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引爲知己的女子被老鴇子逼着接客,爲保清白把自己掛上了房梁。
他從我榻上起身,一邊提褲子,一邊跟我討要銀票。
「此番我要替她贖身,以後你二人都爲我妻。你若不允,就別怪我狠心休了你。」
我沒做聲,低眉順眼地從枕下拿出字據,讓他簽字。
他滿臉厭煩,筆走龍蛇寫上名字,還不忘貶低我。
「每次爲了柔柔拿些銀子你就搞寫借據這一套。出嫁從夫,嫁了我你的就是我的,當初怎麼就娶了你這麼個市儈的女子。」
話音落,他已然提着長袍跑出了門。
自然沒看到,我收起的不是借據,是和離書。
-1-
常洛的腳步聲去得遠了,在外頭守夜的綠翹惺忪着睡眼探個腦袋問我是怎麼了。
「今日是大人和夫人結髮七年的好日子,大人怎麼走了?」
「大人是不是衙門裏事情多,把這茬給忘了?」
我垂眸,綠翹也不再說話。
因爲我們都清楚,常洛不是忘了,而是從來沒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外頭那位,纔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翠ṭṻ₂紅樓的頭牌秦柔姑娘,從前對常洛有恩。
當年常洛還是一個寒門士子,連上京趕考的盤纏都湊不出。
是秦柔給了他十兩銀子,他纔有了今日。
秦柔人美有才,心地善良,成了常洛心裏忘不掉的白月光。
後來常洛高中,我爹看他一表人才,叫了媒人上門去說和。
常洛起初不肯,說什麼自己是清流人家,雖然如今寒微,但將來總會出人頭地,怎麼能跟我們這樣滿身銅臭的商賈之家結親。
可是後來他看見我爹送去的滿院金銀,就改了口。
「倒也不是爲了這些黃白之物,只不過聽說孟家娘子聰慧,想來能配得上我。」
成婚過後,我們也有過一段安寧的日子。
有爹的銀錢,他的官位也水漲船高,很快就回到了家鄉江寧府,做了知府大人。
他曾暗中派人去爲秦柔贖身,秦柔卻說什麼都不肯。
「當年我助大人上京趕考,是不忍見大人驚才絕豔,卻埋沒於民間,並沒有想過要大人回報。」
「況且如今大人府中已有賢妻,我出身風塵,若是入府,只怕日子不見得好過。」
於是他們說好,要做一輩子知己,再不提爲秦柔贖身爲妾之事。
隔三岔五,這位聲稱自己絕不是挾恩圖報之流的知己秦姑娘,就會遇到一點麻煩。
我的生辰,她得了風寒,又怕請郎中犯宵禁,常洛只能親自將郎中送去爲她治病。
中秋月圓,閤家團圓,她因不肯屈膝事貴客,被忠勤伯府的公子責打,常洛火急火燎拋下我去爲她解圍。
每月有兩三日,她要去廟中爲百姓祈福,還是常洛去給老鴇做保,老鴇才肯放人,之後他二人同乘出城,與其說祈福,不如說是他二人私會,遊山玩水,好不快意。
今日是我和常洛結髮七年的日子。
兩月前常洛便答應我要陪着我度過,夫妻倆共枕,說些體己話。
「嫁給我這些年,你操持府內外,也是辛苦了。」
不過開了個頭,外頭就傳來常洛貼身小廝的低聲咳嗽。
說是秦柔那裏出了事。
於是,他不知第多少次拋下我趕去。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知道,再回來,知府大人的內宅,恐怕要變樣了。
-2-
常洛一去,果不其然又是一宿未歸。
次日一早,我帶着綠翹去變賣了一盒珠寶首飾。
典當行的掌櫃拿過去瞧了又瞧:「東西是好東西,只是小人還是想多問一句,夫人爲何要賣了?若是大人什麼地方要使錢,管下頭那些人想想法子,不是更好嗎?」
我嘲諷的眼神掃了一遍盒子裏的東西。
那隻鳳釵,是新婚第二年上元節,剛補了吏部空缺的常洛送給我的。
他牽着我穿梭在人羣裏,周遭的花燈一個個飛速往後。
那會兒真有孟郊「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愜意。
「多虧夫人給尚書大人的母親送了那幅顏真卿的真跡,要不然我還不知須得等多久,才能補缺上任呢。」
他花了一月的俸祿買下這隻鳳釵。
我感動不已,怕他銀錢短缺,次日將他的錢袋塞滿了碎銀子。
那串沉香,是他路過山西,步行上五臺山爲我求來的。
「夫人身子不好,戴上這個,佛祖定會保佑夫人身體康健,早日爲我們常家誕下子嗣。」
還有翡翠耳環,珊瑚手串……
