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血的鐵鏈

我是一位去山區支教的女老師,第一節美術課是讓學生們畫下自己的媽媽。
但所有的孩子都畫了同一個被鎖鏈鎖着、四肢斷裂、渾身是血的女人。
「她……是你們所有人的媽媽嗎?」
我毛骨悚然地問這些孩子。
他們點點頭,笑着說。
「是啊,她就是我們的媽媽!」

-1-
我是懷着理想來到這個偏遠的山區的。
這裏的每一個孩子都有着那雙好奇求知的眼睛。
看着他們,我以爲自己能夠通過教育帶領他們走向更好的未來。
但我錯了。
今天是母親節,我讓他們在紙上畫下自己的媽媽。
「老師,媽媽是什麼啊?」
一個女孩好奇地舉手問我。
我對這個問題感到詫異。
「媽媽就是生養你的人呀。」
那女孩搖搖頭。
「不對,生養我們的是爸爸還有爺爺。」
「媽媽是什麼?」
每一個孩子都好奇地看着我。
好像他們真的不知道「媽媽」的含義。
這種詭異感讓我一時語塞,下意識地,我竟然開口問出了——
「你們家裏有女人嗎?」
孩子們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我。
「像老師這樣的女人嗎?」
「有啊!原來那就是媽媽呀!」
他們很高興,像是發現了什麼新的知識,此生終於懂得了「媽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含義。
我沒再開口解釋清楚。
而是靜靜地看着他們動筆繪畫。
很快,就有人畫完了。
「老師,你還有紅顏料嗎?」
沒畫完的孩子舉手問我。
我低頭去看,紅顏料已經被用完了,是用得最多的一個顏料。
遠處看去,幾乎每個孩子的畫上,都有着紅色的色彩,黑色的畫筆和紅色的顏料交織在一起,這讓我越來越不安。
所有孩子都畫完了,他們一個個交上講桌,而我顫抖着手,幾乎不敢去細看。
因爲他們畫了同一個女人。
一個四肢斷裂,渾身鮮血的女人。
一個被鐵鏈鎖着的女人。
「她是你們所有人的媽媽嗎?」
我深吸一口氣,問道。
孩子們笑了,都笑得天真可愛。
「是呀,我們家裏只有這一個女人。」
一共二十三個孩子。
這二十三個孩子臉上髒髒的,但仔細辨別,會發現他們大多面容相似。
我沉默了很久。
女孩見我遲遲不語,舉手又問。
「老師,她就是我們的媽媽嗎?」
「那我們以後可以叫她媽媽了。」
我已經撐不起臉上的微笑,只是繃着臉問。
「你們平時叫她什麼?」
那女孩大概是見我面容嚴肅,有些不敢開口。
旁邊的男孩站起來替她說了。
「母狗。」
「爸爸跟我說她是村裏共養的母狗。」
一種恐懼與憤怒直衝心頭。
我的理想在這一瞬間碎裂不堪。

-2-
下課後,我立刻訂了離村的順風車。
那個在課堂上一直舉手問問題的女孩找上了我,怯生生地問。
「老師,你怎麼了?」
「你是不是討厭我們了?」
這個女孩性格敏感,估計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纔來問我的。
我搖搖頭,可也無法對她說出違心的話語。
因爲我一想到面前的女孩稱呼那個可憐的女人爲「母狗」,我就想吐。
女孩猶豫了一下,跟我悄聲說道。
「其實,我沒有叫過媽媽母狗。」
「我知道媽媽的名字,我一直叫她名字的。」
我一下子愣住。
「你知道她的名字?」
女孩點點頭。
「陳穗。」
「媽媽嘴裏只念叨這兩個字,所以我覺得這就是她的名字。」
我心裏一動。
「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她嗎?」
女孩連忙點頭答應。
路上她告訴我她叫夭兒。
「夭兒,村裏只有媽媽那一個女人嗎?」
我忍不Ṫű̂ₓ住去問。
因爲一路上我確實只能看到成熟的男性和幾個年幼的女孩,除此以外沒有其他女人了。
夭兒搖頭笑了。
「不啊,還有老師你呀。」
「加上你,村裏就有兩個女人了!」
不得不說,這讓我立刻轉頭離開的念頭更強烈了。
但我還是忍住了心裏的恐懼。
終於到了。
夭兒指着村頭那個小小的破草屋。
「看,那就是陳穗住的地方。」
我咬咬牙,走了進去。
