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高中了

沈之清高中的消息傳來時,我在後院切豬草。
昨晚磨了刀,豬草切得細碎又整齊。
「你沒聽錯,阿盲家男人真考上了?」
消息是回鄉探親的李娘子傳出來的。
一向和我不對付的張婆娘這回也沒說難聽的話。
她們都知道沈之清看不上我。
我沒吭聲,默默停了剁豬草的手。

-1-
早過了春三月,地裏已有蛇鼠出沒,報喜官還沒來過屯裏。
我知道,沈之清不認我這個媳婦。
他怕我繼續纏着他。
要他帶我去京城,做他的官媳婦。
就連中榜的消息我也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她們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開始安慰:
「阿盲這人瞧着老實,倒比那誰有福氣,瞎了的眼好了,男人也考上狀元了。」
「噓,事都過去一年了,別提那晦氣玩意。」
她們勸我去找村長:
「阿盲不懂事就算了,沈家小子哪有得了功名就忘了醜婆娘的。」
我拿着小米糕去村長家時,村長喫完飯正坐在長板凳上剔牙:
「阿盲啊,豬都餵飽了?」
邊說邊收下我的糕點。
家裏那三頭豬是我替村長養的,村長想要殺豬了就得還回去。
當初他說只要豬下崽,那崽都是我的,我高興地接下這個差使。
可豬都進圈了才發現是三頭大公豬,喫得多。
我讓沈之清和我一起去找村長說理,我嘴笨,說不好,沈之清是屯裏最聰明的讀書人,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沈之清抱着書皺着眉,讓我趕緊把豬還回去。
村長不理會我:
「恁胡說,豬都會下崽,你養的不下崽,我還要追究你是不是沒用心?」
我沒法,日夜都坐在村長家大門。
周圍人指指點點,村長最後纔不得不答應給我一天一文錢的補貼。
沈之清知道後,嫌惡地擰眉:
「只會悍婦撒潑,胡攪蠻纏,你就這麼缺那一文錢?」
家裏錢都是沈之清抄書、撰文賺來的。
我做的糕點是屯裏公認的最好喫的,可去鎮上的路途遙遠,我好不容易做好的糕點背到鎮上一打開便發餿了。
我苦着臉向沈之清訴苦時,沈之清瞥了我一眼:「沒腦子,只顧得貪眼前小利。」
井子屯和鎮上距離太遠,我的這門好手藝賺不了錢。
可日後我和沈之清進京趕考是要花大價錢的,聽說京城光一個白麪饅頭就要三文錢,更不用說沈之清讀書要用的筆墨紙硯。
一個月只要餵豬便可以淨賺三十文,這錢可以用來買沈之清的書稿紙。
屯裏從外鄉來的教小孩識字的先生說以沈之清的才識日後定能入朝爲官:
「阿盲眼盲心不盲,還知道找一個好夫婿。」
沈之清聽後一愣:
「崔阿盲,你想太多。」
直到沈之清在縣城的同窗來找他共赴京城時,我才知道,自始至終,沈之清都沒打算帶我去京城。

-2-
沈之清同窗是鎮上的財主老爺的幺兒,姓馮。
馮少爺帶着婢女書童堵在家門口,兩匹大馬哼哧哼哧的喘氣聲驚得院裏的野貓夾着尾巴躲進柴火堆,院外的嗡嗡聲也小了:
「明日便要進京趕考,明流兄的行李收拾好了沒?」
覷到一旁因打豬草而灰頭土臉的我,馮少爺嘖嘖鄙夷:
「明流兄,這樣的奴僕可配不上你的身份。」
他一揮手:「彩月,從今往後,就由你服侍沈公子。」
馮少爺身後立馬就出現一個身着粉衫的小姑娘,年紀不大,一雙手白嫩水靈。
有錢人的奴僕也像養尊處優的小姐。
是天上的月。
我低頭偷偷將佈滿老繭的手背到了身後。
心裏有些難堪。
沈之清氣質斐然,一襲粗布衣裳也穿得像名貴的華服,我站在他身側,活像一個灰頭土臉的下人。
馮公子是沈之清的同窗。
我又給沈之清丟臉了。
沈之清向來不愛在外人面前解釋我和他的關係,他擺擺手:
「馮公子的好意我心領,這人我不能要。」
說罷他走向後院,我扯下髒衣服亦步亦趨跟了過去:
「你怎麼沒和我說,明天就要走?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不過貴重的東西我早就打包放在一處,要走也是能走,不過你得先讓我……」
我心裏着急,進門時險些被門檻絆倒。沈之清停下,沒有扶我,長身玉立在院裏高高掛着的紅燈籠下,眉眼疏淡。
我心裏莫名有些不安。
可沈之清沒有說些什麼,只讓我把家裏所有的積蓄拿出來。
我聽話地攀上臥房裏的大柱子,摸出藏在房梁後的錢財。
一共四十二兩又九百七十文。
接着我又從牀頭枕下摸出上個月從村長那裏得到的三十文養豬錢,忍不住高興邀功:
「沈之清,剛好四十三兩。」
到京城後,我再去找些紡織活計,不會沒錢喫飯的。
沈之清點點頭,抬手要朝我臉上摸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沈之清也覺得我很會掌家嗎?
髮梢微動,是沈之清取走了不知道何時插進我髮間的狗尾巴草。
沈之清果然心細。
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跳,就連肩膀處也開始發熱。
接着碧綠的細杆在碎銀銅錢堆裏劃了一道小小的傷口。
「阿盲,這一半歸你。」
我猛地抬頭,驚愕:「什麼···意思……?」
這是要分家?
沈之清依舊沒什麼表情,態度冷漠:
「你留在井子屯,我不會帶你入京,從今往後,你我再無干系。」
我下意識抓住沈之清的手,顧不上沈之清嫌棄的表情,無措:
「之清······」
柳盈盈說沈之清這人最是喫軟不喫硬。
她站在下着小雨的窗外委屈嬌聲一句「之清」,
沈之清就原諒了她爲了給小貓取暖而燒燬書櫃裏上百本古籍的事情。
柳盈盈是我上山砍柴救回來的,可她只和沈之清好。
後來在書上看到龍女酬恩的故事,爲了和我撇清關係,柳盈盈寫了一封報恩書。
沈之清看過,笑她多此一舉,將那一頁紙遞到我跟前:「救人當不圖報,阿盲,去燒了。」
柳盈盈長得和我們鄉下人不一樣,寫的字像她人一樣,纖細又好看。
我把它藏起來,早上喂完豬後,偷偷在小院子裏照着柳盈盈的字描紅。
有一回被柳盈盈撞見,她又是震驚又是好笑,捂着嘴巴不讓笑聲跑出來:「阿盲,你這雙手除了餵豬,原來還會寫字啊?」
「拿我的字練什麼,找你沈哥哥去。」
沈之清不會給我寫大字,他嫌我滿身豬騷味會污了他的小書房。
我聽過柳盈盈問沈之清和我的關係,沈之清當時神色輕蔑,只一句「無知蠢婦」便草草了事。
我努力學習柳盈盈當時委屈的神色,想讓沈之清收回說過的話。
可我不是能和沈之清探討書中策論的柳盈盈,也或許沈之清向來只對我喫硬不喫軟。
村頭三歲小兒都能明白的道理:東施效顰是傻蛋。
沈之清語氣開始不耐:
「阿盲,不要胡攪蠻纏。」
沈之清讀的是孔孟聖賢書,最不喜遇事只會無理取鬧的人。
「可是、可是你答應過阿爹的,會照顧我一輩子的。」
我抓着他曾經許下的承諾。
沈之清皺眉,愈加不耐:「老人家臨終所願,焉能不應?」
「阿盲,那只是權宜之計,做不得數。」
做不得數。
我重複着這句話,吶吶:
「沈之清,你又騙我。」
不過是因爲:
「那時、那時你還沒遇見柳盈盈。」
沈之清沒有回答,靜靜地望着我,不發一言。
從這時起,我就知道,崔阿盲做不了沈之清的媳婦了。