原來他曾經也待我好過,只可惜時間太短了。
「到底是商人之女,心胸狹隘斤斤計較,半點官眷的氣度也沒有。」
「孟苗,你就不能自己歇着嗎,巴巴地等我回來做什麼?」
「她是我的恩人,你怎麼能拈酸喫醋呢?你應當跟我一樣待她。」
……
自從回到江寧府,秦柔又一次出現在常洛的生命裏的時候。
常洛待我的態度就變了。
從前我還經常會自責,覺得是否真的是自己不夠大度。
她雖然是青樓女子,但畢竟才名在外,或許淪落風塵非她所願,能爲丈夫納一房心儀的妾室,也並非不可。
然而,慢慢地我發現真實的秦柔,和我從別人口中聽說的秦姑娘不大一樣。
有一回常洛醉倒在了翠紅樓,我怕傳出去對他名聲不好。
只能自己女扮男裝前去接他。
然而剛進門就看見秦柔酥胸半露地靠在常洛的身旁。
見了我,她先是恭敬有禮地向我問好。
當我交代下人帶着常洛從後門出去上馬車時,秦柔忽然低聲一笑。
「夫人,你知道你跟我比起來少點什麼嗎?情致!」
「像你這樣一本正經沒有情致的女子,大人是不會喜歡的,若我是你,不如主動下堂求去。」
我詫異震驚過後,只是溫和一笑。
「姑娘費心了。」
那時我依然相信常洛只是一時糊塗。
等他醒來後,我要把秦柔真實的一面告訴他。
誰知次日,當他聽我說完,只是哈哈一笑。
「你們這些婦人,喫起醋來,當真跟戲文裏一樣,什麼謊話都敢撒。」
「你若是說別的我或許會信,你說柔柔的賢德是演的,不只我不信,江寧府的男子,大概沒有人會信。」
他哪裏是不信我,他只是不愛我了。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3-
從典當行裏出來,看見常洛的小廝貓在對面的首飾鋪門口。
見了我,他趕緊打千行禮。
「大人跟秦柔姑娘在裏頭,秦姑娘昨日受了驚嚇,大人說買兩件好首飾給她壓壓驚。」
我轉身要走,卻被一道黏膩的女聲叫住了。
「夫人,許久不見夫人了,快進來,咱們一起瞅瞅。」
我轉身,剛好對上秦柔得意的眼神。
常洛似乎沒想到會在此遇見我:「你不在府裏待着,跑出來拋頭露面做什麼,不怕丟人嗎?」
我還沒開口,他又搶先道:「既然來了,那就把事情先辦了吧。」
我還沒明白他說的是何事,只聽他招呼秦柔在正座坐下,示意我向她屈膝見禮。
「昨日我走之前跟你說過了,以後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妻。」
「雖爲平妻,但柔柔曾對我有恩,你向她行禮也是應當的。」
「雖然不是頭次娶妻,但還是要大辦一下,柔柔是個要臉面的人,不能丟了份,銀錢上你可千萬不要捨不得。」
「嫁奩也從府裏拿,你是成過婚的,就照着你當初的單子,爲柔柔也備一份。」
「方纔柔柔挑了些首飾在櫃檯上,你把錢付了就先回吧,我們還要去樊樓喫酒,之後還要去翠紅樓拿她的賣身契。」
「你還得再給我五百兩白銀,給柔柔贖身用的。」
他嘰裏ťůⁿ咕嚕說了一大串,讓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這時,首飾鋪的掌櫃已經將她挑的那些全都包了起來送到了小廝的手中,然後堆着一臉諂媚的笑,巴巴地望着我,等着我掏銀子出來。
「夫人,這些東西一共是六十三兩白銀。」
我也笑了笑:「沒有。」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鋪子裏還有其他的顧客,也側目而視,想看看發生了什麼。
常洛許是覺得丟人,瞪了我一眼道:「出門怎麼不多帶些?還杵在那兒幹什麼,叫人回去取啊!」
我動也不動,只是賠着笑又重複了一遍:「真沒有,府裏也沒有了。」
掌櫃的眼皮動了動:「夫人真會說笑,大人是一方知府,如今要娶平妻,怎麼會六十三兩銀子都拿不出來呢!夫人莫要拿小的取笑。」
秦柔裝模作樣道:「夫人是氣我昨日破壞了你和大人的重要日子嗎?罷了,夫人若是生氣,只管衝我來,既不想給我買,我不要就是了。」
常洛用力地跺了跺腳:「豈有此理!府裏怎麼會沒有錢呢?定是你嫉妒成性,此時刻意刁難!」
我不動聲色道:「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回府去查賬。」
他哼了一聲:「我知道你便是用這種法子逼我回去,你速速結賬,晚些時候我回去陪你就是了。」
