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皇上珠胎暗結後

選妃前,我被診出了喜脈,家族一致幫我隱瞞。
庶妹卻在宮宴上故意替我擋酒:「我姐姐懷孕了,喝不了酒!」
她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告罪:「皇上饒命,姐姐醉酒被姦夫破了身子,她不是故意失貞的!」
「求皇上懲治姦夫就行,千萬不要懲罰姐姐啊!」
座上的皇帝神情冷肅。
庶妹得意挑眉,所有人都以爲皇帝要大發雷霆處死我。
其實皇帝只是擔心我動了胎氣。
畢竟那晚的姦夫——就是皇上本人。

-1-
宮宴尾聲,按規矩是要一起向太皇太后敬酒。
我剛端起杯盞,坐在一旁的妹妹陸頌玉忽然抬手打翻了我的杯子,高聲道:
「姐姐,你懷孕了,不能喝酒!」
此言一出,滿座都朝我這邊看來。
陸頌玉立刻擺出一副惹禍的無辜神情,用右手打了自己嘴一下:「我真笨,又說錯話了!」
我盯着被打翻在地的杯子——我的杯子裏本來就是白水。
陸頌玉剛剛也飲了壺中水——她明知道不是酒。
她小聲朝我賠罪:「姐姐,你不會怪我吧?」
這時,主位上的太皇太后追問:「你剛剛說什麼?誰懷孕了?」
太皇太后年逾花甲,頭髮半白卻精神矍鑠。
此事本該由太后主持,可惜太后與先帝一起慘死在當年那場宮變中。
新帝的選妃只能由太皇太后親自主持。
太皇太后越氏年輕時是個厲害人物,她眼底下可容不得沙子。
陸頌玉忙走到殿中間,跪地回話:「啓稟太皇太后,我剛剛說的是——我嫡姐陸頌月懷孕了!」
她的位置離太皇太后很遠,本可以推說是口誤或是聽錯了。
陸頌玉卻不狡辯,還十分誠實地看向我:「姐姐,你別怪我,太皇太后問了,你懷孕的事我不敢欺瞞。」
「陸頌月,你身爲皇上的秀女,當真懷孕了嗎?」
新帝選妃,我和今日在場的一衆貴女一樣都是新帝后宮的預選秀女。
選秀前懷孕,是欺君重罪。
我連忙上前回話道:「啓稟太皇太后,臣女沒有懷孕,臣女的妹妹醉酒失言,太皇太后不可當真。」
「我沒有醉酒。」陸頌玉高聲說:「姐姐,事已至此,你怎麼還在太皇太后面前撒謊呢?!」
我怒瞪陸頌玉。
陸頌玉是姨娘所出的二小姐,是我同父異母的庶妹。
兩個月前,我去廟裏上香,回來時衣衫破亂,手腕的守宮砂消失了。
爹孃大怒,追問是誰玷污了我。
我想起那個男人的叮囑,咬死說沒看清。
那時我已經在選秀名單上,無論如何也運作不了。
更讓我爹孃崩潰的是,選秀宮宴的前三天,我被大夫診出了喜脈。
這下我爹急得直上火,本想讓大夫開藥將胎兒墮下,太醫說我自小體弱,輕易墮胎恐怕危及性命。
何況選秀近在眼前,一旦墮胎,勢必身體虧虛,到時候一進宮就會被人瞧出端倪,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爹孃無計可施,只能商定,千萬不能被人知道我選秀前失貞一事,讓我照常參選。
又叮囑我在選秀時故意露怯露拙,只要不被皇上看上,一切都還有轉圜餘地。
等我落選,他們會對外稱我落選傷心生了病,把我送去鄉下,屆時才能處理腹中胎兒一事。
應對之法商定後,父親對要與我一同參選的二女兒陸頌玉再三叮囑:
「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姐姐失貞懷孕一事,你千萬不可說漏嘴,否則就是拉着整個陸家一起死。」
陸頌玉明面上鄭重答應,卻在今日宮宴上,故意打翻了我的杯盞,說漏了嘴。
她絲毫不懼我的眼神警告,繼續告狀:
「太皇太后,臣女不敢欺瞞您,我姐姐她就是懷孕了!
「兩個月前,我姐姐去紫寧寺上香回來,我便看見她下身衣衫凌亂,四肢和脖頸都有曖昧淤痕,必然是被外男欺負了。
「我們全家都追問姐姐是誰禍害了她,可姐姐咬死說她記不清當日之事,更記不清玷污她的狂徒是誰。
「姐姐如此維護那個姦夫,想必是與她兩情相悅的情郎吧……」
「臣女心裏實在害怕,我不能看着姐姐拿這副不貞之軀參選秀女欺瞞君上。」
「姐姐才貌出衆,萬一被皇上選中,那她豈不是要懷着……懷着姦夫的野種進宮侍君?」

-2-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神色大變。
在場其他貴女紛紛打量我,議論我:
「真是膽大包天,她這是想把腹中孩子賴給皇上不成?」
「這可是欺君大罪,陸頌月不想活了!」
我高聲辯解:「啓稟太皇太后,臣女是皇上的秀女,沒有失貞,沒有姦夫,更沒有野種一說!」
「姐姐還在撒謊!你若沒有失貞,就把你的守宮砂亮出來給太皇太后過目啊!」
陸頌玉說着先撩起自己的右手衣袖,露出那枚鮮豔的紅色守宮砂。
守宮砂自女子出生起就點在手腕上以示清白,一旦失貞,守宮砂消失,再不可能重新點上。
陸頌玉是我的親姐妹,她如此揭發我,太皇太后立刻起疑,下令要我自證清白。
我緊緊握着右手手腕向後退了兩步,被兩個魁梧的嬤嬤攔住去路,扣住胳膊。
我的衣袖被嬤嬤粗暴地撩起,卻見手腕上——赫然有一顆鮮豔的守宮砂!
守宮砂消失的那一晚,母親就用硃砂重新ŧų₇替我點了一顆紅痣,試圖以此掩人耳目,躲過選秀前的檢查。
母親僞造的這顆守宮砂與在場其他貴女的守宮砂肉眼看別無二致。
太皇太后見此,正要打消疑心,陸頌玉卻忽然大聲道:
「太皇太后,您別被她騙了!她這顆守宮砂是陸家人給她僞造的!不信,拿皁角水來!」
太皇太后讓人備了皁角水,陸頌玉用手帕沾了水,就要往我手上那顆硃砂擦去。
我低聲質問:「陸頌玉,你瘋了,你是要拖着陸家一起死嗎?!」
陸頌玉嗤笑,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挑釁:「什麼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把你推下去,我就一定能中選爲妃,到時候陸家得靠着我平步青雲!」
「你胡說什……」
我這時才注意到,陸頌玉的脖頸間,掛着一顆東珠項鍊,只看色澤,便知是御賜之物。
陸頌玉順着我的視線摸上自己脖頸間的珍珠:
「知道我爲什麼不怕被你拖累嗎?因爲皇上早就看中了我。」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派人私下贈我信件珠寶,還給我溫補的良藥。」
陸頌玉面露得意的嬌羞之色: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他是想讓我溫補好氣色,再穿得漂漂亮亮地來宮裏見他。」