-3-
屋頂上的月亮很大很圓。
「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誰家後院像你一樣養那麼多蜇人的玩意?」
村長呸了一口濃痰:
「那個沈之清是看不上我們這小地方了,屯裏的東西每家每戶都是有份的,他既然不要,剩下的就該退回屯裏,由我分配給大家。」
村長一打岔,我忘了來找他的緣由,順着他的話:「那我要分靠近溪邊的小屋。」
那邊離山近,會有很多野花。
村長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話一樣上下審視:「崔阿盲,忘記自個身份了?」
我是沈之清父親順着屯外的那條彎鯉河救下的,是沈家的人。
當不了沈之清的媳婦,我還可以做他的妹妹。
村長聽了我的話,忍俊不禁:
「你沒和沈之清成婚,便不算過了明路,到現在你還是一個沒有籍戶的流民,我報官,你是要被抓走的。」
「這分地當然是沒你份。」
村長喝口濃茶,口氣隨便,像說一件普普通通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崔阿盲,你在井子屯是沒有家的。」
我愣住,定定地看着村長。
沈之清走後,許二柱沒和我說就借種了沈家靠近村口的田地,楊大娘養的大鵝總是跑來我院裏喫白菜,上山拾的柴總是隔三差五地不見。
村口的地本就離得遠少去,院裏的白菜我一個人也喫不完,我力氣大能撿很多柴火。
阿爹說過,大家都不容易,多餘的東西是可以分出去的。
我以爲大家最多是佔我多餘的東西的便宜。
原來是沈之清走了,我沒人撐腰。
大家都覺得我好欺負。
我有一點點難過。
明明也一起生活那麼久了。
我喫過王婆家的酸橘子,喝過張屠夫家的羊奶,穿過鄰家奶奶給我縫補的過冬的棉襖,幫摔傷手臂的木匠家裏收過稻穀,給種豆子的阿牛哥打過酒······
他們都誇我是好孩子。
自我有記憶起,有阿爹和沈之清在的河邊小屋子是我的小家,有大家都在的井子屯就是我的大家。
阿爹走了,沈之清走了。
他們就說我沒家了。
鼻頭有點酸,眼前變得模糊。
我想起很久以前月光下的阿啞朝我比劃:
「我們這樣的人,本就沒有家。」
村長哎呀呀跑來扶我坐下:
「有什麼好哭的,我這也沒說不幫你,你個小女娃,屯裏人都心疼的。」
我擦乾眼淚企盼望着。
村長整了整衣袖,乾咳一聲:
「你家蜂王鎮上有人看上了,我都替你談妥了,只要……」
我站起身,打斷:「我走。」
那是阿啞留給我的,誰都不能打我的蜂兒的主意。
「你還能去哪?」
我起身,背對着月亮:
「我去京城找沈之清。」
待我走到門外,聽見村長輕蔑的語氣:
「你個黑瞎子沒路引還能怎麼去?」
「怪我慈悲心腸,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考慮。」