我無奈,我說的話,他似乎聽不明白。
更是咬定了我在耍小性子。
我覺得可笑,轉身要走,卻被他攔住了去路。
「孟苗,你若是再這般,我可要生氣了!」
「大人生氣與否,跟我又沒關係,莫非我做了什麼不法之事?」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此刻終於察覺到了我的反常。
「你到底要如何?」
「大人若真是手頭不寬裕付不起這個錢,我可以幫你,不過,得寫借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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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們都和離了,你再用我的錢,說出去也不好聽,有損大人的名聲,大人說是不是?」
常洛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瞪得銅鈴一樣,手指點了點我,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卻又沒有下文。
我撥開他的手指:「若大人不肯寫,只要問旁人借貸了,我們孟家雖然家大業大,也不能白白送人。」
說完我便要走,常洛恨恨地拿過紙筆。
我看着他寫好字據,摁好手印,才叫綠翹去付錢。
常洛冷着一張臉,渾身上下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質:「你因爲喫醋,竟敢讓爲夫這樣難堪,我不得不對你略施懲罰以正夫綱!這半月我都會在翠紅樓陪着柔柔,你就自己在府裏獨守空房!」
「對了,娶平妻的事情你務必辦好,如若不然,我可就真的要休了你了!」
「屆時你一個商賈之女,又是棄婦,看你後半生還如何過!」
說罷,他拽着秦柔越過我出了店門,頭也不回。
綠翹問我:「夫人,大人應當是氣急了,你又何必!看那女人得意成什麼ẗú₈樣子了!」
「不過你和大人畢竟是結髮夫妻,是那種女人不能比的,只要夫人不鬧,大人總有回心轉意的一日。」
我伸手拍了拍綠翹的肩膀:「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和離我是認真的,文書已經遣人送去官府存檔了。」
回到府裏,我的幾十箱嫁奩已經由孟家的馬車拉走了。
院子裏、屋子裏,瞬間空落落的。
常洛平日喜歡就着窗子看書,我便叫人用上好的茜紗來糊了窗,是Ṱùₖ以房裏光線充足卻並不刺眼。如今,我連那紗都拿走了,只剩下一層白色的窗紙。
如今靠在榻上,只感到寒酸又淒冷。
不知道他回來看見這場景,會是什麼反應。
綠翹跟了我七年,從我成婚,就伺候我和常洛。
如今我要走了,自然也要考慮到她的將來。
我拿了她的賣身契,當着她面燒了。
「若是你願意,可以跟我回孟家,我自不會虧待你;若是你不願意,也可回你老家去找你爹孃……只不過這麼多年了,你未必能找到。」
綠翹紅着眼睛一個勁兒搖頭。
「夫人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夫人待我極好,勝過生身父母。」
我也知道她家裏還有兩個Ṫũₑ不爭氣的弟弟,若真回去了,她爹孃也只會再賣一次。
還不知會落到什麼人家裏去。
我將她扶起來:「哭什麼,既願意跟我,我們此時就走吧。」
於是我們主僕一前一後,離開了那個住了快七年的大宅子。
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
七年前我與他結髮,想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誰曾想一生如此短暫,七年不到,他就已經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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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紅樓裏的常洛正跟一羣富家公子和本地官員飲酒。
