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個月,我媽哭着打電話給我,說弟弟把同學的一隻眼睛打瞎了,他們賠不起。
她讓我回家和物色好的男人結婚,彩禮用作賠款。
她說她生我養我,我回報她這次,就算還清了。
我茫然:「我爲什麼要回報你?」
「不想生我,有本事別跟我爸上牀睡覺啊。」
-1-
我五歲那年,我媽懷孕了。
爲了躲計劃生育,她把我扔給舅舅養。
舅舅一家哪兒肯?
他們家是龍鳳胎,倆孩子現在都在上六年級,正是開始花錢的年紀。
即使舅舅舅媽勤快,家裏比我家寬裕些,但一下多個小孩,也是萬萬承擔不起的。
舅媽堅決反對,說收養我,她就和舅舅離婚。
我媽在舅舅家門口磕頭下跪。
這年頭,街頭誰家有個風吹草動,沒兩下街尾的人就趕來看熱鬧了。
畢竟活兒明天還能幹,熱鬧過了今晚就沒了。
一羣人在舅舅家門口指指點點。
我媽求舅舅,就當撿了只小貓小狗,給口吃的餓不死就行。
她把我扔在舅舅家,直接走了。
任我舅媽罵得多難聽,硬是頭也沒回。
我不敢跟我媽走,她叫我死也要死在舅舅家,要不就去街上當叫花子。
舅媽沒讓我進門,我就Ṭų₂抱着膝蓋,在舅舅家門口坐了一晚上。
看着圓圓的月亮,聽屋子裏傳來舅舅舅媽的吵架聲。
那一晚有多恐懼,我現在已經忘了。
我只記得那晚月亮很圓,很白。
我滿腦子幻想着,月亮上的嫦娥仙子,在天上看到我媽媽不要我了,會不會下凡來接我去月宮。
等我去了月宮,爸媽看我不見了,肯定後悔得不得了。
到時候他們就算哭着求我回家,我也不回了。
-2-
舅舅舅媽吵着吵着,我睡着了。
不知道他們怎麼商量的,第二天,舅舅把睡在門口的我叫醒,領進屋裏。
舅媽冷着臉,「噠噠噠」踩着縫紉機。
表哥和表姐已經上學去了。
我走到她跟前,看着她陰沉到恐怖的臉,戰戰兢兢。
舅舅在背後推了我一把,說:「叫舅媽好。」
我立刻聽話地叫:「舅媽好。」
舅媽理都不理,一個眼神都沒給我。
我轉頭看舅舅,舅舅無奈地說:「沒事,你舅媽只是在氣頭上,等她消氣就好了。別看她看着兇,其實她心腸可軟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鼓起勇氣問舅媽:「舅媽,你喜歡小貓還是小狗?」
舅媽終於肯施捨我一個眼神,冷淡道:「都不喜歡。」
我準備好的話一下子被堵在肚子裏,說不出口了。
本來我想好的,舅媽說喜歡小貓,我就學喵喵叫。
她說喜歡小狗,我就學汪汪叫。
五歲小孩的想法是很可笑,但我當時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
我實在不知道做些什麼,讓看起來很討厭我的舅媽留下我。
舅舅去上班後,我一個人和舅媽待在一起,更害怕了。
我怕舅媽趁舅舅不在趕我走。
舅媽做飯的時候,我主動幫忙擇菜,被她一臉不耐地趕出廚房。
於是我偷偷蒐羅了所有的房間,把髒衣服都拿去廁所洗。
-3-
表哥表姐放學一到家,舅媽已經做好了飯。
她吩咐表哥江深叫我喫飯。
江深在洗手間裏發現了我。
他說:「翠花,我媽叫你喫飯。」
我乖巧地笑道:「表哥,你們先喫。我不餓,我要洗衣服。」
江深定睛一看我手裏的東西,窘迫地大叫:「媽——你怎麼連我的那個都給她洗啊?!」
舅媽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看到我手上的四角內褲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我看不懂。
在家的時候,我也這樣給我爸洗衣服,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舅媽命令我:「別洗了,喫飯。」
我脆生生道:「舅媽,我不餓,不用喫飯。我看衣服都髒了,就拿過來都洗乾淨,馬上就洗完了。」
誰知舅媽根本不喫我這套,劈手奪走我手裏的衣服扔進盆裏,強硬地命令道:「出去喫飯,不然我就讓你舅舅把你送回家。」
我怕極了,麻溜出去喫飯。
見到正在喫飯的表姐江淺,乖巧打招呼:「表姐好。」
她不理我的樣子和舅媽一模一樣,都是黑着臉,耷拉着眉眼。
我的到來,讓江淺處處不爽。
她本來一個人一個房間,現在卻必須和我擠。