-3-
我滿心疑惑。
當日在紫寧寺,我獨自求佛,卻遇到那個中藥失控的男人。
男人如狼似虎,將我抵在紫寧寺的神像後,近乎瘋狂地撞擊我的身體,將我渾身啃咬出痕跡。
我拼死掙扎反抗,拔下發簪要殺了他時,卻發現他衣領上是皇室龍紋。
在我怔愣的瞬間,劇痛讓我嗚咽出聲。
我眼睜睜看着手腕上的守宮砂變淺,直至完全消失。
不知翻雲覆雨了多少次,等我再睜開眼時,方纔逞兇的男人正一臉慚愧地替我擦拭身體。
見我醒來,他愧疚道:「朕會負責。」
「你是……皇上?」
我只是四品文臣之女,根本見不到天子真容。
但新帝蕭宸特殊。
兩年前,賢王蕭越篡位謀反,幽禁帝后,誅殺公主皇子,屠戮忠臣良將,連史官都殺了一批,企圖以殺止住天下口舌,強奪正統皇位。
皇城人心惶惶,烏雲遮日。
直到在北地戍邊多年的辰王蕭宸帶鐵騎回京勤王護駕,大啓的天才亮了。
蕭宸勢如破竹,砍賢王頭顱於皇宮正殿,撥亂反正。
可惜,那時皇帝皇后已遭蕭越謀殺,三公主、五皇子和七皇子死狀更是悽慘。
皇室蒙塵,逃竄的賢王餘孽混入百姓之中,難以辨別。
蕭宸爲了震懾潛入暗處的亂黨,帶兵入主皇宮之日,下令所有臣子都必須攜家眷在兩側跪迎他這位新任君主,以示忠心。
當日未跪迎者,視爲叛黨餘孽,殺無赦。
就在那一日,我有幸目睹蕭宸的真容,寒槍銀甲,意氣風發。
蕭宸登基這兩年來,有人贊他是救世護國的明君,也有人非議他行事極端,殘酷冷血。
這一切,都跟眼前這個手足無措的男人對不上,但他確實是新帝蕭宸。
蕭宸發現,他越是試圖收拾我身上的「爛攤子」,越避免不了與我肌膚相觸。
外面很快有腳步聲傳來。
我渾身微顫。
蕭宸撿起地上被甩飛的披風將我裹緊,一把將我抱起,從後門走到寺廟後山。
他將我送進一頂簡陋的轎子:
「今日是朕冒犯了,朕會親自給你賠罪。」
「臣女不敢。臣女知道,陛下也是遭人算計。」
我也不是懵懂無知,蕭宸最開始那副病態失控的模樣,必然是被下藥。
蕭宸道:「朕會給你個交代。」
「但在此之前,你切不可透露,今日你與朕……」
「臣女明白。」
見我通透,蕭宸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若旁人敢這麼對我,早被我一簪子殺了,偏偏這人是皇帝。
我只能認了,但我也不能白白喫虧。
「我叫,陸、頌、月。」
我報上自己的名字,脣舌卻因爲剛剛被蕭宸啃咬發腫,有點大舌頭,以至於「月」這個字念得模糊。
只聽蕭宸認真地重複:「陸、頌、玉?朕會派人與你聯繫。」
我想糾正,但渾身散架一般累,還沒開口就昏了過去,再睜眼已經被一頂轎子送回了陸府……
此後我一直在等。
可這兩個月來,我沒有收到蕭宸這個狗皇帝半分消息。
我擔驚受怕,忍受孕吐折磨。
而陸頌玉身上總是多出許多新鮮玩意兒,時不時能撞見她捧着信件滿臉桃花,還見她每日捧着藥如獲至寶地喝,喝得太補還流鼻血。
原來當日,蕭宸聽錯了我的名字,把「頌月」聽成了「頌玉」。

-4-
陸頌玉認定自己得了皇帝的青睞與內定,今日纔想當衆按死我。
「只要證明你的守宮砂是假的,那給你僞造守宮砂的主母李氏也會跟着獲罪。
「你們母女一除,陸家就是我與我孃的天地了!
「等我再被封妃,我娘便會得封誥命,榮耀都是我陸頌玉的,而你,只會揹負蕩婦污名下黃泉!」
陸頌玉抓着我的胳膊,用手帕使勁揉搓我的手腕。
很快,那顆假的硃砂就被徹底抹去。
在場衆人大驚,太后更是拍桌大怒:
「放肆!陸頌月,你竟敢以不貞之身參與皇室選秀!來人!把陸頌月拉下去,杖殺!!」
兩個侍衛朝我圍上來,我後退兩步,下意識護住腹部,正要豁出去時,忽然聽到身後一聲:
「皇上駕到!」

-5-
衆人聞聲,立刻轉身跪迎皇帝。
「皇兄還沒有妃妾,後宮就唱起大戲來了。」
說話的是小寧王蕭明,他揮着一把扇子,跟在蕭宸身後,聲音卻洪亮。
蕭宸一身玄色龍袍,頭戴常冠,他不像先帝那樣奢靡無度。
蕭宸的貴氣不在衣冠,而在於他眉宇間的君威。
給帝王行禮,要低頭以示恭敬。
可這是我被這個男人破身後第二次見他,我忍不住地抬眸看他。
他正朝我箭步走來,熟悉的王室沉香將我拽回那日在紫寧寺的荒唐記憶。
他朝我伸出戴着玉扳指的大手,這隻手曾將我小心翼翼地抱入懷中。
我以爲他是來爲我解圍,正要伸手回應他,蕭宸——卻已經牽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跪在我身旁的陸頌玉被皇帝親自抬手扶起。
蕭宸溫聲詢問:「頌玉,朕送給你的禮物,你可喜歡?」
我如遭雷擊,呆在原地。
陸頌玉受寵若驚:「喜歡,臣女很喜歡!」
「喜歡就好,朕特意給你挑的。」
太皇太后問:「皇帝與陸家這位難道早已結識?」
蕭宸道:「皇祖母,月前朕遇險,是陸頌玉陰差陽錯救了朕一命。」
陸頌玉一臉茫然——什麼遇險,什麼救人?
「頌玉,當日兇險,幸好有你,朕才能安然無恙。」
「哦?還有這等淵源?」太皇太后好奇地問:「頌玉姑娘,當日是什麼情形啊?跟本宮和大傢伙都說說。」
小寧王也起鬨:「是啊是啊,皇兄當日遇險是在何處,賊人又是誰,陸二姑娘快展開說說是怎麼美救英雄的!」
陸頌玉眼神閃爍,原來皇帝對她好,是因爲有救命之恩。
可這救命之恩是什麼?她根本毫無頭緒!
但她反應極快,故作虛弱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當日情況兇險,臣女回去時還跌了一跤,撞傷了頭,已經記不清了,幸好皇上沒事。」
「至於當日情況如何,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小寧王嚷嚷:「那麼驚險的事,怎麼可能一點都想不起來啊!」
「我……我也很想跟諸位講述當日情形,可我是真想不起來了。」
眼看她下不來臺就快要編不下去時,蕭宸忽然說:
「想不起來便罷了。你受傷也是因爲朕,朕不會讓人爲難你。」
「皇上…….」
陸頌玉嬌羞地撒嬌。
在場其他貴女看在眼裏,忍不住低聲議論:
「陸二居然還有救駕之功,看來她必然中選入宮了。」
「只要踹了陸頌月這個嫡女,陸家必然會抬陸頌玉爲嫡出,到時候,陸頌玉就能名正言順地藉着救命之恩封后了。」
「難怪這庶出的二姑娘敢在宮宴上揭發她嫡姐的過失,原來是早已找了天家倚仗。」

-6-
我眼睜睜看着蕭宸對撒謊的陸頌玉噓寒問暖,只覺心口劇震,耳邊嗡鳴。
我與陸頌玉是同父異母的姐妹,眉眼有五分相似。
那一天蕭宸中的是烈藥,一ťùₕ直到結束臉色都還泛着病態的潮紅。
我以爲他只是耳朵有問題。
原來他不僅聾了,更瞎了,居然完全認錯了人!
蕭宸只對陸頌玉一人寒暄了兩句,而後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禮,便信步走到主位上坐下,懶聲道:
「衆卿免禮。」
我與在場所有人一起被允許起身。
我不是特殊的那一個,這個男人更沒有多看我一眼。
那他的承諾算什麼?
這些時日我的擔驚受怕與期盼又算什麼?
我藏在袖下的手捂着已經微微顯懷的肚子,倉促地調整呼吸,閉目壓下眼眶翻湧的溫熱,極力維持着表面得體——我不能失態,否則我和腹中孩子都完了。
蕭宸的視線掃過衆人:「何事鬧得宮宴不寧?」
陸頌玉得了帝王青睞,此刻氣焰最盛,她立刻回話:
「皇上,是我發現有人意圖欺瞞陛下,當衆揭發了她!」
陸頌玉的尾巴已經要翹到天上去,以至於連自稱都變成了「我」,而不是「臣女」。
蕭宸定定看着陸頌玉:「跟朕說說,你揭發了誰?」
陸頌玉指向我:
「是我姐姐陸頌月,她在選秀前與人私通,沒了守宮砂,失了貞節,還敢進宮選秀,意圖瞞天過海,欺瞞陛下!」
蕭宸的目光終於落到我身上,我與他對視的瞬間,只看到他眼裏的疏離與陌生。
腹中驟然抽痛了一瞬,我臉色猛地蒼白。
見我陡然憔悴下來,帝王眉宇似乎微蹙了一下。
等我再定睛細看,卻只看到一張冷峻的臉。