知己共飲,美人撫琴,本是他最喜歡的生活。
可不知爲何,常洛的心裏卻莫名湧起一陣不安。
江寧通判也是個年輕的官員,出身滎陽鄭氏,他一向最會察言觀色,知道秦柔是常大人的心頭好,又聽說二人將要成婚。
頭一個舉杯恭賀。
「大人與秦姑娘相識於微時,如今總算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真是可喜可賀。」
「是啊,大人的原配孟氏,到底是個商人之女,哪裏比得上秦姑娘這麼才華出衆,驚才絕豔呢。」
「哈哈,聽說今日大人在首飾鋪子裏遇見孟氏,給了孟氏好大的沒臉,孟氏一聲不作,乖乖地回家去給大人和秦姑娘備婚了。」
「大人真是厲害,乃我男兒輩之楷模!」
……
常洛聽到他們的吹捧,心裏的不安稍稍寬解。
想來也是,孟苗能嫁給他這個江寧知府,是他們孟家前世修來的福氣。
更是藉着他的光,如今做了皇商。
她怎麼可能敢跟自己和離?
商人之女地位低賤,一定會死抓着知府夫人的身份不放!
她今日的種種表現,不過是女人之間的爭風喫醋罷了。
不過,雖然自己喜歡的是秦柔,孟苗究竟也沒犯什麼大錯,將來幾個人還是要一同把日子過好,自己也不能落下一個虧待發妻的名聲。
這麼想着,他竟然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回府去。
腦子裏竟然閃現出不少與孟苗溫情脈脈的場景來。
其實拋去別的不說,孟苗本身還是不錯的,並沒有他們說得那樣粗淺。
她還寫了一手非常漂亮的簪花小楷。
恰好此時,小廝推門進來。
手中拿着一封信。
「大人,夫人遣人送了一封信來。」
常洛鬆弛地往後靠在椅背上,喝了幾杯烈酒,已有些頭暈。
「夫人認錯了嗎?你怎的如此輕易就答應替她來送信?」
「夫人說請你對一下單子,她的嫁妝,她已經都帶走了。」
哐啷一聲,手裏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說和離,常洛一直以爲是氣話,她竟是認真的?
看來自己這回過分了,當真傷了她的心。
他連忙整理衣冠要回去,卻被秦柔攔住了去路。
「大人別急,你若此時回去,從今以後可都要被夫人拿捏了。」
「夫人這招以退爲進確實高,說來也怪我,若不是我受不了委屈,願意委身待客,大人也不急着接我回去,也就不會跟夫人鬧得這麼不愉快了。」
方纔還着急忙慌要往回趕的常洛,聽了她的話又冷靜下來。
憐惜地握着秦柔的手。
「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孟氏與我結髮多年,想不到卻把生意場上那些阿臢手段都用到了我身上,真是叫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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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律令,和離須得到官府存檔。
若是夫妻二人有誰糾纏不清,這樁官司便要交由有司來斷。
可常洛是知府,若他有心爲難,只怕和離之事最終不能成。
於是回了孃家之後,我當即跟爹提出了要再嫁。
爹聽我說了我的擔憂,二話不說便放出風聲去,叫了好幾個媒人去尋訪合適的兒郎。
可不是這不好,就是那不對。
一連幾日,都沒能定下來。
我越發着急上火,若是等常洛回過神可就晚了。
這時,綠翹來喚我,說是府裏來了貴客,叫我去前廳。
到了之後,才發現是一老婦人。
爹孃正賠着笑請她喫茶。
「這位李媽媽,在江寧府給人做媒做出了名,經她手的婚事,沒有一樁不成美談。」
李媽媽問我有些什麼要求,我略微思索道:「年齡相仿即可。」
她的笑僵在臉上,神情古怪。
半晌纔開口道:「年齡略大些又何妨,其實只要郎君人品貴重,待小娘子好就成,小娘子說是不是這個理?」
「若是小娘子信得過我,我這裏剛好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爹孃同時問道:「是哪家公子?」
「是當今聖上最小的弟弟,八王爺!」
是他?
