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頂替

我姐生下孩子後，逃出國去。
我抱着被她丟棄的孩子，承認自己是當初和江家太子爺纏綿⼀夜的女⼈。
成功母憑子貴，當上了江夫人。
七年後，我姐回來，溫柔地將孩子摟入懷中。
她對我道：「你霸佔我的位置那麼久，是時候還給我了。」
我沉默良久，同意了，只有⼀個請求：
「給我⼀筆錢，等我徹底在國外安頓下來，你再揭開真相。」
不然以江縕川睚眥必報的性格，知道我騙了他整整七年，
不把我弄死纔怪。

-1-
「媽媽。」
江停年揹着書包，站在⻔口望着我。
「怎麼啦？」我笑着走過去，揉了揉他的腦袋，「今天上課累嗎？」
「有個阿姨說，她是你的姐姐。」他猶疑地看着我。
我怔住。
良久，我回過神來。
「她長得和你有點像，」江停年攥住我的⼿，「但我喊她姨，她卻不樂意。她說她不是我的大姨。」
我指尖顫了顫，嗓音乾澀，「她還說了什麼？」
他乖乖回答：「她說讓我把這件事跟你說，你會去聯繫她。」
我靠住牆壁，⼀陣發昏。
七年前。
洛薰生下江停年後，執意要⾛，連孩子也不帶。
我攔住她，「你連月子都沒做好……不如帶着孩子去江家吧，親生骨肉，他們怎麼可能真的不要？」
洛薰語氣崩潰，「孩子是我偷偷留下的，他們怎麼可能看得起我？怎麼可能允許我進⻔？最好的結果，也是去母留子！」
我沉默許久，「那孩子呢？」
她決絕，「帶着他出國，只會是拖累。你扔到福利院門口吧。」
洛薰走了。
在那個冬天，丟下了我，和她的孩子。
那一年我真的很窮，可我也真的不忍心扔下她的孩子。
那麼小小又皺巴巴的一團。
於是我抱着孩子，走到了江宅大門口。
那些探究、鄙夷、唾棄的目光，我全然當沒看見。
我說：「我要見江縕川，我生了他的孩子。」
跟洛薰預想的並不一樣，我沒有被趕出去。
相反，我被請了進去。
然後以最快的時間做了 DNA 親子鑑定。
江縕川回來的時候，江老夫人語氣不明：「咱們江家有後了。」
男人身影挺拔修長，他只是冷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虛地垂下眼簾。
我只是根據洛薰跟我說的細節，纔敢出此下策。她說，她和江縕川做的時候沒開燈。
所以江縕川並不知道那天晚上，那個女人的具體容貌。
可當壓迫感如此強的男人站在眼前，我還是忍不住發虛。
心裏沒底。
好在江縕川什麼都沒說，但他也沒去看那個孩子。
江老夫人輕咳一聲，「這丫頭十月懷胎也不容易……」
江縕川打斷，「我會娶她。」
所有人僵住。
我也愣住。
我貿然前來，也只是爲了把這孩子送回江家。至於我的去處，我根本沒有考慮過。
氣氛凝固了許久。
江縕川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我臉上：
「我自己造的孽，自己贖。」
江老夫人沉思片刻，半晌揉了揉眉心，「隨你吧。既然你有這心思，就去準備婚禮。」
那一刻的我，緊緊捏住裙襬。
我不知道江縕川此舉的目的。
他不缺妻子人選，海城裏願意給江小少爺當後媽的女人也絕對不少。
可他竟然願意娶一個揹着他，偷偷生下孩子的女人。
或許是想給孩子完整的家？
我無從得知，但我只是個又窮又苦命的普通人，嫁入豪門的機會擺在我眼前，我不想放棄。
更何況那孩子還是我姐生下的，跟我也實實在在有血緣關係。
於是，我抬起眼，朝江縕川露出了個笑容：「我會成爲一位好的妻子，也會成爲一位好的母親。」
就這樣。
有的謊言，一旦形成，就持續了七年。

