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間

高考後,一向戀家的我選了離家兩千公里的大學。
爸媽憤怒咆哮,「就因爲一個房間?」
對。
作爲一個家境小康的獨生女,家裏三套房。
而我長到十八歲都不能擁有自己獨立的房間。

-1-
十八歲生日宴上,我當着全部親朋好友大聲許願。
「我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小房間。」
場內安靜下來,有親戚不敢置信:
「沒有自己的房間?這麼大的閨女總得有個隱私吧。」
「她還是獨生女呢,我家兩個孩子捨棄了客廳也要分出三間臥室。」
我不顧我爸媽瞬間變了的臉色,大方一笑:
「對,我就是沒有自己的房間。」
我爸艱難地擠出笑容:
「這孩子開玩笑呢,我們就一個女兒,家裏有三套房子,會少了她的房間嗎?」
我媽拼命朝我使眼色:
「小糖是在逗我們玩,快重新許個願望。」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鄭重道:
「爸媽,我十八歲了,我真的很想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
場內再次安靜,親戚們面面相覷,繼而神色複雜地看向我爸媽。
雙方都在體制內,經濟尚可,對外是寵女兒人設的父母,家裏居然沒有親閨女的一個房間?
奶奶忽然哭起來,「是我的錯,我霸佔了我孫女的房間,我這麼大年紀活成了兒孫的累贅。」
我心中有些不忍,奶奶雖然對我一直淡淡的,但同屋住了十幾年,我對她不是毫無感情,我今天的做法是不是過激了。
在猶豫間,我的臉忽然被甩了重重一巴掌。
我爸揚着手,在旁邊喘着粗氣。
「不爭氣的東西,還沒咋樣就開始嫌棄你奶奶了。」
我媽手足無措地來攔我爸,又擔憂地查看我的臉。
「小糖,有話回家說,爸媽難道不會答應嗎?」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
其實我Ťűₘ也短暫地擁有過自己的房間。
可我六歲那年爺爺去世了,奶奶被從鄉下接來我家。
我家是個兩居室,爸媽一間房,奶奶只能和我一起住。
我想擁有自己的房間,從六歲開始抗議到現在。
可我每次提出自己的要求。
他們都一笑而過。
要不就敷衍我:
「你和你奶奶都是同性,有什麼避諱的?再說了,你東西不夠放,我們可以多打兩層櫃子。」
可我需要的是獨立的空間啊,一間只屬於我的房間呀!
繁重的學業下,我需要有個能釋放壓力的地方。
我希望我的房間裏放滿了我喜歡的東西,而不是奶奶的各種營養品和各種灰撲撲的衣服。
奶奶睡覺打呼嚕,會磨牙,老年人起夜多,我經常睡不好,白天打瞌睡。
高考那三天,奶奶終於被二叔接走了。

-2-
我以爲一切都結束了,我終於能喘口氣了。
就在我在心中憧憬,把房間佈置成喜歡的樣式,再邀請同學來參觀時。
奶奶就被送回來了,因爲我的高考結束了。
我空歡喜了一場。
我以前甚至卑微地向爸媽提出:我可以在廁所、廚房或者陽臺弄個小隔間的。
只要一個私人空間,哪怕狹窄一點,有點氣味,我都不在乎。
我媽用看不懂事孩子的目光盯着我,嗔怪道:
「你是我們唯一的掌上明珠,怎麼可以睡廁所和廚房呢,這說出去多沒面子啊。」
我爸也笑呵呵地摸我的頭:「傻孩子,如果我同事知道我堂堂教導主任讓閨女睡廁所,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正是知道抗議無望,我纔在今天決定破釜沉舟一下,說不定爸媽被親戚們說動,會給我弄個小房間。
我更想提醒父母,我十八歲成年了,不是小孩子,我需要物理意義上的私人空間。
這真的是一個癡心妄想的要求嗎?