八王爺趙辰的名字我聽過,他不願當官,不願帶兵,一心只想經商,做皇上的錢袋子。
我曾在一次商會遠遠見過他一面,只是隔得實在太遠,沒能看見廬山真面目。
我還沒開口,爹就嘆了氣。
「頭先嫁個知府,我女兒還受了不少閒氣,若是再嫁嫁給王爺,只怕女兒的日子更不好過。」
李媽媽拍着胸脯打包票道:「這就是老爺杞人憂天了,八王爺雖是皇族,卻最是平易近人,來往的商家更不在少數,絕不是那等淺薄之徒。」
「我老婆子說再多都沒用,不如明日,我țùₓ請八王爺親自上門,把這樁婚事定下,如何?」
爹孃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只得將眼光遞給我。
「只要王爺不嫌棄。」我把心一橫。
嫁給一個老王爺,也比回到常府去好。
到時我便專心給王府掙錢,再納個三兩個小妾伺候王爺,豈不美哉?
如此想着,我也安下心來,只等明日的消息。
只盼着快些,再快些。
一宿過後,窗外才剛響起雞鳴聲,我便起身洗漱。
綠翹問我可是緊張了。
「小姐別擔心,我聽說這位八王爺爲人最是和善,沒有那些王公貴族高高在上的姿態。」
「況且年紀大會疼人,知冷知熱的,沒什麼不好。」
閒話間,外頭的老媽子進來通傳,說是八王府的人到了,老爺叫我出去見客。
「這麼早?」
綠翹掩嘴一笑:「看來王爺着急把小姐娶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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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前廳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商會上遠遠一面,雖未看清長相,卻看得出周身矜貴的氣度。
可這次見到的卻和上次完全不一樣。
爹孃怕有他們在,我不好意思說心裏話,早早尋了藉口離去。
我趁機打量起趙辰,他穿着一身長袍,頭戴綸巾,手拿摺扇。見我注視着他,便要收起扇子來見禮,卻冷不防被扇子打到鼻樑,驟然紅了一片。
身旁的侍衛憋笑憋得臉通紅,手中被布條包緊的長劍哐啷掉在地上。
趙辰回頭瞪了他們一眼,他們又慌了慌張去撿起來。
一切都亂哄哄的,半天才平靜下來。
見他如此慌張,我有些驚訝,又忍不住低頭一笑。
「王爺是頭婚,妾是二嫁,王爺不嫌棄妾,已是天大的喜訊,怎的還慌張上了?」
他大約是從未拿過摺扇,索性丟給侍衛。
「李媽媽跟你說過了吧,我比你大上十歲。」
我其實已經知道了,卻還是沒想到他會這樣介意自己的年齡。
看上去,生怕我瞧不上他一般。
我點頭:「其實你看上去也沒那麼老。」
說完,我又覺得自己這話不像寬慰,倒像是往他心口扎刀子。
還好他似乎一點也沒有這麼想。
他只是深吸一口氣:「罷了,我本也不會說什麼花言巧語,你若是願意,日後王府大小事務,都由你來做主。」
「這麼多年來,我爲皇兄立下汗馬功勞,早就想退出朝堂了,日後我也不會再爲了賺錢四處奔波,便安心與你在王府度日。」
「必不會叫你一個人獨守空房,孤苦無依。」
「至於你跟常洛的事,自有我爲你做主,小小知府,實在算不得什麼。」
「請孟姑娘,答應趙辰的求娶,趙辰願與姑娘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震撼過後,發現面前的男子確實不一般。
他彷彿能洞穿人心,知道我最盼望的就是一生一世的情意。
只可惜常洛的一生一世,不過七年。
我沉默許久,趙辰緊張的雙手不斷搓着衣襬。
「孟姑娘可是以爲本王胡說八道,或是懷疑本王有什麼隱疾,才如此性急要與姑娘成婚?姑娘放心,昨夜我請了江寧名醫去爲我問診,脈案在此,本王身體強健。」
「姑娘又或是覺得本王突兀,可對本王來說,這實在不算突兀,數年前我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也知道孟家的諸多產業都是你親自在打理,那時我便想,這樣好的小女娘,定是管家的好手,若是能爲我打理王府就好了。」
「只可惜那時姑娘嫌我年紀大,我……」
他像是怕我拒絕,一股腦說個不停。
聽到他的話,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還不認得常洛時,是曾有媒人上門。
媒人問我有什麼要求。
「年齡相仿即可。」
想不到那竟是趙辰請來的?
