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陸博雅結婚當晚,兄弟們囑咐:「人家陸教授斯文體弱,你可得輕點!」
我笑容猙獰:「輕是不可能輕的,老孃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第二天,我啞着嗓子,腫着眼睛,朝金絲眼鏡西裝革履的陸博雅喊。
「騙子!」
什麼斯文體弱,全是假的!
-1-
我和陸博雅是相親認識的。
我小姑口中的他:大學教授、品貌端正。
等見到本人時,我牙根一陣抽抽。
你管這叫品貌端正?這根本是天仙下凡吧!
陸天仙一身剪裁精良的三件式西裝,鼻樑上架着金絲眼鏡,眼鏡腳蕩着兩根細細的鏈子。
他抬頭朝我笑,鏡腳的鏈子晃了晃,鏡片折射西餐廳裏的水晶燈光,一整個大寫的美若天仙。
我沉迷美色,恍惚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他白玉似的一隻手伸了過來,聲音爾雅:「你好,我是陸博雅。」
我低咳一聲,勉強回神,遞上一隻手。
我的手,麥色,粗糙,指上有深淺不一的繭。
握着陸博雅的手,就像握着一團軟軟的棉花,我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把這矜貴的「玉手」給捏碎了。
淺淺交握完手,我尷尬地捏了捏耳朵,呵呵笑:「大意了,沒想到和我相親的是位天仙。」
大概沒被人這麼直白稱讚過,陸博雅先是微怔,緊接着低笑:「謬讚了。」
真不是謬讚。
陸博雅長成這樣,和工地上風吹日曬、黝黑硬毅的男人一萬個不同。
「小姑和你說過我的情況吧?」我問。
「說了,」陸博雅頷首,「徐主任說你是建築集團的工程師。」
我一愣,有些無奈,對陸博雅扯嘴角:「不是工程師,我是包工頭。」
陸博雅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爲了挽救,我嘴比腦子快地補道:「但我是很有錢的包工頭!年入百萬,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硬件條件一股腦搬上來,陸博雅無言以對,沉默良久。
見他這樣的反應,我飄啊蕩啊晃啊的心哐的一聲砸在地上。
……完了。
-2-
徐釐這孩子,命苦。
這話,是小姑一直掛在嘴邊的。
十歲喪母,十四歲喪父,在工地搬了十年磚,搬出一身粗力氣。
小姑怕我在工地混久了,混成性別錯亂,一直不間斷地給我介紹相親。
可我這長相,這氣質,這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搓衣板身條——不費吹灰之力達成 100% 相親失敗成就。
爲此,小姑不惜昧着良心,把包工頭美化成了工程師。
「沒事兒。」我灑脫一笑,對陸博雅說,「就當交朋友了,這頓我請,喫完咱各回各家。」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心裏遺憾。
這麼標緻的天仙啊……一見鍾情的心動啊……
同時,又有些自嘲,本來就不是一類人,癩蛤蟆喫不到天鵝肉。
西餐廳裏三刀兩叉,大盤小盤。
牛排端上來時,我攥着刀叉,不知道該從哪下手。
「我來。」陸博雅端走我的盤子,低頭切牛排。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坦誠地說:「我平時不喫這個,工地活兒多,喫這個也喫不飽。」
陸博雅聞言,直接把自己盤子裏的牛排挪到我盤子裏。
「不用!不用!你的你自己喫!」我連忙說。
「沒關係,」陸博雅抬眸對我笑,「是我考慮不周,應該喫中餐的。」
……哪裏是他考慮不周,他是根本沒想到相親對象不是高雅知性的工程師,是個大口吃飯、大塊吞肉的包工頭。
不過,雖然但是……
這人體貼Ṱùₓ又溫柔,宜家又宜室。
可惜我不配。
-3-
原本我打算好好喫完這頓飯,偏偏事與願違。
一口牛肉剛插起來,隔壁桌就有了動靜。
小提琴,玫瑰花,大張旗鼓地在求婚。
男的半跪在地上好幾分鐘,扯着女方的裙子,苦苦哀求。
女方臉上又是氣急又是羞憤:「我只當你是朋友,你快起來。」
「我不起!你不答應,我就不起!」男的態度強硬。
餐廳的食客原本打算看個求婚的熱鬧,沒承想還有這一茬,有人拿出手機錄像,也有人低聲嘲笑。
隱隱有起鬨的意思。
女方臉色漲紅,眼眶也紅,拼命扯着自己的裙襬,想要掙開。
「等我一下。」我放下叉子,朝陸博雅笑了笑。
幾步走到跪在地上的男人身邊,我一把鉗住他的手腕,皮笑肉不笑道:「差不多得了,人家姑娘不樂意,強求可就沒意思了。」
「你誰——嘶!」他原本瞪我,忽然抽氣。
我一寸一寸,把他的手挪下來,對眼瞅着要急哭的女孩說:「沒事的話,你可以先走。」
女孩看了看臉色煞白的男人,又看了看笑眯眯的我,咬着下脣一再道謝後,匆匆跑了出去。
「你放開!」男人齜牙咧嘴,疼得冷汗往下掉。
「你也會說放開呀?」我故作驚訝,「怎麼剛剛別人讓你放開,你卻死皮賴臉不鬆手呢?」
我將他整個人提溜起來,輕聲說:「老天爺給了男人天生一把好力氣,不是讓你糾纏女孩的。人要臉樹要皮,風度可以丟,臉面最好還是撿一撿。」
說完,我鬆了桎梏。
看那人罵罵咧咧滾遠了,我冷哼一聲,轉過身來。
窗邊位置上,陸博雅單手撐着側臉,鏡片下清澈的一雙眼,正定定看向我。
在這麼高檔的西餐廳裏搞事,他應該是覺得我太過粗魯。
我乾巴巴地解釋道:「我不是動粗,我是在見義勇爲。」
「嗯,」陸博雅笑意淺淺,「看出來了。」
「真的,真是見義勇爲!」以爲他敷衍應和,我特別認真地對他說,「你看那個女孩兒,明顯不願意,男的就是不撒手,在這種地方被纏上,萬一不明真相的羣衆幫倒忙,光是起鬨就把女孩兒架起來了……
「我以前看過一個視頻,大街上求婚,周圍一羣人喊『嫁給他』,瞧着是挺浪漫,可我心裏犯嘀咕,萬一女孩兒不願意呢?誰替她考慮過呀。
「求婚的不用負責,起鬨的不用負責,到頭來壓力全給了女孩兒……」
絮絮叨叨說了一大串,才發現陸博雅的瞳色逐漸深邃,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奇異。
我乾笑道:「我……我平時話沒這麼多的。」
人家是教授,又長得文雅,哪願意聽我一個大俗人在這兒囉哩囉嗦。
「你話不多,」陸博雅溫潤的眸光落在我眼中,「人也正直。」
「啊?」
忽然被誇,人在犯傻。
「不但正直,而且溫柔。」他持續給我疊 buff。
這——
我手足無措:「溫,溫柔?」
說我嗎?
我一個大老粗,這輩子都和溫柔兩字扯不上關係啊!
「正直,溫柔,並且……」陸博雅將一隻芝士焗蝦放在我的餐盤上,抬眸道,「是個很好的人。」
「啊,哈,哈哈……」我僵笑得嘴角抽抽,被髮好人卡原來是這種感覺。
雖然知道高攀不起天仙,可就這麼直白地被髮卡,心裏還是一墜一墜的。
心不在焉地喫完了兩人份的肉,結賬時,我率先拿出手機:「我來,說好了我請。」
陸博雅沒和我搶,低了低眼睫後,溫聲道:「好,下次換我請你。」
我沒在意他客套的說辭,低頭掃碼,順便說:「我小姑她沒壞心思,就是擔心我結不了婚,才稍微瞞了一下,你也別生氣,回頭我和她說,以後不能再這麼騙人了……」
我付完錢,一抬眼,又正正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陸博雅眼眸微長,眼尾上揚,隱在鏡片後的瞳眸跟水晶珠兒似的,透徹明亮。
單單這雙眼睛,就好看到讓人不敢直視。
我扛不住這樣的美色衝擊,連忙挪開視線,接過店員給的停車票,遞給陸博雅。
「這個給你用。」
陸博雅頓了一下,又把票推回給我:「我沒開車。」
我哎了一聲:「外頭下着雨呢,你怎麼回去啊?」
「我叫車,」陸博雅隨口說,「你先走吧,下雨天車多人也多,又在晚高峯,商場外可能會堵車。」
我一聽這話,立刻皺眉:「你也說下雨天車多人多,這個時間不好打車,我送你回去。」
「順路嗎?」他含蓄地問,「我住大學城。」
「順路順路,」我不假思索地說,「我正好也要去那邊。」
陸博雅的鏡片折光一瞬,彎脣淺笑:「那就麻煩你了。」
-4-
我的車停在商場地下,是又高又顯眼的大路虎。
車倒是不差,可我剛從工地出來,半個車身都沾着泥。
別說沾了泥,就是落了灰、滴了水,都和陸博雅極爲不搭配。
陸博雅倒是沒說什麼,坐上來後,徑自繫好安全帶。
我把車開出商場,上了主道,沒話找話:「雨下得還挺大哈。」
陸博雅配合地回答:「蘇南這個季節是雨季,一週裏五天都在下雨。」
「雨季太煩人了,又潮又溼……開車還不方便,容易粘上泥!」
不是我邋遢,真不是!
陸博雅低眸輕笑了一聲。
正好前面是紅燈,我悄悄打量他,他又一副溫潤美好的樣子,點點頭:「你說得對。」
鬆了一口大氣!
心情舒暢,人也輕鬆,我閒聊地問:「小姑說你是大學教授,哪個大學,教什麼的?」
「蘇南大學,教數學。」他回答。
「厲害了!」我瞪大了眼,「蘇南大學國內前十!」
「你是學什麼專業的?」他回問。
我下意識地攥了一下方向盤,趕在紅燈跳秒前,淡笑一聲,輕輕回答:「我,沒上過大學。」
綠燈閃爍,我目不斜視,不去看陸博雅的表情,故作輕鬆道:「我小姑又瞞了你吧。
「我其實沒上過大學,很早就出來搬磚了。
「也怪我,我這個人,硬件條件不好,除了有點小錢,實在沒別的優點能讓她誇,這才,才……」
我有點說不下去了。
陸博雅側頭看我,脣瓣微啓,似乎想說些什麼。
「聽歌嗎?」我打斷他,手指亂按,「我歌單前幾天才更新,一起聽吧。」
陸博雅這樣體貼的人,下一句出口的必然是安慰的話。
可我並不想被他安慰。
「……怎麼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怎麼也——」
揚聲器放出音樂的一瞬間,我差點繃不住。
「什麼鬼!」
被夾在晚高峯的堵車路上,我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狂按下一首。
連着七八首,首首都炸裂。
這歌單是下載了年度最火廣場舞曲目嗎?
我跟石化了似的,僵硬地扭着腦袋,看向副駕駛。
陸博雅曲着修長的手指,抵在脣上,要笑不笑。
「這車……我前幾天借給朋友開了,歌單是他更新的,我平時不愛聽歌。」我掙扎地試圖挽回形象。
但形象這東西,我大概可能根本也就沒有。
接下來的路,我是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想說了,心累。
倒是陸博雅,輕聲慢語和我閒閒聊天,不至於讓氣氛降到冰點。
-5-
陸博雅住在大學城裏的一個高層小區,叫景園。
我趴在方向盤上,歪頭往窗外看大樓,說:「這還是我蓋的呢。」
「你是施工方?」陸博雅問。
「施工方下屬的包工隊之一。」我說,「這個小區的開發商是香江頭一號的藍耀集團,他們合作的施工方都是大公司,那些大公司手底下有幾百個像我這樣的包工隊。」
層層下放,我算最基層的那種。
「你買這兒的房子算買對了,」我笑道,「質量過關,真材實料,七級地震隨便抗,倒了算我的。」
陸博雅說:「我住 27 樓。」
「27 樓好哇,是最好的樓層,」我想也不想道,「採光特別棒,還能看見湖景。」
「我的意思是,」陸博雅勾脣,「我住 27 樓,真倒了,還能找到你嗎?」
我:「……」
見我愣住,陸博雅又笑了一聲,解開安全帶對我說:「先進去了,下次見。」
我後知後覺,手指摳了摳太陽穴:……所以,他剛纔是和我說笑?
天仙不高冷不驕傲,天仙體貼還愛說笑,這樣的天仙誰不喜歡呢。
「可惜了,配不上。」
我泄了口氣,重新發動車子,開進細細的雨幕裏。
車開到一半時,手機響了。
「徐爺!」
嗷嘮一嗓子伴隨嘈雜的音樂聲響起。
「出來喝酒,榆林館 304!」
「等着,」我咬牙道,「正好有事找你。」
-6-
榆林館是一個會所,涵蓋餐飲 KTV 客房一條龍。
我按號索驥,推開厚厚的包廂門。
「……原來我是一隻,酒醉的蝴蝶,你的那一句誓約,來得輕描又淡寫……欸!徐爺!」
音響裏傳出的聲音,堪稱鬼哭狼嚎,五音不全。
小舞臺上,穿得跟花蝴蝶似的年輕男人見我進來,放下麥克風,坐回長沙發上。
他左手勾着一個長卷發女孩,右手猛朝我招呼:「快過來。」
我坐在和他相鄰的沙發上,一根手指推開他遞過來的冰啤酒:「開車來的,喝不了酒。」
他沒勉強,胳膊回彎自己喝,喉結翻滾幾下,灌進去大半瓶。
音響裏那首《醉酒的蝴蝶》到了尾聲,畫面一跳,開始重放。
我忍着拳頭癢癢的衝動,質問:「上禮拜借我的車開出去,不給我加油不給我洗車,還換了我的車載歌單!錢彧你是不是活膩歪了?」
他挪開酒瓶,大喇喇地擺手:「咱們什麼交情啊,斤斤計較這點小事可就見外了。」
加油洗車是小事,但歌單——
「你自己審美破爛,還連累我丟人,」我一個磨刀霍霍的殺人眼神瞪過去,「以後別想再開我的車!」
「行行行,不開不開,以後再不碰你的車行了吧。」
錢彧滿不在乎,摟着懷裏的女孩晃了晃:「給你介紹一下,我女朋友,瑩瑩。瑩瑩,那是我鐵磁哥們兒,徐釐。」
「徐姐。」瑩瑩有眼力見地喊人。
我還沒說話,錢彧噗地一笑:「叫什麼姐呀,你看她,從頭到腳,哪裏像個女人?她是純爺們兒,徐爺!」
「滾蛋。」我翻了個白眼。
大屏幕重複了三遍《醉酒的蝴蝶》 MV,才終於換了下一首。
瑩瑩走上小舞臺,拿着麥克風邊唱邊朝錢彧笑。
錢彧噘嘴做了個飛ṱű̂ⁱ吻的表情後,湊到我身邊,小聲問:「怎麼樣?這個漂亮吧?」
他比了個手勢:「三個 LV ,拿下。」
我嗤了一聲,不予評價。
「我覺得她比上一個,上上個都好看,關鍵是不貴,」錢彧感慨,「物美價廉啊。」
我受不了地白了他一眼:「動不動就拿物質來衡量來女孩,有你碰壁哭的一天。」
「不是我要拿物質衡量她們,是她們先拿我當 ATM 機,大家公平交易,各取所需,」錢彧嬉皮笑臉,「你要是有需要,也可以找個……值五個包的優質男人。」
「用錢就能打動的男人算優質?」我嗤之以鼻。
「哦對,我忘了,咱徐爺不喜歡世俗的,」錢彧用胳膊肘懟了懟我,擠眉弄眼,「徐爺喜歡清高的,優雅的,有文化的,最好能供起來,不喫五穀雜糧,專吸仙氣兒活——這種男人,你得上天庭裏找,人間估計不存在。」
我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後,自言自語:「那也不一定。」
「什麼不一定?」錢彧沒聽清。
天庭不一定有,人間不一定沒有。
只是……
我搖了搖頭:「沒什麼。」
小舞臺上,瑩瑩連着唱了四五首,錢彧啪啪啪鼓掌。
我也跟着鼓了鼓掌,順便一提:「陽光小學的設計圖儘快趕出來。」
「又催,」錢彧哼哼,「陽光小學這種公益項目,又沒什麼錢,你那麼積極做什麼?」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幕,淡淡道:「上學讀書,這是大事。」
「行,」錢彧不當一回事,「我讓底下的人儘快趕趕。」
-7-
忍。
……忍。
……忍——不下去了!