-4-
我懷裏揣着一塊石頭和一頁紙,半夜翻進了李娘子家的後院。
李娘子從京城回來探親,明日便要趕回去。
我得讓她捎上我。
一落地,氣還沒喘勻,一條大黑狗嗷嗚一聲衝我撲來。
屋內的人也跟着匆匆跑了出來。
「貔貅,住口!」
我認出了那把嗓音,心神微漾,有片刻的失神。
黑狗的大嘴下一刻也覆上我的臉。
我看他似乎要拿棍子,只好出聲:
「李至情,是我,阿盲。」
貔貅的口水沾溼了我一整張臉,等我清理乾淨走出時,看到的便是燭燈下李至情略顯訝異的臉。
「阿盲,你能看見了?!」
我生來夜盲,生父生母大概是因這個緣故才拋棄我。
李至情一年前被迫離開井子屯時,我在夜裏還不能視物,沒去送他。
我點點頭:「突然就好了。」
眼前晃過一年前的景象,蜜蜂落在我窗前,我的眼前便湧起一片亮色。
這用醫術是說不通的。
那時Ŧũ̂₋沈之清知道時,也着實驚訝了一下,評價:「拙人享拙福。」
不願再執着這個問題,便問李至情:
「你何時回來的?」
「今晚,我接娘回京。」
短短一年未見,李至情身量漸長,長得越發好看了,是一個翩翩佳公子。
怪不得以前阿啞說他是我們屯最俊俏的男人。
天色漸晚,我和李至情說了打算:「你只管把我帶到京城,餘下的事我會想辦法。」
李娘子聽到村長的威脅後,竟然比我還氣憤:
「真不要臉吶,居然打得這種主意,我去和她說道說道。」
李娘子是屯裏的鐵娘子,一個人割稻採藥才拉扯大三個孩子,最見不得有人仗勢欺人。
李至情也點頭讚許:「這老頭,爲老不尊,我也去。」
說去就去,我算是明白李至情的性子是隨誰了。
我拉住他:「其實村長說與不說,我都要去一趟京城。」
李至情的表情瞬間哽住,像喫了大蒼蠅似的,細看之下還有幾分委屈。
他有什麼好委屈的?
李至情不滿,在我面前生氣:
「姓沈的這樣對你,你還惦記他?」
他生氣的樣子和貔貅生氣時一模一樣,背過身,又要趁人不注意時偷偷瞥一眼。
我捋摸着貔貅的狗頭,順毛:
「沈之清離開前欠我一個人情,我去找他要回來。」
李至情半信半疑:
「不是因爲你覺得他好?」
我捧起貔貅黑乎乎卻可愛的臉,笑了:
「他還沒你一半好呢,李至情。」

-5-
京城比阿啞說得還要繁華。
怪不得她總是那麼嚮往。
高樓大馬,才子佳人。
李至情送我去沈之清的狀元府邸的一路上都冷着臉。
高高的匾額下立着兩個大石獅子,門兩側站着僕人。
「我找沈之清。」我從包袱裏拿出帶了一路的玉佩交給矮個門房:「沈之清見了它就會明白了。」
玉佩水潤光滑,是個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
門房也識貨,一手接過,匆匆進去稟報。
李至情也不生氣了,奇道:「阿盲,你從哪裏搞來的這麼一塊好玉佩?沈之清爲何會認得?」
我拉住沈之清坐在一旁石階上:
「這是柳盈盈的玉佩。」
柳盈盈因爲找不到這塊玉佩,和沈之清發了好大的脾氣。
玉佩我在後山採蘑菇時撿到的,那時柳盈盈早已傷愈離開。
「沈之清說不定不見我,但他一定會見這枚玉佩的主人。」
李至情又哼一聲:「你倒是瞭解他。」
說着又奇怪:「柳盈盈是誰?」
「沈之清心上人。」
李至情一噎,轉頭看了我一眼,不理解我怎麼會說得如此坦蕩。
就好像不再在乎沈之清一樣。
門房很快出來,把我們領了進去。
再次見到沈之清,他穿着紅袍坐ŧů⁽在高堂,眉目一如既往的清雋。
面對我的出現,沈之清似乎並不驚訝。
他冷嘲:「阿盲,玉佩果然在你這。」
沈之清這時看到一旁的李至情,他的目光在我的和李至情的臉上游移半晌,皺起了眉:
「說吧,要多少錢?」
李至情一聽這話,眼瞧着就要發怒,我上前拉住他。
我對着沈之清搖搖頭:「我不要錢。」
沈之清不信,眼裏譏嘲更甚:「還想做你的官夫人?阿盲,你不···」
從前他說我德行有愧,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反正他只在私下無人的時候說。
如今李至情站在我身側,沈之清說我粗鄙,我有種好不容易穿上新衣裳,還沒來得及欣賞就被人扒下的感覺。
裏衣是縫縫補補的破爛,胳膊底下裂開一個大洞。
我總是追着沈之清跑,四處向人誇讚他的好。
我說沈之清爲人清俊,才識超羣。
我說沈之清對我很好,所以我喜歡他。
知道我不識字、不漂亮,沈之清從沒嫌棄過我。
小時候我被人騙到祠堂關起來,是沈之清冒着大雨淋溼整個肩膀來接的我。
我打了罵我瞎子的小孩一頓,那家人鬧上門來的時候,是沈之清把我藏在柴房,替我捱了阿爹的打。
······
我和沈之清很久以前也是好過的。
爲什麼沈之清會討厭我呢?
我絞盡腦汁想啊想。
對了。
因爲我在喫晚飯的時候當着阿爹的面說喜歡他,要做他婆娘,要給他生娃子。
沈之清當時氣得摔了碗筷。
我第一次見他那麼生氣。
嚇得看向阿爹。
阿爹摸了摸鬍子,一點也不害怕,笑呵呵道:「阿盲,他就這倔脾氣。」
阿爹不害怕,我也不害怕。
反正阿爹從小就告訴我:「阿盲是阿爹養大的,以後要給之清做媳婦的。」
我去鎮上找沈之清送新制的衣裳時,他的同窗回回都打趣我:「沈之清的鄉下媳婦又來了!」
阿爹說了許多遍,沈之清又對我那麼好,這話當然是真的。
說真話沈之清爲什麼要生氣?
真是的,害我還要走很遠的路去鎮上找趙婆婆補碗。

