮。
我的手愈發不靈活,寫一個字都變得很費勁,生怕太子看出了什麼,只好待在殿中。
直到一日小桃喊了我數遍我才聽到時,才終於意識到我不能瞞着所有人,我需要有一個人替我遮掩。
於是我告訴了小桃,希望她能充作我的耳目,讓我在其他人面前不至於出錯。
我笑得輕鬆,計算着自己的大限之日。
小桃愣怔半晌,突然失態地號啕大哭。
我連忙抱住她寬慰。
這姑娘跟在我身邊,哭的次數越來越多。
我想起第一次見小桃,她正要跳井,眼中存了死志,漆黑一片。
我把她要來,好不容易讓她變得活潑開朗,如今卻又讓這個姑娘如此傷心。
我已經爲自己安排好了去處。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但我不能死在哥哥面前,這對他來說未免太殘忍。
臨別前我去見太子。
與他說我要走遍大魏,做巾幗豪傑。
太子沒有見我,隔着一道屏風,映出的身影清瘦病弱。
殿中的冷香愈發濃郁,像是在遮掩什麼。
我突然有些心慌:「哥哥爲何不見我?妉妉此去,不知何年月才能回來,哥哥再見我一面吧。」
蒼梧攔在身前,不許我再靠近,我急得恨不得上嘴咬他。
太子終於開口:「妉妉,哥哥只是風寒加重,有些睏倦。
「你已經及笄了,不該如此失禮。」
語氣鎮定又從容,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他一開口,我便收斂了渾身彷彿被炸起的毛。
「哥哥,你要照顧好自己。」我殷殷叮囑,小聲說教他,「你那麼瘦,沒有男子氣概,以後要多喫一些。」
太子靜默一瞬,忽地笑了,許是因爲風寒,嗓音沙啞:「哥哥都聽你的。」
我把那映着他身影的屏風看了又看,只覺得怎麼也看不夠。
「哥哥,我走啦。」
裏面人影忽地動了,聲響不斷,像是碰倒了什麼東西。
人影停在屏風處,咫尺之距,卻仍舊看不明晰。
「妉妉,不要做女俠好不好?」太子語氣中帶了幾分懇求,「留在哥哥身邊。」
我笑道:「哥哥是太子,以後便是天下之主,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未來都是哥哥的國土。
「我並沒有離開哥哥呀,哥哥不要傷心。」
-27-
我尋了一處山裏的寺廟,這座山上種滿了海棠,等到暮春時節,漫山遍野,芳菲不盡。
山長水遠,我走不了太遠的路,最後在這裏看一看人間風光也是挺好的。
有一日,我又見到了一位故人。
他裹着多年前那件黑袍,身形依舊,聲音粗獷,看我許久,也不說話。
我讓小桃爲他斟茶:「先生來得真巧,再遲幾日,我便聽不到先生說的話了。」
他疑惑地看我,說他來到京都,聽說過當今太子尤爲寵愛自己失而復得的妹妹,我爲何會將同命蠱種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意外罷了。」
他挑了挑眉:「那倒是可惜,不然這同命蠱就圓滿了。」
我搖頭:「人生在世,本就不能事事都圓滿如意,但是能活到如今,見到哥哥,喫過哥哥親手做的胡麻餅,於我已經是最大的圓滿。
「還要多謝先生。」
他怪異地笑了幾聲:「你這丫頭倒是看得開。
「只是總有人看不開,都說了同命蠱難得,他偏不信,捨得那半身鮮血終究一場空。」
後面的話他說得極輕,我如今耳力如八旬老太一般,只聽到含糊的幾個字,再要細問,他又不肯再說了。
靜坐着喝完一盞茶,我突然想到之前的傳聞,又問:「先前聽聞有人當街刺殺謝二郎,應該是先生吧?」
他一臉理所當然:「同命蠱是我花費無數珍寶才養出來的,母蠱哪怕是死了,都是無價之寶,我自然要討回來。」
說罷他便徑自離去了。
我在原地喝茶,卻忽然覺得喉頭哽咽,一時連張嘴都做不到。
小桃在邊上安靜地幫我收拾草編。
那些奇形怪狀的是我做了送給未來侄子侄女的,需要用藥水浸了好好保存,不然到時候會腐爛。
我問小桃,太子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小桃說,太子殿下聰慧過人,端莊持重,未來會是一位賢德的君主。
茶水在杯中靜謐地搖晃,空氣中還殘留着東宮素雅清淡的香氣。
我許久未曾聞到這樣的香氣,可先生的衣袖上卻沾滿了這樣熟悉的香。
我苦笑道:「是啊,哥哥很聰慧的。」
-28-
我終究沒能看到海棠盛開。
發現自己看不見的那天我很平靜,因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可是小桃又大哭了一場。
那時我已聽不見她的哭聲,只好抱着她,她在我懷中剋制不住地發抖,水漬流淌進我的脖頸,沾溼大片衣襟。
人怎麼會有這麼多淚水可以哭呢?我總擔心這個小姑娘會這樣哭暈過去。
好在她沒哭暈過去,她還有空下山又買了一個僕人。
她在我掌心比畫,說殿下如今看不見,她擔心一個人無法看顧好殿下,所以請了一個人來。
新來的僕人是個男子,手腳很勤快,也很細心。
他寸步不離地守着我。
衣袖上沒有我熟悉的好聞香氣。
可是,我怎麼會認不出他呢?