-7-
太皇太后問:「秀女失貞,皇帝你看要如何處置。」
所有人都認定皇帝會立刻下令將我拖下去杖殺。
卻聽皇帝懶聲道:「守宮砂消失未必就是因爲失貞,許太醫,你說呢?」
宮裏有太醫當值,好巧,今日當值的是太醫院唯一的女醫許太醫。
許太醫上前回話:「啓稟陛下,守宮砂一般在女子幼時就點在肌膚處,行過房事就會自行脫落。」
「但隨着時間推移,守宮砂也會因其他緣故掉落。」
像是有備而來,許太醫叫來三位在宮中當值的宮人。
「在宮中當值,必須潔身自好,這三位都是宮裏的老人,守宮砂卻都已經消失,請三位挽起衣袖給陛下與太皇太后過目。」
三人分別挽起衣袖,露出手腕。
其中兩人的守宮砂都已消失不見,另一位皮膚偏黑的嬤嬤守宮砂已經很淡了ťù⁰。
嬤嬤說:「奴婢在花木局當差,每日需在日頭下培植花草,風吹日曬,守宮砂便淡了。」
另一個年長的姑姑說:「奴婢自六歲起在御膳房當差,燒火下廚時磨損了手腕,守宮砂也被磨沒了。」
最年輕的宮女說:「奴婢年前生了一場病,許女醫爲奴婢開了藥方,藥性與守宮砂相剋,病癒後,守宮砂也消失了。」
許女醫道:「如陛下所見,守宮砂並非只在失貞的情況下才會消失,日曬、磨損或是服藥,都可能導致守宮砂消失。《本草綱目》也有提及『點臂一說,大抵不真』。」
「微臣早年曾見過不少宮女因守宮砂消失被認定不貞從而丟了性命。守宮砂本質是壁虎搗治而成,並不能與女子貞潔等同,還請陛下明察。」
許女醫這一番言論,大啓開國以來從未聽聞。
在場衆人都尚在震驚與接受中,座上的帝王忽然對我說:
「聽到了嗎?所以你是什麼原因?」
和紫寧寺那日的生動鮮活不同,眼前的蕭宸始終冷着一張臉,看不出喜怒,但我卻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這是給我現編了三個理由,讓我隨便挑一個用嗎?

-8-
我琢磨不清皇帝的心思,跪地順勢道:
「啓稟陛下,正如許女醫所言,臣女自幼體弱,一直在服人蔘養心丸,想必是藥性相剋,守宮砂才消失了。」
不等衆人質疑,許女醫點頭附和:「不錯,人蔘確與硃砂等物相剋。」
先帝不少妃嬪當年生產都是由許女醫保駕護航,誰也不敢質疑她的醫術。
「既然許太醫都這麼說了,想必是誤會一場。」
皇帝一揮手:「沒有失貞,自然也就沒有罪,平身吧!」
我膝蓋剛着地他就讓我平身,我腳下不穩,起身時差點跌倒。
幸而丫鬟翠玉扶了一把,等我站穩抬眸,正撞見蕭宸飛速移開的視線。
眼看皇帝態度,陸頌玉立刻揭發:
「她撒謊!她的守宮砂分明是那日從廟裏回來後忽然消失的!就算守宮砂證明不了她失貞,但她身懷有孕卻賴不得!」
蕭宸眸光一凜:「你說什麼?」
陸頌玉自信自己抓到了我的大把柄,她高聲道:
「皇上,我姐姐懷孕兩個月了!她想懷着姦夫的種進您的後宮!她這是要欺瞞皇室,玷污皇室血脈!」
蕭宸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你懷孕了?!」
我想起他在寺裏對我的囑託:「朕今日來是給先帝先後和公主皇子們安魂的,所以朕與你的事,若非朕點頭,千萬不能聲張。」
在佛寺安魂的典禮上行風月之事,確實會讓天下人詬病。
所以此刻,我既不能說孩子是他的,那是違抗聖命,不顧全局;
更不能說孩子是別人的,那是坐實私通,欺君重罪。
我有苦不能言,被衆人的目光審視,被太皇太后和陸頌玉詰問。
進退兩難下,我高度緊張,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猛地彎腰,單薄的腰背弓起,ẗű₄掩脣劇烈乾嘔起來。
許女醫驚道:「這倒真像是孕吐……」
皇帝猛然從座上起身。
衆人都以爲他要下令處死我。
誰也不曾察覺帝王看到我因孕吐而發紅的眼尾時,那一閃而過的心疼與歉疚。

-9-
「大家都看到了!她就是懷孕了!」
陸頌玉激動地大喊:「姐姐,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懷着野種來天家選秀!」
「我沒有!」
我壓下胸腔中的不適,虛弱地否認:「我沒有失貞,也沒有懷野種!更不曾冒犯天家莊嚴!」
「還敢嘴硬!」
陸頌玉咄咄逼人:「我剛剛坐你旁邊,你一直在喫桌上的梅子,愛喫酸又孕吐,連許女醫都說了,你還想否認?!」
「是啊!」李家的千金說:「這兩個月來,確實少見頌月妹妹出來走動,從前馬球會她是最驍勇的,這幾日倒是在閨房裏藏着,難道真是在養胎?」
林家的千金也說:「今日雖不是正式選秀,但也是宮宴,陸妹妹臉上卻少施粉黛,連衣服也是寬鬆的錦袍,倒真有幾分孕味。」
賀家的附和道:「不過就算衣着寬鬆,也能看出頌月妹妹腰身豐腴了不少啊!」
衆人見風使舵,料定陸頌玉必然因爲救駕有功而得皇帝青睞,又以爲我腹中真是偷情的野種,便一竿子全朝我打來,如此既可以打壓選秀的對手,又能討好即將封妃得勢的陸頌玉。
我正要反駁,我身邊的丫鬟翠玉先行一步跪到皇帝面前回話:
「皇上饒命!我家小姐她的確身懷有孕,奴婢是她的貼身侍女,奴婢可以作證!
「小姐她已經兩個月沒有來月事!今日進宮前,她還特意用生絹束腹,以掩飾顯懷的肚子!皇上是明君,奴婢實在不能看小姐如此欺瞞皇帝陛下!」
我驚愕:「翠玉,你……」
翠玉搶話說:「小姐可別怪奴婢,你做下這等羞恥錯事,奴婢只是不想被小姐牽連誅九族,這才告發你,求一個將功贖罪!」
好一個將功贖罪,翠玉是我從街上撿來的孤兒,在我身邊養了七年的心腹丫頭,卻養出這副反咬主子的德性。
陸頌玉得意地看着我——想必,她已經成了翠玉的新主子。
牆倒衆人推,剛剛侍候我宴席的太監也站出來道:
「啓稟皇上,方纔宴席開始時,陸大姑娘特意叮囑奴才把她壺中的酒換成了白水,奴才就奇怪今日是宮宴,只有陸家這位特立獨行,只喝白水。」
陸頌玉冷嗤:
「她只喝白水,當然是因爲懷孕不能飲酒!陛下,你看,姐姐倒是很珍惜腹中的野種呢!」
她說這話時,十分恃寵而驕,用鼻孔看我,也就沒有察覺——在她說我腹中是野種時,帝王眼中那寸寸成刃的戾氣與怒火。

-10-
我被步步緊逼,喉嚨不斷痙攣,忍不住又掩脣乾嘔起來。
我一個字都申辯不出,話全被他們說了去。
太皇太后捻着佛珠道:「有沒有懷孕,讓許太醫看看便知,何必扯這許多。若有孕,拖下去打死即可。」
蕭宸看向太皇太后:「皇祖母修佛,倒真修了一副慈悲心腸。」
太皇太后閉目道:「哀家這是爲了皇室血脈純正,不貞之人,怎配入皇室?許太醫,去看她的脈。」
許太醫得太后命令,朝我走來:「陸姑娘,請讓我把脈。」
我緊緊抱着手臂,紅着眼尾虛弱卻堅定地道:
「在證明我有沒有懷孕前,是否應該讓陸頌玉先證明真有所謂的姦夫呢?」
陸頌玉道:「你別掙扎了,只要證明你懷孕,姦夫是誰,皇上自然會派人去查!」
「沒有姦夫,何來失貞?沒有姦夫,何來野種?!
「你們污衊我有孕,也不過是紅口白牙信口雌黃。
「我數日不出府門,是在家修身養性。
「我今日不施粉黛,只是不想在皇上面前粉飾容貌。
「至於我身邊這個丫鬟,不過是個背主的白眼狼,這樣的奴才,她說的背主之言,你們也信?」
我據理力爭,緊緊抱着手臂。
許太醫雖領了太皇太后命令,卻並不上前逼我。
陸頌玉知道我腹中就是有個孩子,她勝券在握,面對我的反擊,她只覺得可笑:
「姐姐,你別詭辯了,難道要讓陛下把爹孃都傳召進宮,你才肯鬆口嗎?!」
我也笑:「說到詭辯,我倒覺着妹妹方纔說自己失憶忘記救駕一事纔像詭辯吧?這幾日我都在家中,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跌了一跤還傷了腦子啊?」
陸頌玉被我這一問,紅光滿面的臉驟然煞白下來。
我意味深長地敲打她:「究竟是你忘了救駕一事,還是救駕者根本另有其人啊?」