-2-
「怎麼這麼心不在焉？」
江縕川摟着我的腰，他平靜地側眸看了我一眼。
我緩過神來，靠在他懷裏，輕聲細語：「小年這幾天瘦了，再瘦下去，身上都沒肉了。」
江縕川皺眉，語氣微涼：「你放在他身上的精力太多了。」
說着，他捏住我的下巴，不容反抗地吻了上來。
直到我喘不過氣，才堪堪放開。
他握住我的腰，將我放到他腿上。
江縕川居高臨下：「你有心事。」
他總是精明敏銳得讓我害怕。
但我早有了應對這一套的辦法，我繼續搬出孩子，擔憂地說：
「小年的老師和我說，他在學校裏跟其他小朋友交流不多。你說，要不要約個心理醫生，我怕他……」
「洛知禾。」江縕川打斷我，眼眸漆黑，「你得有自己的事情做。」
我頓了頓，嘆了口氣，「好吧。」
我坐在江縕川的大腿上，看着他修長的手指敲着鍵盤，利落地處理公務。
他沒再問，我躲過去一劫。
可是洛薰回來了。
這是再怎麼躲，都躲不過去的。
只要她把她和江停年的親子報告往江家一扔，所有謊言不攻自破。我這個假冒者，自然也就原形畢露。
已經過去好幾天，我仍沒有聯繫洛薰。
我不自覺地絞緊手指，吸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吸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江縕川忍無可忍，他合上筆記本，眸子危險地眯起：「先別擔心江停年了，先擔心自己吧。」
睡裙被撩起的時候，我腦袋瞬間清醒，趕忙推他：「等等等等，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要做。對，我要去給小年做甜點……」
他單手桎梏住我兩隻手腕，抵在頭頂，又讓我自己咬住被掀上去的睡裙。他垂眸勾脣，「話太多了，寶貝。」
我「唔唔」地瞪着他。
江縕川扶住我的腰，語氣低沉，「就這麼叫，可愛。」

-3-
不知過了多久。
我生無可戀地癱在沙發上。
江縕川已經冷靜矜貴地穿戴好，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吻，「我去公司，晚飯不用等我。」
我筋疲力盡地點頭。
我和江縕川的關係很奇怪，比相敬如賓的夫妻多了點甜蜜和親近，但又絕對沒有多麼熱烈的感情。
他很少在家喫飯，也很少過問江停年。
只有和我在一起時，纔有那麼點溫存。
但也只有一點點，畢竟除了那檔子事，我跟他平日裏也沒什麼好交流的。
我在主臥的沙發上昏昏欲睡。
直到聽到一樓開門的聲音，江停年放學了。
我踩着拖鞋下樓，「小年？今天怎麼回來晚——」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洛薰牽着江停年站在門口。
我嘴脣動了動，良久開口：「姐。」
江停年揚起一抹笑，「媽媽，放學後阿姨帶我去遊樂場玩啦。」
我艱難地扯脣，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蹲下捏了捏他的臉頰，「管家爺爺和司機叔叔都跟着的嗎？」
他點點頭。
我笑，「好噢，但是以後還是要先讓管家爺爺聯繫一下媽媽，好嗎？」
江停年繼續點頭。
洛薰冷不丁地開口：「沒想到，你還挺有當媽的樣子。」
隨着她說話，我抬起頭。
洛薰的外貌跟七年前變化不大，她穿着風衣，揹着名牌包。
更沒有了七年前離開海城時落魄的模樣。
我沒接話。
她溫柔地將江停年摟入懷中，然後對我道：「你佔了我的位置那麼久，是時候還給我了。」
她的語氣不算重，江停年沒有聽出異常，只是茫然地眨眼，「什麼位置？」
我滯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
洛薰放輕聲音，用只有我和她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
「姐妹一場，你冒充我、佔了我的位置這麼久，我不和你計較。如果要和我撕破臉，你沒有任何勝算。」
說完，她按住江停年的肩膀，朝我微微一笑。
「小年。」我乾啞着聲音，「今天玩得開心嗎？」
江停年的性格隨江縕川，並不活潑。
他難得露出了點笑意，抬頭看了洛薰一眼，「開心。」
「那……」我艱難地開口，「後天的家長會，如果我和姐姐都能去的話，你更希望誰去？」
他怔住，然後猶豫地，牽住了洛薰的手。
我沉默良久。
然後拍了拍他的背，「先回房間寫作業，好嗎？」
江停年離開後。
我與洛薰長久地對視。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可以離開。給我一筆錢，等我徹底在國外安頓下來，你再揭開真相。」
不然以江縕川睚眥必報的性格，知道我騙了他整整七年……
不把我弄死纔怪。
洛薰皺眉，「你要多少？」
「我替你養了這麼久的孩子，」我後退一步，「一千萬。」
她冷笑，「虧我剛剛還誇你。用孩子換錢，你也不虧心。」
我看着她。
僵持幾分鐘，她道：「行，但我現在手上只有兩百萬，夠你生活一陣子了。等所有事情塵埃落定，餘款我再補給你。」
我輕聲：「好。」