有些人雖說唱歌難聽,「雅稱」人間烏鴉精,但烏鴉好歹能叫喚出動靜來,錢彧呢?
天使有沒有親過他的嗓子我不知道,閻羅王狠掐過他脖子這簡直是一定的!
丟下唱嗨的錢彧和哭喪着臉的瑩瑩,我開車回了家。
車開出繁華新區,周圍的高大建築逐漸減少,顯露出多橋多水,白牆黛瓦的江南人家。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老城區的石板路上見不到多少人。
把車停在巷口,我頂着小雨往家走。
巷子裏那棟上了年紀、牆體爬滿綠藤的二層小樓是我家。
走到家門口,我摸鑰匙的同時,手機響了。
「小姑。」我邊接電話,邊開門。
「小釐呀,」小姑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相親相得怎麼樣?小陸長得俊吧,沒騙你吧,是不是和我說的一樣?」
「嗯嗯,」我推開大鐵門,走了進去,「俊,太俊了,沒見過這麼俊的。」
小姑樂呵呵:「小陸那長相,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脾氣又好,學歷又高……完完全全是你喜歡的類型!」
我聽得苦笑一聲:「類型對上了,物種對不上,我是個人,您給我介紹個神,高攀不上。」
「這有什麼高攀不上的,你有車有房還有錢……」
「可我沒文化,」打破小姑盲誇濾鏡,我說,「陸教授社會地位那麼高,自身條件又那麼好,相親也應該相個門當戶對的,我這樣的……配不上人家。
「還有,小姑,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包工頭又不犯法,沒什麼不能說的,以後您可千萬別再給我編身份了。」
「我不是編,我是高情商介紹。」
「您情商一直高,是我水平太低,您就別幫我潤色找補了。」
小姑唉聲嘆氣,還有點委屈,我只能囑咐囑咐又囑咐,這才掛斷了電話。
我洗了澡,換了衣服,一身清爽地推開書房的門。
雖然很難以置信,可我唯一的興趣愛好居然是看書。
坐在寬軟的皮椅上,我打算按照計劃,把已經看了三天,且即將看完的書解決掉。
以往我看書,能不能看懂不說,起碼專心投入,可今晚卻總是心不在焉。
一頁書翻來翻去,翻去翻來,幾個回合後,我拿過旁邊的手機。
微信界面上,好友列表滑到了「陸博雅」三個字。
他的頭像很特殊,底色是白,黑色的粗條線,蜿蜒扭曲。
第一眼看上去,竟然像一條蛇——這肯定是錯覺,陸博雅這樣的人,怎麼會用蛇做頭像呢。
蛇總是陰冷狠毒,陸博雅卻如沐春風。
我猜這大概是哪位大師的意識流書法。
點開聊天框,簡簡單單隻有幾條。
無非是表達身份,以及相親地點和時間,陸博雅言談有禮,倒是一如其人。
表姑說他完完全全是我喜歡的類型,這話一點不錯,他確實是長在我審美點上了。
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戀戀不捨,明知道沒戲,還上上下下划着屏幕,划着這寥寥幾句對話。
就在我快把屏幕劃出包漿時,他頭像下,忽然變成了「正在輸入中」。
我「欸」了一聲,湊近了看。
沒看錯,確實顯示着正在輸入中。
他要和我說話?!
我心裏突突直跳。
他會和我說什麼?……大概率是感謝我今天請他喫飯順便送他回家吧……嗯,可能性很大。
有素質有修養的人,接受了別人的好意,總是迫不及待地道謝。
所以,他謝我,我回什麼好呢?
沒關係,不要緊,以後有事常聯繫哈哈哈——
【陸博雅】:徐小姐,明天有時間一起喫個飯嗎?
嚯!
我把屏幕湊近再遠離,遠離再湊近。
這行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是打算當面謝我?順便再回請頓飯?
哦。
我恍然大悟,抿着脣,認真打字。
【釐釐原上】:你不用這麼破費,一頓飯而已,就當交朋友了。(爲我們的友情乾杯.jpg)
陸博雅這樣的人能和我喫頓飯,絕對是我賺到了,沒必要也沒道理再讓他回請。
這句話打出來,我遲遲沒按發送鍵。
陸博雅或許是出於禮貌,但我如果「善解人意」,就徹底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雖然有些自私,可我真的還想再見一見他。
遲疑着又果斷地,一個字一個字刪除掉,重新回覆。
【釐釐原上】:明天我有時間!
【陸博雅】:有什麼特別想喫的東西嗎?
你。
【釐釐原上】:都可以呀,我不挑食。(齜牙.jpg)
【陸博雅】:火鍋可以嗎?
【釐釐原上】:行!(血液裏流淌着紅油湯底.jpg)
陸博雅選了一家大學城附近的火鍋店,把定位發給了我。
心裏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雖然能再和陸博雅相處一次,可也就僅此一次,最後一次了。
交往結婚這屬於做夢都不敢夢的,如果只是當普通朋友呢?……也不知道神仙願不願意和凡人做朋友。
-8-
我和陸博雅約在了早上十點,但我怕早高峯堵車,天沒亮就出發了。
一路暢通無阻,好好欣賞了一下凌晨四點的蘇南。
到約定好的商場時,商場還沒開門。
我看了一眼時間,不多不少四點半。
好像有點早。
我開了車內燈,從置物箱裏掏出本書來看。
睡得太晚,起得太早,看書都沒法提神,幾個哈欠後,我放下皮椅閉目養神。
手機響起時,我睡眼惺忪地接了電話。
「喂……」
「徐爺,這都幾點了你還不起牀,」錢彧的聲音倒是朝氣得很,「設計稿最快下週搞定,這已經是加塞插隊了,你別再天天催命一樣催我。」
「下週幾給?」我揉了揉眼睛,含糊不清道,「週一是下週,週日也是下週。」
錢彧抱怨:「一共就給那麼點錢,還想週一拿圖,你怎麼好意思呢你!」
「最遲週二,」我把座位升起來,「再晚我——」
眼角瞥到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拔高聲音:「怎麼十一點了?!」
「你才知道十一點啊,」錢彧道,「要不我怎麼問你,這個時間還不起牀……」
我急急忙忙推開車門往下跑,邊跑邊喊:「我這邊有急事不和你說了下週二不見圖就拿你腦袋施工!」
掛斷電話,我衝到電梯口,拼命按鍵,又迅速查微信。
天地良心,我就眯了一會,怎麼幾個小時都過去了!
微信上,和陸博雅的對話框還停留在昨天,他沒催我,很可能是氣到不想理我。
電梯叮的一聲開啓,我匆匆進去,按了樓層後,迅速發消息給他。
可電梯門一關,手機信號半格沒有。
我急得要死,等電梯到樓層後,我大步跑向火鍋店,同時急躁地看着遲遲不恢復信號的手機屏幕。
火鍋店是中式裝修,雕花木板隔開一個個半鏤空半敞開的空間。
我四下張望,根本沒有單人獨坐。
他果然是走了。
我沮喪地卸下肩膀,像丟失了最寶貴的東西一樣,空空蕩蕩,難過非常。
就在我站在原地,耷拉腦袋時。
背後傳來天籟之音。
「徐小姐?」
我猛地轉身,緊縮的瞳孔裏,映出了想着念着一整晚的陸博雅。
「你,」我聲音發乾,意識飄散,「怎麼沒走……」
「你還沒來,我怎麼會走。」陸博雅對我淺淺地笑了一下。
他今天沒有穿得很隆重,簡簡單單的白襯衫休閒褲,鼻樑上架着細框眼鏡,襯衫整齊地挽在手肘,露出白皙細緻的腕骨和肌膚,左腕上套着一串細細的玉石鏈。
玉石看似雜色普通,卻盤得溫潤極了。
他這身打扮不像儒雅教授,倒像是清俊溫和的大學生。
怎麼說呢……就——清水出神仙,天然最好看!
「位置在那邊。」他端着水果托盤走在前面。
我跟在他身後,急急惱惱地解釋:「我不是故意遲到,其實我出門特別早,比早高峯還早!就是……就是出了點意外……」
在車裏睡着這事太蠢了,說出來都嫌丟臉。
他忽然停步,我喋喋不休地撞到他背上。
明明沒用多少力氣,他還是被我撞得往前多走了一步。
「小心!」我連忙拉住他,嘴角抽啊抽的,「對、對不起啊。」
他不以爲意,說:「到了,就是這桌。」
神仙能不能和凡人做朋友我不知道,陸博雅肯定不會願意和我交朋友。
鴛鴦火鍋,清湯麻辣。
陸博雅清湯煮菜,我紅油涮肉。
還真是——涇渭分明,明明白白。
戳着盤子裏的肉,我有種難以下嚥的感覺。
「徐小姐。」他叫了我一聲。
我抬頭,面前是遞過來的圍裙。
陸博雅遞完圍裙遞飲料,遞完飲料遞水果。
這家火鍋店號稱服務第一品質第二,但陸博雅的服務比店員還殷勤。
對一個禮貌回請的外人都這麼貼心,這要是對未來的另一半,還不得如珠似寶疼成眼珠子……
「徐小姐?」
「嗯?」我眨眨眼,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你說什麼?」
「飲料,還要續一點嗎?」他溫聲問。
「不用了,還有大半杯呢,」我掩飾着心不在焉的失落,隨口問,「你手上這串珠子不錯,什麼玉的?」
「這個,」陸博雅抬起手,輕輕晃了晃,說,「不是玉。」
「不是玉還這麼好看,」我呵呵乾笑,「可能是戴的人太加分了。」
陸博雅抿脣淺笑:「戴的人不算什麼,是送的人加了分。」
「誰送的?」我問。
「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陸博雅輕聲說,「朋友。」
「老朋友啊,」我理解通透,「難怪這麼好看,這得常年盤着,一直戴着吧。」
前幾年莫名流行過一段時間的文玩手串。
有人愛戴木珠子,有人愛戴玉珠子,周圍那羣大老爺們幾乎人手一個,整天聽他們說這些玩意兒,我也多少了解一點。
「從收到那天起,十幾年來,從不離身。」他回答。
「那確實不容易。」我點點頭。
話題到這裏似乎就該結束,再問下去就越界了,我又換了個話題。
「你能和我講講大學是什麼樣嗎?」我期盼地看他,眼睛晶晶亮。
陸博雅對我有問必答,一開始只是說了些大學的職能,見我雲裏霧裏,話題一轉,說起了他的學生。
他學生很多,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格,碰撞在一起,發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大學校園,永遠不缺新鮮熱鬧。
我聽得目不轉睛,最後喃喃道:「……真好。」
「什麼真好?」他不解。
「讀書呀,」我笑着回答,「讀書真好。」
讀書,上學,是我能豔羨一輩子的事。
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咬着筷子,小聲說:「其實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
旋即看向陸博雅:「你呢?你平時喜歡做什麼?」
「我的愛好比較雜,大部分都不值一提,目前有興趣的是旅行,」陸博雅遞了張紙巾給我,「我剛回來不久,很多地方都沒去過,如果條件允許,我很想多出去走走。」
小姑說過陸博雅是香江人來着。
「這邊好的地方太多了,光是蘇南就數不勝數,」我說,「市內有園林,遠郊能爬山。」
「有機會一起去?」他笑着問。
「好呀!」我滿心愉悅地答應着,心裏一再感慨,陸博雅太過體貼,相親不成禮貌在。
職業上騙了他,喫飯時又遲到,他還是給我留足面子。
他真的,我哭死。
火鍋喫到尾聲時,過道上走過去三四個年輕人,末尾的那個忽然停下腳步,看向我們這桌。
「陸教授?!」
他這不高不低的一聲出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看過來。
「你們也來喫飯?」陸博雅毫不意外,淡淡詢問。
「是,是——」幾個年輕人跟上了發條一樣,一個個脊背挺得直溜溜,又一個勁兒盯着我看。
我點頭,算打了招呼。
陸博雅沒多說什麼,幾個年輕人也沒敢多看多久,拉拉扯扯地往前走。
人是走了,可聲音卻隱隱傳來。
「陸教授對面那個——是他女朋友吧?」
「肯定是啦!」
「沒想到咱們教授喜歡這個類型……」
我霍地站起,喊了句:「你們等一下!」
我這聲喊出來,不但幾個年輕人回了頭,陸博雅也盯着我看。
我正色對他們說:「我和陸教授是普通朋友,不是男女朋友,你們不要誤會。」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又看向一言不發的陸博雅。
其中一個人,肉眼可見地激靈了一下。
「……啊,是嗎,哈,那個——這家店好像人滿沒桌了,我們去隔壁喫,先走了!教授,您慢慢喫——」
像是被嚇着了一樣,跑得那叫一個飛快。
我重新坐下,看向陸博雅無波無瀾的眼睛,很是正經地說:「你條件這麼好,別讓人誤會了,容易影響相親找女朋友。」
陸博雅平平淡淡地從鍋裏撈了一筷子菜,放在餐盤上,沒急着喫,而是用筷子撥了撥。
「所以說,」陸博雅抬起眼,看向了我,「徐小姐是沒看上我?」
火鍋裏的紅油白湯咕嘟咕嘟滾。
我腦袋裏好像也有什麼東西在跟着一起滾。
放下筷子,陸博雅悠悠地繼續問:「是我哪裏做的不好,才讓徐小姐對我印象不佳?」
我:「……」
「如果我積極改正,徐小姐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相互瞭解的機會呢?」
我:「……」
陸博雅說的每個字我都聽清了,組合起來——是我想的……我猜的……我認爲的那個意思嗎?
他是想繼續和我接觸?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在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會錯意,滿眼震驚與糾結時,陸博雅乾脆利落地給了答案。
他眼尾像鉤子一樣,柔柔看我:「我對徐小姐很有好感,如果有可能,很希望和徐小姐相處試試。」
他對我,很有好感……
沒有會錯意,沒有理解錯,不是在做夢。
陸博雅對我有好感!
見我久久不語,陸博雅又開口:「徐……」
「你等一下!」我一隻手伸出去,半空攔截他說話,人已經站起身,「五分鐘……不,三分鐘!等我!」
小跑出去時,我不忘回頭喊:「等我呀!」
我跑到洗手間,把水閥開到最大,狠命擼了兩把臉。
抬頭時,鏡子裏照出了我的樣子。
短短的頭髮還不到耳下,半袖露出的胳膊膚如麥色,精瘦也結實,臉上的五官平平無奇,找不出半點亮眼之處。
轉個身再看。
身材一馬平川,直上直下。
陸博雅的審美是不是偏得太厲害了?
有沒有可能,他看中的不是我的外在?
但問題是,我也沒有內涵啊!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很顯然,答案只有一個。
錢。
有錢是我唯一的優勢。
順理成章地想,陸博雅很可能是因爲錢才願意和我再試試……但我又覺得,陸博雅不像唯利是圖的人。
一個人的外表可以修飾,氣度卻藏不住。
言談舉止,氣質神態,陸博雅都太過從容,甚至可以說矜貴。
不爲容貌,不爲金錢,還能爲什麼?
拍了拍臉頰,我深吸兩口氣,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找不到答案,亂猜有什麼意義?直接問就得了!