-11-
陸頌玉明顯慌了神色,她在此事上十分心虛,立刻岔開話題:
「皇上,既然姐姐執迷不悟,那我今日,只能不顧顏面,揭發與她私通的姦夫了!」
終於避開診脈一事。
我現在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如果真被許太醫當衆坐實懷孕,我與腹中孩子只怕是九死一生,那唯一的生機,賭的還是蕭宸這個狗皇帝能不能想起我纔是救他的那個人。
好在暫時脫險,我鬆了一口氣,腹中又是一陣抽痛,我強忍着不適。
一陣風拂過,吹起了我的外袍,微微顯懷的小腹在帝王眼裏暴露無遺。
「來人,賜座。」
蕭宸忽然下令。
一把鋪了白狐毛的靠椅被御前侍衛抬了上來。
「謝皇上賜座!」
陸頌玉喜滋滋地就要坐上去,卻被侍衛直接拽了起來。
「你做什麼!」
侍衛道:「皇上是賜頌月姑娘坐。」

-12-
陸頌玉不可置信:「皇上?」
蕭宸看向我,御前的兩位宮女立刻會意,上前扶着我走到靠椅前:「請姑娘落座。」
「皇上,你爲什麼賜她座?」
「朕見陸姑娘身體虛弱,賜她坐,有何不可?」
陸頌玉不服:「皇上!可她犯了欺君之罪!」
蕭宸代我反問:「什麼欺君之罪?她既沒有失貞,也沒有被坐實懷孕,何罪之有?」
陸頌玉一噎,竟不能反駁。
太皇太后道:「皇上,這不成體統。」
蕭宸說:「皇祖母,修佛之人,不該刻薄。」
太皇太后睜開的眼睛又閉上,捻着一串佛珠唸唸有詞,誰也不知道她唸的什麼經。
「多……多謝皇上。」
我有些意外,但腰腹實在痠痛,也管不了許多,只在落座前,朝帝王恭敬地行了一禮。
腰還沒彎下一點,蕭宸就一抬手,無聲地免了我的禮數。
我一愣,隨即被兩個御前宮女攙扶着坐上御賜的靠椅。
眼下是秋涼天,靠椅上的白狐毛柔軟溫暖,一落座,我腹中的不適便有減輕。
椅子上還掛着一枚香包,香包溢出藥香,這股藥香莫名壓下了我孕吐的噁心。
陸頌玉見皇帝竟對我有憐憫之意,更急着給我定罪,她大聲道:
「皇上,當日姐姐在紫寧寺與外男私會,珠胎暗結,這些都有人證,我——!」
她話未說完,蕭宸忽然打斷她:「你,跪下回話。」
陸頌玉一怔:「皇上,你是要我跪下嗎?」
「怎麼,你不能跪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皇上,我——!」
「你既要告發,在朕面前,就只能跪諫,否則,不合禮法。」
以爲自己正受寵的陸頌玉不服,她指着我:「憑什麼她坐着我要跪?」
「朕讓你——跪下!」
蕭宸這一聲,震得在場所有人呼吸一滯——衆人猛地想起來,這個看起來隨和的君王,手下不知過了多少人的性命。
又想起當日蕭宸砍下逆賊賢王的頭顱,掛在皇宮門口示衆七天七夜。
有人贊蕭宸是救世的明君,也有人非議他行事極端,乖僻冷血。
陸頌玉陡然想起這位玉面帝王嗜血冷酷的一面,雙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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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頌玉一跪,蕭宸臉上的陰鷙消散了,又是一副春風化雨的面孔,甚至朝陸頌玉笑了笑:
「這才聽話。」
蕭宸早逝的生母蘭貴妃是南蜀第一美人,他的長相隨了生母,拋開身份手段不談,長得可算俊美無匹。陸頌玉恐懼上一刻的蕭宸,卻又被這一刻的蕭宸輕易蠱惑。
她以爲皇帝這一笑是在哄她,於是又有了底氣:
「陛下,當日陸頌月在紫寧寺私會外男,被廟裏的僧人撞見,那僧人就在京中,只待皇上您召見。」
我冷冷地看了陸頌玉一眼:「妹妹,原來你蓄謀已久,早就想在今日置我於死地。」
陸頌玉無辜道:「姐姐,你犯下滔天大罪,即爲姐妹ƭũ̂₌,我斷不能看你連累陸家九族,我這麼做,既是爲了家族,也是爲了對陛下盡忠。」
她端的是一副大義滅親的正義姿態。
皇帝還未發話,太皇太后先說:「紫寧寺的僧人斷不會說謊,既有人證,就帶上來。」
片刻後,僧人守空被帶到御前,守空唸了句佛號,然後說:
「兩個月前,貧僧確實撞見陸家小姐在寺中與一外男在禪房中私會數個時辰。」
「師傅可聽見什麼動靜?」
「紅塵中人難逃色慾二字,貧僧耳聞房中有男女歡好的靡靡之音,長達數個時辰。」
我耳根發燙——那日蕭宸發了瘋一樣折騰了許久,真被人撞見動靜也不無可能。
蕭宸卻神色如常,彷彿真的置身事外。
我反問:「師傅是出家人,真聽到這種動靜爲何不迴避?」
守空說:「出家人戒色戒欲,貧僧撞見此事,自然迴避。」
我笑了:「既然迴避了,你又怎麼知道這聲音長達數個時辰,師傅莫不是在外面偷聽了全程吧?」
守空被我問得窘迫語塞。
在場衆人也低笑起來,嘲諷這僧人並不老實。
座上的蕭宸欣賞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倒有給我撐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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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空和尚拙劣地解釋:「貧僧那時在外面灑掃,落葉掃不乾淨,貧僧不能離開,這才聽了全程。」
我又問:「姑且相信師傅所言是真,我再問你,只聽聲音,師傅憑什麼斷定是我?」
守空和尚說:「灑掃完畢,貧僧在後院也撞見姑娘與另一個男人從後院離開,你二人身上俱有沉香氣息。」
「空口無憑。」我坐在椅子上鎮定道:「我也可說我在紫寧寺上香時,撞見師傅你與我妹妹在樹下私會,密謀今日陷害我。」
「出家人不打誑語。」
守空呈上一枚玉佩:「這是事後,貧僧在禪房內找到的玉佩。玉佩上雕的是一隻騰雲麒麟。」
我瞳孔一縮——我記得那日,我的確在混亂中扯下了蕭宸腰上的麒麟玉。
後來神智恍惚,這玉佩不知掉到了哪個角落,我與蕭宸竟都沒有想起來。
在座有人認出:「這必然是男子佩戴,且只有皇室中人能配麒麟玉!」
「難道與陸頌月私會之人是皇室子弟?」
「可皇室子弟沒剩幾個了,除了皇上本人,就是小寧王了。」
有了物證,衆人議論紛紛。
太皇太后道:「哀家記得,兩個月前正是先帝先後的安魂禮,皇帝與其他皇室宗親都去了紫寧寺。」
守空說:「貧僧雖只看見那男子的背影,卻能認出他是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且穿着雲紋素錦的外袍。」
太皇太后道:「賢王之亂已過了兩年,但先帝先後去得慘烈,每半年一次的安魂禮形同祭禮,能在祭禮上穿雲紋素錦的只有皇上和皇子。」
先帝先後當日是被賢王虐殺而死,安魂禮因此格外莊嚴。
蕭宸當日讓我隱瞞此事,就是怕有人抓着安魂禮這個事情大做文章。
在這樣嚴肅的場合下,我與蕭宸做了那樣的事,一旦被揭發,帝王名譽受損,我也必死無疑。
這樣的事,世人也只會說是我勾引帝王,該死的從來只有女人。
一旦認定我是蔑視禮法的禍水,何止是我,連陸家滿門都要被問罪。
我看向蕭宸,他依舊鎮定坦蕩,事不關己。
也對,難道還能指望只有露水情緣的皇帝不惜聲譽來救我嗎?
我咬牙下定決心,正要開口把所有罪孽都認在自己身上,腹中的孩子忽然鬧騰起來。
就這一息的功夫間。
陸頌玉已經搶話道:「太后英明。與我姐姐私通的男人,的確不是尋常人,而是皇室貴族,這個人便是——」
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陸頌玉志在必得。
「玷污皇上秀女的人,便是小寧王!」
我一怔。
忽然被點名的小寧王也愣住了,用食指指向自己面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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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寧王是經過賢王屠戮後,蕭宸唯一的親兄弟。
當日在紫寧寺的安魂禮上,小寧王確實也在場。
守空和尚一口咬定:「對,當日就是寧王殿下,那時貧僧並不知道這陸姑娘是即將參選的秀女。」
太皇太后說:「選秀的名單半年前就已經公佈,寧王,你難不成是刻意想跟你皇兄搶女人嗎?」
小寧王比蕭宸小了六歲,才十九的年紀,生母也是個不受寵的貴人,是在蕭宸登基後,小寧王的日子纔好過起來。
太皇太后這一句詰問,嚇得小寧王連連喊冤:
「皇祖母,你怎能如此揣測孫兒?當日我確實在紫寧寺,那樣的場合上,但凡我神智清醒,絕不會做出風月之事來,更不會覬覦皇兄的女人!」
太后捻着佛珠,一副慈悲姿態,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
「蕭明,你畢竟也是皇子,當日平賢王之亂,你也有功勞,最後皇位卻落在蕭宸手上,你是不是對此心生怨懟,所以與陸頌月密謀,讓她孕子選秀,好玷污蕭宸的血脈?」
太皇太后年輕時是西燕聖女,有測算天象、預知吉凶的能力。
太上皇因此對她寵愛有加,太皇太后歷經兩任皇帝,可惜兩任皇帝都短命,太上皇和先帝都暴斃於壯年,這期間太皇太后曾攝政過一段時間。
如今皇權雖然全在蕭宸手裏,但太皇太后的威望也頗高。
她如此定論,嚇得小寧王手足無措,他求到蕭宸面前:「皇兄,你相信臣弟,臣弟與陸姑娘是清白的!」
蕭宸臉色陰鬱,只垂眸凝視着小寧王,那眼神十分攝人。
我從座上起身跪地:「皇上明察,這一切都是莫須有之罪!幕後之人是想利用臣女挑撥陛下與寧王殿下的手足之情!」
陸頌玉乘勝追擊:「人證物證俱在,還想狡辯?陛下,小寧王的事我不敢插嘴,但秀女勾引皇子,該如何定罪?」」
「按律,陸頌月該賜白綾。有賢王這個前車之鑑,蕭明今日敢跟皇帝搶女人,明日就敢如賢王一樣起兵造反。爲絕後患,皇上也賜蕭明一個全屍吧。」
蕭宸還未發話,太皇太后已經替他拿了主意。
蕭宸道:「皇祖母,蕭明是朕唯一在世的親兄弟,若他也死了,朕在這世上,就沒有真正的至親手足了。」
太皇太后捻着佛珠:「皇帝,這是你的命,天命不可違。」
每一個皇子降生,太皇太后都會以聖女的身份給皇子批命。
她預言賢王會弒君篡位,賢王成年後果然造反,殺了先帝先後。
她預言先帝的皇子公主會不得善終,果然三位公主都在那場動亂中死於賢王的刀下。
蕭宸降生時,太后也下了預言,她說:「蕭宸日後,必會克親絕嗣,成爲天煞孤星。」
太皇太后年輕時曾用預言替太上皇打下大啓江山,所有人都篤信太皇太后的預言。
何況,有賢王這一慘烈的前車之鑑在,所有人都在等蕭宸身上的預言成真。
太皇太后下令:「來人,把這對姦夫淫婦拉下去賜死!」
「朕未發話,誰敢動。」
蕭宸一句話,鎮住了御前侍衛。
「皇帝,難不成,你想忤逆祖母嗎?」
「孫兒不敢。只是皇祖母,有件事大家都弄錯了。」
蕭宸走到我跟前,雙手將我扶起,而後牽起我的右手,乖張地宣告:
「當日在紫寧寺與陸頌月私會的人——是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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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險些扯掉手上的佛珠,她大驚:「你說什麼!」
我也震驚:「陛下?」
他就這麼不顧禮法地認了?
蕭宸牽起我的手示於人前,帶着幾分炫耀之意:「當日朕遭人下藥,性命危急時,是頌月姑娘挺身而出替朕解毒。朕那日失態莽撞,弄出不少動靜,沒想到被一個和尚全聽了去。」
守空和尚目瞪口呆。
蕭宸接着說:「禪房裏的沉香是朕常用的薰香,麒麟玉佩也是朕的隨身玉佩之一,丟了多日。沒想到這玉佩,居然成了你們污衊他人的工具。」
「這怎麼可能!?」
「怎麼,皇祖母很意外嗎?」
蕭宸特意看向滿臉震驚的陸頌玉:
「你也很意外吧?你今日口口聲聲要抓的『姦夫』,就是朕。」
「你口口聲聲的『野種』,是朕的皇子。」
「陸頌月沒有失貞,沒有懷野種,因爲自始至終與她結合的人,都是朕本人!」
「……皇、皇上?」
陸頌玉表情空白,連忙跪地改口:「不是,我……臣女不敢,臣女不敢……」
「不敢什麼?」
陸頌玉聲音都抖了:「臣女不敢說皇上是姦夫。」
「既沒有姦夫,你大姐姐自然也就無罪,你認不認?」
「認、認,我認!我認!」
蕭宸用那枚玉佩的一端挑着陸頌玉的下巴,語調溫柔,卻讓人毛骨悚然:
「你身上不止這一樁罪吧?」
陸頌玉被蕭宸嚇得ṭṻ₊嘴脣都白了:「還有……還有什麼?」
「冒認救駕之功的欺君重罪,還沒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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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頌玉滿臉絕望,強撐着膽子辯解:「原來皇上的救命之恩說的是我姐姐……臣女不知道,臣女不是有心冒認的!」
「是皇上您,這兩個月來一直賜臣女禮物,臣女這才誤會陛下心意,冒認了這等功勞啊!」
「而且就算是姐姐救的陛下又如何呢!」
陸頌玉抬手抹去眼角淚花,怨懟地指着我:
「她不過是那日正好在禪房碰上陛下了,那日在房中的如果是我,那陛下的救命恩人就是我!姐姐只是運氣好,她不過是獻媚而已!算什麼救駕大功!換了是我,我能做得比她更好!」
陸頌玉偏執地指控我。
「好吵啊。」
蕭宸不耐煩地道:
「她在朕耳邊吵了一天了,來人,割了她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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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驚,連忙道:「陛下,留着她的口舌還有用。」
看向我時,蕭宸臉上的乖張淡去,他抬手撫摸着我的臉頰:「好,那就聽你的。」
衆人才知,誰纔是新帝看中的寵妃。
方纔站錯隊的人跪伏在地,渾身顫抖。
太皇太后大怒:「皇帝,你瘋了!你竟敢在寺廟,在先帝先後的安婚禮上犯下這等不忠不孝之舉!」
「不忠不孝?」
蕭宸大笑起來:「當日若不是朕,先帝先後早被賢王扔去亂葬崗了!
「是朕帶兵回京平反,是朕誅殺叛軍還大啓安穩,先帝先後在地下該感謝朕,朕還去爲他們安魂,已經十分忠孝仁義了!」
「何況當日朕爲何會失態,皇祖母難道不清楚嗎?」」
太皇太后神色一僵。
「能在安魂禮上對朕下藥的人,整個大啓都沒幾個。你說是不是啊,皇祖母。」
太皇太后用力捻着手中佛珠,皇帝的眼神如鷹一般盯着她,她忽然抬手撫額,一旁的嬤嬤連忙攙扶:「太后娘娘身體不適,快傳太醫。」
蕭宸冷笑一聲。
就在席間動亂之時,身旁的守空和尚忽然暴起,拔出袖中匕首,朝蕭宸殺來。
「陛下小心!」
我反應迅疾,衝上去擋在蕭宸身前。
守空的刀離我心口只有一寸時,蕭宸握住了和尚的手腕,當場擰斷手骨,匕首砰然落地。
與此同時,御前侍衛立刻將和尚撲倒制服。
雖然是虛驚一場,但我一口氣沒提上來,腹部酸脹,身體虛軟,眼前一黑便栽倒下去。
失去意識前,只感覺蕭宸將我抱入懷中,厲聲喊:「許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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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醒來,已經躺在了一處寢殿中,正聽見許女醫說:
「恭喜陛下,頌月姑娘的身孕已經有兩個月了。」
蕭宸驚喜:「果真?」
見我甦醒,他親自將我扶起,我看他臉上,震驚比喜悅還多幾分:「難道陛下不喜歡這個孩子?」
「不,不是的。」蕭宸連忙解釋,「可是朕、朕不是命裏絕嗣嗎?」
太皇太后給蕭宸的預言便是他會克親、絕嗣。
「陛下。」
我抓住蕭宸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上,掌心處一片溫熱,蕭宸眸中溫軟如水。
「朕還以爲,你是爲了配合朕釣出那羣人,刻意演的。」
今日宮宴上的一切,從我的妹妹告發我開始,一切都在我與蕭宸的預料中。
當日在紫寧寺,蕭宸其實很快就恢復了清醒。
那藥只要宣泄後,毒性便消散了。
蕭宸沒有聾更沒有瞎,甚至一眼看穿了幕後之人圖謀之事。
「這藥不是衝着要朕命來的。
「朕是在上過香後才神智不清,而那把香是寧王遞給我的,如果朕沒猜錯,香裏的淫毒針對的應該是寧王。
「今日是先帝先後的安魂禮,紫寧寺早就驅散了普通香客,卻唯獨放你進禪房禮佛,是有人暗中想撮合你與寧王。
「你雖只是秀女,但登名在冊到選妃結束前,你名義上已經是朕的女人,寧王又是朕唯一的手足,如果今日對你犯下此事的是寧王那個傻子,那麼你便是偷情重罪,而寧王也會背上覬覦皇嫂這等罵名。
「有人想利用男女之間這點事,攪得皇室兄弟鬩牆,雞犬不寧。」
蕭宸鄭重地對我說:
「頌月姑娘,你是無辜的,不必驚慌。朕今日冒犯於你,必會給你個交代。」
「朕要問你,你願不願意以身入局,幫朕釣出幕後那隻大魚?」
從我認出蕭宸是皇帝、被皇帝破身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沒得選。
蕭宸一定會選我爲妃,但如陸頌玉所說,今日一切不過是巧合。
假如今日來廟裏上香的林家的秀女、賀家的秀女或是陸頌玉,她們在認出蕭宸的身份後,大抵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蕭宸是個年輕又聰明的帝王,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不僅是他的露水情緣,我還可以是他的謀士,最好的幫手。
我要讓他看到我身上的價值,否則,我這樣的四品門第之女,就算入了宮,也未必能掙得好前程。
所以,今日宮宴上無論他人如何步步緊逼刁難,我都能隱忍不發,守住這盤棋的大局。
所以,守空和尚忽然行刺時,我也毫不猶豫地擋在皇帝面前以身爲盾。
我要讓蕭宸知道,我甘願爲他而死。我要把這場意外的結合變成真心相待。
當然,蕭宸不會讓我死。
且不說這是在皇宮裏御前侍衛的眼皮底下。
蕭宸本就是個驍勇善戰的天子,他絕對不會讓我受傷。
我只需要向他展示我義無反顧保護他的決心就行。
只有這樣,我與蕭宸才能從露水情緣,變成生死夫妻。
入宮後,我才能成爲長盛不衰的寵妃,乃至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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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放心,頌月姑娘這一胎懷象極好,今日是因爲在風口站得太久,又因受驚,纔會暈厥,服過藥休息兩日就會好。」
許女醫也是蕭宸的人。
今日的守宮砂困境蕭宸早有預料,他讓許女醫提前想好了破局之法。
守宮砂的確會因爲不同原因消失,許太醫見了太多枉死在這件事上的宮女,所以這次,她也藉機讓所有人清楚——守宮砂並不等同於女子的貞潔。
宴會中途看出我臉色蒼白,許女醫還配好了香包掛在椅子上,讓我緩解孕吐的不適。
就算一切都有所準備,宮宴上蕭宸的冷漠與陰晴不定還是讓我心有餘悸。
「朕是不是嚇到你了?」
蕭宸十分有自知之明。
我嗔怪地看他。
小寧王道:「皇嫂,你別怕,我皇兄他從小就這樣,所以當皇帝了身邊都沒女人。」
「你別生他的氣,這次其實也是我不好,那日在紫寧寺是我貪玩不小心掉進廟裏的錦鯉池中,皇兄這才誤拿了我的香,因此中了計。」
「雖然過程陰差陽錯,但結果卻是歪打正着,皇兄很喜歡嫂嫂你的。」
我忍不住糾正:「我還擔不起王爺這聲嫂嫂。」
「你擔得起。」
蕭宸說:「傳朕旨意,陸氏女陸頌月純善果敢,救駕有功,封正二品淑妃。」
我一驚:「陛下?」
「今日種種,於你是無妄之災,算朕補償你與皇兒。
「況且,當日在廟裏的一切既然瞞不住,朕就要用尊貴的位分堵住天下非議的嘴。
「讓他們知道,你並非逾越禮法,而是英勇救駕。」
的確,在廟裏行風月之事,就算事出有因,時間久了,世人也難免拿出來詬病我不守婦德女誡。
就像蕭宸殺賢王,明明是撥亂反正之舉,時間久了,也有讀書人私下批判蕭宸行事極端不顧手足之情。
蕭宸是要用皇權替我堵住天下人的嘴——其實,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帝王英名。
封妃的命令下達後,蕭宸又下第二道旨:
「守空和尚御前行刺,嚴查紫寧寺衆僧底細。」
能在香中下藥,還能在那等重要日子放我入廟引我入禪房的,只有紫寧寺的僧人。
和尚未必是真和尚,也可能是潛藏其中的賢王餘孽。
「至於今日其他人,誣陷朕的淑妃,驚動皇兒胎氣,主謀全部杖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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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跳得最高的就是陸頌玉。
僥倖逃脫割舌之刑的陸頌玉聽到旨意,人都嚇傻了。
她哭着求到我面前:
「姐姐!我錯了,求你向陛下求情!我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妹妹啊!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要是死了,姐姐你臉上也不光彩!」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妹妹,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怎麼就那麼可笑呢?你爲了自己的榮華,可是把我往死裏整,那時你怎麼不念着我跟你是親姐妹?」
「你不顧及家族,家族也不會顧及你。」
陸頌玉被我說得羞愧,她走投無路,卻生出膽量,忽然怒罵起蕭宸:
「都是你!我本來沒有這些妄想的!是你讓人給我送那些東西,是你讓我以爲高高在上的皇帝會喜歡我這個卑微的庶女!
「皇上,我今日這一切的罪惡,都是被你逼出來的!是你勾起我的野心與貪念,我只是爭取我想要的,我有什麼錯!
「你堂堂天子,卻來哄騙我,如今又有什麼資格來審判我?!」
陸頌玉的確是蕭宸算計中的一環。
那日,他將我送回陸府後,爲了掩人耳目,故意派人隔三差五以宮裏的名義給陸頌玉送御賜的東西。
送了半個月後,便有人找上了陸頌玉,告訴她,只要在宮宴上揭穿小寧王與陸頌月的私情,她就會被抬爲陸家嫡女,被皇上拔擢爲妃,只要有了嫡女的身份,又得皇帝喜愛,封后也指日可待。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陸頌玉爲了自己的前程博了一把,卻不知道跟她坐在同一張賭桌的是天子,她要的越多,輸得就越慘。
陸頌玉宣泄怒氣與不甘後,趴在地上哭得肩膀顫抖。
蕭宸只是冷眼看她,就像在看一顆廢棄的棋子。
我走上前,遞給她一方手帕:
「你如果想活命,就告訴姐姐,是誰蠱惑你做這些事。」
陸頌玉哭紅的臉一愣。
「我不相信你能憑一己之力找到紫寧寺的僧人,也不相信你有膽量在皇帝面前告發這種事,誰在背後給你撐腰?」
陸頌玉咬了咬下脣。
「你若不說,姐姐也救不了你。」
我起身要走,陸頌玉卻抓住我的裙襬:
「我說!
「是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讓我這麼做的,否則我怎麼敢在宮宴上這樣大鬧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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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頌玉說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蕭沉只是沉默,他早就猜到了一切。
可太皇太后歷經兩朝皇帝,年老近妖,並不是蕭宸這個新帝可以隨意發落的。
皇帝把陸頌玉的死刑,改爲了終生幽禁。
這依然是道重罰,但比起被割舌被杖殺,這已經是格外開恩。
陸頌玉渾身癱軟,滿臉絕望地被拖下去。
接着跪在我面前求饒的便是丫鬟翠玉。
「小姐,奴婢錯了!奴婢也是被二姑娘蠱惑,小姐能原諒二小姐,也請原諒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翠玉試圖讓我念及這些年的主僕情分。
我冷聲問她:「陸頌玉畢竟是我親妹妹,你算什麼?這些年我待你不薄,危急關頭,你對我的回報就是攀咬我一口嗎?」
「拖下去吧,別把血濺到我身上了。」
翠玉驚恐地嚎叫,卻沒有引起我半分憐憫。
在御前誣告我的太監也被杖殺。
席間因爲陸頌玉的誣告而對我落井下石的幾位貴女,雖不至於重罪,但這輩子都難以高嫁了。
很快,御林軍順着守空和尚這條線,挖出了紫寧寺十幾個假僧人。
這些人都是賢王的餘孽,雖有些能耐,手也不可能伸到皇帝身邊來。
皇帝逼問他們幕後主謀,這羣人寧死不從。
無論如何嚴刑拷打,這羣人都不肯供出其他餘黨。
蕭宸只能下令處死。
死前,這羣僧人視死如歸,高喊:「賢王萬歲!」
我看到這一幕頗爲震驚,忍不住問:「賢王蕭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自認自己是個寬厚之人,卻連翠玉這樣的奴才都管束不了,讓她臨陣背主。
賢王一介反賊,哪怕身死兩年有餘,卻能有這樣忠心的追隨者。
蕭宸遲遲沒有回答我,我驚覺自己失言,正要告罪,蕭宸忽然道:
「皇兄他——是個挺好的人。」
「皇兄?陛下還稱呼他爲皇兄?」
「哪怕朕割下了他的頭顱,也從不否認,他是朕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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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蕭宸的記憶裏,賢王蕭越是個好哥哥。
賢王是德妃所生之子,原本也是備受先帝關Ṭů⁵注的天之驕子。
可他八歲那年卻被太皇太后下了預言,太皇太后說:「蕭越日後會弒君篡位,衆叛親離。」
先帝因爲這一預言,對蕭越的態度驟然冷漠下來。
宮裏的人也因此對蕭越區別對待,如果說這些只是暗地裏的軟刀子,還不至於把人逼瘋。
預言的第二年,德妃病逝在一個雨夜,那個夜晚,陪在德妃身邊的只有賢王一個小孩子。
先帝苛責他延誤母妃病情,更怒斥他剋死了生母,是天生的災星。
失去了母親,又被父親厭棄,宮裏其他皇子皇女漸漸疏遠了蕭越。
三公主、五皇子和七皇子甚至開始欺凌蕭越。
三公主故意落水,說是蕭越推她下水,導致蕭越被皇帝關了三十天禁閉。
五皇子和七皇子聯合在獵場上做局,十歲的蕭越從戰馬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臉也毀了容。
先帝沒有苛責這三位皇子公主,只是徹底厭棄了蕭越,隨便賞了他一塊偏遠封地,讓他做了個不起眼的王爺。
蕭越去封地那年十四歲,九歲的蕭宸去送他。
那時蕭越雖然落魄狼狽,卻沒有怨懟之言,反倒是蕭宸憤憤不平:「分明是他們做得不對!」
蕭越反過來安慰他:「父皇只是忌憚我身上的預言,如果我的離開能讓父皇和弟妹們安心,我認命就是。」
聽到此處,我才明白爲何蕭宸會說賢王是個挺好的人。
若是常人,到這一步,早就怨恨命運不公、發瘋報復了。
「後來是因爲什麼,讓賢王做出那等極端之事?」
蕭宸輕嘆一聲道:
「皇兄去了北河封地,過了幾年太平日子,他娶了一個願意與他同甘共苦的王妃,還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北河城原本貧瘠,皇兄去了後,百姓的生活富足了起來。」
「原本一切都好,父皇卻突然忌憚起那則預言,他擔憂成年後的賢王遲早會如預言一樣殺入皇城,弒君篡位。」
「所以父皇尋了個莫須有之罪,在賢王生辰那日,以贈禮之名賜了毒酒,沒想到那杯毒酒卻被王妃誤喝,王妃七竅流血而死,那對三歲的龍鳳胎也因爲誤食其中的糕點中毒而亡。」
「皇兄這二十年的人生,喪母喪妻喪子,父親也形同虛設,手足以欺凌他爲樂,終於,他被逼瘋了,他借用北河封地上的人心,起兵造反,一路殺進皇城,殺入皇宮。」
「他殺了那時在位的皇帝皇后,把曾經欺凌他的三公主溺死在當年的荷花池裏,五皇子和七皇子,一個被挖面而死,一個被腰斬而亡。」
「殺到最後,皇室子弟只剩下遠在邊境的朕,和當日躲起來的小寧王蕭明,朝臣也被屠戮了大半。」
那些時日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以爲大啓要亡在賢王手中。
直到蕭宸從邊境帶兵趕回,隔着皇帝和羣臣的屍體,蕭宸便知道,他保不住蕭越。
蕭越兵敗那天,眼睛通紅地盯着蕭宸,提醒他:
「你記住,父皇母后,你的皇弟皇妹,都是因爲你回來得晚,才死在我手裏的。」
「我身上的預言成真了,蕭宸,你也逃不過既定的宿命!」
話落,蕭越揮劍自刎。
龍椅就在他身側,但他到死都不曾看過龍椅一眼。
或許他真正想要的從來不是皇權。
可是預言說他會弒君篡位,所有人都預設他是反賊,那樣苛待他、倒逼他,終於把人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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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發現,那些假和尚都是北河口音嗎?北河封地上的百姓很認賢王這位皇子。」
「縱然我知道皇兄有苦衷,可是他殺了太多人,如果想穩定局面,只能割下他的頭顱,震懾那些忠心亂黨。」
「七日後,頭顱取下,與皇兄的身體縫合在一起,祕密安葬。」
蕭宸突然問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朕行事極端殘忍?」
原來此間有這等因果。
從前我和所有人一樣憎恨賢王這個逆賊,如今卻爲他唏噓不已。
蕭宸對此事其實很愧疚,我溫聲安慰:
「憐憫兄弟是陛下的仁心,割頭顱示威是陛下的手段。
「爲君者仁義忠孝不可缺,雷霆手段也不可無。換成其他人,未必能比陛下處理得好。」
蕭宸動容,握住我的手:「頌月,你總能明白朕。」
「陛下有沒有想過,這一切的悲劇,都是因爲太皇太后的預言?」
蕭宸當然這樣猜疑過,可他自己也身負一則預言。
「朕雖不信怪力亂神,但皇祖母的預言,在過去五十年的時光裏,的確都成真了。」
他不安地從身後摟住我,撫摸我微隆的小腹。
「預言說,朕會克親絕嗣。」
他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朕絕不會讓你與孩子受到傷害。」

