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造謠逼死了高考狀元。
面對質問,她歇斯底里:“我還不是爲了你能拿全校第一!”
因爲這樣,她就能以優秀家長代表的身份上臺演講,出盡風頭。
爲了這場風頭,十八年裏,她逼走了我爸,拆散了家庭,毀掉了我的青春。
甚至,在意識到我只能考第二後,她抹去了那個第一名少年的未來。
所以當母校宣佈悼念狀元,取消活動時,她瘋了。
那是大學入學的三天前,她當着全校人的面扇我耳光咒罵我:“只會考第二的東西,我養你有什麼用!你怎麼不去死!我不會給你大學學費了,你自己出去賣吧!”
於是第二天,我把自己換了三千塊,帶着錢去狀元家磕了三個頭。
然後踏上了狀元曾經踏上的天台。
開學前三天,Q 大招生辦已經給我打了十三個電話。
我也是在這一天才知道,我卡里的三千元學費不翼而飛了。
卡是上個月隨著錄取通知書一起送到我媽手裏的。
高考我考了全省第 50,也是全校第二,各大高校爭着收我,我媽選擇了給予貧困生最多優惠的 Q 大化學工程系。
雖然我都不知道那是學什麼的,但是我媽精細地算過。
“學費四千五,宿舍費一千五,還得給你八百生活費,你知道我掙錢多難嗎?
“報了這個系,宿舍費全免,學費減半,三千塊就能去上學了!”
可是現在,錢沒有了。
第二次系統扣費失敗,招生辦就已經來問是怎麼回事。
我頓時如墜冰窟。
招生辦的阿姨很溫柔地給我支招:“這樣吧,你先問問家裏人,是不是有人用過這張卡,不行的話讓家裏人先湊一湊錢,咱們至少先報上名……”
我“嗯”了一聲,捏了捏左手手指。
我的手已經開始發麻了。
我怎麼敢和家裏人說呢。
曾經因爲學費找零時丟了五毛,我媽把我按在校門口扇耳光,說要讓我好好長長記性。
後來小學同學老是用這件事欺負我,學我媽那樣扇我耳光。
我怎麼能和她說呢。
在我上網搜了很多來錢快的辦法,收穫了一堆違法小廣告的時候。
我媽回來了。
我下意識關掉屏幕,起身去看她。
看她今天臉色好不好,我應該怎麼迎合她。
好在,她今天看起來很高興,渾身上下透著喜氣洋洋的味道。
她手裏拎着一個很精美很上檔次的袋子。
可,怪異感陡然而生。
這種東西往常是不可能出現在我們家的。
今天卻由我媽主動拎回來了。
進了家門,我和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我內心煎熬了三分鐘,決定敲門。
手搭上門把手的一刻,門從裏面開了。
我媽穿着一身絲綢加刺繡的大紅色旗袍,面色驚訝:“小燕,怎麼了?”
我也有點驚訝:“沒……沒什麼。”
她向來是直呼我大名齊燕的。
我媽的神色立馬又恢復了喜悅。
她拉着我穿過家裏摞得到處都是的複習資料,來到衛生間的鏡子前:“好看嗎?”
我立馬點點頭:“好看。”
我這纔敢仔細看。
我媽身材特殊,生我時落了傷,幹活用力主要用左邊,左右看着有點不對稱。
而這件旗袍,卻完美地貼合了她的左右腰身!
這不是一時興起現買的衣服,這是量體裁衣定製的!
我嗓子有點幹:“這件衣服……不便宜吧?”我媽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但她語氣輕鬆地說:“這你不用管。我辛苦養你一輩子,還不能穿件好衣服了?”
我沒有再說話。
她順便指指臥室:“我的舊衣服你去一起洗了吧。畢業了就該多幹點活兒,給我分擔了。”
我拿起我媽的衣服,扔進舊洗衣機之前掏了掏,口袋裏有硬硬的卡片,和一張紙。
卡是我存學費的卡。
紙條是旗袍的尾款刷卡證明,上面有我媽歪歪扭扭的簽名。
尾款,兩千八百元。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半天沒動,我媽看我還不幹活兒,急了。
“怎麼磨磨嘰嘰地,洗衣機我都插上了,再不洗上就浪費五分鐘電費了……”她一邊走一邊說,看到我死死盯着紙條的時候,話語驟然停住。
我的臉上已經掛着幾行淚珠。
我抬起頭,攥著紙條和銀行卡,儘可能語氣平淡地問她:“媽,你用我的大學學費,買了那件衣服是嗎?”
貼身的綢緞旗袍下,我媽的身體有一瞬間的緊繃。
但她很快放鬆下來,語氣故作輕快:“這不是還有幾天才上學嗎?錢我會再想辦法的,又不是不讓你上大學!”
“還有,什麼你的學費?你的錢還不都是我掙的?你人都是我的!”
我咬着脣,沒有說話。
我媽一把奪過衣服,掏出另一個兜裏的五十元紙幣給我:“算了,我去洗衣服,你出去玩半天吧。”
又粗暴地伸手抹掉我的眼淚。
我下意識躲了一下。
往常忍不住哭出來的時候,迎接我的只有我媽的耳光,和憤怒的說我裝可憐給誰看的謾罵。
她今天很心虛。
但她的愧疚不會持續太久。我再礙她的眼,不會有好果子喫。

我出門前,手機又響了一次。我媽一個箭步衝上前奪過手機,發現是 Q 大招生辦的電話時明顯鬆了一口氣。
她直接接起來:“老師你好,有什麼事嗎……學費?啊,已經扣費失敗兩次了嗎?真不好意思,您能不能寬限幾天?等孩子上學的時候,我讓她帶着現金過去……哦,好的好的,謝謝您的諒解!這個錢我們不會少的,您放心!”
