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梁山

有一種人絕對不能惹,他能報復你一輩子。
93 年我得罪了一個人,他追了我十七年。

-1-
93 年,我 22 歲。
那天有喜事,我女朋友李芳懷孕了。
我叫了幾個兄弟出來想問他們借錢,好上門跟李芳家裏提親。
我帶他們去路邊攤喫燒烤,準備喫得差不多的時候開口借錢。
結果隔壁桌的男人喝醉了跑來我們這桌。
他先看了眼李芳,然後就調戲她。
那時候我年輕氣盛,帶着幾個兄弟把他按在地上打。
後面警察來了,他們都跑了,只有我還在地上打人,結果被當場逮捕。
李芳當時着急,她極力跟警察解釋我打人的原因,可我打了人是事實,還是要被警察帶走。
我讓李芳別急,讓她回家休息,她就站在路邊,親眼看見我被抓上警車。
後來到了警局拘留室,我以爲就是普通的打架鬥毆,做個筆錄就把我放了。
可我在拘留室等了一天,沒等到釋放的消息,結果等到警察的一句話:
「你把那男的一顆腎打爆了,他家裏人要告你,你可能要坐幾年牢。」
聽到這個消息,我傻了。
後來聽說那男的可以不告我,但要我拿三千塊錢賠給他。
93 年的時候,兩塊錢能買一隻老母雞,三千塊就是一千五百隻老母雞。
我爸早死了,我媽也改嫁了,就是因爲沒人管我,我才成了混混,哪裏拿得出這麼多錢?
對方說沒錢免談。
最後沒有意外。
我因爲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要坐四年的牢。
坐牢的頭兩個月,李芳偶爾會來看看我,後來她有段日子沒來,再來的時候,氣色很差,肚子也小了。
然後我才知道,她家裏人發現她懷孕的事兒,知道是我的種,又聽說我在坐牢,於是全家都勸她去打胎。
她說什麼也不肯,可家裏告訴她:
「你還沒結婚,哪來的準生證?就算你執意生下來,孩子怎麼上戶口?難道要等那個男人坐完四年牢再說?到時候孩子都三歲了!這三年怎麼熬,你想過嗎?」
家裏人最後勸動了李芳,帶她去做了流產。
這趟她來見我,是瞞着家裏偷跑出來的,就爲了和我說對不起。
我悔啊,我打自己巴掌,我罵自己混蛋,如果我那晚只是點到爲止,或者那晚我也跑了。
那我就不會坐牢,李芳也不會被家裏帶去流產。
後面李芳對我說她會等我出來時。
我貼着玻璃,哭得打抖。
我在心裏發誓,將來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卻不知道「將來」二字那麼短暫。

-2-
四年後,也就是 97 年,我刑滿釋放。
出獄後,我找了份餐館洗盤子的工作。
再把自己打理得乾淨一些,用在監獄裏糊紙盒的收入,買了一提旺仔牛奶和旺旺大禮包帶去李芳家裏。
當時李芳給我開門,她滿臉的高興。
她爸坐在客廳看電視,扭頭問了句誰來了,看見是我就冷哼一聲,繼續看電視。
她媽從廚房出來,好奇是誰,看見是我,轉身就回廚房。
我低着頭,很羞愧。
李芳跟我說:「他們只是在忙,先進來吧。」
然後從我手裏接過見面禮,放到茶几上,接着關門,拿了雙合腳的拖鞋給我,最後把我往沙發上領。
她爸坐在長沙發的中間,我坐在小沙發上,李芳夾在我們中間。
剛想和她爸說一句話,她爸就ťų²拿遙控器關掉電視,對廚房喊了句「晚飯不用叫我」就回房間了。
來之前我就想過她爸會不待見我,只是沒想到有這麼嚴重。
一想到她爸因爲我不喫晚飯我就坐立難安,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離開。
我起身。
「我、我可能來得不是時候,我下次再來。」
李芳也沒辦法。
「我送你吧。」
話剛說完,李芳她媽從廚房出來。
「你要走了,那就不留你了,李芳過來,幫我搭把手。」
我知道她媽的意思是讓她留下。
李芳只能點頭。
最後,我出門,往自己四十平的出租屋走。
那時候路燈少,隔幾十米纔有一個昏黃的路燈。
我的視野時明時暗,前路如何?
模糊不清。