她感情甚篤的爸爸媽媽徹夜吵架,甚至到了鬧離婚的地步。
她特別討厭我這個罪魁禍首。
我訕訕地去裝飯,裝完又怕多了,再扒拉了一半回電飯煲。
裝好飯,我在飯桌上夾了Ŧű̂⁼三根小白菜,就準備去小馬紮上喫。
媽媽說,女孩是不可以上桌喫飯的。
-4-
舅媽問我:「你去哪?」
我指了指舅媽腳邊的小馬紮,說:「我坐這裏喫。」
舅媽看着我的小碗,表情似乎做了一番心理鬥爭。
她沉默幾秒,忽然罵了句幹我娘,就起身洗了個大碗,把我裝的飯菜倒進裏頭,又添了大半碗飯。
她夾了兩大筷子綠油油的小白菜。
一大筷子金燦燦的炒雞蛋。
一大筷子黃澄澄的土豆絲。
又從土豆絲裏挑了幾根醬油色的豬肉絲,惡狠狠甩進我的碗裏。
「喫!坐這裏喫!」
我一時間惶恐無措,推辭道:「舅媽,太多了。」
我以爲,我儘量少喫點。
舅媽在我身上的花銷,小點再小點,她就能不那麼討厭我。
舅媽一向沒耐心解釋,她只會用威脅的語氣對我說:「趕緊喫,再喫這麼少就滾回家。」Ṭü₀
我只好大口大口扒着飯,卻忍不住鼻子發酸,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進碗裏。
我忙擦乾淨眼淚,這麼好喫的飯,不能弄髒了。
舅媽的手藝很好。
她做菜,捨得放油和調料。
每一道普普通通的菜,經過她的烹飪,都變得色香味俱全。
江淺「啪」地摔了筷子,罵我:「哭什麼哭?給你喫給你住,還哭哭哭,搞得好像誰欺負了你似的。」
我猛地搖頭:「對不起表姐,我只是高興。爸媽不要我,還好舅舅舅媽要我,我不用當叫花。」
江淺沉默了。
舅媽埋汰了她一句:「趕緊喫飯,就你話多。」
-5-
我到舅媽家的第一個星期,有小燕子在陽臺做窩了。
舅媽說,這是吉兆。
託了小燕子的福,舅媽心情好,踩着縫紉機,邊哼歌邊給我做新衣裳。
她教我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那燕子爲啥來?燕子說,奶奶滴,管好你自己!」
我一句一句跟着唱。
等我唱會了,衣服也做好了。
舅媽叫我穿上試試。
她用別人做衣服剩下的黑布和白布,給我做了件拼接的外套,乍一看,還真挺像小燕子的。
我穿上剛好合身。
舅媽在一旁看了直點頭:「真像只小燕子,我這手藝,沒話說。你脫下來,我再給你縫個圖案。」
我趴在桌子上,認真地看着舅媽只用黑線和白線,變魔術似的繡出一隻小燕子。
舅媽展開給我看,有些得意:「怎麼樣?」
我使勁兒點頭:「跟陽臺上的小燕子一模一樣。」
舅媽「哼」了一聲:「那當然,我這手藝,十里八鄉都找不出第二個。」
舅媽是很厲害的裁縫,附近的人都會找她修補衣服。
她一天能賺二三十塊,最多的時候甚至有四五十。
舅媽說,她自己能養活自己,腰桿子就直,不需要看別人臉色。
她說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能養活自己。
手心向上的日子最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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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舅媽告訴我,我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我惶恐極了,我知道上學是要錢的。
於是我趕緊擺手拒絕,說我不用上學,我在家幹活就可以了。
舅媽恐嚇我,不上學的小孩都要去當叫花。
她又說,我去學知識、學本領,長大了再還她錢。
我就向她保證,我以後長大了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給她買很多很多排骨喫,還有很多很多新衣服穿。
舅媽愣了一下,她沒想到她在飯桌上跟舅舅抱怨家裏沒錢,她都兩年沒買過新衣服,沒喫過排骨的話,被我聽進去了。
舅媽「哼」了一聲,說:「你幼兒園都沒上過,不考個鴨蛋回來就不錯了。」
我一聽,說:「烤鴨蛋?學校還可以烤鴨蛋!那我下次烤鴨蛋回來請大家一起喫!」
