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亂之年,我救了瀕死的竇遇。
他念我恩情,允諾此生只娶我一人。
可當他位極人臣,立下救國之功後,卻含恨望我:「若非你當初攜恩威脅,我怎會和林沁陰陽相隔,此生無緣!」
我與他後半生成爲一對怨侶。
再睜眼時,我重生回到搭救竇遇的那年。
我望着血泊中的他,他不是個好夫君,卻是個好官。
爲國爲民,我還是救了他。
醒來的竇遇盯着我,神情複雜,還未說話,我就退後一步,躲開他的手。
「我已有夫君,閣下自重。」
-1-
再遇竇遇,還是在山林之中。
前世那個貴不可言的臣子,如今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
小腹中箭,性命垂危。
上一世,我忍着對血的恐懼,孤零零一個人,咬牙把他拖下了山。
送到醫館時,我自己的衣衫都被冷汗溼透,整個人累到手腳都斷了似的。
後來,竇遇總說我只不過是看上他的臉,纔多了幾分別有用意的好心。
但實則,此時的他血糊淋剌,臉上全是散亂的髮絲和泥ẗùₖ巴。
我救他,只是因爲看到他還喘了口氣。
我覺得,這麼想活的人,不該死。
重生後,我沒了上一世的驚慌和着急。
早早備好的板車就停在身旁。
只要我一聲令下,兩個挑夫就能將他抬到車上。
我猶豫了一瞬,還是選擇救了他。
只是我與竇遇,緣分已盡,只剩冷漠。
我別開眼,轉身欲走。
昏迷的竇遇竟掙扎着抬起手。
似乎以爲我要親自抱起他。
我皺眉,扯開我的袍袖。
任由他的指尖空落落墜下。
竇遇的眼睫忽而一顫,眼珠遲重地轉向我。
我皺了皺眉。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他的眼神與前世有些不同。
-2-
竇遇第三日便下了牀。
臉色蒼白,小腹裹緊的白布上滲着血,卻依舊堅持要登門拜謝。
他髮絲披垂,身上歪歪披了件袍子。
裝扮看似隨意,可這一副病美人的模樣,反而消減了過於精緻的面容帶來的高不可攀之感。
路人不由側目。
我心中大感奇怪——
同竇遇做了一輩子的夫妻,雖是怨侶,但也深諳彼此的做派。
他這副樣子,分明用了心思——
頭髮合該是自己掙扎着翻起身偷偷洗乾淨過的。
衣衫也是用針線緊過腰身的。
他這麼大費周章圖什麼?
「姑娘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在下竇遇願娶姑娘爲妻,此生必報姑娘恩情。」
竇遇志得意滿。
那張臉,罩在陽光中,宛若老天登門拜訪饋贈給我的厚禮。
但所有因果,皆有代價,便宜送上門來的總沒好貨。
我平靜地行禮,恍若看向陌生人。
「不必。我已成親。」
他愣住了。
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下意識說:「不可能,你在騙我。」
我沒有理會,只是說:「若要報恩,煩請公子日後發達後,許我百兩白銀即可。」
「村野農夫,如何能和我比!姑娘信我,我將來必定貴極人臣!」竇遇着急,小腹白布上的血跡大團大團擴散。
我皺眉:「公子自重。」
竇遇死死盯着我,見我面不改色,他喫了一驚。
他有些慌亂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完美無瑕,已經沒有一塊污濁的泥巴了。
竇遇迷茫地站在原地。
我不ṱū́²耐煩,兀自關門,門縫將要合上之時,一隻手卻硬生生插進來。
指尖夾出血也不後退。
我只好拉開門,又趕緊往旁側躲開。
忽而暈倒的竇遇撲通摔進院中。
-3-
阿野說:「行囊,好了。」
他半蹲在地上,輕抬起我的繡鞋,用溼帕擦了擦白珠上的血跡。
「外面,他,是誰?」
我拉起阿野。
阿野是個失了憶的獵戶。
寡言少語,秉性率直如獸,旁人說他是個傻子,我倒覺得男人還是傻點的好。
臉俊、身壯、又聽話纔是頂要緊的。
只不過阿野每次回家,都要上上下下蹭我一番,要我渾身不留半點旁人的氣味,這才滿足。
我說:「一個麻煩的路人。」
阿野想了想,又開始親我。
「那沒事了。」他說,「不管他。」
確實不必管。
我們馬上要離開這裏了。
尋着前世的記憶,我記得此時南下必有商機。
阿野親了親我,栗色的眼眸定定看着我。
澄澈如湖水。
他又着重強調了一下放在角落、碼得整齊的行李。
「好累,獎勵吧,好娘子。」
我不由失笑。
阿野乖乖蹲下,摟住我的腰。
他身量高,熱乎乎的鬢髮蹭着我的手,聲音低沉,如潭水下的青石。
「我洗乾淨了,好娘子。」
他吮着我的耳垂。
我呼吸一亂,故作鎮定,卻還是咳嗽出來。
「門閂好了。我這次絕對不撞響任何東西。好娘子。」
他認真地說着有失斯文的話。
慢慢褪去了衣裳。
……
-4-
聽到門外傳來響動時,我已無力搭理。
等又過了半個時辰,阿野磨磨嘰嘰、留戀不捨地終於收完尾後,我才又忽然想起來那動靜。
重新穿戴好後,我撥開門栓,端着蠟燭,從蜜裏調油的暖帳走到院中。
冷風烈烈。
外門被吹得洞開。
是竇遇醒後離開了嗎?