-3-
洗盤子的工作掙不到什麼錢,還很枯燥乏味。
從上班到下班,每天有上千個盤子送到我面前,一根水管在我手邊,只放出很小的水流。
一坐就是一天。
要放在四年前,這樣重複且枯燥的生活我想都不敢想。
可放到現在,我居然很習慣。
大約是在監獄待久了,性子也磨平了。
二十多天後,我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錢,只有四百塊。
我去農貿市場買了兩隻三黃雞和一盒茶葉,覺得買少了,又買了兩斤堅果和幾袋大白兔奶糖,準備第二次去李芳家。
剛走到李芳家樓下的時候,看見賣橘子的小車,就又稱了兩斤橘子,終於是顯得手上沉甸甸的。
上樓梯時,我怕又像上次一樣影響李芳她爸喫飯,便準備送完禮就走。
李芳在門口笑臉嘻嘻地迎接我。
「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
我只笑,說:「這雞,還有茶葉是給叔叔阿姨買的,大白兔奶糖是給你買的,你喜歡喫。」
「快進來吧,這些都給我。」
「我拿着吧,這兩隻雞是活的,一會兒撓到你。」
李芳接過我右手的東西,一樣樣地放在茶几上,然後把我左手的兩隻雞送進廚房。
緊接着我就聽見她和她媽聊了幾句。
「喲,兩隻雞呢?」
「是啊,母雞。」
「能下蛋不?」
「能吧,咱先養着,到過年了要是都不下蛋,咱喝雞湯。」
「好,先放廚房,陽臺冷,一會兒凍死了。」
「好。」
我聽着他們母女的談話,感覺這次她媽媽心情不算太差。
可畢竟是第二次上門,我不敢待太久,生怕叔叔又因爲我跑房間去。
於是我說:「叔叔,那我走了。」
李芳他爸皺眉看我,好像在打量我。
「這就走啊?」
我苦笑。
「啊……那個……今天東西買多了,就給您送點來……送完了,我、我先走了。」
說着,我轉身出去把門帶上。
在下到二樓的時候聽見李芳追了出來。
「你等會。」
「哦……」
我停下步子,聽着李芳的腳步越來越近。
等她走到我面前時,手裏拿了個紅色的塑料袋子,裏面有幾根毛線針凸出來。
她從袋子裏拿了一副手套出來喊我伸手。
我起初是攤開手掌,她說:「豎着伸。」
我照辦。
然後她一邊說話一邊把手套戴到我手上。
「這麼冷的天,你們那洗盤子還是冷水,你別傻傻地就戴個塑膠手套,你可以在塑膠手套裏再套一層毛線手套啊,這樣洗盤子手不冷,本來還給你織了圍巾的,還沒織好,等織好了我給你送過去。」
我那時候眼睛一下就紅了。
真的,這麼好的女人,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第二個了。
可能是這段時間太憋屈了,我有點控制不住表情,臉上的肌肉扭在一起,一下就哭了。
李芳站在比我高一級的臺階上,比我高小半個頭,她把我抱在懷裏,哄小孩一樣地說: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棒,你都沒看到,我媽今天臉色可好了,剛纔出門的時候我爸都不攔着我,他們是給你機會。」
聽到這句話,我更憋屈了,在李芳懷裏大哭。
「哎喲,好了好了。」
她一邊哄我,一邊拍我的背。
我那時候也管不了那麼多,就想大哭一場,以至於忘了我們在外頭。
期間有個鄰居買完東西上樓,正好撞見我們,還特地側過身子走上樓,上去以後還不忘「哎喲」了一聲。
李芳也覺得羞了,就小聲說:
「阿成,可以了,別哭了,丟死人了。」
我哭夠了,重新站好,跟她說:「那我下次再來……」
「好,下次來不用帶那麼多東西,人來了就行。」
「嗯……」
之後,我ŧų₇下樓,出了巷子。
這次回家的路,總感覺比上次要亮一點。
而且我戴着手套,手一點也不冷。

-4-
後面我去李芳家的頻率比較高,隔三差五就會去一趟。
但去的時候不帶禮物,只帶些燈泡水管。
李芳來餐館看我的時候,偶爾會和我提起家裏哪裏的燈不亮了,水管有點漏水,牀板有點吱嘎響。
我會修,就想趁休息的時候去她家修一修。
李芳她媽是全職主婦,平時都待在家裏,她爸是國營機電廠的熟練工,我去的時候他都在廠裏上班,時間上正好能錯開。
也許是我常來修東西,李芳媽媽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這次下午來她家修水管,剛換完新的,她媽媽就拿了條熱毛巾給我擦臉擦手。
「哎呀,小黃辛苦了,平時我叫你叔叔來修,他總要拖好久,這下都讓你修好了。」
我很靦腆,只說:「下午餐館沒人喫飯,盤子都洗完了,我閒着也是閒着……」
她媽媽看着我,哎喲了一聲。
「挺好的一孩子,李芳都跟我說了,你當初跟人打架,是因爲那人欺負李芳,你是幫李芳出頭,你骨子裏是個好孩子。」
我很羞愧。
打我十五歲起就沒人管過我了,我成天混跡街頭巷尾,沒想到有一天能成爲家長口中的好孩子。
這時,客廳的門鎖開了,然後聽見李芳他爸的聲音:
「孩她媽,發年貨了。」
說着,就看見李芳他爸手裏領着大米、油、臘肉、喜糖往裏走。
我倆正好打了個照面。
他問我:「你怎麼在這?」
我忽然啞巴了,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很怕他爸,總覺得天下沒有一個男孩子在結婚前不怕女朋友她爸的……
後面是李芳媽媽出來打圓場:
「人家這段時間都會趁着下午休息來幫咱家做事,你以爲那些壞掉的燈,傢俱,水管都是自己好的?你平時一回家就看電視,家務你從來不管,還不都是人家小黃做的?」
聽了這話,李芳爸爸的眉頭又皺緊了一點,開始在我身上打量。
我覺得不自在,就找藉口說:「那個……我……可能又有盤子了,我、我回去上班了。」
說完就要走。
李芳他爸叫住我:
「誒!」
我嚇得僵在原地。
誰知道他下一句居然是:「下班來家裏喫飯,我單位發了臘豬舌。」
那一刻,我先是緊張,然後是驚訝,反應過來後就成了開心,再後面莫名有些想哭。
我趕緊轉身給叔叔鞠躬:
「謝謝叔叔。」
他只是拿右手手掌在空中上下比劃了一下,用一種有點嫌棄,又有點親近的口吻對我說:
「行行行,走吧走吧走吧。」
我抬頭,看見李芳在她媽後面笑,我跟她四目相對了一會兒,然後就回去上班了。
真的。
開心。
特別開心。
這一刻的幸福,即便是多年以後再回想起來,也依然是我心裏最柔軟的記憶。
……

