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請自重

爸媽在我去參加研究生考試的路上,告訴我身世之謎。
「知知,考完試你先別回家。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的親生女兒要回來了。」
我以爲爸媽在開玩笑。
我哥卻抱抱我。「知知,是真的,以後你不能喊我哥咯。」
見我臉色蒼白。
爸媽笑了。「這孩子,該不會以爲我們的親生女兒回來了,她還可以繼續賴在這個家,喊我們爸爸媽媽吧?」
我哥像以前那樣寵溺地揉我腦袋。「傻知知,快醒醒,以後我們只能做陌生人咯,明白嗎?」

-1-
站在考場門口,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還沒從自己竟然不是爸媽的親生女兒這件五雷轟頂的事中回過神來。
前一秒還在幫我檢查准考證、考試專用筆帶沒帶齊的哥哥紀北,已經拿手在我面前晃晃,嗤笑。
「不是,知知,你這什麼表情?
「你該不會是不同意我親妹妹回家吧?
「可她纔是真千金,你只是假千金,冒牌貨。
「你這些年霸佔着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內疚?還想和她搶?」
可我纔剛剛知道自己的身世,連緩衝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腦子裏還是早上我爸親自下廚,祝我一舉高中。
我媽不顧嚴寒,穿上旗袍祝我旗開得勝。
我哥推掉重要的會議,親自開車送我來考場的幸福畫面。
他們怎麼前一秒還對我關懷備至,下一秒就用看惡毒假千金的表情,警惕地防備我,告訴我以後就是陌生人了?
我只能死死地咬住牙關,心寒得在滴血,還要強顏歡笑。
「沒有,恭喜你們一家團圓。
「我先進去考試了。」
紀北臉上的防備終於化作寵溺,拍拍我的肩膀。
「這才乖,快進去吧,好好考試。」
我媽指着她一身漂亮的旗袍說:
「知知,當年媽媽就是穿着這身旗袍,你高考才一舉奪魁的。
「相信媽媽,這身戰袍肯定能夠保佑你研究生也能一舉高中。
「哦,呸呸,差點忘了,已經不能說媽媽了。
「知知,以後你就喊我阿姨吧。
「來,先改口喊一句阿姨給我聽聽。」
我媽用炙熱期待的眼神,期待從我口中聽到阿姨兩個字。
可面前的女人是我喊了二十三年的媽媽啊。
我鼻尖酸得厲害。
眼淚拼命忍着纔沒滾落下來。
喉嚨很堵,脣瓣幾度張合,一個字都喊不出來。
他們卻好像沒看見我的情緒在崩潰的邊緣。
我爸竟然端着一臉笑催促我。
「知知,快喊叔叔阿姨啊。
「你要是現在不習慣改口,等我們的親女兒回來,她會多心的,那孩子心思敏感,我們不能傷她的心,知道嗎?」
我整個人猶如被推向無間地獄,心都要死了,萬念俱灰。
艱難地擠出四個字:「叔叔,阿姨。」
我爸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表情,似鬆了口氣,朗聲大笑。
「哈哈,這就對了麼,以後就這麼叫。」
我媽用力抱抱我。
「寶貝知知,快進去考試吧,一定要考個好成績。」
這一刻我特別想歇斯底里地咆哮:
【真想我考個好成績,爲什麼不等研究生考試結束再告訴我?
【現在告訴我,我還能好好考試嗎?】
可是我什麼都問不出口。
只能拖着漂浮的步伐走進考場。
轉身之際,強撐的眼淚再也繃不住,大顆大顆掉下來。
怎麼擦都擦不完。
入場安檢時,老師發現我眼睛又紅又腫,問我怎麼了。
「同學,任何事都沒有考研重要,快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
我拼命忍住眼淚,點頭。
都說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
而我還沒有上岸,倒是先被家人斬了。
真諷刺。
其實,何必這麼急着和我撇清關係呢?
多等我兩天,讓我心無雜念地參加完研究生考試不行嗎?
我攥緊手中的簽字筆,心疼到麻木,卻不得不直面現實。
他們找到了真千金,不想再要我這個女兒和妹妹了。
好吧,那就如你們所願。
我不會死皮賴臉不肯走的,等兩天的研究生考試結束,我會立刻離開這座城市,永遠消失在你們面前。

-2-
上午 8:30-11:00,第一場考試是思想政治理論。
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想想這一年爲了考研喫的苦,就算天塌下來也要保持冷靜,不能被糟糕的心情影響考試。
終於做完全部題目,走出考場。
在寄存點取回手機才發現,我爸把我從家族羣裏踢出去了。
他還單 Q 我解釋:
【知知,上午考得怎麼樣?
