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我是生父生母第三個孩子。
懷我的時候,村裏的大仙說一定是個兒子。
他們無比期待。
揣着肚子東躲西藏,總算在臘月的天生下了我——
一個女孩。

-1-
我呱呱墜地那一刻,全家人都變了臉色。
奶奶把拎來給我生母補身體的三十個雞蛋又拎走了。
生父抱着我往外走,要把我扔到山溝裏喂野狗。
結果路上撞到了村支書。
老支書好說歹說,只說小姑娘喫得不多,養幾年就能幫家裏幹活。
又說會幫忙把沒收的桌子椅子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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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父這才把我抱了回來。
兩個月後,生母又懷上了。
他們又躲起來去生兒子,我就靠着六歲的大姐有一頓沒一頓的米湯喂着。
後來大姐還笑話我,說我小時候可厲害呢,六個月大就能ẗű̂ₓ喫半碗米飯。
是我想厲害嗎?
我是沒有選擇罷了。
生母總算生了個弟弟繼承皇位,再也不用東躲西藏。
她走路帶風,說話大嗓門,每天抱着弟弟滿村子轉悠,笑話那些沒兒子的媳婦。
沒人帶我,大部分時候我都被用繩子拴在牀上。
能活下來也算是命大吧。
五歲的時候,該去上學了。
那時候已經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可是上學是要交學費的。
生父生母不捨得。
偏偏那時我生了一場大病,反反覆覆地發燒,整夜整夜地咳嗽,弄得弟弟也跟着咳。
媽媽帶着我們去看赤腳醫生。
醫生說我可能是肺部感染,要去縣裏的醫院瞧瞧,至少得準備三百塊錢。
而且最好跟家裏人隔開,不然怕傳染別的孩子。
回去的時候天快黑了。
生母抱着弟弟走得飛快,我喘不上氣,無論怎麼努力也追趕不上她的腳步。
我喊了一聲又一聲的媽,可她頭都沒有回。
那天,可真冷啊!
我手腳冰涼,肚子空空如也,一陣天旋地轉後,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躺在一張軟軟的牀上。
幾個大我幾歲的男孩圍在牀邊,像看小狗一樣地看我。
見我醒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很快,一個胖胖的女人端着熱粥進來了,粥裏還有個金燦燦的雞蛋。
我狼吞虎嚥完,劉嬸就要送我回去。
山就這麼大,稍微打聽一下,也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
她揹着我往前走,幾個男孩嘰嘰喳喳叫我妹妹,嘴就沒有停的時候。
走到半路下雪了,最大的哥哥把手套脫下來給我戴。
到了家門口,我聽到裏面大姐在問:「三妹呢,怎麼昨天晚上都沒回來?」
生母在喂弟弟喫飯,不耐煩地說:「死在外面更好,省得回來傳染你弟弟。」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生母推開門,看到我後一臉的失望。
生父更是罵罵咧咧,問我怎麼還沒死。
劉嬸交接完我,帶着幾個哥哥要走。
雪越下越大,我站在院子裏看着他們的背影。
大哥哥把手套送我了,可我還是很冷很冷。
生父要我去餵豬,我半天都沒動,他拿着掃把出來要打我。
這時劉嬸突然跑了回來,攔住了他。
她盯着我,深深嘆氣,道:「要不,三妹你給我吧,我家缺個女兒。」

-2-
媽媽花了五十塊錢,在村支書和村裏幾個長輩的見證下,我就成了她女兒了。
我離開時,生母還冷嘲熱諷:「她是個病秧子掃把星,你領走就是你的,可別養一段時間不喜歡又還回來。」
「到時候我們可不要,錢也不會退你。」
媽媽把三哥的衣服拿給我穿,又給我買了厚襪子、厚鞋子。
我每天都能喫一個燉雞蛋,晚上睡覺時她抱着我。
她軟軟的,暖和和的。
半夜裏我憋着咳嗽,她還會輕輕幫我拍背順氣。
三個哥哥也很好。
有什麼好喫的好玩的,都會讓着我。
這樣的日子太好了,我時常不敢相信,覺得自己在做夢。
天氣越發冷了,過小年這天,爸爸回來了。
他在工地上幹活,只有逢年過節和農忙纔會回來。
他長得很高大,不苟言笑。
媽媽把我推出去時,他眉頭緊緊皺着。
他不喜歡我。
晚上我閉着眼睛裝睡着,聽見爸爸說:「家裏條件也就那樣,哪裏還能養個孩子。」
「你簡直是瞎搞。」
「她喫得又不多。」
「這不是多不多的事,養了你就得管她一輩子,你這……」
媽媽低聲道:「我手上沒錢了,你那有錢吧,我明天得帶她去醫院瞧瞧,別把人咳壞了。」
爸爸長長嘆息,接下Ťṻ₃來便是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第二天天還沒亮,媽媽就叫我起牀。
她要帶我去醫院瞧病。
那時候農村人沒有醫保,生病都是靠扛着,極少有人去醫院。
我死死抓着門框不肯去。
我不想他們爲我花錢,我怕他們會覺得我累贅,然後把我送回生父生母那。
僵持了好久後,爸爸起來了。
他一把抱起我甩到背上,穿上鞋子就出門了。
大概是老天爺可憐我吧。
走到半路,碰到了一個老中醫回鄉探親。
老中醫幫我把了脈,說我不是什麼大毛病,就是長期身體虧空,只要好好養着,慢慢就好了。
最後他給開了方子,也沒收看病的錢。
媽媽按方子給我抓藥,喫了三天,果然好多了。
這時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
家家戶戶都準備着要過年了。
鎮子上還有最後一次趕集。
媽媽得知我以前從沒去趕過集,便帶着我和三個哥哥去看熱鬧。
爸爸沒去。
他被包工頭叫去,幫他家修繕屋頂去了。
爸爸本來不想去當免費勞動力,可包工頭還欠着爸爸工資,他想着修了屋頂,順便把錢拿回來。
那時候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事很常見。
有時候辛辛苦苦幹一年,最後卻拿不到該得的錢。
所以出去打工幹活的人不多。
年節底下,趕集的人人山人海。
媽媽給我買了一串冰糖葫蘆,三個哥哥都沒有。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熱鬧,一雙眼睛都不夠看的。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小男孩。
街上每個人都歡歡喜喜的,只有他,被一對中年男女鉗制着,眼淚汪汪,使勁地掙扎着。
他嘴巴大張着,卻像是缺水的魚一樣發不出聲音。
我拽了拽媽媽的袖子:「劉嬸,你看那個哥哥好奇怪哦!」