跑進洗手間時跌跌撞撞,回火鍋臺時大步流星。
我屏着一口氣,看向陸博雅。
「我沒什麼文化,父母去世得早,天生天養活得糙,長得不夠好看,身材一言難盡,雖然有點小錢,也遠沒到大富大貴的地步,你這麼好,確定要和我試試嗎?」
陸博雅靜靜聽我說完,搖了搖頭。
我心裏一墜,茫然地啊了一聲。
他果然,不是認真的。
「我沒有那麼好,」陸博雅眼中全是我的樣子,聲音又輕又柔,帶着些笑意,「你也並不差。」
在他這兩句話落下的瞬間,我愣了愣。
從來沒人真心誇讚過我什麼。
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太差勁了,可陸博雅卻說我不差。
他看我的眼神,溫和透徹,沒有絲毫客套的成分在。
好像,他真就是這麼覺得的一樣。
我摸了摸耳後,有些侷促,臉頰微燙:「你如果對我印象還行,我也、也對你挺滿意的。」
「真的嗎?」陸博雅笑着問。
「當然是真的!」我一個勁兒點頭,在看見他眼中不加掩飾的笑意後,心慌意亂地挪開眼。
挪開不到一秒,又立刻看了回去。
我耳朵還是熱,臉上還是燙,心跳還是快,語氣卻堅定不移:「我們,試試吧。」
一頓火鍋喫完,收穫了能進一步發展的相親對象,陸天仙。
我覺得自己走路時,後腳跟都是飄着的。
相比而言,陸博雅就淡定多了,結賬時換了停車票。
這次反過來了,他把票遞給我:「給你用。」
包工頭大小算是個老闆。
沒點子智慧我能發家致富嗎?
這個時候,果斷抓緊相處的機會。
毫不猶豫地,我睜着眼說瞎話:「我沒開車!」
我確信,自己是在惡意說謊,不像陸博雅,品格高尚。
「哦,」陸博雅收起停車票,不急不慢道,「我也沒開車。」
「……」我現在改口說其實我開了就是剛剛忘了還來得及嗎?!
「我下午還有課,得回學校,這裏離學校不遠,一起走走?」他問。
我猛猛點頭,雙眼放光。
走到商場大門口時,外面又下起了小雨。
我兩手空空,陸博雅也是一樣。
我唰地扭頭,看向不遠處的雨傘架。
一二三四五……居然掛着五把公用雨傘!爲什麼不是一把?
就是說,咱就是說,現在人都這麼自覺的嗎?下雨天自備傘具,說好了全民斷舍離呢!
陸博雅也看見了,他沒做任何反應,只是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周劼,你們還在喫飯?……外面下雨了……一樓出口這裏,只剩五把雨傘,你們四個一人一把,現在下來拿。」
他可真是個人美心善,關心學生的好教授。
陸博雅放下手機,對我微笑着說:「年輕人只顧玩,下雨也不知道帶傘,留四把給他們,我們撐一把,介意嗎?」
「不介意。」我順坡下驢,「反正也沒多大的雨,隨便遮遮就行了。」
商場提供的傘一共就那麼大點。
遮一個人勉勉強強,遮兩個人慌慌張張。
相比於人比花嬌的陸博雅,我糙人一個,不怕風雨。
步行街上,我默默往外站了一點,想把空間多留給陸博雅。
陸博雅卻緊隨而來Ṱů₃,靠向我。
我不動聲色,繼續往外撤。
他泰然自若,繼續跟着我。
我撤,他跟。
我再撤,他再跟。
我繼續撤,他——
「小心!」
腰猛地被環住,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回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身側一輛電動車疾馳而過。
我徹徹底底被籠罩在了雨傘之下,他的懷裏。
陸博雅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玉蘭花香,他芝蘭玉樹,花萼將開未開,香得蠱人。
我愣愣地看向他的眼睛。
象徵着學識斯文的鏡片下,黑瞳幽晦如暗流旋渦,只是這樣看着,就彷彿要被拉入其中,沉溺淪陷。
心在胸膛裏跳,也在鼓膜上敲。
咚咚咚,咚個不停。
我嘴脣顫了一下,他低垂下眼睫,再抬起時,眼中透徹明亮,彷彿和煦暖陽。
「沒事吧?」他問。
我來不及反應,甚至沒能抓住他眼瞳一跳後的深沉,只覺得剛剛某個瞬間,自己彷彿被潛伏在暗處的,危險至極的猛獸盯住了一樣。
可緊接着,猛獸退去,謫仙降臨。
眼神的錯換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見我不說話,陸博雅輕輕放開我。
我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襟,又靠了過去。
我想看清楚,這雙漂亮到極致的眼底,到底是含着陰暗還是灑滿光明。
我出手全憑一股衝動,即使溫然如他,眸中也閃過了一絲錯愕。
比之剛剛,距離更近,近到呼吸清晰可聞,近到氣息雜亂交纏。
尖銳的鳴笛聲倏地響起。
我回過神來,連忙鬆開手。
「對不起、對不起」地連說了好幾遍,再看陸博雅,心跳更快,臉上更熱。
「沒關係,」陸博雅淺笑,又道,「你還是靠我近一點比較好,淋了雨容易生病。」
「我不敢靠你太近……」我習慣性地摸了摸耳後,不好意思地說,「我怕離你太近了,說不好話。」
「爲什麼?」他問。
「緊張唄!」我低頭看地上的小水窪,悶聲笑道,「頭一回和將來要結婚對象離這麼近,我都快結巴了。」
陸博雅沒說話。
我抬頭看他,見他微微低頭,一時間看不清神色。
「怎麼了?」我問。
「沒怎麼,」陸博雅一笑,抬眸看我,和風雅緻,「只是沒想到,你會把我當作要結婚的對象來看。」
「不是嗎?」我有些困惑,反問他,「相親的目的不就是結婚?」
「是,」陸博雅笑意不減,徐徐道,「不過我並不會因爲相親而結婚。」
啊那——
「我,我和你……」我手指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比畫,「我們算什麼?」
過家家鬧着玩還是時下流行的約……那啥……
「徐小姐,我想,我應該對你坦誠一點,畢竟你已經這麼直白了。」陸博雅望着我,眼中波光淺淺,「相親只是一個媒介,我不會因爲相親而結婚,我結婚只有一種可能。」
「……」門當戶對?才子佳人?強強聯合?
無論是什麼,都和我沒關係。
明明不久前還雀躍着要試試看,沒想到這麼快就試完了。
陸博雅的那句「你也並不差」,那句「對你有好感」,都是客套辭令,我怎麼還……還當真了呢。
小水窪裏照出了我苦笑的臉。
「徐小姐,」陸博雅的聲音溫柔帶笑,「我結婚,只會因爲相愛,不會因爲其他。」
雨線碎碎地打在傘布上,又輕又密。
仲夏時節的小雨天不常打雷。
可我怎麼——怎麼感覺頭頂轟隆隆地響個不停。
雷鳴閃電,直直劈下。
五雷轟頂,不過如此。
我的意識和冷靜被劈得一點不剩,只有嘴還沒離家出走。
這張嘴,有自己的想法。
它傻愣愣地問:「相親不行……只能相愛……那我還有機會嗎……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你結婚……不能結婚我還高興什麼……還試什麼……還有什麼可試的……」
「徐小姐你是不是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沒機會了……我這樣的人……你怎麼可能愛上我……相親怎麼就不行呢……爲什麼非得相愛呢……一個人單愛可不可以……愛雙倍的分量行不行……」
碎碎唸的同時,後腦勺一陣陣地疼。
我捂着腦袋,忍受着痛楚的同時更覺得難過。
「徐釐。」
我恍惚中,聽見陸博雅喊我的名字,然後捂着後腦勺的手就被拉開了。
我呆滯地看向陸博雅,他的臉漸漸從清晰變得模糊,眼中的世界緊跟着天旋地轉。
「徐釐!」
昏迷前最後那句,聽清楚了,確實是他喊了我的名字。
陸博雅是成年人,可爲什麼我聽見的,卻是一個少年在叫我。
到底是誰,叫了我的名字,在記憶最深處,一遍一遍地喊。
-9-
耳邊有什麼人在說話。
聲音由遠及近,由弱變強。
「徐釐,徐釐,能看見嗎?這是幾?」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光線刺目,隱約看見幾根手指。
「這是幾?」依舊是這麼問題。
「……二。」我輕聲回答。
「這個呢?」
「五。」我看得清晰了。
那隻手挪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看向一旁的陸博雅:「意識很清楚,目前沒什麼事,具體情況需要做 CT 深入檢查。」
「不用做了,」我搶在陸博雅前回答,「我出過意外,那之後情緒波動太大就容易昏迷,檢查做過不知道多少,也沒查出什麼問題。」
「昏迷的頻率高嗎?」醫生問。
「不高,」我說,「十多年來,這是第三次。」
「醫生。」陸博雅眼睛裏沒了一貫的笑意,「該做的檢查都要做。」
我想說真沒必要,可視線對上陸博雅,無端端地沒了動靜。
怎麼覺得,他眼神有點嚇人呢……
覺得嚇人的不止我一個人,醫生看了陸博雅一眼,立刻表示自己要去開單子,步伐快得白大褂都飄起來了。
「意外,」陸博雅盯着我,「是什麼意外,讓你失去記憶不說,還留下了後遺症。」
我摸了摸藏在頭髮底下那條凸起的長疤,解釋道:「我是有點後遺症,可我沒失憶過,從小到大,每件事我都記得特別清楚。」
「每件事都記得清楚?」陸博雅加重了問句。
他看着我,我心亂如麻,本着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原則,給自己「留了一步」。
「人長這麼大,也不可能事事都記得清楚,有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忘記了也是正常……」在他的注視下,我聲音越發弱小。
陸博雅不說話,狹長的一雙眼睛黑沉得不見天日。
我默默抓緊身上的被子,擋在鼻樑下。
見我這慫樣,陸博雅輕出了口氣,眼底的重色淡了許多:「你的意外,仔細說說。」
我依舊擋着半張臉,露在外面的眼睛巴巴地看陸博雅,一個字都不說。
「不能說?」陸博雅眉心微蹙。
「應該是不太能說吧,」我遲疑又含糊,「好聚好散好朋友,相親不成仁義在,我也想給你留個好印象……」
陸博雅笑了一下,但笑意不達眼底:「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你的閱讀理解還停留在小升初的階段,我說得這麼直接,你還要劍走偏鋒。」
陸博雅這麼說着,兩步走向我。
他離我本來就不遠,兩步之後,一雙長腿緊貼牀邊。
然後,整個人俯下身來。
玉蘭花香衝破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我整個人往下壓,臉頰大半陷入枕頭裏,眼睛瞪得圓圓的,與陸博雅隔空對視。
「語文這條路已經被你走死了,現在,我換數學思維來教你。」
陸博雅從被子裏握住我的手,拎出來,掰着我的手指。
四指緊握,食指豎起。
「別動。」擺好姿勢,他握住我的手腕,同時,也豎起自己的一根食指,問我,「這是什麼?」
「……手指?一?兩個一?兩根手指?」
「是點。」陸博雅晃了晃他自己那根長長的指頭,「數學的圖形概念裏有『點』『線』『面』,一切的起源是一個點,由這個點開始,有了線,也有了面——這裏,就是點。」
他的手指慢慢划向我。
「對你有好感,是我的起點,中間這條線是對你的喜歡,最後和你匯聚成面,就是相愛。」
陸博雅溫軟的指腹貼上我的粗糲的手指,他彎了彎嘴角。
「我只會和我愛的人結婚,我愛的人,必然是我喜歡的,也必然是我心動的。
「相愛、喜歡、心動……這是程度高低的詞彙,其本質源於唯一答案:
「徐釐小姐,我對你一見鍾情。」
互有好感,繼而喜歡,繼而相愛,繼而結婚。
「現在,你明白了嗎?」陸博雅問。
我怔怔地,盯着交貼的手指,喃喃道:「不是證明題,不是選擇題,不是判斷題,不是填空題……」
「你說什麼?」
我嘟嘟囔囔,陸博雅一時沒聽清楚。
我抬眼看向他,很慢、很遲鈍地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一道送分題!」
就着兩人貼在一起的手指,我當機立斷,一把握住。
眼睛笑彎成了月牙,我握緊陸博雅的手,聲音愉悅到幾乎要飛起來:「你對我一見鍾情,我對你見色起意!」
陸博雅見我眉飛色舞的開心模樣,先是無奈嘆氣,然後又淺淺一笑。
一通折騰下來,外面已經天黑,走出醫院大樓時,我和陸博雅肩並着肩。
下臺階手臂輕晃,手指擦過手指。
……剛剛握的時間有點短,這會兒能不能光明正大地握一下呀?
就在我不安分的爪子蠢蠢欲動時,手機響了。
是小姑打來的,喊我去她家喫飯。
陸博雅幫我攔下一輛車,囑咐我覺得哪裏不舒服記得給他發消息。
車開出去時,我降下車窗往後看。
站在路邊的陸博雅一身清雋,朝我擺手。
我也一個勁兒揮手,直到車拐了一個路口,才坐回位置。
一進小姑家,就聞到了排骨肉味。
「你先坐!」小姑在廚房喊,「湯馬上就好。」
「我幫你。」我洗了手,進廚房,把盤盤碗碗端上了桌。
「坐吧,」小姑給我盛了滿滿一碗排骨湯,放在我面前,「嚐嚐,我煲了一個多小時。」
面前的排骨湯煲得火候正好,我拿起勺子,慢慢舀了一勺,低頭在脣邊沾了沾。
「熱嗎?」小姑見我不怎麼喝,問道。
「有點,」我放下勺子,朝她笑,「晾晾再喝。」
小姑感慨:「你從小最愛喝排骨湯,一個人能喝一鍋。」
我沒接話,只呵呵笑。
小姑又問:「我今天下午聽人說,醫學院那邊有個男老師,條件不錯的,要不要給你相相?」
「不要不要,」我連忙說,「我以後用不着相親了。」
「有人了?」小姑詫異。
我抿起嘴,笑着點頭。
「這麼快,」小姑疑惑,「之前不是才和陸博雅……」
「就是陸博雅,」我也不瞞着,直截了當道,「我們打算進一步發展。」
小姑鬆了口氣,朝我笑道:「陸博雅年輕有爲,人又長得俊俏,你可要好好把握。」
已經握過啦!
我竊竊開心直點頭。
小姑不忘催促:「喝湯吧,可以喝了。」
我拿着勺子攪湯碗,屏住呼吸,舀了一勺,但也只喝了半口。
「對了,」小姑忽然說,「嘉怡下週要回國了。」
半口湯含在嘴裏,我整個人呆滯了一下後,才慢慢嚥下去。
難怪,這麼急着給我相親……
「哦,嘉怡要回來啦?」我聽見自己是這麼反問的。
「嘉怡出國這麼多年,也是時候回來了,還有,隋濱和她一起回來……」
耳朵裏又開始嗡嗡作響,後腦勺又有點隱隱作痛。
我麻木地往嘴裏灌排骨湯,一連五六勺後,被嗆了個正着。
「怎麼還嗆着了?」小姑抽了幾張紙巾遞給我。
我邊咳嗽邊擺手。
「再怎麼愛喝也不能這麼喝,還咳嗎?」小姑擔憂地問。
「沒事——沒事——」我平息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咳嗽。
碗裏還剩一點湯,底下沉澱肉渣,上面浮着一層油花。
耳朵和腦袋的不舒服加在一起,比不上胃裏的翻江倒海。
我放下勺子,壓着咳嗽對小姑笑着說:「最近接了一個工程,晚上還有應酬,我得先走了。」
「行,」小姑站起身,「鍋裏還剩不少排骨湯,我找個保溫盒給你帶走。」
看着小姑忙叨叨地找盒子盛湯,我慢慢拉平嘴角,握緊拳頭。
拎着排骨湯,我沒立刻回家,而是去找了錢彧。
和我住在老城區不同,錢彧偏喜歡新區,買了湖畔酒吧街後的別墅,享受出門就能過夜生活的日子。
我按了四五遍門鈴,門才姍姍開啓。
錢彧穿着渾身是亮片的衣服,大剌剌頂着門:「來得正好,一起去街上玩玩?」
「是去街上玩,還是去夜店玩?」我一眼看穿,同時鄙夷他的着裝,「你這什麼破衣裳,上下八百個洞,還串燈泡。」
「你懂什麼,這叫戰袍,今晚全靠它炸裂全場!」錢彧抖了抖肩膀布料,一副風騷無限的模樣。
陸博雅不懂我的閱讀理解,我也不懂錢彧的審美盆地。
「這個給你。」我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
「什麼?」錢彧接過來看了一眼,無語,「又是排骨湯……這個月第三回了吧,你小姑是不是和你有仇啊。」
「廢話那麼多,愛要不要。」我瞪他。
「白來的幹嘛不要,」錢彧抱住保溫盒,對我擠眉弄眼,「怎麼樣?要不要一起去玩玩?不開玩笑的,今晚這局,有大魚!」
說這話的同時,他晃了晃腰,恨不得把嘚瑟兩個字刻在臉上:「膚白貌美氣質佳,男女都有,還是個高端局,你喜歡的那種也有。」
「謝邀,拒絕。」我藏不住心裏那點小得意,「我和你不一樣,寧缺毋濫,一個就夠。」
「你是一個都沒有吧!」錢彧嗤笑。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我說。
錢彧「欸」了一聲,驚奇看我:「有了?誰呀?買了幾個包?」
「你滿腦子除了包就沒別的了?」我橫了他一眼,這人不該搞建築設計,應該往箱包市場發展。
「包是一個計量單位!」錢彧一張臉都湊過來,好奇地問,「說說唄,值幾個包的?五個?十個?你眼光高,十五個?」
如果一定要用包來衡量,那他的價值大概是——「一百吧。」
「一百個包?!」
「不是一百個包,」想到陸博雅,我止不住笑意,「是一百面牆的包。」
「咦~」錢彧一臉不信,「有沒有那麼好啊,我怎麼這麼不信呢,你把他叫出來我當面驗驗貨。」
「你說的是人話?」我一個眼刀飛過去,不滿他輕佻的用詞。
「這麼護着,」錢彧頂了頂我肩膀,「真愛呀?」
「你有時間八卦我的事,不如早點把設計圖趕出來,」我威脅地覷他一眼,「下週二是死線,不見圖,拿命抵。」
「圖,我下週一就給你。」錢彧信誓旦旦,緊跟着,哥倆好地搭着我肩膀,笑得賊眉鼠眼,「你得把你的巨包盆帶出來給我看看。」
巨包盆?