剛一進屋,就聞見糞便的臭味和尿騷味,再加上一股體液血液的腥味,讓人頭暈目眩。
我皺起眉,捂住鼻子。
但夭兒像是聞慣了,她看見我嫌惡躲避的動作,微微撅起了嘴。
「看來老師還沒習慣,沒辦法,我們這裏就是很髒很臭……」
我永遠不會習慣的。
但知道夭兒大概是有些不滿,所以只好屏住呼吸,放下了捂住鼻子的手。
畫裏被鎖鏈鎖住的女人就躺在一個破爛的炕上。
如孩子們所畫的大差不差。
但現實卻比畫更殘酷。
沒有一個孩子畫出來女人的神情。
她木然,無神地凝視着上方,好像生命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嘴裏只是時不時迸出兩個字。
我離近了幾步才終於聽清。
「陳穗…陳穗…」
夭兒笑Ťùₓ着對我說。
「沒錯吧,她只會說這兩個字,這就是她的名字。」
我眼眶酸澀,差點掉出眼淚。
我伸出手,摸上女人的頭髮,那裏雜亂成一團,怎麼也解不開了。
她這才注意到我。
漆黑的眼珠動了動,對上了我的眼睛。
在看清楚我的臉的那一刻,女人茫然地張大嘴巴。
「陳穗……陳穗!」
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強烈。
夭兒愣住,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她……她怎麼了啊?」
女人向我撲過來,我沒有動,她就撲進我的懷裏,緊緊抱住我,哭着喊。
「陳穗!陳穗!」
夭兒終於忍不住,開口教訓女人。
「母狗放開老師,什麼陳穗,老師叫舒陽!」
我也緊緊地抱住了女人。
胸口溼溼熱熱的,全是她的眼淚。
我嘴裏也默唸出了一個名字。
「舒陽…」
女人聽到這個名字後,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終於我聽見她哭嚎出聲。
像是積壓多年的情緒在此刻終於爆發。
夭兒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拿出手機,退掉了預訂好離村的順風車。
接着轉頭對夭兒道。
「可以讓我和她獨處一會兒嗎?」
夭兒看着我眼裏無法自控流出的淚水,嚇得逃了出去。

-3-
當天夜裏,我住在村長爲我安排的小屋裏。
已經午夜十二點多了,可門外依舊熙熙攘攘地,發出很多雜音。
有人在門口。
我站在牀前,手裏緊緊攥着一把美術刀。
「她看見母狗了?」
「聽夭兒說,她倆還單獨待了會兒,不知道幹了啥,今晚二叔進去辦事的時候母狗直接發了瘋。」
「又發了啥瘋?」
「就是癡呆瘋啊,不讓人碰,碰了就咬。」
「這次她瘋的不輕,還開口說了幾句話,說什麼放我走,放我走,我要走啊之類的。」
「她還能說話呢?」
「是啊,這麼多年也是第一次。」
男人們說得輕巧,好像真的在討論一隻狗的狀況,只有我心裏溢出了滿滿的苦和恨。
他們圍在我的房門前,大概也有對我做些什麼的意圖。
我屏息靜默着,等待着他們的行動。
終於,一個人敲響了門。
「舒老師?」
聲音小心翼翼,生怕吵醒誰似的。
我沒有回應。
於是門鎖動了起來。
下一秒,門開了。
我趴在牀底下,一雙雙穿着髒破鞋子的腳走進來,散發出難言的臭味。
「她去哪了?」
「你沒把她看好嗎夭兒?」
夭兒那熟悉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
「我不知道…我一直守在門Ţŭ̀ⁱ口的,沒看見她出來過…」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夭兒的那雙小腳扭成了內八,使勁地蜷縮着,被扇了巴掌也沒有怨言,只是沉默着,像牀底下的我一樣。
「該不會讓她跑了吧?」
「不會,村口都有人守着,她跑不掉。」
是村長的聲音。
他好像有些沾沾自喜。
「放心吧,咱們村什麼時候放跑過人?」
「母狗逃了多少次,不也沒跑掉嗎?她看起來比當年的母狗還瘦弱,能跑到哪去?」