-3-
媽媽瞧了一眼:「哪裏奇怪?」
「他穿了好漂亮的衣服,卻沒有穿鞋子。」
不僅如此,一雙腳還在地上磨出了血。
媽媽眉頭皺了起來,盯着那幾個人不放。
那對中年男女很慌張,拽着小男孩就要往三輪車上走。
媽媽拉着我們幾個衝了過去。
她一向是個熱心腸。
中年男女操着外地口音,說小男孩是他們的兒子,要我媽別多管閒事。
可媽媽問小男孩時,他卻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搖頭。
很快就圍了一大撥看熱鬧的人,聽媽媽說看看他們身份證,要去派出所對質。
那對男女慌了。
混亂中他們扔下孩子騎着三輪車跑了。
媽媽領着我們一串孩子去派出所,剛走到門口,村上的胖嬸匆匆而來。
「你還有空在這管別人的事,你家男人從屋頂上摔下來了。」
「你趕緊去看看吧。」
媽媽慌極了。
她是個代課老師,一個月沒幾個錢。
家裏主要的經濟來源是爸爸。
要是爸爸有個三長兩短,以後的日子都不知道怎麼過。
三個哥哥跟我也嚇壞了。
不過媽媽很快冷靜下來,她先去派出所報了案,然後讓十一歲的大哥帶我們幾個回家,她直接去找爸爸。
臨走的時候,她拍着大哥的肩膀:「現在你是哥哥,弟弟妹妹們都要靠你,媽媽相信你可以做好。」
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大。
大哥帶着我們四個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
大家都笑不出來了。
我手裏的糖葫蘆被雪花裹住,我舔了一口。
好苦。
大哥煮了粥,可我們都沒胃口。
只有小啞巴餓極了,喝了一大碗。
喫過晚飯,隔壁的奶奶過來陪我們這羣孩子睡覺。
她摸着我們的頭,不住地嘆氣。
夜裏風嗚嗚嗚地刮,我一整晚都沒怎麼睡。
天矇矇亮,媽媽就回來了。
她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疲倦。
把家裏生蛋的老母雞和牆上掛着的臘魚臘肉這些全部都裝了起來。
又穿着雨靴一家一家地去借錢。
爸爸的情況很嚴重,醫生說先準備 10000 塊。
以那時的經濟條件,一萬塊是一筆鉅款。
爸爸在工地上幹一天才 15 塊錢。
包工頭說是他自己踩空了梯子,只願意出兩百塊錢的醫藥費。
欺負我爸爸昏迷着,連之前欠的工資都不想給,說錢早就結清給爸爸了。
媽媽借遍了全村,也就湊了一千多塊錢。
她帶着家裏值錢的東西又匆匆要去縣城。
我把廚房的十幾個雞蛋包着追上她:「媽媽,這個也可以賣錢。」
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媽媽。
孩子總是敏感的,天知道我那時候有多害怕。
媽媽紅着眼摸摸我的頭:「留給你們喫。」
「敏敏,你永遠都會是爸爸媽媽的女兒。」
她叮囑大哥好好照顧我和小啞巴,讓我們不要擔心,爸爸的事情她會處理。
風雪那麼大,把媽媽的背影都吹得模糊了。
家裏水缸沒水,大哥去池塘裏挑水,我也跟着去。
結果碰到了幾個嬸嬸,生母也在其中。
有人看着我嘆氣,說王家要是出了事,以後怕養我不起,到時候說不定還是要送回去。
生母狠狠啐了一口:「她就是個掃把星,王大頭本來好好的,她一去就摔下房頂。這掃把星再回我家,我們可不要。」
「別害了我乖乖金寶。」
「趁早死在外面算了。」

-4-
大哥拉着我的手,擲地有聲:「敏敏是我妹妹,有我的飯喫,就不會餓着她。纔不會把她送回去。」
我眼睛唰地一下就紅了。
生母翻着白眼:「你一個小屁孩,做不了主。」
大哥氣得臉都紅了。
這時,隔壁王奶奶嘆氣道:「阿翠,你少說兩句。敏敏是你肚子裏爬出來的,你就不盼着她一點好?」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生母臉色難看,陰陽怪氣:「我哪能不盼着她好,盼着她以後大富大貴,可她沒這個命啊。」
這天中午,我只喫了雞蛋大小的一坨飯。
少喫點,爸爸媽媽就可以少一點負擔了吧。
可大哥又給我裝了一碗飯,並且把最後一勺燉雞蛋扣在我碗裏:「喫吧。」
他給小啞巴也加了一勺飯:「你也多喫點。」
小啞巴張了半天的嘴,艱難地開口:「謝謝。」
原來他不是啞巴啊。
就是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可能是生病了吧。
傍晚時,大姐來找我。
她看着我身上穿的衣服,問:「這是劉嬸給你買的新衣服嗎?」
我點點頭:「是媽媽給我買的。」
大姐皺起眉頭,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媽媽說要是劉嬸到時候不要你,她就把你送到李家村去給人當童養媳。」
「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我才偷偷跑來告訴你的。」
這天夜裏,媽媽在醫院沒有回來。
又是隔壁奶奶過來陪我們睡覺。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又被送回生父生母那,他們用鐵籠子關着我,用鞭子抽我。
我被活生生嚇醒。
聽得外面啪啪啪的敲門聲,還有村支書急切的聲音。
不會是爸爸出事了吧?
大哥也驚醒了,趕緊去開門。
原來是小啞巴的爸媽找過來了。
他們穿着一看就很貴的衣服鞋子,面色焦灼。
見到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啞巴後,中年女人衝上來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小啞巴努力了半天,叫了ţůₚ一句:「媽媽。」
中年女人哭得更厲害了。
小啞巴連比帶畫,中年夫妻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女人抱着小啞巴不住地掉眼淚,又拉着我的手謝了又謝。
她問我:「敏敏,你想要什麼,阿姨給你買!」
我低聲說:「我只想要爸爸平安。」
村支書嘆口氣,說着爸媽的情況,道:「他們夫妻都是心善的,敏敏就是領養的,可惜好人沒好報。」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中年男人開口:「好人就該有好報。」
他摸摸我的頭:「你爸爸會沒事的。」