-4-
晚上。
江縕川給我發消息：【今晚我不回來了。】
【好的，老公。】我應得乾脆利落。
他：【？】
我盯着這個問號。
以前爲了立好賢妻良母的人設，每次江縕川不回家，我都要細心叮囑一番。
比如：老公不要太辛苦、老公我會在家等你的、老公明天回家嗎，諸如此類的。
但人設就是人設，既然我的賢妻良母人設時限快到了，我也懶得演了。
我伸了個懶腰，開始收拾行李。
收拾着收拾着，發現什麼都不想丟。衣服、項鍊、包……都是我的心頭寶啊，唉。
我讓人送了五個大行李箱過來。
越收拾越沉浸。
以至於江縕川打開房門，面無表情地倚在門框上時，我依舊沒發現。
直到五個大行李箱全整理好，我揉了揉腰。
和江縕川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對視上。
我僵住：「嗨……老公，晚上好……不是不回來了嗎？」
他脣角的弧度微翹，語氣溫和得可怕，「我不回來，你準備到哪兒去？」
「哦哦，」我強顏歡笑地解釋，「最近因爲太擔心小年，總是睡不好覺，我決定出去散心一段時間……」
江縕川睨我半晌，出乎意料地，沒有爲難我。
只是點了點頭，「行。」
我抿脣，「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你多陪陪小年。他性子安靜，與你之間交流太少。還有，讓廚房多燒點肉，他正長身體……」
「洛知禾，」江縕川語氣中帶着不耐，「就算你不在，江家也沒人會虧待他。」
我怔住，「……也是。」
其實我還想說點什麼。
比如這幾年我在江家過得很幸福，老夫人沒有爲難過我，小年也是個很好的孩子。
還有。
我捨不得江縕川。
可當年和江縕川一夜纏綿的女人終究不是我，孩子的生母更不是我。
我代替我姐過了這麼多ţṻ⁹年豪門夫人的生活，也該知足了。
只是爲什麼……還是有些難過。
江縕川轉身，聲音平淡：「你在外面多待一段時間吧，不用急着回來。」
他長腿邁向書房，沒有一絲留戀。
我指尖蜷了蜷，輕聲：「好。」

-5-
飛機十幾個小時。
剛落地，我便收到洛薰發來的照片。
江停年在她身邊安靜地畫畫，畫中的女人長卷發，手裏端着咖啡。
畫的是洛薰。
我看了良久。
畢竟親生母子血濃於水，天然地願意親近彼此，這也是十分正常的。
【祝你們幸福。】我回道。
我是真心的。
【你把小年養得一般。】她卻說。
我想解釋，江停年的母親和江縕川的妻子，我都是很用心在當的。
不過只怕在洛薰看來，這句話是挑釁。
所以我緘口不言，只是說：【現在有你了，如果可以就請你彌補我這些年的過失吧。】
洛薰沒再回我。
我在西歐的一個邊陲小鎮住下，人生地不熟，語言也只能靠翻譯器，但景色確實如電影裏一樣美。
過了幾天。
江縕川給我發消息：
【江停年很喜歡一個老師，我讓她留下了。】
【住家嗎？】我問。
【嗯。】
我打字：【好的。】
不用問也知道是誰。
也挺好，這樣有利於他們母子之間培養感情。
洛薰常年關閉的朋友圈頻頻出現江停年的身影，而小男孩也會對着鏡頭露出靦腆的笑。
我一直以爲是他不愛笑。
我關掉手機。
剛到這兒的ẗůₑ那兩天，我很不習慣。
這幾年的生活，我全ƭū́ₖ部都是圍繞着江停年和江縕川轉。所以我並沒有太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陡然松閒下來，除了學習這兒的語言，我竟也不知道做什麼好。
我慢慢地將手機裏江停年的照片刪除，然後將他學校里老師的聯繫方式都推給洛薰。
直到我在娛聞上看到江縕川和洛薰走在一塊的合照，氛圍耐人尋味。
我緩慢地眨了下眼。
心臟好像空了一塊。
原來洛薰現在是一個時尚雜誌的負責人，在國外小有名氣。國內時尚界也有少部分人認識這張臉，紛紛誇讚天作之合。
我自嘲一笑。
他們不僅是天作之合，還有個孩子呢。

-6-
兩百萬到賬的那一天。
我飛速註銷了手機上各個賬號，然後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新電話卡。
果不其然，錢到賬沒幾個小時。
#江氏集團小少爺另有其母#這一新聞就上了熱搜。
不過這個時候，任何人都聯繫不上我了。
那兩百萬我自然也轉移了賬戶。
我壓下心頭的複雜情緒，喫着剛烤出來的餅乾。
而那張我放在牀頭櫃裏的離婚協議，應該也由洛薰交給了江縕川。
從此天地廣闊，我也不再是江夫人。