舅媽忍不住笑了,輕輕打了下我的嘴巴說:「呸呸呸,菩薩莫聽,童言無忌!」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笑,於是也跟着她一起笑。
舅媽捏了一下我的臉:「你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
「鹿翠花,你名字太土了,白瞎了這麼好的姓。明天讓你舅舅帶你去上戶口,改個名。」
她問我:「你想叫什麼?」
我搖頭,我不知道什麼名字好。
舅媽說:「就叫鹿燦吧,陽光燦爛的燦。ţũⁿ」
-7-
我第一次上小學,就給舅媽拉來個大單。
我同桌漂亮得像電視上的人,家裏也有錢。
她看我的外套很特別,問鹿燦,你的衣服是在哪買的,我也要叫我媽媽給我買。
我說這是我舅媽做的,她又聰明又能幹,做的菜頂頂好喫,做的衣服也頂頂好看。
放了學,我和同桌一起走。
她拉着她媽媽看我的小燕子外套,說她也想要讓我舅媽給她做衣服。
我在她媽媽面前轉了一圈,她媽媽就讓我回家問問我舅媽,做三件這樣的外套,一件 20,能不能做。
能做的話,她明天把布料帶來給我。
我驚訝地問:「三件?」
同桌媽媽解釋,我同桌是三胞胎中的老三,她有的,其他兩個也要有,不然她們會打架。
她說,先做三件,做得好,以後還從你舅媽那訂。
我回家問了舅媽,舅媽用稀奇的眼光看我。
「你怎麼跟她說的?」
我答:「我就說,你是十里八鄉最厲害的裁縫,做的衣服頂頂好看。」
舅媽笑了:「你個小鬼頭,還挺能推銷的。」
舅媽答應了做外套的事,按照我同桌媽媽的要求,做了三件像我那樣拼接款式的外套。
一件粉色碎花,一件黃色碎花,一件綠色碎花。
胸前也分別繡上了指定的圖案。
我把衣服交給了我同桌。
她喜歡極了,摸着胸前的小鴨子圖案,傻笑了一整天。
她媽媽給了我六十,讓我轉交給舅媽。
回家的時候,我的手一路都放在口袋裏攥着錢,生怕弄丟了錢,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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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媽接過我帶回來的三張二十塊,一張一張展平,對着光查看,笑得合不攏嘴。
「鹿燦啊鹿燦,你還真是隻有福氣的小燕子,竟然還能幫我賺錢。」
她從針線籃子裏掏了五個硬幣給我,說是給我的零花錢,讓我自己拿着花。
我不敢要,舅媽說:「我給你,你就收。」
我低下頭,侷促道:「我媽說,不能隨便要別ṭű̂⁸人的東西。」
舅媽冷哼一聲:「我給你,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知道小孩子爲什麼需要零花錢嗎?」
我抬起頭,問舅媽爲什麼。
「因爲人一輩子,是離不開錢的。」
「我給你零花錢,不是讓你去亂花,而是要你從小學會做錢的主人。」
「掌控了錢,才能賺更多的錢。缺錢的人,容易成爲金錢的奴隸,覺得錢比尊嚴重要。」
我聽得似懂非懂。
舅媽說:「以後每個星期,我會給你一塊錢零花。
「這不是白給你的,是獎勵你每天喫完飯都會洗自己的碗。
「每天起牀會疊被子,整理房間,明白嗎?」
我點點頭,說:「謝謝舅媽,我知道了。」
說話間,江深和江淺也回了家。
飯桌上,舅媽告訴舅舅,我讓她賺了六十塊。
她喜滋滋地說:「古人都說,燕子挑宅,福氣自來,果然沒錯。」
舅舅笑着附和:「燦燦也是來我們家住的小燕子。」
江淺冷冷地放下碗,一言不發回了房間。
-9-
我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很會看人臉色。
江淺不高興,我也不敢再高興。
喫完飯,我偷偷溜出家門,又偷偷溜進房間,從肚子裏掏出一根她最愛喫的大布丁雪糕,遞給正在寫作業的江淺。
舅媽不讓我們喫零食,但我放學總能遇到在外面喫完零食回家的江淺。
她看了一眼雪糕,問我:「你哪來的錢?」
我說:「舅媽獎勵的零花錢。」
江淺冷笑了下,說:「我不喫你買的東西。」
我再次遞過去,說:「不喫,就會化掉,浪費舅媽的錢。」
她跟舅媽是一脈相承的爽快人。
聽了我的話,接過雪糕,撕開包裝袋,櫻桃小嘴一張,竟然包裹住了大半根雪糕,馬上就解決了雪糕化掉的危機。