是的,從「鐵鏈女」那裏回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發現了,進出村子的地方聚集着很多男人,他們曖昧地看着我,像在看一隻待宰的獵物。
在他們眼裏,我是下一隻「母狗」。
「叮鈴…」
是鐵鏈撞擊在地上的聲音。
他們今夜甚至早已準備好了鐵鏈,準備把我也栓起來。
就在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夭兒站在中間沒有動。
「待着不走?」
「你也得傻症了?」
夭兒突然蹲下來。
我心裏一驚,劃出美術刀的刀刃。
夭兒那小Ṫŭ̀⁻小的身軀摺疊在一起,就在她快要跪地低頭的時候——
「我肚子疼……」
我看見她泛白的臉,沒了血色的脣,以及捂住小腹時那顫抖的手。
血色已經滲出她的褲子。
男人們沉默了一會兒。
「來血了,也是時候了。」
「夭兒也到年紀了。」
聽到他們欣慰開心的語氣,讓我幾乎快要嘔吐出來。
夭兒茫然地抬頭看他們,她什麼都不懂,但村長撫摸上她的頭,似在表揚,所以她羞澀地笑了。
「夭兒變成女人了。」
變成女人在這裏意味着什麼呢?
夭兒聽到「女人」這個詞,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還沒等她細想,男人們便把她抱住了。
而那個本該錮住我的鐵鏈鎖被打開,環住了夭兒的脖子。
夭兒尖叫出聲。
「不要——我是夭兒啊,我不是母狗,我沒有瘋,我沒有犯瘋症!」
我緊緊捂住耳朵。
「我可以幫你們找到老師的!老師很喜歡我,我還能幫你們啊!」
夭兒哭得慘烈,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將要被綁去做什麼,相反她太清楚了。
「老師!快救我!」
此時此刻,我希望夭兒能立刻去死。
因爲只有這樣才能從那鐵鏈裏解脫。
而鐵鏈裏的命運她早已知曉。
那畫中的女人就是她未來子女送給她的肖像畫。

-4-
我躲在那牀底下躲了很久。
久到聽不見夭兒發出的痛苦尖叫。
我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
呼叫了很久很久,掛掉了。
我再呼叫了一次。
這一次呼叫了幾聲後,那邊終於接了電話。
「喂?」
我聲音有些顫動,大概是無法抑制那種激動的心情吧。
「陳穗…」
那邊的人好像也快要哭出來,委屈地要命。
我不自主地點點頭。
「你放心,沒事的,一切都交給我。」
「陳穗…陳穗…」
大概多少年前呢,也有人這樣追着我屁股後面叫。
那個人總是笑得天真爛漫,梳着高高的馬尾辮,穿着洗的發白的校服。
「我啊,肯定會當上最棒的老師。」
「到時候我教過的學生比你見過的人還多!」
那人吹着牛皮,但卻十分可愛真誠。
「哪有那麼多學生讓你教啊,你這水平能教誰?」
「那些山區的孩子們呀,他們肯定需要我這樣的人。」
我記得這個要做桃李滿天下的名師是個吊車尾,幹啥啥不行,喫飯第一名。
於是我們都笑了。
但是我們都向她獻上了祝福。
「祝你夢想成真,成爲山區孩子們的支柱。」
「謝謝你,陳穗。」
回過神來,我便立即掛斷了電話。
村口那邊依舊吵吵嚷嚷,我小心地走出去,避開人們的視線,站在能看清楚狀況的一堵廢牆內。
一個破爛的屋子門口排滿了男人。
他們有的吸着煙、吐着痰,沒有排隊,但是卻按照某種順序一個一個走進了屋內。
裏面有尖叫聲。
我怎麼會認不出來那個稚嫩的聲音呢。
「夭兒都熟了,那孫家喜子呢?她也差不多那個年齡了吧。」
「哎呀快了,瞅你猴急那樣,一個個來嘛。」
「不過,我還是想嚐嚐城裏的女人,那新老師看着挺帶勁的。」
「已經讓人去找了,跑不到哪去。」
「城裏女人村裏女人都一個樣,說到底女人就一個樣,你看母狗,她那麼多年前也算是個老師吧,現在不也是這副瘋婆子樣嗎?」
男人們笑起來。
「母狗和那舒老師到底是不一樣啊,母狗那也叫老師?志願者吧,連個字都教不好,聽說學歷低找不到工作纔來這混的。」
「哈哈也算讓她見識到村裏可不是那麼好混的了。」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地吐出。
這個村子值得拯救嗎?
