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悠館

給程墨做暖牀婢的第四年,我懷了他的孩子。
嬤嬤帶人把我按在地上,拿着擀麪杖捅我肚子。
「少爺和林家嫡女定親了,你這孩子不能生。」
直到我身下一攤血,程墨纔來。
他皺着眉責怪我:「你若聽話喫了墮胎藥,又怎會遭這些罪?」
「多喫些補藥吧,等身子好了再來伺候。」
我擠出一抹慘淡的笑:「謝過少爺。」
但是隔天,我贖回了賣身契。
帶着我的孩子離開了程家。

-1-
「姑娘,忍着些吧,不見血少爺是不會放過你的。」李嬤嬤眼裏含着淚,拿着擀麪杖說道。
我點點頭,安靜地躺在院子裏,抬頭望着天邊那朵厚重的白雲。
認識程墨那天,便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夏日。
程墨跟着程夫人去莊子上視察。
我赤腳在小溪裏撈魚,一轉頭便看到一個翩翩少年在盯着我看。
「你真厲害。」他真誠地誇讚道。
「長得也真好看。」他又誇道。
「願意跟我回府裏嗎?」他問道。
我搖搖頭,不願意。
我家只有我爹了。
可當晚,夫人盤賬時就發現我爹瞞了好幾年的收成。
我爹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實在沒辦法,老婆病了。」
我娘是去年走的,隨她一起沒了的還有家裏所有錢財。
夫人大度,沒有責罰我爹。
只是朝着躲在柱子後偷看的我招手:「過來。」
「你這女兒生得精緻,我兒很是喜歡,我帶她回府陪少爺玩,你的賬便一筆勾銷。」
我爹不願意。
但他也實在拿不出錢了。
我識相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夫人,我跟您去,我會幹農活,會做飯。」
程夫人又額外給了我爹二十兩銀子。
我成了少爺程墨的丫鬟。
那年我八歲。

-2-
程墨很喜歡我。
他院裏所有丫鬟都另外起了新名字,唯獨我保留着原名。
他說一喊「蘇蘇」,就會想起那天我撈魚的身影。
遠處是厚厚的雲朵,柳樹下我卷着褲腿站在溪流裏,專心致志。
「蘇蘇,陽光灑在你臉上鍍了一層金光,像是寺裏的神佛。」
程墨說我是他的女神「蘇蘇,沒有你,我都不知道這日子有什麼滋味。」
程墨會向我訴說他的心事。
他愛念書,可家裏逼着他習武。「母親說,我要成爲和父親一樣的大將軍,程家纔有臉面。」
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家中安排好的,喫什麼穿什麼學什麼。
唯獨我,是他人生規劃裏的意外。
他要我貼身伺候他的起居,我們整日從早到晚在一起。
睡前我若不在,他便嚷着不寬衣不睡覺。
程墨的奶孃李嬤嬤時常打趣我:「蘇蘇啊,等你再長大些,就是半個主子了。」
我下意識反問「爲何」
李嬤嬤笑道:「少爺不可能娶你呀,但他喜歡你,肯定會收你在房裏做個妾室的,便是姨娘也比如今做丫鬟好許多。」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心疼。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永遠做不了程墨的妻。
儘管我們好得如膠似漆,但身世是一道我跨不過去的鴻溝。
少爺不可能娶一個丫鬟做正妻。

-3-
我心裏堵得慌,求着程墨帶我回了趟莊子。
我想去看看我爹,我想回家。
可我到了家門口,卻發現院裏曬着小孩衣裳。
一個穿着布裙的女人叉着腰問我找誰,我爹的聲音也傳了出來:「別管問路的人了,幺娃哭了,你快來哄哄。這小子,只認他娘不認他爹。」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
我爹拿着那二十兩,娶了新媳婦,生了新孩子。
那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我去給娘上墳,墳頭的草已到我小腿高,許久沒人來看她了。
我拔乾淨了草,抹乾了淚。
笑着看向程墨「我們回府吧。」
程墨牽過我的手,皺眉看着手上細細密密的劃痕「蘇蘇,你還有我。」
「我帶你回家。」
我生下來娘身體就一直不好,後來我爹想要兒子,娘強撐着懷了一胎,卻在做農活時不慎摔倒,孩子沒了。
我娘身子就變得更差了,從此一直吊着藥。
她連自己都顧不過來,更無心照顧我,看到我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若是個男娃,就好了。」
她就不用那麼辛苦地再懷一胎。
可惜我不是,所以她還得生。
她說她做夢都想給老蘇家添個男丁。
最後她死在了庸醫的男胎偏方下。
而我爹,也只在我娘去世後,短暫地疼愛過我幾日。
他看着我,喜笑顏開:「還好你長得好。」
長得好,大了就能賣個好價錢,他沒說,但我明白。
所以在他賣我之前,我把自己賣進了程家。
我從未感受過被愛的滋味,從不知道被人關心時會忍不住想哭。
沒有得到過愛的孩子,只因一句「我帶你回家」,就淪陷了。
我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地跟在程墨身邊。
我想,沒有名分也好。
只要能和程墨在一起就好。

-4-
我再長大一些時,府裏的小廝們開始帶着調笑的表情看我。
程墨斥責過他們。
卻在某個燥熱的夏日夜晚,在看到我身着寢衣梳髮時,失了控。
事後他緊緊抱着我:「蘇蘇,你是我第一個女人,我永遠不會辜負你。」
「以後,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只要是你生的,都會是我最疼愛的孩子。」
我在他懷裏感受着他的溫度和心跳。
抬頭對上了他那雙情意正濃的眸子,突然亂了呼吸。
男孩女孩,都好。
以後等我們有了孩子,我會好好疼愛我的孩子。
如果是女孩,我會緊緊牽着她的手,告訴她「這是我們的家,你爹爹叫程墨,他很期待你的到來,他很喜歡你這個女兒。」
那晚以後,府裏上下都知道我成了程墨的暖牀婢。
李嬤嬤滿眼含笑「蘇蘇,少爺不會虧待你的,以後肯定會成爲姨娘。」
李嬤嬤很喜歡我,從我入府進了程墨院子後,她就愛與我說話。
她說我和她遠嫁的女兒很像。
於是她對我未來生活的暢想裏,加入了很多對女兒的期待。
她應該是程家上下,除過程墨外,最希望我幸福的人。
所以當她得知我有孕時,歡喜得不住拜菩薩「謝天謝地,四年了,我們蘇蘇終於有孩子了。」
有了孩子,我就能做姨娘了。
這是程夫人答應我的。
在我做程墨暖牀婢的第二年她召我過去問話「打小就是個美人坯子,如今出落得更漂亮了,也難怪墨兒一顆心都在你身上。」
「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既然入了我程家的門,那便是我程家的人,往後只要你安分守己,好好陪着少爺,自然有你的福氣在。」
「等你能爲少爺生個孩子,就抬你做姨娘。」
我沒敢肖想正妻。
我一個丫鬟,能做姨娘已經很好了。
莊子上許多姑娘最終的歸宿還是嫁給農戶,我比她們強多了。
我天天盼着程墨回來,他去陪皇子們圍獵了,臨走前他說回來給我烤鹿肉喫,讓我乖乖在家等他。
我就這樣算着日子,盼着他回家。
可沒想到,他回來時,身邊還帶了個女子。