-6-
沈之清如今生氣也不摔碗了。
他坐得高高的,時不時飲一口茶,目光自上而下地看着我。
我急急打斷:「沈之清,你不要再說了!」
我補完他想說的話。
自己說自己不好,好像比別人說要好受一些:
「我粗鄙,貪小利,總想着攀着你這根高枝嫁入京城……不用你說,我都知道。」
沈之清放下杯盞,皺着眉。
我說實話:「我早就不想做官夫人了。」
沈之清已經有了柳盈盈,我不會再傻乎乎地跟在他後面跑了。
沈之清怔愣一瞬,似是不可置信,隨後鬆了一口氣,問:「那你要什麼?玉佩我會轉交盈盈,作爲回報,我可許你一個願望。」
沈之清已經找到柳盈盈了?
我能看出柳盈盈出自大戶人家,但她從來不會和我說自己的事,我只能聽她和沈之清交談的言語裏猜測她是京城人。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是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阿盲,你怎麼在這?」
柳盈盈輕快走到沈之清身旁,笑聲盈盈,語帶促狹:「來找你沈哥哥啊,要給他當媳婦?」
明明問的是我,可她看也沒看我一眼,嬌蠻靠在沈之清面前的案桌邊上,有恃無恐。
沈之清不會說柳盈盈無禮,在他眼裏,柳盈盈做什麼都是對的。
沈之清站起身,有些無奈:「盈盈,別再打趣我和阿盲了。」
沈之清求饒,柳盈盈這才滿意,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柳盈盈嬌笑道:「ŧŭ̀ⁱ我是什麼人?難道會和無知村婦拈酸喫醋?」
轉眼便看見沈之清手上的玉佩,滿眼驚喜:「之清,這玉佩你從哪裏找到的?」
沈之清笑着將玉佩遞給她,解釋:
「阿盲找到的,適才我還在問她要何獎賞。」
沈之清多說了一句,我知道他是在柳盈盈面前表示他和我沒有瓜葛。
柳盈盈和沈之清一樣,都懷疑玉佩是我救下她後貪心,偷偷藏起來的。
她垂眼看向手中玉佩,笑意漸斂,隨後輕輕一擲,玉佩落在桌上,發出清脆一響。
「不過是枚玉佩,阿盲既然願意歸還,那我也不追究阿盲行竊一事了。」
「至於這塊被人碰過的玉佩,我也不想要了。」
說罷看向我,神色驟然和婉,一派天真的樣子:「阿盲不要誤會,我不是嫌棄你,我一向不喜歡我的東西被人觸碰而已。」
從柳盈盈進門的那一刻,我便想起柳盈盈傷愈離開井子屯留下的話:
「沈之清,記得來找我,我不會等你太久」。
沈之清從一開始就知曉了柳盈盈的身世,所以才決定獨自入京,不再許我跟隨。
怕我纏着他,惹惱了佳人。
即使他知道我一個人在井子屯也許過得並不好。
李至情一進屋子裏便主動走向角落,此刻斜靠在柱角,一身風流,手裏握着一柄未開的紙扇:
「嘖嘖嘖,柳小姐就算財大氣粗,也不要暴殄天物啊,這玉佩你不要,要不給我吧,我正缺幾壺買酒錢。」

-7-
柳盈盈這才注意到角落裏的人,眼前一亮,聽完李至情說的話後,神色轉爲厭惡:
「一丘之貉!」
我沒讀過書,但我也知道柳盈盈是在罵我。
李至情只笑笑,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我和阿盲確實在一起,不過沒養白鶴,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我也看出來了。
李至情比我還不學無術,連個成語意思都不懂。
本來還有些傷心的,李至情這一打岔,又覺得無關緊要了。
沈之清聞言淡淡一嗤:「阿盲,你淨會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阿啞是,李至情也是。
我的朋友在他那裏從來都是一文不值。
李至情裝模作樣地嘆一口氣:「唉,我這樣不三不四的人,當然不配認得沈狀元。沈狀元合該結交柳姑娘這般明察秋毫的美人,空口白牙便在那冤枉好人。」
還在井子屯時,李至情和沈之清就不對付。
說罷刷一聲揮開紙扇,紙面上赫然寫着背信棄義四個大字。
柳盈盈氣急跺腳:「你……」
李至情冷哼一聲,無懼柳盈盈憤怒的眼神,牽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懵懵地走到沈之清面前。
李至情的大手覆着我的手背,掌心溫暖,一下子熨帖了我心中的緊張。
下一刻,李至情牽引着我拍了兩下沈之清的臉。
啪啪兩聲。
李至情挑釁地看向柳盈盈:
「柳小姐,這人也被我們阿盲碰過了,您還要嗎?」
柳盈盈一甩袖,像是從未受過這種侮辱,尖聲道:「沈之清,你看他?!」
沈之清垂下眼,似乎被這一巴掌打暈了。
在他眼裏,我從來都是被欺負的軟柿子,不會吭聲,更不敢觸碰他。
他看着我和李至情交握在一塊的手,突然說道:「阿盲,說你想要什麼?我給。」
胸口堵堵的,來之前我是想讓沈之清還玉佩之恩,可現在我不想了。
我轉看向柳盈盈,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嬌蠻。
深吸一口氣,胸前也漸漸平靜下來:
「柳盈盈,張家山上是我救了你,貴爲京都郡主,你不報恩嗎?」
我拿出當初練字用的報恩書,上頭柳盈盈的落款依舊清晰。
當今長公主親女兒的性命,應該比得上一個狀元夫人的虛假頭銜。

-8-
天還沒亮,我收拾好扁擔和竹筐,在東市口找到了一個好位置。
背靠一棵大柳樹,賣起了早起趕製的甜糕。
李至情站在我身側,像一尊面帶冷色的大佛,背對着我偷喫我的糕點,他一塊,貔貅一塊。
有想要買糕點的一看到他的臭臉便悄悄走了。
一早上一塊糕點也沒賣出去,我嘆口氣:「我自個能行,你快回去,兄長還等着你的幫忙。」
李至情大哥在京城開了個三樓高的酒樓,李至情平日便在裏頭管賬。
李至情低下頭,不喫了,悶悶不樂,像受了委屈的貔貅。
「你做得好喫,你要賣糕點,就來我家酒樓賣,包準賣得又好又快!」
沈之清從前也說我唯廚藝這點還入得了眼,他在書房溫書時,我會做各式各樣的糕點送進去,再出來時盤子總是一乾二淨。
沈之清應該也是喜歡的。
後來爲什麼沒再進去書房?
大概是因爲柳盈盈在書房看見了老鼠,啃壞了她做的畫布,我的糕點就成了吸引老鼠的罪魁禍首。
那之後,沈之清再不讓我送糕點:
「別再送這些沒用的玩意。」
沒有送糕點這個由頭,我進不去書房。
退後幾步放在書房門口的糕點,也沒人願意去喫。
原先蓬鬆柔軟的米糕最後會變成硬邦邦的白塊,最後全落入貪嘴的小貓肚裏。
阿啞說,美食是給懂得欣賞的人喫的,她總是用自釀的蜂蜜來換我的糕點。
沈之清不要。
我也不要給他了。
李至情慾言又止。
我知道他是爲我好。
我用一紙報恩書換了兩個京城的戶籍。
柳盈盈只訝異一瞬,便嗤笑:「果真是鄉下人。」
我救了柳盈盈,柳盈盈給了我官籍。
沈之清當時神色複雜:「崔阿盲,我不會佔籍京城,你不用白費功夫。」
聽說沈之清做兩年京官便要外任。
他去哪裏和我有什麼關係?
眼下糕點賣不出去纔是大問題。
我對李至情說:
「你幫我把蜂兒養在城郊,就已經是幫了我大忙。李至情,我還沒說多謝呢。」
「你再站在這,她們光顧着看你不買糕點,我生意還做不做了。」
李至情被我哄走了。

