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而我的姑母是皇后。
她一直反對我嫁入皇家,但拗不過家族,於是天天攛掇我和離。
不對,用姑母的話說,叫離婚。
可我和她不一樣,她厭惡皇上。
但我愛着太子,很愛的那種。
哪怕我知道,太子娶我,不過就是爲了借用我家的勢力而已。
一
姑母說,這世間女子的不幸,大多是因爲男人。
小不幸的女子,天天糾結男人愛不愛自己。
大不幸的女子,天天糾結男人愛不愛自己的同時還要報復他們所愛的其他人,以致女人爲難女人,同性相殘,天下大亂。
試想一下,假若她們從來就不愛任何男人,那她們勢必團結一心,造就相當的女權局面。
「停――」我打斷姑母,「您這樣說就不對了。既男權極端,那扶持與之相對的女權,自然也是極端。愛出於平等,愛平等則關係平等,關係平等則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則天下平等……」
我還要與姑母繼續探討下去,門口侍女便匆匆來報,「娘娘,皇上來了。」
姑母霎時露出厭煩的神情,眼睫翻上去,露出大浮的眼白。
我搓搓鼻子,心想姑母這皇后當得比自己這太子妃還不痛快,真是倒黴。
我識相地撤出去。
二
皇宮宮牆甚高,四面密不透風地圍在一起。
我想姑母常年拘於此處,自是不開心的。可能也不是因爲男人。男人有時候不足以是全部的理由,但可以是正當的理由。
在這般封建社會,你大嚎一聲「我要絕對的自由」遠比大嚎一聲「我要絕對愛我的男人」來得叫人難以忍受得多。
我嘆息地注視了眼這宮牆柳。身後的芝拂瞧出了我的愁緒,她說,「太子妃,你若過得不開心我帶你逃了便是。」
我蹙蹙眉,正想提一嘴我是遲御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還不及我說出口,芝拂便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太子算什麼東西。」
我愕然,張嘴半晌,只好道,「我逃了,必將舉宮大亂。」
芝拂繼續死不休道,「你算什麼東西。」
我:「……」
三
芝拂是姑母在我出嫁時,爲我親挑的侍婢。
她說,「芝拂是你的死士,你嫁至太子府,若過得不開心,她可助你離去。」
於是,我嫁到太子府以後,芝拂遵例對我一日三問。
「太子妃,你今日過得開心嗎?」
「太子妃,太子他令你厭煩嗎?」
「太子妃,逃嗎?」
我想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侍婢會像芝拂這樣,做着刀口舔血的事,操着老媽子的心。
我長嘆一聲,將手搭在芝拂的肩上,「芝拂啊,我不開心,但也沒有那麼不開心,你可能不懂,人這一生求不得之事很多,若求不得,就要逃跑,就要毀滅,那人便得一直逃,一直毀滅。」
芝拂一針見血,「你就是戀愛腦。」
我拂袖離去。
四
芝拂說得對,我就是戀愛腦。我喜歡死了遲御。
但其實也不對,我並沒有表現得我多麼喜歡他,因爲遲御不喜歡我。我不會在明面上喜歡不喜歡我的人,這是我的尊嚴。
我將遲御排在我的尊嚴之後,說明我是有理智的。
理智的我一下馬車,婢女杳杳便從府中跑了出來。
「太子妃,不好了。」
我無奈地瞥她一眼,「怎麼又不好了?」
杳杳上氣不接下氣,「蘇柔她,她……」
我想她也不能翻了天了,「她怎麼了?」
「她有孕了!」
我步子一個趔趄,幸得芝拂在身後掌着,「太子妃。」她聲音沉沉,「逃嗎?」
五
我回到廂房,不出所料,遲御早早就等在了那。我步子放緩,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人可真是奇怪,盡喜歡與自己無緣之人糾纏。不過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與遲御沒有緣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可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
我走過去,注意到他的雲靴嶄新,便閒扯着,「鞋還蠻好看哈。」
遲御淡淡,「阿柔新做的。」
我霎時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遲御側目瞧着我,他神色溫溫,手中搖着枚十二骨折扇,扇面上繪着霧色山水,扇炳處墜着枚青玉環佩。玉佩通體瑩潤,泛着冷冷光澤,看着便價值不菲。