-5-
當晚他們在家裏住下,第二天一早,周叔和劉姨就開車帶着我們去了縣城。
那是我第一次坐小轎車。
那時超載抓得不像現在這麼嚴格,我們幾個孩子在後排擠成一團,又是新奇又是忐忑。
到了醫院,看到媽媽正在哀求醫生給爸爸動手術。
可錢不夠,醫生也沒辦法。
周叔也沒多說,馬上就給爸爸交了手術費。
醫院的領導出來了,給爸爸安排了最好的專家。
下午的時候,一個挺着啤酒肚、夾着皮包的男人帶着包工頭來了,對着周叔點頭哈腰。
一口一個周局長。
包工頭把欠爸爸的工錢全還上了,還說爸爸的手術費他會負責到底。
就跟做夢一樣,我們全家人都很懵。
媽媽不住地感謝,劉姨握着她的手:「要不是你,袞袞就被人販子帶走了,要是他沒了,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意思……」
她說着說着就紅了眼。
兩個女人鼻涕眼淚哭成一團。
我慢慢聽出來了。
周叔和劉姨是省裏的大人物,這一次是回祖宅過年的。
周叔和劉姨工作很忙,到三十多歲才生了袞袞,平時都是保姆帶的,這一次保姆沒有跟來,結果逛街時一個疏忽,袞袞被人販子帶走了。
多虧媽媽熱心腸。
不僅保住了袞袞,而且還陰差陽錯,治好了他以前不說話的毛病。
爸爸從手術室出來,醫生宣佈他的腿保住了。
我才驚覺。
原來今天是大年三十。
這一年的年夜飯,我們喫的是周叔定的酒店席面。
原來這世上,有很多很多比紅燒肉好喫幾百倍的食物啊。
喫過飯,周叔他們要走了。
袞袞緊緊拉着我的手,磕磕巴巴:「妹妹,走……」
劉姨跟媽媽商量了一會,蹲下來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們走。

-6-
那樣以後可以天天跟袞袞在一起,可以天天喫紅燒肉。
我惶恐地看向媽媽。
是媽媽嫌我掃把星嗎?
媽媽紅着眼摸我的頭:「劉姨和袞袞喜歡你,跟着他們你以後生活更好。」
我緊緊拉着她的手,使勁搖頭。
劉姨抱抱我:「子不嫌母醜,兒不嫌家貧,你是個好孩子。」
「我們還會有機會見面的。」
目送他們離開,我摸口袋才發現,剛纔劉姨趁着抱我,在我口袋裏塞了厚厚一沓錢。
爸爸的腿因爲耽擱了時間,即使是最好的醫生做手術,可還是有後遺症。
跑快了就會一瘸一拐。
不過在當時,他能保住腿,已經是奇蹟了。
多少人因爲沒錢治病,就這麼瘸了死了。
媽媽逢人就說要不是我當時指出袞袞的異常,這個家說不定就要散了。
連爸爸也說我是他的福星。
人人都誇我,只有生父生母不以爲然:「要不是她,說不定王大頭根本就不會摔下房梁呢。」
他們還是不喜歡我。
不過這不重要了,爸爸媽媽哥哥們喜歡我就夠了。
正月初十這天,周叔、劉姨開着小汽車,帶着袞袞來拜年了。
他們從車上拎下來麥乳精、牛奶、橘子汁這些高檔禮品,還給我們幾個每人都買了新衣服。
拜年不是主要目的。
劉姨說可以安排爸爸去工廠做保安,臨時工。
一個月五百塊包一頓飯,比在工地上輕鬆多了,問他去不去。
至於媽媽,也可以去省城一家新開的學校應聘代課老師。
如果聘上了,以後又教出了成績,還可以轉正。
至於我們兄妹四個,她可以幫着安排插班。
爸媽生怕給他們添麻煩,可劉姨說這都是小事Ṭų₉。
她只希望以後我們兄妹幾個能多跟袞袞一起玩,因爲袞袞回去後又不說話了,直到劉姨說要過來看我們,他才磕磕巴巴開口。
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很快就傳遍了全村。
周叔和劉姨還沒走,生父生母找上門來。
生母堆着從來沒有過的親切笑容,拉着我的手說:「當初爲了生敏敏,我不知道喫了多少苦。」
「我纔是她親生的娘。」生母死死鉗着我的手,貪婪地看向劉姨,「你們要報恩,也應該報給我們呀!」
生父也過來掐住我的胳膊:「王大頭,我們想來想去,這女兒我們還是捨不得,敏敏我們要自己養。」
媽媽急得不行,上前來掰他們的手:「你們輕點輕點,別把孩子弄疼了。」
可生父生母絲毫沒有放鬆力氣。
周叔皺着眉沒說話。
劉姨上前,蹲下來問我:「他們真是你親生爸媽?」
我抿着脣不說話。
生母大着嗓門:「那還有假,全村的人都知道啊。」
劉姨臉色爲難。
生母堆着一臉笑:「我也沒什麼其他要求,你能把我兒子弄去城裏讀書,再給我們夫妻倆找個端鐵飯碗的工作就行。」
「聽說你們是好大的官,這應該就是你們說句話的事。」