我鬆了一口氣,拂了拂碎髮,彷彿揮走了只惱人的蒼蠅。
剛帶着笑轉身。
燭火搖晃,照到角落。
竇遇竟緊貼牆根,僵直站着。
他紅着眼瞪着那扇窗,又看向我。
雙眼寫滿了不可置信,甚至怨懟。
-5-
他在這裏站了多久?
我皺着眉,垂目仔細盯去。
他頭髮氣亂了,那件半披半穿的長袍也沾滿了牆灰,五指骨節處磨出通紅。
整個人又冷又僵,死死咬緊牙。
這不像只被救了一命該有的反應。
竇遇雙眼裏藏也藏不住的醋意和憤怒,早就因爲那扇始終叩不開的門,變成了烈烈闇火。
他心情惡劣至極。
宛若被堵住嘴,被迫聽到自家娘子與外男歡好般,憤怒到恨不得心口滴血。
卻又得生生抑制住。
因爲壓根沒有任何理由去發泄。
我看着他憤怒的神情,漸漸感到不對勁。
我愣住,頷首斂住自己神情中的一絲慌亂——
難道竇遇,他也重生了!
「你們在做什麼?」他輕聲問。
「公子,你逾越了。」我竭盡全力保持住臉上的平靜。
我心思複雜——竇遇是個聰明的狠人,本就很難對付,這樣的人再加上兩世記憶,豈不是要人命。
只是,他既然重生,爲何還不去找林沁?何必要在此和一個他深懷舊恨的糟糠之妻拉拉扯扯?
我已成婚,自然也礙不着他未來的遠大仕途。
我看不懂他。
竇遇聽出我的疏遠,他眼皮一顫。
沉默了許久,都找不到立場來指責什麼。
他最終紅着眼,顫聲說:「你們怎麼能這樣,怎麼能……天都還沒黑呢!」
竇遇這話着實誇張,此時雖尚有些天光,但月亮早已淺淺地掛在天邊。
我嘆了口氣。
「那就別趁着天黑再趕路了,公子請你現在就離開吧。」
竇遇站在原地,發着愣。
他到底要什麼。
我不知道。
我已經許久搞不清楚竇遇的心思了。
-6-
上一世。
竇遇對我,沒有這般糾纏。
他是個窮書生,我是個鄉野孤女。
我們成婚後,竇遇總說他要溫書,一溫起來便埋頭在房間中不同人說話。
我不通文理,只知道讀書是件大大的好事,於是大大方方將一應家務外務全包攬了。
採草藥賺的錢全給竇遇買了筆墨紙硯。
只有這時,他的笑容纔是最好看的。
但即便拿着新墨,也只是微微一笑,若曇花一現,對我向來吝嗇。
但我不介意,我以爲他就是這副性子。
後來,我們一同進了京城,我成了他明媒正娶的髮妻。
京城貴女如雲,個個明眸皓齒。
唯有我,雙手粗糙,膚色深沉,在貴婦人的交際宴裏,格格不入。
我一開始會和竇遇說,竇遇總是隨口應和,說自己散值後就買些美白膏給我養養。
可一日又一日……
等到他升爲侍郎,我終於見到了那瓶美白膏。
只不過,它被放進滿滿一箱珠寶胭脂的角落。
封箱,搬上馬車,送給了暫住在城西的林沁。
我有時會想,其實一瓶膏藥罷了,誰買都一樣。
但若我什麼都自己買,自己照顧自己,我要這個夫君做什麼?我來京城這個碩大的金絲籠又爲了什麼?