-5-
「枕月,這是我屋裏的大丫鬟蘇蘇。」程墨給身後的女子介紹道。
那女子穿着胡服,墨髮高高束起,英姿颯爽。
「蘇蘇,還不快問林姑娘好。」程墨低聲呵斥道。
我慌忙收起手裏的肚兜,問了好,藉口倒茶離開了。
程墨沒看到我手中的肚兜,也沒注意這幾日我臉上長了很多痘包。
他眼裏,只有林枕月。
是我從未見過的,飽含欣賞和愛慕的眼神。
他們在屋裏高談闊論,我在一旁安靜地低頭,努力忍着眼淚。
程墨變了。
短短幾日,他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說他只想唸書,不愛習武。
可如今他對林枕月說「姑娘彎弓盤馬的模樣,真乃當代婦好。」
「我家中雖世代武將,奈何我早年沉迷書本,武藝不精。不知林姑娘何時有空,能教程某一兩招?」
林枕月沒有推辭「公子飽讀詩書才華橫溢,聰明絕頂,若想認真習武,想來也是極有天賦的學生。」
於是二人約定了三日後再見。
送走林枕月後,程墨沉浸在喜悅中,許久他才喚我「蘇蘇。」
我忙迎上去。
「蘇蘇,你覺得林姑娘怎麼樣?」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說道「她是我見過最有見識最與衆不同的女子,和那些矯揉造作的貴女不一樣,她身上帶着風,從山谷原野吹來的風,肆意卻滿是生的氣息。」
「你覺得她怎麼樣?」他又問道。
我低聲答「很好,名字很好聽。」
枕月,肯定是個備受寵愛的女孩子。
家裏人才會覺得她能以月爲枕,以滿天星辰做被子。
不像我,我爹懶得取名字。
姓蘇,名蘇。
程墨也很喜歡林枕月的名字:「蘇蘇,不愧是最懂我的人。」
「我見她第一眼,就被名字吸引了。」
程墨滔滔不絕地講着這幾日他和林枕月一見鍾情的故事。
我始終沒能尋到空告訴他我懷孕了。
我們有孩子了。
直到他累得睡着,我爲他寬衣解帶,蓋好被子後,我看着這張熟悉的臉,每一根睫毛我都曾認真地數過。
但不知爲何,此刻我看着他,只覺得我們之間相隔甚遠。
明明他喘息間呼出的熱浪還撲在我臉上。
我心裏卻猶如冬日。
我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來了。
我要失去程墨了。

-6-
或許我從未擁有過程墨。
我於他而言,和這院子裏的丫鬟們沒什麼區別。
不過生得更好看些。
但是生得好看,也是丫鬟,也是簽了賣身契的奴。
從他認識我時,他就是府上的少爺,而我是莊子裏欠債農戶的女兒。
我們之間那道身份的鴻溝,難以逾越。
我一直都知道,但還是做着一些不切實際的夢。
因爲程墨於我而言,是穿破積雲的一束光。
我總妄想着那道光會一直照亮我,只照亮我一個人。
眼淚掉下的瞬間,我伸手接住了。
夢結束了,我該醒了。
程墨是少爺,是註定要娶高門貴女的,他不可能只屬於我。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但我還是疼得厲害,還是因爲她眼裏不再有我而失魂落魄。
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你應該安分守己做好他的暖牀婢,等着將來主母入府抬你做姨娘。
我就這麼唸叨着,不知過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7-
我是趴在程墨牀邊睡着的。
醒來時,他正在輕撫我的髮絲「蘇蘇,怎麼沒睡牀上?」
「我們之間還能這樣溫存的日子不多了。」他言語裏帶着幾分惋惜。
我揉了揉僵硬的胳膊,起身去給程墨打水。
懷裏的肚兜便是在這時掉落的。
程墨撿起肚兜,疑惑地看向我。
「我有孕了。」我小心說道。
昨日我還是歡喜的,但今日我莫名地有些緊張。
程墨並不如我期待的那般喜悅。
他沉下了臉:「蘇蘇,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昨日你也見到了,枕月對我很滿意,她出生的林家,是林皇后的林家。」
「林家規矩嚴,若讓他們知道我成親前就有了沒名分的孩子,不好。」
我怔怔看着他,大腦一片空白。
他這是,在怪我?
「少爺的意思是,讓我走?」我問道,帶着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惱怒。
程墨忙起身拉着我的手:「沒有,我怎麼可能捨得你走呢?」」
「我只是想,孩子咱們先不要。」
「蘇蘇,你還年輕,孩子以後還會再有的。」
「我和枕月的婚事若是順利,於我的仕途大有助益。我的前途一片明朗,那時咱們再生孩子,豈不是對孩子更好?」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滿是酸澀。
許久,我才執拗地撇過頭去:「我想生下來。」
程墨嘆氣道:「蘇蘇,你聽話好不好?現在生孩子沒名沒分,對你也不好。」
我再也忍不住,驀地站起身來,甩開了他的手。
「既然知道我沒名沒分,爲何不給我名分?就這樣白白睡了我四年。」
「既然明知在你婚前我不該有孩子,爲何從不設法避孕?」
「既然說是爲我好,又怎麼忍心傷害我,你知不知道我孃的身子垮了就是因爲小產。」
我連聲地質問,讓程墨一時招架不住。
最後,他惱羞成怒:「蘇蘇,你別忘了自己身份。」
「你只是個我帶回來的丫鬟,這府裏的丫鬟我想睡誰就睡誰,由不得你們拒絕。」
這句話猶如一桶涼水,在夏日將我徹底澆透。
我對程墨徹底失望,再不想多說。

-8-
我被關在屋裏不知道多久,李嬤嬤打開了房門。
看到我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李嬤嬤嘴一撇,眼淚就要掉下來。
「蘇蘇,認命吧,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我搖搖頭:「嬤嬤,我的命好像從未由得了我,但今日我想搏一搏這命數。」
「我想離開程府,離開程墨。」
「嬤嬤,你幫幫我好不好?」
我在李嬤嬤懷裏,哭得肝腸寸斷。
我想起了我娘,雖然她從未這樣抱過我,更沒有疼過我。
但我就是很想她。
以前程墨唸書時跟我說過,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想擁有。
哪怕在夢裏,哪怕在幻想中。
哪怕很短暫。
我很想我娘,很想從前那個還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只能往前走。
三日後,李嬤嬤拿着擀麪杖命人把我拖到了院子裏,又將我手足按住:「少爺說你不肯喫藥,那就由老身親自來了解這孽種。」
擀麪杖一下下捅在我肚子上。
我閉上眼依然擋不住絕望的淚。
其實不疼的,我和李嬤嬤串通好了,演這出小產的戲給程墨看。
我要保住我的孩子,只能出此下策。
李嬤嬤事先準備好了血包,我裙襬下緩緩滲出的並非我的血。
而捅在我肚子上的擀麪杖,並沒有什麼力道。
真正疼的地方,是我心裏頭。
我知道,程墨就在裏間聽着,他沒有出來阻止。
他鐵了心要殺死我們的孩子。
我哭着,悲痛地喊着,爲這幾年的時光,爲我們之間早已變質的情愛。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悲傷過度時,也會出汗,會虛脫。
汗水打溼了我的髮絲,我渾身無力地倒在血泊中,嗓子發啞,再說不出一句話時,程墨來了。
他急匆匆跑到我身邊抱起我:「蘇蘇,蘇蘇,你還好嗎?」
「你若乖乖聽話,又何苦受這罪?」
李嬤嬤提醒他:「少爺,您身上都是血,晚飯時林姑娘還來呢。」
程墨放下了我,站起身皺着眉居高臨下看着我:「蘇蘇,多喫些補藥吧。」
「這些日子先養身體,等你養好了再來伺候吧。」
說完他略帶嫌棄地看了眼自己沾滿血的手,轉身走了。
李嬤嬤長舒一口氣,命人把我抬了回去。
晚上我喝了半鍋雞湯,看着李嬤嬤拿回來的身契,齜着牙笑「多謝嬤嬤。」
我這幾年攢了不少銀子,託李嬤嬤去找夫人贖回了我的賣身契。
如今正是程墨和林家攀親時,我的存在本就有些燙手,既然我自己肯走,夫人自然痛快地還了我身契。