【你這麼努力,叔叔相信你一定行的。
【對了,叔叔把你從家族羣裏踢了出去。
【主要是怕你尷尬,畢竟夢潔和我們纔是真正的一家四口,你肯定覺得待在裏面不自在,又不好意思主動退羣,叔叔就個做好人幫了你一把,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知道嗎?】
我胸口堵着一股鬱氣,不上不下。
怎麼,難道我還得感恩戴德,感謝我爸善解人意,把我踢出家族羣,讓我避免尷尬嗎?
真可笑。
我以爲自己擁有最幸福的家庭。
從小到大,我沒有遭遇過重男輕女,爸爸愛我,媽媽疼我,哥哥寵我,我生病的時候,全家人都會圍着我急得團團轉,噓寒問暖,恨不得替我受罪,難道那些點點滴滴的親情都是假的嗎?
因爲沒有了血緣關係,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不理解。
忽然有輛車開到面前,紀北拉開車窗看着我。
「知知,怎麼哭了,難道沒考好?
「不應該啊,你這一年不是都在用心複習,日日熬夜苦讀,爲了考研,發高燒都要在急診室裏背書。
「按理說這場考試對你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我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趕緊擦掉。
佯裝淡定地解釋:「題都做完了。」
紀北臉上的表情如釋重負。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快上車,我帶你去喫飯。」
路過商場時,紀北把車子停在外面,拉着我去化妝品專櫃。
「知知,你最喜歡什麼套裝的護膚品?放心大膽地買,我付錢。」
我被涼透的心微微有些回暖。
「哥,不用,我不缺護膚品。」
我哥習慣性伸手揉揉我的頭髮。
「傻知知,不是給你用,是讓你挑最喜歡的護膚品套裝,送給夢潔做見面禮,她想見見你,中午喫飯一定要我把你也接過去。
「快挑啊,別傻站着,就挑你平時覺得最貴最捨不得買的。
「上午我和爸媽去高鐵站接夢潔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緊張,我第一次給親妹妹做哥哥,生怕妹妹感受不到我對她的喜歡,這套怎麼樣?這套呢?太難選了,要不全都買回去讓她自己挑?」
我整個人都僵化了。
所以紀北不是特地去考場接我喫飯的,而是爲了討真千金夢潔的歡心?
我鼻子酸澀得厲害。「哥,我可以不去嗎?」
紀北微微皺眉。
「爲什麼?知知,難道你不喜歡她?
「你是不是對她有敵意?
「覺得她不該出現,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我拿了一套最貴的護膚品遞到紀北的手裏說:「沒有,海藍之謎的這套很多女孩子都喜歡,我就送她這套吧。」
紀北去付賬的時候,我買了明天晚上去帝都的飛機票。
我不能再在這座城市待下去了。
每一次呼吸,我都感覺窒息得快要死掉了。
我想去投奔在清華大學教書的陸教授。
她是我媽最好的閨蜜,也是我的乾媽。
一直叫我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她的研究生。
她曾說:
「當年要不是你媽手速快,你早就成我女兒了。
「當不了女兒,就當我的學生如何?
「一日爲師終生爲母,乾媽會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的。」
到今天我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原來當年我爸媽因爲丟了女兒思女成疾。
於是去孤兒院領養了我。
我給陸教授發微信。
但是直到我隨紀北到了飯店,都沒有等到陸教授回覆我的消息。

-3-
我和紀北到飯店的時候已經快一點了。
下午的研究生考試兩點開始,但需要提前半個小時進考場。
我算算時間,根本沒時間留下來喫午飯。
所以推開包廂門前,我和紀北說了情況:
「哥,進去把禮物送給夢潔,我就得坐車奔赴考場。」
紀北心疼地看我一眼。「你不喫點再走嗎?」
「我等會兒在門口買兩個麪包在路上喫吧,時間真的來不及,從這裏坐地鐵去考場差不多就要半個小時,我沒時間耽擱了。」
紀北同意了,卻忽然話鋒一轉:
「知知,在夢潔面前別喊我哥,記得喊我紀哥。
「畢竟她纔是我親妹妹,我不能給她一種既要又要的錯覺,在你們兩個人之間,我只能選一個,而我必須得選她,知道嗎?」
我蜷緊手心,強顏歡笑。
曾經疼愛我的哥哥,只剩下對我的防備。
「抱歉,是我忘記改口了。
「你放心,以後我就把你當作陌生人,再也不會喊你哥了。」
說完我自覺倒退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恰好有服務生端着菜餚魚貫而來,差點撞到我的後背。
紀北一把將我拉到他的身邊,還衝服務生說:
「看着點路,差點把湯灑我妹妹後背,她今天有重要的考試,耽誤了時間你賠得起嗎?」
服務生連連說抱歉。
我慘笑,原來紀北還知道今天的考試對我很重要。
可他又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心窩子裏捅刀子呢?