我看得目瞪口呆。
江淺說:「別以爲喫了你的雪糕,我就不討厭你了。」
我點點頭:「表姐討厭我,我不討厭表姐。」
江淺問爲什麼。
我說:「你讓我住你的房間,還給我講書裏的故事。」
江淺喜歡看小說,看到義憤填膺的地方,就會把劇情講給我聽,讓我一起罵書裏的人。
江淺問:「那你有沒有討厭的人?」
我不說話了。
江淺又問:「你討厭江深不?」
我搖頭。
江淺嫌棄地白我一眼:「切,江深那麼賤,你都不討厭他,你的眼光也不咋地。」
江淺又問:「你討厭你爸媽不?」
我垂下頭不說話。
江淺說:「你討厭你爸媽又不丟人。我媽說了,大人決定把小孩生出來,那就應該好好養。你爸媽把你丟給我家,是沒良心的大人,活該被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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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看江淺,這一刻,她在我眼裏簡直閃閃發光。
江淺被我布靈布靈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剩了最後一口雪糕,遞給我,說:「你嚐嚐。」
我把那顆魚丸似的雪糕塞嘴裏,甜甜的味道在嘴裏化開。
舅媽的聲音突然在外面響起:「幹什麼呢你們?快滾!」
我和江淺跑出去看,舅媽扛着扶梯,讓我們倆一起扶着。
她說:「剛有對麻雀把咱家小燕子的窩佔了,咱家燕子打不過,還被摔了顆蛋。」
地上果然有顆碎掉的蛋,江淺震驚地感慨:「可憐的小燕子,沒想到麻雀那麼壞!」
舅媽爬上梯子,把麻雀塞在燕子窩裏的草都掏出來扔掉。
一對麻雀在遠處嘰嘰喳喳,似乎在罵舅媽。
舅媽不甘示弱地罵回去:「想要窩自己搭去,別搶我們家小燕子的窩,再敢來我抽死你們。」
麻雀沒再來佔窩,但第二天舅媽出門買菜,一坨鳥屎落她頭上。
舅媽說麻雀太記仇了,抓又不抓不住,害得她天天出門都要打傘。
說起小燕子時,舅媽卻很高興,趕走了麻雀,小燕子又繼續住在家裏。
我忍不住羨慕那窩小燕子。
所有人都歡迎它們住在家裏,舅媽還會幫它們趕走佔窩的麻雀。
這裏是舅舅舅媽的家,是表哥表姐的家,也是小燕子的家,唯獨不是我的家。
-11-
我和江深被舅媽罰跪搓衣板了。
舅媽每天喫完晚飯,就會去王嬸家嘮嗑。
她一走,江深就打開電視看少兒頻道,叫我去門口望風。
我一個人坐在家門口,露出半張臉,做賊似的東張西望。
只要舅媽出現在路口,我就轉頭跑進屋。
江深看到我,就知道舅媽回來了,兵荒馬亂地關了電視,再跑回房間裏寫作業。
連續幾天後,舅媽長了個心眼。
我照例在門口望風時,突然聽見身後的院子裏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被嚇了一跳。
跑進去一看,舅媽蹲在院牆邊。
她帶着滿身的殺氣衝進客廳,逮住了看電視的江深。
我後來才知道,舅媽是從隔壁鄰居家翻牆進來的。
江深被揍得嗷嗷叫。
「我說了週一到週五晚上不準看電視,你把我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難怪最近天天寫作業寫到十點,原來一直在看電視!」
「你還教壞小燕,讓她幫你望風ţûₘ,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打了不知道多久,舅媽累了,讓我們倆跪搓衣板。
江深嘟囔,小燕又沒看,怎麼也要跪?
舅媽瞪我一眼,用指頭狠狠戳了一下我的腦門,說:「你幫你哥幹壞事,我就兩個人一起罰,你服不服?」
我垂頭喪氣:「服。」
「以後還趕不趕幫你哥幹壞事?」
我搖頭:「不敢了。」
舅媽說:「小燕,你聽着,幫助一個人做壞事,那是害他,不是幫他。你要是真想幫你哥,就應該告訴我他偷看電視。」
舅媽又踹了一腳江深:「你要是真的不想連累別人,就不要叫別人幫你幹壞事。」
跪了一會兒,我就痛得直冒眼淚花。
-12-
舅媽在旁邊背對着我們踩縫紉機。
江淺躡手躡腳地丟給我一對粉色的毛絨手套,做口型讓我墊在膝蓋下。
江深也對着江淺做口型:我呢?我呢?