-5-
農曆 97 年的最後一天,也就是除夕,我是在李芳家過的。
起初李芳叫我的時候我還不敢。
那可是除夕,大夥喫的是年夜飯,我怕我去了影響他們家的氛圍。
可李芳告訴我:「我爸讓你來的。」
我聽完都懵了,很驚喜,上個月我去李芳家喫臘豬舌的時候,他爸爸一直低頭喫菜,什麼也不說,我還以爲是我倒了他的胃口,沒想到還有機會再去李芳家。
「我爸一直這樣,做事衝動,嘴硬心軟,雖然他總說不會同意我倆的事兒,但他還是會尊重我的意見,不然我哪敢讓你一出獄就來我家啊。」
緊接着,李芳又說:「我教你,你除夕來的時候買兩條紅塔山,我爸愛抽這個,他看到煙臉色能好看很多,你再給我媽帶一罐蜂蜜,她老以爲那東西貴不肯買,其實沒幾塊錢。」
然後除夕當天,我真的按李芳說的,兩條紅塔山和一罐蜂蜜。
她爸媽的臉色真的好了很多。
一進門的時候,看電視的叔叔「嗯」了一下,指着煙衝我瞪眼睛。
我趕緊點頭,把兩條煙往叔叔手上送。
「是,叔叔,除夕快樂。」
「好啊好啊,坐坐坐。」
我指着廚房:
「我給阿姨也帶了點東西。」
「好好好,去吧去吧,去完回來陪我看電視。」
我走去廚房,把袋子放在砧板邊,對她媽說:「阿姨,之前有人來我們餐館賣野山蜜,我給您稱了一罐,您看下。」
阿姨一看,眼睛都直了,特別高興。
「哎喲哎喲,你瞧這蜜顏色這麼清,這是……」
我趕緊回答:「槐花蜜。」
「哦……對對對,好東西呀,這得放冰箱纔行,小黃你看看,過來喫個飯帶這麼好的東西。」
說着,阿姨帶着罐子往冰箱走,我則和一邊切菜的李芳四目相對。
她衝我笑,好像在問:「這招好使吧。」
我直點頭。
後面開飯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
他家電視在客廳,那時候電視在放新聞,過會兒就是春晚。
雖然客廳沒人,但她爸就是要把電視開着,說聽聲。
我們坐在餐廳,他爸開了瓶白酒,讓阿姨拿了兩個杯子來,問我「能不能喝」。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個 C。
「一點點。」
可能是 C 的口子比得太大了,叔叔眼睛放光。
「喲,這麼多得三四兩。」
說着就給我倒酒。
我肯定是站着端酒杯,哪敢坐着等人倒酒啊。
年夜飯是六菜一湯,有一道切片醬肘子特別好喫,李芳給我碗裏夾了很多,我起初是害羞的。
她爸就說:「你得喫點,不能幹喝,幹喝對胃不好。」
我點頭,後面就真的陪叔叔喝酒,碰杯的時候我是雙手碰杯,杯子低他一指多,就這樣還怕不夠尊敬。
一杯喝完,叔叔又給我加,當時酒都滿出杯子了,就是不灑出來。
我提杯子的時候得低頭嗦一口才拿得起杯子。
那時候我就覺得叔叔是練過的。

-6-
後面叔叔問了我點事兒。
我可能是喝了點酒,心裏的話藏不住。
「我知道你爸走得早,你媽改嫁了,什麼時候呢?」
我答。
「我爸是我 13 歲時候走的,我媽帶我到 14 歲改的嫁,後面是我爺爺帶我,85 年的時候老人家走了。」
他算了下。
「哦,是你 15 歲那年老人家走了。」
「對。」
「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沒了。」
「那你後來怎麼生活的?」
「沒法生活,要錢沒錢,宅子還讓我媽帶走了,我那時候沒辦法,就……撿瓶子,後面跟一些混混出去當街溜子,做過一點小偷小摸。」
說到這,李芳的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我一下。
我當時醉着,沒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於是就看着她,我估計我當時目光呆滯,看她的眼神挺傻的。
沒想到李芳又拍我一下,還給我使眼色。
我還是沒反應過來。
這時候他爸把酒杯往桌上撞,然後對李芳說:「幹什麼你?你是嫌丟人啊?哪裏丟人?男人誰年輕不犯點錯?小偷小摸怎麼了?那時候叫浪子,現在回頭了就好,你要是嫌丟人你就別找他,小黃啊,喝酒。」
我這才明白李芳是怕他爸誤會我。
我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爸給我夾菜,說:「以前是生活所迫,那是沒辦法的,我看得出來你本心是好的,李芳跟我說了,你那次打人坐牢,是因爲那個男的對李芳動手動腳,這沒錯,你打得好,男人嘛,有時候是要做點男人要做的事。」
說到情深處,他舉杯,我趕緊回敬。
等我們抿了一口後,接着說:「但是那是年輕不懂事,你現在牢也坐完了,要長大了,要成熟了,我跟你說,一個家裏,男人是頂樑柱,男人做事一定要三思後行,你看你打了人,去坐牢了,坐牢的這幾年你想過家裏人怎麼辦嗎?當然你那時候沒有家裏人,我是說以後,以後要是再有這種事,你進去坐牢了,家裏人怎麼辦?是吧。」
我聽着鼻酸,直點頭。
叔叔見我紅了眼眶,意味深長地「哎呀」了一聲,然後拍我的背,邊拍邊說:
「年輕都會犯錯的,我年輕也犯過錯,那時候叫投機倒把,我當時差點沒挺過來,你阿姨那時候差點沒等到我,我是覺得,犯錯不重要,犯了錯要改,要浪子回頭知道吧,我就這麼個女兒,我是不想這麼早把她嫁出去的,但是她也有這麼大了,我覺得你們年輕人,還是要早點成家,生活纔有盼頭。」
聽到最後那句話,我就算喝了再多酒,腦子再迷糊,也一下反應過來了。
那時候感動得別說眼淚,鼻涕都呼得冒泡了……哎呀,真的是。
其實那時候說了很多,但我就記得一句話。
當時李芳抽紙給我擦完鼻涕,我抬頭就跟叔叔說:「叔叔我沒錢。」
叔叔當時猛一拍桌子,站起來指着客廳邊上李芳的房間:
「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活法,我敢把女兒嫁給你,就是圖你踏實!李芳的房間夠大,給你當婚房!你要肯,彩禮我不要你一分錢,酒席也不要你辦,年後去把證領了,你現在改口叫我聲爸。」
我哭得更激動了。
從小到大沒哭得這麼激動過。
我站起來,一把抱住他,大叫了一聲「爸」。
我記得那時候我激動得直跺腳。
後面喝高了,發生了什麼我都不知道,就記得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還是在李芳牀上醒的。