-4-
紀北推開包廂的門,示意我進去。
包廂裏已經坐着三個人。
我爸,我媽,和一個正在被他們噓寒問暖的真千金夢潔。
我媽看見我,熱情地跟我介紹:
「知知來了?快來見見夢潔。
「叔叔阿姨和夢潔,都等你許久了。」
我媽特地強調叔叔阿姨四個字,讓我臉上很難堪。
但夢潔臉上露出了笑容。
她一笑,曾經愛我的爸爸媽媽和哥哥都跟着笑容舒展。
那種小心翼翼討好她的寵愛,刺痛了我的眼。
我錯開眼神,不想看這畫面,硬着頭皮解釋:
「抱歉,叔叔阿姨,我來晚了。」
我把一套海藍之謎遞給真千金夢潔。
「夢潔你好,小小見面禮,希望你能喜歡。」
夢潔從座位邊拿起一個半人高的布偶熊送給我。
「你好,知知,你的禮物確實挺小的,沒有我的大。
「不過,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我很喜歡,謝謝。」
我強忍着怒意沒發作:「……」
她不尷尬我都替她尷尬。
畢竟到底是誰的禮物更輕,一目瞭然。
可我注意到,爸媽的眼裏只有對她的心疼,和對我的責怪。
彷彿我買夢潔不認識的高端護膚品害她出醜,是我的錯。
我爸冷下臉叫我坐下喫飯。
我實在待不下去了,爸媽的每一個眼神都讓我窒息。
幸好有現成的藉口。
「叔叔阿姨,我趕時間就不喫了,你們一家四口慢慢喫。
「第一頓團圓飯有個外人在場,就不完美了。
「夢潔,你慢慢喫,我先走了。」
夢潔卻在我即將邁出包廂門的時候,哭着說:
「爸爸媽媽,是我說錯了什麼話,惹知知姐不高興了嗎?
「她爲什麼剛來就要走,連和我一起喫頓飯都不願意?
「我這人比較笨,不懂人情世故,也沒人教,不像知知姐一出生就在大城市長大,有你們悉心教導,我若是哪裏做錯了你們一定要跟我講,我知道了就會改。」
我爸見不得夢潔哭,心疼壞了。
「知知回來,你怎麼這麼不懂禮數?
「夢潔爲了和你喫飯,空着肚子等了你一個小時。
「你一來就要走,像話嗎?
「趕緊坐下來喫點飯再走。」
喫完飯,我還怎麼參加下午的英語考試?
我眼神求助紀北。
紀北卻彷彿沒看見,親自爲我拉開椅子。
「知知,坐下,聽話,好歹喫幾口。」
我再也繃不住了,回ťůⁿ頭解釋:
「不是針對你,我兩點鐘要考試,研究生考試對我很重要。」
夢潔朝我眨眨眼,一臉天真無邪。
「哇,知知姐,你好厲害,擁有最好的教育資源,還能參加研究生考試,不像我,在農村長大,遇到的老師都是混日子的,我連大學都沒考上,所以研究生考試真的比我還重要嗎?」
她從位置上站起來,熱情地過來拉我入座。
「好姐姐,現在離兩點還有一個小時呢,你等一點半再走也來得及呀。爸爸媽媽,你們說呢?」
包廂裏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反駁夢潔。
明明早上離考試還有一個半小時,媽媽就催促我趕緊走。
「知知,快點,考試要提前半個小時入場,別遲到。」
現在他們卻像集體失憶。
一個個不敢看我,卻熱情附和夢潔:
「寶貝閨女說得對,天塌下來,也沒有你重要。」
我的心墜入冰窖,失望至極。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正想懟回去。
忽然,手機上傳來了陸教授的微信回覆:
【寶貝知知,當然歡迎。
【我看到你媽發的朋友圈,她找到親生女兒了。
【太好了,知知,你要不要來做我的女兒?
【這兩天一定要好好參加研究生考試,考試結束就來帝都。】
我冰寒刺骨的心裏終於照進一縷暖陽。
「你們說得對,誰的女兒誰心疼,我媽來微信了,她喊我趕緊去參加考試,我得聽我媽的話,叔叔阿姨再見。」
我媽猛地站起來,臉色驟變。
「知知,你在胡說什麼,你媽不就是我……」
「啪」的一聲。
我摔上包廂門走出去,將我媽剩下的話隔絕於腦後。

-4-
紀北在飯店門口追上我,拉住我的手臂。
「你鬧什麼?難道我不知道你趕時間嗎?