-25-
事情到了這一步,選妃也只是個過場。
正式進宮封妃前,我回了陸府,形同待嫁。
陸頌玉的生母賀姨娘哭着求我放過陸頌玉。
「姨娘,人總要爲自己踏錯的那一步揹負後果,頌玉如今只是幽禁,你若再糊塗下去,只怕連她的命也要害了去。」
賀姨娘當年是在我母親坐月子時,帶着身孕上門的。
她原是歌姬出身,母親不願與勾欄女子共事一夫,賀姨娘便挺着肚子日日在陸府門口鬧,鬧得母親月子中出血病倒,無奈妥協。
賀姨娘這才入了府,一年後陸頌玉出生,成了我的妹妹。
我身邊的翠玉,便是賀姨娘替陸頌玉策反的,若說賀姨娘無辜,倒也可笑。
賀姨娘知道一切都瞞不過我,心虛萬分。
「你自請休書離開陸府,否則別怪我無情。」
賀姨娘十分受寵,若是以前,我爹必然不肯休他,可現在陸頌玉犯下大錯終身幽禁前途全毀,而我即將入宮爲妃。
我爹是要看我臉色的。
父親休了賀姨娘,對我母親更好。
我在府中休養了三日,這三日在宮宴上對我落井下石的那幾家輪番拿着禮物登門來替女兒道歉,我通通不見。
很快到了進宮的吉日,我辭別父母,坐上華麗的轎攆。
進了宮門,卻見皇帝身邊的高公公上前引路:
「皇上在安樂殿等貴人,請貴人隨奴才來。」
去安樂殿的路上,我身邊的宮女侍衛無聲無息地走散了。
最後踏入安樂殿時,只有我一個人。
殿內沒有皇帝,只有太皇太后和兩個嬤嬤。
我察覺不對,轉身要走,殿門卻從外面被關上了。
太皇太后緊緊盯着我的腹部:
「你腹中之子是在安魂禮上與皇帝苟合得來的孽障,生下來必遭天下非議,只有你和胎兒一起死,才能保全皇帝的英名!」