-7-
再後頭的事兒……沒什麼好說的。
我改口叫了岳父岳母,還叫了老婆。
年後我真的和李芳領證了,退了那間出租屋,去餐館上班第一天就給同事和老闆發喜糖。
當時老闆娘還問我什麼喜事。
我羞着臉說:「我結婚了。」
老闆聽完就拍我:「結婚怎麼不叫我去喝喜酒啊,就發個喜糖,不夠意思啊。」
我低頭,卑微地說:「沒辦喜酒,就是領了證。」
老闆娘是開餐館的,很懂人情世故,她只長長地「哦」了一聲就走了。
我當時心情挺複雜的,轉身回後面洗盤子。
結果當天晚上下班的時候,老闆娘在櫃檯後頭小聲地叫住我,喊我過去。
等我走到櫃檯那邊的時候,她跟我說:「你結婚了,不是小夥子了,以後拖家帶口的,光洗盤子能掙幾個錢了?從明天起你就去廚房幹活當學徒,工資先不變,後面幹出來了,姐給你改工資。」
我聽完感動,忙說謝謝。
老闆娘又把手往褲子口袋裏伸,但是她比較胖,費了點勁抽出一封紅包。
她把紅包遞給我:
「結婚是大事,得有人慶祝,太突然了,姐沒準備什麼,給你包個紅包,祝你婚後的日子紅紅火火。」
我看着這封寫着「虎年大吉」的紅包,知道這是老闆娘臨時包的,真的很有心意。
「謝謝老闆娘。」
「這兩瓶白酒,你帶回去給你老丈人喝,你老丈人是個好人,你得孝順他。」
「是,我一定孝順。」
……
回去的路上我拆開紅包看了眼。
四百塊,是我一個月的工資。
回去後我把錢交給李芳。
李芳一看。
「怎麼這麼多錢啊?」
「老闆娘包的紅包,說祝我新婚快樂,她還讓我去後廚幹,將來給我漲工資。」
李芳聽完就衝我笑。
「你看,日子會變好的,你以後得用心給人家幹活兒。」
「嗯。」
「我媽今早去買的喜字,還給我們買了紅色的牀上四件套,你去房間看,都套好了。」
我直說:「是咱媽。」
「……」
李芳驚訝地看着我,然後就撲我懷裏笑。
ŧũ⁸
「對,咱媽。」

-8-
日子過到 99 年 5 月。
我已經是餐館的小廚,每月工資七百多塊,每天下班還能帶幾道自己燒的菜回家當夜宵。
經過一年多的相處,我和老丈人相處得像是一家人。
雖然鄰居都叫我入贅女婿,但是我不在乎。
入贅就入贅吧。
我沒家,給自己找個家有什麼不好?
……
這天我下班回家,手裏拎着自己做的菜,迎面看見老丈人和丈母孃坐在餐桌上,他們滿臉幸福地看着李芳。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怎麼了。
可我進門後,他們都衝我笑,丈母孃更是眼睛眯彎了,衝我招手喊我過去。
就算我再傻也知道怎麼了。
我不敢相信。
「媽,李芳懷了?」
丈母孃連點了好幾下頭來表示肯定。
我趕緊把鞋踩掉,不穿拖鞋就往餐桌邊上趕,問李芳:
「你真的懷了!」
她點頭。
「嗯,害喜,一下午吐了好幾次,媽準備帶我明天去醫院做檢查。」
那時候別提多高興了。
那年我 28,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人生巔峯。
回想起六年前的我。
一無所有。
現如今,我有穩定工作,有家,有爸媽,有老婆,馬上連孩子也要有了。
我真的覺得人生美滿幸福,我多希望以後的人生就這樣持續下去。
即便是很多年以後,我富甲一方,再回頭看以前的人生,這一刻的幸福也是彌足珍貴的。
可你們知道的,人生總是起起伏伏。
……
可能是我那時候起得太高了。
所以後面摔得很慘。
仔細回憶起來,我人生中一共遇到過四件很大的禍事。
第一件是 93 年坐牢。
第二件,就是失去李芳。
……

-9-
2000 年 1 月。
世紀跨年。
那年的元旦,餐館很忙。
之後的十幾天,餐館的生意依然很好,以往我都是九點下班,這段時間卻熬到了凌晨兩點。
到家已經三點了,睡一覺起來十點就又要往餐館趕,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
雖然辛苦,但工資給得多啊,餐館掙錢了,老闆娘每個月都發獎金。
我拿錢回去的時候,李芳會驚訝。
「這麼多啊。」
我只抹了把汗,找衣服準備洗澡,然後說:
「是,這幾個月生意好,發的獎金也多。」
「這、你要再幹兩年,咱能買房了。」
「哪有你說得那麼好,現在房價漲得那麼快,一天一個價,再過幾年,這點錢未必買得起房,還是給你買點營養品,你懷孩子不容易,現在八個月了吧。」
「七個月,還差十幾天才八個月呢。」
「我這腦子也記不住,你明天產檢讓媽帶你去一趟吧,餐館太忙了,我抽不開身。」
「外地的親戚家裏辦白事兒,媽今早就走了。」
「啊?」
「沒事沒事,你就放心去上班,明天我看情況,不行就晚幾天再去產檢。」
我有點擔心。
「真的沒事啊?」
「沒事,你看我肚子,健康着呢,而且肚子尖尖的,我估計是男孩。」
「說什麼男孩啊,生男生女都一樣。」
「那不一樣,你不在乎,我爸在乎啊,他想抱孫子。」
我只笑了一下。
「咱爸就嘴上說說,你要給他生個孫女,他笑得比你都開心。」
說到這,坐在牀上的李芳忽然從背後摟住我的腰。
「我第一次生孩子,我怕。」
我愣住了,轉過身,輕輕拍她的背。
「我也怕,到時候要真疼得不行,咱就剖吧,不能把你疼壞了。」
她還是摟着我,帶點嬌氣的口吻說:
「不行,聽鄰居說剖腹產的孩子都不聰明,我要我們的兒子聰明,將來我還要他出國留學,開大公司。」
「好,一定會的。」
「老公你怎麼這麼好啊。」
「你纔好,你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人。」