-9-
他走後終於有人問起糕點,是一個老伯,佝僂着背。
我看他外衣打着補丁,露出的手指皸裂,心軟,我切下一塊玉露糕,遞給老伯。
老伯擦乾淨手接了過來,他站在那沒有喫,向遠處招了招手。
不一會兒,一個綁着雙髻的小姑娘跑了過來,雙手環住老伯的腰,躲在背後,一雙貓兒眼,有些像故人,怯生生地看向我。
老伯賠笑道:「娃兒想喫,買給她嘗一嘗。」
女孩接過,咬了一口,露出好喫的表情,舉起手要老伯也喫一口。
我再切下一塊玉露,遞給老伯:「都嚐嚐。」
就算做不成生意,這世上又可以多出兩個人同時喫到美味的糕點。
老伯也跟着笑起來:「姑娘,給我包上兩塊!」
那小姑娘高興地眯起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喚着,沒說出一句話。
她也是啞巴?
我包着酥油紙的手一頓,幾乎有些顫聲:「她不會講話?」
老伯嘆一口氣:「娃娃小時候溺水,救上來後就不說話了,大夫說高燒燒壞了喉嚨。」
我心頭震顫,有那麼一刻,幾乎以爲是阿啞回來了。

-10-
那年鬧災荒,我和阿啞都是順着彎鯉河漂下來的女娃。
一個眼瞎,一個喉啞。
身爲村醫的沈之清父親留下了我,阿啞則是被屯裏養蜂人許正德抱養。
許正德沒媳婦,只有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
屯裏人說,許正德最先是要我這個身上裹着薄布、帶了姓氏與八字的,如果家裏人找來,他還可以敲上一筆。
知道我夜裏眼瞎後,嫌麻煩,他想要個養老的娃,又把我丟回河裏,這才被沈父撿到。
屯裏的小孩都不和我們玩。
啞巴決定和瞎子做朋友,只有她們兩個不會瞧不起對方。
「嘖嘖,沒人要的瞎子和啞巴又在一起了。」有人直接上手推搡,是張春,那些人的領頭:「瞎子,你們怎麼聊的,說給我聽聽?」
他們笑作一團。
阿啞在一旁眯着眼笑,抓起地上的泥巴一把朝他們臉上呼去,泥巴濺到了我的臉上。
然後從懷裏拿出手巾給我擦拭,牽着我的手往沈家走。
我纔不是沒有朋友。
後來還是打了一架,沒贏,額頭至今還留着一道傷疤,用長髮遮着。
我等着他們來算賬,可他們再不來鬧我,反倒是跑去欺負李至情了。
後來我才知道,因爲阿爹是屯裏唯一的大夫,沈之清又替我捱了打,他們不好撕破面子。
而李至情是家裏老幺,兄長大他許多,早早進城打拼。
那些小孩污衊人的話隨口而來,說他是李寡婦和張老賴偷情生下的。
「你和你娘一樣,沒皮沒臉的丟人玩意。」
李至情怒火上頭,當即和他們打了一架。
也沒贏。
倒在泥巴路上,鼻青臉腫,嘴角流血。
我把他拖回家裏,他握着拳,死死不鬆開。
我給他塗阿爹的跌打藥,味道太重,在書房溫書的沈之清皺眉來到我房裏,語帶指責:
「淨帶些不三不四的人回家裏。」
「阿盲,不要給爹添麻煩。」
我有些委屈,和他說了那羣壞小孩說的話做的事。
沈之清崇尚君子之道,他肯定會站在我這邊。
沈之清聞言沉默,半晌才道:「我去和父親說,以後你離他們遠點。」
不知道沈之清和阿爹如何做的,那些人果然不再當面說我們的壞話了。
李至情沒說謝我,往後上山路上卻總能見到他的身影。
因爲有他,我去一趟山裏可以揹回兩捆柴。
一捆大,一捆小。