酒店鬧哄哄的,我爸雙眼通紅瞪着我。
似乎打我一巴掌依然不足以讓他解氣。
而我媽和一衆賓客拉着他,在勸說ṱŭⁱ着什麼。
我感覺什麼都聽不清,臉火辣辣地疼,我捂着臉跑出了酒店。
晚風將我混沌又悲傷的腦子吹得清楚了一些。
路邊萬家燈火,我心裏空落落的。
和我關係一向冷淡的表姐劉丹給我發消息:
【小時候我還羨慕過你,你父母都是體制內,收入穩定,不像我爸媽擺攤,賺點辛苦錢,只夠供我喫穿。】
的確,從小我擁有最時新的裙子,補習班也是挑口碑好的。
在學習和生活方面,我爸媽似乎從不吝嗇。
在同齡人抱怨有弟弟妹妹要分享零食和玩具時,我還慶幸過自己是獨生女,父母ẗüₗ唯一的掌上明珠。
所以面對家裏沒有我房間這件事,我甚至會安慰自己,父母或許有自己的考量。
畢竟以他們的能力和財力,給我弄個房間是很簡單的事。
我沒有回覆,劉丹的消息繼續發過來:
【不過我很早就不羨慕你了,想知道爲什麼嗎?】
我將手機關機,沒有回覆劉丹的落井下石。
我坐在橋上,河水在夜色下昏暗得看不清底。
就像我忽然看不清父母對我的感情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警笛聲。
我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注意到橋的對面此刻圍滿了人。
我媽站在人羣醒目的地方大喊:
「小糖,我們其實早就決定換房子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快下來好不好?」
我爸也眼圈發紅,拼命扇着自己的臉:
「對不起,爸爸不該打你,爸爸是一時衝動啊。」
我看了看自己,原來我坐的位置離河水如此近,似乎一伸腿,就掉下去了。
所以鬧了個大烏龍。
我給警察道了歉,快速走下橋。
我爸媽緊緊抱着我,似乎我是什麼失而復得的寶貝。

-3-
「小糖,你是爸爸媽媽最愛的寶貝啊。」
「對,我們明天就去把新房子定下來。」
我沒有解釋,如果以後我真的能夠擁有自己的房間,就讓他們誤會一次吧。
拋開房間這件事,他們對我在其他方面對我確實無可挑剔。
爸媽帶我重新喫了一頓飯。
是我愛喫的麻辣火鍋。
爸媽都喫不了辣,卻含笑又溫柔地看着我喫。
一個給我倒飲料,一個替我擦嘴。
我們彷彿是最相愛的一家三口,而我是唯一的中心。
隔壁桌的幾個女孩對我投來羨慕的目光。
此刻我享受着爸媽對子女的全部愛意。
我帶着熬出頭的滿足和一絲不服輸回覆了劉丹:
【我爸媽決定換房子了,繼續羨慕我吧。】
劉丹遲遲沒有回覆。
我想我贏了,劉丹該爲自己的話自慚形穢。
我甚至後悔自己今天太沖動,讓父母丟了面子。
明明他們已經打算換房子,他們心裏並不是沒有爲我考慮的。
這一晚奶奶也被小叔接走了,但衣服和生活用品還在。
我知道她還會繼續住在我家。
但無妨,我可以再忍忍的,畢竟我已經忍了很多年,黎明就在眼前。
我第一次在我的小房間裏。
一邊刷劇,一邊喝着可樂,無所顧忌地發出笑聲。
垃圾我想扔哪就扔哪,左不過早上收拾一下。
我穿得清涼,把腳擱在桌上,不用擔心會走光。
我還從櫃子最底下翻出學校男生給我寫Ťų⁺的告白紙條。
我肆無忌憚地欣賞着,大聲讀出來。
第二天去看房時,我比父母還要興奮。
他們ťŭ̀₋看中一個很適合養老的小區,附近有社區食堂,環境也很清幽。
只是這個小區剛開發出來,因爲價格不貴,地理位置好,很快被搶購了。
我們看的時候就剩下幾套三居室和兩居室。
有個三居室,樓層不高,三個房間都很寬敞。
唯一的缺點就是連廊,採光可能沒那麼好。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爸媽的臉色。
發現他們臉上並沒有出現明顯的不滿意,徹底鬆了一口氣。
我開心地在最小的房間裏轉圈圈。
我想這裏可以擺放我的小牀,我還要在這裏放個大衣架,掛我喜歡的漢服,不用擔心有奶奶的衣服夾雜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我還可以在櫃子上放很多手辦,不用擔心奶奶會因爲老眼昏花給我摔壞了。
銷售拿着合同:
「瞧小姑娘這麼喜歡,叔嬸趕緊訂下來吧。」
我爸媽對視一眼,連連擺手。
「早上走得急忘記帶卡了,下午再來籤吧。」

-4-
看完房子,正好我們學校羣發了消息,說可以填報大學志願了。
我爸笑着問我:「你的分數也能上本地的重點,週末還能回來住。」
我媽拉着我的手,「對啊,閨女長這麼大都沒離開過我,話說我還捨不得。」
我靠在我媽懷裏,「我是媽寶女,爸寶女,我說過我不會離家超過二十公里的。」
爸媽相視而笑,笑聲爽朗又自豪。
我知道,今天的我們都很滿足,以往的齟齬徹底煙消雲散。
就是,父母和子女之間哪有隔夜仇呢?
