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花

我和弟弟是龍鳳胎。
媽媽說我得一輩子感激弟弟,如果不是他,不可能有我。
媽媽要我多學姐姐,懂事一點。
姐姐懂事地照顧弟弟,懂事地多做家務。
她一直很想讀大學,爸媽卻要她懂事地讓出讀書的機會……

-1-
我跟弟弟是龍鳳胎,小時候湊到一處就要打架。
弟弟力氣大,往往橫衝直撞弄得我渾身疼。
而我指甲長,常常把他的臉抓得都是道道。
骨頭疼無法驗證,臉上的血痕卻是清晰可辨。
所以爸媽回來後心疼就會訓我:「你是姐姐,就不能讓着他點嗎?」
「當初要不是你弟弟,你都不見得能生下來,就衝這,你都得一輩子護着他讓着他。」
那會兒農村有政策,頭胎是女娃,便還能再生一個。
我有個大我四歲的姐姐,媽媽懷上我和弟弟時,找黑診所做了超聲。
一開始照出我是女娃,弟弟模糊看不清。
爺爺堅決要拿掉我們。
「咱這十里八鄉就沒見過龍鳳胎,多半是一對女娃,要那麼多女娃做麼子?」
媽媽不忍心,過了半個月又花錢去照了一次。
這次看清了弟弟,我們姐弟才得以保全。
村裏的人也常跟我說:「丹丹,你要不是你弟,真活不下來。」
「平時要多讓着弟弟,一個細妹子這麼掐尖要強做麼子嘞。」
如今很多夫妻都只生一個,女兒是貼心小棉襖,極盡寵愛。
可那時不同。
很多父母也並非厭惡女兒,但兒子是一定要有的。
越是在貧窮落後的地方,這種思想就越是盛行。
我們村後山上有很多小小的沒有墓碑的墳包,媽媽從不允許我們去那兒玩。
因爲那裏埋葬的,都是那些沒有見過陽光的孩子。
風颳過林子,會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村裏的老人說,這是那些孩子在哭泣。
她們或許在地府的油鍋裏滾過千萬遍,洗去前世所有的罪孽,才換來了一次改頭換面,重新爲人的機會。
然而就被如此輕易地扼殺。
幼小的靈魂被禁錮在小小的山丘上,再也不得解脫。
所以我得弟弟庇護能活下來,就該有所覺悟。
不能欺負弟弟。
不能跟弟弟搶喫的。
要保護弟弟,遷就弟弟。
小時候家裏窮,只有逢年過節纔會殺雞買肉。
若是有客人,除了弟弟,我跟姐姐都不能上桌喫飯。
媽媽會單獨挑兩塊不太好的雞肉給我和姐姐,讓我們在廚房喫。
雞腿雞翅不能動,要不然被客人發現背後要笑話這家孩子不懂事貪喫。
若是沒客人,雞腿都是弟弟的。
我跟姐姐一人一個雞翅根。
媽媽總騙我們說,那是小雞腿,比大雞腿更好喫。
我每每大吵大鬧:「明明有兩個雞腿,爲什麼我不能喫一個?」
「憑什麼都給他喫!」

-2-
咆哮尖叫,躺地上打滾。
媽媽耐不住我撒潑,偶爾也會妥協,從弟弟牙縫裏把雞腿分給我。
這時爺爺總會訓我:「你一個細妹子,這麼貪喫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你們就是慣她,你看她幾個姑姑,哪個像她這副沒教養的樣範?」
我搶到雞腿後會跟姐姐一起分享。
她總是笑着搖頭:「你自己喫吧。」
「我是姐姐,比你們大這麼多,怎麼能跟你們搶喫的。」
媽媽便罵我:「你看看你姐姐,再看看你。」
「什麼時候你能像她一樣懂事。」
懂事的孩子可以得到誇讚。
卻得不到雞腿、麥乳精、橘子汁、薄荷糖……
小小的我反覆琢磨。
罷了。
我不想爲了虛名放棄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在鄉下,男孩是有很多特權的。
比如他們從不用做家務。
弟弟不用掃地,因爲媽媽說他掃不乾淨。
弟弟不用做飯,媽媽說他做飯太難喫。
弟弟更不用洗衣服,媽媽說洗衣服都是妹子做的事,村裏就沒有哪個男人會去池塘裏洗衣服的。
會被人笑話死。
他當然也不用割豬草,不用翻紅薯藤,不用餵豬。
每每我憤憤不平,姐姐就會把隨身帶的課本放進簍子裏,接過我手裏的活計:「彆氣了,你要是想玩就去吧,這些活我來弄就是。」
她總是這樣。
因爲是姐姐,所以處處忍讓,次次遷就。
我泄氣了:「算了,你要是幫我幹活,就更沒時間學習了。」
姐姐很愛讀書,也很會讀書。
這是我一直很羨慕的事。
弟弟唯一會做的農活,就是農忙時下田割稻子插秧。
那時候沒有空調,家裏只有一臺老式吊扇,風力有限。
雙搶是在暑假,天氣炎熱異常。
中午太熱,我們便把涼蓆鋪在地上,席地而睡。
有時我跟姐姐早早已經在風最大的地方躺下,弟弟來後會拼命擠我們。
「太熱了太熱了,你們過去點。」
我寸土不讓,以肘還擊:「我跟姐姐先來的,憑什麼讓你?」
爸媽橫我一眼,又看着一向好說話的姐姐。
我拽着姐姐不放:「別讓,誰讓他懶驢上磨屎尿多,自己來這麼晚。」
但姐姐撥開了我的手,摸摸我的頭:「沒事,我不熱。」
她讓出了自己的位置,並叮囑弟弟:「你躺這可以,不能跟丹丹打架知道不?」
弟弟忙不迭應了。
他躺下時衝我得意揚揚挑眉毛:「還是大姐好,不像某些人自私自利……」

-3-
我捏緊拳頭想揍他,媽媽這時發話了:「都閉嘴睡覺,下午還要幹活呢。」
縱使睡在風最大處,我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迷糊間我看向睡在最裏面的姐姐,她的頭髮一綹一綹粘在額頭上,衣服已經被汗水濡溼,隱約露出裏面背心的輪廓。
姐姐真的很好。
像是膨發好的麪糰,像是冬日新做的棉被……
溫暖而柔軟。
可有時候我覺得,她實在是太好了些。
那時候村裏已經有不少人出去打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錢也比家裏要更容易賺。
但爺爺極力反對爸爸出遠門。
「廣東那邊不知道有多亂,每年都聽說有外地佬死在那邊。
「你就在家裏安安心心地做木工,莫出去七搞八搞。」
很小的時候,村裏人的傢俱都是從自家後山裏伐樹,然後找木工定製。
一張杉木椅子,一條栗木扁擔,可以用上幾十年,傳承兩三代人。
爸爸有手藝傍身,我們家的日子本來不會過得太差。
可爸爸脾氣犟。
主家要求衣櫃裏有個長的隔間,專門用來掛長裙子、長外套。
可爸爸堅持沒有這樣的做法,不需要那麼長的隔斷,跟主家大吵一架。
這樣的事時有發生。
爸爸口碑不好,加之隨着時代的發展,便宜好看的工廠傢俱也漸漸走入了農村。
爸爸越發賺不到錢,家裏三個孩子上學,日子過得緊巴巴。
弟弟還好,我跟姐姐一個學期都難得從媽媽手裏摳出一次零花錢。
但窮人的孩子自有辦法。
春天草地裏會長地衣,雨後的山裏能採到美味異常的蘑菇。
清明時可採摘當季的新茶。
梅雨前後村頭的小溪裏可以撈到味美不知名的小魚。
夏天田埂邊、溪水旁會有魚腥草、金銀花、車前草。
秋天能在茶園裏撿到很多茶籽。
冬天可以設陷阱,運氣好時能捉到兔子和野雞,再不濟小麻雀是很好抓的。
這些都可以換錢。
姐姐有一個竹節做的存錢罐,她賺的錢從不捨得花,都存到這小小的罐子裏。
那時她抱着罐子跟我坐在高高的山坡上。
夕陽如金色的奶油,塗抹在她臉上,風吹動林間葉,奏出美妙的樂章。
她的眼睛那麼亮,全是憧憬的光。
她說:
「等我讀了高中,我就用這錢買個隨身聽,這樣就能多練練英語聽力,省得總是拖我後腿。
「我要是能考個好大學,就能找個好工作,我會賺很多很多錢,天天給你買雞腿喫。
「一年四季都讓你穿新衣服。」
那個夏天,我和弟弟小學畢業,她參加了中考。
出成績那天我比姐姐還緊張,跟觀音菩薩如雷佛祖土地公公各方神仙都禱告了無數遍。
那時家裏還沒座機,我們一起在村支書家給她班主任打電話。
我把耳朵緊緊貼在聽筒上,聽見她班主任說:「周芸,你考上了,超過分數線九分,恭喜你啊!」
那一刻,我尖叫地跳起來。
姐姐的眼淚也滾滾而落:「太好了,我真的考上了。」
「我英語聽力都是蒙的,我還以爲這次肯定不行的……」
我們沉浸在巨大的歡喜裏,趙大娘卻匆匆而來,急吼吼打斷我們:「你們咋還在這,你們爸爸出事咯……」

-4-
爸爸把張伯的頭給砸了。
張伯家建了新房,請爸爸幫忙做傢俱。
那天下午還要做工,可他中午依然跟張伯一起喝了半斤白酒。
不承想酒後兩人就沙發的式樣爭執起來。
越吵越激烈,張伯推了他一下,說:「這沙發是我家要用的,我花錢請了你,我是老闆,你就該聽我的。」
爸爸覺得張伯看不起他,生氣之下拿起刨子砸在張伯頭上。
砸得張伯滿臉血,被送進了醫院。
那時沒有醫保,對於農村人來說,進一趟醫院都要剮一層皮肉。
張伯孃氣得半死,揚言要報警送爸爸去坐牢。
媽媽涕淚漣漣,不住哀求她看在鄉里鄉親還有我們三姐弟的份上饒過這一回。
醫藥費和營養費我們會盡數承擔。
她拿出了家裏不多的積蓄,又四處去借錢奔走。
全程爸爸都拉着臉在一旁,低聲憤憤地說:
「他算什麼老闆咯。
「小時候還跟在我屁股後面搶我芋頭喫,現在出去打工賺了幾個錢,尾巴都翹天上去了。
「他不就是蓋了個新房子嗎,憑什麼看不起我!」
那幾天全家人心惶惶。
明明是炎熱的夏日,姐姐的手卻像是冰一樣涼。
爺爺還罵我們:「就是要養你們兩個討債鬼噻,要不然你們爸爸也不用出去受這份氣。」
不幸中的萬幸,張伯沒有大礙。
三天後出院了。
我早就忍不住了,這天晚上我迫不及待地告訴爸媽姐姐考上一中的消息。
那時我還是太小了。
對於現實的殘酷認識得不夠,一門心思地以爲姐姐這麼厲害,爸媽也會開心的。
十五瓦的白熾燈比蠟燭的光亮不了多少。
爸爸喝着酒不說話,媽媽擠出一絲笑臉,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好,好!」
「芸芸你真的爭氣。」
說完,媽媽偏過頭去擦着眼角,哽咽道:
「你爸爸出了這事,我把能借的親戚都借光了,現在欠條寫了一堆,答應給你張伯的營養費還沒湊上……
「這可怎麼辦?
「你讓爸爸媽媽怎麼辦?」
我滿心滿眼的熱情被狠狠澆了一瓢冷水,激動地跳起來:
「媽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想讓姐姐去讀高中嗎?她考上的是一中,你們知道一中有多難考嗎?
「她們年級一共才考上九個!她這麼聰明這麼上進,肯定能考上大學的。
「姐,你快說話呀!」