有時候我也覺得內疚,明明不願意讓對方傷心的,可是終究因着心裏那一點私心,想着離他近一些,躲在這個京郊的小寺廟裏。
甚至如今,還有那麼一絲竊喜。
看不見後,我分辨不清時間。
又一日,我心中若有所覺,連聲驚呼小桃,問這是幾月了。
死寂一般的無聲裏,我驚惶的雙手被握在一雙冰涼的大掌裏,指尖輕輕滑動在我的掌心。
他說,五月了。
還來得及,我鬆了一口氣。
哥哥的生辰是在六月。
我讓他取出我藏在妝奩下的盒子,裏面是我爲太子準備的及冠禮。
我快要死了,心臟跳得越來越慢。
於是我伸出手,喊他:「哥哥,帶我回家吧。」
我重新回到了溫暖的懷抱裏,冰涼的水漬落在我臉上,我眨了眨眼,竭力在黑暗中描摹他的模樣。
「哥哥不要哭……」
-29-
漫山遍野的海棠都開花時。
太子揹着一個人下山了。
到了半山腰,遠遠看見了被蒼梧攔下的謝瑾瑜。
他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醒來後想責問東宮行兇,卻聽到那荒唐的真相,他大呼荒謬,心底卻忍不住相信。
他一直覺得明嘉不會死,對明嘉所受的痛苦視而不見……不正是因爲同命蠱嗎?
怎麼有人不會死呢?
明嘉爲什麼抱着那一個小小的木盒說那是她的第二條命?
同命蠱,分明是真的。
可是他身體裏的母蠱怎麼會死呢?明嘉怎麼可能……命不久矣。
謝瑾瑜找了明嘉好久,終於找到了這座山,只是整座山都被太子親衛圍住,他進不去,只能等在這裏。
如今,終於見到了。
還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
謝瑾瑜看着太子背上的人,眼眸微亮:「明嘉,我不是有意的,我知道錯了。」
他急切地表現自己的真心,但伏在太子肩頭的人卻始終沒有動靜。
太子沒有說話,揹着人一步步往前走。
蒼梧抽出了刀。
謝瑾瑜看也沒看,顧自往前走,手臂被砍了一刀,他依舊跟在太子身後。
「明嘉,我錯了,我不該對你那麼苛刻,不該縱容婉雲,我以後會好好對你,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謝瑾瑜一邊說一邊扯Ṱüₜ着脣笑,面色卻逐漸慘白。
「我,我娶你好不好?」
太子停下腳步,冷冷地看着他,面上還帶着淚痕,蜿蜒而下,像是一尊碎裂的玉人。
「當初本該是孤去接明嘉的。」
謝瑾瑜怔在原地,太子還在自顧自地說。
「若是如此,同命蠱便會在孤身上,孤愛她重逾性命。
「孤想過給她尋一個駙馬,要愛她敬她,待她像孤一樣好。
「你們的相遇本就是錯誤,不要再糾纏了。」
謝瑾瑜看着太子小心背在身後的人,她側着頭,閉着眼,脣角還帶着笑意,像是睡着了一樣乖巧漂亮。
她一直如此好。
是他錯了。
-30-
謝瑾瑜想起很多年前。
那一年謝瑾瑜八歲,孤身一人前往邊關,半道上卻被拐子迷暈。
再醒來,已不知身在何處。
身邊是一羣半大的孩子,其中乞丐居多。
幾個柺子皆是身強力壯的男人,滿身橫肉,一臉兇惡之氣。
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丟了,官兵們四處搜查,外面風聲鶴唳,柺子們躲了幾日,心中戾氣橫生,時常挑一個孩子虐打泄憤。
最常捱打的都是身有殘疾或是長得醜的,這樣的孩子品相不好,賣不出好價錢。
得益於一張好皮相,謝瑾瑜除了捱餓倒沒被虐打過。
父兄常教導他小不忍則亂大謀,外面翻天覆地,必定是在找他。