-9-
隔天,天將將亮時,我便收拾好了僅有的細軟首飾,離開了程家。
我已決意要去南方,聽說那兒女子們出路更多些。
臨走前,我去給娘上了墳,又去佛寺給她供奉了一盞小燈「娘,以後我就不回來了。」
留在寺裏喫了碗齋飯後,我才下山去了碼頭邊。
船剛離岸,我就聽到岸邊吵吵嚷嚷。
「程家女眷走失,提供消息者重賞。」
掀起竹簾,我看到了程墨滿臉焦急地站在碼頭。
「自古以來這男子的深情最便宜,如今急着找人,誰知道背地裏傷了多少次心,纔會逼得一個女人在這世道離家而去。」我對面坐着的女子看着程墨撇嘴說道。
「妹妹,不是來找你的吧?」她突然看向我問道。
我慌亂了一瞬,隨即立刻搖頭:「不認識。」
她沒再多問,起身放下竹簾坐在我身旁:「這日子啊就像流水,只有往前走的,沒有倒流回去的。」
「上了船,就把過去拋了吧。」
我凝視着她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半晌才說出一句:「多謝。」
我還是相信人與人之間最質樸單純的善意。
她看出了我的侷促,沒有選擇漠視,而是安慰了我。
我很容易被這種簡單的關心所俘獲。
離開程府時,李嬤嬤勸我「不要再輕信旁人。」
可我始終認爲,信任沒錯,錯的是辜負了信任的人。
「我叫蘇蘇,怎麼稱呼姑娘呢?」我主動問道。
「桃夭。」她笑道。
桃夭要去揚州「那兒的夫人們Ṱũ̂¹都愛美,每逢重要日子都會請梳妝師進府,我想做梳妝師,一則體面不費力氣,二則說不準哪日便搭上了貴人。」
「蘇蘇,你去哪兒呢?」桃夭問道。
我搖搖頭「還沒想好。」
我只想先離開程府,剩下的,到了再看。
「那你和我一同去揚州吧,我梳妝技藝精湛,你生得貌美,我可以先爲你梳妝,讓那些婦人們瞧瞧我的手藝。賺了銀子咱倆分,如何?」桃夭熱情邀請道。
我心動了:「好啊,那我可以跟着你學梳妝嗎?」
「自然可以。」
說罷,桃夭便從隨身包袱裏拿出些瓶瓶罐罐:「我現在就給你梳妝。」
半個時辰後,我看着銅鏡裏的自己,緩緩伸手撫摸着白嫩的臉頰,因爲有孕而生出的痘印都被粉遮蓋住了。
原來,我竟有這麼漂亮嗎?
桃夭看着我的模樣大笑道:「我沒騙你吧?我可厲害了。」
桃夭的師父是京城裏最有名的梳妝師:「她一直說男子無用,卻在年近四十時愛上了一位死了夫人的老爺,爲了那老頭子,她不梳妝了,店也不開了,只想給老頭子生孩子。」
「我看啊,她一定被人下了迷藥。不然怎麼會愛上一個夫人剛死就娶新婦的寡情男人。」
桃夭說起師父,滿是憤恨。
「店鋪關了,我只能另謀出路。臨行前我去辭別師父,她憔悴了許多,卻硬要說如今是好日子。我們爭吵了幾句,我也想明白了,每個人的命數都在自己手上,我不該強求別人。」
桃夭沒什麼心眼。
她不像我在程府認識的那些女子,大多爲了生存一句話能當三句聽。
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那蘇蘇你呢?」她話鋒一轉,問起我。
我頓了頓,還是決定說出來。
船已經走了許久,程墨吵嚷的聲音也早就沒了。
「方纔碼頭那些人,在找我。」
「但我不是什麼女眷,我只是程家的一個丫鬟,伺候少爺起居,有了少爺的孩子。可少爺快要定親了,他讓我把孩子打掉。」
「我不願意,這才離開了程家。但我不是逃出來的,我用所有積蓄換回了自己的賣身契。」
說完,我偷偷瞧着桃夭的反應。
我很怕她會因爲我暖牀婢的身份而瞧不起我。
誰知桃夭眼裏泛起淚光,她緊緊抱着我:「沒關係蘇蘇,出來了就好。」
「外頭的天地是自由的。」
桃夭沒再多說,但我們對視的剎那我便明瞭,她懂我的苦楚。
她去過那麼多富貴人家,各式各樣的女子都見過。
若說這世間,誰最能體會女子不易。
那隻能是女子自己。
桃夭大我兩歲,一路都在盡心照顧着我:「等到了揚州,咱們開間鋪子,你就安心生孩子,我和你一起把孩子養大。」
桃夭興奮地計劃着。
陽光從雲層裏鑽出,照得桃夭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我想起了程墨,他說以前初見時陽光灑在我身上,我像是他的神女。
但此刻,我只覺得桃夭是我的神女。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看得到我們充滿希望的未來。

-10-
我從未見過如桃夭一般的女子。
她渾身上下,從頭髮絲到鞋邊的泥,都像是她生命的寫照。
下了船她便風風火火地找了家客棧,對着掌櫃的好一頓威脅,叮囑一定要照顧好我。
而她自己則去了揚州夫人們常去的煙雨巷,那兒滿是裁縫鋪綢緞莊胭脂店。
桃夭要去盤一間鋪子。
但晚上她回來時,卻是垂頭喪氣的:「鋪面都太貴了。」
她坐在窗邊嘟囔着。
我笑着安撫她:「沒有鋪子,咱們就擺攤嘛。」
「一點點做起,總能有咱們自己的梳妝店的。」
桃夭撇着嘴:「可是,除了貴夫人們,誰會願意梳妝呢?」
我指了指自己:「我啊。」
「在船上你不是給我梳了髮髻化了妝容嗎?可我也不是貴夫人啊。」
「桃夭,普通女子也是愛美的。」
桃夭想了會兒,握着我的手笑道:「是啊,咱們自己就是普通女子。」
隔天,我們在煙雨巷後頭找了個小院子,裏頭兩間屋子並一間單獨砌出來的小廚房。
安置好了我們的小家,我便帶着桃夭去集市買擺攤所需。
若說手藝,桃夭自然勝於我。
可若論過日子,桃夭遠不及我。
但我們在一起,相輔相成。
第三天,我們的梳妝攤支起來了。
我坐在棚下讓桃夭爲我盤發,路過偶爾有好奇的姑娘會問兩句,桃夭便大方介紹:「我妹妹如今有了身孕,但那又如何呢?只要她是女人,只要她愛美,我就每天都爲她梳妝。」
有了我這塊招牌,很快便有人圍了過來。
眼看着桃夭一點點讓我變得越來越精緻,圍觀人羣忍不住發出讚歎。
而我們也順利地迎來了第一位顧客。
是一位臉上有小雀斑的姑娘青兒:「我明日要送鄰家哥哥趕考,我,我想讓他記住我最漂亮的樣子。」
桃夭嘴一撇,我便知道她又想說:「你去送他,可他若負了你呢?」
接連知道我和她師父的事,讓她對這些男子帶了幾分敵意。
於是趕在桃夭開口前我笑道:「那姑娘是想過來化,還是咱們去你家裏?」
青兒忙擺手「不行,不能去家裏,我爹孃還不知道…」
「那就來咱們攤上化,若姑娘不想被人瞧見,也可以來我們家。」
第二天,青兒如約來了我們小院子。
我和桃夭昨晚一合計,搬到了一間房住,剩下另一間闢出來接待顧客。
桃夭不但按照青兒要求,遮蓋了她臉頰上的雀斑,還放大了她最好看的那雙杏眼。
照鏡子時青兒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謝謝你們,他今日見到我一定不會忘了我。」
臨走前,青兒謝了又謝。
看着她歡喜的背影,桃夭感慨:「她那意中人看來是與她私訂終身的,我最瞧不上這種男人,你若喜歡便大大方方去提親。」
「私下裏和姑娘定了親事,回頭一朝高中,轉頭就另娶他人,只耽誤了姑娘一人,既沒有婚約能爲自己討個公道,又白白等了許多年。」
我心裏也七上八下,但未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