-7-
村裏人都瞧着這一出好戲。
劉姨只看着我。
我鼓起全身的力氣,指着爸爸媽媽回視她,一字一句:「他們纔是我爸媽。」
生母臉色大變,咒罵不止。
生父更是抬起胳膊要甩我耳刮子。
這是爸爸上前,狠狠推了他一把:「我女兒還輪不到你來打。」
說完,他一把將我抱起來遞給媽媽:「帶敏敏站遠點。」
爸爸平時沉默寡言,此時直接從牆角拿起一把鋤頭:「敏敏既然認我,那你休想把她帶走。」
雙方雞飛狗跳。
這時老支書站出來,訓斥親生父母:「當時把敏敏給王家,你們是收錢了的,這麼多人看着呢。」
「沒有要回去的道理。」
鄉親們也紛紛附和,說他們不能這麼幹。
生母臉上很是掛不住,大聲嚷嚷:「那她就是從我肚子裏爬出去的,這又沒假。」
劉姨笑了笑:「敏敏確實幫了袞袞,可更多的還是劉姐見義勇爲。我們對敏敏好,也是看在劉姐的份上,你們莫要會錯了意。」
她拎起一盒麥乳精給生母:「這個拿回去給孩子們喝,大過年的,不要再吵,我們也是尋常人家,沒那麼大本事,安排這安排那的。」
生父母沒得到自己想要的,訕訕離開。
我覺得自己惹了麻煩,吧嗒吧嗒掉眼淚。
劉姨摸着我的頭:「好孩子,莫哭,你剛纔做得很好。」
爸媽花了幾天的時間把家裏的東西整理,過了十五,我們全家人就坐上劉姨派來接我們的車,到了省城。
爸爸個頭高大,爲人憨厚老實。
保安隊長對他很滿意。
媽媽以前在村裏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語文都可以教,最後也通過了面試。
劉姨給我們在他們家附近租了房子。
就是爲了方便袞袞時常來找我們玩。
我跟袞袞上了同一個小學,都是學前班。
他很聰明,但因爲話說不利索,經常被排擠。
我也很怕城裏這些人,可我知道我必須保護他。
所以每次別人欺負他,我都會擋在他前面。
我們家孩子多,我又總愛引袞袞說話,他漸漸口齒利索了。
等到念三年級時,他回回拿年級第一,回答問題再不磕巴。
而且他每次教我寫作業,還會罵我笨蛋。
我的確不聰明,成績總是不上不下的。
但幾個哥哥就厲害了,幾乎都是年級前幾名。
媽媽很忙,她知道這工作是走後門得來的,教學生時盡心盡力,不敢懈怠。
週末還會開補習班,輔導孩子補貼家用。
她們班每次統考,語文都是區里名列前茅,學生們個個都喜歡她。
等到她帶的那一屆學生以極好的成績畢業,媽媽也通過考試考覈,轉爲正式的老師。
那天她帶着全家去喫了大餐,夜裏還偷偷哭了。
爸爸幹活從不偷懶,別的保安值夜班總是睡覺,只有他,實打實地睜着眼睛巡邏一整晚。
他還老好人,總是幫別人頂班。
那時候我初一,某天他又耳根子軟幫人頂夜班,結果廠區進了兩個賊。
另外一個保安見對方拿刀子不敢上前,可爸爸一瘸一拐死死跟着,被賊捅了一刀也不撒手。

-8-
後來警察過來,把賊抓住了。
從賊的身上搜出了圖紙,那是很要緊的東西,要是丟了會出大事。
賊供認是有人花大價錢,請他去偷這個。
劉姨來看望爸爸,叮囑爸爸以後不能這樣,命纔是第一位的。
爸爸憨憨地笑,說:「我是你介紹進單位的,不能丟你的臉。」
「而且拿了工資,自然是要好好幹活。」
劉姨愣住,好半天都沒說話。
領導們都來慰問,正好保安隊長要退休了,廠長說以後爸爸就是隊長。
這是他用命拼出來的,其他人也沒有不服氣的。
也是運氣好吧。
那年廠裏分房,本來是沒有爸爸名額的。
可他剛立了功,又是隊長,就特批了一個名額給我們家。
劉姨主動借了一點錢,加上爸媽之前的積蓄,我們一家也住上了三室的樓房。
爸媽一間,三個哥哥一間,我一間。
我以前做夢也不敢想,這輩子還能住上樓房,有自己單獨的房間。
過年回去,人人都恭喜我們,只有生母偷偷說:「你遲早要嫁人的,就算給你留個房間,那房子也沒你的份。」
她看着我腳上的新鞋子問:「你這鞋多大碼?金寶估計能穿!」
「這書包看着不錯,給你弟弟正好。」
「你的壓歲錢不少吧,給你弟弟分點。」
真煩人。
我從五歲開始,就只有哥哥,沒有弟弟了。
很快就該中考了。
媽媽給我請了家教,袞袞一有空就輔導我,可我大概不是讀書的料,哪怕頭懸樑,錐刺股,成績也一直沒有起色。
考試前晚,媽媽給我端來熱牛奶:「你就放寬心去考,實在不行,媽媽送你去讀衛校,以後出來當個護士也挺好。」
「別有壓力。」
中考結束,外婆病了。
媽媽帶着我們幾個回家看望。
外婆有兩子一女,孫輩之中,只有我這一個女孩。
雖然不是親生,可她對我也很好。
我給她洗臉擦手,她還從枕頭下摸出布袋子要給我零花錢。
我們到家第二天,Ṫű²生母帶着個兩百多斤一臉橫肉的中年胖子上門了。
那是她給我找的老公。
「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而且反正你也考不上。」
「王老闆家是開養豬場的,家裏養了幾百頭豬呢,年紀是比你大點,可大點會疼人啊!」
「你嫁過去後直接就當老闆娘,多好。」
王老闆上下打量我,很滿意。
他舉起兩個手指,財大氣粗:「彩禮我可以出二十萬,只要你生兒子,到時候再給十萬。」
生母把我媽拽過去,壓低聲音:「我也不虧你,這二十萬,我拿十五你拿五萬,這女兒你也沒白養。」