她掛斷電話的時候,臉上帶着一種近乎得意的笑容,就好像在用笑容告訴我。
你看,這不是解決了嗎?瞎哭個屁?
……這種表情,我是見過的。
我十歲生日的時候,奶奶給了我一個小荷包。
奶奶撫摸着我的頭:“燕燕啊,奶奶幹不動活兒了,只能攢到百來塊錢,你拿着,多買幾根烤腸喫吧。”
“看看你,瘦得呀。”
我媽知道後,當着親戚的面,沒說什麼。
宴席一散,她就伸出手:“錢交給我。”
我拿出兩枚硬幣後,把剩下的交給我媽。
我媽努努嘴:“手裏的兩塊也給我。 ”
我不願意:“我奶奶給我的,奶奶特地說了讓我多買一根烤腸!”
我媽笑得嘲諷:“喲,給你的?你全身上下哪一樣不是我買的?我告訴你齊燕,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說罷就去強硬地掰我的手指。
我第一次敢衝我媽發脾氣:“我一年才一次生日!你憑什麼剝奪我的快樂!”
我猛地抽出手,跑了出去。
我買了一根烤腸。澱粉腸。
肉腸要四塊,我買不起。
我一邊喫着熱騰騰的烤腸,一邊坐在地上哭。
身後跟上來的我媽冷笑着看我喫完。
從第二天起,噩夢開始。
每天放在我鉛筆盒裏的零花錢,從一元硬幣變成了一角的。
什麼也買不了。
跑操以後,只能看着別人喝水喫蘋果。
早讀課下課聞着同桌的辣條香味。
甚至,自動筆沒有筆芯了,我問我媽要錢,她問我:“今天星期五,你應該已經攢了五毛了吧?自己去買一盒鉛芯呀?”
原來她不是不小心放錯了硬幣。
是故意的呀。
其間,班上要交五元班費,她不說不交,但還是每天只給我一角錢。
拖到班長在班上嘲笑我,拖到班主任在班會上吐槽我,所有人都說我是個窮逼,晦氣。
喫了一根烤腸,竟然是如此大的罪過。
拖到我終於在某一天獨自放學回家時崩潰大哭。
而我媽看到我的淚水後,就是露出了那樣得意的神情。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問我。
“服不服?”
她問我服不服。
我哭着說我服了,我服了。
雖然,我也不知道,應該服什麼。
她得意洋洋地說,寫完作業再寫兩千字檢討,以後貼在牆上,讓所有的同學都看到,忤逆家長是一件多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對了,她給了我錢。
給了我三塊五毛錢。
因爲她後來連續三週只給了我一毛硬幣。
一分不花的話,加起來正好五元。
她甚至,是特地去銀行換的硬幣。
她說:“齊燕,明天就用你的一角錢硬幣去交班費吧。才十歲就這麼不聽話,這個生日要是不讓你終生難忘,你是不是要上天了!”
確實是終生難忘呢。
小學,再也沒有人和我做朋友了。
我媽說這樣纔好,才能專心學習。
……後來,我再也沒喫過一次熱騰騰的烤腸。
不過是食不果腹而已,比起一次又一次的尊嚴被撕碎踐踏,又算得上什麼辛苦呢?
可其實我媽不知道,奶奶那時給了我 101 枚硬幣。
奶奶慈祥地說:“我們家燕燕啊,以後一定是百裏挑一的好孩子!”
那時我相信動漫和童話裏的傳說,以爲種下一枚金幣,就會收穫一棵長滿金幣的樹。
所以那第一枚也是最後一枚一元硬幣,被我埋在奶奶的庭院裏。
成了奶奶去世後,我唯一的念想。
回到現在,當她露出那種表情後。
我沒有敢再執拗。
我媽說會想辦法讓我帶現金,就暫且當這件事解決了吧。
母校的聯歡會在大學開學前三天舉辦。
這個重點高中有一個歷來的傳統。
每年高考放榜後,會定一個黃道吉日,邀請所有的畢業季學生和家長一起,交流一天。
其中最重磅的壓軸節目,是會邀請本屆高考的全校前三名上臺發一塊代表榮譽的獎牌,再讓第一名的家長上臺,分享自己的教育經驗。
很多高一高二的家長會來取經。
辦了十多年後,現在每一次聯歡會,都會有超過兩萬人到場。
我考了全校第二,毫無意外。
高中三年來,爲了讓我考第一,我媽逼我喫了很多苦頭。
可很多時候,努力也是需要天賦的。
我想,我不是那種有天賦的人。
無論我如何努力,永遠只能考年級第二。
年級第一的易青山,就像我無法逾越的溝壑。

後來,我媽似乎也放棄了。
我想,畢竟只要是前三名,至少是能上臺領個獎的,也沒有丟了她的臉吧?