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掏出已經配置好的毒藥,我往那井水裏全部倒去——

-5-
趁着所有男人被夭兒吸引過去的時間,我帶着剩餘那二十二個孩子回到了教室裏。
「不要喝井裏的水。」
他們懵懂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聽我說這些奇怪的事情。
「外面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去,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站在講臺上看着孩子們的臉。
每一張臉,都象徵了一個沒有未來的命運。
一個男孩囁囁嚅嚅地,但最後還是壯Ṱúₛ起膽子舉起手。
「老師,夭兒去哪裏了?」
即使相處時間短短不過幾小時,但我依舊能察覺出來,這、個男孩對夭兒的喜歡。
「我好像聽見過夭兒的聲音,她哭得好凶,是不是她爸爸又打她了?」
「夭兒不會因爲這種小事哭成那樣的呀。」
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那是不是……她要做那個了?」
一瞬間,所有孩子都安靜下來。
我看向說這話的男孩,他舔了舔嘴脣,一副不安的樣子。
環視一週,沒有一個孩子好奇「做那個」是什麼意思。
原來他們都明白。
他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而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
「難道你們知道夭兒去做什麼了嗎?」
沒有人回應,他們都低着頭。
只有那個喜歡夭兒的男孩紅着眼看我,他發出顫抖的聲音。
「她要去當狗了。」
我不知該如何平復自己的心情。
就在幾小時前,這些在我眼裏天真好奇的孩子畫出了自己悲慘的媽媽。
他們像是不知道羞辱爲何物一般稱呼ťű̂⁹那個女人爲「母狗」。
我以爲這都是因爲他們是孩子,他們本身無錯,他們什麼都不懂。
這都是村子卑劣教育所造成的必然後果。
但是他們什麼都知道。
也是。
他們畢竟是那些人的孩子。
是我不該抱有期待的。
「你們都知道『母狗』是怎麼來的,對嗎?」
「村裏的女孩將來會有什麼命運,你們也都明白。」
我倚靠在那破爛的黑板上,看着那一張張貌似無辜的孩童的臉,卻不知如何發泄自己的怒火。
「但你們什麼也沒做,甚至心甘情願稱呼你們的媽媽爲母狗。」
「你們這種孩子只能做倀鬼。」
那男孩一下子站起來。
他咬着牙,怒視着我。
「老師你又做了什麼呢?」
「你知道夭兒被帶走了吧?你救她了嗎?你幫她了嗎?」
「我們是孩子什麼都做不了,但老師你可是大人,你爲什麼也什麼都不做呢?」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是啊,老師也不是什麼好老師。」
「因爲我根本不在乎夭兒。」
我根本不想做老師。
所謂的理想是騙人的,我從不相信窮山惡水能長出什麼善意的果實。
理想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我只是追隨着一個人來到了這裏。
而我終於找到了她。
失蹤十三年的她被鐵鏈禁錮着。
嘴裏只是一味地念叨着一個名字。
「陳穗…」