-10-
這天,是我人生中最難最難的一天。
中午喫飯的客人多,餐館後廚很忙。
老闆娘接到一通電話,然後就急忙跑到後廚喊我:
「小黃!小黃!」
我還在顛勺。
「怎麼了老闆娘?」
老闆娘趕緊叫住我。
「你岳父單位打電話過來,說你老婆產檢路上出事了,在醫院搶救,他喊你快去市醫院二樓。」
我丟下鍋鏟,甩下圍裙往外跑。
攔了輛的士去醫院。
可到了醫院也沒用。
我看見岳父手術室外來回踱步。
我跟上去,問怎麼了。
岳父搖頭,他也是接到醫院通知纔來的,到底怎麼回事他也不清楚。
手術室裏,護士開門,我攔着她,可她只對我說了句:「不要攔我,病人在搶救,時間就是生命。」
然後就小跑着出去,幾分鐘後帶了名醫生回來,直奔手術室。
又過了半小時,護士又出來,這次跑得更快,沒多久又領了位大夫回來。
我急得跺腳,老丈人更是捂着胸口說:「我之前高血壓血管爆了都沒叫過這麼多醫生,裏面到底是什麼情況?」
聽到老丈人這麼說,我更慌了。
趕緊找了個外面留守的護士問:「我老婆在裏面我不能進去嗎?電視裏演的不都說老婆生孩子老公能進去嗎?」
護士告訴我:
「電視裏演的是生孩子,裏面不是在生孩子,是在救命。」
聽到這,我心涼了一半。
李芳不是說今天不來產檢了嗎?怎麼好端端的就進醫院了?就這幾個小時的工夫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和岳父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要黑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醫生走出來。
他神色凝重地問我們:
「二位是病人家屬嗎?」
我們都點頭。
「我是她爸。」
「我是她愛人。」
醫生拿出一份同意書,對我們說:
「產婦懷胎七月,之前有過刮宮流產的經歷,這次跌倒引發大出血,導致病人早產,產婦可能救不回來了,我們在盡力保住孩子,請你們誰在同意書上簽字?」
聽到這,我不肯籤,老丈人也不肯籤,他破口大罵:
「什麼叫救不回來了?怎麼就這麼嚴重了!」
醫生只說:「產婦之前刮宮流產,不像是在正規醫院做的手術,子宮壁很薄,情況很危險。」
說到這,老丈人面露難色。
我趕緊看向他。
「爸,您之前帶李芳去哪做的流產?」
他說不出話,只伸手發抖。
「我、我……」
我心如亂麻,可眼下顧不了那麼多,我問醫生:
「我簽了這個字,你們是不是就放棄我老婆了?」
醫生說:
「不會放棄,有希望的話我們一定救她。」
我點頭。
「那拜託您了醫生,能保大一定要保大,拜託您了醫生,我這裏有點錢,您收下,求求您了醫生。」
說完我掏出兜裏的錢往醫生那邊送。
醫生收下了,然後拿着同意書進了手術室。

-11-
一個小時後。
手術室ţúₚ門口的燈變綠了。
護士讓我們進去。
那時,我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李芳,和李芳身邊的嬰兒。
我懵了,整個人愣在那裏。
我聽見李芳的聲音,氣息很微弱:
「阿成,爸。」
我和老丈人趕緊跑去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可是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我了。
「阿成,我……不該自己出來,都是我的錯,醫生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孩子是……男孩,我以後不能陪着他,你不能給他找後媽,你不能給他找……」
我哭得說不出話,很難很難才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好」。
「爸,是我的錯,和您沒關係,您以後要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您要……長命……百歲,幫我跟媽說……我好喜歡她做的糖醋排骨,她一定要做給她孫子喫。」
老丈人哭不出聲音,幹張着嘴仰天難過,另一隻手攥得很用力,一直在敲自己的腿。
我知道,他很自責。
「好!都聽你的!」
「阿成,兒子……叫什麼名字?」
她忽然問我,我搖頭。
「我不知道,我太笨了,我還要等你起名呢,你要撐住!」
李芳忽然渾身發抖着大吸一口氣,吸完以後,撐着脖子說:「叫黃贇,我希望他以後,又有才,又厲害,又有錢……」
「會的,一定會的。」
「你不準……給他找後媽,你要孝順……咱爸媽,你要一直喜歡我……」
我真的忍不住了。
「李芳你不要死!你不死,我做什麼都行!」
她這次沒有回答我,伴隨而來是心跳檢測器發出尖銳的長音。
我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把頭緊緊貼在她手上。
我老婆死了。
我老婆死了!