「巨多!包包!金盆!」錢彧看出我不解。
「別亂給他起奇怪的外號,也別好奇心到處飛,他是大學教授,正兒八經文化人,我和他纔有點苗頭,不想莫名其妙被減分。」我推開肩上的胳膊。
「見個面怎麼就減分了……」錢彧嘟噥。
我才懶得理他,扭頭走人。
快走到大門口時,錢彧忽然喊:「徐釐!你是不是拐着彎兒損我呢!我有那麼掉價嗎?!」
與天人之姿的陸博雅比,吊兒郎當的錢彧簡直不能更掉價。
回家後,我先去了洗手間,乾嘔了大半天,刷牙漱口又喝了兩大瓶礦泉水,才揉着胃蔫蔫地趴在書桌上。
休息一會兒,就十分……五分鐘吧,休息五分鐘起來看書。
本來打算趴五分鐘,但一分半後,伴隨手機震動,我像脊樑骨裝了彈簧一樣忽地直起身,抱着手機緊盯屏幕。
【陸博雅】:到家了嗎?頭還疼嗎?
【釐釐原上】:到家了,頭也不疼了。(身體倍兒棒.jpg)
【陸博雅】:你的檢查報告和 CT 片我發給了幾個外國專家,有結果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釐釐原上】:謝謝!(感恩的心,感謝有你.jpg)
陸博雅問我晚飯喫沒喫,我捂着胃,謊稱喫過了。
緊接着,他問我喫了什麼。
本着說一個謊就絕對不能說第二個的原則。
我實話實說:「排骨湯。」
這三個字發過去,陸博雅那邊沒了動靜。
我反覆刷着聊天頁面,沒有新消息,也沒有了「正在輸入中」,所以這是……話題結束了?
也太快了吧,我還想再和他聊會天呢。
又等了半晌,確定等不到陸博雅的消息後,我才丟下手機,勉強打起精神看書。
書沒翻上幾頁,門鈴響了四五聲。
我放下書,走到客廳大門邊開了監控。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後,便迅速拉開門,小跑着出了院子,急不可耐地打開大門。
門外,陸博雅對我笑了一下:「徐小姐,打擾了。」
「你怎麼來了?」我驚愕不已,完全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
陸博雅拎起手裏的袋子:「來給你送點夜宵。」
我又疑惑另一件事:「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兒?」
「相親前,徐主任和我說過你名下的房產情況——尤其強調,老城區這處可能會拆遷……」陸博雅點到即止。
小姑能重點突出的還是一個錢字,畢竟我也沒別的優點了。
我乾笑了一聲,接過他手裏的袋子,道謝的同時問:「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好。」陸博雅一點遲疑都沒有地點了頭。
我本來只是客套一下,推算他這樣的修養,肯定不會這麼唐突地登堂入室。
事實證明,是我想多了。
陸博雅答應了,我卻傻眼,這人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見我沒動彈,陸博雅輕輕揚眉:「徐小姐?」
「啊……」我反應過來,挪開身體,讓他進了大門。
同時,迅速掃向院子。
慶幸自己算是勤快人,前天才除過草,一眼看過去沒有多餘雜物。
我自己還算滿意,奈何陸博雅是個細心怪。
走到一半時,他忽然停下腳步,看向院牆一角。
見他不走了,我也停下,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個是我自己做的,工具箱,木工活兒我也會。」
我以爲陸博雅看的是工具箱,可他卻沉聲問:「樹呢?」
「樹?」我沒明白,又看了一眼,恍然大悟,「你說那個木樁啊。」
工具箱旁邊有一截露出地面,不到十公分的矮木樁。
「樹呢?」他又問了一遍。
「那棵樹被砍了。」我回答完,低聲苦笑,「幾十年的玉蘭樹……現在就剩這節木樁了。」
「什麼時候的事?」陸博雅沒有收回視線,出聲問。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想多說什麼,催促道,「別在這裏站着,進屋坐吧。」
陸博雅又定定看了好幾秒,才默不作聲地跟我進了屋。
我給他翻拖鞋找杯子,一通忙活。
陸博雅拆開袋子,讓我先喫飯。
他買了蝦仁面,面和澆頭分開裝,沒有糊掉,還配了幾樣小菜和一杯冰糖杭菊茶。
我本來喫不下什麼東西,可這碗麪清爽不油膩,光是看着就很治癒。
胃裏的痙攣翻湧似乎被撫平,我感覺到了餓。
「那……我喫啦?」我眼巴巴看陸博雅。
陸博雅頷首:「買了不就是給你的嗎?嚐嚐味道,應該是你喜歡的。」
還真是!
蘇南面食大有名氣,街口巷角到處都是麪店,雖說口味大同小異,但我更喜歡偏甜、偏稠的口感。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要抓住女人的心,一定要先抓住她的胃,這一點上,陸教授很可以的。
我普通且自信,內心小劇場連成海。
冷不丁聽他問:「房子重新裝修過了?」
我嚥下麪條,先點了點頭,又反問:「你怎麼看出來的?是五年前裝修的,不算新了。」
「房子是老房子,佈置得很新潮。」陸博雅回答。
「這房子是我外公的祖宅,」我解釋道,「外公去世留給我媽了,後來家裏出了點事,這房子……算是賣了吧。五年前我重新買回來的時候,破敗得像個鬼屋,只能全部拆了重新裝修。」
「難爲你了。」陸博雅看向我,說了這麼一句。
我輕輕「嗐」了一聲,筷子攪了攪麪碗,儘量輕描淡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房子嘛……哪能永遠保持最開始的樣子。」
我只是把它買回來,也只能把它買回來。
幸好,房子還是原本的房子,即使裝修變了,不是最初的模樣,但根基還是那個根基,一磚一瓦不曾改變。
等我喫完飯,陸博雅起身告辭。
我把他送到大門口,從他邁出第一隻腳開始,揮手就沒停過。
「路上小心!」
「慢點開車!」
「到家給我發個消息!」
陸博雅的答覆是,回頭,說「好」,再回頭,說「嗯」,最後回頭,說「知道了」。
這人的脾氣值和耐心值全是滿分。
-10-
和陸博雅相親算是成功了吧。
我經常這麼問自己,自動自發給了答案:不但成功,而且完美!
那天之後,我和陸博雅的聯絡頻繁起來。
不是每時每刻抱着手機不撒手,畢竟他有事,我也不是無業遊民,但閒暇時,總要第一時間回覆消息,哪怕上一條消息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事。
我早知道,我和陸博雅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也擔憂過彼此沒有共同話題,然而事實上,我的擔憂很多餘。
聊天內容五花八門,小到今天短視頻推送的熱點,大到某本書的某個觀點。
很奇怪,我學歷低,但愛看書,陸博雅是教授,但愛刷短視頻。
「雙向奔赴啊這屬於是。」我嘖嘖稱奇,感慨我們是天作之合。
感情路順,在往好的方面發展,其他方面就……一言難盡了。
週末,我拎着大包小袋去了小姑家。
門鈴按了好幾聲都沒人應,我放滿手袋子,掏出手機低頭找號碼。
就在這時,大門被推開。
我驀地抬頭,笑容還未徹底露出就已凝固在了嘴角。
開門的人也是一怔,定定看我。
他戴着眼鏡,膚色淺而眸色深,一張無害白淨的臉,周身斯文得體。
我望着他,片刻,脣角動了動。
「好久不見。」我輕聲說。
「嗯……」他也回過神來,低低應了一聲。
他站在門內,我站在門外,一時間相視無言。
「隋濱!」有人在屋子裏遠遠喊了一聲,「誰呀?」
隋濱回頭看了一眼,說:「徐釐。」
話音一落,只聽「砰」的一聲。
是碗碟碎裂的聲音。
「怎麼了?」小姑連忙問。
「沒事。」回答小姑的人聲音平淡下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年輕的女人走到門邊,面無表情地看向我。
我的視線只和她接觸了一瞬,轉而,有些無措地挪開。
她不說話,我無話可說。
過了半晌,我才重新看向她,喃喃開口:「嘉怡……」
韓嘉怡沒等我說完話,掉頭回了屋裏。
隋濱還站在門口,似乎有些糾結。
「隋濱!」韓嘉怡人已經進了屋內,喊了他一聲。
隋濱嘆了口氣,對我說:「進來吧。」
我訥訥地「嗯」了一聲,重新拎起袋子,走了進去。
一進屋,熟悉的排骨肉味迎面直撲。
小姑從廚房走出來,朝我笑:「來啦?」
「嗯,」我把袋子放在沙發上,說,「上次你說阿膠喝着好,我又買了一斤,讓人打好了粉分袋裝。今年春末的六安瓜片下來了,我託朋友裝了兩盒,你先喝着,還有點亂七八糟的……」
「每次來都帶這麼多東西,我就一個人,再喫再喝還能喫喝多少,」小姑笑着看向韓嘉怡,「嘉怡,你和小釐有好幾年沒見了吧,多少年?五年還是六年來着?」
「七年,」韓嘉怡看向我,「七年零四個月。」
「記這麼清楚?」小姑驚奇。
「有些事,很難忘。」韓嘉怡說。
韓嘉怡面無表情,我沉默無言,小姑看看她又瞧瞧我,嘆了口氣。
「你們兩個小時候明明跟牛皮糖一樣黏得緊,睡覺都要躺一個被窩,現在看着怎麼一點都不親呢。小釐不問嘉怡的事,嘉怡也從來不和我打聽小釐……」
知道自己不能不說話,我硬着頭皮對韓嘉怡開口:「小姑說過,你在國外過得很好。」
「你也不差。」韓嘉怡望着我。
隋濱端着一盤菜從廚房走出來,淡淡道:「喫飯吧。」
這頓飯註定要喫得艱難。
小姑照舊盛了一碗排骨湯放在我面前:「小釐,喝湯。」
濃厚的湯水在碗裏波動不停,我沒什麼表情,韓嘉怡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
「這碗給你。」小姑把另一碗放在韓嘉怡面前。
我拿着勺子,像是怕燙,邊吹氣,邊一點點抿着湯。
小姑樂呵呵地拉着話題聊天。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韓嘉怡和隋濱身上。
「……早和你們說過,如果一開始就不想回國,那該長遠考慮在國外定居的手續流程,要是還想回國,最好早點回來,現在國內人才多,海歸算不得稀缺了。憑你們倆這學歷資歷,早個三五年,哪怕兩年呢,也能拿個過得去的職評,現在這樣,也就是普通教職了……好在,蘇南大學是個名校,你們也還年輕,以後……」
我麻木地嚥下排骨湯,左耳聽,右耳冒。
「……工作的事先這麼定,結婚……」
「……婚房得抓緊時間看,蘇南的房價不便宜……」
「……期房不合適,得買現房……」
「……景園不錯……」
聽到這裏,我看向小姑:「景園在大學城裏,離嘉怡上班的地方近,樓體質量沒話說,格局也做得好。」
「是吧,」小姑眉開眼笑,「我上班天天都路過景園,那小區的環境全市也能排上號了,又在蘇南大學附屬中小學的校區內,周圍還有蘇南大學附屬醫院,地鐵公交都方便。」
說到這裏,小姑頓了一下,面露難色:「樓是好樓,價也是好價……我聽說一平五萬多。」
「物有所值嘛,」我笑了笑,說,「房子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來辦。」
「你辦什麼?」小姑嗔我,「嘉怡和隋濱的婚房,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
我笑着說:「他們在國外是一邊讀書一邊工作,賺着花着,攢也攢不下太多,我這兒能幫襯就幫襯……」
「不用了,」韓嘉怡夾了一筷子菜,隨口道,「我爸留下了一筆保險金,湊湊夠首付,還沒窮到買不起房的地步。」
我手裏的瓷勺緩緩沉在了碗底,輕輕「哦」了一聲。
小姑站起身,拿起我面前的碗:「再喝一碗湯吧。」
在門口和小姑道了別,我開車駛離。
車開了五分鐘後,剎車停在路邊。
我推開車門,跌跌撞撞跑下來,蹲在排水渠旁嘔了半天。
根本沒喫什麼東西,吐出的湯汁泛着陣陣苦辣。
在街邊便利店買了礦泉水,一連漱口兩瓶,又生灌半瓶,才平息胃裏的翻江倒海。
癱坐在車裏,我捂着臉,半天沒動一下。
手機響起時,我盲按了藍牙接聽。
陸博雅的聲音從車內音響裏傳出。
我忙坐起身,撈過手機,轉爲聽筒接聽,細緻地感覺他的聲音在耳朵裏繞啊繞。
「下午一起喫飯?」他問。
「好,」我想了一下,問,「你小區附近有好喫的嗎?」
「有一家粵菜還不錯,要不要嚐嚐?」他說。
「行!」我一口答應。
回家收拾了一番後,我去了和陸博雅約好的店。
這家店的位置很好,在馬路旁邊,桌側是一面玻璃窗,對面就是景園的住宅區。
我心不在焉地喫東西,視線不住往外看。
「徐釐。」陸博雅叫了我一聲。
我立刻看向他:「怎麼?」
陸博雅把一隻幹鮑夾給我,朝我笑:「我昨天熬夜幫學生修改數據建模,只睡了三個小時,今早又看了好幾份報告,中午沒來得及休息,直到剛剛纔離校……」
「這麼辛苦?」我皺眉,大學教授也不是個輕鬆的活計。
「辛苦倒是其次,主要……我現在的樣子不太好吧?」他問。
我仔細看了看他,就,還行呀,貌美如花,如花似玉。
「應該是不太好,」他慢條斯理,朝我彎脣,「不然,你怎麼一眼都不願意看我了。」
我:「……」敢情擱這等着呢!