那不是她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她一直呼喚着我,渴望着我能來救她。
可我來得太晚太晚了。

-6-
「舒陽?」
她前往山區就職那天與我見了一面。
我攥着那張嶄新的身份證,默唸出那個陌生的名字。
她有些害羞地撓撓頭,笑了。
「自己給自己取名字,有點尷尬,但我真的盡力去找一個好聽的名字了。」
「你覺得好聽嗎?」
她期待地看着我。
我忍住眼眶裏的酸澀,使勁點了點頭。
「好聽,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之前那個名字太難聽了,去山區教孩子用那種名字的話,那些孩子們估計也會很失望吧。」
我看着她的臉,她因爲夢想即將成真而漲紅了臉。
「那我也可要叫你舒老師了。」
「舒陽老師,聽着就像是拯救孩子們的偉大女英雄啊哈哈。」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但那卻是我在她臉上見過最快樂的笑容。
與她做同學的時候,她叫招娣。
她被叫了大半輩子的招娣,但此刻終於改變了命運。
那時我由衷的爲她高興。
她曾是班上的吊車尾,是那種無論多麼用功都考Ṱŭ₅不好的孩子。
我是班上的第一名,每到下課她就會纏着我找我問問題。
「陳穗,你看我這道題……」
本來我最討厭教別人些什麼,但看着她那雙求知若渴的眼睛,我竟然覺得當老師也挺好的。
或許我當她一輩子的老師也好。
「你去教別人,而我就教你一個人,這樣的話你的弟子是不是也就是我的弟子?」
「當然是啦,他們都得叫你一句祖師奶。」
她笑着回應。
我沒有什麼善心,說到底只是一個極度自私自利的人。
但我卻十分羨慕她。
因爲她的理想讓她如此燦爛。
「舒陽,你一定要實現自己的理想。」
離別那天,我緊緊地抱着她。
她將臉緊緊貼在我的脖頸處,淚水流了進去,燙得我心口酸澀。
我知道這不是分別的淚水。
這是她對理想近在咫尺的喜悅與激動。
「你等着吧,到時候能和你坐在同一張辦公桌上的精英都會是我教出來的。」
「你看見這些舒陽老師的弟子,可要好好對他們呀。」
依舊在放着大話。
但我此時此刻十分相信這些話會成真。
「你要注意安全,每天都要給我打電話。」
我握住她的手,囑咐道。
「不要忘記一日三餐,好好喫飯,你低血糖,別忙得身體都顧不好……」
她笑着對我擺擺手。
「老媽子陳穗,放心吧,我可是當老師的人,還能照顧不好自己?」
「就算我沒給你打電話,也是因爲我忙着教育花朵呢,不要太操心啦!」
她坐上了火車。
我遠遠地看着她。
她的背影在我的眼裏逐漸變得渺小,隨着那列火車一起遠去了。
不久後,舒陽失聯了。
我去了那村子,但什麼也沒找到。
破爛的教室裏沒有她的身影,只有一羣茫然無知的孩子。
「你們的老師呢?她叫舒陽,你們的老師呢?」
十三年前,我對着那羣孩子哭喊道。
他們沒有一個人理會我。
村子裏的男人也在看着我,但沒有一個人告訴我舒陽在哪裏。
舒陽消失了。
消失在她的理想中。
我辭職後去考了教資證,去了一個又一個村子支教。
我竊取了她的理想,偷走了她的名字。
「我叫舒陽,是你們的新老師。」
看着那些孩子,我假裝自己擁有拯救他們的使命感,假裝自己熱愛教書育人。
但每次我都騙不了自己。
因爲我就是一個ŧũₓ自私自利的人。
我不在乎這些孩子們的命運,因爲我改變不了,看着他們我只覺得痛苦。
我只在乎她。
每一次我都讓那些孩子們畫下自己媽媽的樣子。
終於我找到了。
但我不敢承認。
渾身鮮血被鎖鏈錮住的她會是舒陽嗎?還是另一個悲慘的女人?