-7-
洛薰和江縕川補辦婚禮的那一天，我正靠在躺椅上曬太陽。
「禾！」我聽到一聲呼喊。
便知道來人是誰。
隔壁鄰居家一個青春期的小女孩，特別喜歡找我玩。
她一頭棕發，臉頰帶着淡淡的雀斑，一雙碧藍的眼睛就喜歡盯着人笑。
她拿着翻譯器給我看：
【天吶，我刷到你來自的城市一對新人，女人長得和你有點像。】
她又翻到網上的照片，那一串的外國文字我看不懂。
但照片我能認出來。
我愣了下。
洛薰穿着婚紗，笑容燦爛地挽着江縕川的胳膊。江停年拎着花籃，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很般配。」女孩學着翻譯器上的讀音，彆扭地念給我聽。
「當然。」我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髮。
隔壁一家很能生。女孩有個十六歲的哥哥，還有個四歲的弟弟。這倆一前一後地跑到我的院子裏來。
我熟練地從屋裏取出餅乾，「這次我多放了糖，你們嚐嚐味道有沒有變化。」
三個人就這樣嘰嘰喳喳地圍着我轉。
我不禁看着他們笑。
然後我看到了，那個本該結婚的男人，站在院子門口。他的視線極緩地掃過院內，然後定在我身上。
吵鬧的聲音頓時消停下來。
女孩驚呼一聲，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江縕川。
江縕川的皮鞋沉沉地踏在草地上，發出沙沙聲響。
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指背極其緩慢地蹭過我的臉頰，動作甚至稱得上一絲溫情。
他俯身道：「離家出走，就是爲了養別人的孩子？」
我後退一步，躲開他的觸碰。
女孩趕緊把哥哥弟弟拉走，甚至離開前給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我嘴脣動了動，嘗試爲自己辯白：「江停年確實不是我生的，但也是我養大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我還是洛薰的親妹妹。」
我聲音微抖，「對不起，插足了你們倆的感情那麼久。祝你和姐姐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極致的寂靜。
良久，他冷笑一聲，「江停年很想你。」
我愣住。
「沒有我，」他垂眸看我，眼裏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冷意，「你覺得洛薰有剩餘的八百萬給你？」
我猛地抬眸。
被他捏住下巴，力氣大得我喫痛一聲。
「跟我回海城。」他言簡意賅。
我沉默許久：「不。」
江縕川陰戾地摩挲着我的側臉，「騙我這麼久，還這麼硬氣？」
我抿脣，「當初是你說要娶我，不是我逼婚的。」
「嗯。」他平靜地看着我，「你不回去，洛薰和江停年我一個都不要。」
「你說什麼？！」我不可置信。
他漫不經心：「我會娶其他的女人，再生一個孩子。光明正大。」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緩慢又清晰。
我的眸子晃了晃。
我知道，江縕川說到做到。

-8-
我跟着江縕川回了海城。
偌大的江家氣壓極低。
管家見到我，輕聲說：「夫人。」
我尷尬地擺手，「我不是你們夫人，哈哈……換人啦。」
我視線一轉，看到一道單薄的身影。
江停年站在角落裏，安靜地看着我。
半晌，他轉身離開。
我不由自主地出聲喊他：「小年……」
他的步伐沒停。
江縕川靠在門邊，淡聲：「江停年。」
男孩身影停住。
「不知道喊人？」
江停年回頭，他穿着揹帶褲，手裏拿着書。還沒長開的小臉面無表情，「喊什麼？媽媽還是小姨？」
空氣寂靜。
還是我笑了笑，打破這份凝固，「小姨吧。」
江停年盯了我幾秒，飛快轉身跑上樓。
我沒有追上去。
江縕川饒有興味地問，「之前你們鬧矛盾，你總是追上去哄他。怎麼，不哄了？」
我搖搖頭：「那是洛薰該乾的事了。」
「洛薰不會哄他。」江縕川懶淡。
我聽着他語氣中的瞭解，下意識一怔，「那、那也不是我該乾的事了。」
江縕川不置可否。
不知什麼時候，客廳燈光昏暗。
管家和其他傭人也早就離開。
江縕川看向我，神色淡得讓我發慌，隨即他一步步逼近我：
「騙了我七年，還想țų₌一跑了之？洛小姐，我們該算總賬了。」
我被扔到牀上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
「你……」
江縕川取下領帶綁住我的手，笑得涼薄，「不許說掃興的話。」
他修長的手指解我的襯衫頂扣的時候。
一滴淚砸到他手上。
江縕川動作一滯，掀起眼皮。
「哭什麼？」他說。
我不說話，只是淚水止不住地流。
他指腹粗暴地抹去淚水，聲音無端地帶了些煩躁：「說話。」
我的腦袋一片混沌，各種情緒湧上心頭。到最後也只能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低聲抽噎。
「你就這麼厭惡我？」良久，江縕川開口，聲音沒有了絲毫起伏。
「爲了把孩子留在江家，這麼多年，你真是受辱了。」