-5-
有時候成長真的是一瞬間的事。
在我反覆催促中,姐姐抬起頭,眼裏全是晶瑩的淚花。
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屈。
反而是用那樣的一雙眼睛,擠出一絲微笑看了看我。
然後,她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水泥地板上。
那一刻,她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稚嫩,變成了一個被現實無奈狠狠裹挾的成年人。
她輕聲說:「爸爸,媽媽。」
「我知道家裏現在不容易,我不讀高中了,我出去打……」
工字還沒說出口,我一把捂住她ţŭ̀⁺的嘴巴。
「不準胡說,你好不容易考上的,你一直想讀大學的,我們想想辦法,我們自己去借錢。」
我不甘心。
我替她不甘心。
爲什麼這世上,總是好人受委屈?
爲什麼這世道,總是心軟的人讓步?
我拉着姐姐給幾個姑姑打了電話。
可是她們說剛湊錢出來給爸爸交醫藥費,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了。
且她們覺得,姐姐的分數並不高,就是去讀了一中,也不見得就能考個好的大學。
我又拖着姐姐去找村裏的人。
村裏好些人外出打工,有些過得還不錯。
可我們太小了,我們沒有信譽值。
而爸爸脾氣太差,人又算不上勤快還剛剛惹上一樁官司,誰來幫我們呢。
我在溪水邊大哭,對着面前的大山一遍遍問爲什麼。
山谷迴音不絕,它也不解。
它也一遍遍問我:「爲什麼,爲什麼?」
你看,它佇立千年,也看不懂ťű₊這人世的生存法則。
急切之下,我想到一個法子。
「要不然我不讀初中了,反正我成績也不好。
「我去廠子裏打工,賺錢供你讀高中吧!」
姐姐苦笑一聲:「你才十二歲,哪個廠子要你?」
她輕輕撫着我的頭,那一聲低低的嘆息,像是屈服於命運的哀婉樂章。
「丹丹,算了吧。
「爸媽現在也不容易,我是姐姐,我最大,應該幫他們分擔一些。
「而且姑姑們說得也有道理,我的分數不高,今年一中又是擴招,就算去讀了,或許最後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應該是這樣。
爲什麼是這樣呢。
可是縱使我哭得再大聲,也無法像小時候得到那個雞腿那般,給姐姐爭來繼續讀書的機會。
而姐姐比我更快接受了不能讀高中的事實。
三天後她就跟着村裏人去廣東的廠裏做工了。
我跟媽媽一起在村口送她上面包車去縣裏搭大巴。
媽媽拉着她的手,眼淚不住地落:「都是爸媽沒本事。」
「是爸媽對不起你,到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要給家裏打電話,曉得不?」
姐姐眼眶紅彤彤,衝我招招手。
我吸着鼻子挪過去,她輕輕摸着我頭,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丹丹,我這輩子都沒有讀書的機會了。
「你以後能好好讀書嗎,就當是把我的那份也讀了。
「你能替我去讀高中,替我去考大學嗎?」

-6-
我捨不得她。
又有些恨她。
恨她太善良,恨她太軟弱。
恨她如此輕易就跟爸媽屈服。
所以我氣鼓鼓地說:「你以爲我是你,我沒你這麼聰明。」
「我不可能考得起一中,更不可能考得上大學。」
說完,我轉身往家裏跑。
身後姐姐好像說了句什麼,可是我沒聽清。
姐姐走後,我好幾天胃口都不好。
這天村裏來了收廢品的,媽媽讓我把姐姐以前的書整理一下賣掉。
那時候廢紙廢書還挺值錢的。
我打開老舊的書櫃,小學的課本作業本這些都被姐姐用布條捆了起來。
而初中三年的課本、筆記還有試卷,分門別類,收拾得整整齊齊,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用她一直很寶貝的竹節存錢罐壓着。
她還留了一張紙條。
【丹丹,你比我更聰明,就是懶。行不行總要試過才知道的。
這裏面裝的不是錢,是我的夢想,現在留給你!
你可以花掉它,也可以繼續存滿它。】
……
六年級的暑假其實是最快樂的。
那時鄉下的孩子不會提前接觸初中的知識,小學階段已經結束,也不會有暑假作業。
弟弟成天瘋玩,而我一有時間就會拿着姐姐留下來的書看。
他還笑話我:「提前看書有麼子用?你還有大姐那樣考一中的腦子不成?」
我懶得理他。
但媽媽看到後急了,敦促弟弟也跟着我一起提前學。
「你不讀書難道以後要跟你爸爸做木匠?
「現在木匠也沒活幹了。
「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一擔大糞都挑不起,也不是種田的料。
「讀書以後才能過上輕鬆日子。」
弟弟因此對我沒個好臉色。
覺得我就是在故意給他使絆子,害得他沒法跟兄弟們上山捉鳥下河摸魚,遊戲廳裏打拳皇。
姐姐進廠後,一開始一個月工資才八百塊。
她打七百給媽媽,自己只留一百。
出了上次的事後,爸爸在十里八鄉都壞了名聲,再也沒人請他打傢俱。
他跟媽媽在家種地,靠着姐姐匯的錢,慢慢填上了當初張伯住院的窟窿。
家裏還是很窮,所以只有姐姐當初騎過的唯一一輛自行車。
白天弟弟總是騎着它滿村轉。
到了傍晚我好不容易纔能找到時間學一學。
媽媽說,如果我學會了騎車,可以跟弟弟一人一天,輪流騎着上學。
沒人教我,我只能自己琢磨。
從高高的坡上衝下去,據說在這個過程中能穩住重心,就能學會了。
可我衝到荊棘叢裏,渾身都血淋淋的。

-7-
媽媽幫我塗藍藥水,寬慰我說:「別學了,你以後是開小汽車的命。」
這當然是胡說八道。
那時貧窮如影隨形,小汽車只是遙不可及的夢。
因爲沒學會騎車,所以自行車的使用權理所當然給了弟弟。
爸媽讓他每天載我上下學。
可他被同學笑話過一次後,怎麼也不肯再搭我。
從家裏到學校有將近六公里,步行要一個多小時,且其中有一段二十分鐘左右的山路,周邊都沒有住戶。
早幾年就有過女孩子獨自上學丟失的傳聞。
好在我有個小夥伴暢暢。
初中三年,我們一直結伴上下學。
她爸爸是村上收電費的,家裏條件不錯。
她留着兩條長長的辮子,哪怕我們已經念初中了,她頭上每天還是別滿了彩色的髮卡和頭花。
她不用撿城裏姑姑們的舊衣服舊鞋子穿,劉姨會按季節給她買新衣服新鞋子新襪子。
我來初潮時弄髒了椅子,被弟弟嫌棄髒,被媽媽埋怨怎麼都不跟她說。
她來初潮時嚇得半死嗚嗚哭,她哥哥紅着臉安慰她說沒事,女孩子都會這樣,而劉姨給她煮了一大碗紅糖薑茶。
生活總是參差的。
旁人的幸福往往更會讓我們認識到自己的可憐。
好在她從未因爲自己幸福而同情我,而我的靈魂也有所寄託,那便是——學習。
每天上下學的兩個多小時,是背單詞和課文的最好時候。
冬日天亮得晚,出門時我還要藉着手電筒的光來覈對自己的單詞是否有背錯。
路走到一半,已經能借着深粉色的朝霞看清書本上的字。
等到了學校,朝陽已經在火紅的雲霞裏,悄悄地探出了頭。
那時暢暢總是很不解。
「你怎麼這麼喜歡讀書啊?
「是還珠格格和流星花園不好看嗎?」
其實我也不喜歡讀書。
讀書須剋制慾望,上進努力,墮落卻只要簡簡單單躺平就行。
然而只要我懈怠,我就會想起姐姐的那雙淚眼。
我很害怕有一天,我會讓那雙眼睛裏裝滿失望。
爸媽對我和弟弟的區別越來越大。
弟弟在二班,他的班主任也是我的數學老師。
老師有補課班,一個學期五百塊,每天放學多補習一小時數學。
我很想去,但媽媽不鬆口。
弟弟ťūₗ不想去,但媽媽交了錢,硬是逼着他去。
弟弟有很多真題集、課外輔導書。
弟弟每天有一塊五毛,讓他中午可以買一份熱熱的葷菜補充營養。
而我只能用家裏帶的剩菜或者鹹菜就飯。
沒關係,不上補習班,我便自己多努力一點。
我抓緊課間問老師,他們也會耐心解答。
沒有葷菜,我就從雞窩裏偷摸兩個雞蛋煮了揣兜裏,我就多喫點米飯,照樣也能管飽。
春天地衣生長,夏日金銀花盛開,秋天茶樹結籽,冬日白雪皚皚……
我總是會想起姐姐。
思念像是蛛網,密密地將我纏住。
姐姐自從外出打工後,過年都不回來。
她說過年留在工廠,能多發點工資。
每個月她都會按時打錢回來,電話也很定時。
我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可真的拿起電話,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只聽得電話裏姐姐反覆叮囑我:「丹丹,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嗯,我這次考試拿了年級三十。」
「不錯,但想考一中這成績還不夠,要繼續努力。還是要讀書,我出來打工才知道讀書的好。我這個月給媽媽多打了一百塊錢,家裏天冷了吧,讓她給你買件新棉襖。」
「我有衣服穿,你在外面自己身上也要留點錢,別把所有的錢都寄給爸媽。」
媽媽的確買了件新棉襖。
是買給弟弟的。