-9-
媽媽差點氣暈過去:「敏敏還不到十六歲。」
生母言辭振振:「就是年紀小才值錢,等到二十幾就沒人要了。」
外婆直接從牀上坐起來,顫顫巍巍要去拿掃把。
舅舅們是暴脾氣,直接抄鋤頭斧子,哥哥們也開始抄傢伙。
大舅舅舉着鋤頭去鋤王老闆:「有幾個臭錢了不起,拿鏡子照照你個豬頭樣,還想配我外甥女。」
舅媽在廚房切菜,提着刀就對着生母衝:「我們闔家上下就敏敏一個姑娘,還輪不到你來作踐。」
「這肥豬這麼好,你自己嫁唄,我看你臉大屁股大,還能生十個八個。」
媽媽緊緊護着我:「敏敏是我女兒,戶口也落在王家。她的將來我會負責,你最好不要再打歪主意。」
王老闆嚇得半死。
生母還在嘴硬,說什麼反正我考不上都是要嫁人,誰還會願意出這麼高的彩禮錢之類的。
就在這時,媽媽的諾基亞響了。
是我班主任打來的。
中考成績出來了,我竟然超常發揮,比平時高了五十多分。
考上高中是妥妥的了。
媽媽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挺直腰桿看着生母:「誰說我家敏敏考不上呢,我家敏敏聰明着呢。」
「她不僅能上高中,以後還能上大學。」
舅舅舅媽哥哥齊用力,生母和王老闆灰溜溜地被趕走了。
夜裏,媽媽拉着我的手:「敏敏,咱們生爲女人就是很難的,你一定要格外努力纔行。」
我跟袞袞考上了一個高中。
不過他是第一名,我是倒數名次。
他在重點班,我在普通班。
他在一樓,我在四樓。
但每天放學,他都會在一樓等我。
他成績好,長得又帥,備受矚目。
搞得大家對我也各種探究。
我壓力很大,放學路上忍不住道:「袞袞,要不以後咱們還是分開走吧。」
「爲什麼?」
「他們都說我們在早戀。」
「你作業都會寫嗎?」
「啊?不,不會啊。」
「那你還有空聽這些閒話?」
額……
總之他一如既往地等我。
後來教導主任找他談話,他淡淡地說:「她就像我妹妹一樣。」
估計主任觀察了一段時間,我們確實沒有早戀的徵兆,袞袞的成績也沒受影響,也就放任不管了。
不過我有了煩惱。
好多女孩讓我給袞袞遞情書。
我當了幾回郵遞員後,袞袞居然跟我媽告發我。
害得我之後只能拒絕這肥差,平白得罪了不少人。
我成績依然沒有起色。
連我媽都放棄了。
只有袞袞每天給我講課,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太堅持了,我也不好意思擺爛。
只能盡全力好好學,儘量保持中下游成績。
日子很快到了高三。
開學沒多久,袞袞家出事了。
周叔被關起來,說要接受調查。
劉姨也被迫休假。

-10-
短短幾天,她頭髮都白了很多。
我很不理解。
周叔和劉姨都是好人,爲什麼會這樣呢。
媽媽告訴我,成年人的世界,沒有明確的對與錯。
有時候,站錯隊也是致命的。
其實這些年,爸媽跟周叔的交往並不多。
媽媽以前說,君子之交淡如水。
周叔和劉姨很好,我們不必錦上添花。
如今周叔落難,門庭冷落,衆人避之不及。
可媽媽拿着銀行卡去找了劉姨。
那裏面有我們家全部的積蓄。
她們兩人關起門不知說了什麼,後來門打開時,劉姨的眼睛是紅的。
她把卡退給了媽媽:「莫怪我說得直,這點錢現在頂不了用,還不如你自己收着。」
「假如老周和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袞袞還希望你多照顧。」
我媽鄭重許諾:「你放心,我一定拿他當自己兒子。」
袞袞表面看上去跟以前差不多。
可我知道,他情緒很不好,月考居然掉出了年級前三。
我急死了。
拉着他一起喫飯、自習、上學、放學,週末、放假也纏着他。
這天難得放半天假,我拉着他去河邊逛。
變天了,風很大,河邊沒幾個人。
我被吹得腦子發矇,正想回去呢,沒想到前面不遠處有個老頭落水了。
那老頭噗通了幾下,眼看着就要沉下去。
我當時也顧不上那麼多,脫了鞋就跳下了河。
家門口有池塘,我三歲就會游泳,後來到了城裏,媽媽看我喜歡,也給我報了游泳課。
但是救人我畢竟沒有經驗。
生死關頭,老頭緊緊箍住我脖子,我嗆了好多水。
萬幸袞袞找了一根長竹竿, 把我們兩個拉上岸。
我一上岸,他劈頭蓋臉一頓罵:「你瘋了嗎,逞什麼英雄,我要沒找到棍子拉你們,你就一起淹死了。」
他真的好凶哦。
我抱着胳膊瑟瑟發抖:「袞袞,我好冷啊。」
他眼睛都是紅的,脫下外套裹住我,聽上去那麼害怕:「敏敏,以後別亂來了,好嗎?」
救護車來了。
把我和老頭一起拉到了醫院。
我其實沒什麼事,但袞袞堅持讓醫生給我做個檢查。
沒一會,媽媽和劉姨先後到了。
她們嚇得半死,都教育我讓我以後不要再這麼衝動。
正說着呢,病房門被敲響。
一個有點眼熟的六十來歲的男人溫聲問:「請問,這是王敏敏的病房嗎?」
劉姨轉身見了男人,有點錯Ṫū́ₓ愕,恭敬打招呼:「季書記。」
「怎麼是你?」季書記也很錯愕,眼睛眯了起來,「你跟王敏敏認識啊?」