我被他繞了十八道彎的話說得哭笑不得:「我什麼時候不願意看你了,要不是怕你反悔,我都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掛你身上。」
人爲財死,我爲色亡。
直白坦蕩,毫不掩藏。
陸博雅倒像是習慣了,修長素白的手指握着烏木筷子,表情似笑非笑:「眼睛沒掛在我身上,倒是掛在ťŭ̀₆窗戶上。」
「我這不是——」我乾笑哄他,「不是有事兒嘛……」
說到事情,我認真問他:「景園裏賣二手房的多嗎?」
陸博雅垂眸,細邊眼鏡折光,一時看不清神色,只聽他輕聲說:「應該不少,我樓下那戶就還空着。」
我立馬來精神了:「空多久了?業主你認識嗎?有沒有要賣的意思?」
「你想買?」陸博雅抬眼看我,眼底有明顯的笑意。
「想給我妹妹和妹夫買,」我說,「他們打算結婚,做婚房用。」
陸博雅看了一眼菜盤,閒聊似的說:「婚房是大事,得好好挑一挑……我樓下鄰居也是買來做婚房的,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裝修。」
我一聽這話,暗歎沒戲了。
喫完飯,我和陸博雅在附近散步消食,順便看看其他住宅樓。
陸博雅對樓盤一問三不知,如果不是他笑語晏晏,有問必答,我都懷疑這人是在冷漠敷衍,毫無興趣。
這一走,就走到了蘇南大學的西門。
不比正門恢宏,西門開在一條窄路上,路邊,停着輛風騷的明黃跑車。
渾身潮牌的青年戴着能遮半張臉的墨鏡,懶洋洋靠在車門旁。
打扮與車品一致,花裏胡哨,招蜂引蝶。
我一看這車,再看一看這人,頓時怒喊:「錢彧!」
錢彧嚇了一跳,瞧見我朝他跑過去,顧不得擺造型,慌慌張張拉開車門,企圖逃竄。
我一把薅住他後衣領,硬是把人暴力扯了出來:「還想跑?」
「徐爺!徐——爺!親爺爺!親奶奶!你輕點!」
號叫像殺豬聲嗷嗷直響:「我喘不過氣了!你鬆手!」
鬆手是不可能鬆手的,我反手一折,把他整個人按在車門上,冷笑道:「現在知道喊爺爺喊奶奶,拉黑我,屏蔽我,拖我進度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有被我逮着的一天呢!」
「拉黑屏蔽的時候不是沒想着這麼快讓你逮着麼……疼!」話說了一半,錢彧齜牙咧嘴,「你不給我面子,也得給法治社會一個面子啊!」
我冷斥:「說好上週給施工圖,從週二拖到週日,這周又拉黑我,還有臉說法治社會,法治社會容得下你這種言而無信的敗類?」
「我手裏一大把趕工期的單子,你這公益項目只能往後延,」錢彧嘶嘶抽氣兒,「再說,我之前不是給過你機會,讓你把巨包盆帶出來給我看看,我看滿意了就給你加塞插隊……」
「少廢話!」我冷聲,「什麼時候出圖,今天給個準話!」
「我——」
錢彧剛開口,冷不丁背後傳來爾雅溫聲。
「徐釐,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聲如同天籟,不但好聽,而且好用——我閃電般收手。
懊惱自己太沖動,看見錢彧就忍不住出手抓人,又被陸博雅瞧見了粗魯的一面。
我試圖掩飾:「這人是我朋友。」
「你揍我跟揍孫子似的,還朋友,有你這樣的朋……我靠!」錢彧扭着頭,看見陸博雅,粗鄙之詞脫口而出。
我狠狠踹了錢彧一腳,尷尬地介紹:「這是錢彧,做建築繪圖的,他叫陸博雅,蘇南大學教授,我和你說過。」
錢彧一把拉下墨鏡,探頭盯着陸博雅,半晌,喃喃道:「一百面牆……你都說少了。」
「你好。」陸博雅伸出手,笑得無比好看。
錢彧顫顫巍巍伸手和他握了握,又看向我,眼中有些複雜。
錢彧仗着陸博雅在場,又不知死活地牛氣起來,絕口不提圖紙的事,反而笑嘻嘻邀請陸博雅一起喫飯。
「我們喫過了。」我沒好氣瞪錢彧,「你到底什麼時候給圖?」
「這就給這就給,」錢彧答應得不走心,又擠眉弄眼,「飯喫過就算了,一起去喝點?」
「誰要和你去喝酒?」我還是不同意。
「你看你,怎麼這麼不懂做人?」錢彧睨了陸博雅一眼,「咱們是朋友,這位是你……呵呵,不得好好熟悉一下?以後少不了見面相處,你說呢,巨——咳,陸教授?」
捂着被我頂疼的胳膊,錢彧僵笑着改口。
陸博雅笑意不減,風度極佳,答應了說好。
我本以爲錢彧會收斂一些,就算要鬧,也不至於胡鬧,可這傢伙半點不懂收斂。
說是喝一杯,哪裏不能喝,蘇南多的是清吧酒咖,非得來夜店瘋?!
震耳欲聾的音樂吵得我耳朵生疼,滿場燈光刺得我眼前發昏。
錢彧整個人跟電動馬達一樣,在座位上彈來彈去,晃左晃右。
他在這裏如魚得水,嘴角咧到耳朵根。
我扯了扯錢彧的衣服,朝他說了句話。
「什麼?」錢彧喊着問。
我湊到他耳朵邊喊:「爲什麼要來這種地方!」
「這裏好玩啊!」錢彧喊回來。
好玩你大爺!
我氣得要死:「你能不能給我長點臉?別在陸博雅面前拉胯!」
「就你事兒多,你看巨包盆,他都沒意見!」錢彧不以爲然。
我順着錢彧努嘴,看向了陸博雅。
他坐在皮質沙發上,穿衣打扮又有不同——白襯衫衣袖上繡着縱條,衣領上彆着掛飾,淺藍牛仔褲修身又清朗。
察覺我在看他,陸博雅抬頭衝我笑了一下,這笑溫柔又清透,澈亮的眼瞳映着駁雜彩光,臉上肌膚一片明晃晃的瓷白,五官輪廓在光影之中越發深邃奪目。
像極了博物館裏的鎮館之寶,獨立在展櫃中,射燈下光彩逼人。
真真是——越夜越美麗。
我被他這一笑,給蠱惑得心跳突突快。
陸博雅靠過來,在離我不遠的耳邊揚高嗓音:「怎麼了?」
「沒事……」我別開眼,端起杯子灌冰水。
音樂聲忽然拔高,舞臺燈光變了幾下。
錢彧朝我們喊:「去跳會兒?」
我:謝邀,不會。
陸博雅笑着搖搖頭,也婉拒。
錢彧大拇指示意舞臺:「我去玩會兒,你們喝着。」
錢彧來夜店就跟回自己家一樣,眨眼就上了舞臺。
臺上人擠人,錢彧撩起上衣,露出大片腰線,扭成了一個麻花。
「我和錢彧是朋友!」我對陸博雅大聲解釋,「但是我從來不和他來夜店!」
陸博雅聽明白了,笑了笑,說:「來也沒關係。」Ŧú⁶
「啊?」我眨眨眼。
陸博雅在我耳邊說:「只要是合法場所,酒吧、 KTV ,都是給年輕人放鬆的地方,偶爾來玩不要緊。」
我一笑,陸教授思想還挺開明。
錢彧在臺上蹦躂得歡,我對陸博雅示意了一下,起身去洗手間。
再出來時,遠遠看見座位旁站着個年輕女孩,正彎腰對陸博雅說些什麼。
我疾步走過去時,瞥見了女孩拿着手機,屏幕上顯示微信二維碼。
步履緩了下來,我站在陸博雅背後的陰影裏,屏住呼吸盯着瞧。
音樂聲沒那麼大了,節奏感也沒那麼強了,陸博雅的回應清晰地傳進我耳中。
他用帶着笑意的聲音說:
「抱歉,我有喜歡的人了。」
女孩遺憾地「啊」了一聲。
我呼吸一窒,緊接着是心跳如鼓,臉紅耳熱,卻偏要故作鎮定,拍了他肩膀一下。
陸博雅回眸看我,淺淺輕笑:「回來了。」
「嗯。」我坐回位置上,嘴角揚起的弧度壓都壓不下去。
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瞭然地說了句「打擾了」。
錢彧蹦躂夠了,一身是汗地跑回來,灌了小半瓶冰啤酒後,看向我和陸博雅。
「什麼情況你們,一直喝涼白開?」
我不愛喝酒錢彧知道,他的主要目標是陸博雅。
一口一個給面子,社會人一樣勸酒。
我面露不悅,正要發作,陸博雅卻頷首,由着錢彧給他叫了一打啤酒。
「你別太過分!」我蹙眉瞪錢彧。
「喝點酒算什麼大事,」錢彧玩嗨了,不管不顧,朝陸博雅挑眉,「我也不欺負人,你一瓶,我兩瓶,喝趴爲止,怎麼樣?」
「我酒量不太好,」陸博雅笑着說,「你手下留情。」
「好不好的,先走一個?」錢彧晃了晃酒瓶。
陸博雅拿起一瓶酒,和他碰了一下。
在他抬手的同時,我搶過那瓶酒,看都不看就整瓶喝了下去。
「徐爺牛氣起來了呀!」錢彧笑嘻嘻。
我不輕不重地把空酒瓶放在桌上,冷淡地看向錢彧:「陸博雅是我帶來的,我有責任護着,灌酒這事兒,你找誰都行,找他不行。」
說完,把陸博雅拉起來,大步走向門外。
陸博雅原本是被我拉着,幾步之間,握住我的手。
我回頭看他,只見鏡片下,那雙柔麗長眸正泛着細碎華彩。
一口氣把人拉出夜店,大步流星地走向車旁。
夜風吹來,我停住了腳步。
「對不起。」我驀地道了歉。
「嗯?」他尾音揚起。
我心煩意亂地扒拉了好幾下短髮,腦袋往左扭,磨了磨牙,又往右扭,捂了捂臉,最後氣得踢了一腳車輪。
幾噸重的 SUV 輕微晃了一下。
我儘量心平氣和,儘量冷靜自持,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換了一口氣。
抬眼,看向陸博雅。
「我沒想到今天能遇到錢彧,事先也沒囑咐過他,他說去喝酒,我以爲就是相互認識一下,才答應跟着一起去……我是問你了,可那種情況下,你也不可能不同意……
「夜店這地方,合法歸合法,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都願意去放鬆,至少我就不愛去,我不愛去,卻帶着你去……
「還有,灌酒這事……錢彧是什麼脾氣什麼爲人,我瞭解,你不瞭解,你和他不認識,沒義務瞭解,也不該被情理綁架……
「如果是女孩子,第一次見男朋友的朋友,就被帶去夜店,就被壓着灌酒,那她男朋友又能是什麼好人,我也——我也一樣混蛋……」
這麼說着,我更懊惱了。
性別可以換,性質不會變。
難道就因爲陸博雅是男人,就因爲陸博雅脾氣好有涵養,什麼招都能接下來,就活該被這麼對待?
說是錢彧的錯,我就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問題可太大了。
陸博雅是因爲我纔會配合錢彧,他是給錢彧面子嗎?他明明是在給爭臉。
我覺得生氣,氣錢彧,也氣自己,還覺得委屈,單純替陸博雅委屈。
太糟心太懊悔,一段話說得顛三倒四,詞不達意。
陸博雅卻神奇地聽懂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
我才發現,我們的手牽着沒放開。
下意識往後抽,沒抽出來。
「徐釐,」陸博雅握緊了我的手,定定看向我,「我是你男朋友嗎?」
我愕然:「什麼?」
「你不是說,如果是女孩子,第一次見男朋友的朋友……」陸博雅省略後文,又問了一遍:「所以,我是見了女朋友的朋友?」
我反應不夠快,在他連續問了兩次,還附帶前情提要後,才忽然明白過來。
瞳孔地震波及大腦餘震,嘴張了合,合了張,老半天支支吾吾吐不出半個字。
倒是臉上的熱度,噌噌猛漲,能烙餡餅。
陸博雅明知道我失了智,也不發揮「善解人意」的特長,不幫忙解圍,不轉移話題,就這麼直白地看我,等着答覆。
「那,」我舔了舔嘴脣,含蓄表達,「我們不早就是雙向奔赴了嗎?」
「我對你一見鍾情,你對我見色起意,這是雙向奔赴?」陸博雅笑得玩味,「你的雙向對我來說,可能是條單行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急切辯解,在他的注視下,又低聲嘟噥,「我都快喜歡死你了。」
「因爲我長得好看?」陸博雅問。
「不全是,」我掀起眼睫看他,「長得肯定好看……見面誰不先看臉……主要……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就第一眼就喜歡了……」
因爲喜歡,纔不願意也不捨得他被這麼對待。
「今天的事,我沒有生氣,」陸博雅手上收力,拉着我往他身前挪了一步,「你說得沒錯,答應錢彧不是因爲我脾氣好到來者不拒,是因爲他是你朋友,所以我當時在想,你是會縱容朋友,還是會維護我。」
陸博雅彎下腰,平視看我,眼底鋪滿笑意:「你護着我,尊重我,我很高興。」
「這種事,以後不會有了。」我鄭重其事地保證。
不管是朋友還是其他什麼人,我都不會再讓陸博雅有半點不快。
「我相信你。」陸博雅點點頭。
我嘿嘿地笑了兩聲,晃了晃交握的手:「那咱們——現在算男女朋友嗎?」
「算。」陸博雅給了肯定回答。
我得寸進尺,往他面前又湊了一步,難掩興奮地問:「都是男女朋友了,能不能……親……親近一下?」
陸博雅的視線一凝,慢慢往下挪。
我看他沒意見,果斷出手,用力抱住了一把細腰。
這線條。
嘖!
一把抱完,立即鬆手。
我心滿意足轉身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後,喜滋滋朝他喊:「我喝酒了,你開車!」
陸博雅站在車門邊,目色晦暗難懂。
陸博雅把我送回家後要叫車回大學城,我拉住他,把車鑰匙塞進他手裏,讓他開我的車回去。
他也沒彆扭着推拒,頗爲乾脆地收下。
挺好!
我心裏暗爽,就喜歡這種挑明關係後大大方方的人。
送走陸博雅後,我接到了錢彧的電話。
他保證三天內把圖趕出來,又問我什麼時候再把巨包盆帶出來一起玩。
「錢彧,」我握着手機,平靜開口,「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怎麼?」錢彧問。
「男朋友是我視若珍寶,真心喜歡的人,這樣的人,全世界就他一個,唯一的一個。」
「這話可真肉麻,」錢彧嬉笑不變,「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有這一面?」
我不理他嘻嘻哈哈的調侃,沉下去的聲音透着不悅與告誡:「他因爲喜歡我,所以尊重你,給足你面子,可你如果不尊重他,就是不給我面子。錢彧,我們這麼多年交情,你別讓我難做,也別逼我讓你難做。」
「至於嗎,」錢彧聽出我話中所指,嘟嘟囔囔,「我就拉他喝點酒,你看你,護犢子都沒你護老公的勁兒狠……都說兄弟如手足,男人如衣服,爲了衣服不要手足,你傻不傻啊……」
錢彧在給自己找臺階,如果是別的事,我可能就給他這個臺階下。
但這件事,不是別的事。
我冷聲說:「喜歡的人就是喜歡的人,不是衣服也不是手足。」
「行行行,」錢彧不和我爭辯,無奈道,「我沒談過戀愛,我不懂愛情,我反正沒覺得喜歡誰有什麼要緊。你呢,你和我不一樣,要真是死心塌地,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說完,彆彆扭扭小聲補道:「我一開始以爲你是找了個高定來替換平價呢。」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他嘰嘰歪歪那句話。
「沒什麼,」錢彧乾脆說,「以後我不瞎鬧騰了,你也別抓着不放,這事……這事翻篇兒!」
我哼了一聲,勉強讓他下了這個臺階。
錢彧說話算話,第三天,圖紙就到了我手裏。
拿到圖紙,我準備着要走,在走之前,還得見一見陸博雅。
約好的地方在蘇南大學數學院樓下。
我提早到位,站在樹蔭下往樓上看,盲猜他在哪個教室。
沒等太久,下課鈴響,大學生們三五成羣地走出來。
我看得滿眼羨慕,這可都是頂尖大學的青年才俊,各個學霸光環……還有神光護體!