所以今天聯歡會,她纔會早早起牀,穿上她價值不菲的大紅色旗袍,戴上她結婚後再沒戴過的三金,還配了一串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買的珍珠項鍊。
我媽甚至還給我配了一條連衣裙。
我穿上的時候覺得很彆扭。長衣長褲十八年,我甚至暑假都沒穿過幾次膝蓋以上的褲子。
可,進入學校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詭異的違和感。
黑白布置的校園,和穿着素色衣物的人羣。
只有穿着大紅旗袍的我媽,和粉色連衣裙的我,像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
主教學樓的牆上,一個巨大的黑底白字橫幅在風中晃啊晃。
【沉痛悼念高考狀元易青山。】
我頓時如遭雷擊。
易青山……死了?
我聽到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好好的狀元怎麼就死了呢?”
“聽說啊,是作風有問題被揭發了,前天晚上剛跳的樓!”
“這麼大的孩子能有什麼作風問題啊,好好一個高才生,可惜了!”
我們跟着他們走近些,才發現原本用於舉辦聯歡會的體育館門口貼了一張公示。
前面一大半的篇幅着重誇了易青山生前的優點。
然後說爲了悼念高考狀元,所有的歌舞聯歡活動取消,只簡單舉行前三名的頒獎儀式,壓軸的優秀家長演講環節也同樣取消,改成對易青山的個人祭奠。
我的手臂突然傳來劇痛。
我低下頭,我媽掐我的手已經用力得青筋暴起。
我這纔想起來看她的表情。
她定定地看着公示那張紙,眼神並沒有聚焦。
如果不是我的痛感真實存在,我媽的表情幾乎可以算得上……單一。
甚至……沒有一絲震驚。
我媽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了。
憤怒。
我還沒有想過來這意味着什麼。
我媽已經猛然拉過我的手臂,跑向了校長辦公室。
她一腳踹開門:“舉辦了十多年的聯歡會,憑什麼說取消就取消?”
校長不知道是被踹門聲嚇到了,還是被我媽的大紅旗袍刺到了眼。
他愣了好幾秒,才說:“可是……家長微信羣裏通知過了呀……”
這個家長羣的信息,我媽從來不給我看。
我媽一巴掌拍上了桌子!
她幾乎是吼了起來:“你們只說了會悼念那個姓易的!你們沒說會取消第一名的家長演講!”
我這才反應過來。
是了。 家長演講。
易青山死了,我就成了學校的第一名。
我媽穿成這樣,是爲了做第一名的優秀家長演講?
可是……
校長正在費力地和我媽解釋,聲音穿過耳膜,又穿出去,我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我費勁地想着,我媽是怎麼預知到易青山的死亡的呢?
我還沒想明白,一個耳光猛然抽了過來!
我媽已經拉着我出了校長辦公室。
剛纔的動靜太大,加上我們倆的穿着和他人風格迥異,很快就有人圍觀過來。
我媽怒目圓睜,又給了我一耳光!
“沒用的賤人!你就不能給我直接考個第一嗎?
“我這十八年養你,都是白費!
“連個優秀家長的演講都沒本事幫我掙到!”
校長走出門,不敢拉她。
我這一刻驀然明白。
原來是爲了這個。
從小對我的高壓教育,每次考第二後遭受的毒打。
挪用我的大學學費定製的昂貴旗袍。
我十八年的苦難,只是爲了一場演講啊。
我的人生,只是用來給我媽織就一場風光大夢的呀。
我媽的耳光和推搡還在繼續。
“你這個狗屁大學上了到底有什麼用?“我不會給你湊學費了,你自己出去賣吧!
“你去啊,你去賣!”
她用力攥着我的連衣裙。
我不知道穿裙子要穿安全褲這種事,洗得發白的內褲邊在我媽的揮舞下若隱若現。
有學生掏出了手機開始拍攝。
過往的屈辱和羞恥回憶在這一刻紛至沓來。
拖欠班費,教唆霸凌,肉體毆打……
都來源於我的親生母親。
她是真的,不愛我的吧。
她只愛她的風頭啊。
推搡間,我的頭堪堪擦過牆角。
我歪了歪頭,太陽穴重重地磕了上去。
劇痛掠過,我感受到溫熱的液體從臉上緩緩流過。
這佈置成黑白的學校裏,只剩下兩種紅色,格格不入。

我的血,是我的苦難色。
我媽的旗袍,是她的風光大夢的顏色。
一切相融,破碎。
我媽的臉驟然變得驚懼。
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名爲“懊悔”的情緒。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重心不穩朝地面摔去。
恍惚間,我聽到我媽的尖叫聲。
“啊!我的燕燕!”
我醒了。又好像沒醒。
我看到了 14 歲的自己。
初二的夏天,我來了第一次月經。
我飄在空中,看着自己在衛生間手足無措。
我媽看我在廁所待的時間太久,直接推開了家裏從不允許反鎖的廁所門:“你是又大號了嗎?早上剛上過一次,是不是在偷懶……你來月經了?”
我對着淺色內褲上的血跡發呆。
我媽一把薅下來,用熱水搓了搓,血跡淡了一些。
她嫺熟地擰了擰,用吹風機吹了一會遞給我:“你先穿上,多墊幾層紙,下午我帶你去買衛生巾。”
我媽走開後,我飄到 14 歲的自己身邊,在耳邊急切地叮囑:“今天千萬不要忤逆媽媽,求你了,忍住好嗎?”