我本想問「從何處得了幅新扇子。」怕他又來一嘴「阿柔新買的」,堪堪止住了問。
遲御望及我的眼神,薄脣輕啓道,「四弟送的。」
我呵呵笑了聲,「四弟人還蠻好的嘞。」
遲御頓了頓,眼睫微微壓下,眉宇凝起,我知道這是他爲難的神情。
我也不說話,就在那捧腮發呆。沒發着一會兒,房中便有低低嗓音響起,「阿柔,她有身孕了。」
「哈?是嗎?」我扯過頭看他,想笑笑,又實在笑不出來,我想原來他親口告訴我,我還是難受的。心尖細細密密的,叫人喘不上氣的疼。
我想芝拂這會兒要在就好了,她問我,「太子妃,逃嗎?」我撒丫子就往外跑,「屁話,逃啊!」
遠離男人,遠離不幸。
但這畢竟是我的幻想,此刻芝拂不在這裏,她不知道遲御對我說出了這麼殘忍的話。遲御目色溫溫,一字一句,「秦音,我想給她一個名分。我的孩子,也需要名分。」
我嗓子眼彷彿被什麼堵上,澀得發不出聲音來。
「秦音。」遲御又叫我一聲。
半晌,我終於敗下陣來,卻是一聲別無他法的感慨,「他媽的啊。」
六
遲御和蘇柔辦婚禮的時候,我在廂房數着自己要來的房屋地契抹眼淚。芝拂看着我不說話,杳杳卻管不住嘴,「賤人!男人都是管不住下半身的大賤人!」
我皺皺眉,「杳杳,太激進了。」
芝拂點點頭,側目望着她,「這樣不好。」
杳杳恨恨的,後牙槽磨得呲呲響。
我心中傷感,只得把手中地契又數了一遍。
芝拂不解地看向我,「太子妃,你向太子要這些有什麼用?」
我搖搖頭,「你不懂。我們做女人的,不能什麼都不圖,圖不到人,那也得圖點錢。不圖人不圖錢的,那是做慈善。人活着都不好活,沒事別瞎做慈善。」
芝拂似懂非懂。
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侍衛。
我一眼便認出那是遲御的親衛。
「太子妃,出事了!」
七
誰家殺手這麼損,專挑新婚夜殺人。
我想遲御必定是氣死了。
誰知樽遼說,「殿下他,他中毒了!」
我一時啞然。
蘇柔跪在一側,一張小臉盈盈欲泣,頭上珠翠還未解,身子不住地顫抖,「殿下,殿下……」
我聽得煩不勝煩,衝芝拂招了招手,「弄走,哭得我煩死了。」
芝拂當即像拎小雞仔似的把蘇柔拎走。
我從上至下好好看了眼遲御。幸好,沒缺胳膊少腿。
雖然太醫說了此毒無解,不過我知道,在這世間沒什麼毒是我不可解的。
我從牀頭的紅木托盤裏拿出新烤好的匕首,旋即放於掌上,微一用力,殷紅的血便溢出,一滴滴落於底下的瓷碗中。
杳杳從殿外跑進來,被眼前這場景嚇得腳底一軟,癱在了地上。手中那木錦盒也跌落,裏頭的古參須露出一角。
我蹙了蹙眉,「送過來。」
杳杳撇着嘴角,「腿軟了,站不起來。」
我隨意扯過紗布將手包上,「那就爬過來。」
杳杳捻着裙角,當真一點一點爬過來,邊爬邊說,「作孽啊,就爲了一個男人……」
我:「……」
八
芝拂過來時,我已和血佐以古參入藥。
她臉色一沉,過來拿過木錦盒,旋即掰開遲御的嘴就要掏東西。
「幹什麼呢你?」我趕緊將她拉住,這娘們勁太大了,遲御的嘴角霎時一片紅。
「你太粗暴了芝拂,我討厭你。」
芝拂指着遲御厲聲道,「你竟將古參送了他入藥,這可是你吊命的玩意兒。」
我拉住芝拂,露出一抹討好的笑,「這不是還有一根嘛。」
芝拂胸口起伏,看出來是真的很氣,「他不過一個負心人,你何必如此。死了正好不是,我便帶你逃了。」
世事怎會這般容易的,我扭過頭看向遲御,「你不懂。」
芝拂默然。我嘆口氣,「芝拂,遲御他,纔是我此生的頑疾。」
頑疾難愈。
莫可奈何。
九
人被捆到跟前,我看着劉十,想象不出怎到了今日他才下手。
劉十冷笑一聲,「既要下手,自是要萬無一失了。」
「萬無一失?」我眉尾輕挑,旋即笑了一聲,「你在東宮的日子也不短了,如此耐心籌謀,是在爲三皇子做事?」
劉十眉峯微有些收緊,我身子向後靠在椅上,語氣懶懶散散,「皇上立儲第二年,蕭既蕭尚書一家犯事下獄,當時皇上還在琢磨,到底是處置一人呢,還是處置闔族呢?隨後是三皇子進言,叫皇上斬草得除根,莫日後借了東風勢欣欣再起纔好。」
我撫額作沉思狀,「我記得,那蕭尚書以前,是替三皇子做事的吧?」
劉十瞳仁微縮,我認真看了他兩眼,「你方纔如此無懼,顯然也不是個怕死的,是有家人在他手裏?你覺得,你替他做成事了,家人便能活?」
劉十終於繃不住了,八尺的漢子厲聲一嚎,頭便磕在了地上,「求太子妃救救我的家人!」
我嘆嘆氣瞧着他,「你害了我夫君,我救你做什麼?」
劉十再磕,「我手上有三殿下致命的把柄。」
我點點頭,「那倒是能考慮考慮。」
十