-12-
那晚,我用同一支筆簽了死亡證明和出生證明。
我抱了黃贇一會兒,護士就把孩子帶去育嬰室了。
老丈人在太平間哭,我沉默了很久,最後站起身,往門外走。
「爸,這事兒我一定給您個交代。」
老丈人見我氣勢洶洶,趕緊問我:
「你要去哪?」
「我問過護士了,她們說是有人推了李芳一下,我要去查是誰。」
「你報警啊!交給警察!」
我搖頭。
「這事兒您別管了,等我給您個交代。」
說完我就走了,不管老丈人怎麼喊我,我頭也沒回。
……

-13-
我和老丈人只說了一半的實話。
確實是有人推了李芳。
是四個混混。
如果報警的話,那四個混混算不上什麼大罪過,甚至不一定有證據證明是他們做的。
但讓我當這件事沒發生過,那絕不可能。
……
我坐了四年的牢,在裏面認識了很多混社會的人。
我找了幾個以前的獄友,跟他們打聽圈子裏的情況,問問今天有沒有傳出和孕婦有關的消息。
果真問到一個。
「說是有四個光膀子抽菸紋身的混混光天化日在巷子裏調戲孕婦,結果害得孕婦滑下坡去,事後混混跑了,孕婦好像讓救護車帶走了。」
我問他們那四個混混在哪?叫什麼名字?
他們給了我個酒吧的地址,說在那裏可以找到,又把四個人的名字寫下來。
我走在小巷子裏,在別人的鋁合金房樑上抽了根鋼管出來,然後在大路上打了輛摩的。
摩的司機見我拿着鋼管,起初是不想拉我的,我直接給他塞了張五十的,讓他把我送到酒吧。
等我到了酒吧門口,在門口看見了看場子的人,我把鋼管塞進袖子裏溜進了酒吧。
進酒吧後,我拿出紙條,去吧檯問酒保:
「兄弟,我找人,見過嗎?」
酒保看了眼,指着那邊那桌:
「那四個,摟着波浪頭小姐的那桌就是。」
我扭頭,一桌正好四個人。
於是我走到他們前頭,拿出紙條,把他們的名字報出來,然後問是不是他們。
那四人中的一個還很囂張:
「你誰啊?」
我只問:
「是你們嗎?」
「是我們啊。」
我點頭,沒找錯人。
於是把鋼管放出來,對着最近一個就開始敲。
……
那天,我大鬧酒吧,看場子的幾個人上來攔我,但這時候走上來一個人攔住他們,說:「他就是死掉那個孕婦的老公。」
於是那幾個看場子的就沒真的上來攔我,只是在邊上做出要攔我的動作。
我佔了先手的優勢,四個人叫我先打暈兩個。
後面經過一番苦鬥,我把這四個都撂倒了。
我丟下鋼棍,用腳踩住他們的手,拿起酒吧的高腳凳高高舉起,敲向他們左手的小臂,四個人挨個敲,全部敲碎。
我不管他們是用哪隻手推的我老婆,我只砸左手,右手留給他們以後生活。
酒吧的客人跑了一半,剩下一些看熱鬧的。
我砸完他們的手後,在現場找了包煙,隨地摸了個打火機,坐在酒吧的臺階上點菸。
那幾個看場子的就那麼看着我。
我一邊吸菸一邊看他們。
抽完那一口,吐出來,然後說:「我知道規矩,我鬧了場子就要負責,什麼後果我都認,但是人我必須要打,哥幾個不攔着我,夠仗義,謝謝哥幾個。」
說着,我給他們發煙,但我和那四個混混打架的時候也受了傷,現在站不起來,只能坐着給他們發。
幾個看場子的接煙,面面相覷,又看了邊上那個男的。
我也順着他們看過去,那男的應該是這個場子的話事人。
那男人看着我,說:「今晚有人告訴過我你會來,他跟我說了你的事兒,大半個圈子的人都知道你的事兒了,兄弟,你孩子還在醫院,也沒打壞多少東西,就碎了張玻璃桌,我會找這四個人賠的,我幫你叫輛的士,快回醫院看孩子吧。」
我驚訝地看他,然後側過頭,兩手抱拳對他比劃了一下:
「仗義,謝謝。」
他對幾個看場子的比劃了一下,那些人就上來扶我,把我送到門外去,他們幫我攔了出租車,其中一人還拿了張二十的給司機,讓師傅一定要把我送到目的地。
起初師傅是往醫院開,後來我跟師傅說:「師傅,不去醫院,去東灣巷子。」
「哎喲小夥子,我看你現在頭在流血啊。」
「已經流乾了,我想回去換身衣服再去醫院。」
「不會有事吧?」
「沒事師傅,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
出租車轉道,把我送回了家樓下。
因爲是晚上,樓下沒什麼人,我摸着黑上了樓,沒讓鄰居看見我一身是血的樣子。
等我洗完澡,擦完藥,換完衣服,就準備出門。
想起要用錢,就回房間拿了存摺銀行卡,還帶了幾件衣服,又重新下樓往醫院奔。
我去到醫院的時候,岳父已經在太平間外頭的長椅上坐着睡着了。
我把帶來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坐在他身邊。
他是想給芳芳守夜。
我陪他。