可我好像聽不到。
我媽帶我買了樓下小店裏最便宜的散裝衛生巾,用之前要擦一擦外包裝的灰。
第一次用,貼得歪七扭八。
我急切地搖晃自己:“別怕麻煩,撕下來重新貼好好嗎?求你了好好貼……”可那個我聽不到啊……
從早上十點,到下午七點。
初二的我終於寫完作業,心情輕快地走向衛生間。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
我尖叫着在自己耳朵邊喊:“捲起來!用紙包住!不要讓媽媽看見!不要!”
我無助地看着年輕的自己把換下來的衛生巾簡單地折了折,丟進垃圾桶。
明明沒有實體,可我驀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我蹲坐在衛生間的牆角,等待着我媽的到來。
她從垃圾桶裏撿起用過的衛生巾打開,然後咆哮著喊來了 14 歲的我。
她尖叫着,彷彿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戰犯:“齊燕!我有沒有說過不要浪費!”
我媽把它丟在我面前:“右邊的角落還沒吸滿,爲什麼就扔了?”
“貼回去,用完它爲止。”
少年的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媽:“媽,扔進垃圾桶的東西貼回內褲,會細菌感染的!”
我媽冷笑:“哪有這麼嬌貴?我們小時候都只能用布!給你買衛生巾你還不知足?你知道多少錢一片嗎?五角錢一片!”
“還有,哪有那麼容易感染?只有那種不檢點的女孩纔會有婦科疾病!”
我難以置信:“媽,這片就算了好嗎,我已經貼了一片新的了……”
我媽看了我一眼,突然露出了笑。
皮笑肉不笑那種。
我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夢境突然被加速。
一幕一幕回憶扭曲著從我眼前翻過。
我看着自己書包裏的衛生巾變成了只有一天一片。
我看着零花錢被縮減,學校物價黑心,我兩天才能買一包紙。
我看着 240mm 的衛生巾用了一天後,血一絲一絲地滲透褲子。
我甚至此刻回憶起來,才發現,那幾天,我媽連我的褲子都特地換成了淺色系。
我看着量最大的第四天,兩包紙加一片衛生巾也止不住血塊的噴湧。
米黃色的褲子在體育課那天,染得像一張地圖。
我看着所有人包括體育老師皺着眉,捂著鼻子對我指指點點。
我聽到新的外號“紅地圖”從某個人的嘴裏誕生,並迅速傳播開來。
我看着自己掛着不知道幾遍的淚痕木然地回到家,看着我媽依然是那樣令人戰慄的神色。
她問我,服不服。
依然是服不服。
她說衛生巾就應該吸滿了才換,學不會的話她就幫我學會。
用校園霸凌,幫我學會。
14 歲的我,絕望的眼猛然對上了 18 歲的我的眼。
我尖叫一聲,驟然清醒。
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呢?
我的校園霸凌,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爲下一場月考,我考了第三名。
名次是我媽不可觸碰的逆鱗。
她製造並縱容針對我的校園霸凌。
卻不允許它影響我的考試名次。
於是,在某一天,一個男生在我的課本上用紅墨水畫了張地圖後。
我媽拿着菜刀,衝進了教室。
嬌小的英語老師攔不住她。
她直接攬過那個男生的頭,把菜刀貼上他的脖子。
卻是對着所有人說:
“小打小鬧我不管,但你們誰影響齊燕的學習,我就殺他全家。”
那個男生當場尿了。
那件事的結尾,是班會上,班主任當着我的面和所有人說。
“以後都別惹齊燕一家了。沒意思。”

沒意思。
我的校園霸凌,就是以這樣一句話結束的。
爲什麼不算結束了呢?
孤立和孤獨嗎?
那只是我的生活日常而已。對我來說,怎麼能算得上是霸凌呢。
睜開眼,對上的是我媽嫌惡的表情。
“你要麼就直接磕死得了,光天化日做作給誰看呢?
“還浪費我買菜錢!”
我看了看時間,剛過去兩個小時。
我媽旗袍的顏色比我輸血袋的顏色鮮豔多了。
“既然醒了,就趕緊給我走,沒死就別給我丟人。醫藥費我已經交了,這下真沒錢了。
“大學你就別指望了,你復讀一年,沒了易青山,你還能繼續考第一。”
第一啊。
我無視了她的嘲諷,喊了一聲:“媽。”
我媽神色更爲嘲諷:“你還知道我是你媽啊?你怎麼不……”
我打斷她的話:“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吧?”
我媽一臉疑惑:“什麼消息?你是不是腦子撞傻了……”
“媽,易青山有個死去的妹妹這件事,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班主任,一個是不小心在門口聽到的我。”
我媽臉上出現了可怖的沉默。
接着帶上一絲僥倖:“誰讓你那時候還偷偷用筆記本寫什麼狗屁日記?是不是你有什麼朋友也偷偷看到了,憑什麼還怪上我了?我是你媽!”
我嘆了口氣,輕笑。
“媽你是知道的。我沒有朋友。”
再次沉默。
“你知道了易青山和他的家人都很懷念那個死去的妹妹,就從這上面下手,造謠他爸爸蹂躪了自己的親女兒。”
“你……”我媽終於撕下了她的面具,扯着我的被子,開始發瘋,“你怎麼知道的?”
我抬頭看着純白的天花板:“推我進來的護士姐姐聊了一路。易青山他爸爸受造謠影響,工作時和八卦的工友起了衝突,不慎捲進了機器裏,送來的也是這個醫院。媽媽你知道這件事嗎?”