我想不出答案,我越來越思念在鄉野自由自在的日子。
越想,越覺得灰心喪氣。
直到,竇遇某天見我,對我難得態度溫和,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我想納了林沁。」
我疲憊地看着他。
這個男人,曾幾何時,恪守書中的美德,想要做個聖人,便許諾今生今世只娶我這一個救命恩人。
誰料到,今時今日,他不僅不曾提及舊事,甚至臉上沒有一絲愧疚之情。
「竇大人,你當初可許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朝廷命官連發妻都要騙了麼?」
竇遇望着我。
他眼眸微冷。
最終只是發出輕輕一聲哼笑,便使氣拂袖而走。
再後來,亂世更亂。
賊黨打至京城,援軍鞭長莫及。
竇遇在紛亂中,沒有出宮,甚至沒來得及給竇府遞個口信。
我猝不及防遇此危難,只能一個人主持家業。
幸好早年在鄉野待過,有過找路的經驗,這才勉強想出法子。
我忍着擔驚受怕,領着一堆婆子家奴,跑上了山。
等動亂平息再下山時,竇遇已因救主之功,親率親兵以少勝多的大功,成爲一介權臣。
夫妻相見。
他臉色卻更加難看。
他含恨望我:「若非你當初攜恩威脅,我怎會和林沁陰陽相隔,此生無緣!」
原來,林沁死於戰亂了。
而他將美妾至死不能入門的遺憾,化爲恨,全都歸咎到我的身上。
我輕聲說:「竇遇,夠了。你只不過是又貪心又沒能力求個兩全,惱羞成怒,便要怪罪旁人罷了。」
我沒等他回話,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回了我的院子。
此後,我們成了一對怨侶。
-7-
後來某年夜雪,我病得很重。
做夢做得稀裏糊塗,誤以爲自己還在鄉野,只是做了個綿長的噩夢。
身旁有人猶疑地握着我的手,力道很鬆。
我下意識囈語:「阿遇,天這麼冷,別讀書了,茶溫在爐子上,你拿來喝……」
「什麼?」
我猛地回過神,明白自己已經在竇大人的府邸,是個「養尊處優」「富貴不愁」的竇夫人。
我止住了聲,竇遇和我相望。
他眼神愣了一下,看着我的臉色,慢慢將手收了回去。
我吹掉了牀頭僅剩的那盞蠟燭,翻身閉眼,趕客的意味極爲明顯。
竇遇坐在牀邊,良久後,終於在寂靜夜色中開口:「你……白了許多。」
我聽到這句沒良心的話,忽然就覺得好笑。
我笑得停不下來,「我要死了,能不白麼?」
揹着身的竇遇也在笑。
黑暗中,我只能聽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笑得聲音像含在胸腔裏,含混吐不出。
悶悶的,沉沉的。
好半天,我終於笑夠了。
雖是臨別,但我們二人早已不習慣溫情脈脈,冷漠相對成了最好的相處法子。
我說:「竇遇,同你做了一輩子的夫妻,我有許多不滿。」
我搖搖頭:「你不大行……」
竇遇問:「哪不行?」
只是,寂靜室內,再無人回應,只任由他的聲音被空落落拋到地上。
他不死心,又搖了搖我:「別睡,說清楚,哪不行?」
我死在了這個雪夜。
再睜開眼,往事如風,一場大夢消散。
我回到了年少之時,將上一世和竇遇都拋之腦後。
-8-
我們隔壁搬來了戶新人家。
就只一個書生,揹着一個破包袱。
上一世,是我用積蓄幫他墊付了醫館藥費,這一世,這筆賬耗盡了竇遇爲數不多的家底。
這方和旁人合租的四合小院,是他好說歹說,答應給東家的兒子教書,給東家幹活,才討來了半間屋子住。
和他共住的是個挑夫。
那人晚上頂着熱烘烘的汗臭,往榻上一躺,瞬間鼾聲如雷。
竇遇忍無可忍,放棄了原先要徐徐圖之的念頭,又來敲我的門。
這一次,他落魄了許多。
眼下一團青黑,衣服也皺巴巴的。