-14-
第二天,丈母孃接到消息趕回來了。
在醫院看見她的時候,她鼻子流了血,膝蓋也摔破了,好像是在路上摔了跤。
可這不影響她見到我們就問:「女兒呢?李芳呢?」
老丈人的情緒本來已經好很多了,被丈母孃這麼一問,又哭得沒聲音,吸了幾口氣後跟丈母孃說說:「都是我的錯啊!醫生說她是刮宮流產留下的病根,好好一個人,沒了!」
「啊!?」
丈母孃聽完,一口氣沒吸進去,翻白眼,暈了,後面血壓忽然變低,險些有生命危險,因此住進了病房。
就在老丈人照顧丈母孃的時候,有人敲我們病房的門,是個穿西裝的,我們回頭一看,誰都不認識他,就沒管。
可這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請問黃鑫成先生在這裏嗎?」
我詫異,老丈人也詫異,他看着我,指着門外那個人,張嘴卻沒說話。
我回頭看他,也奇怪是誰。
一身西裝,看上去和藹可親,我不記得我認識這個人。
「爸,可能找我有事,我去一趟。」
老丈人抓住我,跟我說:「你記得那年除夕我和你說過什麼嗎?」
我點頭。
「記得,我是有家的人了,我做事會注意的。」
……
在醫院外的小公園裏,西裝男自我介紹:
「我叫劉奔,道上叫我一聲劉哥,你打的那四個人是我手下的。」
我低頭。
「我在裏面聽過你的事兒,你開的場子大,什麼生意都有,火車站邊上那個紅燈區就是你的,你這趟是來替他們要說法的嗎?」
「兄弟,誤會了,只要你開口,那幾個另一隻手我也幫你廢掉。」
「那不用,右手留給他們喫飯。」
「這事兒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是我沒管教好手下人,你老婆的事兒,是我對不住你,這裏是一萬,我知道這肯定不夠,但是你先拿着,算我一點心意。」
我很驚訝,這位產業遍佈黃賭毒的黑老大居然低頭給我拿錢?
我沒接,總有一種如果我接了,這事兒就變味了的感覺。
劉哥把錢塞我手裏,直說:「兄弟,你這人我也打聽過了,我身邊的人都說你血性,是個好男人,而且你一個打四個,打贏了也只廢左手,不害性命,太講究了,現在出來混社會的,太缺你這樣有道義的,我知道你現在有家庭,但是你養孩子花銷不小,我是真心想請你給我做事,絕對不虧待你。」
我看着一萬塊錢,搖頭。
「謝謝劉哥。」
「慚愧,我在你面前沒臉當哥。」
「嗯……我不能跟你做事,我現在當廚師日子挺好的,而且我老婆在天上也不想看我再混。」
聽了這句話,劉哥點頭:
「好,沒事,兄弟,我欠你,以後有事兒你能來這裏找我,你就報你自己的名字,肯定能見着我,能擺平的我一定幫你。」
他給了我張名片。
我收下名片,說了聲謝謝。
後面他走了,我看着名片,覺得自己不會有用到他的那天。
然後帶着錢回去病房裏。

-15-
後面我老婆火化了,辦了死亡證明,也改了戶籍狀態,丈母孃也出院了。
黃贇雖然是早產兒,但身體很健康,醫院方面也允許我們帶回家。
當時我老丈人捧着骨灰盒,丈母孃扶着老丈人的手。
我在後頭抱着黃贇跟在後頭。
到家後,一推門,看到客廳邊上我和李芳的房間。
全哭了。
大人一哭,小的也哭了。
可是沒辦法。
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

-16-
夜裏,孩子跟丈母孃他們睡。
我獨自坐在牀頭,那晚月亮特別圓。
我把李芳的衣服拿出來疊。
把李芳給我織的手套和圍巾拿出來戴。
我想着李芳幫我貼腰上的狗皮膏藥。
想着她懷孕的時候吐得喫不下東西,想喫白兔奶糖。
想着我好幾次累得受不了,趴在她懷裏像個男孩。
我就坐在她那邊的牀頭。
像個傻子。
坐一整晚。
我還是接受不了她走了。
一回頭看向牀上。
什麼都沒有。
特別難受。
以前不懂想一個人想到痛是什麼感覺。
現在是痛得撕心裂肺。
一晚上我要哭好幾次。
我還是不能接受沒有李芳的生活。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

-17-
兩千年的春節,是最難熬的日子。
李芳懷孕時候給孩子打了好幾套毛線的衣褲鞋帽,過年的時候都穿上了。
我抱着黃贇在李芳的遺像前面。
「老婆你看,咱兒子,眼睛真像你。」
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不好受,我甚至聽到丈母孃抹眼淚的聲音。
可我得和老婆彙報一下,以後每年我都要和她彙報。
不能讓她在天上擔心孩子。

-18-
之後日子一天天地過。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老丈人坐在餐桌上喝悶酒。
我正好帶了點冷盤迴來,我往餐桌走,老丈人也喊我過去。
等我坐下後,老丈人拿了張存摺出來。
我眼睛都瞪圓了。
「爸,您這是……」
他衝我立手掌,示意我先別說話。
我沉默。
老丈人說:「女婿,我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年紀很大了,我們老兩口有攢錢的習慣,起初是給兒子攢的,但是兒子出意外死了,後面就想把這個錢攢給女兒,現在女兒也不在了……我們老兩口……攢不動了,你是個男人,現在還當爸爸了,你要擔起責任來,這筆錢,我現在給你,你是做生意也好,是繼續攢着也好,爸都支持你。」
我震驚,看了眼存摺上的錢,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爸,這錢您和媽留着養老呀。」
他喝了口酒,擺手,衝我豎大拇指。
「女婿,你是這個,從你坐牢出來,到現在,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孩子,我認你是我親兒子你知道吧。」
我點頭:
「知道。」
「這個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給兒子就挺好的。」
這時,丈母孃也過來:
「是,你就聽你爸的,咱們是一家人,不要那麼計較得失。」
說完,丈母孃把存摺塞進我手裏。
我又一次沉默了。
我終於知道李芳爲什麼這麼善解人意了。
她真的生活在一個很好的家庭裏。
我慚愧得紅了鼻子。
「謝謝爸,謝謝媽,我一定孝順你們。」