更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未娶妻?
想不到,他對我……
想到這,我的臉唰地一下,全紅了。
他反而鬆了口氣:「本王句句屬實,你放心嫁我,日後若你願意,本王就給你打打下手,跟你學經商之道,可好?」
-8-
我答應了趙辰。
他的身分貴重,可我相信他跟常洛不同。
過了幾日,趙辰親自去了江寧府,找到江寧的婚判,暗示他早早在我的和離書上蓋戳。
婚判先是詫異知府大人的棄婦竟然成了八王爺的新寵,然後急急忙忙遣人去給常洛送信。
只是,常洛依舊住在翠紅樓。
常府如今只有管家和幾個老婆子在。
管家得了信又去翠紅樓找常洛。
纔剛說了一句「老爺,大事不好了」,卻被常洛呵斥了一番。
「吵什麼吵,柔柔如今有了身孕,要靜養,府裏若是出了事,找夫人去。」
可他不知道,府裏已經沒有夫人了。
過了午時,常洛帶着秦柔到醫館去取安胎藥。
果真應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恰好我也在醫館取藥。
王府的侍衛告訴我,趙辰近來興奮過頭,總是睡不好,我便來開了一些安神的藥。
誰知常洛竟以爲我是對他思念成疾。
「你若是早點認錯,我又何至於數日不回府見你呢。」
「既然你知錯了,便把你的那支五十年的老山參拿出來給柔柔補補身子。」
「這麼些年,你未曾生育,想來是子女緣薄,你大方些,不要學那些戲文搞什麼宅鬥,日後柔柔的孩子也會孝順你的。」
見我沒動靜,常洛有些生氣。
「孟苗,你是聾了嗎?爲夫給你機會表現,你還不趕緊照做?」」
「不是我聾了,是大人健忘,我們早就已經和離了。」我上前半步,「大人若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是該買根人蔘補補,只不過大人那一年幾十兩白銀的俸祿太過微薄,恐怕買不起好的。不如大人求求我,說不定我願意送你一些碎末。」
「孟苗!你竟敢這麼羞辱我!」
「大人!」秦柔順勢當衆摟住常洛的胳膊,軟語勸慰,「大人,你別跟夫人生氣了。」
「都是我不好,先前遇到些麻煩,後來又懷上了身孕,接連耽誤了大人不少時日,冷落了夫人,才讓夫人生氣。」
「不過夫人開口閉口總談錢,是否也太膚淺了些?」
常洛最喜歡她這菟絲花一樣的性子:「孟苗,你看看你,再看看柔柔!婦道人家就該像柔柔這樣,事事以夫君爲先,別仗着自己有幾個錢就拿鼻孔看人!」
「你不知道吧,長居江寧的八王爺要成婚了,你若是早些認錯,我高興了,就帶着你跟我們一同去八王的婚宴上長長見識,若沒有我,你區區商賈之女,只怕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見到皇親貴胄!」
看來他已經收到了王府的帖子。
只要他多問一句王妃是哪家姑娘,就會知道自己此時有多麼可笑。
但偏偏他咬準了自己身份尊貴,是朝廷大員,我怎麼都不會捨得離開他。
他纔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
甚至要我向一個風塵女子賠禮!