遲御睜眼時,我正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他的扇子。
那扇面好是好,就是差了兩句題詞。
遲御嗓音喑啞,帶着些初醒的猶疑,「秦音?」
我轉過頭,扇子跌落在地上。
遲御抿了抿脣,俊逸的面容上還掛着蒼白,我伸手正欲摸摸他,遲御又道,「阿柔呢?」
我又將手收回摸到了自己臉上。
遲御莫名地看着我,「你摸自己做什麼?」
我正想回一句「你他媽的」,遲御又道,「怎麼受傷了?」
我想這男人真是有病,我都不知道喜歡他什麼。
我將手放下去,「撞樹上了。」
「哦。」遲御點點頭,「下回小心些。」
我:「……」
十一
遲御恢復得很快,不出三日便能下地走動。
我將劉十綁來他跟前。劉十是個識時務的,不等遲御詢問,便什麼都交代了。
遲御看着我,此時正值六月,我被他看得渾身燥熱,只好以手扇風,還不忘抱怨道,「什麼鬼天氣。」
話音剛落,一股涼風便至身旁送來。扭過頭,遲御正神色淡淡,好整以暇地盯着我。他將扇子對着我,邊替我扇風邊道,「太子妃有這樣好的手腕,從前本殿怎麼不知道?」
我想從前你眼裏都沒有我,我施什麼手腕你怎會知道。但話不是這樣說,人也不是這樣做的。我只好訕笑着接過遲御手中的扇子,自食其力扇起來,「我能有什麼手腕,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柔弱弱女子罷了。」
遲御:「……」
十二
遲御醒來,最高興的要數蘇柔,最不高興的要數芝拂了。
我想世界上若是有最想太子死排行榜,連三皇子都要排在芝拂之後去。
我寬慰着她,「芝拂,你別這麼喪氣,遲御現在不死,以後也是會死的。」
芝拂說,「可我就想他現在死。」
我表情很是爲難,有芝拂這樣不畏強權的婢女,固然是好。可生存境地也因此變得極爲危險,可以想象,若某一天她這些大逆不道的發言被牆角某雙耳朵聽了去,那勢必整個太子妃苑的人都要遭殃。
但對此芝拂卻有不同意見。她說,「我武功之高,斷不會注意不到牆角的耳朵。若我注意不到,那有着牆角那般耳朵的人,想取太子妃苑的人的性命也是分分鐘的事。」
我一時啞然。
十三
亥時三刻,我已準備熄燈就寢了。可廂房門卻在這時有了響動。我想大抵是芝拂,便朗聲道,「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有什麼事不能不說。」
門口一時安靜無聲。
我扭過頭,卻見一個絕無可能想到的身影站在那處。
遲御一襲玄衣,長身玉立停在門檻那處。我眨了兩下眼睛,「你……」想了想覺得自己有沒有可能是看錯了,伸手將眼睛揉了揉,再睜開,遲御還是在那處。便又閉上,繼續揉。
揉着揉着,手腕處便附上來兩隻手,遲御就站在我跟前,兩手還禁錮着我,面上卻無奈,「看見我便揉眼睛是叫什麼反應?」
「嘶……」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真的是遲御。
遲御看了我兩眼,旋即將我左手手心攤開,那捆白色紗布綁得亂七八糟,結頭處更是鼓出了一個小包。遲御眉心有些無奈,「過來。」
他自自然走到牀邊,我眨巴了下眼睛,想了想,還是跟上去。
遲御從懷中掏出一枚瓷瓶,「這是西域進貢的聖藥,對外傷有奇效。」
我努了努鼻子,「可是聖藥,擦這麼個小傷是不是太浪費了?」
遲御抬眸瞥了我一眼,「你是東宮的太子妃,什麼藥用在你身上,都不叫浪費。」
我愣了愣,心想這話何以這般旖旎,叫人浮想聯翩。
遲御小心替我拆下紗布,一道醒目的刀痕便嵌於那處,微微的皮肉外翻,其實不重,只是看着嚇人。可遲御卻蹙了眉。
我想他今日真是鬼上了身了。
房中一時死一般的靜。遲御仔仔細細地替我抹藥,包紮,繫結。
良久,我的手被他小心放下,「阿音。」
他叫我。
我眼睛微微睜大,這稱呼,只有在皇上姑母面前做戲的時候,他纔會喚。
我一時覺得有熱淚要滾落。當然,這只是誇張的修辭手法。
「你爲什麼要救我?」
遲御會知道,我並不驚訝。
只要他知道的不完全便好。
我收回手,「你是太子,我是太子妃,你若死了,我討不着什麼好。」
遲御看着我,我想我的回答應該沒什麼問題。半晌,遲御喉間落出一聲笑,「阿音,你真是個爽朗的女子。」
這一夜,遲御與我和衣而眠。
十四
姑母將我召進宮中時,我想定是古參的事被芝拂上秉了。
姑母平日便教誨我,不要心疼男人,心疼男人倒黴三輩子。
這下可好,我爲了遲御,硬生生給自己折了一半的壽。我想姑母定是氣急了。
一見着面,我便撲通一聲跪下來,姑母嚇得往後一彈,「你有病啊?」
嗯?