他只要忍耐,哪怕親眼看見那些孩子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只能閉着眼默默流淚。
除了忍耐,謝瑾瑜什麼也做不到。
然後一個小乞丐衝了出去,護在那個孩子身前,瘦骨伶仃得像是草莖,柺子也不會挑這樣看起來一打便死的孩子打。
臉上滿是髒污,臭氣熏天,看不清面貌。
只有一雙眼,又黑又亮,溫潤又鋒利,難得地漂亮。
那是謝瑾瑜第一次見到她。
也是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竟然有那麼多血可以流。
柺子們罵了一句晦氣,不再綁她,打算等她嚥氣了丟出去。
她在地上躺了兩天,奇蹟般活了下來,沒跑,反而開始打掃房間。
她成了柺子們又乖又耐打的沙包。
好像無論如何對她,她也不會死,生命力頑強得令人咋舌。
柺子們開始讓她去買酒。
開始還多加警惕,幾回之後,對她愈發信任。
直到那天,謝瑾瑜透過窗口看到她折了草擠出汁液滴進酒裏。
她面色如常地給柺子們倒酒,然後看着他們手腳僵直地倒下去。
臨走前她在樹下挖出了一個盒子,珍稀異常地放進懷裏。
孩子們依賴地跟在她身後,問她那是什麼。
她說那是她的第二條命。
逃走前謝瑾瑜實在是餓極了,順走了桌上的胡麻餅。
可惜沒喫上一口,就被她搶走了。
她的喫相實在難看,狼吞虎嚥地,一雙眼小獸一般狠狠盯着他,警惕着他又搶奪回去。
再次見到明嘉,她十三歲,一張肖似先皇后的漂亮臉蛋。
一開始謝瑾瑜並沒認出她。
直到山石滾落,她揹着他一步步走出生天。
那雙漂亮的、彷彿生生不息的眼睛。
謝瑾瑜醒來後,見到她揣着手坐在身前,狼狽的樣子像是與數年前重合,遲疑着問他可有心上人。
他說沒有,她鬆了口氣。
那之後,她便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
後來明嘉說他恨她是因爲她搶走了那塊餅,他狼狽地避開她的眼。
他恨明嘉嗎?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一直以爲自己愛着她,只是恥於那一絲羞恥之心,羞恥自己中意的妻子不如旁的淑女高貴,不如旁的淑女規矩。
宴席上,旁的淑女一塊點心喫三口,她一口一塊,桌上盤子上總是喫得乾乾淨淨,喫不了還要打包帶走。
她那樣肆意熱烈,不像京中的任何一個人。
也不像他。
謝瑾瑜想,自己或許真的有些恨她。
因看到那樣熾烈明豔的她,便會想到那個懦弱沉默、卑劣不堪的自己。
他只是,想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的人,到那時,他才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她,才能放心地愛她,才能……不再恨她。
他縱容蘇婉雲,也不過是因爲明嘉曾經受過那麼重的傷也安然無恙,因爲明嘉有第二條命。
好像怎麼傷害她,都沒有關係。
謝瑾瑜捂住胸口,那裏曾被人捅了一刀,傷口早已好了,卻空洞得像是缺了一塊。
太子走出去很久,突然聽到林中一陣淒厲的笑聲,驚起一片鳥雀。
他的神色毫無波瀾,小心掩好懷中人的披風。
「妉妉,哥哥帶你回家了。」
-31-
這一日,是十分尋常的一日。
天子用過早膳便開始批閱奏摺。
淮安府的知州依舊上了請安折,天子依舊御筆硃批:【朕躬安。】
內侍正是這時候進來的,垂首回稟:「陛下,明嘉公主,歿了。」
許久,才聽天子應了一聲。