-11-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
前些天翻新聞的時候,看到過他。
當時袞袞還臉色沉沉地說了句:希望他是個正直的好官,會給我爸爸一個公道。
書記,應該是很大的官了。
劉姨點點頭:「是一個認識的晚輩。」
我看了媽媽一眼,她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
我於是嬌嗔着開口:「乾媽,我就是一個認識的晚輩啊,我不是你的親親乾女兒嗎?」
劉姨一怔,不過很快就明白過來,摸摸我的頭:「你這傻孩子。」
季書記是來感謝我的。
我搖搖頭:「其實不是我一個人救的,當時要不是袞袞哥,我跟爺爺就要一起淹死了。多虧他在岸邊遞竹竿。」
「袞袞哥就是不會游泳,要不然他肯定自己下水了。」
季書記肯定地看向袞袞:「小劉,你養了個好兒子啊。」
劉姨淡淡一笑:「書記謬讚了。」
劉姨送季書記離開後,折回病房:「敏敏,剛纔謝謝你,你怎麼想到的……」
我看了媽媽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媽媽說,假如有機會,一定要幫您。」
而且,你是我好朋友袞袞的媽媽呀。
幫你,等於幫了袞袞。
不過季書記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劉姨說他報警了。警察查了道路監控,確定他父親是不慎失足落水,而我跟袞袞的路過也只是巧合。
其實這也不是我跟袞袞第一回做好人好事。
扶老爺爺過馬路,送迷路的小孩回家什麼的,以前我們也常乾的。
也許是運氣好,也沒遇到過碰瓷的,大家都會真心謝謝我們。
這件事後大概一個月。
周叔就通過了調查,被放出來了。
他確實沒什麼原則性違法亂紀的行爲。
但是他的上司有問題被擼了。
拔出蘿蔔帶出泥,一大片人都倒下了。
周叔這時頂了上去,所以最後他不但沒免職,反而升職了。
周家又開始變得熱鬧非凡。
媽媽很開心,但她不怎麼去找劉姨了。
「看着他們過得好就行,在乎一個人不是嘴巴上,咱們在心裏惦記着就行。」
但劉姨不這麼想。
快過年的時候,她叫媽媽帶上我去喫飯。
剛開始媽媽還以爲是家宴,沒想到了地方,劉姨一番介紹,才知道區裏的教育局局長也在。
席間大家也就是喫喫喝喝,沒說什麼要緊的話。
臨走的時候,媽媽跟劉姨說:「不用這樣的。」

-12-
劉姨拍了拍我媽的手:「我知道你的,這也是你該得的。」
過完年,媽媽就被調去了重點小學。
過小年這天,季書記讓司機接我跟袞袞去家裏喫飯。
他家地方不大,傢俱看上去也很低調。
季爺爺拿出一個生鏽的鐵皮盒,從裏面拿出兩個紅包:「來,嬌嬌,建國,這是給你們的壓歲錢,偷偷收好,別讓你們媽看到。」
原來季爺爺在季書記之後,還有一對龍鳳胎兒女。
但因爲意外,雙雙落水身亡。
如今他老年癡呆,以爲我跟袞袞就是死去的那雙兒女。
翻過年,爸爸的工廠國企改革。
很多員工下崗了,但爸爸好好的,繼續當他的保安隊長。
手下的人還變多了,工資也長了點。
但我沒空管這些了。
因爲我馬上要高考了。
就我那狗屁成績,就是在本科的邊緣瘋狂蹦迪。
爸媽緊張極了,在家裏都不敢大聲喘氣,唯恐會影響到我學習。
袞袞眉頭皺得像個老頭:「你這個題都不會,怎麼考試?」
大哥馬上就要研究生畢業了。
二哥考上了研究生,三哥在唸大學。
他們三個很看得開:「考不上就隨便念一個,反正以後有我們三個哥哥,還能讓你過苦日子不成?」
說得也是。
帶上袞袞,我有四個哥哥呢。
我怕啥呀。
雖然是這麼想,可是考試前幾天,我還是臨時抱佛腳,刷了幾套題求心理安慰。
考完之後,媽媽帶我回去給祖宗燒紙,想着祖宗保佑我考個好大學。
她一個唯物主義者,幹這種事。
結果被生母笑話:「你該去我家墳地燒紙,那纔是她正經祖宗。」
我媽居然蠢蠢欲動,還好我拉住了。
農村人嘛,逢年過節聚在一起,不是談工作就是談收入、談成績。
所以我成績墊底,村裏的人都知道。
大姐已經嫁人,孩子都兩個了。
都是女兒。
她肚子裏還揣着一個呢。
她無比羨慕地看着我:「還是你命好,哪怕考個專科,他們估計都會供你去讀吧。」
我問她爲什麼要生那麼多。
她理所當然:「那不得生個兒子纔行嘛,我已經找熟人照過了,這次是個兒子。」
我笑笑不再說話。
因爲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等待成績出來的日子,爸媽天天睡不好覺。
天天拿着平板眯着眼翻,各類專科和墊底本科學校被他們比了又比。
我很想告訴他們,我或許有機會上個 211。
可我又怕到時候沒上,他們會失望。
漫長的等待裏,總算到了出成績那天。

-13-
袞袞一大早來敲我家的門。
「今天出成績,我來陪你查。」
我堅持先查他的。
他可太行了,穩定發揮,那高高在上的分數,TOP2 應該不成問題。
「輪到你了。」
袞袞比我還緊張。
輸准考證號的時候,錯了兩次。
成績出來後,他揉着眼睛不敢相信:「585?」
他又查了一遍。
真的是 585。
所有人都驚呆了,因爲模擬考我從來沒有考過這麼好的成績。
我怪不好意思的。
「考試前我做了幾套模擬題。真是巧了,好幾個大題跟高考大差不差的。」
我當時就是隨便從一堆卷子裏抽的題,純粹是爲了心理安慰的。
爸媽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
總結這就是我命好。
按照歷年的分數線,我這個分能上個 985 了。
這是天大的喜事。
我媽去各路神仙面前還願,自然也要去祖宗墳頭再燒一次紙錢,感謝他們在天有靈。
於是,我考上好大學的事,全村都知道了。
這不服也得服,我就是命好啊。
按規矩得辦一桌好飯答謝鄉親。
生母也來了。
真是見了鬼,她居然拎着兩隻雞和三十個雞蛋,說要給我補身體。
她老了很多,笑起來滿臉的皺紋。
「你是我生的,當時要不是家裏條件不好,怎麼會把你送給別人。」
「我也是看王家沒女兒,一定會對你好,才捨得將你送人。」
「其實這些年,我心裏一直惦記着你,看到你考上大學,媽可太開心了。媽就知道你一定行,你可是媽的女兒,這聰明勁像我。」
……
大姐託着大肚子,也在一旁賠笑:「敏敏,爸媽到底是你親生爸媽,你也不要做那麼絕。」
金寶沒考上高中,唸了個職校。
現在畢業了,去流水線上幹了不到一個月就跑回來,喫不了那份苦。
這會子正跟狐朋狗友去網吧打遊戲。
生母親熱拉我的手:「以後你弟弟就靠你了,你這個做姐姐的,可一定要拉扯他一把。現在結婚都要城裏的房子。」
「我聽說大學生就能出去兼職了,一個月努力點也能賺個幾千一萬的,這四年你可得存點錢,爭取早點給你弟弟弄個房子結婚……」