-11-
李至情是李娘子的第三個兒子,大兒子在京城裏發了財,寫信來叫一家老小過去享福。
一家老小包袱都收拾好了,李至情卻杵在門口不走。
阿啞來和我講這個事時,阿啞笑得花枝亂顫,一雙貓兒眼彎彎:
「有情人,膽小鬼!」
我不解:ẗŭ̀ₜ「什麼有情人?還有,昨夜你是不是來我家了?」
沈家和許家比鄰而居,阿啞知道我夜盲,很少晚上來找我。
因爲夜盲,晚間喫完飯,我都會選擇早早洗漱上牀,儘量不給沈之清添麻煩。
昨晚相約鎮上賞花燈,鑰匙落在家中。
到家時眼前黑得像被黑布全部遮住,而身後似乎有一雙眼睛在死死盯着我。
心裏驀然湧上一股恐懼,我使勁拍門:
「之清,求你開開門,我害怕,有人……有人在看我!」
院裏一點微光下一刻也瞬間熄滅。
無人應答。
沈之清一定是睡着了。
身後似有腳步聲漸近,我嚇得摸黑翻牆,結果在門口摔了一跤,打碎了沈之清養在檐下的水蓮。
瓷缸破碎的聲音在夜裏清脆刺耳,身後喫人般的注視也不見了蹤影。
下一刻房門「砰」的打開,沈之清語帶怒意:「瞎跑什麼?大晚上還嫌不Ŧū́ₐ夠麻煩嗎?」
我怎麼大聲喊沈之清,他都不應,可水蓮花缸一破,他立馬就出來了。
手心紮上了破碎的瓷片,我有些難過:「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不見,心裏害怕,就忘記沈之清夜裏會把蓮花搬至門下,怕晚間驟雨傷了她。
蠟燭又點上了,我伸手要去收拾地上的殘局。
沈之清一把揮開:「滾,別拿你的髒手碰她。」
被瓷片劃開的手心打在一旁的柱子上,有點疼。
不過我沒掉眼淚。
沈之清說看到我的眼淚會心煩,讓我別當着他的面哭。
柳盈盈留下的東西沈之清總是不許別人碰。
這我早明白的。
我只是在想。
沈之清即便沒睡着,也不會給我開門。
昨晚睡前我似乎聽到了急促的拍門聲,可等我摸黑過去時,門外又沒有人。
除了阿啞,我想不到還有誰會在敲門的時候不做聲。
阿啞聽後一怔,瞪大眼睛,木着腦袋搖頭,表示不是她。
阿啞的臉色不太好。
下一刻,她卻告訴我:
「我想和李至情一起去京城,你幫幫我。」
這實在太突然:
「你怎麼了?」
阿啞靜靜地看了我很久,隨後突兀一笑。
「我想去京城看一看。」
她比劃着,眼裏有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從前阿啞聽人說起京城的繁華時,眼裏的嚮往如何都遮不住。
她說,總有一日要到京城看一看。
可再說這話時,她好像不開心。
我還要再問,阿啞的兄長許昆來了。
「啞巴,爹喊你回家。」
許昆幾乎不會來找阿啞,阿啞愣了一瞬,起身離開了。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能說會笑的阿啞。
如果知道,我不會讓她回去。
我會把她送得遠遠的。

-12-
阿啞溺水的消息是張春傳出來的。
屯外彎鯉河的水流進屯裏,名叫焦溪。
阿啞的屍體是在焦溪發現的,沒人知道阿啞是如何出事的。
張春吊兒郎當地說:「我喝酒回來,看見水裏有東西在撲通,還以爲是大魚,走近一看,嘿,是啞巴,等我喊人救上來時,人就不行了。」
他說這話時,阿啞青白着一張臉躺在溪邊的水草上,一動不動。
那張貓兒眼再也不能朝我狡黠地笑了。
再也沒人會拿着蜜罐擠在窗前,央我給她做玉露喫了。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揪住張春的領子:「你不是會鳧水嗎?你怎麼不救?」
悲傷心痛到極致,我使勁推了他一把:「還是說,是你把阿啞推到溪裏的?」
張春一向和我們不對付,如果不是他,我和阿啞早學會鳧水了。
他總是在阿啞下水時,抱臂站在一旁吹哨子。
阿啞羞怯,無論如何不肯再學。
張春呸一聲:「我喝了三大盅,如何下水?」
他破口大罵:「按你這麼說,誰看見誰都有嫌疑,我還看見村長,看見許昆呢,你怎麼不替啞巴去討公道?」
他說話時嘴裏還不斷湧出腥臭難聞的酒氣。
李至情趕來時,我和張春廝打一塊。
阿啞的屍體放靈堂一夜,許家便火急火燎地葬去地裏。ţū⁹
許正德長吁:「早知如此就不養了。」他惡狠狠地說:「淨做賠本買賣!」
阿啞除了我,沒有別的朋友。
頭七那天,我買了清酒,做了阿啞最愛喫的玉露糕。
我還買了很多很多紙錢,阿啞收到一定會開心的,她最喜歡買東西了。
回去的路上,碰上許昆買醉。
我本想無視,可下一刻,那張醉醺醺的嘴裏竟然說出了讓我渾身直冒冷汗的話。
「婊子,沒了貞潔還想立牌坊,死了好啊,死了好啊……」
阿啞落水前另有隱情?
驀然想起阿啞被叫回家時臉上怔愣的表情,那也許不是驚訝,而是害怕。
我渾身戰慄。
忍住上前找他質問的慾望,匆忙回了家。
當天晚上,我穿上阿啞最常穿的衣服,抹了雞血,爬上了土牆。
出門時還撞見了沈之清。

-13-
許昆喝了酒,還在睡。
睜眼的第一瞬見到的便是雙目流血的阿啞。
他慘叫一聲,躲進角落,又驚又懼:「你是誰?」
阿啞歪頭,露出血盆大口。
許昆的褲襠全溼了。
他哭喊着:「別殺我,別殺我,是你自己掉進水裏,我讓你躺下,你乖乖躺下不就好了。」
阿啞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慢慢向他靠近。
許昆恐懼地縮進牆角,胡亂揮手,驚懼到極點,竟演變成憤怒,他狂叫:「不過就山了你一次,裝什麼貞潔婦女,你來我家,就是來給我暖牀的。」
突然,他冒出一句:「沒這膽子,攔着我找那瞎子作甚?!」
阿啞驟然停了下來,院外的冷風忽溜吹了進來,揚起阿啞的長髮,露出一道經年的疤。
原來那天晚上,真有人在背後盯着我。
是阿啞用身體攔住了他。
阿啞的敲門聲,是求救吧。
眼淚簌簌落下,麪粉塗白的臉泥濘一片。
許昆嚇得跑出去,好巧不巧,正來到焦溪旁。
我在後面跟着,那麼平的地,他竟然也能跌一跤。
重物落水,也不過濺起一圓圈的水。
「阿啞,你看,我也沒碰他,他自己就掉進去了。」
許昆會水,焦溪不過及肩的水位,可那晚他卻嚇得無論如何也直不起腰。
一摸衣袖,阿啞給我做的香囊不見了。
等我回去找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許昆溺水的消息傳遍井子屯,大家都說是阿啞冤魂索命。
但也有人說,那天晚上在溪邊瞧見了李至情。
許正德去找李至情要說法,李至情推說不知道。
當天夜裏,沈之清罕見地出現在我房裏:「阿盲,許昆固然有錯,自有縣衙將他繩之以法,你一個女子,竟然下得了這般狠手。」
沈之清勸我前去認罪。
我問沈之清:「哪怕我會因此喪命?」
沈之清靜默半晌:「我會救你。」
那誰來救我們的阿啞呢。
我覺得有些好笑,沈之清竟然覺得我會殺人:
「我沒殺他,我只是沒救他而已。」
謠言愈演愈烈,我從家裏走向去縣衙的大道。
路過村口時聽到李至情離ẗú²開了井子屯。
走前給了許正德一大把錢,許正德便不再追究了。
畢竟沒影的事,屯裏人也不摻和了。
屯裏死了兩個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想,沈之清說我品行低劣大概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吧。
我想去京城的念頭也是這時候才起的。
李至情走的時候,是夜裏。
我沒去送他。
走前他交給我一個布包,囑咐我晚些時候打開:
「我早就想走了,大哥催得急呢。」
我剛想解釋,李至情便說:
「阿盲,別忘記我。」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打開布包,裏頭靜靜躺着一個粉色香囊。
有阿啞拙劣的歪歪扭扭的針腳。