江淺翻了個白眼,轉身回房間。
從那以後,江深還是偶爾偷看電視,只是再也沒讓我幫他望過風。
他收買了王嬸的兒子王富貴,給他通風報信。
舅媽一走,王富貴就打電話過來,告訴江深。
一個月下來,家裏電話費翻了一倍。
舅媽一查,氣笑了。
又是一頓男女混合雙打。
我當時沒看見,還是江淺晚上跟我聊天告訴我的。
我上二年級後,總是很晚放學回家。
舅媽問我原因,我也不敢說。
當我又一次在學校幫高年級學生抄作業時,江深和江淺找到了我。
我呆呆地看着氣喘吁吁的兩人。
江淺率先走到我面前,問:「你在這幹嘛?怎麼還不回家?」
我低聲叫了句「表姐」。
江淺看了看我,又看看我身邊四個玩鬥草、翻花繩的高年級學生,似乎領悟到了什麼。
她抽走我手裏的作業本和答案,看見上面「五年級」的字樣,冷笑一聲。
她手一甩,作業本摔進那羣流裏流氣的女生中間,又拿起答案,三兩下撕成了碎片。
四個女生紛紛站了Ţŭ̀ₔ起來,逼近江淺,嘴裏還罵着不乾不淨的話。
-13-
江深抓住其中兩個女生的後領,問:「沒長眼睛是吧?敢欺負我妹!」
王富貴也揮舞着一把雨傘,用尖頭部分對着其中一個斜劉海。
見他們三個一副不好惹的模樣,四個高年級女生紛紛提着書包跑了。
江淺問:「你天天那麼晚回家,就是在幫她們抄作業?」
我又委屈、又羞愧,眼淚像泄了洪似的湧出來。
江深拍了拍我的頭:「你笨啊,被欺負也不跟我們說?」
我一時只知道抹淚,不知該說些什麼。
回家路上,爲了哄我,江淺和江深分別出了一塊錢,王富貴出了五毛,三人合資給我買了一個打着油紙傘的紙杯蛋糕。
他們三個坐在路邊看着我喫,一起安慰我。
江淺說:「喫了蛋糕就不準哭了,我都沒喫過這個。」
江深說:「以後有人敢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說你是我妹。」
王富貴說:「你別怕她們,那幾個人我都認識,都是沒用的東西,只敢欺負一二年級的小學生。」
江深斜他一眼:「你不也是小學生?」
王富貴「嘁」了一聲:「我都六年級了,半隻腳已經跨進了初中,何況我還有個初三的哥!」
江淺撐開那把迷你油紙傘,插在舅媽給我扎的丸子頭上。
她說:「你看,下雨的時候插在上面,你的包包頭就不會淋溼。」
三人嘻嘻哈哈地笑,我也跟着笑起來。
江深舒了口氣,伸手捏了一把我的臉頰肉。
「終於不哭了你。」
喫完了蛋糕,我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我亦步亦趨地跟着江深江淺回家。
那把小油紙傘,後來壞掉了,但我一直保存着。
它撐開在我的青春期裏,爲我擋住了好多害怕和孤獨。
-14-
我即將升六年級時,我媽帶着弟弟來了舅舅舅媽家。
每年春節,我都會見到他。
第一次見他時,我很討厭他。
因爲他,爸媽把我拋棄了。
見到他後,我又想,他好小一隻,什麼也不懂。
是爸媽拋棄的我,跟他無關。
他白白嫩嫩、奶聲奶氣,跟我小時候有點像,喜歡跟在大孩子屁股後面,求哥哥姐姐帶他玩。
後來,每見一次,討厭就少一點。
所以我趁舅舅舅媽跟我媽聊天,拿出攢了好久的零花錢,偷偷帶弟弟去了肯德基。
我以爲弟弟在農村,肯定沒喫過這麼好喫的東西,畢竟我也只是在過生日的時候喫過兩次。
沒想到去了肯德基,弟弟熟門熟路地點餐:「我要一個薯條、一個雞腿漢堡、一個蛋撻、一個聖代、一杯可樂!」
他一口氣點了一大堆,我喫驚到都忘了阻止他,問他:「你來過肯德基?」
弟弟興奮地點頭,告訴我媽媽經常帶他來,他知道哪個好喫,但媽媽一次只讓他點兩個。
那一刻,我體會到了語文書上說的「心碎」是什麼意思。
喫完肯德基,我牽着弟弟走在回家的路上,媽媽看見我們,衝過來給了我一個耳光。
她張口就質問我:「你帶你弟弟去了哪裏?你是不是想帶他出去丟掉?你不要以爲丟了弟弟你就能回家,沒門!」
舅舅和江深跟在我媽身後,兩人看到我媽的動作,快步衝上來把我護在身後。
-15-
弟弟嚇呆了,反應過來才說:「媽媽,姐姐帶我去喫肯德基……」
我媽一愣,嘴巴張了張,伸出手想摸摸我的臉。
江深對着我媽怒目而視,不讓她碰我。
她的手只能尷尬地停在半空,又收回。
舅舅也又生氣又無奈:「姐,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說你!」
回到舅舅家,江深去冰箱裏找冰袋給我敷臉。
舅媽和江淺很快也回來了,用異樣的眼神看着我媽。
我媽被看得不好意思,招呼她們喫飯。