-14-
我聽得腦瓜子嗡嗡的。
偏偏還有人跟着勸,要我飛黃騰達後別忘了生父生母,畢竟是他們把我帶來這世上。
鄉下就是這樣。
有人看你賺十萬塊,比他虧了十萬還難受。
有人見你過得好,就恨不得將你狠狠拽下來,拉到跟他們一樣的境地。
我站起來,擲地有聲:「我只有一對爸媽。」
「你們當時既然五十塊把我送走,現在就別想把我認回去。」
「真要惦記我,這麼多年怎麼也沒見給我買點喫的穿的,現在我考上大學,你們就來摘果子,算盤珠子打崩我臉上了。」
滿屋子的人寂靜無聲。
可能沒想到我一個小輩,話說得這麼直。
我纔不怕呢,等我大學畢業,我就走得遠遠的,以後不回這個山溝溝,管他們怎麼看我。
生母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着自己不容易,說着她是真心愛我。
我盯着她:「那行,那我大學四年的學費、生活費,你來出吧。」
她立馬顧左右而言他。
我一字一句:「我要是孝敬你們,那我爸媽呢,他們這麼多年對我好,豈不是餵了狗?」
生母指着我鼻子罵,生父抄起板凳要打架。
媽媽和三哥將我護在身後。
好好的宴席一片混亂。
最後是白髮蒼蒼的老書記拄着柺杖出場,他盯着生父母:「人活在世上,還是得要點臉。這都是你們夫妻自己作的孽,現在就別想着拿好處。」
他慈祥看我:「好孩子,你命中帶福,他們夫妻消受不起。」
生父母飯都沒喫就走了,走的時候,生母帶走了雞和蛋。
大姐很不贊同:「敏敏,你怎麼能這麼無情,我們是一家人,你幫弟弟是應該的。」
她跟大哥差不多年紀,看上去卻老了十歲不止。
她跟小時候的生母長得越來越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我看了看她肚子,笑了笑:「希望你這次如願以償,生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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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這一次,媽媽也累了。
「都說故土難離,可這鄉下,以後我也不太想回了。」
爸爸因爲工作這次沒一起回去,聽了事情前後經過後,放下碗筷:「那以後就少回吧,我也不想回去應付這些人。」
袞袞居然想跟我報一個城市的大學。
開什麼玩笑,他那麼高的分數,不得去清華北大嗎。
被我狠狠罵了一頓。
幾番拉扯之下,最後以我填報北京周邊的學校收場。
我想貸款交學費,爸媽和哥哥們好一頓訓斥。
媽媽不僅給我交了學費,每個月還給我兩千五的生活費。
「出門在外,不要虧了自己。千萬別因爲錢做什麼錯事。」
大哥工作有工資了,隔三差五就要給我清空購物車,嘿嘿嘿。
二哥實驗室有補貼,還給我買了個平板。
袞袞的學習很忙,可他每隔一週就來找我玩。
有時候一起看個電影喫個飯,他又要匆匆趕回去。
我要他別這樣奔波,可他不聽。
室友們都說他喜歡我。
開什麼玩笑呢,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妹呀。
大二的時候,院裏的學生會主席居然追我。
我長得尋常,成績更是一般,一點也不打眼的。
我覺得他眼神不好,可他說喜歡我的性格,跟我在一起覺得很開心、很輕鬆。
他很優秀的,喜歡他的人也很多。
天天都拿着早餐等在我樓下,室友們又起鬨。
我都有點迷糊了。
我問袞袞我是不是也該戀愛了,我覺得他還不錯。
結果袞袞連夜坐車過來,在宿舍樓下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到天亮,然後打電話讓我下樓。
他帶我去喫早餐。
問我:「以前你說過以後天天陪我一起喫飯,你忘了嗎?」
「那是小學時候的事了。」
周叔和劉姨都是事業型的人,袞袞小時候其實很孤獨。
那時候他不愛說話,也不太跟人打交道。
在學校喫午飯也是一個人。
都是我一直陪着他。
他紅着眼睛:「可我一直記得,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可我們都長大了呀。」
他看着我:「所以,你要拋下我,去陪其他人喫了嗎?」
我心裏亂亂的,被他盯得很慌。
他突然就伸手拉着我,一把將我拽到懷裏,緊緊箍住我:「敏敏,做我女朋友,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吧。」

-16-
我腦子裏全是漿糊。
好像哪裏不對。
但我看着他可憐樣,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
總之稀裏糊塗地,我們在一起了。
學生會長很不服氣,直到見了袞袞後,他就歇菜了。
論起腦子、長相和家世,袞袞的確是要更勝一籌。
我就這樣戀愛了。
好像跟之前也沒什麼不一樣,就是袞袞比以前更黏人了點。
還有就是每次放假回家,在劉姨面前我都會格外心虛,好像我偷了她的寶貝。
我們談了整整一年,纔在聖誕節的時候親親。
室友們聽了這個消息,感動得都哭了,說我們兩個終於開竅了。
親親了之後,我對袞袞的感情好像真的有了變化。
他不再是跟三個哥哥並列的哥哥,而是一個特殊的男人。
我跟袞袞戀愛的事,只有三哥知道。
他憂慮重重。
「袞袞很好,我也相信他對你是真心,可你跟他之間的家世差距實在是有點大……」
大家都成年了,會用成年人的角度去思考。
周叔叔身居要職,劉姨也是單位的一把手。
袞袞是清華的高材生。
而我的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是保安隊長。
我只是個普通的 985 大學生。
一切都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其實我知道的。
可還是跟鴕鳥一樣,裝作什麼都看不見。
但該來的總是會來。
大四的寒假,劉姨請我們一家喫飯。
席面上,她提到周叔同學的女兒馬上就要從國外回來了,跟袞袞年紀相仿。
「我有她微信,我一會推給你,你好好跟人聊聊。」
周叔同學,職務跟周叔差不多。
那姑娘又是國外名校畢業。
劉姨還翻了照片,長得也比我好看。
無論是家世、學歷還是相貌,都比我更配得上袞袞。
那一刻,我的心是涼的,心裏已經飛速把袞袞跟我分手老死不相往來的情節預演一遍,差點就哭出來。