像是一顆小石子投進湖面,微瀾過後,湖面又恢復了平靜。
天子如往常一般處理奏摺,召見朝臣,有條不紊地處理朝政。
直到午後,突然吐了一口血。
內侍大驚,天子卻揮揮手,沉默良久,起身進了密室。
密室中掛着元后的小像,畫中女子梳着少女的髮髻,明媚鮮妍,眉眼秀美澹靜。
天子駐足看了許久,才垂眼道:
「熙華,太子性子執拗,長得不太像你,性子卻很像你,瞧着冷淡,內裏一顆心滾燙灼熱。
「朕一直知道,太子恨朕。
「恨朕帶回了貴妃和明慧讓你生氣,恨朕不曾阻攔你回江南,恨朕未曾保護好你們,讓你遇險身亡,明嘉下落不明。
「明嘉回來那日,太子高興極了,準備親自去接回明嘉,朕沒同意。
「他是太子,是國本,日後要承繼朕的位子。這些年,明嘉成了他的一塊心病,遇上明嘉,他便失了沉穩,這不應該。」
天子小心摩挲着畫像,眸光有些懷念。
「至於明嘉, 明嘉長得像極了你。朕看着她, 常常會想起從前的你。所以她回來這兩年, 朕不敢多去瞧她。」
天子笑了, 笑聲中有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明嘉性子像朕, 偏執,下手也狠, 對別人狠, 對自己也狠。
「她在外這些年, 性子愈發不馴, 並不適合嫁到鐘鳴鼎食之家, 高門顯貴規矩太多, 明嘉習慣不了的。朕爲她挑了一位駙馬,是今年的探花, 生得好, 性子和順, 出身雖不高貴卻也是清白之家, 明嘉嫁過去隨意她怎麼折騰都行。朕和太子都會護着她。」
天子說到這, 不知怎地突然啞了聲, 動了動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就這樣靜靜看着畫像,待到日暮, 天子一向挺直的脊背突然彎了,哽咽着道:
「熙華, 朕這些年, 讓她受了好多委屈。可是朕, 來不及彌補了。」
-32-
京中人人都道謝二郎瘋了,明嘉公主已經死了, 他卻跪在殿前求娶公主。
謝侯也不明白自己這個兒子是在做什麼, 既然如此喜歡,當初又爲何要跟蘇家的姑娘牽扯不清。
但他最近被太子的人揪出了許多錯處, 忙得焦頭爛額, 根本懶得管那兒子。
跪吧。
這倒黴兒子跪死了算逑。
不死也要被太子狠狠清算,他們侯府百年基業,都要被這兒子毀了!
謝侯臨走還不忘踹了這兒子一腳。
百姓亦是牆頭草, 他們先前覺得這是一樁孽緣, 覺得明嘉公主配不上謝二郎。
如今卻又覺得謝二郎真心可貴, 先前的磨難都成了二人情比金堅的動人故事。
只是天子始終不同意, 明嘉公主依舊入了皇陵。
棺槨放在元后身邊,太子駐足良久, 出來後人愈發清冷沉默。
下葬那天,謝瑾瑜失魂落魄地去了京郊那座山,Ṱû⁰想看看明嘉最後住的地方ŧű₃。
結果就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小沙彌。
小沙彌是故人, 小時候被拐子拐走,差點被打死,能活下來是因爲有個小乞丐護住了他。
因爲侍衛圍守,這裏不讓人靠近, 他好不容易纔認出來住在這裏的女郎就是小時候的救命恩人。
小沙彌沒認出謝瑾瑜,見他在這裏駐足良久,只以爲他與恩人相熟,他說想要報恩, 若非是恩人,他那年便死了。
謝瑾瑜沒說話,轉身狼狽離去。
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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