晚上我正刷着手機,正好刷到今天的銷售在朋友圈發了新動態:
【五號樓又賣掉一套,開心。】
我的手忽然頓住,五號樓都是大兩居室,銷售刻意強調過的。
看房子時,銷售大哥估計想拓展業績,也順道加了我的微信,那時候我爸媽正在門裏小聲探討房子的結構,並未注意。
他的動態是下午三四點發的,正是我爸媽去付定金的時候,我本來也想一起去,我媽卻捏着我的臉。
「瞧我閨女這麼水嫩,不能曬黑了。」
我還撒嬌讓他們回來時順道給我帶冰激凌。
我媽因爲不知道我想要哪個口味,把所有口味都買回來了。
我當時還開心地發了朋友圈,配文:【最愛我的爸爸媽媽。】
我定了定神:
可萬一我聽錯了或者記錯了?
我壓住砰砰直跳的心,跟銷售打了招呼。
銷售心情很好,很快回復了我。
「咱叔給你挑了個大房間,還是你們本地人心疼閨女啊。雖然只有兩個臥室,但你們一家三口住很合適了。」
我的心直直往下沉,腦子一瞬間空白。
劉丹的消息此刻也發過來:
【曾經你媽勸我媽再生個兒子,我就不羨慕你了。】
【我是真正的獨生女,而你只是政策性獨生女。我不是炫耀,只是想讓你看清真相而已,但顯然,你很笨。】
明明不是這樣的,我拼命搖頭。
萬一是奶奶不打算繼續住我家裏?
或許她有其他的打算?
抱着這最後一絲僥倖,我一步步走出房門。
我爸媽正坐在沙發上按着計算器,一邊商量:
「這套房賣的錢可以抵新房的餘款。」
「新房可以拎包入住,傢俱什麼的都不要了吧。」
他們看到我,立刻朝我招手。
「小糖,你一起來幫我們算算賬,你年輕腦子好使。」
我儘量用最尋常最平靜的語氣問。
「奶奶還會和我們一起住嗎?」

-5-
我爸頭也不抬,隨口答道:
「那當然,我是長子,要承擔你奶奶的養老責任的。」
我媽微微皺眉,卻什麼也沒說,繼續用筆算着什麼。
一些我忽略的細節赫然浮現出來。
我奶奶有兩個兒子的。
我媽也曾經抱怨過,爲啥我奶奶不去我二叔家。
我爸說:「侄子是男孩,和我媽一起不方便。」
我媽就再也沒提及。
我媽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性格。
她曾因爲我爸出差忘記給她帶當地特產而大發雷霆,逼着我爸坐長途車再次買一遍,才結束這件事。
自從奶奶搬過來,舅舅再來我家打秋風,我爸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兩人也鮮少爲了各自的原生家庭吵架。
他們之間似乎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我就是那個可以犧牲的砝碼。
「我就不配擁有自己的房間嗎?爸爸媽媽,我們家不是沒那個條件,爲什麼偏偏委屈我呢?」
我再也壓制不住委屈和怒吼,吼完後,渾身顫抖,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嘩嘩直流。
面對我的崩潰和憤怒,我爸媽卻顯得異常平靜。
我爸搖頭嘆氣:「你知道了?」
我媽拿紙巾給我擦眼淚,嗔怪道:
「你上大學回來住不了幾天的,何必浪費一個房間。媽媽告訴你,三居室採光不好,沒陽光很影響身體健康的。」
「那個大兩居房間都朝南,格局也好。說句難聽的,你奶奶年紀放在那了,等她去了,以後還不是隻屬於你的房間。」
我媽絮絮叨叨的,我只捕捉到一句話。
「何必浪費一個房間」。
「所以在你們心裏,覺得我是女兒,遲早要嫁出去,是外人,不配有個房間,或者格外留個房間也是浪費。如果我是男孩子,你們會給他一個獨立的房間嗎?」
屋裏死一般寂靜。
此刻我才理解劉丹的話,呵呵,政策性獨女。
多麼諷刺啊,我引以爲傲的獨女身份,只是父母的迫不得已。
我的爸媽都是體制內,不能因爲生二胎生兒子丟了前程。
他們雖然只有我這唯一的女兒,但他們心中依然有個「隱形兒子」。

-6-
我爸媽終於放下手中的計算器和筆。
我爸先反應過來,帶着被戳穿心思的難堪和憤怒:
「不孝女,養你這麼大就爲了質問我們?