「你坐下喫兩口,我自然會找藉口讓你離開,爲什麼非要把氣氛鬧得那麼難堪,還敢胡編亂造,說你媽催你參加考試?
「你媽還在包廂裏坐着呢,你哪隻眼睛看見她給你發微信了?」
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憤怒地大吼,哀莫大於心死。
「紀先生,請自重,大庭廣衆下拉住一個陌生女孩子的手,你不覺得不合適嗎?而且坐在包廂裏的不是阿姨嗎?哪裏有我媽?」
旁邊有人經過,問我是不是遇到了男性騷擾,需不需要幫忙?
紀北窩Ŧū́⁴火地衝人低吼:
「滾一邊去,我是她哥!」
好笑,他現在又承認自己是我哥了?
我大聲反駁:
「他不是,我們是陌生人。」
紀北用受傷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我已經不想看了。
趁着路人攔住紀北的工夫,推開飯店的門,飛奔出去。
在地鐵站入口隨便買了兩個麪包填肚子,越喫眼淚掉得越兇。
幸好是趕上下午的英語考試了。
下午五點,走出考場,天大地大,我卻無處可去。
我沒有忘記早上爸媽的交代,讓我考完試先別回家。
但我還是想回去收拾行李。
我買了明天晚上七點的票,明天考完試就要直奔機場。
沒時間回家裏收拾行李的。
我打車回家,卻沒有人給我開門。
隔着別墅大鐵門。
保姆徐姐心疼地往我懷裏塞最厚的羽絨服和換洗衣服。
「知知小姐,先生太太帶着夢潔小姐去商場買衣服還沒回來,但離開前先生交代過,今天不能讓你回家住,天這麼冷,你趕緊找一家酒店先住下吧?」
我尷尬地站在門外,告訴徐姐沒關係。
寒流來襲,天上忽然飄起風風揚揚的雪花。
我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貓,用力裹緊羽絨服跟徐姐解釋:
「我不是要回家住,只是想收拾自己的行李。
「給我一個小時就行。」
徐姐卻拼命搖頭:
「真的不行。
「先生說了,今天若是讓你進這個門,我就要捲鋪蓋滾蛋。
「知知小姐,我家裏有兩個孩子在上大學,就指望這份工作養家餬口,供他們交學費。」
我不好爲難保姆,站在鐵門外凍得瑟瑟發抖。
「那你幫我收拾可以吧?
「衣服首飾都是家裏給我買的,我都不要。
「但是我這些年的獲獎證書,學歷證書之類的,是靠我自己的勤奮換來的,你幫我取出來。
「東西就在我臥室的保險箱裏,密碼是 074523。」
徐姐大概也知道我已經被掃地出門,好心點頭。
「知知小姐,那你等等我,我馬上去給你收拾。」
「嗯,謝謝。」
我站在門口等,風雪愈大,好冷。
我打了好幾個噴嚏,呼出口的熱氣滾滾,臉凍得像冰雕一樣。
換作以前,我爸媽是要心疼壞了的。
但現在他們應該沒時間再心疼我了,畢竟有了親閨女需要疼。
徐姐揹着我的旅行包匆匆忙忙跑出來。
「知知小姐,收拾好了。
「你看還有什麼遺漏的,我再去給你找。」
我拉開旅行包的拉鍊,確保最重要的獎狀證書和證件都在。
「可以了,謝謝徐姐。」
正要走,忽然兩道近光燈照射在我的臉上。

-7-
紀北把車停在大門口,快步下車,目光落在我身上。
「鼻子怎麼凍得這麼紅?」
他快速摘掉脖子上的圍巾,裹在我的脖子上。
速度極快,把我的脖子和半張臉裹得嚴嚴實實。
能看出來,他還是怕我挨凍的。
但下一秒夢潔推門下車,好奇地問:「姐姐還住在這裏嗎?」
紀北立刻否認:「她不住,放心,知知Ṭü⁰以後住別的地方。」
我爸,我媽也相繼下車。
我爸的目光在我臉上逗留,皺着眉頭。
「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不是給你訂了酒店嗎?
「紀北,快送你妹……咳咳,我是說快送知知去酒店休息。」
我擺擺手。「不用了,我想打車去醫院,我可能發燒了。」
我感覺整個人暈乎乎的。
雖然額頭還不是很燙。
但明天的兩場專業課考試對我至關重要。
我不能生病的,必須把病魔扼殺在搖籃裏。
卻聽到夢潔摟着我媽的手臂小聲嘀咕:
「知知姐怎麼站在風中把臉凍得又青又紫?