-14-
「姑娘,這果子要幾錢?」
我回過神:「不用錢,我看小姑娘伶俐可愛,送予她喫的。」
老人家直襬手:「不用不用,我買得起。」
他做主給了我十文錢。
興許開了個好頭,這一天的玉露糕全賣完了。
第二天,我更加志得意滿,做了比昨天更多的糕點。
可這回,無論如何也賣不出去。
一有人上前問價,旁邊便竄出一絡腮鬍大漢抱臂站在一旁,態度惡劣,再無人敢上前了。
我不知得罪了誰,晚間時候還下起了大雨。
我只得收攤,躲在檐下避雨。
有好心人告訴我:「商行的糕點鋪子聯合一起,專請人對付你這種賣的便宜的小販。」
「姑娘,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你啊,唉!」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李至情領着他的兄長來了。
他們像是沒看到我,路過柳樹,進東市好一會纔出來。
這之後,絡腮鬍大漢不見了。
接連幾天,我在柳樹前賣糕點都沒人阻撓。
東市裏莫名傳起一股謠言,說是京城大酒樓東家的弟媳婦在東市大柳樹下賣糕點。
而且這之後每到正午,我的糕點總會被同一個客人包圓,問及原由。
那客人便說:「我家主人喜歡。」
這一定是李至情乾的事!
入京一個多月,我暫住李府。
當天晚上,我等到李至情回來,揪着他的衣領:「你和大哥是不是幫我說情了,還說···還說我是你的媳婦!」
我漲紅臉,有些難以啓齒。
李至情的臉轟地變紅,結巴道:「我……我我我沒說。」他急於辯解:「我就說了你是我家裏人,我纔不會說你是我媳婦。」
靜了一瞬,李至情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又大聲解釋:「我不是說你不配當我媳婦,我是說」李至情自暴自棄:「我是說,你可以當我媳婦嗎?」
這下輪到我的臉頰冒熱氣:「媳婦是想當就當的嗎?」
李至情急得原地踱步:「別人當然不行,你就可以!」
他的聲音太大,把我驚住了。
我的心從來沒有像這樣撲通撲通亂跳過,有些喘不過氣,拉住李至情的手,我吶吶:
「李至情,我好像生病了。」
李至情大驚,也不爭論媳婦不媳婦了,轉身抱着我就去找大夫。
大夫把完脈,一臉欲言又止:「無妨,過於激動罷了。」
我尷尬地垂下頭不想接話。
李至情道過謝後便牽着我的手走出藥房。
我想抽回手,可李至情的手攥得緊緊的,像攥着很重要的東西似的。
我想起糕點的事,還是有必要和李至情說一聲:
「你和大哥幫我說情我很感謝,可是,你不能把我的糕點全買光啊?你想喫,我可以給你做的。」Ŧù⁾
聽到我可以專門爲他做糕點,李至情的嘴角逐漸上揚:「我是時常派小二去買糕點,你說不行就不行吧。」
他頓了一瞬:「等等,我從未讓人買光。」

-15-
正午,客人又來了,再次包圓了我所有的糕點。
「您慢走!」
我抄近道跟着客人來到了朱雀街。
沈之清的府邸就在這附近。
聽說近來他當衆忤逆朝中重臣,仕途不順,多是賦閒在家。
我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個不可能的想法。
過了一會,那客人和一個挑着食盒的僕役便在我眼皮底下敲響了沈府的側門。
沈之清竟然就是那個神祕客人!
我翻牆進去時,沈之清還在書房。
我徑直推開了門,書房裏只有他一個人。
案桌上放着一盤我的糕點,已經喫了大半。
「這是做什麼?」
愧疚嗎?幫扶弱小嗎?
沈之清默了一瞬,第一次做這些事,還被人抓包,他有些不知所措:「你知道了?」
我不解:「爲何這樣做?」
「京城的糕點太甜,不符我口味,我一直沒和你說過,你做的糕點很好喫。」
我看着沈之清,他還是如從前一般清冷,眼裏似乎多了許多溫柔。
大抵是錯覺,他的溫柔只會爲柳盈盈顯露。
沈之清,我從來都高攀不上。
當初說我糕點不值一文的是他,如今說我玉露美味的也是他。
可這同一個籠屜蒸出來的玉露糕不及我專門花心思爲他做的糕點的十分之一細心。
如今我的小攤有了很多的回頭客,有人還託問李至情,爲何午後不見崔娘子。
我不再需要沈之清的誇讚了。
沈之清現在做這些事只會讓我困擾。
我冷着臉:「我不需要你的施捨,別再來了。」
沈之清似乎沒想到我會這般說,一貫平靜的臉上竟有些急色:
「這不是施捨,我只是想爲你做一些事。」
「那日聽到你和李至情的傳言時,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也許我真正想要的······」
我握緊雙手,想不清沈之清是以何種心境說出這些話。
我追着他跑時,他看不上我。
我不想再和他有瓜葛時,他偏偏又黏了上來。
「你不是還有柳小姐嗎?」
他爲柳盈盈捨下我時,可曾想過我在井子屯過得好不好?木門老舊了可有人修繕,鄰家大鵝會不會偷喫我地裏的白菜,村頭無賴會不會欺負一個寡居在家的女人?
他從未想過。
沈之清怔住,以爲我是介意柳盈盈的存在,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向我解釋:
「曾國昨日派使臣求親,聖上已決定將郡主送往曾國和親。我和她,本就清白無二。」
一時間,我有些愣住。
柳盈盈有那般刁蠻任性的性子無非是寵出來的,聖上待其如親女,竟也要走上兩國聯姻的地步。
沈之清是否又是因爲柳盈盈的離開纔想起皇城腳下還有我這號曾經巴巴追求他的人。
那個從來說我上不得檯面的沈之清竟然也會眉目殷切地望向我,想要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那這些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要做別人的退而求其次。
更何況,我早就不喜歡他了。