「老師,我知道她的名字,我沒有叫她母狗。」
夭兒討好似地對我這樣說。
「陳穗,她叫陳穗。」
「這是她嘴裏一直唸叨的兩個字,所以我叫她陳穗。」
我的心像是被挖掉了。
二十三張畫裏那個被鐵鏈鎖住的女人,就是我的舒陽。
走在去見她的路上,我像是走在前往地獄的路上。
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已經無法抑制住淚水。
「陳穗…陳穗…」
小聲默唸着我的名字的她,一點都不像我的舒陽。
但她一眼認出了我。
十三年沒見,她一眼就認出我了。
哭着抱緊我的她,瘋了一樣地喊着我的名字。
「陳穗!陳穗……」
夭兒在一旁大罵。
「母狗放開老師!什麼陳穗,老師叫舒陽!」
我心裏溢出的苦和恨讓我無法言語了。
最後我只能輕聲念出那個名字。
「舒陽…」
渾身顫抖的她哭得更大聲了。
夭兒上來想扒開她,我轉過頭,流着不可抑制住的淚水對她說。
「夭兒,讓我們獨處一會兒好嗎?」
夭兒愣在原地,暗暗罵了兩聲。
「神經病。」
她跑走後,我緊緊地抱住舒陽,輕聲在她耳邊說。
「你放心,我會帶你走的。」
「所有人都會付出代價,你相信我。」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味地默唸着。
「陳穗,陳穗……」
「謝謝你。」
我哽咽了許久,「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
我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畢業的那一刻,我對她送上的祝福。
「祝你夢想成真,成爲山區孩子們的支柱。」
那時她笑着落淚,對我說。
「謝謝你,陳穗。」
「謝謝你一直堅定地支持着我,沒有你,我可能就堅持不下去了。」
如果我沒有送上那個祝福就好了。

-7-
二十二個孩子被我鎖在教室裏。
等到一切結束,我會把他們放出來。
到時候,他們會怎樣活下去呢?
可這也不關我的事情了。
即使他們是舒陽的孩子。
夭兒長得最像當年的舒陽,她求知慾旺盛,認真而外向。
但是當年的舒陽,不會稱呼女人爲「母狗」,不會對鐵鏈下的女人事不關己,她一定會付出所有努力去拯救。
也許是我太過於苛責。
一個村裏無依無靠的女孩能做些什麼呢?
我看了一眼手裏緊緊攥着的那把美術刀。
十三年了,我已經練習過無數次將刀口刺向那些人心臟的動作。
一步一步來到舒陽的草屋前,沒有人在意發了瘋症的她,她把弄着我給她的手機,看見我,高興地叫出來。
「陳穗!」
我走上前抱住她。
那鐵鏈的鑰匙很難找到,只能用剪鉗剪開。
我早已準備好,對她說。
「不要亂動,我馬上剪開鏈條。」
舒陽乖乖地待着,等我剪開那鏈條。
這鐵鏈究竟錮住了她十三年,竟然有些深入進血肉裏。
我紅着眼,輕聲說。
「會有些痛,可以忍嗎?」
她點點頭,然後看我一臉難過的樣子,又搖了搖頭。
「沒事的,只要能和你離開,我什麼都能忍。」
我顫抖着雙手將那與血肉交融的鐵鏈撕扯開,像在刎刮舒陽的血肉。
舒陽沒有喊一聲痛。
但我心裏難受的不知如何是好。
舒陽痛得發顫的手握住了我的,像是在安撫。
我終於能說出來。
「我們走吧。」
她笑着點點頭。
我把她背在身上,用繩帶綁緊。
「那老師要把母狗帶走!」
有兩個人發現了我們。
我沒有任何猶豫地衝上前,將刀狠狠刺入了他們的心口處。
我揹着舒陽快速地跑進山裏。
那聲音吸引了很多人,但我早已經在山路口那裏備好了車,只要跑到車那裏,我們就可以跑掉了。
「陳穗,你知道夭兒嗎?」
背後的舒陽冷不丁地說。
「她應該是我的女兒,每次都是她來給我送飯,餵我喫的。」
「然後,她也是我的學生。」
「我教她寫字讀書,雖然我教得很差但她學得很快,她就像你一樣聰明。」
我眼眶酸澀起來。
「不要說了……」