-8-
我瘋了一樣要把衣服從弟弟身上扒下來,厲聲尖叫:
「姐姐明明說了,多出的一百塊是給我買棉襖的。
「你們的錢不肯花在我身上就算了,你們憑什麼把姐姐給我的錢花在他身上?
「憑什麼!」
其實讀初中後,我已經極少像幼年時爭雞腿那樣大吵大鬧。
因爲我漸漸明白:會哭的孩子有奶喫,那是因爲媽媽有足夠的奶。
如果媽媽的奶只夠一個孩子喝,你就算哭得再大聲,她還是會將這份喫食給她最愛的那個孩子。
他們不夠愛我,是他們的選擇。
但不能把姐姐給我的這點愛也搶走。
爸爸訓了我一頓:
「你弟弟是男孩子,個子長得快,舊衣服穿不下了。
「你做姐姐的,連一件衣服都要爭嗎?
「芸芸的錢打到我們卡上,那怎麼花自然是我們做主!
「我跟你媽媽起早貪黑做事養你,你對爸媽就是這樣的態度嗎?」
……
氣得我衝到廚房拿火鉗。
既然這樣,索性大家都不要穿。
結果衣服沒燙到,反而被爸爸抽了一巴掌。
「你現在無法無天,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後來是媽媽衝出來攔住他,才避免我挨更多的打。
一年多來積攢的委屈,這一刻盡數爆發。
我流着淚,一遍又一遍地質問媽媽:
「爲什麼弟弟可以上補習班,弟弟有輔導書,現在連本來姐姐要給我買的棉襖,都變成了他的。
「難道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因爲我是買一送一的贈品,你當初根本就不想把我生下來,覺得我是累贅是不是?」
……
第二天我放學時,牀上多了一件深藍色的棉襖。
衣服大了不少,想來是爲了讓我多穿兩年。
衣服很厚,可穿上去我還是感覺四面漏風。
我那麼大聲,拼命全力,他們才終於聽到我的反抗和訴求。
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如此用力才能獲得一點點的愛嗎?
這樣真的好累。
村裏的婆娘們還教育我。
「你爸媽養大你們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要懂事點,不要什麼都跟你弟弟爭,將來你要嫁人的,你爸媽都要靠你弟弟養老。」
「再說你弟是男孩子,是要稍微收拾得敞亮點噻。」
「你個細妹子,更應該要多體諒你媽媽的難處,這一點你遠遠比不上你姐姐。」
是。
我不要像姐姐那樣乖巧懂事。
我不要犧牲自己的人生,去成爲弟弟的養分,去助他成才。
我要自己,成爲聳入雲霄的參天大樹。
我要考上一中,我要考個好大學,我要賺很多很多錢,然後給自己買穿不完的衣服鞋子。
我要爬得更高,走得更遠,我要變得更優秀,我要自己補上那份缺失的愛。
我發了瘋一樣地學習。
早晚上學的路上,課間的十分鐘,午休的時間,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幾乎都在看書和做題……
初三那年,我見過每一天的朝霞,知道每個深夜十一點的天空是何模樣。
暢暢曾問過我:「你這麼拼命,到時候考上了,你爸媽會讓你去讀嗎?」
我不知道。
但我不考上,他們可以毫無負罪感地讓我去打工。
若是考上,至少還能有爭取的機會。
我進了重點班。
班主任老宋恰好也教過姐姐。
提到姐姐,他滿心滿眼地惋惜,大約愛屋及烏,他免費讓我進了他的課後輔導班。
我的成績震盪上升,最後幾次月考時,基本穩定在年級前十。
可惜,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再來查漏補缺,中考很快就來了。
村裏總有人會問我們的情況。
弟弟很自信:「我覺得我發揮得不錯,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則保守許多:「考不考得上要等分數出來才知道。」
村裏人嘀嘀咕咕:「我看小毅沒什麼問題,你看他精氣神就曉得,丹丹怕是懸咯。」
「很正常,妹子的心理素質就是差些,別看平時兩姐弟成績差不多,關鍵時刻怕還是小毅頂得住些。」
「小毅考上肯定更好,周木匠夫妻估計也更想要培養兒子。」
「肯定的,女兒畢竟將來要嫁人的嘛。」
焦灼的等待裏,總算到了出成績的日子。
因爲姐姐要求,家裏半年前裝了座機。
但爸媽要先給弟弟查,我等不及便去了暢暢家。
我ţû₀手心全是汗,一下一下按入自己的准考證號,聽到電話裏傳來機械的播報聲。

-9-
「您的總分爲 895。」
那年一中的錄取線是 885,我超過分數線 10 分!
暢暢踮起腳也湊在話筒旁,聽到這分數後跳起來一把抱住我:
「丹丹,你超了十分!
「你太厲害了,你果然考上了。
「你這一年來沒日沒夜地學,這是你應得的。」
……
我其實想穩重一些的,但嘴角的笑容怎麼也壓不住。
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朵上一般。
回家路上遇到好些村裏人,他們根本沒問我,我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我考上一中了,超了分數線十分。」
「我考上了!」
人人都在說着恭喜,誇我厲害。
到了家門口,我遠遠看到媽媽,忍不住又說一遍:「媽,我考上了,我超了分數線十……」
媽媽皺着眉,不悅地打斷我:「好了,知道了,別說了!」
我愣住。
再往屋裏一看,爺爺和爸爸正一口一口地抽着煙,弟弟的臉拉得很長很長。
我問:「周毅,你……考上了嗎?」
他抬眼恨恨盯我一眼,將手裏的蒲扇往地上一摔:「我沒考上!」
「我差了三分上一中,我沒你厲害,你滿意了嗎?」
說完,他轉身進了房間,「嘭」地一下摔上門。
村裏沒什麼娛樂活動,中考也是大事。
趙大娘搖着蒲扇來打聽消息:「你家小毅和丹丹都考上一中了吧?」
媽媽重重嘆氣:「小毅差三分,丹丹超了十分。」
「要是兩個孩子的成績能換一下就好咯。」
我猛地抬頭看向媽媽,她也意識到失言,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把你的分數分幾分給弟弟,這樣的話你們兩姐弟都能考上了。」
爺爺一邊咳嗽一邊道:「讓小毅頂了丹丹的分數去讀書就是,反正他們是姐弟,都是一家人。」
我立馬反駁:「不可能。」
趙大娘搖搖頭:「老爺子,現在不是以前喫大鍋飯,搞分配繼承的時候了。這個分數誰考出來的只能誰去讀,而且丹丹和小毅一個妹子一個伢子,頂替不了的。」
爺爺憤憤盯我一眼:「就是你個討債鬼,孃胎裏搶你弟弟營養,長大了還要搶你弟弟氣運。」
「要不是你,我看小毅肯定能考上一中。」
不熟悉的村人尚且會說一句恭喜,朝夕相處的家人卻無人爲我歡呼,爲我鼓掌。
我拳頭緊緊捏着,這時,座機響了。
我走過去接起,裏面傳來姐姐急切的聲音:「丹丹,你考上了嗎?」

-10-
我的眼眶一下就紅了,哽咽道:「嗯,超了十分。」
姐姐聲調一下昂揚起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沒問題!小毅呢,考得怎麼樣?」
「他差了三分。」
姐姐嘆息道:「太可惜了,就差三分。」
「我是請假出來打電話的,得掛了,你幫着多安慰下爸媽和小毅。丹丹,我真的爲你開心,爲你感到驕傲!」
爸媽並沒有難過很久,他們急着解決現實的問題。
當晚就聯繫老宋,諮詢自費生的事。
一中歷年都有一定的自費生名額,收費幾乎是公開的。
今年是三千塊一分,也就是說以周毅的分數想進一中,得另外出九千塊。
這個事必須在錄取調檔前搞定,要不然周毅的名字被二中划走,想去一中就更麻煩了。
家裏的白熾燈已經換成了日光燈,亮了不少,可我看着爸媽坐在桌邊一遍遍數着錢,心卻處在一片昏暗之中。
他們仔細盤算着,賣掉家裏的老母雞還有即將收割的稻子,應該能湊夠九千塊贊助費和弟弟開學的將近兩千的學費和住宿費。
我走過去,一字一句問:「弟弟的錢全部能湊齊,那我呢?」
「我的學費住宿費,你們給我留了嗎?」
爺爺率先將手裏的菸斗往桌上重重一磕:
「你湊什麼熱鬧!
「讀書本來是男孩要做的事,跟你有麼子關係?
「一個細妹子,讀了九年書還不夠嗎?家裏現在這麼困難,你就該跟你姐姐學學,早點出去打工賺錢幫襯下你爸媽。
「你看看你爸爸,這兩年爲你們愁得,都長了好多白頭髮。」
我捏緊拳頭,紅着眼眶,盯着爸媽,哽咽發問:「爸,媽,姐姐去打工前,你們答應過她,只要我能考上一中,將來一定會供我繼續讀。」
「現在我考上了啊,爲什麼你們不讓我讀?反而要花那麼多錢送小毅去一中。」我聲調越來越高,「爲什麼,爲什麼呀!」
平時區別對待也就算了。
少喫點肉,少穿兩件新衣服,少得到一些愛。
這些我都能忍受。
如今,連公平受教育的機會也要剝奪嗎?
媽媽眼睛也紅了:
「是爸爸媽媽沒本事,只能供得起一個孩子。
「你弟弟是男的,將來要成家立業,整個家都要靠他撐起來,他眼睛都近視成那樣,以後也幹不了體力活了。
「不讓他讀書,他以後怎麼辦咯?」
我咆哮:「那我呢,我不讀書就沒事嗎?」
媽媽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你是妹子,以後只要找個好男人嫁了就行了。
「而且你弟弟要是考上大學有出息了,將來也能給你和你姐姐撐腰。
「你也體諒體諒爸爸媽媽的不容易,跟你姐姐一樣,懂事一點好不好?」

-11-
呵。
呵呵呵。
多麼可笑。
如果我初中畢業,早早進廠打工。
我沒有出色的容貌,也沒有豐厚的家底。
我靠什麼嫁個好男人,又靠什麼留住好男人。
靠不停地生孩子,生十個八個大胖兒子嗎?
我不想體諒,我無法體諒。
我大聲怒吼:「如果我沒考上,他考上了,甚至我們都考上了,我沒他考得好,你們讓我別讀了,我也能咬牙說服我自己。」
「可現在是我考上了,他沒考上,你們如果要這樣犧牲我,真的不配當我爸媽。」
爸爸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你就配當女兒?
「你睜大眼睛仔細看看,我跟你媽媽都多少年沒買過新衣服了?」
「家裏哪次燒了好菜,不是緊着你們三個孩子喫?
「你要嫌我跟你媽給不了你好生活,你現在就滾。
「當初就是因爲你弟才生了你,你要這樣胡攪蠻纏,我跟你媽就當沒生你這個女兒。」
……
我轉身衝進了夜幕之中。
心跌入萬丈深淵,可夏夜的天空卻星河漫天,耳邊都是此起彼伏的蛙鳴。
夜風送來池塘邊乘涼村人們的談笑聲。
一切都如常,一切都如此美好。
只有我,在油鍋裏煎熬。
我覥着臉再度去求助城裏的姑姑,不出意外被拒絕了。
我又厚着臉皮去村裏幾個有錢的人家借錢,可他們都是一聲嘆息。
「你爸媽明顯想讓你弟弟讀高中,我們身上也沒多餘的錢。就是有,借了這一次,明年你又去哪裏弄錢?」
「讀書可不是一錘子買賣,高中之後還有大學。」
「丹丹,要不算了吧,你跟你姐姐一起去打工去。」
算了吧。
人人都跟我說,算了吧。
接受命運的安排。
老老實實做一團肥沃的養分,幫着爸媽一起撐起周毅這棵樹,他纔是家族的希望。
可我真的好難受,好不甘心。
暢暢在河岸邊找到了我。
她從兜裏掏出兩百塊:「我只有這些了。」
「不過我過幾天就要去廣東打工,到時候拿了工資可以再分你點,你能等嗎?」
我淚眼矇矓看向她:「你不讀書了?你媽媽對你那麼好。」
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我又沒考上一中,媽媽說五中六中都是混日子。我也不喜歡讀書,很想去外面見見世面。」
「聽說外面好玩的東西可多了。」
我只能沉默。
暢暢捅了捅我:「要不給你姐打個電話,她不是一直支持你讀書的嗎?」
那天夜裏,我在河邊反反覆覆地走,卻實在沒法開口去向姐姐請求。
她每個月自己只留一兩百塊,在廣東那樣繁華的地方,恐怕也是一分掰做兩分花。
她已經被這個家敲骨吸髓了,我如何還能心安理得趴在她身上,用她的血肉來鑄就自己的人生呢?
我在河邊走了一夜,前路就像這寂靜的夜一樣,黑暗一片,找不到出口。
天漸漸亮了,厚厚的烏雲擋住了燦爛的朝陽。
山雨欲來,天氣悶熱異常。
翻滾的河水彷彿在朝我招手:「過來,我這裏涼快!」
我茫茫然往前,腳已經踏入湍急的河水之中,身後一道聲線破開無邊陰霾:「丹丹……」