他望着我,竟然低下了頭,「上次是我多有冒犯,姑娘,請你再行個好,收留在下幾日吧,等我攢夠了進京的盤纏,日後必答謝姑娘。」
我忽然想笑。
上一世,竇遇只記我救他一命的恩情,卻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每日的喫穿用度也全是我給的。
他說我挾恩威脅。
既然這恩情對他而言可有可無,這一世,我就不給了。
我平靜地說:「不方便。」
竇遇支着門,即便重生後看過許多次我疏離的表情,他還是看不習慣。
他忍不住喃喃自語:「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怎麼……我怎麼就成了個外人呢?」
我皺眉:「稀裏糊塗在說什麼呢,我聽不懂。要住房給銀子,你報恩的銀子都還沒給呢。」
竇遇不可置信。
「娘子,吵。」阿野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他赤着上身,盯向竇遇。
竇遇如臨大敵,瞄了眼阿野的小腹。
夏日紗褲單薄。
竇遇下意識要遮住我的眼,將我拉到他身後。
做了幾十年的夫妻,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將我視爲一件屬於他的物什。
可還沒碰到我,就被人一掌拍開——
阿野見我皺起眉頭,立刻扣住了竇遇的手腕,將他扯開。
使了點勁,將竇遇摁得低聲痛哼。
竇遇眼角發紅,像是同我同根共枝黏在一塊似的,眼睜睜見我撕離而去。
他終於,痛不可言。
關上門,阿野滾燙的手掌捂着我微涼的指尖。
他輕聲說:「娘子,那是個壞男人。」
他握着我的手,絲毫沒有委婉:「他在勾引你。」
我冷笑着:「不是勾引,是生氣。他恃才傲物,覺得天底下的人都應該爲他大開門戶,結果算計未果,不甘心罷了。」
我清醒得很。
阿野若有所思,他低聲說:「他長得好,會讀書……若我恢復記憶知道我是誰就好了。」
我:「爲何?」
阿野說:「話本子裏都這麼說,失憶的男子總是個什麼將軍、王爺之類的。若我恢復記憶,就沒人覺得我只是個傻子,就沒人敢來覬覦你。」
我說:「不恢復纔好。」
ťŭ̀ⁱ我揉了揉他的鬢髮,熱乎乎的黑髮,旺盛濃密,像是野馬的鬃毛。
我輕聲說:「我此生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小富即安。阿野,你不恢復記憶纔好,這樣你就原原本本、徹徹底底地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他點了點頭,攔腰抱住我。
「屬於你,娘子,我是你的。」他小聲撒嬌,「我又餓了,娘子。」
即便活了兩世,我臉皮還是不由得有點躁。
咳嗽了兩聲,半推半就地和他進屋去玩。
罷了,大好的午後時光,自然要好好珍惜。
我們不知道,同樣的午後,對於竇遇而言,並不悠閒。
-9-
他當慣了叱吒風雲、說一不二的權臣。
位高時,所有煩事雜務,都有人替他料理得無比舒心。
如今,哪怕他抱怨兩聲讓挑夫打鼾聲小些,都會被人陰陽怪氣地說「窮酸書生,沒什麼本事,毛病和脾氣倒不少。」
沒有我的照顧。
茶壺是空的。
要自己挑水、劈柴、燒熱。
筆墨是貴的。
撇去白日給東家上課的時間,他餘下的時間又得自己想點營生賺錢,辛苦攢錢,毛筆用了又用,磨禿了毛都捨不得換。
竇遇忽然對上一世,那個隨隨便便用好紙練字,對新得來的墨錠反應淡淡的自己,產生了濃厚的嫉妒——
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能如此不惜福?
白日困頓操勞,晚上睡不踏實。
竇遇已經很久沒法專心於準備科舉上了。
這一回,他還能中探花嗎?