飯桌上,我媽提出,想讓讓我回農村讀書,把弟弟送來舅舅家,在城裏讀書。
江淺拍桌站起來:「我不同意!」
舅媽把她按住:「你冷靜點。」
我媽祈求地看着舅舅,舅舅無奈地看向舅媽。
舅媽把筷子一摔,也拍桌站起來:「你把我家當垃圾場?孩子想丟過來就丟過來,想撿回去就撿回去?」
舅舅無奈地勸:「你也冷靜點。」
我媽又哀求江深江淺:「康康也是你們的弟弟,你們肯定會喜歡他的。」
江深冷漠回應:「我們只認小燕這個妹妹。」
我媽求告無門,只好把我拉過去,按着我的肩膀讓我跪下,嘴裏唸叨着:「翠花,那是你親弟弟啊!你求求你舅舅舅媽,把你弟弟換來城裏!」
江淺翻了個白眼:「小燕是我和我哥的妹妹,纔不是什麼康康的姐姐。」
弟弟「哇」的一聲,抱着我媽的腿,哭着喊着不要住舅舅家。
我媽自說自話:「你弟弟好可憐啊!農村的老師教得不好,在農村根本讀不好書!」
「你在城裏喫香喝辣這麼多年也夠了,你回來吧!狗不嫌家貧,我纔是你的親媽啊!」
我掙脫開我媽的手,說:「我不要。」
我媽眼珠顫了顫,她一下子變得鬼氣森森,好像從一個活人,變成了一具反應遲鈍的殭屍,一字一頓問我:「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要。」
-16-
在我媽的耳光打過來之前,江深眼疾手快地把我拉開。
舅媽拿起我媽送來的土特產,一包一包往外扔。
「鹿燦早就上了我家的戶口,辦了收養手續,你當初也是答應了的。
「你敢在我家,打我的孩子?
「你給我滾!」
「我養鹿燦,那是因爲鹿燦是個好孩子,跟你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你說換就換,就算鹿燦同意,我也不同意!」
江淺也屁顛屁顛地跟着舅媽,把我媽帶來的土特產,還有我弟的換洗衣物、生活用品,一包一包地往外扔。
她倆往外扔,舅舅就一包一包Ŧû⁹往裏撿。
舅媽發現了,罵舅舅:「你再給我撿一下試試?」
江深怕我媽把我帶走,給王富貴打了個電話,說要把我送過去躲躲。
一時間,舅舅家亂成了一鍋粥。
舅媽百忙之中還抽空給了我和江深兩塊錢,叫我們去王嬸家的小賣部一人買根雪糕喫,他們處理好了我媽就叫我回來,又叮囑我不要亂走,好好待在王嬸家看電視。
我和江深剛在王嬸家小賣部喫上冰棍,舅媽就打電話來叫我們回家。
我媽已經走了,舅媽邊看電視邊包着餃子,她看我膽怯地進門,把我叫過去,問我:「你想不想家?我說的是你爸媽家。」
我眼淚「唰」一下就流下來了,搖着頭說:「不想。」
舅媽嘆了口氣,去廚房洗了個手,再出來給我擦淚:「小燕,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我就是告訴你,以後舅舅舅媽家就是你的家,你媽跟你說什麼,你都別管她。」
-17-
舅媽看我在認真聽,繼續說:「你哥跟你姐,一個皮猴子,一個倔驢一樣,雖然他們更讓我操心,但我還是希望你跟他們兩個學學。太懂事可不行,容易被別人欺負。」
我無聲點頭。
舅媽用手背抹去我一顆一顆滑落的眼淚,說:「你看你,從小到大,從來不敢哭出聲來。」
「有時候,父母纔是最會欺負孩子的,你媽就是這樣。我知道你是個早慧的孩子,你能聽出好歹,所以我才告訴你,你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對你爸媽心軟。」
舅舅在一旁聽不下去了:「你怎麼這麼教孩子呢?」
舅媽又罵他:「我說錯了嗎?難道你希望小燕回農村,一輩子爛在那裏?你有沒有良心?」
舅舅弱弱地反駁:「我又沒這麼說……」
舅媽翻了個白眼,問我:「在你心裏,覺得什麼最重要?」
我想了想,說:「好好學習,長大了報答舅舅舅媽。」
舅媽搖頭,說:「每個人都應該覺得自己的人生最重要。你好好學習,是爲了以後過得更好,滿足了這個條件,再來報答我和你舅。」
「別人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別人。如果以後他們對你提什麼要求,你就反過來想一想,你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們會不會答應。」
舅媽說完,立刻考驗我:「如果你媽以後偷偷去學校找你,要你跟她回農村,讓弟弟在城裏讀書,你應該怎麼做?」
我試探着回答:「拒絕她?」