「是嗎,不過不勞煩您了,王府也給我們孟家發了帖子。」
「你!王爺那是客氣,你們哪裏配跟我們這些朝廷的人坐在一起呢?」
可是,我是新娘,我若是不去,這酒席該如何辦呢?
想到這,我忍不住笑了笑。
眼前又閃過趙辰真誠卻笨拙地表白時的場景。
上次成婚,十里紅妝,卻換來一個人心易變。
這一次,一定不一樣。
-9-
成婚那日,王府裏賓客如雲,高朋滿座。
坐在婚房裏,隔着幾重院子,我都能聽見前廳鑼鼓喧天的聲音。
外面傳來丫頭們低聲地議論。
「王爺今日高興極了,比從前得封號的時候還高興呢。」
「那是,王爺夙願得償,終於娶到了心上人,能不高興嗎?」
綠翹也笑道:「想不到小姐先嫁得知府,後嫁得王爺,真是有福氣的人。」
這時,王府的老嬤嬤走了進來,讓我好好準備準備,客人馬上就要來鬧新房了。
這也是本朝的一個婚俗。
按理像趙辰這種王孫,普通人是不得鬧的。
可此地是江寧,皇室只派了禮部的官員來送賀禮,卻不能親自到場,剩下便都是些本地的商賈名流,若不準鬧,又怕不夠喜慶。
我連忙端坐好。
果然,沒一會人就進來了。
「聽說王爺對王妃是心悅多年,如今才總算娶到,不知咱們有沒有眼福,能一睹王妃的花容月貌?」
「你竟敢這般,小心王爺秋後算賬!哈哈哈哈。」
「若是王妃願意,本王便願意,如若不然,誰敢強迫王妃,本王可就要叫暗影衛士了。」
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只覺得親和有趣。
我在蓋頭底下輕笑。
「王妃意下如何?」
他們說話之間,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常洛跟着起鬨的時候,秦柔也在附和。
「王妃就成全一下這些人的好奇心吧,日後王爺王妃回京去了,咱們可就再也沒機會見着王妃這樣尊貴的人了。」
我剛要點頭,屋子裏卻有人認出了秦柔。
「這位可是秦柔秦姑娘,在下曾蒙姑娘恩惠,想不到今日能在此重聚!真是太有緣分了!」
「你也認識秦姑娘?秦姑娘對在下也有恩,當年在下落魄,多虧姑娘給我十兩銀子做盤纏,上京趕考,纔有今日。」
陸陸續續,竟然有十幾個文官小吏與秦柔相認。
秦柔起初還想否認,但又怕越是否認,越不能掌握事態的發展。
索性微笑道:「我本性善良,不過是喜歡給人一些幫助,區區十兩白銀,實在不足掛齒。」
透過絲線的縫隙,我看見可常洛臉色鐵青,只是礙於此處是王府,纔再三隱忍沒有發作。
這種風月之事,文人雅士誰也不會當衆戳破,笑談兩句便作罷了。
恰好此時趙辰在大家的起鬨下掀開了我的蓋頭。
我終究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屋子裏的吵鬧聲卻一浪高過一浪。
「王妃果真貌美,怪不得王爺多年來唸念不忘。」
趙辰與我執手相望:「是啊,多年念念不忘,如今總算娶進門了。」
恭賀聲不絕於耳,只有一道熾熱震驚的目光始終盯着我。
「孟苗!怎麼是你!」
-10-
常洛伸手來抓我,卻被趙辰隔開。
「大膽!」
趙辰到底是王爺,皇親國戚的氣度一拿ŧųₜ出來,屋子裏誰人不怕?