我抬起頭來,見姑母一副受驚的樣子。難道芝拂沒有將我的事報上去?念及此,急忙屁顛屁顛爬起來,邊爬邊嘿嘿道,「給您儘儘孝。」
姑母翻了個白眼,壓驚似的喝了口茶。
我以爲姑母又是要跟我聊聊女性意識覺醒與女權運動,不料姑母卻話鋒一轉,談到了皇上。
「涼國最近不安生,屢屢進犯我國邊境,皇上有意御駕親征,想來,太子也是可能同去的。」
我眼皮微掀,瞅了瞅姑母的神色。
姑母笑了笑,「看我做什麼?」
我搖搖頭,「就是想從姑母臉上看出點什麼,但總也看不出。」
姑母眼波微蕩,竟露出神往的神色,「皇帝御駕親征,可是舉國之幸。」
我想這不像是姑母會說出的話,可緊接着她便說出了句像她會說的話,「若死在戰場上,便是我之幸了。」
我心中震動,實在想不到姑母竟然討厭皇上到了這種地步。
更想不到的是,她如此恨他,卻還是非嫁不可。
皇權也權威到了這種地步。
十五
回去的路上,我想着姑母的話,依姑母的意思是,皇帝可能會死,那遲御也可能會死。我倆即將夫死,要爲後事做點打算,能卷點銀子卷點銀子,能撈點地契撈點地契。
芝拂和杳杳在苑中扯着東宮之長短,見我回來,霎時很期待,「今日皇后娘娘又同你講什麼了?」
她倆算姑母的死忠粉,一向很青睞姑母的女權主義。
「啊呀。」我癱在榻上,一時間很是惆悵,「姑母說,皇帝和太子即將御駕親征,我們倆很大幾率要喪夫了。」
「喪夫好啊!」杳杳一拍手掌,「喪了夫,生活再無煩擾之事。」
芝拂表示贊同。
我不想和她們聊,便將她們通通趕了出去。
其實,我和姑母不同。
我不想遲御死。雖我得不到他,可還是想他好好活着。
說白了,遲御從沒有對不起我什麼。
感情裏的事,喜歡不喜歡都是個人意志,談不上虧欠。
十六
晚間時,我提上一壺酒,想過去同遲御好好聊個閒天。
不料剛至他書房門口,裏面便傳來調笑之聲。
「阿御,他現在都還沒成型呢,哪能有什麼動靜。」
「我就聽聽。」遲御嗓音溫柔。
我步子生生僵在了那。轉身欲離開,一個身影卻迎了上來,「太子妃?」
是樽遼。
我看着樽遼,實在是想好好慰問他全家。
書房霎時安靜下來,如此再裝沒來過也沒有意義了。我嘆了口氣,旋身進了屋,「晚上好啊朋友們。」
遲御看着我,我也不知他這是副什麼神情。
但蘇柔的神情就很好參透了,尷尬,畏懼,帶着些危機感和敵意的不高興。
以我們四人圍成的修羅場就這麼建成了。我衝樽遼抬起手,「你先說。」
樽遼愣了愣,看了眼遲御,似乎是在請示他要不要說。遲御眉宇微微一抬,「說吧。」
樽遼拱手,「是劉十。他已簽字畫押,指證了三皇子。只是……」
「只是什麼?」遲御淡淡地。
樽遼沉吟了一會兒,從他那沉吟的功夫裏我注意到蘇柔的手指正不動聲色勾住遲御的衣角,而遲御感應到,極默契地將手覆了上去。
我想這地方真是沒法待了。
正準備先一步告辭,樽遼已沉沉開口,「三皇子與涼國,似乎多有牽扯。」
我眉心蹙起。轉頭望向樽遼。
內鬥,與通敵,可是兩種性質。
顯然遲御也被這個消息震驚了。他扶住蘇柔,溫聲道,「阿柔,你先回去。」
蘇柔不是個蠢笨之人,自是知道自己此刻也不適合在這。可她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我想想,這通敵賣國的事我也給不出個什麼好建議,便欠身道,「那我也走了哈。」
順便將酒壺遞到桌上,「想不出主意也別硬想,喝喝酒解解悶什麼的。」
遲御:「……」
十七
走出書房,我正欲回我的太子妃苑。身後卻傳來聲音,「姐姐。」
我扭過頭,還沒等我表示出好奇,蘇柔便三步並兩步迎上來。
「自我有孕,便一直很少出院子。至今都來不及去謝過姐姐,成全我與殿下。」
我想了想,這和我成不成全也沒啥關係,他倆也不需要我成全。便抬手,「小事小事,走了哈。」
「姐姐。」蘇柔又拉住我。
我扭過頭,不能不說是有點煩了,但爲了顧及孕婦情緒,還是沒有發作。蘇柔表情哀憐,「我與殿下,都不願傷害姐姐,可感情一事,實非自己可以控制。還願,姐姐不要怪我,也不要怪殿下。」