-9-
江縕川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將自己蜷縮進被子裏。
或許……當初我直接把江停年丟在江宅門口。
就不會有現在的一切了。
我一直是個很懦弱的人，上學被欺負不敢反抗，路上被偷手機也不敢去追。是洛薰一次次一邊罵我一邊幫我。
她拿着板磚一個個去砸混混的頭，撒腿追着小偷跑幫我把手機追回來。
而我迄今爲止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是冒充她嫁進江家。
「洛知禾。」
我聽到清冽的一聲，茫然地抬頭。
江停年站在門口的陰影下，靜靜地看着我。
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我，所以直接喊了我的名字。
「你爲什麼哭？」他問。
「因爲……」我跟他對視，「我似乎做了很多錯事。」
江停年一步步走向我，他小小的手擦去我的眼淚。
然後掀開被子，鑽了進來。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我不好意思繼續在他面前哭，「怎麼了，害怕一個人睡嗎？」
他抿脣，「嗯。」
我打開手機，要給洛薰打電話。
江停年按住我的手。
「嗯？」
他沒解釋，只是執拗地不讓我打電話。
我無奈地放下手機，「你們吵架了嗎？洛薰的性格就是比較強勢，她可能不會願意主動來和解。」
江停年的手很涼，我握住給他捂熱。
氣氛安靜。
「快睡吧。」我說，「明天是不是還要上課？」
他把自己悶在被子裏。
我把被子掀開，然後掖在他肩膀下，「不能悶着，呼吸不過來。」
他閉上眼。
我出神地看着他毛茸茸的黑髮許久，眼皮也越來越沉。
高度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就能很快入睡。
……
江縕川推門而入，看見的就是這幅畫面。
他的神色隱匿在黑暗中，目光定住。一張兩米的牀被一大一小佔着，居然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冷笑一聲。
先前哭得那麼慘的人，竟然睡得這樣沉。
江縕川在門口站了良久，轉身走向客房。

-10-
第二日。
我起牀下樓時，江停年已經去了學校。
江縕川坐在沙發上，長腿交疊。屈指抵着太陽穴，聽到動靜才堪堪撩起眼皮。
他身旁擺着一條款式和材質都極好的裙子。
男人抬顎，「穿上，陪我回家。」
「我？陪你？」我連忙搖頭，抗拒道，「洛薰呢？」
江縕川把裙子扔到我懷裏，語氣平淡地重複一遍，「你陪我。」
我猶疑地接住裙子。
車輛一路平穩地行駛到江宅。
江老夫人坐在主位等我們，她喝了口茶。
江縕川的父親在八年前意外去世，江縕川就是那時候全權接手了集團。董事長過世，股票崩盤。江縕川接țų⁺手時整個集團上下混亂。不過半年時間，就被他整治得妥妥帖帖。
海城商界有言：虎父無犬子，而江縕川更是個雷厲風行、手段狠辣的商界天才。
江老夫人管不到江縕川，對於他的妻子也不會爲難。
她沒有問最近的事，只是喫晚飯的時候道了句：
「知禾，你的肚子怎麼一直沒動靜？」
我一愣。
之前沒動靜是因爲我覺得已經有江停年了，不必再生個孩子。江縕川也隨我，一直做安全措施。
至於以後……更不會有動靜。
我斟酌着措辭，「這不是已經有小年了？」
老夫人的目光掠過我，落到江縕川身上。
江縕川並沒有說話，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桌子。
老夫人淡道：「再要一個吧，給停年做個伴。」
我不接話了。
江縕川平靜：「再說吧。」
老夫人轉着手中的佛珠，也不再開口。
但我怎麼看怎麼覺得，老夫人的表情有些不對，她似乎有什麼話沒說出口。
飯後，江縕川接到電話，要回公司。
他要把我一起帶走。
老夫人皮笑肉不笑，「讓知禾陪我飯後散散步吧。年紀大了，消化不好。」
江縕川替我拒絕：「家裏那麼多人，隨便找個人陪您散。」
老夫人笑容消去，「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還能欺負她不成？」
眼看氣氛越發焦灼。
我趕緊開口：「縕川，你先去忙吧。我陪媽散散步，正好許久沒陪媽說話了。」
江縕川垂眸看我幾秒，轉身離開。
我收回視線，笑盈盈地坐到老夫人身邊，「我扶您起來。」
她按住我，嘆了口氣。
然後把她手腕的碧綠色手鐲取下，戴到我手上。
我大驚失色，「不不、媽，我不能要。」
她搖搖頭，「這顏色太脆，倒是襯你。」
我心裏一陣古怪。
這七年鐲子都沒到我手上，怎麼洛薰一回來，就要把鐲子給我了？
老夫人忽然說：「知禾，你和縕川也都不小了，再要一個吧。男孩女孩都行，能讓家裏更熱鬧些。」
我艱難地笑道：「媽，這也強求不來。更何況小年正是上學的時候，再生一個，怕他會多想。」
「你和我說實話。」她蹙眉，「是你不想生，還是縕川不想生。」
「我們……」我抿脣，「只是沒想那麼多，一個孩子也夠了。」
「你就不想再給他生一個嗎？」她冷不丁地問。
我茫然。
其實剛結婚那段時間我想過，但我覺得對江停年不公平。
捫心自問，屬於我和江縕川的小孩出生了，我能百分百一碗水端平，一點私心也沒有嗎？
我還能把所有注意力和所有愛放在江停年身上嗎？
我不敢賭，所以我放棄了。
老夫人沒再多說，只是拍了拍我的手。