「人家山區的女娃娃書都沒得讀,早早就嫁人給家裏還債,你還挑三揀四的,真是慣壞你了。」
我爸吼完一直喘氣,我媽一邊給我爸倒水讓他喝下,一邊責備地瞪我:
「你這孩子,怎麼又鑽牛角尖啊。」
「媽,舅舅家的新學區房你出了不少力吧,你的侄子能讀重點學校了。」
「爸,小叔家的兒子聽說要讀民辦本科,你負責高昂的學費嗎?」
我爸媽的臉有瞬間的不自然,但很快轉爲憤怒。
「你舅舅就一個兒子,當初前程重要。」
「你堂弟是我們李家唯一的根,以後是你的孃家人,你別陰陽怪氣的。」
我笑了,笑得前俯後仰,眼淚糊了一臉。
我親自打破了自以爲是的真相:我是家裏享受全部寵愛的獨女。
我媽擔憂地拉着我爸。
「咱閨女怎麼了這是?」
我爸冷哼一聲,「都是你慣的,女孩子隨便養養得了。」
我媽不服氣:「你怎麼不隨便養養你那不成器的侄子,公辦本科都沒考上。」
我爸嗆聲:「你弟弟家兒子又有多厲害,才小學就考不及格。」
兩人爭執起來,沒注意我已經回了房間。
可能大鬧了一場,我的情緒反而平靜下來。
我打開電腦,把志願全部改成了兩千公里外的北方。
此處不留我,自有留我處。
晚上爸媽像沒事人一樣,敲門喊我去客廳喫晚飯。
察覺到他們略帶不自然的目光。
我看着桌上我愛喫的飯菜,和以往一樣興奮尖叫,給足了他們情緒價值。
「哇,晚飯很豐盛,你們的廚藝可以比肩大廚師啊。是慶祝我們即將喬遷新居嗎?」
爸媽對我表現的「毫無芥蒂」很滿意,兩人相視一笑,小聲嘀咕。
「我說嘛,咱閨女和我們哪有隔夜仇,就是小孩子心性,這不就好了。」
「是是是,這纔是我們不漏風的小棉襖。」
我爸喝了一點酒,慈愛的目光看向我:
「小糖,以後讀了大學每週都回家喫飯,爸爸做你最喜歡喫的菜。」
我媽一邊端茶,笑着搖頭:
「瞧你把閨女慣的,到時候又賴我身上。」
而我急着喫飯,沒空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嗯嗯」。
「瞧,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都是你寵的。」
「咱就一個寶貝,能不寵着嗎?」
我也跟着他們一起笑,顯得沒心沒肺。

-7-
我們的親子關係似乎比以前更親密了。
因爲我高考成績很優異,我父母的同事總是邀請我們一家三口聚餐。
美其名曰,讓他們傳授育兒經。
我爸的學校還出了表彰信,我媽的科室也發了獎勵。
我爸滿面春風,我媽也似乎年輕了十歲。
直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前一晚,我又被帶着參加飯局。
我爸的好兄弟酒意上頭,話顯得多。
「我就說還是生閨女好,在本地讀大學,以後嫁在本地,父母有個頭疼腦熱的,照顧也方便。哪像我家臭小子,心野啊,非得跑一千公里以外。」
「按照慣例,在哪讀大學留下來工作的機率很大,我老了可沒人照顧了,哎,還是女兒貼心。」
我爸連連擺手,眼中的得意都快溢出來了:「怎麼會,兒子女兒都一樣貼心。」
我媽給我剝蝦,一邊偷偷瞄着對面的表姨。
就是劉丹的媽媽。
「你知道你表姨嗎,居然讓唯一的女兒跑到東北讀書,敢情還嫁到東北啊,他們兩口子都有高血壓,萬一哪天出事了,兩個老人家怎麼辦喲,還是我家小糖貼心,一輩子做爸爸媽媽的小棉襖。」
她說着故作親暱地來捏我的鼻子。
我媽聲音不小,整桌人都聽到了。
特別是表姨,臉色十分不好看。
我爸不輕不重地責怪我媽:「就你話多,來來來,一起喫酒。」
劉丹正巧坐在表姨身旁,她冷笑了一聲,忽然站起來朝我敬酒。
「以後就是我的學妹了,不和我碰杯?」