-12-
我回頭,看到了三年未見的姐姐。
陽光在此時給烏雲鑲上了金邊,點點金光在她臉上身上搖曳。
她瘦了許多,也長高了。
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 T 恤,一雙地攤上十塊錢的塑料涼鞋,頂着一頭短髮,眼眶微紅,笑着:「怎麼,都不認識我了?」
我眼淚奔騰而下,轉身飛跑着衝過去,一把撞進她的懷裏:「姐,姐……」
我們倆抱頭痛哭。
她一下一下摸着我的頭:
「不哭了,不哭了。
「我就知道你行,我天天盼着你行,你沒讓我失望,我真的特別開心。
「考上一中是大喜事,咱們要笑,要笑!」
是的。
要笑!
可是我們笑着笑着,眼淚又出來了。
姐姐和爸媽大吵了一架。
「當初你們答應我只要丹丹能考上,絕對不會讓她像我一樣!
「你們要是不認這個女兒,不讓她讀高中,那也別認我了。
「從今天開始,我也不是你們女兒。」
她緊緊抓着我的手:「以後丹丹的人生,就由我負責,我們兩個都跟你們沒關係。」
別說爸媽,就連我也驚呆了。
姐姐一直很懂事,一心一意爲了家裏,從小到大都沒有違背過爸媽的意思。
或許是無法承受同時失去兩個女兒,爸爸軟化了些:「不是不給她讀,是家裏的錢不夠供兩個孩子。」
「你弟弟是男孩子,總是要想盡辦法讓他去一中噻。」
姐姐斬釘截鐵:「丹丹的學費生活費,我來負責。」
媽媽馬上道:「小毅讀書也是要靠你每個月打錢支援生活費,你該不是供丹丹讀書,就不管小毅了吧?」
「丹丹和小毅都是你弟弟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
真有意思。
現在開始說手心手背,開始要求姐姐公平對待我和周毅了。
那你們自己是怎麼做的?
我擔憂地看向姐姐,低聲道:「姐,你拿不出那麼多錢吧……」
姐姐示意我不要說話,她看向爸媽:
「供弟弟妹妹讀書,本來是你們做爸媽的責任。
「爸爸你才四十出頭,完全可以去找份事做。
「媽媽你更年輕,丹丹和小毅讀高中後不需要你照顧,你也可以找點生錢的門路,不能一直依靠我。
「我一個初中畢業生,怎麼可能供得起大大小小四個人?
「以前我每個月給你們打八百,以後我每個月打六百,這錢怎麼花你們自己做主。
「丹丹的學費生活費,我借錢也會湊給她。」
姐姐是連夜請假趕回來的,廠裏事情多,她今天就必須趕回去。
她給我了一張卡,密碼是我們生日的組合。
「多虧你那時候提醒我得給自己留點錢花,所以我瞞報了我的工資。
「別擔心,借錢的話是故意說給爸媽聽的。我有錢,供得起你上高中,我以後還能供你上大學。
「我昨天后來打電話回來,媽媽說要給小毅交贊助費的事,我就猜到他們可能會像當初對我一樣對你。」
我哽咽道:「謝謝你,姐。」
她輕輕抱住我。
「我對小毅好,是爸爸媽媽從小一直給我灌輸的思想,我對你好、愛你卻是我自己的選擇,因爲我們是親姐妹。
「別哭,以後姐姐對你好。」
或許是被姐姐的話點醒,暑假雙搶忙完後,媽媽特意買了一條好煙、一瓶好酒,回了孃家找了本家的八舅。
八舅如今在廣東那邊當包工頭,賺了不少錢,家裏蓋了四層樓的小洋房,每一層樓都有單獨的廁所,屋子裏貼的都是高檔的實木地板。
八舅鬆口帶着爸爸一起去外面接活。
那會兒是零幾年,爸爸有木工的手藝,算大工。
一天能賺個六七十。
雖然不是每天都有活,那也比在鄉下種田要強得多。
高中開學後一個多月,爸爸拿到了第一筆工資,1500 塊。
他打了 1200 回來,志得意滿地說:「還是外面的錢好賺,以後不用芸芸,我也能供得起小毅和丹丹讀書。」
那時我覺得他總算醒悟了,一家人的日子以後會越過越好。
如果他真的願意供我讀高中,那麼就是他們偏心弟弟些,我也不會太在意了。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13-
半個月後,爸爸拎着一蛇皮袋行李氣沖沖地回家了,還把媽媽臭罵了一頓。
「你孃家哥哥就是看不起我,把我當奴隸使喚。
「還要我去跟業主道歉,到底我跟他是親戚還是業主跟他是親戚?
「他還欠我半個月工資,你現在馬上打電話讓他把錢匯給我!」
業主想要一個弧形的書桌,爸爸堅持書桌就要方方正正纔好看大氣。
雙方有了爭執,八舅讓爸爸服軟道歉爸爸不肯,還撂挑子走人。
八舅因此跟業主賠了無數的笑臉,還讓了幾分利出去。
媽媽給他打電話時,他冷笑道:
「你家男人比國家總統脾氣還大。
「本來因爲是自家親戚,我想着你家有兩個孩子上高中,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別人都是等業主的錢到賬後再結算,他我都是按月自己先墊付的。
「他倒是好,在業主家差點跟業主動手。
「妹妹,這樣的大佛我實在請不起。」
……
媽媽不住道歉。
爸爸在一旁還想說那半個月工資的事,被媽媽眼疾手快掛斷了電話。
其實八舅真的很良心了。
那會兒農民工市場混亂,很多打工人都是從年頭幹到年尾,能不能結算到工資,全憑包工頭的良心。
村裏有些人三四年前的工資都沒結到,又或是好不容易結算了卻被東扣西扣。
經過這一遭,爸爸更不想出門賺錢。
媽媽不死心,四處去拜託包工頭,可沒人願意帶他。
媽媽不得已,只能在家多種地,多養豬養雞。
然而這些卻賺不到幾個錢。
我們那裏的人性子都很浮誇,好面子愛熱鬧愛攀比貪圖享樂,打腫臉也要充胖子。
最典型的就是家家戶戶都熱衷辦酒席。
五十歲辦酒,六十歲辦酒,七十歲還辦,搬家辦酒,生頭胎辦酒,生二胎還辦酒……
還得攀比着酒席的菜色、待客的菸酒、放的鞭炮煙花的多少等等。
有人辦酒你就得送禮金,光是這筆錢,一個普通家庭都要褪層皮。
有酒席便有麻將。
一個小工一天掙不了三五十,但一把自摸牌就可以輸贏五十八十。
他們一邊叼着煙打着八萬九條,一邊苦口婆心地勸我要體諒爸媽的不容易。
這人世間,竟如此地荒誕滑稽。
這些說教更加堅定了我的信念:我要離開這。
離開這個充滿愚昧的家鄉。
我要高高飛起,飛過崇山峻嶺,飛向那自由之地。
因爲中考成績並不突出,我跟周毅都被分在普通班。
他在八班,而我在十班。
我曾是鄉下初中的雞頭,可到了這裏,連鳳尾都算不上。
入高中第一次摸底考,我排在班級倒數第十。
學習其實是一個不斷髮現自己渺小的過程。
小學你是年級第一,以爲自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
初中你變成年級前十,你發現自己沒想象中的聰明。
高中後,你猛地意識到,其實你是年級倒數。
你背了數遍才勉強記住的課文,有人可以讀三五遍就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你反覆嘗試多次才解出的題,他瞧一眼隨便在紙上劃拉兩下,就出來了答案。
總是有人能先你一步記住英語單詞。
總是有人能快你一步解出數學大題。
總是有人的作文,能在全年級被當成範文傳頌。
而那個人,永遠都不是你。
我唯一有的,便是努力和堅持。
然而進了高中你會發現,這樣的品質許多人身上都有。
能走入一中的,要麼就是格外聰明,天賦很高。
要麼就是格外努力。
你瞧。
我如此普通,不值一提。
很長一段時間,我被深深的挫敗感環繞。

-14-
是姐姐鼓勵了我:
「你不要去管別人,你只要做好你自己,每一天都在進步就行。
「咱們的目標也不是清華北大,咱的目標是考個一本!
「與其每天自怨自艾,不如從現在開始更加努力。」
她說得對。
我調整心態,全身心地投入學習之中。
高一時我們的宿舍在一樓。
那時高中宿舍統一十點半熄燈睡覺,我每次都會在走廊處再讀半個小時的書。
那天拿着書搖頭晃腦在背英語課文,背完後感覺腳有點發涼。
低頭一看,我竟然踩到一條蛇,它喫痛之下纏在我的腳踝上。
那是一條有毒的原矛頭蝮,我們那方言叫樅毛蛇。
我當時大受驚嚇,尖叫出聲。
驚動了舍管。
後來這事學校也知道了,還專門請人裏裏外外驅蛇,把宿舍樓外的灌木全給砍了,只留下幾株大的香樟。
我不按時回宿舍睡覺,本來是該受處罰的。
好在班主任陳老師幫我爭取:「這事情學校也有錯,她踩了蛇,魂都快嚇沒了,還好沒中毒。處罰就算了,我把她叫到辦公室好好訓她一頓。」
她把我叫過去,訓了幾句後,送了我一本課外書。
「英語除了死記硬背,語感也很重要,平時要多做題多看。」
學校驅完蛇後,我意外發現走廊裏的燈換了,比從前亮了許多。
每天十一點舍管都會巡視整棟樓。
每每她從一樓房間裏出來,都會先咳嗽幾聲。
我一聽她咳嗽便知時間到了,立馬飛奔回自己宿舍。
那會二一個宿舍住十二個人,洗漱的水龍頭卻只有四個。
我爲了節約早上的時間,每每都是睡前先把早上要用的漱口水和洗臉水接好,牙膏也擠好。
所以高中三年,我刷的牙膏都是硬邦邦的。
那會兒午休我每天只睡十幾分鍾。
不過好像從未真正睡着過。
總是在做夢,夢見自己一遍遍解題,對答案時次次是錯的,最後滿頭大汗地被鈴聲驚醒。
如此,很快就到了高二上學期。
我們那時都是高二下學期開始文理分科,順便也分出文理科的重點班和普通班。
所以年前的這次期末考試格外重要。
我報的是理科,此前的總成績一直徘徊在年級中游,很抱歉,若是論排名,周毅要稍稍比我高一些。
雖然他更得爸媽喜愛,可他並沒有成爲小說裏那種廢物。
因爲我們生長在這樣貧窮的家境裏,他心裏也很清楚:讀書纔是唯一的出路。
大年初二開始,三姑六婆們走親戚,最關心的便是我們的成績。
她們都說:「小毅選的是理科吧,看你之前的排名還不錯,這次肯定能進重點班。」
「只要進了重點班,等於一隻腳踏進本科大門。也算是沒辜負你爸媽這麼多年辛苦。」
「丹丹,你的成績想進文科重點班有點困難吶。」
「我報的是理科。」
一羣客人嘖嘖道:
「你一個細妹子,成績又很一般,文科都不見得跟得上,學麼子理科。」
「你要是讀理科,就徹底沒有進重點班的希望了。」
「你姐姐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你也不能拿着她的錢亂來噻。」
我起身回自己房間。
與其跟她們爭辯浪費時間,不如趁機多刷兩道題。
周毅跟進來,靠在書桌邊問我:「她們都說你適合文科,你非要死磕理科嗎?」
「你要是沒進重點班,大姐的錢就全白花了。」
我從試卷裏抬眼瞧他:「她們這些人有幾個念過高中,有幾個懂文科理科的真正區別?都是從別人那聽了幾句,就以爲是真理。」
「我們都快成年了,對於事情,你沒有自己的判斷嗎?」
周毅被我說得臉色通紅,離開房間時重重地拍上房門。
人人都說男孩子衝勁大,越到後期越明顯。
他們都看好周毅,不看好我。
正月初八,我們開學。
分班的紅榜被粘在學校的公告欄上。
我擠進人羣裏,一目十行,尋找着自己的名字。