「搞得好像誰欺負她一樣,她不會是故意裝的吧?」
紀北要開車送我去醫院的動作一頓。
目光審視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夢潔的話。
下一秒,紀北皺眉。
「你在發什麼瘋?
「就不能乖一點,非要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給我看?」
我如溺水之人差點沒喘過氣來,眼前一片眩暈。
我用力掐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倒下,大笑。
「對,我就是裝的!
「就是故意想惹你們心疼!
「我是無理取鬧的心機婊!
「這麼說你們滿意了吧?」
紀北的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可是我已經不想像乞丐一樣在玻璃碴裏找糖喫了。
急火攻心,我飛奔着衝進小區。
卻因爲體力不濟,倒在大雪紛飛的馬路上。

-8-
「姑娘,你醒了?快躺着別動。
「你高燒暈倒在馬路上,被好心人送到醫院,正在輸液呢。
「剛纔我同事掃臉解鎖你的手機,想通知你的家人。
「看到你的聯繫人第一個是哥哥,就撥打過去。
「沒想到他不相信你病了,還諷刺地笑:演上癮了?
「把我同事氣壞了!那真是你哥嗎?」
我淒涼地苦笑。「不是,只是陌生人。」
護士小姐姐晦氣地說:
「難怪,既然你醒了,趕緊通知真正的家人過來照顧你吧。」
我默默答:「我沒有家人了。」
這一夜,我是在醫院輸液大廳度過的。
第二天一大早就奔赴考場。
忍受着時而退燒,時而高燒重新席捲而來的糟糕身體。
勉勉強強應付完上午和下午的兩場專業課考試。
走出考場,我直奔機場。
路上的時候,給遠在帝都的乾媽陸教授打電話:
「乾媽,我七點的航班,九點半抵達帝都機場。」
陸教授說:「好好好,我讓小寒去機場接你。」
陸寒是陸教授的兒子,也是紀北的好兄弟。
以前特別羨慕紀北有個妹妹。
等我到了機場,託運好行李,過了安檢,坐在登機口等待登機的時候,陸寒給我打來電話:
「知知,聽我媽說,你要給我媽做女兒?
「那是不是代表,以後你就是我妹妹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
陸寒大笑道:「天上掉下個知妹妹,我高興還來不及,我要去和紀北炫耀一下,他最寶貝的妹妹,要喊我哥哥了。」
我苦笑。「他應該不會在乎吧?」
陸寒說:
「怎麼可能,他最寶貝你了。
「平日裏想讓你喊我一聲哥哥,紀北能和我拼命。
「還叫我這輩子都別癡心妄想,你哥只有他一個。
「我現在就去氣氣他。
「這樣,你先給我微信發一段語音,喊一聲哥哥就行。」
我給陸寒發了一段語音,兩個字:【哥哥。】
與此同時,我刪除了紀北的手機號和微信好友。
還有我爸、我媽的手機號和微信好友全都刪除了。
我如他們所願,退出他們的世界,把他們當成陌生人。
他們就不會再時時刻刻防備我,怕夢潔敏感,沒有安全感了吧?

-9-
機場傳來登機提醒的廣播:
【尊敬的旅客們,CK6523 號航班即將迎來登機時刻。請確保您已經完成了所有安檢程序,並準備好您的登機憑證。從 B36 號登機口開始登機,請您依次排隊,避免擁擠。感謝您的理解與配合。】
我揹着旅行包,和其他旅客一起排隊等候登機。
手機忽然響起來,是紀北打來的電話。
我沒有接。
等待手機鈴聲結束,紀北又打來第二個電話。
第三個。
第四個。
我盯着手機屏幕,按兵不動,只剩下心酸。
後來,我媽的手機號也打來電話。
我爸的電話打了過來。
他們電話轟炸我,不知道想幹什麼?
我想,大概又是諷刺我戲精上身,演上癮了吧?
我不想聽,因爲我是真打算走了。
登上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後,我打算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
屏幕上收到幾條申請紀北發來的短信。
【你去帝都幹什麼?
【爲什麼把我的微信刪了,你不要哥了?
【還有爸媽的微信全被你刪了,你知不知道爸媽有多心寒?
【快接電話,我知道航班還沒有起飛,你收得到信息。
【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你先別上飛機,在機場等我。
【知知,你肯定誤會我們了,別裝死,回哥一句話。】
誤會什麼?