-11-
我回到別墅後，意外地發現洛薰坐在一樓客廳的桌前。
她在等我。
洛薰與我四目相對，紅脣輕啓，「我要回去了。」
「什麼意思？」我不解。
她戴上墨鏡，「國內也沒有我想象得那麼好，更何況這些年我的人脈資源都在國外。」
我消化了一會兒她的話，「江停年呢？江家應該不會同意你帶他出國。」
洛薰皺眉，「誰說我要帶他了？」
「你不準備帶他走？」我猛地摘下洛薰的墨鏡，盯着她漂亮的那雙丹鳳眼，音量控制不住地拔高，「你特地回來告訴他，他的親生母親另有其人，然後呢？然後告訴他，你又要走了，又不要他了？！」
她緩緩眨了下眼睛。
然後點頭：「是。」
我揚手扇了她一巴掌，她偏過頭去。
我聲音輕顫：「當初是我抱着他，把他送到江家。是我，仔仔細細養了他七年。你說我搶了你的位置，好，我還給你。你現在又要走了？
「洛薰，你拋棄了他兩次。那我呢？」
說到最後，我喃喃自語：「……那我呢？」
洛薰似乎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她神色罕見地出現一絲滯鈍。
我眼睛泛紅，「當初你要出國，我阻攔不了，只想着給你的孩子最好的生活。你回來了，認爲我的位置會讓你有更好的生活，我也可以給你！
「在你眼裏我或許是個壞人，但我問心無愧。這麼多年來……」我哽咽地閉上眼，「也真的很想你。」
她指尖顫了下。
長久的寂靜。
「江停年不是江縕川的孩子。」
有什麼在空氣中破碎了。
洛薰泄力地靠在椅背上，她抬起眼眸，一字ťű̂₈一頓：「他們不是親生父子。」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發抖：「……你說什麼？」
「當然，他是我的孩子。」洛薰從口袋裏摸出煙，想要點着時。
我說：「去陽臺吧。」
她點點頭。
「江縕川有個雙胞胎弟弟，你知道嗎？」洛薰問。
我思索，「沒有聽他提起過。」
「跟他們的父親一同出了車禍。」洛薰悲悽地彎脣，「他死的前一天，跟家人說就這幾天要找到我，然後娶我。
「而且他通過監控看到了我的模樣，還拿到了我的照片，向所有人炫耀我有多麼好看。」
我久久不能平復心情，又很困惑：「那你爲什麼會認爲是江縕川？」
她吐出煙霧，望着遠處，「我也是才知道。當初下藥的酒是爲江縕川準備的，卻被他弟弟喝了。」
洛薰趴在陽臺，面容在白色煙霧中若隱若現，她笑了下，「當年只要我把江縕川睡了，拍到他的照片，就能拿到二十萬。」
她比了個數字，「二十萬啊，這麼多。可是我醒來後，人已經離開了。」
「最後留給我的，只有一個孩子。」
我想說什麼。
卻又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麼。
煙燃到根部，燙到她的手，她也渾然不覺，「他們爲他取名江停年的時候，你就沒有困惑過嗎？爲什麼會取這樣一個不吉利的名字。」
我確實沒有考慮過，只覺得還算順口，也挺好聽一名字。
良久，我說：「你讓我離開，可你現在又走了。那江停年呢？
「還有……」我喉間乾澀，「你和江縕川，你們已經結婚了。」
夜晚的風吹過，她裹緊大衣，「那張離婚協議他沒有籤。」
我驚愕，「什麼？」
洛薰轉過身，正對着我，「婚禮也是假的，至於真相，你去問他吧。」
她拍了下我的肩膀，就要離開。
「洛薰。」我兀然出口，「我不是聖母，不是你讓我走，我就走。你讓我留下，我就留下。」
我朝她彎眸，「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挺迷茫的。直到你出現，我才發現，江夫人這個位置對我來說，也並不是那樣重要的，我能接受失去它。
「我也能接受失去江縕川和江停年。當然，還有你。不對，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已經失去你了。」
我輕聲：「你要走，隨便你。我也不會留下。」
洛薰別過頭。
我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能聽到她顫抖的聲音：
「知禾，爸媽死後，我們相依爲命數十年。我是恨你的，我總覺得沒有你，我會活得更輕鬆一些。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麼一定要賺那二十萬？
「因爲你說你不想念大學，沒有學費。」她啞聲，「可只要有那二十萬……」
「但是那個錢我終究沒有拿到，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你也沒有唸到大學，我真的……」
「真的很挫敗。」
她低頭自嘲一笑，「我確實以爲江縕川是孩子的生父，我也想知道你願不願意爲我退出。」
「是我錯了，你願意，而事實也狠狠地打了我的臉。」
「是我從頭到尾，活得像個笑話。」
「江縕川從始至終只是你一個人的。」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根錄音筆，塞到我手裏，「江停年也是。」
她轉身往外走，衣角被風吹得揚起。
她嘴脣微動，說出的那三個字也被風吹得細碎：
「對不起。」