-11-
自青兒以後,幾乎每日都能接到一位顧客。
有人是要去和情郎約會。
有人終於攢夠了錢想定一身衣裳,專門來找我們化妝,讓自己以最美的姿態去試穿。
還有人因爲請了畫師作畫,特意來化妝,想把最美的樣子留下。
但無一例外,都是小姑娘。
那日我看見一個帶着孩子的婦人屢屢看向我,我主動迎了上去,她卻倉皇逃走。
一連幾日,她都會抱着孩子躲在樹後偷看。
卻從不上前與我們搭話。
直到有一日,她沒帶孩子,小心地左顧右盼後,快步走了過來「我,我也想梳妝。」她低聲說道。
桃夭挑眉笑道「今日沒帶你孩子?」
她臉上浮現一抹窘迫「我,有孩子不能化妝嗎?」
我這才明白,她爲何一直看着卻從不敢上前。
「當然能啊,有孩子你也依然是女人啊,當然能化妝,能變得更美。」說着我牽着她坐在椅子上。
可她卻不肯坐「這兒人多。」
於是我和桃夭收了攤,帶她回了家裏。
桃夭給她化妝時,她始終很緊張:「這真的是我嗎?」
「會不會被人嘲笑啊?」
「等會兒化完你們就幫我擦了吧,錢我會照付的,我只想看看自己。」
桃夭聽到這話,手中的眉粉抖了兩下。
我再次牽起她的手,放在我肚子上:「我有身孕了,馬上也要當娘了。」
「但是這不妨礙我今日穿紅衣裳,明日戴綠頭飾。」
「姐姐,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眉形是貴人們最喜歡的遠山黛呢?她們還要專門化,可你生來就有。」
婦人聞言,眼圈漸漸染紅:「我是柳芽娘,柳芽是我女兒,生她時柳樹剛剛發芽,我給她取名柳芽後,人人都叫我柳芽娘。」
「我還有個名字,叫碧雲,你們可以叫我碧雲嗎?」
我和桃夭相視一笑:「當然可以。」
「碧雲姐姐,來了這兒就當是自己家,不要拘束。」
「瞧你平日一直在帶孩子?家裏有地嗎?」我和碧雲聊起了家常。
碧雲嘆道:「沒有,我家那口子在碼頭做工,夠養活我們娘倆。」
「他對我挺好的,只是有時醉酒回來脾氣不大好,但老人們都說男人就這樣,脾氣大一點,不然怎麼能是男人呢?」
說着家常,桃夭的妝也化完了。
碧雲看着銅鏡中的自己,不像青兒那般歡喜。
反而落下淚來:「其實,沒成親之前,我便是這樣的。」
「說來你們或許不信,我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家裏原想送我去員外家做妾,員外見得我生得貌美也有心要我,只是他夫人眼裏容不下。都定了親事,又給退了。」
「我家自覺受辱,這才匆忙把我嫁到了揚州來,這幾年都不曾回過家。」
「今日與你們說了這些,我心裏舒坦多了。」
碧雲付過錢後,又對着銅鏡看了好幾遍才走。
我和桃夭也無心再出攤,便決定下午在家歇着。
桃夭張羅着要給我燉雞湯:「你肚子漸漸大了,還整日操心着拉客。」
可雞湯剛燉好,院外就有人哐哐砸門。
桃夭開了門,來人是個壯漢。
「那破攤子是你們的?」他問道。
「給老子退錢,老子一天辛辛苦苦賺錢,你們三兩句就騙得這娘兒們把錢給你們了。」
說着他扯出身後髮髻散亂的女子。
竟是碧雲。
衣衫凌亂,嘴角掛着血,眼角烏青,顯然是剛剛被打過。
碧雲瑟縮着不敢說話。
桃夭咬着牙就想上前理論,我忙拉住她:「好,我們退錢,你別打她了。」
「再打她我就報官了。」
男人卻毫不在意地笑道:「老子的女人,想打就打,官府也管不了。要怪,就怪她窩囊生不出兒子,生了個賠錢貨也就算了,還盡花老子的錢。」
接過錢,男人一把鬆開碧雲,揚長而去。
碧雲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擺擺倒在了地上。
我和桃夭把碧雲扶回了院裏,給她擦拭傷口。
碧雲低着頭哭:「對不住你們。」
「這銀子我一定會想辦法還給你們。」
桃夭恨恨道:「不用你還,就當餵狗了。」
「他經常打你嗎?」我輕聲問道。
碧雲扯出一抹慘淡的笑:「他平時不打我的,今日喝了酒才……」
我無奈嘆氣道:「姐姐,只會把氣出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是最無能的,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酒的男人是窩囊廢。」
碧雲掉着淚不說話。
她怎麼不知道呢,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雞湯的香味漸漸濃郁,桃夭盛了一碗端來給碧雲,碧雲卻搖着頭不肯喝:「你們對我太好了,我已經回報不了了。」
「妹妹謝謝你,還記得我叫碧雲。」
說罷,逃也似的離開了。
桃夭還想去追被我攔住了「她需要自己靜一靜。」
桃夭喝着雞湯,突然想起了青兒:「你還記得那個雀斑小姑娘嗎?」
「我看她啊,日後未必過得好,八成也和你一樣,等她那意中人遇到高貴嫡女就拋棄了她。」
說完才後知後覺,忙解釋道:「蘇蘇,我不是說你不好。」
我自然明白。
一兩句無心之言而已,況且也是事實。
如今誰真心待我好,我分辨得出。
我摸着肚子,似乎能感受到孩子在動。
「姐姐,你摸一摸。」我拉過桃夭的手放在我肚子上。
桃夭臉色變了又變:「他在踢我!」
我笑道:「你我之間萍水相逢,可你卻願意幫我,視我如親姊妹般,一兩句無心之言我又怎會計較?往後你也不必如此小心,親姐妹之間拌嘴都是常事。」
「如今,你是我腹中孩子除我以外,唯一ŧṻₒ的親人了。」
桃夭蹲下身來,耳朵貼在我小腹上,聽着胎動笑道:「你是他親孃,我是他親親的姨媽。」
「好。」
我看着桃夭,心裏只覺得慶幸。
還好我是幸運的,遇到了李嬤嬤,遇到了桃夭。
比起碧雲,我已經幸福太多了。