我媽遲鈍又詫異的目光朝我看來。
我知道瞞不住了,但我也沒想瞞着。
我淡淡道:「我報了哈工大,估計已經被錄取了。」
我媽拍了我一下,「你和你表姐一起逗我們的吧,誰不知道你最粘着爸爸媽媽了。」
我爸也笑,「傻孩子,你哪喫得慣麪食啊。」
酒席繼續,大家繼續玩笑,可氣氛明顯沒有之前熱烈了。
尤其我爸媽,頻繁走神。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結束,回家的路上。
我爸先開口了。
「小糖,你報的是本地的大學吧。」
我媽斜了我爸一眼,「我家小糖最聽話了,你不知道嗎?」
兩人齊齊看向我,眼中有期待和一絲……
忐忑。
我眨眨眼,「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只會讓你們憤怒罷了。
他們都鬆了一口氣,開始聊找個好日子搬新家。
第二天早上,郵遞員送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8-
我媽就像我那天抱着最後一絲期待,想問買房有沒有給我留出房間的不安一樣。
她虔誠地禱告着。
我爸甚至閉着眼拆開郵遞包裹。
可現實不會因爲他們的意願而發生改變。
「哈爾濱工業大學。」
七個燙金大字。
像鞭子一樣狠狠打了他們的臉。
那種感覺,估計就跟我得知他們最後買了兩居室的新房一樣。
帶着被欺騙的不可置信。
我媽跺腳,痛心疾首:
「孩子,我們那麼信任你,給你自由,沒幹涉你的志願,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
那是自由嗎?那是他們對以爲自己能掌控一切的自信罷了。
我認真給她分析:
「媽,如果我在本地讀大學,我每週必然會回家,然後繼續和奶奶睡在一起,到點就要關燈,不能熬夜,玩手機不能發出聲音,我不能和好朋友聊天說話,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我爸的眉毛幾乎豎起來。
一副沉痛的樣子。
語氣也十分失望:
「所以就是因爲一個房間你就欺騙父母,拋棄我們?」
我點頭:「對,就是因爲一個房間。」
我媽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那你可以睡我們屋啊,我和你爸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們陪你聊天,熬夜,甚至一起打遊戲都可以。」
我搖頭。
剛開始奶奶和我一起住,她打呼我睡不好,我確實暫時睡在了我爸媽那屋。
剛開始我還很興奮,又能像小時候一Ťüₚ樣和爸爸媽媽一起睡覺了。
但是夜裏,我爸媽會偷偷說話,觀察我有沒有真正睡着。
然後發出奇怪的聲音和牀劇烈晃動。
我慢慢懂得是怎麼一回事,又羞憤又害怕。
很快找了個藉口搬回和奶奶一起睡了。
「孩子,我真的不知道你會這麼介意啊。不就一個屋子嗎?」
「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再換房子,還有兩套房子我們十年後就收回來了,那兩個房子大,有四個房間了,你想睡兩個房間都可以。」
我媽急得語無倫次。
是因爲房間嗎?也不完全是吧。
家裏還有兩套房子,可他們一口氣就和租戶簽訂了十幾年的出租合同。
壓根沒想過自己會搬回去。
我家現在的房子其實也不小,客廳完全可以隔開一個小房間,他們覺得麻煩,因爲不能在客廳看電視劇了。
後來哪怕犧牲一點採光,他們都不願意爲我將就一下。
他們真的愛我嗎?