「常大人是怎麼了,怎的敢對王妃動手動腳?」
「我怎麼看着,王妃像是常大人的夫人,孟氏?」
「王爺怎麼會娶一個二嫁女呢!」
秦柔也不敢置信道:「你不過是大人的棄婦,怎麼會是八王妃呢!」
我還在遲疑怎麼答話會更得體,卻被趙辰搶了先。
趙辰坦然,似笑非笑道:「什麼棄婦,這可是本王心尖上的王妃!沒錯,本王的王妃,正是城中富商孟家的女兒,與常大人曾有過一段姻緣,只是常大人嫌棄她七年無所出,又嫌棄她沒有這位秦什麼姑娘善良有才華,是以兩人早就和離了。」
「和離書就在江寧府的司婚通判那裏。」
常洛震驚之餘,才終於想起我說了無數次的和離。
他一邊後退一邊連連冷笑:「我說怎麼一個小小商人之女,也敢和我提和離,原來是早就找到下家了。」
「常大人慎言!」王府的幕僚呵斥道,「你說這話,豈不是暗示衆人王爺和王妃是無媒苟合在前,這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議論王爺?」
不知是誰輕笑了一聲:「無媒苟合的是誰, 大家應該一眼就看得出來吧。」
「說誰呢!」常洛最是要臉,瞬間勃然大怒。
趙辰卻毫不在意地挑眉道:「常大人何苦對號入座,人家又沒點你名!」
常洛說了好幾個好字之後, 連酒席也沒喫完, 拉着秦柔氣沖沖地就走了。
人走後,幕僚問趙辰要不要給他一個教訓。
「他不配。」
衆人歡娛到深夜才散盡。
我有些歉疚:「我早知他今日會來,只是沒想到他敢鬧,是我思慮不周,給你丟臉了。」
「你有胡說的空隙, 不如想想洞房花燭夜該如何過。」
我心跳加速,抬起眼皮撞進他溫柔的神情裏。
紅燭燃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卻聽說常洛被免官。
趙辰興沖沖地來講給我聽。
「昨日皇兄竟微服來了江寧, 聽說常洛和你的事後,皇兄皇嫂皆大怒。皇兄向來厭惡官員流連風月場所, 更厭惡那等拋妻棄子的忘恩負義之輩, 這下,常洛可是倒大黴了。」
常洛被革職後,和我在大街上相遇。
他強撐着告訴我如今常府一切如舊。
「柔柔拿出了自己的體己助我渡過難關,她是真真的善良,待我又真心, 不像你, 狗眼看人低。」
成婚七載,卻只換來一句我狗眼看人低。
真是可笑極了。
我轉身就走,他在後面ŧű₎大聲嚷嚷道:「別以爲自己嫁給了王爺就一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像你這樣的出身,總有一天會被人嫌棄的。」
只可惜他看錯人了, 趙辰對我始終一如既往地好。
成婚之前的種種承諾,他全都做到了。
兩個月後我有了身孕, 專心在府裏養胎。
趙辰時常跟我講江寧的大小趣事。
懷孕六個月的時候, 他告訴我秦柔生了。
「不過生的是個……就是金髮碧眼,這樣這樣!」他加上手,比畫了許久。
我才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想不到秦柔懷的竟然是番邦使者的孩子!
常洛看見孩子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
他憤怒地要拿刀砍了秦柔,爭吵之間他才知道, 原來秦柔根本不是什麼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 她爲了做官家太太,不知道跟多少讀書人一夜春宵。
給銀子也不過是脫離賤籍的一種手段罷了!
只有常洛當了真。
不久, 常洛因爲有悖禮節,被皇上下令流放。
他走前跪在王府門口說要見我一面。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是我做錯了事, 我只想當面跟王妃說一句話。」
我問趙辰:「那現在他人呢, 還在外面?」
趙辰癟了癟嘴:「我一腳踹得他半天起不來, 叫人丟出城去了。」
「他竟敢惦記本王的人……」
見我不說話,趙辰緊張地低頭:「若是你要見他, 我去尋他來就是了。」
我掩嘴一笑:「你踢他做什麼, 沒得髒了你的鞋。」
「好了,我困了,你就在這坐着給我扇扇風,懷着身子, 太怕熱了。」
他高興地拿起團扇在我旁邊坐下,而我不知多久,沉沉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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