-12-
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碧雲。
好在碧雲男人鬧了那一場沒有給我們攤子帶來什麼影響。
我們的生意日漸紅火。
終於在秋末,接到了貴夫人的帖子。
帖子中點名要我和桃夭同去。
此時我已有孕六個多月,桃夭勸我別去:「若有閃失,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可夫人要求我們同去,這是我們的第一單,很重要,你放心我會顧好自己。」
桃夭拗不過我,叮囑着我千萬要注意。
卻不想剛出門就有馬車候着:「兩位娘子請上車。」
桃夭忍不住問:「是哪位夫人呀?」
馬伕笑道:「今年秋闈,解元是咱們揚州人,未來便是官老爺了。他如今要娶妻,今日便是接娘子們去給他的夫人上妝。」
可到了地方,卻不是我們期待中的高門大院。
一間小院子,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和解元成親的人家。
「蘇蘇姐。」一道歡喜的女聲自院裏傳出。
竟然是青兒。
我和桃夭這才反應過來,她去送考的意中人,便是今日的解元趙韋。
「那日你們爲我梳妝,我去送趙哥哥時他很是歡喜,說永遠不會忘了我的模樣。」
「如今他鄉試第一,成了解元,回來履行與我的承諾,娶我爲妻。」
「所以我想還是要請你們爲我梳妝,送我出嫁。」
這是我和桃夭未曾想過的結局。
我們都悲觀地以爲,趙韋會拋棄青兒。
桃夭不禁感慨:「這世上的男人,也不都是薄情寡義之人。」
青兒對今日出嫁的妝容很是滿意,熱情邀請我們送她出嫁一同去喫酒席。
聽說此次秋闈趙韋的文章得了京中一位貴人賞識,成了貴人門生,貴人還將自己在揚州的一套宅子給他住,便是今日成親的婚房。
趙府這套宅子不大,但勝在精緻。
我和桃夭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坐着,正在商議今日定要多喫些時,便聽到有人喊我「蘇蘇?」
我循聲望去,竟然是林枕月。

-13-
「你怎麼在揚州?」她問道。
我望向她身後,沒看到程墨的身影。
不知爲何,竟覺得鬆了口氣。
「我隨朋友來揚州做妝娘,今日新娘子的妝便是我們化的。」
「這位是我朋友,桃夭。」我大方介紹道。
林枕月宛然一笑「蘇蘇,真好。」
「當初我還以爲……」她話沒說完,便看到了我的肚子。
「你有孕了?」我笑着點頭。
林枕月臉色微變:「孩子是程墨的嗎?」她開門見山問道。
其實不難想。
我離開程家不過半年,孩子除了程墨的,還能是誰的呢。
「今日有空嗎?婚宴過後,我們聊聊。」
林枕月邀我在煙雨樓相見。
「蘇蘇,能告訴我爲什麼離開程家嗎?」
「那日見你,我看得出你對他有情,我想若不是有人逼你,你應該不會走吧?」
我沒有回答她。
反問道「你們還未成親?」
我以爲他們早在一起了。
林枕月苦笑道「父親不喜歡他,說他並非良人,眉眼間透露着算計。」
「他喜歡有真才實學的人,比如趙韋。」
「他無意間看到了趙韋鄉試的文章,大爲讚歎,說這人是可塑之才。」
「父親邀請趙韋進京,收他爲門生,甚至想給他介紹親事,但他拒絕了,說家中有人在等他。聞言父親更加器重他,讚歎他乃真君子,便收他爲義子了。所以今日我纔會來喝他喜酒。」
我想起今日參加婚宴的,只有親朋,那些想巴結趙韋的人都被拒之門外。
心裏不免暗自愧疚,不該以小人之心揣測他。
「我的孩子的確是程墨的。」我回答了林枕月的問題。
並把程墨爲了成親強迫我流掉孩子的事情告訴了她。
林枕月滿眼不可置信「他怎麼會這樣對你?」
「你走了以後,他失魂落魄了好一陣,李奶孃告訴我是因爲你和他從小一同長大,宛如兄妹般。他很是在意你。」
「他到處找你,甚至沒有參加今年秋闈。」
我冷笑道「未必就是爲了我,可能是怕考不上丟人吧。」
林枕月聞言沉思片刻道「似乎也對。」
「他說是喜歡讀書,但文不精,出身武將世家,卻武不通,還不如我。」
「如今看來,父親看人很準。」
「蘇蘇,謝謝你幫我最後下定了決心。」
林枕月對我的感謝,似乎是真心的。
也對,婚前看清一個男人總好過婚後受折磨。
「我有個請求,還請林姑娘回去後不要透露我的行蹤。」我倒不是怕程墨來找我。
如今我是自由身,他也不是我主子,命令不得我。
只是不想看到他,沒得髒了眼睛。
林枕月答應了我,臨走前給我留了一沓銀票:「蘇蘇,說到底也是因爲我你才背井離鄉,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留着以後給孩子買點什麼。」
我沒有客氣,收下了銀票。
桃夭還惦記着要開梳妝店呢,現在不是清高的時候。
林枕月最後又叮囑了我幾句:「我家在揚州產業不少,你以後若需要幫助儘管找我。」
我應了。
交個朋友沒什麼不好。

-14-
這次爲青兒做的新娘梳妝,他們夫妻都很喜歡,給了我們很多賞銀。
加上林枕月給的銀票,夠租一間位置不錯的店鋪。
桃夭興奮得睡不着,一會兒高興地抱着我喊,一會兒點了燈數銀票。
這一夜實在是漫長,長到桃夭睜着眼睛做了許多夢——
「蘇蘇,等開了店咱們就帶徒弟,以後名聲越來越響,咱們賺得越來越多。」
「等你孩子生下來,咱們就給她請先生教唸書,讓她學彈琴學丹青,咱倆沒體驗過的都讓她體驗。」
「咱們要把孩子養得像林枕月那樣,只有她挑別人的份兒,沒有別人選她的餘地。」
……
唸叨了許多後,桃夭突然低聲道:「蘇蘇,謝謝你。」
「謝謝你能在我身邊,你就是我的貴人。」桃夭的語氣很認真。
我挺着肚子艱難地翻了個身,牽起她的手:「我纔要感謝你,與我萍水相逢,卻願意帶我一起開始新生活。」
「好在,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
我們懷揣着對明日的期待,東方既白時才沉沉睡着。
這一覺睡得特別香。
醒來時桃夭正在燉骨湯:「以後咱們有錢了,天天給你喫肉。」
來揚州以後,桃夭的一塊心病就是我經常喫不上肉。
我們要攢錢,燉湯我只捨得買沾點肉的大骨頭,喫點肉末解解饞就行了。
但就是這肉末,桃夭也捨不得喫,把骨頭剔得乾乾淨淨,能攢出來一小碗肉都留給我。
她就在一旁看着我笑:「你多喫點肉,以後才能生出漂亮的女兒。」
桃夭和我都堅信我肚子裏懷的是女兒。
像我們一樣堅強勇敢的女兒。
我喫完了滿滿一碗肉,我知道只有我喫得高興,桃夭纔不會那麼愧疚。
她總覺得是她一心要攢錢租鋪子,我才那麼節省的。
「我出去看鋪面,你好好歇息,今日咱們不出攤了。」桃夭臨走前再次叮囑我。
我送她到門口,開門就看到程墨雙眼烏青地站在門口。
今日下着秋雨,滲着涼意。
程墨沒有打傘,渾身溼透,直勾勾看着我「蘇蘇,我來接你回家。」