我點點頭,「不怪不怪,走了哈。」
「姐姐。」蘇柔不依不饒。我想這真是見了鬼了,深吸了口氣,望向蘇柔,「你是怕我害你還是怕我害你的孩子?」
蘇柔沒想到我這麼直白,一時間臉上變幻無窮。
我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遲御喜歡你,不是你的錯,我要害也是去害他。你實在不用想很多,況且我東京西京甚多鋪面要打理,城郊還有幾塊剛開荒的地,每天都很忙,也沒時間害你。」
蘇柔愣了愣,不等她有所反應,我便再拍了拍她的肩,「走了哈,你好好生孩子。」
就這樣,我在蘇柔的目送下離開了太子苑。
芝拂和杳杳見我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都有些幸災樂禍。
「被趕回來了吧?」
「討好男人就是這個下場。」
我:「……」
十八
姑母沒有猜錯,遲御確實也要一同上戰場。涼國這仗,將舉國皆知。這樣有陣仗的仗,自開國以來也沒幾次。
我與蘇柔皆去陣前送了送。其實我是覺得沒什麼好送的,但我不送蘇柔也不好意思送。她非求着我送送,搞得我也不好不送。
蘇柔掉了好些眼淚,拉着遲御的手溫溫絮絮,好不容易絮完了,遲御看向我,我眨巴了下眼睛,遲御眉尾上揚,語聲頗有些調侃,「太子妃,可有什麼要說?」
「額,我……」真有些騎虎難下,我沉吟良久,正色道,「要實在打不過,飛鴿傳書給我,那個啥,我去救你。」
遲御嗔笑一聲,搖搖頭,只當我又在說傻話。
就這樣,大列的軍隊以極盛浩之勢出發。遲御的鎧甲在初陽下泛着光,將他襯得像個英雄,又別有威儀。
我的心在那一刻跌了下來。芝拂,杳杳,甚至姑母,沒人知道我在想什麼。
十九
遲御走後,我每日便進宮陪着姑母談天下棋。這導致姑母的話術連同我的棋藝都大有精進。我想這很好,人必須得保持學習熱情,婚後的女人更是。喪失丈夫的興趣可以,喪失學習的興趣卻是萬萬不行。
眼見我的黑子便要將姑母的白子圍死,她突然另闢蹊徑,在險象環生的棋盤上開出一條生路,我實在佩服,卻咬着牙道,「屬實薑還是老的辣!」
姑母得意地笑了笑,邊走着後面的子邊道,「你說邊境的戰況,會否也像這般詭譎多險?」
我沒聽出姑母弦外之意,隨口附和道,「可能吧。」
姑母默了默,半晌,再落下一子,「既三皇子可能有通敵之嫌,爲何太子還叫皇上將他帶去戰場?」
關於這點,其實我也是不太理解的,擰了擰眉,胡亂猜測道,「可能在身邊,更好看着些吧。」
姑母不言。殿裏姑鑊鳥不住地叫,我想,姑母真是個喜鬧之人。這般聒噪的鳥,竟還能養得住。
二十
戰事打到十五日,一封飛鴿傳書至邊境直送到太子東宮。
傳書共有兩封,一封予我,一封予別苑的蘇柔。
我壓下心底的不安,緩緩抽出信筒。
卻只寥寥幾句:
局勢危矣,若我身死,書房第四屜有一銅色木盒,裏面是和離書,餘生好好過,不必因我傷懷。
離別之詞砸了我個鋪天蓋地。
「呵,和離書都準備好了。遲御,你當真是個周全之人。」
我一言不發地收拾包裹,夜色深深之際,踏出了房門。
卻被迎面的芝拂攔住。
「讓開。」我冷眸道。
芝拂看着我,面上毫無懼色,「你要去找他?」
「讓開。」我聲音冰冷,像是下着最後通牒。
芝拂不言,卻拿過我的包袱,「我是你的死士,自是要跟着你的。」
我神色複雜,芝拂卻淡淡抬眸,「快馬已準備好了。」
二十一
我與芝拂星夜出發,不出三日,便抵達了邊境。
在戰況最爲慘烈的洛玉川,找到了王軍的隊伍。
地上遍佈屍骸,我心中沉重,只想着: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