誤會他們逼我在進入考場前,把喊了二十三年的爸爸媽媽,改口成叔叔阿姨?
還是誤會他們笑着說:這孩子,該不會以爲我們的親生女兒回來了,她還可以繼續賴在這個家,喊我們爸爸媽媽吧?
或者是誤會護士小姐姐給他打電話,說我病倒在醫院的時候,他在電話裏諷刺,我是不是演上癮了?
沒有任何誤會。
我明白他們太想彌補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夢潔。
怕我的存在,會讓夢潔與他們產生隔閡。
他們急於修復和夢潔的關係,爲此只能犧牲我。
哪怕是在我考研最關鍵的兩天,也等不了。
二十三年的養育之恩,我必須報答。
我沒法抱怨,只能聽他們的話,給夢潔讓路。
從此退出這個家,和他們保持陌生人的關係。
我把手機調成了飛行模式,安靜地等待飛機起飛。

-10-
深夜,飛機降落在帝都機場。
在出站口,我不但看到了陸寒,還有陸教授。
陸教授把我抱在懷裏。
「好孩子,我才知道考試這兩天,你都經歷了什麼。
「你在飛機上的時候,你媽給我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
「讓我勸你別和他們慪氣,坐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去。
「機票他們都給你買好了。」
我渾身僵硬。「乾媽,你要趕我走嗎?」
陸寒站在旁邊憤憤不平地說:
「當然不是。
「我媽的意思,我們尊重你自己的選擇。
「你要不想回去,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還和紀北吵了一架。
「他有什麼資格罵我卑鄙無恥,乘人之危,奪人所愛?
「放心,只要你願意,以後你就是我陸寒的親妹!」
陸教授摟着我的肩膀說:
「晚飯還沒喫吧?走,回家。」
我點點頭。
陸教授給我整理額頭上的碎髮,意外發現我額頭很燙。
她驚呼:「怎麼這麼燙,發燒了?」
「沒事的,媽,我喫過退燒藥了。」
陸教授一愣,隨即笑得合不攏嘴。
「去掉一個幹字,聽着果然更親切了。
「好好好,以後就這麼叫,媽愛聽。
「本來 23 年前,你就是我在孤兒院一眼看中的女兒。
「當時我把照片發給方雯,她搶先一步去辦了你的領養手續。
「當時把我氣的啊,是閨蜜我又不能和她計較。
「沒想到兜兜轉轉,我們母女的緣分又續上了。」
離開機場,陸寒負責開車,我和陸教授坐在後排。
陸教授給我看她和我媽的微信聊天記錄。
陸沁書:【你說什麼?知知是賭氣纔來帝都的?你在她研究生考試的時候,讓她喊你阿姨,你是真不打算要知知這個女兒了?】
方雯:【要,肯定要,我自ṱû³己養大的孩子,怎麼可能不要?就是想壓一壓她的情緒,不然我怕她覺得我親生女兒搶了她現在的生活,會對夢潔有敵意,人只有在得不到的時候纔會格外珍惜。
【我只是想等她研究生考試結束後,哭着回來求我們不要拋棄她,我肯定是會把她這兩天受的委屈加倍補償回去的。】
看着聊天記錄,我大哭。
原來,我媽還是要我的。
可是,竟然以這種方式?
先打壓,再施恩。
讓我感恩戴德,倍感珍惜?
像卑微的小狗,搖尾乞憐,求他們要我?
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心頭。
我心裏最後一根親情的弦,徹底崩斷了。
手機響起來,是我媽打來的。
這次我選擇接通電話,做最後的了斷。

-11-
方雯在電話裏焦慮地說:「知知,你終於接媽媽的電話了?你是不是下飛機了?媽媽讓你哥買了明天的機票,你坐明天最早的航班回來。聽話,別打擾你陸阿姨,她平時教書做研究很忙的。」
我語氣平靜,摁下免提鍵。
「方阿姨,我媽並不介意我的打擾。
「哪有做母親的會嫌棄女兒回家,媽,你說是吧?」
陸教授連連點頭。「對對,方雯,你就別操心知知了,我會把她照顧好的,夢潔剛回家,更需要你的關心,忙不過來的是你。」
方雯可能太急了,破口大罵:
「陸沁書,你什麼意思?
「你真要和我搶女兒?
「知知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你養過她一天嗎?就敢當她的媽媽!