舅媽欣慰點頭:「聰明。如果你媽以後跟你說,她生了你,你以後賺的錢都要給她,你應該怎麼辦?」
我嚴肅地答:「拒絕她!」
連說了十來個抑揚頓挫的「拒絕她」,舅媽滿意了,舅舅嘆了口氣。
-18-
自從被舅媽趕走後,我媽好幾年都沒來舅舅家走動。
一開始,舅舅還會勸我回家過年,被舅媽罵了幾回,他也不勸了。
日子緩緩流淌。
從舅舅舅媽的隻言片語中,我聽說我弟弟被溺愛得不像話。
小學就開始考不及格,不寫作業,天天被叫家長。
一上初中,就開始跟着一羣小混混打架鬥毆。
我媽去派出所領了我弟好幾次。
她總覺得是農村老師教不好我弟,果然又來學校找我。
她在我學校門口等我放學,我一出來,她就開始給手裏的煮雞蛋剝殼。
我不愛喫煮雞蛋,她把雞蛋剝好了殼遞過來,我不接,在學校門口的小攤買雞蛋餅。
上高中後,我的零花錢漲到了一週十塊,我偶爾就會買個一塊錢的雞蛋餅喫。
我今天突然想加根腸,就付了兩塊錢。
我媽眼神一厲,問我哪來的錢。
「不會是偷的吧?」
我說舅媽給的零花錢。
我媽忍不住酸舅媽:「她倒是有錢,對你都這麼大方。小燕,我要是像她一樣有錢,我也不捨得丟了你的,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她現在也學會了叫舅媽給我起的小名。
彷彿這樣叫,她對我就和舅媽對我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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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理她,接過滾燙的雞蛋餅,放在嘴邊吹氣。
我媽嚥了咽口水,開始和我訴苦。
我弟之所以不寫作業,是因爲他不會寫。
爲什麼不會寫,因爲老師不會教。
老師整天只知道叫家長,讓她來管教我弟。
她要是會管教,還要老師幹什麼?
農村教育資源太差,不像我享受了最好的條件。
家裏太窮,不像我,住在舅舅家喫好穿好。
我有表哥表姐兩個人護着,不像我弟,一個人在學校受欺負,纔會跟別人打架。
至於爲什麼是我弟單方面毆打別人,因爲一個巴掌拍不響。
我弟打別人,一定是那個人先惹事。
從五代十國鋪墊到清軍入關,我媽才說出她的最終目的。
舅媽對我這麼好,我負責求舅媽,她負責求舅舅,他們肯定會同意讓我換我弟弟來城裏讀書。
我邊走邊喫雞蛋餅,含含糊糊問:「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媽說:「你弟太苦了,你是他姐姐,你就心疼心疼他吧。」
我說:「誰製造的問題誰解決。」
我媽罵我:「你怎麼變這麼自私?你現在跟你舅媽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驚喜地問:「真的嗎?」
我媽看我一副被誇爽了的樣子,又轉移了話題:「小燕,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別以爲你舅媽養你幾年,就會把你當親生的。她有兒有女,養你就當養只小貓小狗。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
說話間,我快到家了,對我媽擺擺手:「你回去吧,我不跟我弟換,舅媽就喜歡我。」
我媽氣得乾瞪眼,但她不敢跟着我進舅媽家。
她之前來那幾次,都被我舅媽邊喊着「搶孩子」邊用掃帚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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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現在就我一個孩子。
江深在廣城跟幾個大學同學搞創業,江淺在首都讀研。
我高三了,舅舅舅媽現在的精力全都放在我身上。
雖然高三學業壓力很重,但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洗了手坐下喫飯,跟舅媽閒聊:「剛我媽又來找我了。」
舅媽習以爲常的表情:「是嗎?她還是那老一套?」
我點頭:「還是抱怨一大堆,他們有多不容易,最後叫我跟我弟換。」
舅舅問:「那你咋說?」