-15-
天可憐見。
我在理科重點二班的最後幾個位置,看到了我的名字——周丹。
太好了!
我真的做到了。
我的策略是對的。
此前因爲想節約排隊的時間,我每次都是等大家喫得差不多才去喫飯。
這時候快收場了,也能用更少的錢買到更便宜更多的菜。
不承想因此認識了一班的學霸,年級前三的季遠。
他點醒了想要門門都抓住的我:「本來就不是很聰明,你還想把每科都學好,這怎麼可能?」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如早點想想你到底適合文科還是理科。」
我發現我適合理科。
所以自那以後,我將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理科的學習上。
但高一至高二上學期,學校排名都是按所有科目的總分。
是以我並不突出。
而現在潮水退去,我證明了自己不是那個裸泳的人。
季遠也不是。
他高居理科榜首,跟我分在了一個班。
得到了心儀的答案,我逆着人流往外擠。
這時猛地對上週毅落寞的眼神。
「你……」
我話沒說完,他狠狠剜我一眼:「我分到三班,不在理科重點班,我又沒比過你,你滿意了嗎?」
我揹着書包去了二班。
季遠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刷題。
我猶豫了下,還是走過去道謝:「謝謝你,要不是你當初提醒我,我肯定進不來重點班。」
他頭也沒抬:「不用謝,這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
「而且進了重點班又不代表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學。」
是啊!
只是個開始。
高考纔是所有高中生真正的分水嶺。
爸媽知道分班的消息後,都愁容滿面。
反覆追問周毅:「你是不是沒有發揮好,之前你的成績不是你比丹丹好嗎?」
「怎這次她進了重點班,你沒進呢?」
媽媽情急之下哀嘆:「唉,怎麼又是這樣。」
「小毅應該進重點班的呀,要是能換一換就好了。」
周毅摔了東西,發了好大的脾氣:「我就是沒進,我每次都比不過她行了吧!」
媽媽又忙不迭去哄他:「媽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媽相信你肯定比你二姐厲害。」
「你們不是還有再考入重點班的機會嗎,小毅你一定行的。」
周毅摔上了自己的房門。
媽媽訕笑給我夾了一個雞腿,低聲道:「你弟沒考好有點情緒,丹丹,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進重點班?」
「你能不能去跟班主任說說好話,我們給他送點紅包……」

-16-
我停止咀嚼,靜靜看她:「要不然我跟班主任說一聲,把我跟周毅換一下,我去三班,他留在二班?」
媽媽ṭŭ̀ₐ眼睛亮了亮:「這樣可以嗎?」
我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高聲反問:「你覺得呢?」
「是不是在你們心裏,只要是弟弟需要,我跟姐姐就得讓出自己擁有的一切?」
媽媽忙道:
「我不是那意思。媽媽是想着你這麼會讀書,哪怕在普通班也能再考進重點班。
「這樣一來,你們兩姐弟就都能念重點班了。
「既然換不了就算了。」
大約察覺自己過分,晚上我刷題時媽媽來找我。
「我做了兩罐炒肉末,你跟小毅一人一罐帶去學校,現在正是關鍵時刻,喫的上面別太虧着自己。」
她又塞給我兩百塊:「這幾天家裏賣了點稻子,這錢你拿着花。你姐賺錢也不容易,你一定要省着點。」
……
這次休息返校後,我更加埋頭苦學,不捨晝夜。
但這天,之前班上的同學笑笑跟我聊天時提到了周毅,她如今跟周毅在一個班。
「你弟最近好像經常跟同學一起去網吧玩遊戲。
「上課經常打瞌睡,被老師點過好幾次名了。」
他努不努力,上不上進,其實我並不關心。
我每天管好自己就已經很累了。
可那天姐姐打電話到了舍管那,她聽說周毅的事後很急,勸我:
「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他要是走錯了路,以後過得不好,會更拖累你的。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被村裏的孩子欺負,他跟那孩子打架,頭上還流血了?」
我在網吧找到了周毅。
他跟同學一起打傳奇,滿嘴的髒話。
被我抓到後還很不服氣:「要你管,你就大我兩小時,別真以爲自己是姐姐。」
我當場就甩了他一巴掌。
「我也不想管你,是姐姐一定要我來的。」
我指着他那幾個一起遊戲同伴:
「你以爲你們是一路人嗎?
「人家是什麼家境,我們是什麼家境。
「他們考不上大學,可以回去繼承爸媽的店鋪,可以託關係找個好工作。
「你呢!將來要跟着爸爸一起學木匠嗎?」
周毅那幾個同學嘟嘟喃喃。
我一個眼神甩過去:「都閉嘴!你們這時候出來玩遊戲,爸媽和老師都知道嗎?」
他們到底還是有所畏懼,紛紛摘下耳機。
「走吧走吧,都回去吧。」
「不玩了。」
回學校的路上,天色已經黑了。
我走得飛快,周毅一開始落後很多,後來大步跟上來,輕聲地說:「對不起,二姐。」
我停下腳步:「我看過你以前的成績單,你的文科成績遠比理科好。」
「既然適合文科,那就去讀文科,現在改還來得及。」
他低着頭:「可是他們都說男孩子……」
我拔高音調:
「你管她們怎麼說!周毅,這是你的人生。
「只有你,纔是自己人生唯一的負責人。
「以後你過得不好,你考不上大學,你找不到工作,她們會爲曾經說過的這些負責嗎?」

-17-
他拳頭捏着不說話。
我言盡於此,不想再浪費時間,快步拐進校門。
但三天後,周毅提交了轉文科的申請。
這個申請單需要爸媽簽字,他們很詫異:「不是說男孩子更適合理科嗎?」
「文科以後出來不好找工作的。」
「但我繼續讀理科,可能連個像樣的大學也考不上。」
最後爸媽還是簽字了。
事實證明,他轉文科是對的,高三的第一次月考,他順利考進了文科的重點班。
我沒有再多加關注,那時我一門心思只想着學習學習。
我想解開那個最難的數學題。
我想寫出一篇高分作文。
我希望生物能儘量不丟分。
我得記住每一道化學反應公式。
我得穩住我相對擅長的物理。
我的成績從年級一百多到年級九十,再到八十,再到年級五十左右。
人人都在咬緊牙關。
這時我縱使全力以赴,能維持住這個名次不往下掉,已經是使出喫奶的勁了。
那時總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好像有做不完的試卷、記不完的重點、理不完的錯題。
然而恍惚間一抬頭,發現高考竟然已經來了。
那時高考的時間已經由七月改爲了六月。
縱使如此,依然是熱浪滾滾。
灼熱的太陽曬得人心浮氣躁。
偌大的教室裏,除了吊扇呼呼就只有水性筆沙沙的作答聲。
我又想起過年時姐姐回家,那晚我們並肩躺着,聊到深夜。
她說:
「其實我們工廠十公里外就有一所重點大學。
「學校大門是開放的,外面的人也能進去參觀。
「我們班組好幾個女孩都說想進去看看,但不知道爲什麼,好幾次路過,都沒有勇氣進去。」
她放輕了聲音:「我想是有點不敢,有點自卑吧。」
「丹丹,等你以後考上大學,我就可以跟着你光明正大地進去逛逛了。」
我這輩子,肯定無法帶她去清北。
但我,還是想帶她去一個相對不錯的學校,去圖書館逛一逛,去食堂喫一喫,去教學樓坐一坐……
出成績那天下着大雨。
村裏有人便說:「下這麼大雨,兆頭不太好。雨屬陰,丹丹是個妹子,只怕這次高考她有點懸。」
「妹子一到真正場合,就是心理素質不太行。」
「隔壁村有個妹子,之前也是成績很好,一直排年級前幾十名,本來是有希望上個 211。去年高考發揮失常,只考上個三本。」
媽媽一大早起來來來回回把家裏打掃了好多遍。
她催促着周毅查分,周毅卻說:「讓二姐先來吧,我……我有點緊張。」
我率先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開始播報分數。

-18-
603!
那一年的一本線是 567,這個分數比我以往的任何一次模擬都要高。
這個分數,能上一個很不錯的 211,甚至能填 985 冷門專業碰碰運氣。
我不敢置信,還想再聽一遍,電話已經被媽媽掛斷。
她急急道:「我聽清了,603,現在讓小毅查一下。」
周毅考了 568,那年我們省文科一本分數線是 578。
但他這個分,也能上個不錯的二本。
我們兩姐弟一起考上了大學,這在我們整個鄉都是罕見的事。
爸爸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大中午的不午睡,戴着草帽滿村轉悠。
逢人就說:「不考就不考,一考就兩個大學生,當初芸芸也是考上一中了的。」
「可見他們都是遺傳了我的聰明腦殼。」
媽媽一整天眼睛都是紅的。
「我們家出了兩個大學生,以後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
「以前那些婆娘們都說,送你一個妹子讀高中做麼子,多半是浪費錢,現在她們眼珠子都要羨慕掉咯。」
晚上在河邊納涼時跟村裏的七姑八婆聊天。
她們說:「唯一可惜的是,丹丹考得更好些。」
「要是把兩姐弟的分數換一下就好了。」
「女孩子讀個二本足夠咯,男孩子要是讀個好大學,將來成家立業都要輕鬆得多。」
媽媽也嘆息一聲:「確實如此。」
但大約是瞧見在田埂另一邊的我,她補了一句:「但是丹丹能考這麼好也是憑她自己的本事嘞。」
「這都是命!」
衆人附和:「那也是的。」
「都是老周家祖墳冒青煙,是祖宗保佑,菩薩保佑。」
……
我已經顧不上聽她們的八卦,趕着回去接姐姐電話。
她們白天生產線封閉,晚上纔有時間。
當聽說我跟周毅的分數後,她先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丹丹,你Ţũ̂ₐ真的做到了。
「我那時候要你替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你真的做到了。
「太好了,太好了!
「丹丹,你不曉得我有多開心。」
我們說了很多話,流了很多淚。
姐姐承諾等爸媽辦喜宴的時候她一定會回來,還會給我帶禮物。
我最後報考了省會的一所 211,那會兒電腦開始盛行,在老陳的極力推薦下,我學了計算機。
「這個專業現在剛有點起來的苗頭,但未來前景好,好就業賺得多,女生報得少但是也有優勢,你將來好找對象。」
周毅去了一所不錯的二本,學的英文。
通知書寄到家後,爸媽開始大肆張羅着辦喜宴。
拱門租了六個,以前村裏辦酒一般是四個。
用的煙也是芙蓉王藍王,煙花買了十多個。
而且這些都是賒賬買來的,就等着收了禮金去還這些錢。
我很不理解:「家裏本來就窮,這煙花都是大白天放,純粹就聽個響,幹嘛這樣浪費?」