看啊看的,就看見了眼熟的幾個人。
關鍵詞:火鍋雨傘。
我看見他們,他們也看見了我,幾個人你懟懟我,我給你使眼色,齊刷刷往我身上瞄。
我比他們放得開,揮了揮手,打招呼。
他們也朝我點頭示意,小聲嘀咕着要走。
「等一下!」我喊住人,笑眯眯問,「你們上的是陸博雅的課?」
「是……」其中一個男生遲疑着回答。
「你們都下課了,陸博雅怎麼沒出來?」我又問。
「陸教授留了作業,有人沒聽懂,還在問問題。」
我點點頭,自言自語:「那我再等等吧。」
幾個人神色各異,邊疾步離開邊壓着聲音說話。
以爲很小聲,其實我聽得清清楚楚。
「什麼情況?」
「上次不是說普通朋友嗎?」
「都等下課了,還普通朋友?」
「那誰知道……」
我用手指搓了搓耳垂,轉身又喊人:「你們再等一下!」
幾個人立定站住,扭頭看我。
我笑了笑,說:「更新一下進度,打個補丁哈,我和你們陸教授正在談戀愛。」
「徐釐。」陸博雅在身後喊我。
我轉頭朝他笑:「下課啦?」
「嗯,」陸博雅走到我身邊,看向表情石化的幾個人,「有事?」
幾個年輕人立即搖頭,在陸博雅的目光下,跑得飛快。
我感到奇怪:「他們好像很怕你。」
上次就看出來了,陸博雅明明這麼溫和的人,怎麼這羣學生各個膽戰心驚。
「學生對老師有畏懼心是好的,」陸博雅淡然自若,「這樣掛科的時候,就不會幻想能靠同情矇混過關。」
「你是那種不顧學生成績死活的老師?」我望向陸博雅,各種不信。
「當然不是,」陸博雅對我笑得溫柔,「我是學生考 49 ,會給到 59 的老師。」
「怎麼說?」我好奇問。
「 49 分,是沒有任何掙扎餘地的成績,但 59 分,是讓人輾轉反側、悔恨不已、咬被捶牀的結果,」陸博雅彎起的嘴角露出一點冷意,「能給 59 分的,我通常不給 49 。」
沒上過大學的學渣,有些同情起了高等學府的學霸,陸教授的打分手段屬實有點可怕。
見我不說話,陸博雅垂下眼,語氣溫和中透着無奈:「現在的學生越來越有主見,我不嚴厲就壓不住他們,沒有老師希望學生不及格……你能理解嗎?」
他這麼問着,明潤的眼看向我。
「能!」我二話不說,站穩立場,「學生的任務是學習,成績不好怎麼能怪老師!你做得太對了,不及格的學生需要督促,59 分是最好的督促!」
陸博雅打分的標準完全可以全國推廣,甚至全球統一標準化。
-11-
陸博雅請我在食堂喫飯,對我來說也是新鮮頭一遭。
跟着他排隊打飯,我踮腳看電子屏上顯示的菜單,又翹首看隔壁窗口的人龍。
熱熱鬧鬧的食堂,煙火氣不多,人氣卻不少。
「真好。」我又一次忍不住感慨,「大學裏真好。」
陸博雅沉默一瞬,輕聲開口說:「如果你想,也可以上大學。」
「上大學是靠想就行的嗎?」我不以爲然,笑了笑,「別逗我了,我高中文憑都沒有呢。大學啊,大學……這輩子沒機會了,下輩子努努力,爭取也考個 985 。」
我玩笑似的說完,轉過身,壓下了眼底的豔羨和不甘。
打好飯,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我看了眼自己的餐盤,又看了眼對面陸博雅的餐盤。
從食量上,代入公式,可得答案:一徐等於三陸。
夾了一塊咕咾肉,舌尖嚐到酸甜酥軟,我眯起眼唔唔兩ťŭ̀₉聲,這也太好喫了!
「味道怎麼樣?」陸博雅笑着問。
我嘴裏還含着肉,不好開口,只能急急點頭。
陸博雅夾了一朵西藍花,慢條斯理地說:「蘇南大學的食堂在國內有口皆碑,尤其是建築學院後的二食堂,比這裏還要好。」
「蘇南建院!」我忍不住跺了跺腳,「國內前三!」
「蘇南數院也是國內前三。」陸博雅說。
我哦哦地點頭:「是嗎好厲害哦……你給我說說建築學院的事吧!……你應該也不知道,算了……欸我聽說建築學院裏還有一百多年前的老建築!大禮堂是中西結合的那種!外面都圍了柵欄,校慶時纔給校友參觀,今年校慶能不能幫我拍點照片、錄個視頻什麼的!」
「徐釐,」陸博雅看向我,「蘇南大學各個學院都有編號代碼,數學學院是 001 ,建築學院是 003 。」
「要是校慶能開放參觀就好了,」我往嘴裏丟了塊雞丁,「上百年的古建,我這輩子還沒摸過呢。」
「多點喫菜。」陸博雅淡淡說着,給我夾了幾朵他盤子裏的西藍花。
東西我喫,夢也得做。
我滿懷期待地問:「校慶的時候,教職員工能不能帶家屬呀?」
「女朋友算家屬?」陸博雅抬眉。
我咬着筷子頭,盯着他笑:「早晚的事嘛。」
一記直球打過去,陸博雅也彎了彎脣:「今年校慶過了,如果來得及,明年春天帶你一起。」
咳——
我在心裏重重咳嗽了一聲,要憋住笑,千萬要憋住!
三五下掃清大半餐盤,咀嚼空檔,我閒閒地掃視四周,卻在一個視線交匯處,脣畔的笑容猛地頓住,瞳孔不可避免地慌亂起來。
隔着六七個座位遠的距離,我看見了韓嘉怡。
她手裏也端着個托盤,正漠然看向我,身邊是眼神錯愕的隋濱。
「……」我默默嚥下嘴裏的飯菜,嘗不出是什麼滋味。
「怎麼了?」陸博雅發現我不對勁。
我收回視線的速度不夠快,陸博雅已經要轉頭往身後看。
不能讓他知道!
來不及細想,一瞬之間,我急急說道:「我要走了!」
陸博雅的注意力果然又挪了回來。
我扯着嘴角笑,語氣恢復如初:「其實今天來找你也是想和你說這個,施工圖紙錢彧給了,我得去現場提前做準備,明早就走。」
「哪個現場ṱű⁷?」陸博雅問。
「有點遠,在省北一個挺偏的鎮郊,離蘇南 500 多公里,」我解釋說,「是陽光小學的建築項目,公益性質的,預計四個月竣工。」
「你要去四個月?」陸博雅又皺眉。
「不用那麼久,我是負責樓體承建的,建完樓我的任務就完成了,餘下修繕綠化的活兒不歸我管。這趟去也不是正式開工,是爲開工前做準備,三五天就回來了。」
陸博雅點了點頭,喫了兩口菜後,忽然問:「今晚要不要來我家喫飯?」
我心裏一動,覺得這話有點耳熟。
想了想,想起來了。
錢彧經常對女孩說。
他說的是,今晚要不要來我家喝點?
醉翁之意不在酒。
現在陸博雅也這麼說……
我握着筷子戳盤子裏的米飯,低下頭,用蚊子大點的聲音說:「太快了吧。」
沒抬頭看陸博雅,卻聽見他「唔」了一聲。
「我姐讓人給我帶了點食材,不好存放,想讓你嚐嚐,」陸博雅波瀾不驚又慢慢悠悠,「要說快……生鮮確實壞得快。」
啊啊啊啊——!!
好想一頭扎進餐盤裏。
用錢彧的思維去想陸博雅,我腦子怕不是進了水吧!
「喫飯哈,」我磕磕巴巴,笑得勉強,「行,晚上去你家喫飯。」
爲了掩埋社死現場,我隨便撈了一個話題:「你不是獨生子嗎?」
小姑說他是單親家庭,沒有別的兄弟姐妹。
「我姐和我不是一個姓。」陸博雅回答。
「哦。」我點點頭,表姐啊。
喫完午飯,陸博雅問我下午有沒有安排。
我明早纔出發去工地,今天時間一大把。
「要不要來上我的課?」他問。
「可以嗎?!」我滿眼是光,歡欣雀躍。
「可以。」陸博雅頷首,「我下午有兩節課,上完正好一起回家。」
我要去上大學的課了!
興奮到無以復加,我拉着陸博雅跑到便利店,在文具區拿了一堆又一堆。
「買這麼多筆記本做什麼?」陸博雅手上四五本,我手上還有六七本。
「上課用!」我還在往出抽本子,「總不能空着手吧,小學生都知道要記筆記。」
陸博雅把他手上和我手上的筆記本都放回貨架:「用不着這些。」
「怎麼用不着?」我着急,「誰上課不用紙筆!」
「跟我來。」
陸博雅握着我的手,把我帶出便利店。
一路上不少人回頭看我們。
雖然不是蘇南大學的學生,但陸博雅無論哪方面都太出挑,必然不是無名之輩,他大張旗鼓地拉着我在學校裏走了這麼久……會不會影響不好?
「走快點吧。」我小聲說。
陸博雅不甚明瞭地看向我。
我縮了縮彼此交握的力道,解釋:「這麼多人看着,又是在學校裏,你爲人師表還是得注意一下。」
陸博雅抬起手,輕輕晃了晃:「那乾脆不要牽着了?」
「那怎麼行!」我一把壓下他手腕,皮笑肉不笑,「大學生都能牽手談戀愛,大學老師憑什麼不能以身作則?」
「……」陸博雅沉默片刻,點頭誇我:「你的邏輯思維很優秀,堪稱無懈可擊。」
腿邁得快,手牽得緊,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我以爲能減少存在感,卻不知在一衆午後懶洋洋的學生羣裏,殺出了一條明晃晃的「血路」。
陸博雅把我帶進他辦公室,我大氣兒都沒敢多喘,跟個電線杆似的罰站。
他見我杵在門口,一動不動,就笑着招呼:「進來坐。」
我心裏忐忑,懷着朝聖的心態,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坐在會客沙發上。
陸博雅從辦公桌上拿了個硬皮筆記本和筆,擺在我面前。
筆記本封皮漆黑,右下角燙金「蘇南大學」四個字。
「便利店的筆記本太普通,」陸博雅說,「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種。」
我愛不釋手地翻看,覺得這筆記本的紙頁都與別的紙張大有不同。
透着一股高端、大氣、上檔次!
「還有個東西要送你。」
陸博雅說着,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小盒子,當着我的面打開盒蓋。
如果說收到有蘇南大學印字的筆記本算是驚喜,那盒子裏的東西,就堪稱驚嚇。
我看清楚了,眼瞳在熠熠光澤中不可避免地晃了晃。
慢慢看向陸博雅。
指了指盒子,又指了指我自己,難以置信地輕聲問:「這個……是給我的?」
陸博雅沒說話,拿出盒子裏的東西,彎腰別在我衣領上。
我下意識繃直脊背,呼吸停滯,眼眸不住往下瞄。
修長白皙的幾根手指擺弄着燦爛精緻的金屬校徽。
戴好後,我手足無措,想摸一摸,又覺得唐突,只能僵坐着,結結巴巴問:「這是學生和老師才能戴的吧……我,我戴着是不是很奇怪……還是拿下來吧……我也不配——」
「誰說不配,」陸博雅的指尖擦過徽章,薄薄的脣角輕揚幾分,聲音似呢喃也似淺笑,「明明很配,我……的徽章明明就該是你的。」
我臉上紅撲撲的,眼睛像亮閃閃的小燈泡:「真的?那我戴這個——好看嗎?」
我知道我在得寸進尺,可我真的亢奮極了。
「好看,」陸博雅說悄悄話一樣,抵在我耳旁輕笑,「好看死了。」
我捂着臉,手心裏滾燙一片,一雙眼開心成彎彎月牙,細碎的眼波里是藏不住的竊笑。
陸博雅縱着我又笑又鬧老半天。
辦公室電話響起,他接完說要上樓,讓我等他回來。
我正在興頭上,他走以後,更加肆無忌憚,把個徽章摸了又摸,蹭了又蹭,還拿出手機拋棄恥辱心地自拍幾十張。
陸博雅這間辦公室不算大,一整片書櫃尤其顯眼,架子上除了書,還有陸博雅的聘書和學位證書。
我湊到書架旁,把陸教授的聘書證書當背景,又是擺 V 字,又是裝深沉,矯揉造作,各種拍照。
我堅信只要不發出去,就沒人知道我多無恥!
正玩得高興,辦公室門忽然被敲響。
我嚇了一跳,手機像烤熟的地瓜,在手裏翻騰了幾下,慌忙塞進兜裏,小跑着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原本的笑容頓時僵在嘴角。
韓嘉怡抱着一疊打印紙和幾本書,站在門外,冷冷看我。
「嘉怡,」我硬是扯起嘴角,輕聲問,「你來找陸博雅?他上樓去了……」
「我是來找你的。」韓嘉怡說。
我一愣,慢半拍地側了側身體:「那,進來說吧。」
「不用了,幾句話,說完就走。」
韓嘉怡淡淡看向我:「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幸福不幸福,自己最清楚,刻意活給別人看,本身就是一種不幸。你要做什麼樣的人,我管不着,但你不該把陸博雅拖下水,替身找得再像,終究不是本人。」
「陸博雅不是替身!」我皺眉駁斥。
「一目瞭然的事實,你還要狡辯什麼,」韓嘉怡語氣厭煩,「是覺得身上背的孽債不夠多,再拉上陸博雅也不嫌沉?徐釐,你給自己也給別人țûₗ,留條活路吧。」
反駁的話就堵在喉嚨口,我眼睜睜看着韓嘉怡離開。
重新坐回沙發上,剛剛的雀躍歡喜消散得一乾二淨。
後腦那道長疤開始隱隱作痛,我捂着頭髮,急促呼吸,平緩情緒。
陸博雅回來的時候,我歪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睛。
腳步聲輕了又輕,我身上一沉,覆蓋了一層衣料。
緩緩睜開眼,我笑着問:「回來啦?」
「覺得困就再睡一會兒,」陸博雅說,「我先去上課。」
拉下蓋在身上的外套,我激靈着起身,天塌地陷也別想阻止我去上課!
-12-
我上課的激情像熊熊燃燒的火焰。
燒着燒着——就滅了。
一開始確實激動又興奮,可這股熱情伴隨時間推移,漸漸成了一種煎熬。
純純聽不懂!
陸博雅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見了,但組合起來,像加密天書。
本子上大圈套小圈,問號連問號。
一節四十五分鐘的課,我認認真真聽了五分鐘,後面那四十分鐘沒有一刻不往牆壁上盯。
掛鐘的分針挪得這麼慢,該不會是壞了吧?
頭好疼,不是後遺症的抽疼,是屬於學渣的悶疼。
熬啊熬,忍啊忍。
好不容易聽見下課鈴響,我整個人趴在桌上,想念起了工地。
陸博雅站在講臺上,身邊圍着不少學生,抓緊時間問來問去。
嗯,看來沒聽懂的絕不只我一個人。
陸博雅沒時間管我,我乾脆貓着腰跑到認識的學生堆裏。
「嗨。」我撓了撓爪子。
火鍋青年團不知所措地看向我。
搬磚多年,我是真·社會人,社牛屬性點滿,和這羣大學生天南地北扯了起來。
扯着扯着,就混熟了。
「要不要叫你師母啊?」他們嬉笑着問。
我豪爽揮手:「什麼師母,叫姐就行!」
課間短短十分鐘,我從他們口中認識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陸博雅。
簡而言之:陸教授,課,上得是真好,心,也是真黑!