-26-
我護着肚子:「皇帝的英名不需要女人的犧牲來成全。我腹中是陛下如今唯一的血脈!」
「血脈?」太皇太后譏諷地笑起來,「蕭宸是絕嗣克親的命!他這一生都不會有孩子!」
「太皇太后不會是想讓我一屍兩命,再來坐實陛下絕嗣的預言吧?所謂的絕嗣克親,究竟是天定的,還是你自己給陛下定的?」
太后被我戳中了痛處,讓兩個嬤嬤扯着一段白綾圍上來。
太后捻着手中佛珠,聲調冷漠:「等你死了,哀家會昭告天下,說陸氏女與皇帝在寺廟苟合,珠胎暗結後羞愧自盡。」
「哀家看蕭宸是真喜歡你,你一死,他必然心灰意冷,認定自己克親絕嗣,如此便會斷子絕孫。」
「太皇太后也是用一樣的手段戕害賢王和其他皇子公主吧?」
太后捻佛珠的手一頓,我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我聽說,每一個皇子皇女八歲後,太皇太后就會私下給他們批命。」
「是你告訴八歲的賢王,他未來會弒父篡位。如果我沒猜錯,你給三公主和其他皇子的預言是——他們會在成年後死在賢王手裏。」
「剛懂事的孩子,被自己最敬重的皇祖母用這等可怖預言恐嚇,尤其你還有聖女的頭銜在,誰心裏都會發怵恐慌。公主和皇子是因爲恐懼生出了惡念,急於自保而行事極端。」
「他們欺凌賢王,又倒逼賢王走入絕境,最終如預言一樣篡位弒君!」
「賢王是德妃所出,天之驕子,也可說是先帝最傑出的皇子。您對這個皇孫沒有半分疼愛,只想着毀掉他!」
「你給蕭宸的預言也是一樣的,你說他會斷親絕嗣,致使先帝並不重用他這個皇子。當日在紫寧寺,你原本是想算計小寧王和我,然後再讓陸頌玉在宮宴上揭穿此事。只要坐實小寧王和秀女有染,有賢王的前車之鑑在,蕭宸極可能將寧王賜死。」
「只要寧王死了,蕭宸在這個世上就沒有血親手足,正好印證他會克親的預言。」
「預言只要成真一半,蕭宸就會認定他也會絕嗣。」
「太皇太后,你所謂的預言,其實是詛咒吧?」
太皇太后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對我的詭異欣賞:
「好聰明的女娃娃,哀家布的這個局,把蕭氏皇族騙得團團轉,卻被你一眼看穿了。」