沒等她張開嘴,我繼續說:“這應該不能算工傷了吧?一分錢都賠不了。好好一個家,就這麼毀了。”
我問她:“媽媽,你真的不會良心不安嗎?”
我媽突然開始瘋狂砸東西!
她歇斯底里:“我爲什麼會不安!應該不安的是你齊燕!”
“我養你十八年,爲的就是讓你能考個全校第一!可你呢,千年老二!是你不爭氣,我纔不得不想想辦法!”
我平靜地把牀上散落的東西收拾起來。
“媽媽,我考第二,也是全省前五十。
“爲什麼就給你丟臉了呢?
“你心裏只有那一場風光的演講,對嗎?”
我媽的胸脯劇烈起伏了幾下。
病房裏聲音太大,有人在門口竊竊私語。
我媽迅速轉變了態度。
她語氣平靜下來:“既然都有力氣頂嘴了,看來是沒什麼大問題。輸完這袋血就滾回家吧。”
“你知道輸一袋血要多少錢嗎?啊?
“我花錢給你買血,你卻在爲一些不相干的事指責我?”
隨後拎着包,帶着逃離的意思匆匆離開。
地上還留下一張五元的紙幣沒收起來。
我看着門口偷👀的人發呆。
輸一袋血多少錢我不知道。
應該會比賣一袋血的價格要高多了吧。我這樣想。
我已經儘量很聽話了。
但永遠達不到我媽的要求。
比如,從高中開始,我考不到年紀第一了。
易青山永遠甩我一大截。
高一那一年,我的生活堪比地獄。
我媽用很多她認爲的方法,去逼我考第一。
斷生活費是裏面最常見的一種。
我一直很感激我的高中室友。
雖然她們罵我窮酸,背後對我翻白眼。
但她們開心時,會給我幾片衛生巾,幾包衛生紙。
有人減肥時,我還能多喫一枚她們不喫的雞蛋。
冬日的夜晚,宿舍長一邊打遊戲一邊丟給我一個有餘溫的塑料袋時,我甚至在想,她的恩情,在我心裏,都快要大過了我的血親。
連續兩個月沒給我一分錢後,我終於連喫饅頭的積蓄都沒有了。
我借了門口文具店,那個年輕老闆娘的身份證。
賣血。
200 毫升,150 元。
還要給老闆娘 20 元“租賃費”。
攥著剩下的錢,我坐在臺階上發矇。
對面的小攤販正在炸澱粉腸和臭豆腐。
我看着人來人往,排隊付款的隊伍末端離我只有一步之遙。
我吞了三次唾沫,還是沒能敢去排隊。
心裏的閘門就此爆開。
我不敢放聲大哭,於是抱住自己,讓眼淚全部滲入棉襖。
……現在的我,對這一幕依然很後悔。
我當時不應該哭的。

我應該忍住的。
明明忍住,就不會被發現的。
人來人往,其中有一個,是同村的校友。
他拍下了這一幕,透過他媽媽,告訴了我媽。
我知道他本意是幫助我。
可,我媽當晚就趕到學校,一通大鬧後,弄清了來龍去脈。
她舉報老闆的非法行爲,舉報學校的縱容。
文具店封店,學校被批評,接下來的一個月連賣晚餐的小攤販都被打壓了。
所有人避我如蛇蠍。
包括我的錢。
她精細地計算了我每一餐的價格,精確到分,按照一個月的量,補給了我 80.4 元。
一毛也沒有多給。
難熬到極致的時候,我甚至會惡毒地想,要不輟學,早一點結婚生孩子吧。
這樣將來她帶孫子問我要奶粉錢的時候,我是不是也可以讓她感受一下這種苛刻?
我和我媽在醫院不歡而散。
我頂着繃帶獨自走出了醫院。我平靜地跑了三個公共廁所,男廁所。
貼上了我的聯繫方式。
三個小時後,我平靜地接通了一個陌生電話。
……
夜幕降臨之前,我拿着一沓錢走出了一個房間。
那個陌生男人的話仍然在我耳邊:
“雖然你是第一次,也見紅了,但是你沒說過你破相了,老子給不了五千!
“這三千你拿着,趕緊走,這額頭上的疤真晦氣!”
你看,我多聽話。
是親生母親讓我去賣的呢。
我多聽話啊。
原來,和我高中賣血區別也不大啊。
無非都是用血和疼換一絲生活的喘息而已。
我沒有把這筆錢打進卡里。
我去了易青山家。
我曾經十分羨慕這位我無法超越的學神。
他家不是富貴人家,但也遠超我家的窘迫。
他總是外向積極,樂觀開朗。
他似乎做什麼都會很成功。
和我的懸樑刺股不同,易青山似乎只要正常完成課業,就能遠遠甩開年級第二一大截。
年級第二永遠是我。
學校都說今年有希望出高考省狀元了。
他們指的,只有易青山一個人。
他太過優秀,優秀到不斷掙扎後,連我媽都放棄了從我身上下手,只要我不考第三,她就平靜如水。
他和我一樣,接受的是 Q 大的招生。
原本,也許我們能一同入學的。
他順利扣過學費了嗎?
他家裏應該是高高興興地準備好了學費,誰也不能挪用的吧?
他媽媽是不是也和新聞裏那些父母一樣,驕傲地在自己的小店鋪裏貼上了告示紅紙?