我與芝拂徹夜不休地找着倖存的士兵,我們翻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被血污沾了滿手滿身,終於,在黎明微現時,芝拂激動的聲音響起,「太子妃,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我即刻狂奔過去,芝拂抱着一個滿臉是血的士兵,不住地拍打着他,「醒醒,醒醒。」
我弓着身,取下背上的包裹,從裏面掏出幾瓶藥,「你將他扶起來一些。」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那士兵才微微醒轉。
他意識還有些模糊,我卻等不得了,扶着他的肩道,「皇上和太子在哪裏?」
那士兵看着我,聲音喑啞不成句,「皇……皇上……死了……」
我心中轟的一聲,「太子呢?太子在哪?」
那士兵手指輕顫,指着我身後,「往……往西邊……去了。」
我當即便站起,望向芝拂,「救下他,他還活着。待他能走了。你再跟上來找我。」
芝拂微揚起頭,卻將那士兵放下,「活不活着,是他的命數。我是你的死士,只會跟着你。」
「你……」見勸她不動,我也沒有辦法。
已經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了。
二十二
往西是洛玉川的川水上游,我想遲御之所以這麼走,是想減慢涼軍的追擊步伐。並且再往前是涼國與�D國的交界,也許,能尋得�D國相助。
芝拂與我幾乎步履未停,終於,在一處寒潭洞口,撞着兩批人馬。
門洞外橫七豎八疊了許多屍體,血腥氣撲鼻而來。我幾乎不作他想,迅速躍下了馬。
從一個死去的涼軍手裏順得武器,長劍劍鋒一掃,便斷了迎面一人的脖頸。
此時這羣涼軍才意識到這兩個女人並不好對付。
我手中劍勢鋒芒逼人,一路殺至洞中,遠遠地便見石塊之後負傷頑抗的那人。
遲御自是也看到了我,只是他還未來得及震驚,身後便又是一刀。
我瞳仁緊縮,不再試圖躲避周身敵軍的招式,只求強攻,以最快的速度擺脫纏鬥。
在遲御的當胸一劍避無可避時,我終於擋到了他的跟前。
一手攥着劍鋒,一手出擊,劍尖從跟前涼軍的喉嚨直直穿過去。
涼軍倒下的時候,身後的遲御也倒了下去。
「遲御!」
芝拂爲我殺出血路,只道,「帶太子先走,我留下斷後。」
我深深看了芝拂一眼,「你若死了,我這輩子都欠你。芝拂,別讓我欠你。」
二十三
我不知扛了遲御多久,扛到兩隻手具已麻木,兩條腿失去知覺,才終於在夜色來臨之際,無力地同他跌倒在一大片薔薇花叢下。
我伏身在遲御胸前,聽到他還有心跳,纔鬆下口氣,「還有氣就好,有氣就行。」
從隨身的包袱中掏出幾瓶藥,一一給遲御餵了下去。做完這一切,方覺真的累了,在他身邊躺下來,一時無上寂靜。
月色朦朦朧朧,周邊有幾顆微星。細聽,又感到身邊有風聲。
我感受着,不自覺竟笑出來。
在皇宮,可看不到這些。
皇宮只有巍峨的宮牆,森嚴的禮儀,冷漠的制度。還有層層包裹的人心。
我閉上眼,不知怎麼竟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感到身邊有雙眼睛。
扭過頭,遲御正神色深深地看着我。
我想許是做夢,手伸上去,從他的眉骨往下,便到眼,到鼻,到脣,到下巴。
我在那處細細摩挲,嘆息似的道,「這個洛玉川的狼狽星夜,你不是太子,我也不是太子妃了。」
他喉結輕輕滾動,半晌,喑啞地叫了一聲,「阿音。」
我手指微顫,抬眸瞧着他,「不是在做夢嗎?」
遲御看着我,半晌,湊上來,他鼻息呼在我臉側,極淡極輕,「你怎會來了?」又懊惱似的,「你不該來的。」
我眼睛一澀,隨即鼻子也犯酸了,再緊接着喉頭也哽住,「我以爲,你會死。」
說出這句,便像觸發了什麼開關,滔天的委屈湧上來,逼得我淚如雨下,「我好怕,我以爲你會死,死在戰場上,屍骨被風沙掩埋,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我不知哭了多久,停下來時,還在不住地抽泣。