-15-
程墨得知蘇蘇拿回賣身契走了後,心跳得厲害。
他沒想到蘇蘇這麼決絕,他不過是不要這個孩子而已,又不是以後不和她生了。
李嬤嬤告訴他「蘇蘇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
於是程墨立刻追去了城門口,拿着蘇蘇的畫像,卻得知她並沒有走城門。
又趕去碼頭,問來問去也沒人見過她。
於是程墨想,蘇蘇應當不會離開京城的。
她不過是和自己鬧脾氣而已,在程家喫香喝辣,有他的寵愛,日後能成爲他的嬌妾,日子可比外頭的女人過得好。
蘇蘇怎麼捨得離開他呢?他們相伴這麼多年,是愛人,更是親人。
於是程墨沒再去找蘇蘇,他一顆心撲在林枕月身上。
奈何林父瞧不上他。
非要他考出功名才肯答應他的提親。
林枕月雖然鼓勵着程墨,但程墨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林枕月總是很惆悵,她並不相信自己能考上功名。
這時,程墨會想起蘇蘇。
那個會託着臉滿眼泛光看着他的女人,會笑着說「少爺一定會考上功名的,少爺書念得這麼好。」
想起蘇蘇,程墨問了身邊小廝,還是沒有蘇蘇的消息。
蘇蘇已經走了三個多月了。
程墨煩躁時差人繼續找,可京中幾乎翻了個遍,都沒有蘇蘇的影子。
程墨開始慌了。
秋闈將至,他害怕考不上,害怕娶不到林枕月。
如果娶不到林枕月,那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既丟了蘇蘇,又沒了孩子,還沒攀上林家。
思前想後,程墨退縮了,他沒去參加秋闈,開始到處找蘇蘇。
他告訴林枕月:「蘇蘇伺候了我許多年,見不到她我沒辦法安心備考。」
「秋闈年年有,但蘇蘇如果找不到,就沒有明年了。」
林枕月只當他重情義。
可京城附近,也沒有蘇蘇的消息。
秋闈也過了,程墨只能厚着臉皮再去林家求林父,發着那些虛無縹緲的誓言說會對林枕月好。
林父沒多說,只是冷着臉讓他去讀一讀趙韋的文章「若論讀書,他一個只靠着祖父母養活堪堪喫得飽的飯的少年能念得比你好,若論人品,他能禁得住誘惑履行承諾回家娶青梅。」
於是程墨不得不去打探趙韋的消息。
丫鬟們哪兒懂做文章的事,只是討論着那日隨小姐去揚州,有個叫蘇蘇的妝娘手藝極好。
程墨猶如雷擊。
蘇蘇在揚州。
林枕月知道這事兒,卻從未向他提起。
程墨回家收拾好行李,立刻出發去了揚州,他要找到蘇蘇,他要帶蘇蘇回家。

-16-
「你不要靠近她。」桃夭擋在我身前,她立刻就明白此人是程墨。
程墨卻不看桃夭,低頭看向我的肚子。
我亦後退一步,緊緊捂着肚子。
「蘇蘇,是我們的孩子嗎?」程墨輕聲問道。
「是我的孩子,和你無關。我已經贖回了身契,不再是你們程家的丫鬟。」我冷冷地說道。
到揚州以後,每日都很忙。
忙着拉客,忙着找好攤位,忙着照顧肚子裏的孩子,整日不得閒。
但偶爾我也會想起來程墨。
起先想起的時候,心裏也會難受,畢竟那麼多年的陪伴。
後來漸漸地不難受了。
再後來,想不起來了。
直到今日見到他,我才發現原來十多年的感情,半年就能放下。
程墨眼裏滿是痛苦:「蘇蘇,我錯了。」
「你走了我才知道,我心裏的人是你,不管你出身如何,我都喜歡你,你才應該做我的正房夫人。」
「和我回去,我們成親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怎麼,林枕月你攀附不上,轉頭想起還有我這個便宜的滿心都是你的女人?」
「但是程墨,我心裏沒你了。」
程墨不相信,還想再說些什麼,桃夭已經拿來了掃帚:「你不在我就報官了。」
程墨無奈,只能走了:「蘇蘇,我的真心時間會證明。」
他租下了我們隔壁的院子。
桃夭得知後,立刻就要換房子。
但是我們房租還有半年,怎麼能爲了程墨就白白浪費錢呢?
他不值。
「不用理他,咱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如今看到他我心如止水。
只催着桃夭快去找店面。
冬日第一場雪落下時,我們的店鋪找到了。
在一家成衣店隔壁,掌櫃的姓宋,是個潑辣的女人。
我和她達成一致,如果給她介紹顧客,她給我提成。
反之她介紹,我也給提成。
開業這日,青兒帶了很多老顧客前來捧場。
雪天路滑,但大家都來了。
坐在店裏喫着果子喝着熱茶。
宋掌櫃也過來幫忙:「在你們來之前,我可是這煙雨巷最會梳頭的寡婦。」
她嗓門大音調高,幾句話就讓店裏熱鬧了起來。
「那時我哪兒想到要自己出來營生啊,只想家裏照顧好一雙兒女,男人賺的不多但也過得平穩,誰想到天不讓你好過,男人死在了馬匪刀下,官府連賠償都沒有,也不能總哭,只能自認倒黴。」
「婆家來鬧了一場想分錢,我提着刀砍傷了小叔子的右膀子,這才嚇退了他們,孃家呢生怕我們娘仨去投奔,躲着不見了。我變賣了房子帶着兩個孩子來了揚州。」
宋掌櫃講着她的過去。
箇中辛酸她沒多說。
但在場的女子,誰又能想不到呢?
「所以啊,看着她們姊妹倆,我就覺得親切,像是看到了我自己。咱能幫就幫一把。」
我聽着大家寒暄,越過人羣看到了雪中盯着我看的程墨。
「我去趕他。」桃夭說話就要去。
「別理他。」我依然不打算與他多說。
浪費口舌,不起任何作用。
他願意站着就站着,想扮深情就扮着,總歸是一場感動自己的獨角戲。
這個戲臺子,我是不會登場的。

-17-
所有人都梳好妝後,去了趙府花園。
那兒景緻很好,青兒準備了茶點邀大家圍爐賞雪。
我們請的畫師也在此時到了,爲衆人作畫,留下了每個人最美的樣子。
這幅畫宋掌櫃爲其取名「百美圖」。
「百美圖」裝裱好以後,掛在了店裏,很多人聽聞了這幅畫的故事都慕名而來。
於是我和桃夭商量,把後頭的院子也盤了下來,佈置了一間畫室,請了畫師來爲那些做好妝造後想留念的女子們作畫。
我和桃夭的生意日漸紅火,翻了年我和桃夭算了算賬,一個冬日我們攢下的錢夠再租十年的鋪子了。
「只是妝扮不夠,你馬上就要生了,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桃夭有些犯愁。
「再招幾個學徒吧,咱們的生意肯定會越做越大,肯定也不止在揚州。桃夭,你要學着做掌事的人。」
桃夭也是這麼想的。
「快過年了,歇一歇,等過完年你生完孩子,我伺候完你月子就去招學徒。」桃夭燉了一鍋肉,邀功似的端來給我。
「快嚐嚐,一定要讓你喫肉喫到膩。」
窗外在飄雪,我摸着肚子裏的孩子,看着一臉期待的桃夭。
突然意識到,我有家了。