可是。
紅紙會變成白色。
扣費會被原路退回。
而那個那麼完美的少年,被抹去了無限可能的未來。
比起來,我沒錢上學算得了什麼呢。
我可以復讀,我可以休學,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我至少還有未來。……
易青山家沒有人。
我竟然鬆了一口氣。
他家的房型特殊,門前有一個方形的空地。
擺滿了枯萎的盆栽,是藍紫色的繡球,名爲無盡夏。
窗臺上有一個防水的相框。
是他的全家福。
連這樣簡單的東西,我也不曾擁有過呢。
……我也是有過爸爸的。
爸爸曾經是大廠裏的金牌銷售。
可我媽永遠不給他好臉色。
因爲他不是 KPI 第一的那個人。
因爲後來行業寒冬,大幅裁員。
他們部門那個那個業績第一的銷售很厲害,能一個人獨攬三成的業績。
於是銷售部裁員裁得只剩下了那個人。
我爸下崗後,我媽永遠不會給我們父女倆好臉色。
家裏變得拮据,我媽說話越來越刻薄。
直到有一天,我爸做飯時不慎切到了手。
抽了一根菸緩解。
我媽輕描淡寫地問他,怎麼還不得肺癌?早點讓她解脫得了。
那天晚上,我爸半夜都沒回來。

我擔心地給他打電話。
他這才哽咽著告訴我,奶奶去世後,他和我媽就已經離婚了。
他說:“燕燕,對不起,原諒爸爸。”
“爸爸真的撐不下去了……”
我爸消失在茫茫人海。
而我,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
就知道,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甚至沒有一張照片。
我從口袋裏掏出三千元的紙幣。
整齊地疊放在合照前。
我沒有任何可以補償的方式。
離開的時候,我遇到了易青山的母親。
她一夜之間白了頭,長髮一點也沒有打理,凌亂地結成一團。
她眼神渙散,上臺階的時候還磕了一下。
我伸手去扶。
她卻輕輕推開了我,伸長了脖子,眼神依舊渙散:“請問,看到我兒子了嗎?”
“高高瘦瘦的,很有禮貌的一個孩子,你看到就能認出來的……
“如果看到我們家青山,麻煩幫忙打個招呼,等他回家喫西瓜呢。”
……
我還有未來。
可是。
我憑什麼有未來呢?
我的未來,能比得上易青山,他萬分之一的光明嗎?
走之前,我對着他家門口,磕了三個頭。
我去了一個爛尾樓的天台。
易青山和他的朋友們經常在底下的空地打籃球。
我和他不是朋友,我不瞭解他。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選擇在這裏跳🏢。
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天台的風很冷。
那天他也是這麼冷嗎?
身體好疼。
我在風中站定,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我媽在電話那頭冷哼一聲:“還知道給我打電話?這都幾點了還不回來?不上學了現在膽子肥了是吧?”
我說:“媽,你去自首吧。”
我媽愣了:“齊燕你什麼意思?我還不都是爲了你!我還不都是爲了你的名次!”
我笑了:“是爲了我的名次,還是爲了你的風光演講?”
電話那頭一陣死寂。
良久,我媽咆哮起來:“齊燕你這個不孝女!你要把你親媽逼上絕路嗎?我養你十八年就是爲了顏面掃地還被你送進局子的嗎?你這個不孝女,我當初就不該生你!”
我輕聲說:“你說得對。”
我媽驟然愣住:“你有病?”
我說:“媽媽,你就不該生我的。”
“您受了很多苦,我也沒能給您爭氣。”
我媽語氣開始慌張:“你是不是頭疼了?你好好跟我說,你在哪兒,我去找你……”我最後一次打斷她的話:“媽媽,來世我們就別再做母女了。”
我掛了電話,關機,把手機丟了下去,摔得像我媽的風光大夢,和我的人生。
爛尾樓沒有人。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油膩膩的袋子。
是我用奶奶留給我的最後一枚硬幣買的烤腸。
不知道奶奶有沒有出生在一個好人家呢?
應該也好幾歲了吧?
希望她後半生能幸福。
我一口一口,慢慢喫掉已經半涼的烤腸。
這次我沒有哭。
真好喫啊。
至少能做個飽死鬼,不是嗎?
我媽這次來得很快。
我喫掉最後一口時,樓底下已經被手機聲吸引了十幾個人,對着我指指點點。
還沒換下旗袍的我媽把電動車一甩,就在樓下對着我喊起來。
“燕燕!風大,你快下來!”
我對着她笑:“媽媽,你真好看。”
“如果沒有我,你也不會幹活幹到腰變形了吧?”
有那麼一刻,我其實是想惡毒地當衆問她,家破人亡換來的大紅旗袍好看嗎?
可我還是沒有問出來。
沒意義,也沒必要了。
明明,母女是可以相依爲命,互相依偎著爲對方取暖的。
你會冷嗎,媽媽?