-12-
我坐在牀上聽錄音筆的時候，出奇地冷靜。
內容是洛薰和江停年的對話。
洛薰：「爲什麼讓我來替你開家長會呢？她平時會罵你嗎？」
江停年：「不，只是每次家長會上老師都會和她說我太內向，她會一直擔心我。我只是懶得和別人說話。我不想再讓她擔心了。」
洛薰：「……」
洛薰：「你畫的洛知禾真好看，也畫一下我吧。」
江停年拒絕：「不要。」
洛薰：「可是她知道你只畫她，不畫我，她會難過的。」
錄音筆內沉默了一會兒，響起畫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洛薰：「你似乎不怎麼喜歡笑。」
江停年：「還好。」
洛薰：「那我和你說說洛知禾的事吧。她這個人，從小膽子小，被欺負了也不敢吭聲。」
江停年：「她一直被欺負嗎？」
洛薰：「嗯，長得一副人畜無害、好欺負的模樣。她被一羣混混堵在巷子裏，一點都不敢反抗，只知道哭。」
江停年聲音終於有了波動：「那後來呢？」
洛薰笑了下：「放心。老孃給他們腦袋全開瓢了。」
又頓了頓。
洛薰：「別這副表情了，笑一笑。我給你講她其他的事，還是有些歡快的。」
江停年：「……好。」
洛薰：「從哪兒開始講呢，她十歲的時候吧。那時候爸媽剛死，我跟隔壁嬸嬸學烙餅，她天天跟在我後面喊姐姐，結果讓她背個課本都磕磕絆絆……」
我安靜地聽完了錄音筆裏的所有內容。
然後下樓。
管家頷首：「夫人，洛薰小姐走了。」
我轉頭，江停年坐在沙發上，他低着頭。
我問：「你給我畫畫了嗎？」
他愣了下，抬起頭來，「畫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摸了摸他的頭，想說些什麼。
最後還是歸於沉寂。
片刻後，我道：「拿過來，我看看。」
江停年沉默：「……她帶走了。」
我怔住。
我不解：「你不是畫了我和她……」
江停年點頭，「她把我畫的你，帶走了。」
我望向窗外。
今天的風似乎格外大，又是秋天了。
秋天的夜晚寒涼。
不知道洛薰現在趕去機場，會不會着涼。
「你會走嗎？」江停年小聲問。
他聽到了我和洛薰的對話。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不確定地搖搖頭：「不知道，會吧。」
我以爲江停年會難過，會哭，會不讓我走。但他只是握住我的手，「你要去哪？那我放假能去找你嗎？」
我捏他的臉，「但我不是你親媽。」
他任我捏着，不說話。
我嘆了口氣，把他摟進懷裏。
「但我愛你，媽媽。」他聲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彆扭地攥緊我的衣角。