舒陽將臉窩在我的脖頸處。
「她是不是已經……」
我跑到了車那裏,把她放在副駕駛座上。
舒陽流了很多眼淚,她早已聽到夭兒的尖叫,但就像夭兒什麼也做不了一樣,她也無能爲力。
我撫去她的眼淚。
她什麼也沒說, 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在這等着我,我會把她帶過來的。」
「就算救不了她,我也會給她一個解脫。」
這是我自己下的決定。
或許我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自私。
也許是因爲我稱呼自己爲舒陽,代替她成爲了老師, 所以我不能辜負她。
我折返回去,將刀重新握緊在手中。
聚集在夭兒門口的那些男人大概都被聲音吸引走了,留下零星幾個在那屋內。
屋內已經聽不到夭兒的聲音。
我走進去,所有人沒有預料到我的出現, 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我刺中。
夭兒沒有發出尖叫。
她赤裸地躺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
我走過去,想要拉起她。
但她茫然地看着我,像忘記了我是誰一樣。
「夭兒,我是舒老師。」
我拿起剪鉗,剪掉那鐵鏈。
她依舊沒有反應。
我抱起她,幫她穿上衣服。
她身子還這麼小,這麼瘦弱, 卻遭受了極其可恥的蹂躪。
「我帶你到教室裏去。」
「等水裏的毒發作的時候, 應該也就沒人會管你們這些孩子了, 到時候你和他們一起逃出去, 我給你們留下手機。」
「你們這些孩子應該懂得如何生存吧?」
我帶着夭兒回到教室。
二十二個孩子看見夭兒, 都衝上來問。
「怎麼樣?」
「還好嗎你?他們對你怎麼做的?」
「疼嗎?」
每一個問題都帶着孩子沒有惡意的天真,但卻比惡意傷得更加深刻。
我沒有教育的心思,正要離開時夭兒拉住了我。
「你要去哪?」
她咬着牙問我。
「你不陪着我們嗎?」
「老師, 你爲什麼不陪着我們?」
我掰開她的手, 搖搖頭。
「我不是你們的老師。」
「你就是!你說的啊, 你是我們的老師, 你叫舒陽,你爲什麼不能陪着我們呢?」
如果是舒陽,她一定會陪着你們。
但我不是。
「我是陳穗, 你們嘴裏的那個母狗。」
我蹲下身子與夭兒平視。
「那個真正願意幫你們的好老師已經不在了, 她被你們毀掉了。」
「她是你們的老師, 也是你們的媽媽,但你們卻叫她母狗。」
「她纔是舒陽, 是我見過最善良最出色的人。」
夭兒愣住,她在那裏使勁搖着頭,嘴裏喃喃道。
「我沒有叫她母狗……」
但她的手已經鬆開了我的衣袖。
離開教室的時候, 我聽見夭兒沙啞的哭聲。
我不知道這些孩子的命運將會如何了。
那日後不久, 我和舒陽回到了市裏。
在她恢復的那些日子裏, 新聞裏播報了一個村子裏的男人全都離奇地死亡。
不知被誰下的毒水,還有找不到對應傷口的兇器,讓這個村子走向了滅亡。
有二十三個孩子被找到, 被人救助。
我們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嗎?
通過這種暴力的方式,而不是通過她理想的教育,他們真的能得到拯救嗎?
我無法得知了。
「陳穗,謝謝你。」
舒陽握住我的手,她安撫着我。
「謝謝你拯救了我。」
我忍住眼眶中的酸澀, 對她笑了。
我帶着那把被我藏起來的美工刀來到了警局自首。
在法律的宣判下,我是一個罔顧人倫的殺人魔。
但是隻要在舒陽的故事裏我是拯救她的英雄,那就足夠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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