我好冷啊。
除了這高考的六百多分,我竟然一無所有。
我曾經有過的天賦和熱情,都已經被親手埋葬了。
而原本什麼都有的易青山,現在也什麼都沒有了。
讓我再去試一次吧。再去奮鬥,去超越,去反抗一次吧。

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
“媽媽,以後平時多穿點鮮豔的衣服吧。不要在這種時候才穿了。”
我閉上眼,在我媽的絕望嘶吼中傾斜了身體。
狂風呼嘯而過,吹動最鮮豔的顏色。
鄭靈犀,是這個穿着大紅色旗袍女人的名字。
不過此刻,她穿的不是旗袍,是白色的亞麻。
她女兒齊燕已經火化三天了。
那一晚在天台上,齊燕跳下來的一瞬間,她喊得慘絕人寰。
齊燕的血濺上她的華服。彷彿同色相消一般,她的世界褪色。
她沒有像那些影視劇裏一樣暈過去。
雖然她其實很想,就好像眼睛一閉一睜,一切就只是夢一樣。
但是,她應激過度,暫時失聲失聰了。
不知道爲什麼,她反而覺得此時,她才和女兒更近。
她已經不喫不喝不睡,保持同一個蹲姿很久了。
可是即便這種時候,極度的情緒波動還是戰勝不了肉體的疼痛。
她的腰開始疼了。
是生齊燕時落下的毛病。
她不能再生孩子了。
她也不能有自己的工作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看自己的女兒,不覺得那麼順眼了。
十八年原來也很長。
長到,她自己都有些忘了,她所珍視的錢和麪子,她追逐到瘋魔的東西,是來源於怎樣的初衷。
她只能站起來走走,緩解腰痛。
她抓着幾枚硬幣,去了樓下。
正是晚飯時間,人聲鼎沸。
她一點也聽不到。
她隨便找了一個攤販處排隊。
排到她的時候,最後一根烤腸正好賣完。
老闆張著嘴和她說了半天,她實在聽不到對方在表達什麼。
她捏著硬幣,又空着手離開。
是因爲失去了一種感官嗎?
嗅覺格外靈敏。
這麼香的小喫,誰能忍得住呢?
燕燕那時十歲,一個過着生日的孩子,怎麼就不能喫根烤腸呢?
後來的一個月裏,孩子是用什麼心情,捏著一角錢的硬幣,去看那些被寵愛着的,課桌裏塞滿零食的同學的呢?
鄭靈犀覺得眼睛有些乾澀。
晚風吹得她格外煩躁。
她又回了家。
那就整理整理燕燕的遺物吧。她想。
她從走廊的書籍,到客廳的試卷。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學習資料。
學習資料。
還是學習資料。
爲什麼只有試卷和錯題集?
爲什麼連隨筆日記本之類的都沒有?
她從牆角緩緩滑坐在地上。
是了。
日記這種事,是不被她允許的。
她曾經燒掉了三本齊燕自己攢錢買的本子。
剋扣了她三個月的零花錢。
鄭靈犀猛扇了自己一耳光。
天天扣孩子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呢?
還不是連燕燕的大學學費都攢不起嗎?
她突然瘋魔了一般,去一頁一頁地翻。
她後來才知道,燕燕有一枚硬幣,是她奶奶的遺物。
是不是就算翻到一張紙幣,也算是個念想?
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哪有錢呢?
不是連餐費都精確到角了嗎?
孩子如果能留下錢。
就意味着她捱了一頓餓啊。
她用力掐著自己,想哭,卻發不出聲。
此時如果有人能讀懂她的脣語。
就會知道,她一直在喃喃地重複一句。
“我錯了。”
偌大的家裏,竟然找不出一個青春少女一絲的個人痕跡。
都被她以母親的名義,親手抹殺了。
她跌跌撞撞地去了廁所,乾嘔了很久。
沒有手紙了,她像無頭蒼蠅般亂翻了半天。

突然想到了齊燕的書包。
包裏有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裏面有半包紙巾。
隨之落下的,還有兩片衛生巾。
角落沾了灰,鄭靈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抹。
那不是灰。
是鉛筆印記。
她辨認了半天,才發現,每一片的外包裝上,都用自動筆做了備註。
【第一天,量少,一片用到第二天中午。】
【第二天,正常量,一片。】
【第三天,出血量有波動,儘量用一片,實在不行用兩片,用到第二天中午。】
【第四天,量最大,用兩片,可能要加一兩片紙巾。】
【第五天,一片。】
【第六天,量不是很大的話最好用紙巾,下個月第三天就可以多用一片。】
【……】
鄭靈犀突然死死攥住了袋子。
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感覺自己像擱淺的魚。
爲什麼會突然那麼窒息,連呼吸都覺得那麼艱難了?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臨終之前,他喫過一陣子的特效藥。
這種重大疾病的救命藥,醫生囑咐要用特製的藥盒裝起來。
每一小格貼上日期和服用量,精細得容不得一絲差錯。
少一粒,就會死。
她攥破的這個塑料袋,就像燕燕的藥盒。
因爲她的剋扣,燕燕已經死了多少次呢?
爲什麼一個普通的日用品,竟然變成了她控制血親的命門呢?
鄭靈犀終於無法避免,直面自己的內心。
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嘴裏急促地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似乎這樣大口呼吸,就能避免那種比死亡還要壓抑的感覺。
是她,親手殺死了她的燕燕啊。
她翻出那件旗袍。
這是她對金錢和麪子的終極執念。
也是壓垮女兒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抄起剪刀想剪碎它。
卻摸到了衣角的鮮血。
衣角貼在臉頰,就彷彿她的燕燕還是溫熱的,還是活生生的。
她好像看到了燕燕。
燕燕面無表情地問她:“媽媽,這一點血怎麼就讓你哭成這樣了呢?”
“怎麼兩百毫升的血源源不斷流出我身體換錢時,你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兒呢?