-16-
又是一年春三月。
我到京城也已一年之久,有了一間小小的店面,賣出的糖糕品類也增加了許多。
我的手藝終於賣出了好價錢。
三月十九,是個好日子。
李至情爲我的小店掛上紅綢緞,說是圖個喜慶。
今日一律半價,客人往來不絕,才一上午,就幾乎賣出全部的糕點。
眼看即將售罄,作坊安在小店後頭,我急忙跑去廚房搗鼓。
竈膛添把乾柴,火苗簇簇燃燒,撈出浸泡許久的紅豆加入些許蜂蜜熬成細砂狀的蜜色膏泥。
糯米粉淋過溫水,在手下任意揉搓成想要的大小。
麪糰裹着綿密的紅豆泥團成一個個圓球,最後撒上一把桂花。
上籠時,正午的陽光正透過窗欞映照着嫋嫋升起的白色水霧,從煙囪盪出來的白煙裹挾着香甜的氣味飄向遠方。
一眨眼,眼前驟然黑下來。
下意識抬頭一看,是沈之清站在窗外攔住了日光。
上回沈府一別,沈之清便不再派人買我的糕點。
我以爲他那樣自傲的人,被我這個他看不上的上不得檯面的人拒絕,他一定會主動切斷和我的來往。
出乎意料的是,沈之清像沒發生過這事情一樣,隔三差五地來買,也不說話,站一會便走。
沈之清愣愣站着:「我還以爲你和李至情要成婚了。」
小鋪掛了紅綢,沈之清便以爲是我要辦喜事。
我眯起眼:「一邊去,擋住我的好日頭了。」
沈之清像聾了耳朵一般繼續站着,吶吶:「阿盲,我不要紅豆餡的。」
語落,還不待我回應。
沈之清身側突然竄進一人,將沈之清擠出窗口。

-17-
李至情像一頭巡視領地的貔貅,要我十足的偏愛。他不客氣道:
「我就喜歡紅豆餡的米糰子, 阿盲是給我包的。」
沈之清口味清淡,不喜過甜的糕點,從前做米糰子時,我給他的餡料是加了一勺蜂蜜的黃豆粉製成的餡泥。
每當我做出新糕點讓沈之清嚐嚐時,他總會一臉不耐:「阿盲, 我沒時間和你鬧。」
李至情恰恰相反,什麼甜喫什麼,每次新品都是他搶着第一個試喫, 爲此專門寫了一冊糕點反饋實錄。
李至情說完還不罷休,突然搖頭晃腦吟詩道:「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問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近來我也讀了些書, 知道這是何意, 羞紅了臉,揮着籠布就要趕他出門。
李至情當着沈之清的面圈好地盤,這才志得意滿地離開。
沈之清靜靜地立在一旁看我和李至情嬉鬧, 漸漸垂下了眼眸。
「阿盲, 你當真要和他在一起?」
我納悶地望向沈之清, 不知道他是以何種立場質問我:
「是又如何?」
沈之清眼中的自得與平靜被打碎,隱隱有些失控:
「他只是一介商賈, 阿盲, 你不是最想做官夫人了嗎?」
他攥着我的肩膀用力,沉聲道:
「我可以娶你。」
想不到這句我曾經夢寐以求的話,竟會在此刻輕而易舉地得到。
可我的心裏掀不起一絲波瀾。
就像放過頭的點心,入不了食客的眼了。
「可我早就不想做官夫人了。」
我先前就和沈之清說過了, 他記性可真差。
沈之清愕然:「你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此刻也有些懷疑屯裏教書先生的說辭了, 沈之清真的有那麼聰明嗎?
有些事情, 乾脆今日一併講清,免得次次受煩擾。
「我從前是要做你的官夫人,你也從來不問我緣由。」
「我今日告訴你, 因爲做你官夫人, 我便可以進京。」
「替阿啞看看她心心念唸的京城是何模樣, 我還要告訴她, 京城的確有收留廢疾者的救濟署,我前日剛領了一個身患耳疾的姑娘來鋪子裏做幫工。」
我的糕點鋪子是要幫助許許多多和我們一樣的人。
我最後說道:「沈之清, 沒有官夫人的身份, 我也去得了京城,更不需要仰賴他人在京城活下去。」
沈之清,我早就不用遠遠地追着你跑了。

-18-
沈之清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至情興高采烈地衝進來:「阿盲, 木匠師傅到了。」
糕點鋪掛了一塊匾, 紅布扯下的那一刻,現出四個鑿刻的泛着金光的大字:
「阿雅糕鋪」
李至情穿得比我還喜慶, 叉着腰, 小心翼翼問:
「這雅字是不是錯了?」
我抬頭望着這塊牌匾, 心中思緒萬千。
「就要這個雅, 雅緻的雅, 高雅的雅。」
這是阿啞心目中最想成爲的雅。
阿盲,我想換個名字,你覺得這個雅字怎麼樣?可他們都笑我。
我到京城去, 這樣換個名字,誰也不知道。
嘿嘿,我聰明吧。
「聰明!」
我的阿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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