「白嫖一個這麼優秀的寶貝閨女,你要臉嗎?」
陸教授說:「我尊重知知自己的選擇。」
我含淚做了斷。「我的選擇就是聽方阿姨的話,從此做個陌生人,然後給自己找個新家。方阿姨,沒有別的事我掛了。」
「等等,知知!」
方雯哭了。
「我知道你只是在和媽媽賭氣。
「就像你昨天晚上故意在門口挨凍,想要惹我心疼一樣。
「你贏了,真的,媽媽昨晚一夜都沒睡好。
「夢裏全是你高燒難受的樣子,媽媽心疼壞了。」
想到昨晚自己孤零零地在醫院輸液,其他人都有家屬陪伴,我委屈得眼淚控制不住地滾落。
我慘淡一Ṫű̂⁸笑。「我沒有故意挨凍,昨晚是在醫院熬過去的,白天在考場額頭是滾燙的,現在還在發燒,您滿意了嗎?」
方雯聲音愣住:
「怎麼會這樣?媽媽不知道。
「知知,對不起,原諒媽媽好不好?
「媽媽錯了,媽媽一定會彌補你。」
我搖頭。「不用了,就這樣吧,方阿姨,祝您和親生女兒夢潔母女團圓,祝你們一家四口永遠幸福。」
這樣,纔不辜負我逼自己做個陌生人。
我掛了電話,把方阿姨的手機拉入黑名單。
還有她老公,她兒子的手機號。
全拉入黑名單。
如他們所願,徹底退出他們的世界。
他們還有什Ṭűₗ麼不滿意的呢?

-12-
我隨陸媽媽住進了清華職工宿舍。
這裏學習的氛圍很濃,等待研究生考試初試成績的這段日子裏,我每天泡在圖書館,爲複試做準備。
雖然考試那兩天我的狀態糟糕透頂。
但得益於我這一年的辛苦努力,我覺得自己應該能進入複試。
果不其然,成績公佈那天。
我卡着最後一名的成績,進入了複試名單。
陸媽媽說:「要是考試那兩天沒有遇到糟心事,我寶貝女兒的成績可以更好的。」
我擦着額頭上一抹如釋重負的冷汗,俏皮地打趣:
「幸好過了。媽媽,複試能給我走後門嗎?」
我要考的就是陸媽媽的研究生。
「面試肯定給你開後門,筆試得靠你自己。」
我抱着陸媽媽撒嬌:「下次我會以最好的狀態參加複試筆試,保證考個好成績,不給媽媽丟臉,也不給別人在背後蛐蛐我走後門的機會,媽媽,我一定會用實力證明自己,讓你面上有光。」
複試,我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面試。
面試的時候,面前坐着三位教授。
陸媽媽明目張膽地給我開後門,對其他兩位教授說:
「這是我女兒!要考我的研究生。」
惹得另外兩位教授哈哈大笑。
竟然在面試的時候與我嘮家常。
很愉快的面試氣氛。
和我面試前想的完全不一樣,白緊張了。
錄取名單公佈那天,紀北給我打電話:
「媽媽看到你被清華錄取的消息,高興得病倒住院了,你快回來一趟,她在病牀上心心念唸的只有你。」
陸媽媽也叫我回去。
「方雯養育了你 23 年,她病了你應該回去的。
「不過我聽說她這次病倒,是因爲夢潔和她吵架,把她氣病的。
「我陪你一起回去開導開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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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落地,我看到紀北在出站口接我。
他手裏舉着高高的牌子,牌子上寫着:
【恭喜我最愛最愛的妹妹知知榮歸故里。】
可我心裏毫無波瀾。
已經不是那個祈求疼愛的可憐蟲了。
反倒是紀北,搶過我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噓寒問暖。
問北方的天氣那麼幹,我能不能受得住?
問北方的東西不好喫,我有沒有想念家鄉的美食?
我疏離而不失禮貌地奪回自己的行李箱,說:
「紀先生,不用擔心,我一切都好,喫住都很習慣。」
紀北的眼神很受傷,不敢置信。「你叫我紀先生?」
我點頭。「嗯,紀先生。」
紀北心裏憋悶,一拳狠狠砸在路過的柱子上,鮮血淋漓。
陸媽媽哎喲一聲:「你這孩子,破壞公共設施要罰款的。」
我也說:
「你發什麼瘋?
「就不能冷靜一點,Ţũ⁴非要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給我看?」
一句話落下,像是隔着時光狠狠在抽打紀北的臉。
他眼神破碎。
「知知,你還在記恨我當初對你的無心之言?
「後來我去醫院查了,你確實發燒了。
「對不起,我早就腸子悔青了。
「可是你看不見,也不給我任何機會補償。
「知知,再給哥哥一次彌補的機會,求你了。
「你小時候最粘我了,你都忘了嗎?」
說到最後,他如千年怨靈。
「陸寒那小子有什麼資格半路截胡,直接摘勝利果實,能夠每天聽到你喊他哥哥?