「不會吧,」我打着哈哈,「陸博雅那麼溫柔的一個人。」
「姐呀!」一個男生抱着腦袋哀嘆,「你不知道,溫柔刀,刀刀要人命。」
「一開始陸教授的課,搶的人能把系統擠爆,我一度以爲自己是天選之人,」另一個女生彷彿失去靈魂,喃喃道,「現在每天寫作業到凌晨兩點時流的眼淚,就是當初選課時腦子裏進的水。」
我看向講臺,被簇擁着的陸博雅正淡淡掃到我們這羣人。
火鍋青年團齊刷刷低頭,僞裝自己不存在。
都大學生了,還這麼怕老師。
59 分制的陸博雅對學生是稍微嚴厲了一點點,可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再怎麼說,他骨子裏還是個溫和的人啊。
鑑於第一節課上得稀裏糊塗,到了第二節,我直接摸魚,計算起項目工程量。
下課時,陸博雅在講臺上給學生做最後解答,我在講臺下和學生約好晚上開黑。
回陸博雅家的路上,我美滋滋地說:「985 的學霸也沒那麼可怕,你那些學生都特別有意思,我一開始還擔心和他們有代溝,聊完之後才發現,大家的愛好都是一樣的。」
「哦,他們有什麼愛好?」陸博雅狀似隨意地問。
「周劼喜歡打 LOL ,孫玥愛追偶像劇,張江淮狼人殺把把都贏……」
「這幾個人想保研,寫申請的時候,都說自己熱愛數學,興趣是學習研究。」陸博雅平平淡淡地總結。
「年輕人愛玩愛鬧是天性,」我說完,忽然看向他,「你不會因爲這個找他們麻煩吧?」
陸博雅壓下眼鏡,光線一折,黑眸帶笑:「怎麼可能?學生不用心,老師也有責任,我會適量修改作業強度,讓他們可以盡情『熱愛』,用心『研究』。」
神仙老師!
我對陸博雅越來越佩服了。
-13-
陸博雅在景園的房子位置極佳,層數極好,三室兩廳帶書房。
小姑說陸博雅是單親家庭,父親是民樂演奏家。
我不知道演奏家能賺多少錢,就這房子來說,保守千萬。
雖說一開始就知道,陸博雅看中的不是我錢多,可現在更覺得,自己與他相比,毫無優勢可言。
就,有沒有一種可能,陸博雅比我有錢?
坐在皮質柔軟的沙發上,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沒管我腦子裏轉的什麼小九九,陸博雅挽起襯衫衣袖,動作熟練地準備下廚。
我湊過去想幫忙,再一看食材,不是牛排就是松茸,沒一個是我會做的。
站在敞開式廚房裏,我略顯尷尬,想幫忙無從下手,不幫忙還閒得慌。
「徐釐,」陸博雅說,「把鑄鐵鍋給我。」
嘚嘞!
我顛顛地給他遞鍋遞油,總算參與進去了。
陸博雅的廚藝很有一手,別的不說,觀賞性就高,動作那叫一個行雲流水,姿勢那叫一個賞心悅目。
華燈初上,擺在桌前的骨瓷盤裏。
陸博雅是牛排和配菜,我是牛排牛排牛排和配菜配菜配菜。
一徐等於三陸,這個公式永遠有效。
陸博雅瞭解我的食量不說,還把控住了我的口味。
對他做的菜,我反手就是「好喫」「好喫」「太好喫」,三連鼓勵。
「以後經常做給你喫。」陸博雅笑着說。
我上輩子肯定是拯救了銀河系,要不然這輩子怎麼能遇到這麼好的陸博雅?
無以爲報,感恩自己!
喫完飯,我磨磨蹭蹭不捨得走,還沒想好找什麼理由,陸博雅就「善解人意」地問我要不要看電影。
別說看電影了,光是看着你,我都走不動道。
我以爲陸博雅這種人只會看高雅文藝片,憂心着自己喫飽喝足,別一頭睡過去。
陸博雅的體貼永遠超乎想象。
屏幕上的周星馳蹦來跳去,我笑得合不攏嘴。
陸博雅起身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我手邊多了炸雞冰可樂。
一部電影看完,我卸下渾身力道,再看他時,彎眸笑語:「陸博雅啊陸博雅,你怎麼能這麼好呢。」
「覺得我哪裏好就告訴我,我以後加倍去做。」陸博雅低眸看我,「覺得我哪裏不好,也要告訴我,我積極改正。」
我乾脆跪坐在沙發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我們說好了,以後不管有什麼不滿或者誤會,都要當面講清楚,不能背地裏生氣瞎猜,更不能玩兒冷戰晾人那套。」
「好。」陸博雅含笑答應。
鬆了一口大氣,我美滋滋朝他笑:「我這個人吧,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一根筋直腸子,藏不住掖不住,想什麼說什麼,有什麼拿什麼,喜歡你我就直說喜歡你,想親你我就直說想親你。」
陸博雅眼中淺淺笑意驟地一暗。
「對!」我笑眯眯,「我想親你,就親一下,就一下,行嗎?」
「就,」陸博雅眼睫扇了扇,「一下?」
我拉起他的手,迅速在他手背親了一下,露出小白牙咧嘴笑。
就親一下,絕不糾纏。
陸博雅好端端一個冰清玉潔大美人,被我蠻橫地抓着手親,一時間很是無言。
我搓着他長長的手指,有點忐忑:「你生氣啦?」
「沒有,」陸博雅笑得爾雅,「只是覺得如果一直由你來主動,我們之間的進度可能會……」
「太快了是吧,」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想好好和你談戀愛,就是不知道怎麼,一看見你就忍不住……我改改,我緩緩,我忍忍!」
「不是你的問題,」陸博雅輕輕一笑,溫柔慢語,「是我用錯了方法,太過依賴計算步驟,導致結論推導得不夠清晰果斷。」
「?」我沒聽明白。
陸博雅端起空了的盤子:「喫水果嗎?我去洗。」
我趴在沙發背上看他走出房門,不夠聰明的腦袋跟不上他的思維,想不通怎麼就扯到了數學題上的?
正懵懂着,忽然聽見陸博雅喊我:「徐釐!」
「來了!」他語氣很急,我直接從沙發上跳了過去。
廚房的水龍頭噴着小噴泉,陸博雅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
「怎麼回事?」我驚詫的同時把陸博雅拉出來,擰着水龍頭喊,「快把水閘關了!」
陸博雅遲疑地問:「水閘?」
「水閘就是——」我欸了一聲,早知道這位是個仙兒,只能暫時鬆開手,拉開下面的櫃門找,「水閘在哪?水閘……」
櫃裏沒有,我又翻旁邊的櫃子。
陸博雅反擰水龍頭,隨口問:「關掉這裏會不會就……」
「別動那裏!」我嗷嘮一嗓子,還是晚了。
水龍頭啪嗒一聲掉下來,小噴泉頓時成了大瀑布。
敞開式的廚房瞬間被水漫金山。
陸博雅這房子裝修精緻,能用實木絕不用複合,經過特殊處理的地板最怕水泡。
我又心疼又着急,半天找不到水閥,喊陸博雅快給物業打電話。
我這邊嗚嗷喊叫,陸博雅氣定神閒。
慢悠悠找手機,慢悠悠翻電話,慢悠悠撥號碼。
半晌後,才指了指頂箱櫃子:「水閥在那裏。」
等我費勁巴力關掉水閥時,整個客廳的水位線足有五公分高。
將近兩百平的空間弄成這副慘樣,光是看着就腦仁兒疼。
「沒關係,」陸博雅很是樂觀,「你先回去吧,明天還得出門,這裏我來處理。」
「你一個人怎麼收拾得完?」我看了看這一屋子,長長嘆氣。
傢俱之類的倒還好,地板是一點不能受潮的,得把所有水吸淨,再做處理。
大工程。
「我沒說要自己收拾,」陸博雅拿出手機,「可以叫家政,物業提供 24 小時服務。」
「這會兒倒是想到物業了。」我小聲吐槽,早幹嘛去了,但凡十分鐘前有這念頭,也不至於大水淹豪宅。
物業服務對得起小區房價,來得飛快。
陸博雅拎起電腦包,翻着一個一個口袋。
「你找什麼?」我問。
「找身份證住酒店,」陸博雅說,「全部清理完,再烘乾地板,要兩天時間。」
電腦包翻完,翻錢包,錢包翻完,翻抽屜。
一通翻找後,自言自語:「身份證放哪了……」
這麼說着,他看向我,歉意道:「我身份證找不到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上再聯繫你。」
我看着一屋子狼藉,無奈道:「你別找身份證了,跟我走。」
「去哪?」他不解地問。
拎起他的電腦包,我朝他笑了一下:「我家。」
-14-
對於去我家住這件事,陸博雅良好的教養很難接受。
「不好吧?」「會不會不方便?」
怕他心裏有壓力,我一路上還在勸。
「我明天就走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兩天不算什麼。」
「又不是故意要賴在我那兒,這不是水龍頭壞了嘛,你也是逼不得已。」
陸博雅輕輕「嗯」了一聲,無奈又無辜。
我罵起了給他裝修房子的人,水暖電路淨是些破爛貨,心都黑了!
-15-
相比於陸博雅的高層豪宅,我的小二樓雖然不起眼,可質量沒話說。
二樓有獨立浴室和客房,趁着陸博雅洗澡,我火速換了新牀單枕套,又跑到一樓,從院子裏搬了好幾盆綠植,放在窗臺櫃上。
空調按了幾下沒反應,才發現沒裝電池,我火急火燎地跑下樓,從電視遙控器裏摳出電池放好。
不知道他晚上喝多少水,乾脆把燒水壺和杯子一起放在牀頭櫃……
忙上忙下,恨不得長出翅膀。
陸博雅推門進來時,我正忙着把第三個枕頭塞到牀頭上。
聽見腳步聲,我維持着半跪牀上的姿勢,扭頭看他:「洗好——了?」
眨眨眼,我聲音停了又頓。
陸博雅頭髮沒有全乾,眼鏡也沒戴,漆黑幽深的一雙眼瞳就這麼直直看向我。
沒有鏡片的遮掩,眸光銳利,容色迫人,有種壓制呼吸的衝擊力。
一瞬間,我有種恍惚感,陸博雅或許不是溫潤如玉,而是凌厲稠豔……
見我愣神,陸博雅把拿在手裏的眼鏡戴好,朝我微微一笑。
他眉眼攏着溼潤的霧氣,整個人洗得水靈靈的。
我鬆了口氣,故作輕鬆道:「不知道你的習慣,家裏的枕頭備得也不多,蕎麥皮的、棉絮的,還有乳膠的,你看哪個舒服就用哪個。被子有夏涼的、羽絨的、蠶絲的……牀墊沒法換了,你將就着睡吧。」
陸博雅看了一眼花色各異的被子和擠得滿滿當當的枕頭。
他摸都沒摸,就空口直斷:「商標剪掉了嗎?」
我:「?」
「這麼晚了,現買這麼多。」
我:「??」
「你自己出去買的,還是叫了同城快送?」
我:「……」
「應該是快送,」陸博雅看了看屋子裏的綠植和牀頭櫃的水杯水壺,對我笑了一聲,「辛苦你了。」
外面明明沒打雷,但我腦袋頂上轟轟直響。
「你不喜歡軟枕厚被,正好,我也不喜歡。」陸博雅走到牀邊,準確無誤地拎起夏涼被,「這個就好,枕頭要蕎麥皮的,其餘那些如果沒剪商標,就退了吧。」
「你……」我怔怔開口想問。
「我猜的,」陸博雅看向那幾個枕頭,問我,「包裝還在嗎?」
在。
半夜十點,我和陸博雅坐在地板上,他負責疊,我負責裝,然後退貨保平安。
有點丟臉。
目送快遞小哥離開,我耷拉着腦袋跟在陸博雅身後,剛進客廳,腦門就撞上了溫熱的一堵人牆。
緊接着,下巴被一根手指勾着,往上抬。
「徐釐,」他平靜看我,「你不是我學生,不是我晚輩,不是有求於我的什麼不相干的人,你是我女朋友。和我在一起,你緊張激動、手忙腳亂我都可以接受,但你戰戰兢兢、謹小慎微、惶恐無措……讓自己低入塵埃,捧我高高在上,這些我不能接受。」
我乾巴巴道:「可你……本來就高高在上啊……」
陸博雅嘆了口氣,點點頭:「好。」
他放下手,改抓我手腕,大步走向院子裏。
我跌跌撞撞被他半拖半扯,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抱着腰懸空而起。
「喂——」我驚慌一喊,腳下穩穩踩中他腳面。
我瘦歸瘦,但身高明顯,又常年泡工地,渾身是結實的精肌肉,重量着實不算輕。
我真怕自己把陸博雅腳骨踩斷了。
「別動。」陸博雅箍着我的腰,低眸看我,「現在,你夠不夠高?」
「高什麼高!」我亂成一團,「快放我下來,別把你踩壞了!」
我的反應沒能讓陸博雅滿意,他又把我抱起來,放在高出一截的玉蘭樹木樁上。
平視看我:「現在,你夠不夠高?」
不踩他的腳,我沒那麼慌,但也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陸博雅見我不說話,再度抱我,這次,直接讓我坐在工具箱上。
離地面 80 公分高的木質工具箱是我親手做的,四平八穩,我坐在上面,居高臨下,看向陸博雅。
在我的注視下,陸博雅又慢又緩,屈膝低身。
「你做什麼!」我驚喊。
陸博雅單膝點地,仰頭看我:「這個高度,才該是我們之間真正的距離。」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梅雨季的夜風溼漉漉刮過,厚重的積雲被吹散開來,月光淺淡又溫柔地落滿庭院。
「那句話,我想再說一遍,」陸博雅眉眼平靜,一字一句,「徐釐,我沒有那麼好,你也並不差。」
我嘴角緊抿成一線,心窩裏盛滿了又暖又漲的歡喜。
我跳下工具箱,踮起腳,朝他笑:「我很高。」
又蹦了蹦,彎彎眉眼:「這麼高!」
雙手壓着他的肩膀,用力再蹦,笑出聲來:「這麼這麼高!」
陸博雅摟着我的腰,任由我蹦啊跳啊的。
我一通蹦完,喘着氣仰頭看他,臉上通紅一片,眼中笑意滿滿:「你不矮,我也高!」
陸博雅收攏懷抱,下巴抵在我發頂,輕聲笑嘆:「我不矮,但你更高。」
我只覺得,自己是被滿樹的玉蘭花包圍住了。
記憶中,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玉蘭樹,在每個花期都會開滿碗口大的玉蘭花。
我爬上樹幹,坐在花與葉之間,蕩着雙腿,與身邊的少年說說笑笑。
是……少年嗎?
光影浮動,我眼前恍惚一瞬。
「徐釐?」陸博雅低頭看我。
我捂着後腦勺,嘶了一聲:「有點疼。」
「這裏嗎?」陸博雅的手摸到了我腦後,指尖沿着那條長長的疤痕輕撫。
「嗯……」我埋首在他懷裏,悶聲說,「上次暈倒後,就總疼,剛剛還產生了幻覺。」
「你的檢查結果和影像資料我拿給國外專家看過,沒發現病竈或者病變,」陸博雅單手攬着我的腰,一手摸着我腦後,「大腦是人體最精密的器官,很多症狀難以解釋,你剛剛看見什麼了?」
「就,」我皺眉道,「……一個,小男孩?」
不太確定,我深想深挖:「好像是男孩子……挺小一個……和我一起坐在樹上?……然後……然後……」
後腦勺又開始疼。
我說不下去了,連貫不起的影像猶如碎掉的玻璃碴,鋒利地往傷疤上扎。
「別想了。」陸博雅說,「那些幻覺不重要,你只要好好活着,活在現在,活在當下,就這夠了。」
摸着我腦後傷疤的手指頓了頓,陸博雅又說:「樹即使被砍了,木樁也還在,證明它存在過。記憶也是一樣……只要人還在,就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頭疼得厲害,實在分析不出陸博雅有感而發的高深言論。
陸博雅給我揉了半天后腦勺,成功把我給揉困了。
打了個哈欠,被陸博雅摟着回了屋子。
進臥室前,我一把拉住已經說完晚安,準備上樓的陸博雅。
「徐釐?」他疑惑看我。
我摟住他的脖頸,踮腳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口。
滋啵帶響的那種。
親完,我嘿嘿兩聲:「晚安!」
陸博雅住在我樓上,躺在牀上往天花板上看,盤算着他與我的直線距離……三米五!
我應該緊張的,應該左右騰挪,輾轉反側,可我現在的心情卻平靜到難以想象。
沒什麼不安的。
他選我,自然是因爲我好,就像我選他,是因爲他好一樣。
我們是平等喜歡的戀愛關係。
這真是——幸福透了!