-18-
程墨一直沒走,只是不再出現在我面前。
門口每天會有砍好的柴,新鮮的菜,桃夭氣得要扔,但又實在捨不得,「都是銀子啊,真會給人添堵。」
「那就拿回來吧,白給的爲何不要呢?」我看得很開。
程墨在贖罪,或者說是在道歉。
但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打動不了我。
從前我真的覺得,我就是個丫鬟,生來最富貴的命就是做個姨娘。
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我不是沒本事,我的命也沒那麼賤。
程墨不過比我運氣好,投胎到了富貴人家,生來什麼都有了。
我運氣差些,但我可以靠自己。
我和桃夭靠手藝,一樣過上了體面的好日子,一樣受人敬重。
現在我覺得,程墨配不上我。
所以當我再次看到程墨躲在樹後時,我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程墨立刻迎了上來「蘇蘇,你原諒我了?」
「咱們快回京吧,馬車隨時候着,家裏什麼都有,穩婆奶孃都在,我會請太醫來坐鎮,你只管生孩子就好,生Ṱŭ₇下來有人帶有人養,你不會受罪。」程墨一股腦地說着爲我好的話。
「程墨。」我平靜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生孩子不可能不遭罪,婦人孺子猶如鬼門關走了一遭,僥倖活下來的也有着千百種病,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女人失去的容顏和年華,也是她們不得已受的罪。」
程墨沒說話,他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這些日Ţù⁻子,我見過了太多如碧雲一般生了孩子就徹底被圈禁的女人。
她們惶恐謹慎,她們也愛美,卻不敢多說一句。
只能遠遠在店外望着,不敢走近,更不敢把胭脂塗抹在臉上,彷彿這樣就是犯了罪,大逆不道。
我不想成爲這樣的女人。
我不會做程墨養在後宅的金絲雀。
「我們隔壁的宋掌櫃,年輕時候爲了護住亡夫留下的房子,提着刀砍了小叔子,人人都罵她是潑婦,但也沒人敢惹她。她不高興了就罵,痛快了就去打壺酒喝得昏天黑地。」
「程墨,我很喜歡宋掌櫃。」
程墨依舊癡癡地看着我。
我安靜地等着他回應。
許久,他纔開口:「我可以不要京城的一切,留下來陪你。」
「你走了以後我才知道,沒有你我什麼都做不好。蘇蘇,我們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難道你忍心讓她像你當初一樣,小小年紀就去溪流捕魚養家嗎?」
我知道,和他再說不通了。
「我的孩子,不會和我當初一樣,因爲我不是我娘。」
我關了院門,心裏清楚和程墨再不會有後續了。
他依舊不懂,我爲什麼離開。
他永遠不會明白,程家只會囚禁我,那一紙賣身契將我釘死在了砧板上,任人宰割。
我不會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都說商賈低賤,可靠着自己雙手喫飯的人,靠着自己吆喝賺錢的人,爲了生活辛辛苦苦掙錢的人,在逆流中頑強向上的人,本來就該是最高貴的。

-19-
我生了個女兒,桃夭說很像我,抱着孩子哭了又哭。
可我瞧着根本看不出模樣。
青兒和趙韋來送了許多賀禮。
宋掌櫃忙得焦頭爛額,一會兒說桃夭不會抱孩子,一會兒唸叨青兒在屋裏太礙事,一會兒又急着問湯燉好了沒。
小小的兩間屋子人聲鼎沸。
我卻不覺得吵。
閉着眼休養時,聽到有人叩門,又聽到桃夭在罵「你就別再來了,這孩子與你無關,她姓蘇。」
「再不走別怪我啊。」
我坐起身來往外看去,就看到宋掌櫃拿了把鐵鍬「不見血這狗男人不會怕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牽扯得傷口有些疼。
青兒見狀扶我躺下「我家相公說了,他在京中的婚事沒成,林枕月早已看透了他,如今聽從家裏安排,和一個小將軍正相看呢。」
我笑道「還好林枕月沒像話本子裏那樣,爲了個男人與家族爲敵。」
又閒話了許久,外面終於不鬧了。
桃夭鼓着臉回來,氣得直罵「程家來人了,把程墨帶走了,但是臨走前他們說孩子是程家的,一定會來把孩子抱走的。」
我看着懷中的女兒,卻一點也不怕。
有我在,絕不會讓她喫一點苦頭。

-20-
程夫人親自來了,帶了許多補品,在院門口頗有誠意地站着「蘇蘇,就讓我見孩子一面吧,畢竟我也是祖母,看看孩子是應該的。」
「你放心,我們不會把孩子帶走的。」
桃夭急得問我怎麼辦。
我起身拿了把砍刀,正要出去時聽到門外一陣吵嚷。
宋掌櫃帶了我們的老顧客來。
一番撕扯後,程夫人簪子掉了,頭髮散了,衣裳也扯了,氣Ţųₔ急敗壞地指着衆人「你們簡直是一羣潑婦。」
我打開院門,提着刀「你若再敢來,下次我就卸下你一條膀子。」
程夫人終於認了慫。
「你是我程家心善買回的,不然你現在早就嫁給鄉間野漢子了,也罷,你這下賤胚子,給我兒提鞋都不配。我兒定能娶到好人家的姑娘,你這輩子都趕不上。」
我掄起砍刀扔了出去。
程夫人嚇得驚惶失措,頭也不回地跑了。
毫無貴夫人形象。
宋掌櫃大笑道:「蘇蘇,就是要這樣,誰敢欺負到咱頭上來,和他幹,只要你不怕,對方一定會怕。」
「沒人敢跟一個不要命的女人拼。」
我感激地看向宋掌櫃:「我明白。」
等我身子養好時,已經六月了,又一年夏日了。
桃夭教出了好幾個徒弟,如今店裏生意紅火得很。
就在我規劃着要買下整間鋪子時,有人來找我了。
是碧雲。
比我最後一次見她時傷得更重,滿臉瘀青。
「蘇蘇,你能幫我梳妝讓我變個模樣嗎?我過不下去了。」
「他喝醉了酒,竟然拿女兒去抵債,我去攔他,被他打成了這樣。我想好了,我要帶女兒離開。」
我和桃夭對視一眼,當然能。
不能也得練。