「你知道每次他和我嘚瑟,我有多嫉妒嗎?」
我淡淡地說:「確實不記得了,走吧,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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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醫院,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裏面有人在吵架。
夢潔大聲罵:
「你們既然這麼忘不掉紀知知,當初爲什麼要在我面前假惺惺地作態,還讓她喊你們叔叔阿姨?
「現在她考上清華的研究生,讓你們面子有光,又覺得她哪哪都比我好。
「我要是紀知知,犯賤才會回來和你們重歸於好。」
我臉色尷尬地站在門口。
紀北推開門,走進去呵斥夢潔:
「夠了,媽還病着,就不能讓人省點心?」
夢潔大哭。
「憑什麼要我閉嘴?
「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說,只有我一個妹妹?
「你們ẗŭ̀ₖ嘴上給我畫大餅,哄着我回來和你們相認,把紀知知氣得心灰意冷,與你們斷絕關係,不肯承認是你們自己的問題,反而遷怒我,覺得是我把紀知知氣走的。
「這幾個月無論我做什麼,你們表面不說,但是眼神誰看不出來,分明是在心裏拿我和紀知知比較,覺得我處處都不如她!」
夢潔看見緊隨其後走進來的我,諷刺大笑。
「喲,犯賤的人回來了?
「我媽每天做夢都想和你重歸於好。
「我爸每次下廚做的都是你愛喫的東西。
「我哥經常一個人坐在你的臥室裏自言自語。
「每個人心裏惦記的都是你。
「果然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就不被珍惜。
「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
她推開我,委屈地跑了出去。
我心裏毫無波瀾,覺得夢潔說得對。
曾經的父母看見我,老淚縱橫,全都用炙熱的眼神看着我。
方雯激動地想要下牀。「知知,你終於回來了?」
我快走兩步走到牀邊阻止她。
「方阿姨,你還病着,好好躺着吧。」
方雯深受打擊,流着淚。
「你還在怪我,你叫我一聲媽媽好不好?」
我沒有開口,沉默地任由她抓緊我的手。
氣氛一度尷尬。
陸媽媽笑着打圓場:
「方雯,你看我沒把知知養瘦吧?
「你也把心放寬一點, 時間能治癒一切,何必急於一時?」
方雯是崩潰的。「你說得倒是好聽,你搶走我女兒,還叫我把心放寬, 擱你身上, 你試試?」
陸媽媽笑:「換作我,就當女兒去外地讀書了, 何況我現在是她的導師, 跟着我怎麼了?我看夢潔也不錯, 別寒一個孩子的心, 又去傷害另一個孩子, 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個都得不到。」
曾經疼愛我的爸爸坐在旁邊沉默地削蘋果, 削好後遞給我。
我說:「謝謝叔叔。」
他狠狠嘆了口氣,一臉難過地看着我。
但還是想噓寒問暖,問東問西,怕我在帝都受苦。
還說:「家裏的房間還給你留着, 今晚就住家裏吧?」
我拒絕:「不用了, 我住酒店。」
他怒了。「你非要這麼傷爸爸的心嗎?」
終究是不歡而散。
陸媽媽讓我留下來多陪陪他們。
我待了五天。
等到方雯出院,氣色好了些才訂機票回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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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登機那天,我的行李箱被塞滿了各種好喫的。
曾經的父母, 曾經的兄長,都用戀戀不捨的目光看着我。
辦理行李託運的時候, 紀北死死地抓住行李箱的手提。
聲音沙啞, 懊惱, 眼神後悔至極。
「知知,你的心怎麼變得這麼狠?」
我說:「我是去帝都讀書, 難道你們差點害我研究生考試失利,現在又要以孝道裹挾我, 讓我放棄研究生的學業嗎?」
紀北表情僵住。「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習慣性想要揉揉我的頭。
他剛有動作,我就錯身一步,避開。
紀北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眼神碎掉。
「你好好讀書,有空我會去帝都看你。」
我沒說話, 辦理好託運, 走向安檢通道。
方雯拉住我,狠狠將我抱在懷裏。
「知知, 媽媽真的捨不得你。
「求求你了, 臨走前,就喊一句媽媽行不行?」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還有曾經的爸爸, 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等着我開口。
和當初在研究生考試的考場門口,期待我喊叔叔阿姨的畫面如出一轍。
我沉默了兩分鐘,心裏的傷忽然釋然了。
露出笑容, 揮揮手。
「叔叔,阿姨,再見。」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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