-19-
爸媽讓我一邊去。
「我們家這麼多年沒喜事,現在是雙喜臨門,就是要讓以前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好好看看。」
可是這些浪費的錢,都足夠我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了。
他們捨不得買一件新衣服,買點好鞋襪,卻將錢浪費在這上面,我着實無法理解。
姐姐比預期的提前三天回來。
她臉色不太好,右手的小拇指還包紮着。
我追問她怎麼了,她聳聳肩:「沒事,不小心割傷流了點血,過幾天就好了。」
爸爸不關心這個,只問:「你弟弟妹妹考上大學這麼大的喜事,你準備上多少錢禮?」
我詫異地看向他:「爸,姐還沒嫁人,她爲什麼要上禮?」
「她這些年的錢全花在家裏了,哪還有錢上禮!」
爸爸瞪我一眼:
「閉嘴,有你什麼事?
「你姐出去打了六年工,總有點私房錢傍身吧,到時候一分錢的禮都不上,村裏人豈不是要看笑話!
「這樣,我也不要多。你給小毅和丹丹一人上兩千塊的禮就夠了。」
一人兩千,那就是四千!
乾脆去搶好了。
我站起來就要吵。
姐姐一把拉住我:「你跟小毅考上大學,我當姐姐的本來也該有所表示,這錢我早就準備好了。」
她把我拉回房間,我氣得半死。
姐姐反而寬慰我:「這不是爸媽壓榨我,是我爲你們開心。你們圓了我做不到的夢,這筆錢我出得心甘情願。」
「放心吧,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由他們吸血,這是最後一次了。」
說着,她從行李箱裏神神祕祕掏出一個東西:「我給你帶了禮物。」
是諾基亞 3100,一款直板彩屏手機。
姐姐遞給我時,還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舊款二手的,新的有點貴。
「我給你和小毅都買了,但你的這個更新,比他的貴一百,你將就着用吧。
「我聽說現在的大學生都有手機。
「別的妹子有的,我家妹妹也要有啊!」
我一把抱住她,眼淚糊了一臉:「姐,你對我太好了。」
「你別隻顧着對別人好,你也對自己好一點行嗎?」
她也摟住我:「我挺好的。」
「我現在真的挺好的,你不要爲我操心。」
喜宴雖說只辦一天,但很多親戚提前一兩天就過來了。
招呼親戚,招待客人,端茶倒水。
我跟姐姐忙得團團轉。
周毅是男孩,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被各路親戚拉着陪聊,要輕鬆了許多。
那三天,我跟姐姐幾乎每天只睡了不到五個小時。
總算送走最後一撥客人,姐姐就那樣靠在老式太師椅上,沉沉睡去。
我這時注意到她小拇指上的包紮的繃帶都髒了。
趁着她睡着,我想給她換個乾淨的。
沒想到一圈圈取下繃帶後,我竟然看到……

-20-
一截斷掉的小指。
傷口才剛剛癒合,上面的還有一層未褪去的暗紅色痂。
我的眼淚「譁」地就下來了。
爸媽和周毅也看到了,個個一臉震驚。
我拿着新繃帶,不知該怎麼辦,姐姐就在這時醒了。
她看了我們一眼,無所謂地笑了笑:「被工廠的機器不小心切掉了。」
「到醫院時間有點長,就算接回來估計也不好用,還得花一大筆錢,我想想就算了。」
她揮動着半截小拇指:「這個斷了也沒關係,反正用處也不大,平時我也最多用它挖耳屎。」
「工廠還賠了我五千塊,剛好小毅丹丹一人兩千禮金,再每人買個手機。」
我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
「你怎麼都不說?
「當時被割到的時候是不是很痛?
「我寧願不要你的錢,你當時應該把手指頭接回去啊,你這個笨蛋,你,你……」
姐姐揉着我的臉:「我真的沒事,你不要動不動就哭。」
「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又不是缺胳膊斷腿的。」
媽媽也紅了眼:「你這孩子,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跟家裏說一聲。」
「你受傷了應該好好休息,這幾天還忙裏忙外,快去牀上躺着休息。」
她擦乾眼淚去廚房給姐姐做一碗肉丸湯。
逼着姐姐喝時,她不住自責:
「都是我跟你爸爸沒本事,才讓你在外面受了這麼多苦。
Ţūₙ「現在你小毅丹丹也考上大學了,你以後別出去打工了。
「就留在家裏,以後我跟你爸爸也能照顧你。」
她剛說完,爸爸就沉聲道:「昨天我讓你打招呼的旺嬸,你還記得不?」
姐姐一臉茫然。
媽媽補充道:「她還帶了他兒子。」
我想起來了:「就是有點謝頂跟姐姐差不多高那個男的?」
媽媽剜我一眼:
「什麼謝頂,他們家就是遺傳,旺嬸頭髮也不多。
「那個小夥子人很不錯的。
「他們家是開屠宰場的,這次辦酒席用的豬就都是他家買的。他兒子今年二十五,跟你姐年齡也差不多。」
媽媽握住姐姐的手:
「他家就在隔壁鎮上,隔得也不遠。
「家裏有樓房,縣裏也買了房子。
「姑姑是體制內的,正經喫國家糧的。
「你今年也 22 了,年紀不小了,之前因爲小毅和丹丹讀高中耽誤了你。
「那個小夥子和旺嬸對你都挺滿意的,說一看就是個勤快孝順的姑娘。你要是嫁給他,以後隔孃家也近,有點什麼事,也能有個照應。」
我真的驚呆了:
「爸,媽,你們是不是開玩笑?
「那男的頭髮還沒周毅咯吱窩裏的毛多!
「鞋底子那麼厚,看上去纔跟姐姐一樣高。
「而且笑起來一臉的褶子,不像二十五,看上去至少三十五,你們給姐姐介紹這樣的對象?」
媽媽立馬斥責我:
「你個細妹子懂麼子。
「嫁漢嫁漢,穿衣喫飯。
「長相是最次要的,條件好才最重要。
「我們家從小到大這麼窮,你還沒喫過苦日子的虧嗎?
「他們家就這一個兒子,你姐嫁過去再生個孫,以後這屠宰場就歸她管,想喫多少肉沒有。
「人家要是長得帥,家裏條件又這麼好,能看得上你姐?
「這是你姐姐的終身大事,你少插話。」
媽媽說着,將姐姐的手握緊些:
「芸芸,你一向懂事。」
「爸爸媽媽都是爲了你好。
「而且我也問過旺嬸了,她是支持丹丹和小毅讀書的。還說以後有大學生的妻舅和妻妹,他們也能增光。
「他們也能幫扶小毅和丹丹。」
我腦子都快氣炸了。
兜兜轉轉,或許這纔是最終的目的。
爸媽瞧上這個頭上沒三根毛的老男人,就是想靠他家來幫着供我和小毅,當然主要是小毅讀大學。
憤怒的火狠狠灼燒着我。
我大聲吼道:
「我已經諮詢過了,學費可以無息貸款,大學也有很多獎金,還能做兼職。
「花不了幾個錢。
「如果我讀書要靠姐姐出賣一輩子的幸福,那這個大學我就不讀……」
我話還沒說完,姐姐用力拍我一下:「閉嘴,你胡說八道什麼。」
「你喫了多少苦才考上大學,就是天上下刀子你也得去讀。」
媽媽眼裏燃起興奮:「芸芸,你這意思是,這門婚事你答應了?」

-21-
我急急看向姐姐。
這可是一輩子的幸福,可千萬不能再盲目孝順。
姐姐笑了笑,一字一句說:「爸,媽,我對他沒感覺,而且我現在也不想結婚。」
爸爸皺眉不悅:
「你都 22 了,你又沒讀幾個書,早該嫁人了,難道還打一輩子單身不成?
「這戶人家我跟你媽媽相看了很久,這男的品行也沒問題。
「結婚後有什麼事,你男人能幫你扛,你也不用過得那麼累。
「他們願意出十二萬八的彩禮,你看多有誠意。」
……
他還在強勢地喋喋不休。
姐姐低着頭一直不吭聲。
爸爸逼迫她:「你倒是說話啊,啞巴了?」
她深吸一口氣,抬眼慢慢看向爸爸:
「男人能扛事嗎?
「你是男人,你扛事了嗎?
「那時候要不是你把人家腦袋打出血要賠錢,我或許能讀高中,說不定也能考個大學。
「你這幾年要是踏踏實實幹活,好好賺錢,供小毅和丹丹唸書肯定沒問題。
「就不用我在工廠兩班倒。
「你知道我爲什麼手指會斷嗎?我上了白班上晚班,連着 30 多個小時沒睡覺。
「人實在是太累了,一個恍惚……
「幸虧我同事眼疾手快拽了我一把,不然我整個手都斷了。」
姐姐越說聲音越高,越說眼淚越多,厲聲質問:
「我家倒是有個男人,有一家之主呢,爲什麼最累的是我,是媽媽?!
「你告訴我爲什麼?
「你到現在還是不想承擔起自己該負的責任,所以把我嫁出去,然後你就可以繼續過輕鬆日子是嗎?
「誰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跟你一樣?我不想嫁,我不要嫁!」
爸爸被懟得滿臉通紅,臉上的肉不住跳動,抬起胳膊:「你個小雜種,竟然這麼跟我說話!」
我怕他真的動手,一把擋在姐姐面前:「你敢打姐姐試試!」
媽媽苦口婆心規勸:「你爸這些年是沒做什麼好事,但這件事上他確實是爲你考慮,你 22 了,不小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當媽了。」
姐姐用力擦了一把眼淚,輕輕笑了:「如果我以後生了孩子,也成爲像你一樣的媽媽,那我還是不要生了。」
「媽,這些年我真的好累……」
媽媽急急道:「我們就是知道你累,所以想讓你嫁個人,到時候有老公一起分擔着,你也能輕鬆點……」
姐姐哂笑一聲,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麼。
但幾秒後,她只苦澀地笑了笑,那雙含淚的眼睛裏裝滿了落寞。
媽媽不甘心,還想要勸。
我實在忍不下去,一把攔在姐姐面前:
「媽,你夠了吧,你有沒有好好聽姐姐說話,你到底關不關心她?
「她長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不喜歡那個男的,你爲什麼非要她去相親去嫁人?
「現在都 21 世紀了,難道還包辦婚姻啊!」
……
爸媽最終沒有說服姐姐,她買了最近的火車票回了廣東。
媽媽逢人就說:
「芸芸出去打幾年工,像是變了一個人。
「以前樣樣都聽我跟她爸爸的,現在怎麼都說不通。
「我是她親媽,難道還能虧着她,給她挑的這個對象,家境真的不錯,而且還能支持小毅和丹丹讀書。
「這樣好的人家,錯過這村就沒這店,真的不知道她在想麼子。」
有人給她出主意:「那你們先把彩禮收了,錢都收了她就會嫁的。」

-22-
媽媽有些意動。
我知道後跟她大吵一架:
「你要是想姐姐以後再也不回家,你就去收那個彩禮。
「我提前把話放這,你要是收了那錢,不止失去姐姐這個女兒,以後我也不會再回這個家,我怕你哪天也偷偷把我賣了。
「到時候姐姐不肯嫁過去,你就自己嫁過去吧。」
如此反覆吵了幾次,媽媽才熄了這心思。
喜宴後沒幾天,暢暢回來了。
她哥生了二胎辦酒,她是回來賀喜的。
念高中後,一開始我們還經常寫信聯繫。
我說高中生活的種種,她說打工生活的種種。
然而越往後,我們之間區別便越大。
我在象牙塔裏,她落入了生活的染缸。
媽媽還跟我八卦說她在廣東當小姐,讓我離她遠點。
我當然不信,可因爲缺乏共同語言,後來漸漸便斷了聯絡。
我去她家找她玩,我們聊了讀書時候的事,又聊起各自的生活,聊着聊着,氣氛就冷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明明你還是在乎那個人,明明你想起她時,都會心底柔軟。
明明她就在你眼前,可是你就是覺得,你們之間已經回不去了。
我回家前,暢暢給我挑了一大把糖:「我記得你以前最愛喫玉米味軟糖。」
「丹丹,下次見!」
「好,下次見!」
不久後,學校就開學。
我的大學在省城,比較近。
周毅的大學相對遠一些,爸媽擔心他獨自出遠門不安全,買了去送他的火車票。
我則是坐大巴自己去。
因爲辦喜宴收了錢,爸媽這次給了我一千生活費。
「這是一學期的錢,你要省着點花。
「要是不夠,就自己想辦法做點兼職。聽說現在大學機會也挺多的。」
周毅的學費爸媽出的,他們讓我去貸款。
姐姐私下給我留了學費,但我還是辦了助學貸款。
她留着我的錢我沒動。
大學很好,很自由。
室友們來自天南海北,人都很不錯。
我的情況她們都知道,一有兼職的機會就會替我留意着。
有了手機,跟姐姐聯繫就方便了許多。
開學一週後,我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家教。
僱主柳姐是一家大企業的管理,學生是個六年級小男孩淞淞。
此前柳姐多次送他去機構,也請過專業的老師,但這孩子都很叛逆,不願接受那些老師。
後來便有老師建議柳姐找個年齡相差不大的,或許孩子會更容易接受。
因此纔有了我的機會。
我去試課那天,穿的是一雙舊鞋子。
鞋幫有點裂開,我用 502 膠粘上了。
襪子前面也破洞了,我用針線縫過。
淞淞皺着眉捂着鼻子問我:「鞋子和襪子都這麼破了,你怎麼不買新的?」
我換上室內的拖鞋,笑了笑:「等我拿到工資就買新的。」
「鞋襪雖然舊,但我都洗乾淨了的,沒有臭味的。」
說着我還拎起鞋子聞了聞。
淞淞做了個 yue 的動作,但那天試課結束後,他跟柳姐說:「媽,我就要她當我老師。」
我這邊很順利,可姐姐那邊卻不行。
她此前回家,是工廠賠了五千後,了結了勞動關係。
這次再回那邊,因爲手指缺一截,用人單位問起來知道她以前受過工傷,都不願意再招她。
她只能去做日結工。
日結工工資低還不包住,人也特別累。
「姐,你來我這吧。
「我這是省會,機會也很多。咱們姐妹還能有個照應,你上次給我的學費,我沒動!」
我反覆慫恿,姐姐最後過來了。
我問本地人室長,學校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房子。
「學校附近的租房不可能太便宜,在外面租房的小情侶太多,房東都不肯降價的。便宜的都遠。
「而且房租都是押一付三,這可不是小錢。咱們宿舍不是有空位嗎,你讓姐姐先住進來,找到包住的工作再搬出去。」
室友們一致同意,姐姐便住進來了。
她心裏很感激,每天都把宿舍打掃得乾乾淨淨的。
還經常幫舍友們打飯打菜,收衣服被子之類的。
我帶着姐姐去喫了食堂,逛了圖書館,爬了後山,去了逸夫樓上課。
我跟她手拉手穿梭在校園裏,初秋的風揚起她的髮絲。
她笑得那麼燦爛,好像本該就屬於這裏。
然而生活從來不會都是糖,姐姐找工作並不順利。