愛是常常覺得虧欠,恨不得把最好的給她。
我忽然想起來我爲什麼和劉丹不對付了。

-9-
有一年我去她家玩,那時她家條件不算好。
一家三口住在城中村,還是和別人合租的。
我表姨特地請人用木板隔開一個房間,裏面都是劉丹的各種玩偶娃娃。
我當時不知爲何就哭了。
可能那樣破舊的環境下,居然有一間滿是粉色的小房間。
這對我衝擊力太強了。
回頭我媽還一臉鄙夷地告訴我爸,「那旮旯地方還搞出個小房間,笑死人了,還在咱閨女條件好。」
其實哈工大一直是我心儀的院校,但是因爲距離我打了退堂鼓。
我更擔心遠離父母,他們那般疼愛我,我走了會不會難過。
但可能我多慮了——
我可能沒那麼重要。
我爸把錄取通知書撕碎,放言威脅我。
「你敢去讀,我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也不會給你交學費和生活費。」
我媽期期艾艾。
「閨女,要不復讀一年吧,東北那地兒冬天很漫長又冷,你不會習慣的。」
我收拾好早就準備好的行李箱,朝外走去。
身後是我爸的怒吼聲和我媽的哭聲。
下樓時,正好遇到回家的奶奶。
雖然多天不見,她見到我並沒有像見到堂哥那般眉開眼笑。
她神情淡淡地說:「我去你小叔家,你叔嬸三天兩頭地吵架,還是你爸孝順,你家我也待得舒服。聽說你爸媽換大房子了,這次讓他們買個大牀,我和你擠在一起也睡不好。」
我苦笑了一下,下了樓。
我待在劉丹家的小飯店裏幫忙,雖然談好每個月只有兩千工資,但包喫住我很滿意。
我爸媽放話,說我開學前如果不回家,就再也不會管我。
他們似乎喫定我了,畢竟在他們眼中,我從小嬌生慣養,油瓶倒了都不會扶,能喫得了打工的苦?
表姨也勸我。
「你要不回家吧,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他們說的都是氣話。」
劉丹冷嗤,「媽,你別干涉別人,我們只要按時給她發工資就好。」
我並不介意劉丹說話難聽,畢竟她央求了表姨好久,表姨才願意收留我。
見我沒主動求和,我爸媽特地都請了假,帶着各自的侄子出門旅遊。
他們四人去了我念叨許久的川藏線。
這是我計劃了許久,還做了攻略,打算填完志願和父母一起去的地方。
朋友圈裏,爸爸拉着堂哥,媽媽摟着表弟,都笑容燦爛。
我爸給我發信息。
「本來這些是屬於你的。」
我媽沒說什麼,只顧給我發一路上的風景。
我剛收拾完好幾張桌子,擦去手上的油漬纔回復。
「祝你們玩得開心。」

-10-
可我並沒有我想象中那般堅強,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我打開水龍頭,朝臉上衝水,直到衣領都溼透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我急急跑回裏間換衣服,外面的客人已經催促着上菜了。
我顧不得傷心,重新忙碌。
爸媽旅遊回來,很快和我碰了面。
他們帶着堂哥和表弟來表姨的小飯館喫飯。
堂哥手裏提着水果三件套電子產品。
表弟穿着新球服,品牌運動鞋。
媽媽點了表弟愛喫的菜,爸爸拿着菜單讓堂哥點菜。
堂哥有些不自在,朝我招手,「小糖一起坐下喫飯吧。」
我爸冷哼一聲,「別管她,好日子不過自找苦喫。」
我穿着油膩膩的圍裙,頭髮也沾滿了油腥。
我的樣子讓我媽瞬間紅了眼。
「小糖,跟媽媽回家吧,復讀班我們給你找好了,你基礎那麼好,就再辛苦一年。」
堂哥忍不住插話。
「大伯母,高考可能會改革,復讀可不是簡單的事,很折磨心態的。」
表弟更天真。
「復讀是啥,表姐要留級嗎,好羞羞呀。」
氣氛安靜了一瞬,我媽退而求其次。
「那咱考 211,本地的 211 也有好專業的,再不濟讀個普通本科。」
我媽猶豫不決的樣子讓我覺得可笑。
我就真的笑出聲來了。
「誰說我要復讀了。」
我爸猛拍桌子。
「隨便你,我話放這裏,你如果去東北,我們不會出一分錢,你不會覺得你那兩千元能負擔你的學費和生活費吧。」
劉丹走過來,推開我:
「你現在不是大小姐,只是我家員工,快去給客人上菜。」
我趁機溜到廚房躲清淨了。
臨近開學,我私自填寫志願的事在親戚間鬧得沸沸揚揚。
讓我爸媽這對在外自詡「教女有方」的家長着實丟了大臉面。
他們開始破罐子破摔。