遲御溫溫地撫着我的背,「沒事,我在這。」
我終於又恢復平靜,在他的懷中,只覺世事不會再好過這一刻。
二十四
遲御再醒來,是在�D國的國都。他茫然四顧,顯然是不知發生了什麼,我吹了吹藥碗,他神色又柔下來,抬手欲接過,我卻將匙羹遞到了自己口中。
遲御:「……」
我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道,「這是我的啊,你那碗在那裏。」我揚起下巴示意他牀頭還有一碗藥,「你要喝自己吹,我吹得腮幫子都疼了才把這碗吹涼。」
遲御又看了我兩眼,正在我不知他是何意思之時,他忽然上前將我抱了過去。
藥碗險些灑了他一身。
我嚇一大跳,「你幹什麼啊你,你情緒這麼不穩定的。」
「阿音。」他打斷我。
我眨巴了下眼睛,「啊?」
「阿音。」他又叫了我一聲。
我正愁不知該如何反應,身後便傳來�D國七皇子的聲音,「這是�D國王都,你們注意點形象。」
二十五
在�D國王都的第一頓飯裏,遲御交代了他的事,我交代了我的。
據遲御的交代是,原本他已經掌握了三皇子所有的動向,只等來個將計就計反戈一擊,卻不想料天料地,沒料到皇宮的親族裏,還有一個內應。
我被勾起好奇心,「誰啊?」
遲御看了我兩眼,輕描淡寫道,「你不認識。」
「哦。」我點點頭,也交代道,「你那夜就回光返照了一下,第二天就不省人事了,幸好我沿途摘着一些藥草吊着你的命,吊着吊着,就碰上了七皇子的巡邏衛。」
七皇子點點頭,「那時你面色紅潤,身上卻重傷累累,確實像迴光返照。」
遲御不作聲。低下頭,忽而道,「父皇死訊,先不要傳到宮中。」半晌,又道,「我活着這事,七殿下也替我瞞一陣。」
我抬眸,想遲御應是要布個大局。
二十六
風雨欲來前,總會有一陣子的平靜。
我安然地享受這陣平靜。
遲御每每踏出房門,都會來院中尋我。我則悠哉地閉上眼睛,在那曬着太陽。
我無須睜眼也知道遲御是站在我的哪個方向,我便朝那個方向伸出手,「給我拿塊糕點。」
遲御不動,我不滿地囁嚅了一聲,沒一會兒嘴角便覆上來一個東西,我張嘴銜住。跟前蹲下來一個人,「阿音。」
我睜開眼。
遲御眉色溫潤,「怎麼最近愛上了曬太陽。」
我眯着眼,淡淡笑了笑,「太陽暖和。遲御,你也要多曬曬太陽。」
遲御不說話。我扭頭又看着他。
真是一張叫人眷戀的臉啊。
「遲御。」我張嘴喚他。
「嗯?」
我想有些話怎麼說與他聽呢?我斟酌了一下,「你知道嗎,我姑母曾教導我,一個女人,若生來哀憐,又想有尊嚴,便要裝作自己不想要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需要自己需要的東西。」
遲御認真地聽着,我思緒邈遠,「我幼時,一直努力踐行,直至後來,真覺得自己不想要,也不需要了。」
「五年前那場圍獵,你替我從世家子弟手中,贏回了我父親的金弓。說實話,那金弓真是燙手,到我手中的時候,我才知自己是想要它的。」
耳邊有風過,我扭頭望向他,「後來嫁給你,我是不曉得你有心上人的。我想你有心上人你怎會應允娶我呢?我不知娶我這事,都這麼不可違抗。」
我嘆息一聲,「遲御,那時我是不知道皇命這樣重,這樣沒有道理的。」
「阿音。」遲御探手過來,我卻釋懷地出聲,「幸好,我也沒有破壞你什麼。」
頭頂太陽隱隱有落下之勢,光也不再那麼耀眼了。
我笑意緩慢,聲音溫吞得像在說情話。
「遲御,和離書我就收了。」
他震動地抬起頭。
我卻眨了眨眼睛,「我喜歡這太陽,喜歡這院裏沁着花香的空氣,喜歡皇城以外的天空。也喜歡自己不做太子妃。」
我扭過頭,幾乎撒嬌似的語氣,「我救了你一命,你還我自由,好不好?」
「阿音。」
「好不好?」
「阿音。」
「好不好?」
「阿音……」
「好不好?」
「好。」
樹影婆娑,蓋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番外・芝拂篇)