一種深深的恐懼感,終於襲上了竇遇的心頭。
而與此同時,我和阿野在某日清晨,悄無聲息地離開,去往南方。
-10-
憑藉着對上一世商機的經驗,次年,我已經成爲了能在木州站穩腳跟的小商人。
同年,科舉金榜公佈。
一甲三名,俱非竇遇。
他位列二甲,去不了翰林院,只能去地方做小官。
此後,寂然無聲。
我在木州收購黍米時,再次遇見了竇遇。
一身雀青色的官服,罩得他臉跟着發綠。
他瘦了許多,人也黑了幾分。
模樣雖還精緻,但少了許多明豔,多了幾分疲憊和滄桑。
不似前世容光煥發,以至於我一開始都沒注意到他。
我坐在遊船邊ṱṻ₎上聽曲,阿野拿了盤糕點,打簾而出。
趁着過橋洞,他沒忍住,撐着欄杆,俯身親了親我的嘴角,親得兩人脣間都是米糕的微甜清香。
我忍不住笑。
不經意轉頭,這才望見站在另一艘船上的竇遇。
他定定瞪着我們,不知道盯了多久。
我的笑驟然沒了。
不一會,一個小廝搖櫓而來,揚聲邀請。
民不與官鬥,我只好應允。
剛上船,幾個眼熟的商人望見我,便笑了:「原來遠在臨州的竇大人也聽聞過這位女商人的美名啊。」
竇遇一愣,「你們都認識她?」
我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剛要出言打岔。
但那商人嘴比我快,「是啊,竇大人,這真是位女諸葛,她投的生意,可是無一不賺。她拒的門路,又是無一不虧,簡直是算無遺漏!」
忽然,竇遇的瞳孔縮小。
他太聰明瞭。
任是經過了一番蹉跎,對於一個自己不在意的人,仍然有無比敏銳的觀察力。
他的指尖顫了一下。
那原本摻雜着失落和嫉妒的神色,驟然變成了痛苦和震驚。
「是嗎。」他僵着聲說,「那不妨幾位給我和她一點時間,本官有些要事問她。」
席間無人。
唯有我們。
我同樣僵着臉坐在原地。
死寂瀰漫。
竇遇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梁清月,你竟然也重生了,對嗎?」
-11-
我沉默以對。
「竇大人,我有家室,不便與外男獨處,如沒有別的事,先行告辭。」
「你該嫁的人明明是我。我纔是你的家室!」竇遇怒斥。
他想不通,急得站了起來。
那股無法言說的沉悶終於得以發泄出來。
「你去世那天,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竇遇,你不大行』,梁清月,我們做了一世夫妻,你怎能對我如此狠心!」
一盞茶杯「砰」地摔碎在地。
竇遇:「你一直不理我,就因爲林沁死時,我對你說了一句氣話,你就記了我一輩子的仇!我竇遇難道對你不好嗎?榮華富貴是我給你的,竇府夫人的身份也是我給你的,你怎麼不睜開眼好好看看,京城上下有幾個女子嫁進來不受婆婆蹉跎,不用侍候夫君的?」
他指着我:「你脾氣真是不小。」
我打斷:「榮華富貴是Ťũ²你給我的?竇遇,沒有我收留你,讓你喫穿不愁,專心讀書,你考不上探花,你進不了翰林院!若我是個男子,憑這份恩德,你認我做爹還會感恩戴德,就因爲我是個女子,你就覺得娶我成了件天大的好事了?」
竇遇氣到發抖:「你當初自己答應的事,如今重提起來就這麼不情不願,成我逼你了?怎麼ṱù₀,那獵戶就這麼討你歡喜?」
我平靜:「我答應的什麼?」
「和我成婚,一生一世……」竇遇忽然說不出話。
他臉色發白,僵着臉看我,轉口道:「那時我是個窮書生,怎可同日而語?」
「爲何不可同日而語?」
「你不懂,皇城根下,多的是勳貴皇親,他們早就看不慣我這種沒根基的小人物,背地裏都說我是走了狗屎運的鄉下人。我Ŧŭ̀ₔ爲重臣,家宅空虛,只留一妻,只會讓旁人越發嘲笑我窮酸!」
我看着他,「竇遇,我初進京城,第一次赴宴,丫鬟把酒水撒到我的裙子上,那些名流夫人微笑搖頭,皆說自己沒有換洗的衣服能借給我,但背地裏卻聚在一塊嘲笑我雙手粗糙,俗不可耐,怕弄髒她們的羅裙。」
我繼續說ẗū́₅道:「我也難過,我也憤怒,可我從未因此而去買那些奢靡衣裙,爲了出風頭而砸銀子。因爲我當時覺得,我們進京城做官是爲了幫百姓,幫國家的。」
竇遇頓住。
「如果我朝官員就該崇尚奢靡,攀比貴妾,個個都得躋身名流權貴之列,那麼陛下爲何還要設立科舉?爲何不直接拉個皇親國戚的名錄,把官職全都分配給他們?」
竇遇硬着聲冷笑:「未嘗沒有。你久居深宅,太過天真,壓根不懂官場險惡。」
我點頭:「是啊,未嘗沒有。」
我平淡又堅定地看着他:「可是隻要有一個官出身鄉野,曉得黎民之苦,他就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就能讓這世道變好一點。諸君皆知,百年後,綾羅化爲塵土,仁義青史留名。」
我垂眼看着竇遇。
我感覺,他的身影在目光下縮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總覺得我不懂官場,便會把許多事想得很難。
我總覺得竇遇私德有虧,但他聰明,便把他視作救國的唯一辦法。
可慢慢的,等我走出鄉野,和越來越多的人打交道,做生意,我忽然意識到,人生在世有無限種機緣。
我現在覺得,那個救世主,並非只有竇遇才當得了了。
-12-
我說完便走,竇遇執意要送。
臨到船邊,他不死心,壓低聲音說:「等着吧,等着我立下護主的大功,你終究會是我的人。」
我諷笑:「竇遇,何必緊抓住我不放手,你的林沁呢?」
竇遇鐵青着臉,一言不發。
上一世,此時林沁已經出現在竇遇身邊。
她溫柔可人,暗送秋波,送了兩年,終於入得竇大人的青睞。
可這一世,她還會和上一世一樣麼?