說我嫌棄我奶奶,不想和老人待在一起,才偷偷選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學校。
這是他們教育的失敗,如果我先認錯,還是他們的好女兒。
這招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依然沒有影響到我。
我沒有回家向他們求饒。
眼看復讀學校報名快截止了。
我媽先坐不住了。
多日不見,她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五十歲這個數字在她身上真正具象化了。
而前幾個月她陪我逛街時,人家還以爲她是我的姐姐。
我心中難受。
我有瞬間懷疑我是不是傷了他們的心。
我是一個很不省心的女兒。
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瞬間,很快被我壓下了。
我媽拉着我,聲音帶着乞求。
「小糖,你真的想去讀書就去吧,有空就回家啊。房子我們打算退了換成三室的,只是損失些定金。」
我臉上並沒有我媽期待中的欣喜若狂。
原來對一個東西的執念也是有期限的。
現在我更憧憬北方的雪。
作爲南方人還沒見過可以裝徹一座城的雪呢。
「媽,我聽說現在住的學區房,你和我爸曾經因爲學位要給舅舅家還是小叔家大吵過,你們誰都不服誰,所以ṭù₀我才得了這個便宜。」
我媽錯愕了一瞬,「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沒深究,我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

-11-
我寬慰她:「放心吧,我放假會回來的。」
我提前去了哈爾濱。
我媽最終給了我一筆生活費,囑咐我不能讓我爸知道。
我也做到了我的承諾。
因爲放假我回家了。
我真的擁有一個獨立的小房間了,他們給我打造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大衣架來掛漢服。
還弄了個透明的展臺放我的手辦。
可我對漢服的喜愛也消失了,對手辦也沒了興趣。
遲來的東西就像過期的藥一樣,再重要也毫無意義。
我更願意花時間做兼職攢錢,那讓我更有安全感。
我一直在考證書,學業也越來越重,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爸比我媽更加不安,他主動問我:
「畢業打算留在哪裏工作?」
其實這幾年我們相處還算可以,時不時能聊一些學業相關的東西。
我忽然想逗逗他們。
「我喜歡北方,可能會留在這裏。」
那邊顯示輸入中,卻遲遲沒有消息。
很快聊得來的親戚都給我發消息。
大多勸我回家鄉找工作的。
連劉丹也來勸我。
「你爸媽雖然過分了點,但是他們這幾年老了很多,你爸的血壓一直降不下來,你媽腰間盤突出,經常要去按摩。要不你回來工作吧,偶爾照應他們一下。」
我媽是最後給我打電話的。
「老家也是一二線城市,能找到你合適的工作,我們也快退休了,到時候能給你做飯,多方便啊。」
我沒接話,我媽聲音帶着隱隱的責備:
「如果因爲一個房間,你和我們置氣,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父母與子女之間哪有隔夜仇。」
我忽然產生一個惡劣的想法。
我聽到自己說:「如果你們過戶其中一套房子給我,我就回家就業。」
我媽爲難,「可現在住的房子是我和你爸的養老房。」
我又調皮了一下:
「不是還有兩套嗎?就給我一套唄。」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
「白眼狼,就是想要我們的房子,我偏就不給了。」
我爸不再中氣十足的聲音,卻依然讓人聽得耳朵生疼。
我媽趕緊解釋。
「小糖,你是女孩,以後嫁人了婆家會準備房子的,女方出房子就成倒貼了,會讓人笑話的。」
我接話:「所以那兩套房子,你們決定一套給表弟,一套給堂哥?對了,說不定你們早就過戶了,嗯,很公平呀。」

-12-
「小糖,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
我掛了電ŧũ̂⁾話。
我想的哪樣呢?