“賤不賤啊?”
鄭靈犀猛地開始扇自己的巴掌。
“我賤,我賤!你能回來嗎燕燕?”
她終於恢復了嗓音。
她嘶啞地哭喊著:“是我賤……燕燕,我錯了……你能回來嗎……”
燕燕愣了一下,沒有溫度地笑了笑。“可是媽媽,易青山是無辜的呀。
“他也回不來了……”
鄭靈犀去了易青山家。
帶着家裏所有的紙幣。
家裏沒人。
是了。這個家因爲她鄭靈犀。
已經沒有正常人了。
她於是在門口磕了三個響頭,把錢放在門口。
旁邊的鄰居傳來談話聲:“怎麼又有人來給他家送錢了?”
“不知道啊,前幾天還是個年輕姑娘呢,今天這個啊,看着比青山她媽還像個瘋子。”
鄭靈犀這才意識到,她的失聰也已經恢復了。
她面無血色,死死抓住那兩個鄰居:“什麼年輕姑娘,你們說的是誰?她哪來的錢?”
鄰居被嚇了一跳:“我們哪知道!瘋女人去去去!離我遠點!”
鄭靈犀, 你說齊燕是哪來的錢呢。
你明明自己心裏有數的啊。
燕燕高中的時候,就被你逼得賣血了呢, 你忘了嗎?
你說,在你當衆扇她耳光,喊她賤人, 讓她去賣之後。
她會是突然從哪裏,弄到的錢呢?
鄭靈犀兩眼一黑,一口鮮血猛然嘔出。
彷彿一切突然調換。
從病牀上醒來的是她。
而她看到的第一眼,是好心的陌生人在關懷她:“大姐, 你好點了嗎?”
這世界上有那麼多暖心的陌生人。
而她當時對自己的女兒說的什麼呢?
“丟人。”
“沒死就趕緊滾回家。”
“別想上大學了。”
她跌跌撞撞地拔掉針頭跑出醫院。
頭不小心磕了一下柱子。

好疼。
是世界裂開的那種疼。
到底是怎樣的絕望, 能讓燕燕決絕地撞頭到昏厥呢?
……
停下腳步的時候, 鄭靈犀才發覺她已經走到了那個爛尾樓的樓下。
血跡已經被用水管衝幹。
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
她慢慢爬上去,到頂樓的時候才發現,天台已經封死了。
連續出了兩次人命,相關部門已經強制干預了。
是啊。
她有什麼資格和兩個孩子死在同一個地方呢?
她在頂樓吹了一夜的風。
努力剋制了一夜腰疼。
天光大亮時, 她去小賣部買了一把美工刀。
她闖過這一帶所有的男廁所。
有幾個男人被嚇得不輕,但是看到她手裏的刀, 只能低低罵了幾句瘋子。
裏面好多污穢不堪的廣告啊。
女兒清秀的字跡,在裏面顯得那樣無助。
她只找到了兩處。
她用美工刀細細地剜下牆皮。
多可笑。
女兒給陌生人留下了自己的號碼。
卻不肯給她, 留下隻字詞組。
燕燕她, 該多恨啊。
鄭靈犀猛地抬頭。
並不是沒有留下隻字詞組的。
她說過的。
燕燕的遺願, 她說過的。
自首。
鄭靈犀沒有直接動手殺👤。
最終按誹謗罪從重處罰,判了三年。
她在監獄裏沉默寡言, 還有腰傷。
天天被獄友霸凌。
她身上幾乎沒有一天不見血。
甚至有一次,她嘔血後, 露出兩排紅牙笑了。
嚇得獄友不搭理她了。
她反而不適應。
她的燕燕啊,就是這樣一個人,熬過了十八年。
她這才幾天?
三年刑期快到時,她被安排到天台打掃。
和她一起的獄友是教唆女大學生💲淫入獄的。
鄭靈犀從背後, 把她推了下去。
又判了 20 年。
她最後那樣想着。
不把女兒受的苦都受一遍,將來怎麼有臉去見女兒呢?
她還得在監獄裏待很久纔對。
可最終她沒能做到。第八年,她因病死在了獄中。
她也沒能,再見到她的女兒。
那已經不是她的女兒了。
她一定,已經有個幸福的家庭了。
19【齊燕】
我最後看到了高考狀元,易青山。
我和他之間沒有故事。
也不敢有故事。
但他的靈魂對我招手時。
我和他一起轉身, 走向下一次輪迴。
只不過。
他爲奔赴。
我爲離去。
20 尾聲:
所有人都會說,齊燕是個好孩子。
她爲了贖她媽媽犯下的罪, 選擇了把自己的命賠給了高考狀元。
可是隻有齊燕自己知道。
對她來說, 最可怕的,不是十八年的苦難和壓抑。
沒有人知道, 最可怕的事,是在看到易青山的黑白輓聯的那一瞬間。
她竟然,不易察覺地鬆了一口氣。
易青山是她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
她以爲,她是理智的, 是甘心的。
可是當她直面自己內心的惡。
才發現, 十八年,她終究是扭曲了。
我也是在這一天才知道,我卡里的三千元學費不翼而飛了。

她突然清醒而絕望地意識到,也許她終將逃不開, 成爲自己的母親這樣的人。
那麼,就讓她最後反抗一次吧。
用綻放的紅。
這一次,她終將成功。
(正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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