舅媽把清蒸鱸魚、紅燒肉都端到我面前,又拿了個空碟子,給蝦仁剝好殼就放碟子裏讓我喫。
「謝謝舅媽,愛你。」我笑眯眯道,接着說,「我跟她說,誰製造的問題,誰來解決。」
舅媽拍掌大笑,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得好,不愧是我們家學霸。」
「要我說,她狠狠心管好她兒子,讀完這幾年以後去當兵,出來了也大有前途。
「她就非覺得,她兒子沒出息,是因爲沒來我們家喫香喝辣。
「小燕學習好,是因爲她送來了我們家。什麼人吶這是。」
「好在她也不常來。這次碰了壁,大概又有個大半年不來煩你。」
聽着舅媽絮絮叨叨吐槽我媽,爲我鳴不平,我心情大好,喫了兩碗飯。
-21-
高考前一個月, 我媽哭着打電話給我,說弟弟把同學的一隻眼睛打瞎了, 他們賠不起。
她讓我回家和物色好的男人結婚,彩禮用作賠款。
她說她生我養我, 我回報她這次, 就算還清了。
我茫然:「我爲什麼要回報你?」
「不想生我,有本事別跟我爸上牀睡覺啊。」
掛了電話, 我倒頭就睡。
第二天放學, 果然碰見我媽蹲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
我付了兩塊錢,要一個加腸加雞柳的雞蛋餅。
我媽一年只來一兩次。
每次她來,我就買一個三塊錢的雞蛋餅安慰自己。
我媽又急、又氣、又恨:「你還有心情喫雞蛋餅,你怎麼那麼冷血?你爲什麼一點都不心疼你弟?」
我看着老闆熟練地攤麪餅、磕雞蛋、切火腿腸, 隨口道:「我急什麼?又不是我要他打瞎別人眼睛。」
我媽一雙手猶如鐵鉗般制住我:「你今天必須跟我回去, 不然你弟完了, 我們家也完了!」
「我生了你,你必須還了我的恩, 以後我們兩不相欠!」
不遠處, 我爸和幾個壯漢從麪包車上跑下來,準備一起把我帶走。
我掙脫不開, 一時間血液都涼了。
我不想跟我媽回去, 不想被我媽賣給不認識的人結婚生孩子!
我抓住雞蛋餅老闆的小攤,大喊救命。
雞蛋餅老闆不是個不講義氣的人, 頓時大叫起來:「幹嘛呢?你們幹嘛呢?搶我顧客?我報警了!」
我爸吐掉嘴裏的菸頭,瞪着老闆:「這是我女兒, 我帶我女兒回家,關你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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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哀求老闆:「老闆,求你幫我報警!我是許裁縫家的孩子, 他們要抓我賣錢!我高三快要高考了,我不想一輩子被他們毀了!」
「放開孩子!」
老闆擋在我爸面前,學校門口的保安也過來了解情況。
我媽好說歹說,老闆堅持不放人,讓我媽去跟警察說。
舅舅舅媽來派出所領我回去時, 我撲到舅媽懷裏放聲大哭。
舅媽順着我的背撫摸,安慰道:「沒事了, 沒事了。以後我和你舅每天都接送你。」
從前我們都沒有想過, 我爸媽會做到這種程度。
他們那一夥人都被拘留了三天, 出來後,我爸媽還給來幫忙的壯漢賠了一大筆錢。
我弟因爲賠不起錢,也進了未成年管教所。
後來,舅舅舅媽果然起早貪黑接送我。
他們對待我, 比對江深江淺高考時還慎重幾分。
愛土裏會長出最芳香的果實。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舅媽在家放了一萬響的鞭炮。
那一年的高考狀元獎學金是兩萬。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 我給舅媽換了蝴蝶牌縫紉機。
舅舅的自行車,也被我換成了新日電動車。
江深江淺打電話來祝賀我:「哇,沒想到你是我們中最先賺大錢的!」
「我們的禮物呢?」
「小燕,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吧?我已經買好回家的車票了。」
我笑着回答:「已經買回來了, 待會兒我把它藏起來,你找不到就不給你。」
電話那頭的笑罵徹底被震天響的鞭炮聲掩蓋。
從此,我的前路光明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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