-13-
江停年睡着後，我坐在客廳等江縕川。
他回來時，已經是後半夜。
江縕川看到我時，微不可見地一頓，「怎麼沒睡？」
我聳了聳肩，「等你。」
「等我做什麼？」他與我對視，勾了下脣。
「洛薰說你沒有籤離婚協議，我來督促你籤掉。」我微微一笑，「畢竟我外面養的小男孩急着問我要名分。」
江縕川脣角的笑意僵住，眸色一瞬間沉下來：「你說什麼？」
「還要我重複一遍嗎？我說……」
他大步過來，掐住我的下頜，「我們還沒離婚，你怎麼敢……」
我皺眉，「可是你已經和我姐姐辦婚禮了，你有什麼立場來譴責我？」
「我和她沒關係！」江縕川低吼一聲。
對上我探究的視線，他驀地一停。
「那你們走在一起的照片、婚禮熱搜，是什麼？」我面無表情地開口。
江縕川：「……假的。」
我看着他。
他咬了咬後槽牙：
「走在一起的照片是她找記者拍的，我並不知情。就在那時候，我跟她說了真相。那婚禮照是洛薰求ṱů₃我拍的，拍完後她讓專業人員進行了 AI 換臉，換成了我弟。」
我微微斂起眉頭，「婚禮熱搜呢？」
江縕川冷笑，「做成的熱搜圖片。是我找人聯繫你的鄰居，讓那小姑娘給你看的。」
……怪不得江老夫人問都沒問這件事，原來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
我也冷笑：「你給了她錢？」
江縕川語氣淡漠：「跟她說家裏的妻子惹我生氣, 想讓她回來找我，僅此而已。」
他頓了頓, 「當然, 給了點錢。」
我扇了他一巴掌，不可置信：「神經病啊Ťũₕ, 我惹你生氣？」
「不是嗎？」他咬牙切齒, 「我都沒怪你騙我, 你先一溜煙地逃走了。」
我呵呵笑道：「只怕我抱着江停年到江宅去的時候，你們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撒謊！」
所有人都知道這孩子不是我生的, 是我姐生的。知道這孩子不是江縕川的，是他死去的弟弟的。
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想查，簡直輕而易舉。
江縕川不說話了。
我抹了把臉, 「爲什麼要娶我？」
他薄脣輕啓：「恰好那個時候我被逼婚, 恰好你出現了。」
江縕川在沙發上靠下, 「反正那孩子怎麼都得我養，找個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不更好？」
他側眸, 眉眼染上一絲漫不經心，「還是說，你想聽，我對你一見鍾情了？」
我擺擺手，「我沒有那麼自戀，離婚協議呢？你去簽了。」
江縕川神色佈滿陰霾, 「我和你姐沒任何關係！」
「那又如何？」我抱臂, 「我也想明白了，跟一個沒張嘴的老公完全沒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必要。」
害我擔驚受怕這麼久。
我是騙了他七年, 但江縕川又何嘗不是騙了我七年？
他聽完我的話, 定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 他拉住我的手腕，從嘴裏艱難又慢慢地憋出：「不離婚, 行麼？我……或許當初我真的對你一見鍾情了。」
我挑起眉頭, 意外地看着他。
我晃了晃手指, 「不行。」

-14-
我開始學着理財投資、創立工作室。
很耗費精力和金錢, 就在我思考要不要讓江縕川這個追求者出一份綿薄之力時。
兩百萬的轉賬到賬。
是洛薰轉的。
她給我發了消息：【當初答應你的一千萬，一分都不會差你。不過需要時間, 別催我。】
我吸了吸鼻子。
然後告訴江縕川：【不需要你了。】
我忙起來確實很忙。
江停年就會揹着書包來找我。
他是個很彆扭的小孩, 隨江縕川。
比如我一沒空管他。
他就會頗爲艱難地開口：「媽, 你能……陪……」
我看過去。
他不說話了。
我繼續忙工作。
他走過來，扯扯我的衣袖，「陪陪我，好嗎？我給你做了小蛋糕。」
嗯, 不過擅長烘焙這事，隨我。
江縕川也會來找我。
他一進來，語氣就不好：「你們工作室還招男的？」
「是啊。」我輕飄飄道。
「長得就小白臉模樣。」他語氣輕蔑。
「哦。」
他扯脣,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沒啊。」
良久。
江縕川：「……我喫醋了。」
「嗯。」我點頭。
他撩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我。
「行了。」我安撫, 「今晚陪你看電影。」
江縕川：「……行吧，勉爲其難地接受了。」
江停年撐着下巴，「我也要去。」
江縕川：「你不許去。」
江停年：「去。」
江縕川：「不許。」
「……」
我無奈地扶額。
這日子怎麼天天都不安生呢？
好吧。
感覺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