我尋着蹤跡找到�D國王都時,都城裏只剩下太子妃了。
她生氣漸去,命絲已不剩幾縷。
我見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至院中,隨即滿足地躺在藤椅上。我微皺着眉,腳傾軋過院裏的枯枝敗葉。
太子妃扭過頭,釋懷地笑了一笑,「芝拂啊,你還活着。真好。」
我走過去,嘴脣緊抿,不知要說什麼話。半晌,乾澀道,「你將另一根古參,給了他?」
太子妃卻不言,只是望着頭頂的太陽道,「芝拂,我最近總做夢,夢見往事。我與姑母,還有你與杳杳。」
我心中難受至極,卻不知如何回應。我是個死士,若死士的訓練裏,有訓練怎麼安慰人這一項就好了。
太子妃卻好似並不介意,她笑得又慢又好看,「漫山的花都開了,芝拂。我這一生……」這話沒有說完,她的笑還停在嘴邊,手卻垂了下去。
手中有東西滾落下來,我低身去撿,是朵淡淡的薔薇花。
「太子妃……」我跪在她的身邊,終於淚如雨下。
(番外・皇后篇)
皇城是個牢籠。
屠殺我的自由,屠殺我年少時,唯一的愛人。
我夢裏還能見到他策馬,夢外卻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死了。
我一襲鮮紅嫁衣嫁來這皇城時,我的愛便死了。
我恨皇帝, 更恨這一朝一朝無休無止的皇權。
遲御回來時, 我知道我恨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我真是高興啊, 心中快意之至。
可遲御沒有殺我, 只將我囚在了玉和宮。他隱瞞了我的罪行。無人知道皇后通敵,叛國,罪孽深重。
我害死他的父親, 他卻就這麼算了?我不明白。
直至那一天, 他來玉和宮看我。
那日是阿音的生辰。他來玉和宮,像喝了些酒。
「你,同我說一說阿音的事好不好?」
我側目瞧他,只覺好笑至極,「皇上這是何意?」
遲御搖着頭,「我想她。我想她,可她想要自由。你可知怎樣是她的自由?」
那夜遲御絮絮叨叨同我講了許多事,都是關於阿音。
他已經是個帝王,按理說不該有求不得, 卻捂着臉, 哭得像個孩子,「我想,我也許能強求她留下。可我不想, 我想阿音得到她想要的。你教她的嗎?若生來哀憐,又想有尊嚴, 便要裝作不想要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我不想她裝作不想要的樣子,她想要的, 我都願捧來給她。可她想要自由。我實在懊惱, 怎麼偏偏是自由?其實, 後來我想過,自由我也是可以給她的。」
「她不就是想要這皇城以外的天空嗎?怎麼就非得離開我不可呢?」
「我回去找她, 可已經找不到了。我不知她去了哪裏?你知道麼……」
遲御就這樣喃喃自語地說了一晚上, 說到天明, 上早朝的時辰。
他撐着案臺,身形落寞地站起來。
那一刻我心中忽然鬆動。
在他轉過身去的最後一刻,我終於緩緩開口,「她死了。」
遲御的步履停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 一字一句, 「阿音, 已經死了。」
她是藥人,自幼命途多舛, 十歲時, 父母皆去,由舅父自敵軍深營救出, 身上傷痕累累,血中劇毒。
「七行山的回紇宗師爲保將軍獨苗,給了她兩棵吊命的古參。」
「一棵在你中毒時, 她用給了你。一棵在你命危時……」我垂下眼眸, 搖頭笑了笑,「姑鑊鳥早帶來她的死訊。」
「阿音,她早已死去了。」
那個背影良久佇立,沒多時, 肩處微微聳動。
玉和宮最悲慟的哭聲,竟是出自這個年少帝王。
我一聲嘆。
阿音,你可後悔嗎?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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