我堂哥叫李光宗,我表弟叫劉揚名。
名字都是我爸媽取的。
而我叫李糖,生活的調劑品而已。
他們可能愛我,但更愛「隱形的兒子」。
但人家有親生父母,不需要他們來噓寒問暖,只能從其他方面來「愛」他們了。
於是多餘的關愛就便宜我了。
我以爲自己起碼會歇斯底里一下,但我很平靜。
接受父母沒那麼愛你,好像也不是很難的事。
雖然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意識到。
我後來也沒留在東北,有一點我媽說的沒錯。
東北沒有適合我專業的工作。
我去了魔都,離家鄉也有一千多公里。
我優先找了一家提供公寓的單位,幹滿十年,這套小房子就是我的了。
我對獨屬於自己的房子這件事似乎有了執念。
在寸金寸土的魔都,這是很豐厚的待遇了。
自此我算落了根,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
一有空我還是會坐飛機回家。
只是工作不比讀書期間,除了年假,我幾乎抽不出其他時間回去。
所以每年我就只能過年回去待三四天了。
聽說我小叔和舅舅家已經搬到了我家原先出租的那兩套房裏。
我上門拜年時,我爸媽緊張地盯着我,似乎生怕我會大鬧。

-13-
可我很安靜,和小時候一樣乖巧。
爸媽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可這樣的我,他們依然不安心。
我話很少的小叔說給我介紹了對象,讓我有空去見見。
我初中都沒念完的舅舅建議我考本地的事業單位,說很有前景。
我敷衍的態度讓我爸媽沉了臉。
畢竟我快三十了,於找對象和考公來說,都是沒有優勢的年紀。
我爸清咳了一聲。
帶着些許驕傲,大聲宣佈:
「如果小糖願意回來找對象或者考公務員,我就把我們的養老房過戶給她。」
我爸這幾年蒼老很多,出現了很多慢性病。
我媽總是腰痠腿疼,發作起來只能躺牀上。
他們渾濁的、帶着期待的目光緊緊盯着我。
似乎在等我歡呼雀躍地點頭答應,像小時候一樣撒嬌。
「爸爸媽媽對我真好。」
可我只是夾了一筷子菜,喫完了才慢悠悠地說。
「我也有事要宣佈,我已經和男友領證了, 新房也買好了,由於不打算辦婚禮,所以先前沒通知親朋好友。」
我爸媽怔怔地看向我。
似乎我說的話很難理解。
他們臉色很快蒼白起來, 整個人都在發顫。
我媽毫不顧忌地在大年初一這天掩面痛哭:
「怎麼會這樣, 這是爲什麼啊?」
可我一點都沒有報復成功的快感。
心裏鈍鈍地痛。
父母和孩子之間的博弈從來沒有贏家。
我給我媽擦乾眼淚,柔聲安慰:
「我已經會獨立規劃自己的人生了, 這是好事啊。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和我一起去上海的。」
我媽拼命搖頭,眼淚混着鼻涕。
「不是的啊, 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該是哪樣了?
我沒有興趣知道。
我爸也用袖子擦了擦臉, 嘴脣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小叔和舅舅一家低頭, 不知在想什麼。
爸媽最終不願意跟我一起回上海,他們習慣了沒有冬天的南方。
在我生下女兒那一天,他們第一次來到了我的家裏。
魔都房價居高不下,我和丈夫咬牙纔買了小兩居。
我媽小心翼翼問我,帶着些許難堪問我,他們住哪。
我伸手指着窗外的旅館:
「給你們定好房間了, 離我這近,很方便。」
「如果你們要長住,我附近還有一套小公寓。」
最終他們沒待幾天就回去了。
我爸有支氣管炎, 秋冬季節只能待在南方。
我媽春夏就腰痠腿疼, 只能窩在家裏。
我丈夫覺得我對父母太過冷漠。
即使談戀愛時候我告訴過他。
關於「獨立房間」在我青春期一度成爲我的心魔。
他不解,「不是都過去了嗎?」
對呀, 都過去了。
我也沒做錯什麼啊, 我只是留在了我喜歡的城市而已。
後來我爸得了重病,我請了假, 又安頓了女兒, 急急趕回去。
我爸媽的侄子們來看望幾回, 但他們的父母也不年輕了, 各自還有小家,沒法陪牀。
我陪了一週,決定請個護工。
我媽剝着橘子, 狀似無意地開口:「你表姨上次做手術, 你劉丹表姐照顧了整整一個月。」
劉丹嫁在了本市, 她家和對象家一起出錢, 合起來買了個聯排。
雙方父母都可以過去小住。
我爸呵斥我媽, 讓她閉嘴。
繼而轉向我,他笑得苦澀, 眼中有淚花閃爍:
「路上小心, 我這邊沒問題的,我和你媽的退休金夠請一個高級護工了。那個路途遙遠,沒事別飛了。路上小心, 青雲。」
對了,我讀大學就改叫李青雲了。
我也可以追求自我,志向遠大。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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