-17-
這時,袞袞開口了:
「不用了媽,我有女朋友了。」
他淡定牽起我的手:「我跟敏敏戀愛了,談了兩年多。」
我以爲他們會驚呆,沒想到劉姨「噗嗤」一笑。
她把手機收回去:「總算捨得說了,不刺激一下你們,還一直瞞着。」
「怎麼,還怕我們不同意你們在一起?」
「你那時候非要跟敏敏報一個城市的學校,我就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
劉姨叭叭叭說個不停,我整個人呆住。
我媽看着我哭笑不得:「我們都是過來人,你們成天眉來眼去的,以爲我們瞎呀!」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卻配合着我們演戲不戳穿。
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的命未免也太好了吧。
袞袞被保送他們專業的研究生,我也考上了研究生。
其實本來是輪不到我的,正好我前面有個考生考上了公務員不來了,就把我頂了上去。
我跟的是個剛帶學生的導師,我是開山弟子。
幹什麼都是手把手地帶,經常半夜還給我改論文。
可以說人間理想導師了。
半年後,導師申請一個項目。
本來希望渺茫的,結果國家突然出了政策,我們的研究方向變成了熱門。
撥了一大筆資金下來。
我們兩個連着後來進的師弟吭哧吭哧幹。
到我快畢業時,居然拿出了像樣的成果。
就是這個項目讓我讀了博,最後還進了大學當老師。
人生真奇妙。
要知道,當初我可是靠着運氣好,高考超常發揮才上的大學。
現在居然一本正經拿着教材,給大學生們上課,我自己都覺得虛。
博士期間,我跟袞袞結婚了。

-18-
婚禮辦得比較低調。
婆婆給我們準備了房子車子,媽媽堅持給了我一張卡。
裏面有八十萬。
「我知道袞袞會對你好,但這是爸媽的愛。」
「不管他家門第多高,敏敏,你要始終記得你就是你,是王家的女兒。」媽媽含淚摸着我的頭,「如果哪天你受委屈了,爸爸媽媽和哥哥們永遠會爲你撐腰。」
婚禮後沒幾天,生父生母一家摸到了我學校。
不知在哪裏得了指點,在我實驗室門口嗷嗷地哭。
說我沒心肝,不孝順。
嫌棄他們是鄉下人,考上博士嫁入豪門之後,連親生父母都不認了。
引得好多人拍視頻,他們跟路人哭訴,說得要多慘有多慘。
很快就在短視頻網站上發酵,我的信息也被挖了出來。
公公想讓人壓下去,我說不必。
越是那樣,越會讓人議論。
我Ŧúₘ沒做錯,我相信網友會辨別是非。
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畏畏縮縮的小姑娘,這幾年,生父母一直試圖跟我修復關係, 各種證據我都保留着。
套路都一樣。
先假模假樣關心幾句, 然後就開始變着法子要錢。
這一次也是因爲金寶談了個女友懷孕了, 對方要三十萬彩禮加縣城的一套房才結婚。
他們拿不出來,就把主意打到我頭上。
我把短信記錄還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做了說明, 又將當年他們五十塊簽字同意將我送給爸媽的承諾書貼了出來。
老支書快九十了,人還很硬朗。
他也拍了視頻給我澄清。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我若孝敬他們,那我爸媽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 又該如何?
而且如果他們真的佔理, 爲什麼不去法院起訴我, 而是要在網上寫小作文?
輿論迅速倒戈。
炸出來一大堆被送走的女孩。
其實,那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悲劇, 是一代女孩的悲劇。
生父母一家被網友罵得半死。
大家都勸金寶的女友不要跳火坑。
他們家確實拿不出彩禮, 最後那姑娘拿掉孩子, 跟金寶分手。
自那之後,他們一家徹底消停, 再也沒作妖過。
結婚五年, 我都沒有懷孕。

-19-
婆婆嘴上雖然不說, 可每年都會催着我們去體檢。
而且還會帶我去看祖傳的老中醫。
眼看着年紀大了,婆婆說要不去做個試管。
就在她說完這話沒幾天, 我大姨媽停了。
去醫院一查,懷了。
而且是雙胞胎。
龍鳳胎孩子生下來那天,公公再度升職。
是他一直想要的職位,他最後也是在這個位置上退休的。
可謂是雙喜臨門。
也因此,公公格外喜歡這雙孩子,說是他們帶來的福氣。
而婆婆到了退休的年齡。
當年她沒時間帶袞袞, 如今倒是有時間帶一雙孩子。
有兩個育兒嫂,又有婆婆看着,我倒是省心不少。
別人大齡生孩子都要少半條命, 我反而看着氣色更好了。
袞袞研究生畢業後進了企業做研發。
公公其實是希望他入官場的, 畢竟這麼多年, 他積累了不少人脈。
可袞袞性子不夠圓滑,我也支持他進企業, 能更好地發揮長處。
他能力卓絕,很快嶄露頭角,收入和職位越來越高。
這些年, 他遇到了不少狐狸精。
那些狐狸精真的個個都好看,有些還很有能力,比平平無奇的我強多了。
但他從來沒有被迷惑過。
我問他爲什麼不動心呢。
他說, 因爲他只是我的小啞巴。
即使他走得再高,飛得再遠。
他內心深處,依然住着一個惶恐的小啞巴。
而那個小啞巴, 只有在看到我的時候,纔會心安。
我想我一定是老天爺的親閨女下凡,所以它纔會如此眷顧我吧。
我跟袞袞資助了很多山區的孩子, 尤其是女孩。
我知道, 這個世上,女孩子生存總是要格外艱難一些。
媽媽爸爸曾是我的光。
現在,就由我, 來做那些苦難孩子的微光吧。
願她們如我一樣,一路有光相伴,路越來越寬。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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