-27-
此時,白綾已經纏在了我的脖子上,只要一用力,我很快就會一屍兩命。
面對將死之人,太皇太后像是找到了可傾訴的對象。
「當年,我與蕭臨山在邊境一見鍾情,我用聖女的身份替他奪下皇位,可他登基後,卻因爲猜忌,滅了我西燕全族,還推說是雪災所致,上天註定了我西燕要滅族。」
蕭臨山,是蕭宸的皇祖父,先太上皇。
「我沒有揭穿他的謊言,只是在西燕滅國的那一刻,藥死我與他唯一的孩子。然後我裝傻充愣,繼續做他的寵妃,他死後我又成了太皇太后。」
「所有人都仰慕我年輕時聖女的風姿,皇室貴族都想從我這兒祈得未來的先知,可是他們不知道,在西燕滅國的那一刻,我口中的預言,就已經成了詛咒。」
「我詛咒蕭臨山的兒子死於壯年,我詛咒蕭氏最傑出的皇子蕭越被衆叛親離,我詛咒蕭氏所有人!我要蕭氏皇族所有人都不得好死!只有這樣,才能報我西燕滅國亡種之仇!」
太皇太后已是花甲老人,但她眼中燃起仇恨時,依稀能看清她年輕時的美貌與妖豔之姿。
「那羣孩子真可憐,他們在我膝下喊我皇祖母,他們崇拜我,相信皇祖母說的每一句話,他們到死也不知道,預言之下是詛咒,而這樣的詛咒,足以挑撥得他們手足離心!」
「蕭宸不會是例外!等你死了,我自會讓他親手處死寧王,到時,他就不得不接受自己斷親絕嗣的宿命!」
「動手吧,不能因爲這女娃娃聰明,哀家就手下留情,她身上懷中蕭氏的孽種,絕不能活!」
白綾猛地勒緊,就在我命懸一線時,安樂殿的殿門忽然從外面被踹開。
長劍砍斷了白綾兩端,我脖頸猛然一鬆,被抱入溫暖的懷抱之中。
「陛下?」
蕭宸來得很及時,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等在殿外。
「陛下都聽見了嗎?」
「聽見了。」
蕭宸被預言所迷惑,而預言的根源在太皇太后身上。
於是我故意落入太皇太后的陷阱中,讓蕭宸親耳聽見這些年所有的真相。
「皇祖母,五十年過去了,你就這麼恨嗎?」
太皇太后把玩着手中佛珠:「這串佛珠一共十八顆,每一顆都是皇室一條命, 每多一個被預言引上歧路最終死去的人, 我手中的佛珠就會多一顆。
「其中最大的兩顆,一顆是先太上皇,一顆是先皇,一個是我的丈夫,一個是我的丈夫最優秀的兒子,他們日日在我手中被我蹂躪。」
她忽然對蕭宸露出祖母的慈祥:「乖孫, 你不是好奇我每天唸的是什麼經嗎?我念的啊是西燕俗語的惡咒——我日夜誦經,只求讓蕭氏子子孫孫都永不超生!」
「可惜, 你與寧王註定做不來這串佛珠了。」
她猛地用力扯斷了佛珠,朝蕭宸無力地冷笑一聲:
「你應該感謝陸頌月,她救了你, 否則, 你與蕭越,都不過是哀家手裏另一個賢王罷了。」

-28-
蕭宸沒有辦法對太皇太后問罪, 否則就是違背孝道, 必遭天下人非議。
更不能將這等皇室醜聞公之於衆, 那將被後世史書詬病。
「皇祖母有心疾,許女醫其實是當年賢王爲了給皇祖母治心疾特地去民間尋來的醫者。」
太皇太后聽聞, 也只是冷笑一聲, 含淚罵賢王蠢。
蕭宸沉聲道:「晉許女醫爲太醫院院首, 命她爲朕的淑妃安胎,不必再管壽康宮死活。」
沒了許太醫的照顧, 太皇太后的命可預見地長不了。
小寧王想爲皇祖母求情, 最終沒有開口。
我問他:「太皇太后當年,也對王爺說過那些話嗎?」
寧王道:「說過。她說,賢王是天煞孤星, 我會死在賢王兄的手下。」
「這樣的話,皇祖母也對三公主、五皇子和七皇子說過, 他們心生恐懼,所以會那樣忌憚賢王, 甚至用盡手段把他驅逐出皇城。某種意義上, 他們是在自保,因爲皇祖母的預言, 總會成真。」
「那王爺不怕嗎?」
「我怕啊,但是蕭越皇兄經常給我糖喫, 父皇罵我笨時,只有蕭越皇兄會替我說話,我怎麼能用因爲沒有成真的未來而去懲罰那時已經對我很好的皇兄呢?」
也正因此,蕭明從未參與過少時那場針對賢王一個人的霸凌。
所以賢王殺入皇宮後, 蕭明成了他刀下唯一被留情的皇子。

-29-
我破了蕭宸的心魔, 被冊封爲淑貴妃。
八個月後, 我在許女醫的照料下Ṭũₗ, 順利生下皇子。
皇兒洪亮的啼哭聲徹底打破了蕭宸絕嗣的詛咒。
我化解了蕭宸身上的詛咒, 同時也爲自己改寫了命運。
皇子滿月時, 蕭宸下旨將我封后。
封后大典上,蕭宸與我攜手,接受百官祝福, 襁褓中的小太子樂得咯咯笑。
紫寧寺那日,蕭宸說會給我一個交代。
鳳凰于飛,和如琴瑟。
這就是他給我的答案。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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