-23-
省城的工廠少,她只能去餐廳、影院這樣的地方當服務員。
工資不高,而且還很累。
這時候我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她一直在這樣的工作裏打轉,是很難過上好日子的。
白馬王子愛上餐廳服務員,都是小說裏騙人的情節。
我必須要拉着她往上走纔行。
我反覆地琢磨,問身邊所有的人。
舍長的男友是學管理的,她給我提供了一個途徑。
「他們管理學院下面有個專業叫旅遊管理,這個專業的基本都要考導遊證,我問過我男友了,這個證只要中專文憑就能考。
「自考的中專文憑很好弄的,我姑就是幹成人再教育的,可以成本價給姐姐學歷升級一下。
「你讓姐姐去考這個證,咱們省是旅遊大省,現在旅遊業正是火爆的時候,我男友說有些導遊一年能掙二三十萬呢。」
如果要考這個證,就意味着得停下工作,全心準備。
姐姐很猶豫:「這前前後後得花多少錢,萬一我沒考上……」
「沒有萬一,」我打斷她,「如果有那個萬一,也是你沒有下定決心。你 22 了,總不能當一輩子服務員吧。」
旅管專業很支持考這個證,每週都有專業課。
我讓姐姐也去聽。
「可我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課上很多人的,老師根本不會注意到你,別怕。」
開始兩節課是我陪着她去的。
老師雖然點了名,但是人太多,誰會留意到我們沒被點。
後來姐姐就一邊準備中專的自考,一邊去聽課。
有好幾次我散了家教去接她,都有男生追出來跟她說話。
她從小比我漂亮,個子也高挑。
要是當初讀了高中,上了大學,現在恐怕至少也是班花級的人物吧。
這天我又撞見那個男生追出來找姐姐:「周丹,能給我你的手機號嗎?」
「我們以後可以約着一起去圖書館學習。」
姐姐臉紅得像火龍果,低着頭小聲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男生愣了下:「可是我今天看到……」
話沒說完,他恍然明白過來:「我知道了,對不起,打擾了。」
回去的路上,姐姐一直沒說話。
我實在按捺不住,問她:「那個男生看着還不錯,也挺有分寸的。」
「姐姐你不喜歡他嗎?」
秋風吹落枯葉,緩緩掉在姐姐腳邊。
她輕輕笑了笑:
「他之前問我叫什麼、什麼專業的,我擔心露餡以後就不能來上課了,就說我叫周丹。
「我冒用了你的名字你的身份。
「難道我要頂着你的身份,去跟他接觸,跟他戀愛嗎?
「我只是個初中生,比他還大三歲呢。
「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
我很想說:或者這個男生根本不介意。
其實不必這麼認真,不必想那麼長遠,就當是人生的一段經歷。
可我說不出口。
因爲相比享受人生,眼下的我們更重要的應該是柴米油鹽,是擺脫貧窮,是走向高處。
愛情是奢侈品。
窮人的愛情大多不是救贖,稍有不慎,反而會讓自己墮入更難的困境。
從報名到考試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實在是緊迫。
那些日子姐姐起早貪黑,日夜不停地在學。
舍友們還開玩笑:「我當初要有芸芸姐這學習的勁頭,恐怕早就上了清北了。」
考前一天,姐姐很緊張,問我:「要是我沒考過怎麼辦?」
「那就明年再來一次,這個每年都能考的,你別緊張,而且這幾本書對你來說不難,你肯定能行。」
考完後也並非馬上出成績。
姐姐不好意思再賴在宿舍,先找了個服務員的工作過渡。
其間領了工資第一件事,一是請我們舍友喫了一頓好的。
二是買了果籃,去送給此前一直蹭課的那位老師。
我陪着她去的。
李老師正好在辦公室。
姐姐送上果籃,滿臉羞愧:「對不起老師,其實我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之前一直蹭您的課,特別感謝您。」
李老師笑眯眯看她:
「我記得你,也猜到你不是我們學校的。我們專業的人我大概還是認識的。
「別覺得不好意思,知識本來就該傳播給喜歡它、願意接受它的人。
「你每次聽課特別認真,也做了很多筆記,我這個當老師的也很有成就感。
「到時候成績出來考上了,一定要來告訴我。」
……
過完年到了二月,導遊證考試的筆試成績要出來了。

-24-
那一整天姐姐都心神不寧,她不敢自己查分,把准考證給我,讓我給她查。
過了!
四個科目,政策與法規弱了點,76,其他三門都是八十多。
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能有這樣的成績,可見姐姐讀書多麼努力。
我告訴姐姐成績時,她抱着我哇哇哭。
「我考過了,我居然真的考過了。
「我一個初中生,居然一次就過了筆試!」
筆試完還有面試。
是固定的幾條線路介紹,這個對姐姐來說不難,她也輕鬆地拿到了高分,最後順利地拿到了導遊證。
我以爲拿了這個證,她的人生會有全新的開始。
畢竟其他導遊一年都能掙幾萬十幾萬的。
那時候我們滿心滿眼地期待,覺得好日子就在前方。
我們很快就能擺脫從小到大的貧窮,能每個月喫上自助餐,能每個月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
可真正等她掛靠旅行社我才知道,這裏面的名堂多着呢。
那時候旅遊行業野蠻生長,零團費甚至負團費的很多,導遊帶客人,有時甚至要按五十、一百一個的人頭交錢給旅行社,拿到這些客源。
羊毛出在羊身上。
這筆錢最後肯定是要旅客買單的,所以會不停地推購物、推高價飲食、推演出之類。
姐姐是個善良實誠的人,她沒法這麼對客人。
她嘴皮子不夠利索,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不能昧着良心去說那東西多好多好,多推薦購買。
幾趟客人帶下來,她非但沒賺到錢,還賠了幾百塊。
那次她外出帶客人,下午就送機了,天色擦黑人都沒回來。
我給她打電話,她接起後電話那邊有人在罵她。
我急得不行,匆匆打車去旅行社找她。
我到時司機當着經理的面,還在罵人。
「你自己不給客人推銷東西,那我自己介紹總可以吧。
「你幹嘛一次次打斷我,還暗示客人不要買!
「衣服脫光躺牀上了才說今天不接客,你這麼清高就不要幹這行啊,你不喫飯,我還要喫飯呢!
「趙經理,以後她的團你不要配給我,我做不來這種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事。」
就算姐姐沒幫他掙到錢,他也不能那樣罵姐姐吧。
我怒火中燒,衝上去反駁:「你喫了大糞沒刷牙嗎,嘴巴怎麼這麼臭!」
「你沒有女兒,沒有姐妹沒有媽?」
……
司機臉色大變,經理也急忙上前勸架,把我們往辦公室拉:「別吵了,別吵了。」
「你們跟我進來,我好好教育一下你們。」
辦公室的門關上後,經理深深嘆氣:「你們別跟老劉置氣,他也不容易的。」
劉叔的女兒在高二這年被確診漸凍症。
這是一種目前無法根治的疾病。
爲了延緩女兒的生命,提高她的生活質量,劉叔一直在賣力跑車。
旅行社對司機和導遊其實都差不多。
只給司機基本的油錢,要是想再賺錢,就得靠導遊拿到回扣後跟司機對半分。
所以司機都喜歡跟能賺錢的導遊合作。
旅遊都有淡旺季,如果在眼下的旺季沒有賺到錢,那淡季就更難有好的收入。
沒有錢,劉叔的女兒就沒法繼續用藥,繼續康復課程,是以他才那麼着急。
而姐姐也有自己的原因。
今天帶的這對老夫妻家裏都是農村人。
因爲今年是結婚第五十週年,老頭攢了很久,才攢夠這一趟旅行的花銷。
這是他們這輩子唯一一次遠行旅遊,大約也會是此生最後一次。
劉叔藉着他們金婚的名頭,推薦他們去買證明愛情的昂貴水晶項鍊。
一條就要五六千。
業內人士都知道,那些所謂的水晶是什麼玩意。
姐姐於心不忍,所以就出聲打斷了劉叔的推銷。
我們從辦公室離開時,經理說:
「周芸,咱們這行眼下就是這樣。
「我們旅行社也沒那麼多純玩團,就算有,也要優先分給你的前輩。
「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清楚。」