帶着這樣的幸福一覺睡到天亮,我開門就聞到了食物的味道。
「醒了?」陸博雅圍着圍裙站在廚房裏。
我幽魂似的飄到他身後,抱着他的腰看向鍋裏:「小餛飩?」
「雞蛋蝦仁餡,」陸博雅攪了攪鍋,「喜歡嗎?」
「喜歡呀,」我毫不避諱,張口就來,「比喜歡你差了一點的喜歡。」
陸博雅輕笑,側頭看我:「去洗漱,馬上開飯。」
「好嘞!」走之前,我趁機摸了一把他窄細的腰線,「嘖,這小腰兒……」
「快去。」陸博雅打了我手背一下。
我樂顛顛洗漱完,換了衣服,陸博雅端着兩碗餛飩出來。
嚐了一口後,我沉默不說話。
「不好喫?」陸博雅問。
我沉重嘆氣,抬頭看他:「西餐做得好,餛飩做得更好,做什麼都好,只會害了你!」
陸博雅笑而不語。
喫完飯,我鄭重其事地把一串鑰匙給了他。
陸博雅收下後,給我說了一串號碼,是他房子的門鎖密碼。
「咱們這樣有點像結婚的時候交換戒指。」我笑眯眯地說。
陸博雅眼睛似乎一亮:「你想結婚?」
「怎麼不想,」我一點不彆扭地說,「不是說好,儘量明年把我當家屬帶去單位的嗎?」
「明年帶你去,」陸博雅笑了笑,「說好的。」
出了門,我朝陸博雅揮手,開出巷子。
上高架,進高速,哼哼了半天歌后,我驀地驚覺——他省略了「儘量」。
那就是——板上釘釘的結婚安排起來了呀!
行!挺好!我就說,我和陸博雅妥妥的雙向粗箭頭嘿!
-16-
陽光小學的校址山區裏,一路上坑坑窪窪,翻山越嶺,還有幾條不算窄的溪流。
石板橋勉強能過一輛車,溪流兩岸河灘地上,牛羊懶洋洋地啃着青草,幾個小孩子聚在樹下打打鬧鬧。
今天週二。
倒車鏡裏,我看得清楚,那幾個孩子的年齡都該上學了。
這片山區裏有好幾個村鎮,卻沒有一所小學,所有孩子都必須去山外讀書。
或許有認知不到位的厭學情況,但客觀上說,沒有便利學校也是造成失學的主要原因之一。
屁股顛了幾個小時纔到目的地。
操着濃重方言的村幹部滿臉笑意地接待了我。
雖說都是一個省,我也只能連比畫帶猜瞎溝通,心裏忍不住嘆,難怪是最不團結的一個省……
校址選在了難得的一塊平地上,對比圖紙,我大致走了幾圈。
到了晚上,工程隊的其他人陸陸續續到位,開始丈量、打樁。
開工前的準備事宜不少,忙活到半夜,我纔回到村委會提供的小屋子裏。
江南梅雨季,這小屋子返潮嚴重。
我洗漱完,貓進被窩裏,拿出手機敲敲打打。
山區信號不那麼好,一段話打完,發了半天才顯示發送完畢。
陸博雅回覆得很快。
【陸博雅】:我在你車後座放了大衣,山區比外面冷,要多穿點。
【釐釐原上】:大衣我看見了,晚上在外頭全靠它頂着,大風呼呼的,我整個人都給刮傻了!(失了智吐舌頭.jpg)
【陸博雅】:現在在哪?
【釐釐原上】:被窩裏,被是挺厚,就是不暖和……(瑟瑟發抖.jpg)
【陸博雅】:我明天下午沒課,給你送牀被子去?
【釐釐原上】:你可千萬別來!!(爾康手.jpg)
【釐釐原上】:這裏不是蘇南,到處都是山路,山路十八彎的那種,一天根本往返不了。而且我就住兩天,還得回蘇南調設備,正式開工前,我肯定把衣服被子都帶齊齊的。
【釐釐原上】:這兩天準備事情特別多,你好好地等我回去,別讓我跟着心驚膽戰。(寶貝兒你真乖.jpg)
我好言好語安撫着我那貌美如花、文靜賢惠的小嬌夫。
好不容易讓他保證,會乖乖等我回蘇南,我鬆了口氣,提起另一件事。
【釐釐原上】:今天看見好幾個孩子在河灘上放牛放羊,也不知道幾歲了,能不能趕上新學校開學。
【陸博雅】:你很在意讀書的事。
【釐釐原上】:讀書本來就是大事啊。
【釐釐原上】:對很多人來說,讀書是人生中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方式,我自己沒有機會,就更希望有機會的人,都能讀書上學。
【陸博雅】:你很有心。
【釐釐原上】:我對你更有心!(發射愛心.jpg)(愛心炮彈.jpg)
【陸博雅】:(抓抓抓.jpg)
我樂不可支。
在山區待了三天,我領着工人回了蘇南。
高速公路出口,我果斷開車上了市內高架,直奔蘇南大學本部。
陸博雅的課表我牢牢掌握,知道這個時候,他在上課。
一二節中間,我神不知鬼不覺,溜進教室,等他一往下看,內心爆炸:哎喲我那麼大個女朋友怎麼出現了還朝我笑呢!
我撲哧一聲,自己先笑了。
按計劃,我溜達進了數學院大樓。
時間把握得很好,正好在一二節課中間,只要上了三樓,左手邊第二個教室,就能把幻想變成現實了!
……幻想能不能變成現實我不知道,但——
她是誰?
站在走廊裏,隔着來來往往的學生,我一眼看見站在窗邊的兩個人。
陸博雅和一個裙裝長髮,氣質出衆,漂亮到不可思議的女人。
女人抬頭看陸博雅,笑着說話,懷裏抱着幾本書。
乍一看,俊男美女,相輔相成。
再一看。
和乍一看一樣。
我默默欣賞了幾秒鐘後,走過去喊人:「陸博雅!」
陸博雅頓了一下,轉頭看到我,眉眼瞬間明亮起來。
他匆匆走過來兩步,我小跑着,直直奔着他去了。
站定在他面前,我笑得見眉不見眼:「我回來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嗯,」陸博雅伸手握住我的手,緊了緊力道,「驚喜,意外。」
畢竟是在教室外的走廊裏,周圍都是學生,這樣內斂的交握收力,比擁抱更讓人心動。
「博雅。」那女人走過來,看了我一眼,笑容明顯停滯,「這位是……」
「我女朋友,徐釐,」陸博雅平緩介紹,「徐釐,這位是我的校友,橋樑設計師,伊琳,是出差來蘇南參加項目競標的。」
陸博雅的校友,橋樑設計師,學霸光環加精英美女!
我和她交握了一下手,沒來得及說話,上課鈴響了。
「去辦公室等我還是跟我一起上課?」陸博雅問。
「必然是上課呀,」我笑着說,「病中驚坐起,天天要學習!」
陸博雅笑了一聲,轉而看向伊琳:「正好我女朋友回來了,晚上我們請你喫飯,幫你接風。」
「……嗯。」伊琳輕聲答應,又看了我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進教室時,我一眼瞧見了周劼幾個人。
「姐!姐!」
周劼朝我揮手,我坐到他們小團體裏,嘻嘻哈哈了兩句,陸博雅開始上課。
上完課,我跟着陸博雅回了他辦公室,在走廊裏,我隨口問了句:「你們辦公環境私密嗎?有監控啥的不?」
得到了否定答覆。
一進辦公室,我反手把他按在門上,湊過去親了他臉頰好幾下。
親完,抱着他的腰,長嘆一聲:「想死你了。」
陸博雅摟着我肩膀,把我摁在懷裏,輕輕的吻落在我發頂。
「誒你別親這兒!」我連忙從他懷裏掙脫,搔了搔短短的髮絲:「我三天沒洗了!」
陸博雅哭笑不得:「你——」
「等我洗完澡,你愛親哪親哪。」我大咧咧露白牙。
陸博雅眸色暗了暗,低聲問:「真的?」
「真的真的,」我敷衍了事,順便問,「剛剛那個美女什麼情況?」
陸博雅心不在焉地回答:「是校友,也算朋友。」
這麼冷淡……
陸博雅的反應和伊琳的神色好像對不上。
不想過度臆測一個初見面的人,我也沒去深想。
晚上請伊琳喫飯的地方在一個園林飯莊,從進門開始,伊琳的視線就在建築物上沒挪開,詢問陸博雅。
「榫卯結構做的橫樑,支撐性不比鋼構差,你說呢?」伊琳問。
陸博雅淡淡道:「我不懂這個。」
「對對對!」我立刻附和,「榫卯支撐穩定,如果不是現代化大勢所趨必須用鋼構,榫卯纔是永遠的神!」
伊琳勾了勾嘴角沒說話,又看向走廊的月亮門,低聲對陸博雅說:「中式建築對美的詮釋和西式完全不一樣。」
陸博雅嗯了一聲。
我打了個響指:「你太懂審美了!蘇南水道發達,古橋一百多座,有空我帶你好好參觀一下,肯定對你的專業有幫助。」
伊琳抿緊嘴角,眼中沒什麼笑意地看我:「徐小姐這麼懂建築?」
「略懂,略懂,」我謙虛了一下,「靠這個喫飯,不懂不行。」
「徐小姐是設計師還是工程師?」伊琳問。
「我……」我乾笑,「我是……」
「施工承建方。」陸博雅替我回答,看向伊琳,「徐釐是做工程建築的。」
陸博雅說完,朝我笑了笑,「雖然不參與設計,但一線承建方纔最懂建築,從這一點上說,徐釐確實很專業。」
挨表揚了!
我美滋滋,握着陸博雅的指尖,勾了勾他柔軟的掌心。
這頓飯喫得很有意思。
伊琳不和陸博雅聊建築,改聊他們以前讀書時,學校的事。
這我更有興趣了!
那可不是國內頂尖大學,那是全球頂尖大學,我這個人——慕強!眼饞!無條件服氣一切高等教育!
菜都顧不得喫,瞪圓的眼睛滴溜溜轉,津津有味地聽伊琳說她和陸博雅的大學。
時不時發出「啊!是嗎!」「你們好厲害!」「欸真棒!」這樣發自肺腑的讚歎。
伊琳越說臉色越不好,最後乾脆把筷子一撂:「徐小姐,你——」
「怎麼啦?」我把拆剝好的蟹肉遞給伊琳,崇拜地看她,「你繼續說呀,多說點,我特別想聽——喫口螃蟹,蘇南大閘蟹特別好喫,這家是老字號,個個保真……你說你的,我給你拆!醋要麼?薑絲不夠我再給你加點?」
伊琳的脣瓣抿了又抿,抿了又抿,最後站起身道:「我去補個妝,失陪。」
趁着伊琳離開,我又拆了一隻螃蟹,剝了幾隻河蝦,放進小碗裏,擺在伊琳的餐盤旁。
陸博雅忽然就笑了。
我奇怪看他:「笑什麼?」
陸博雅彎脣問:「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懂得拿捏人心?」
「我從來不懂拿捏人心,」我不解地問,「你怎麼會這麼覺得?」
可能是因爲我十來歲就在工地裏,和一羣爺們兒搬磚砌牆摔打到大,直來直去,有一說一纔是我的性格。
倒也不是說,我沒有心機腦瓜,而是不想也不願意用到利益無關的人身上。
利己主義沒有錯,但我堅持與人爲善。
「你,沒有?」陸博雅眯了眯眼。
「我沒有什麼?」我徹底被他弄傻眼了。
陸博雅看我歪頭懵懂,又看了一眼包間的門,片刻後,笑了一聲,自語道:「無形傷人,最爲致命。」
伊琳大半天不回來,一問才知道,她先走了。
走之前,把賬給結了。
這波屬於失禮又沒完全失禮——我深表遺憾,她還沒說完和陸博雅本科相識的細節呢!
白嫖了這頓飯後,我和陸博雅在園子裏遛食。
江南園林總離不開一個水,水池一側,窄小的涼亭頗有古意。
涼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古琴。
我坐在石凳上,雙手按着琴絃,對陸博雅喊:「快幫我擺拍幾張。」
陸博雅還真拿出手機,給我拍了好幾張照片。
我伸頭看了一眼屏幕,嘴角扯了扯:「怎麼看着這麼假呢……」
說是擺拍,可我這做作的姿勢,這中性化的外形,騙照都不敢這麼騙。
「你手法錯了,當然不像。」陸博雅收起手機,手指沿着琴絃緩緩撫摸,而後輕輕一抹。
「錚」的一聲。
我雙眼一亮:「好聽欸!」
誇完,我好奇地看他:「你會彈這個?」
陸博雅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拉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滿眼期待:「能不能彈一下?就一下,一下下!」
「你想聽?」陸博雅看我。
我重重點頭:「想!」
陸博雅平靜地看向那張烏黑的琴,片刻後,彎了彎脣角:「好。」
陸博雅這人,動有動的好看,靜有靜的好看,彈琴時是超級加倍的好看!
我摸出手機,又是錄視頻,又是拍照片。
鏡頭裏,他每個動作,每個神態,都傳遞出了超凡脫俗的美感。
能把琴彈成一幅畫,自成一處景的,只有陸博雅。
在園子裏喫飯溜達的人,不少都聚集過來看。
陸博雅不受影響,自顧自彈完琴後,牽着我離開。
我激動得不得了,狂吹彩虹屁。
「你聽得懂?」陸博雅似笑非笑地問。
「必然是聽不懂啊!」我晃了晃交握的手,「但我就是覺得好聽,好聽還好看,這樂器好學不?你彈的水平算特別好還是無敵好?等咱們以後結婚,我在房子裏給你弄個茶室,種點花草,也買個琴,你閒着的時候泡泡茶、養養花、彈彈琴……也順便給我解壓,怎麼樣?」
陸博雅沒答話,由着我絮絮叨叨老半天,才輕笑了聲:「如果是給你彈琴的話,我可以。」
這話說到我心窩裏了,專屬感誰不愛?
晚上回去,我上傳朋友圈,九宮格,大原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曬男友。
-17-
回蘇南的舒坦日子也就那一天,之後是忙,忙到腳後跟不沾地。
陽光小學的項目沒什麼利潤不說,位置還不好。
這年頭,誰不知道,人力最金貴。
同樣是建築工人,搞商業項目月入過萬,搞公益項目月入五千。
我可以爲愛發電,但不能強求讓人家給我建個核電廠啊!
扣來抵去,發動人脈,最後一算——工人拿的錢不算少,我自己等於白玩。
也行。
不虧不賺,這波能衝。
連軸轉了一個禮拜,我沒空去找陸博雅。
他有他的工作,我得養我的「團隊」,談戀愛再甜,也不能當飯喫,該搞事業的時候搞事業。
我這兒正紅紅火火搞着呢,錢彧一通電話給我攪了個天翻地覆。
他最近在追一個蘇南大學數學院的女學生,沒事兒就去學校裏溜達。
「……我去了二十多回,瞧見陸博雅八回,其中六回身邊都有個女的,徐爺你莫不是要被綠?!」
我沉下臉色,握着手機沒說話。
「我真沒看出來,他不光是巨包盆,還是水煎包!」
「人不可貌相,長得好看,水性楊花!」
「這種媳婦兒咱要不得!」
我眉心越皺越緊:「一個禮拜,你去了蘇南大學二十多次,有空追妹子,沒空交圖紙,錢彧你還是個人嗎?」
「兩碼事!」錢彧果斷喊道,「現在說的是陸博雅!他身邊那女的誰啊?幹什麼的?我瞅着都有一米七五了吧,又高又瘦,又白又美,還特別有氣質……她叫什麼名兒?」
「錢彧,」隔着手機,我面無表情,「你該脫油了,有點膩得慌。」
「我油田,陸博雅海王,誰比誰高貴啊。」錢彧哼哼兩聲。
「別拿自己和陸博雅比,」我不屑一顧,「你是在拉低我的審美。」
「行,」錢彧氣笑了,「陸博雅上位成功,你也被他煮熟了,我反正提醒你了,愛信不信!」
掛斷電話,我盤算了一下時間,下午陸博雅有一節大課。
推了晚上的飯局,我火速跑去學校。
倒不是說我不信陸博雅,但這種事……總要先看看,再捶捶,最後作判斷。
不知道運氣好還是不好。
教學樓外,我一眼就看見了伊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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