-13-
這年冬,無雪。
次年,糧短缺。
上一世,人心浮動,糧食價格水漲船高,這成了叛軍集結的導火索。
而他們攻入京城時,援軍遲遲未到,正是因爲遍地災民流寇,阻住了援軍的人馬。
這場事後被京城衆人稱爲「邪祟現世,不知死活」的叛亂,實則根源並非神鬼,而是苦難。
只是,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罷了。
這一世,我買糧、屯糧,爲的不僅是平息叛亂,還爲拯救蒼生。
商人之中,我屯糧最多,衆人都以爲我會藉着這場災大賺一筆時,我卻壓下了糧價,沒漲一個銅板。
平價賣,限量買。
不賣商人,只賣窮人。
這場災禍,無聲無息中平息下來。
-14-
這年初秋。
朝廷聞我所爲,特地召我來京。
京城如前世那般熱鬧、繁華。
我穿着樸素,膚色還是那般不夠白皙。
可再也沒有人敢在背後議論我了。
我忽然間想到,其實上一世竇遇護主有功後,合該也受到了這樣的待遇。
往昔被嘲笑之處,成爲特別之處。
往昔被鄙夷的,變成人們爭相追捧的。
他憤怒地指責我攜恩威脅時,到底是真的爲自己和林沁的情愛惋惜,還是隻是因爲他覺得自己終於被那高不可攀的貴族們接納, 終於成爲他們的一員,才這麼痛恨於我——這個代表着他窮苦過去的我。
我笑了笑,搖了搖頭。
他和我,終究不是一路人。
-15-
面聖後,我帶着賞賜的金銀珠寶和滿身殊榮重回木州。
臨行時, 偶然一瞥, 看到了一對男女。
男子是新晉的狀元郎, 而女子正是林沁。
林沁溫柔可人,滿眼依賴,論誰看,都覺得她用情極深, 和麪前男子合該是有三生三世情緣的絕佳良配。
但有一個不長眼的落魄男人擋住他們的去路。
狀元郎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走過去後,卻撇了撇嘴, 衝林沁叮囑:「別看了, 觸黴頭。」
「他啊,和我是同年。雖然沒入翰林院, 但官途也算還行,只是不知道犯了什麼邪乎, 前些日子, 非要闖到京城來嚷嚷着將有叛亂。結果什麼都沒發生, 聖上嫌他晦氣,一怒之下貶他去幽州。」
林沁只嬌笑,左耳進, 右耳出,對官場紛紜並不感興趣。
呆站在原地的竇遇,身旁空落落,再無一人。
他福至心靈一般,忽然抬眼,與我四目相對。
他看着看着,雙眼就紅了。
顫着聲,吞吞吐吐了許久,最終只說了一句話。
「阿月,我對你有情。那個雪夜,我在哭。」
那個我臨終的雪夜。
我講了個不甚好笑的冷笑話——「我都快死了, 能不白麼?」
那時, 黑暗中,竇遇哭得肩膀顫抖,悶悶地喘氣,哭得像笑一樣。
我平靜地看着他,「竇遇,我那時說你不大行,你問我哪裏不行。」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我指的是你的良心不大行。你得意之時忘恩負義,落魄之時才深情款款,這樣的愛,我不稀罕。」
我轉身離開。
再也沒有回過頭。
-16-
來年春。
照舊生意興隆,日子紅火。
生意做大後, 我反倒清閒了些。
我拉着阿野一起遊山玩水,踏遍好春光。
遠在幽州的人與是非,再也妨礙不到我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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