-25-
姐姐沒有應聲。
到了門口,劉叔還沒走。
他拎着兩個盒飯遞給我們:「還沒喫飯吧,我剛去隔壁飯店現炒的。」
見我們不接,他扔了菸頭用腳踩滅,低聲道:「我女兒年紀跟你們姐妹差不多。」
「她以前很聰明的,要不是得了病……現在估計也跟你一樣上大學呢。」
話說到一半,他哽咽了,做了個深呼吸後,又哂笑一聲:
「要不是這狗日的漸凍症,我也不想昧着良心幹事。
「但我也不怕做壞事有報應,最好讓我早點死,我還能早點去地下陪我女兒。
「叔今天說話有點難聽,你們別放心上。」
說完,他把盒飯放在一邊的臺階上:「趁熱喫。」
我們一路坐公交回姐姐租的房子,盒飯還是溫的。
打開,裏面是兩份紮紮實實的回鍋肉。
聞着很香,姐姐卻喫不下。
她問我:「丹丹,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這世道就是這麼操蛋。
人人都有難處,個個都有苦衷。
堅守原則自然沒錯,下壓底線似乎也情非得已。
現實生活裏,對與錯從來都沒有標準答案。
姐姐能體諒劉叔的不易,卻也知道金婚夫婦的難處。
而她心中,也有自己生存立世的原則。
如何才能兩全?
這件事讓姐姐深受打擊,那天晚上她很沮喪:「丹丹,或許我根本不適合做這一行。」
「我說服不了自己,我……
「對不起,我好像要白白浪費你這麼久以來爲我謀劃的路了。」
我跟姐姐一樣難受。
辛辛苦苦考的導遊證,好不容易找到的通道,就這樣放棄嗎?
如果不走這條路,姐姐要繼續回去當服務員嗎?
或許可以讓她學一點餐廳經營管理方面的知識,讓她往管理層上努力。
這樣未來的路或許會好走些。
只是我畢竟是個學生,人脈有限,見識更有限,一時間也沒找到這樣的門路。
而姐姐已經決心換一家旅行社,她想找一家旅行社能讓她帶純玩團。
然而一連找了七八家。
次次都是拒絕。
那時純玩團很少,這樣的高端客戶,旅行社都傾向於讓有經驗的導遊來帶。
姐姐這樣的新人沒有機會。
那些時日她肉眼可見地沮喪,甚至開始留心起街上飯店招聘服務員的廣告。
看她那樣我真的很難受,我一遍遍問老天爺爲什麼要這樣對姐姐?
她那麼善良,那麼努力。
她傾盡全力抓住每一次機會,爲什麼要一次又一次這樣對她?
難道她的人生,就註定要在泥濘裏嗎?
難道一步踏錯,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嗎?
或許是我的質問被老天爺聽到,這天給淞淞補習時,事情迎來了轉機。
那是個週末,柳姐在家接了個電話,賠了一陣不是後,轉頭一個電話打出去開始發飆。
因爲其中提到了「導遊」二字,所以我特意留心聽了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接待之前我反覆叮囑過,絕對不能帶去購物。
「你們導遊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花純玩團的價格,最後還要購物,你拿我們當冤大頭嗎?」
柳姐所在的是個大單位,每年要接待不少客戶。
因爲我們這裏是個全國聞名的旅遊勝地,所以每次客戶來了,少不得要帶去景點轉悠,有些客戶興致好,還會趁此機會將省內大大小小的景點都走一遍。
柳姐把這項業務外包給了一個旅行社,定的是純玩團。
但是大部分的導遊都想再額外賺點,所以還是會偷摸帶客人去購物,推薦客人去喫當地特色菜。
有些客戶不計較,也就過了。
有些客戶卻較真,少不得就會跟柳姐反映。
那天下課後,我叫住柳姐:「柳姐,不知道你們公司有沒有興趣招一個專職導遊?」

-26-
我噼裏啪啦說了姐姐的情況,給她看了姐姐的照片和我之前錄的姐姐講解景點的視頻。
「我姐姐真的很好,她就是不懂推銷,所以在旅行社接到客源後還賠錢。
「你們把客人送去旅行社還要額外交錢,不如自己招一個導遊,這樣更省錢也更靠譜。
「我姐姐省內的景點全都跑過,所有的介紹都能背出來,你可以隨便考她!
「柳姐你要是願意給她這個機會,這學期的課我免費給淞淞上。」
柳姐挑眉看我:「你們姐妹感情這麼好?」
「我高中都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要不是家裏出了點事害她沒讀成高中,我姐至少能考個 985。
「她比我聰明,也比我更努力。」
柳姐沉吟了下,遞給我一張名片:「週一讓她去一趟我公司,我見見她再說。」
姐姐面上了!
她長得端正,身材也不錯。
介紹起景點更是井井有條。
柳姐給她開了 2000 一個月的工資,歸屬行政部,公司有住宿補貼還有免費的食堂,要是做得好,還有獎金。
之前她幹服務員一個月才 1200,而且有時還要東扣西扣,到手能有 1100 就不錯了。
她入職第二天就接待了一撥客戶。
姐姐鉚足了勁,陪着客戶上下爬了一千多米的山。
其他導遊基本都是索道上下的。
客戶很感動,不顧她的拒絕,給了她二百塊的小費。
她回公司後把這筆錢上交,把柳姐都逗樂了:「這是客戶給你的肯定,這種錢你以後都可以自己收着。」
姐姐便用這錢請部門的人出去喫了一頓飯,這些同事們也沒什麼意見了。
後來柳姐跟我說:
「你的補課費,一分都不少你。
「按理我還要給你錢呢,你給我推薦了好員工。
「且淞淞的成績提高得也挺快。」
淞淞其實是個很有責任感的男孩。
我那會跟他說:「你成績必須提上去,要是提不上你,你媽就不會繼續用我。」
「我還要靠你媽給的工資喫飯呢。」
「那我提高多一點,這樣媽媽給你獎金,你可以買幾條裙子。
「丹丹老師,我表姐也是大學生,她天天穿漂亮裙子的。」
……
那家公司真的很適合姐姐,她收穫了很多客戶的讚美,也帶客戶領略了祖國的大好山河。
很多客戶回自己的城市後,還會給姐姐寄當地的特產。
她手機通訊錄的聯繫人越來越多。
她能記住每一個客戶的名字、長相和喜好,以及曾經跟她提到過的一些小事。
有時客戶二次拜訪公司時,還會特意提到她。
請客戶喫飯或者談合同時,相關的負責人有時還會特意叫上姐姐。
她性格溫柔細緻,就是有種莫名的親和力。
集團也不是天天都要接待客戶,不忙的時候,姐姐會幫着處理行政部的其他事。
縱使這些事不是她的職責。
「沒關係的,這樣我能學到更多東西。」
「我現在會用 word 了,思思教的。」
「她說等我用熟了,還可以教我 excel、PPT……對了,今年發了年終獎,我想去報個基礎的英語班,我們公司也有不少國外客戶,我想簡單的交流總是要會的……」
那個晚上,我跟季遠在 QQ 上聊天。
他後來去了浙大,學的也是計算機。
我跟着導師做項目,有時遇到難題會諮詢他。
上大學後,他好像變開朗了許多,有問必答,還會經常主動跟我分享生活裏的小事。
或許我們都走過了最難的時候。
我們不再需要咬緊牙關,爭分奪秒。
我們可以適當放慢腳步,停下來欣賞路旁綠化帶上盛開的花毛茛。
我們開始相信:只要認真走下去,我們的未來不會太差,我們的人生,延展向了正確的遠方。
我跟他分享:「我姐現在很開心,好像在發光。」
他問我:「那你呢,你開心嗎?」
窗外,星河漫天。
我不自覺地笑了:「我也很開心,真好啊,我們都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他回:「嗯,而且你們會越來越好。」
感謝老天,眷顧了姐姐,更眷顧了我。
後記
姐姐的部門後來又招了新導遊,她漸漸不再接待客戶,開始轉爲公司日常的行政。
她的職級變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自信漂亮。
她還擔任了他們公司年會的主持人。
她讀了夜校,拿了大專和成人本科的學歷。
她可以用英語跟人簡單地日常交流。
她去學了吉他。
聚會時她彈着吉他彈唱了一首民謠,在場幾乎所有的男生眼睛都亮了。
還發生了一件很巧的事。
當初一起上導遊課找她搭訕的男生,後來也進了他們公司的其他部門,在部門聯誼時,他認出了姐姐,並且再度上前要聯繫方式。
那時已經不是手機號,而是微信。
這一次,姐姐坦然地告訴他:「其țŭ̀₀實我不叫周丹,我叫周芸。我也不是你的校友,我初中畢業就走向社會了,那會是我妹堅持讓我去考導遊證,我纔去蹭課的。」
「我比你要大三歲呢。」
男生笑了:「這有什麼關係,我們現在是同事,說明我們真的很有緣分。」
「而且我顯老,你顯小,我們站一起,看上去我比你大幾歲。」
後來他成了我姐夫。
在學校時似乎難以跨越的學歷鴻溝,如今因爲他們同在一家公司,幾乎在一樣的起跑線,已經被抹平了。
他說得沒錯,他的確是成熟穩重的長相。人人見了他們,都覺得是男大女小。
我秋招時簽了一家不錯的單位。
那時計算機專業很喫香,尤其我們學校的這個專業還有點名氣,不愁找工作,待遇也很不錯。
至於周毅。
他大一下學期就吵着讓爸媽給他買電腦。
我這個學計算機的沒配電腦,他一個學英語的倒是配了筆記本。
可惜他拿着電腦不是用來學習,全用來玩遊戲了。
大學掛了三科, 獎學金這些也沒拿過。
到了大三,他卻突然說要考研,而且定的目標是浙大。
跨專業考計算機。
自述用心準備了一年, 沒考上。
他不甘心,第二年調低目標:「二姐,我就考你們學校吧, 你們學校就是個 211,還不簡單嗎, 我沒考上浙大就是因爲實在太難。」
「考研要的資料,就全靠你幫我收集了。」
爸媽寄予重望:「他這次一定行的, 二本出來找不到好工作。只要他有讀書的心, 哪怕讀博士, 我們也會供的。」
很可惜的是。
如此簡單的 211 研究生,他依然沒考上。
他還想繼續備考。
但姐姐發話了:「你根本不是要讀研,是想逃避工作吧。」
「趁早別考了, 趕緊出來工作。」
那時姐姐已經是組長,說話做事比從前幹練有氣勢得多。
爸媽想讓姐姐把周毅安排進她所在的公司。
「你不是領導嗎,把你弟弟安排進去撒。
「你一個初中畢業生都能進去,你弟可是正經大學生。」
姐姐慢條斯理懟回去:
「我那會兒是柳姐力保我,她是看在丹丹幫着她兒子上了重點初中的分上纔出面的,她是行政部老大,說話有用。
「而且那時候對學歷要求沒現在嚴格。
「我們單位現在發一個職位出去,收到一堆 985、211,連留學回來的都有, 你以爲還是五六年前?
「我就是個小小的組長,可沒那麼大的本事。」
……
周毅後來自己找了份工作。
待遇跟我和姐姐自然沒法比。
媽媽總說:「你弟弟混得不如你們,你們要多幫襯點他。」
「你們姐妹倆湊點錢, 給你弟弟在省城買個房吧, 沒有房子找不着對象啊。」
我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姐姐態度稍微好點:「他要是得了重病沒錢治, 我肯定管他。」
「要是想買房,我借個兩三萬還行, 要讓我跟丹丹全部出首付,那還是算了, 我們沒那麼多錢。」
爸媽很生氣, 卻也無可奈何。
因爲我跟姐姐長大了, 不再依靠他們,思想也不受他們控制。
你們或許會問:爲什麼沒有跟原生家庭決裂呢。
爲什麼呢。
因爲隨着書越念越多,接觸越來越多的人, 就會發現:其實他們不是天底下最壞的人。
記得雙搶時的炎夏, 我跟周毅搶最涼快的那塊地方, 爸媽從來都是睡在外圍。
我跟周毅搶雞腿,我不肯接受安排喫雞翅根。
可其實媽媽每每都是喫點沒肉的雞脖雞爪。
她把大部分的愛給了周毅,卻也給我一點點愛。
有錢時會給我買新衣服,自己卻始終是那破破舊舊的幾件。
生活很現實, 好的壞的都有。
家庭從來都是拖泥帶水。
他們有諸多的缺點, 卻不是小說裏那種片面化的絕對壞人。
我做不到毫無負擔地恨他們遠離他們。
他們的愛,是混着玻璃渣的一點點糖。
舌尖是甜的,吞下去肺腑卻滲出血漬。
怎麼辦呢。
那就淺嘗輒止, 別把這顆混着玻璃渣的糖吞下去,別對這份親情太認真。
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過。
他們沒有濃烈而盛大地愛過我們。
所以我也做不到熱烈而飽滿地回饋他們。
是以他們給了我多少愛,我也回饋多少愛吧。
好在我有姐姐。
姐姐也有我。
我們會是世上最愛彼此的人。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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