-21-
我們幫碧雲改了容顏,像是換了張臉。
宋掌櫃找了幾身綢緞新衣裳,青兒幫忙租了馬車。
ṭū₎「沒人能認出來你,況且你裝成富商家眷,乘着馬車,他再怎麼找也不會想到你在馬車上。」
碧雲聞言眼淚如雨墜子落下。
拉着孩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不會忘了你們。」
我扶起碧雲「大家相識一場便是緣分,快走吧,別耽誤時間了。」
我給林枕月寫了一封信,託她在京中幫忙安置碧雲。
桃夭略有些不放心「她會幫忙嗎?」
「會的。」
我相信林枕月。
一個月後,林枕月回信,她把碧雲接進了林府,讓她們母女在府中做些針線活,有林家庇護,沒人再能找到她們母女了。
我安下心來,看着懷中熟睡的女兒,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桃夭,咱們換個鋪子吧。」
桃夭不解「爲何?」
「換個大一點的鋪子,成衣、首飾、胭脂咱們一起賣,若是店裏選購再梳妝可以給折扣,再開闢一間畫室、一間茶室,讓大家進了我們店鋪,就能歇下心來。」
桃夭瞪大了眼「這,這能行嗎?我們能做起來嗎?」
「能。」
做生意也是要靠誠心的,我們誠意十足,一切爲顧客着想,我想沒有哪個女子會拒絕。
更重要的是,我想在鋪子裏留下一間密室。
「還有很多像碧雲一樣的婦人,我們可以爲她們改頭換面。」
桃夭聽到這兒,不再猶豫:「蘇蘇,我信你。」
「我們有能力,能幫更多的人。」
我找了宋掌櫃商議,把她的成衣店併入,我們Ţųⁱ一起合夥做生意。
宋掌櫃爽快地答應了。
於是八月份,我們的新店開業。
首飾是林枕月從京中送來的新款「這樣好的生意若不帶我,我在京中定會抓耳撓腮夜不能寐。」
胭脂鋪則有青兒負責,她如今和知府夫人走得很近,夫人很喜歡她,介紹了官府的貨源給她。
梳妝自然是桃夭了,她的技藝越來越嫺熟。
而我,負責畫室、茶室和全店的管理。
我們把那兩間房的小院子退了,在店鋪後租了個大院子,宋掌櫃搬來和我們同住。
人多熱鬧,日子也過得快。
轉眼三年過去,我們的店也成了揚州最受女眷們喜歡的鋪子,每日都客滿。
我和桃夭、宋掌櫃開始商量着要開分店,第一家店想開到京城去,那兒有林枕月在,行事更方便些。
我去信與林枕月商議,等了半個多月,她的回信來了,是碧雲送來的。
碧雲如今養得很好,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反倒比我剛認識她時年輕了。
「蘇蘇,這是還給你的銀子,當年你退回來的梳妝錢,還有後來你們爲我改妝買衣裳租馬車的錢。這幾年在林姑娘的幫助下,我的繡品賣得很好,攢下來的錢我都沒敢花,就惦記着來還給你。」
「我男人喝酒掉進河裏淹死了,我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了。」
我看着碧雲,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我從來沒想過,我和桃夭的小小舉動,能切實地幫助一個女人脫困,重獲新生。
「京中開分店的事,林姑娘已經去找鋪子了。」
碧雲沒再回去,她留在了揚州,負責接待我們密室的顧客,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她們,有時候出走未必是壞的選擇。

-22-
京中的分店開了。
名爲「採悠館」。
這是桃夭執意要用的名字「若沒有我們小採悠,你也不會離開程家踏上去揚州的船,咱們也不會相識,更不會有如今的生意。」
哦對,忘了說,我給女兒取名採悠,蘇採悠。
那年程墨在唸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雖不懂詩,但我聽到時想起來自己長大的莊子。
悠然自得,恬靜怡人。
後來見到林枕月後,我很喜歡她的名字。
那時我想起了那句詩,很好聽,決定以後我的孩子就叫「採悠」,我對她唯一的期望,只希望她心境開闊,別像她娘一樣覺得在府裏做個姨娘就是人生最大的出息。
「採悠,乾孃給你攢錢,攢好多好多錢,等咱們採悠長大了,身價低的咱不嫁,沒功名的咱不嫁,紈絝子弟咱不嫁。」桃夭抱着採悠環顧着新店。
林枕月則拉着我要去京中新開的糕點鋪「你就偶爾歇歇吧,如今誰不知道揚州採悠館,去了揚州一定要去體驗一番的。」
我和林枕月坐在二樓喫茶點,餘光瞥見樓下一個熟悉的身影。
程墨正扶着一個婦人上馬車。
他瘦得我險些沒認出來。
林枕月見狀,嘆道:「他娶了侍郎府的女兒,但又不與人家圓房,如今你見到的這婦人,是個外室。」
我再望去時,只覺得那婦人面容熟悉,許久纔想起來與我很像。
當真是,令人噁心。
「也不知他裝着這副深情給誰看,以爲自己瞞得好,京中誰不知道他養着外室,羞辱着妻子。不過好在侍郎馬上就要升任尚書了,我聽母親說等尚書官位穩定後,便要告御狀爲女兒撐腰了。」
馬車漸漸走遠。
我只覺得今日的雲特別厚,今日的糕點特別甜。
番外:
程墨帶着外室去了京中新開的採悠館。
他當然知道這是蘇蘇的產業。
如今提起她,無人不曉。
都稱讚她一個從程家出去的丫鬟,能有如今這番作爲,實在了不起。
就連自己的妻子陳氏都對她稱讚不已:「採悠館如今已有十多家分店,蘇蘇賺得盆滿鉢滿,實在厲害。」
程墨聽了忍不住地笑,他總會想起當年那個赤着腳在捉魚的小女孩, 如今竟能有如此成就, 成爲婦人們追捧的對象。
但他也明白,這一切與他無關。
他想遠離蘇蘇,卻還是抑制不住對她的思念, 於是帶着外室去了採悠館,盼着有人能告訴蘇蘇, 今日來了個與她很像的女子。
但是許久過去了,蘇蘇也沒有露面。
程墨依舊時常去, 陪着外室挑衣裳,買首飾,試胭脂, 再等着她梳妝, 最後陪她入畫。
每一幅畫程墨都細心收好,騙自己說那是蘇蘇。
直到那一日, 他在採悠館見到了一個和蘇蘇特別像的女孩兒,他知道這是他們的女兒。
他上前搭話:「你父親呢?」
女孩兒昂着臉:「死了。」
程墨再說不出一句話, 蘇蘇對孩子隱瞞了所有關於他的痕跡。
她對自己,徹底死心了。
這個道理, 程墨用了六年才明白。
「那你母親呢?」程墨又追問道。
女孩兒不耐煩:「和你有關嗎?」
程墨只覺得心臟疼得快裂開了。
女孩什麼時候走的, 程墨不知道。
自此以後, 他再沒去過採悠館。
程墨搬去了莊子上住, 在這裏一遍遍回憶着他們的過去,可是留在過去的只有他一人了。
至於蘇蘇,如今的蘇蘇,早已是女富商, 多的是想追求她的公子哥, 有人圖她的錢, 有人被她的精神打動,有人是真的欣賞她。
但無一例外, 全部被拒之門外。
桃夭說:「我們如今有女兒,有產業,要男人做甚?」
「蘇蘇, 你若想男人了, 我們挑幾個長相俊美的養在後院就是了。」
青兒隨着趙韋定居京中, 姐妹三人時常見面。
等到月底, 宋掌櫃和碧雲也會帶着孩子來,林枕月準備了一條三層畫舫, 要帶着所有姐妹們一起沿江而下, 觀景遊玩。
蘇蘇倚着窗看波光粼粼的江面,比她曾經捉魚的小溪寬廣多了。
再看向船艙內, 宋掌櫃正在做醉蝦,碧雲在煮茶, 青兒在對鏡梳妝, 林枕月則在爲孩子們明日的早課備課。
桃夭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姨母,此刻正領着孩子們做遊戲。
正午陽光正好,蘇蘇趴在窗邊睡着了。
這一切像是一場夢。
美得有些不真實ţų₄。
「蘇蘇,快起來喫醉蝦了, 宋姐的拿手絕活。」桃夭搖晃着喊醒了蘇蘇。
原來不是夢。
曾經期待的快活好日子,真的過上了。
「來了來了。」蘇蘇伸了個懶腰,笑着走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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