-19-
我從餐館辭職了。
走的那天老闆娘還抹着眼淚跟我說:「小黃啊,真是老天不開眼啊,怎麼光挑善良的人害呢?你以後有什麼難處,你記得來找姐,姐得拉你一把,啊。」
我只能說謝謝。
……
後來我拿着老丈人給我的錢,還有之前劉哥給的錢,湊一起開了間小館子。
賣拌粉、餛飩、蓋澆飯之類的,招牌叫黃記小喫。
館子不大,就十幾個座,現在就我一個人做,丈母孃在家裏幫我帶孩子。
早上五點起牀準備,晚上八點關門,一天淨利潤大概在八十塊左右。
也別小看這八十塊,00 年工地散工一天才掙 30,我一個人能頂兩個半的工地散工,算很不錯了。
一個月林林總總能賺到兩千五,是我原先當廚師工資的三倍。
照這個進度下去,我能攢不少錢。
後面經營了七八個月,因爲我用料紮實,生意更好了,現在每個月能掙三千多。
那時候真的幹活有勁。

-20-
是在 2000 年的 9 月份,第三件壞事來了。
93 年那個晚上被我打爆一顆腎的男人,時隔七年,我再次見到了他。
我記得他叫孟偉,他看上去老了不少,胖了不少,剃了個光頭,身上還多了幾道疤。
那天,他一個人進店,看了眼菜單,就叫了碗招牌餛飩。
我起初沒認出他。
是給他送餛飩的時候他認出了我。
他當時叫住我:
「誒誒誒,眼熟啊。」
我這時候才認出他,但我低頭不說話。
開小店最重要的就是與人爲善,不能鬧事。
「是,好久沒見了,這、這餛飩趁熱,我店裏的招牌。」
誰知道他把餛飩推到一邊。
「老子怕燙,市裏這麼大,又讓老子碰見你,因爲你,老子給摘了一顆腎。」
「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了?你知道就一顆腎是什麼感覺嗎?隔三差五就會腰痛,身子會有一邊側着難受,尿有時候是黃的,有時候是棕的,都他媽是你害的!」
「是我的錯,我也蹲了四年牢,這事能了嗎?」
「了?我呸!你休想!」
他甩手把餛飩碗砸了,然後指着我這個店,說:「你今天讓老子碰見了,老子能讓你把這個店開下去?老子非搞到你破產!」
說完,他揚長而去。
店裏此時有兩個客人,我只能跟他們賠笑。
「對不住,老熟人。」
我一邊說,一邊彎腰撿碎碗。
第二天,我開店,早餐的時候還挺好,到接近中午的時候,就看見孟偉帶了一幫人坐進我店裏。
天氣比較熱,這些人都是光膀子紋身嘴裏叼煙的人。
瞧上去接近三十歲吧。
他們帶了副牌在我這打,有客人靠近他們就把客人喝走。
我站在小廚房一時間沒辦法,只能先包餛飩。
可是一下午了,孟偉打了幾個小時的牌,把店裏的風扇都對着他們吹,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動了報警的念頭,可那時候我沒手機,店裏也沒座機,我只能在廚房裏,想着今天以後,他看我沒什麼反應,也許就走了。
可第二天,他們來得更早,八點左右就到了,幸好是在做完學生的早點生意後來的,沒嚇着學生。
他們帶了兩紮啤酒和瓜子花生,還有麻將。
生生把我這裏當作了棋牌室。
今天也毫無疑問地,打了一天的麻將,晚上九點才走。
我不敢把這事兒告訴老丈人,我怕他着急。
只當等孟偉的氣消了這事兒就結束了。
可一連十幾天,孟偉天天來,店裏天天虧本。
我都奇怪他們不用掙錢喫飯嗎?
後面問了道上的朋友,這個孟偉也是混的,是一個黑老大的親戚,家裏有錢,還有不老少人當官開廠,他就一不愁喫喝的公子哥,整天願意當個街溜子。
聽完我就絕望了。
我知道我是耗不過他了,於是提前報了警,希望第二天警察來把他們轟走。
到了第二天,警察確實來了,批評教育了一頓後,孟偉笑嘻嘻地帶着那幫人走了。
可等警察離開後,孟偉不知道又從哪裏帶着那幫人躥出來。
孟偉指着我的鼻子告訴我:
「小子誒!你報警也沒用,我們也沒做什麼,報了警也不能拿我們怎麼着。」
這一刻,我明白了。
不怕壞人壞,怕的是這個人不僅壞,還懂法。
我是恨自己不會讀書,要是會讀書,我也想做個懂法的「壞人」。

-21-
我看着存摺,這個店一個月連材料帶租金虧了六千。
我那時候就想。
他媽的不開了。
可是如果不開這個店,家裏的老兩口問起來,我該怎麼和他們說?
總不能說是孟偉害的,老兩口都是直爽人,萬一起衝突怎麼辦?
像孟偉這種人,萬萬得罪不起,老兩口身體不好,要是因此出了什麼閃失,我要怎麼和李芳交代啊?
思前想後,我決定裝幾天病。
我想着,也許關幾天店,孟偉見我不開門,沒準就把我忘了。
可我錯了。
我躺在牀上,有人敲門,丈母孃抱着黃贇去開門。
緊接着就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那黃記小喫老闆是住這嗎?今兒怎麼沒開門啊?」
丈母孃還以爲是熟客,就笑臉相迎,說:「不巧,我女婿他病了。」
我趕緊從房間出來。
「孟偉!你幹什麼?」
孟偉看着我。
「這不沒病嗎?怎麼不開店啊?」
我不敢說,只能穿上鞋。
「開,現在就開,你要喫什麼,我去店裏給你做。」
孟偉幸災樂禍。
「哎喲那可太好了,我一天不坐你店裏我就渾身不自在。」
丈母孃還拱火:
「是嘛,哎喲,我女婿手藝可好了,做東西特別好喫,還得謝謝您關照啊。」
我衝丈母孃擠了個笑容,然後關門,瞪着孟偉。
「你到底要怎麼樣?」
「我不怎麼樣,我就要看你賠錢,這店,你得天天開,少一天我就找你家裏來。」
「你這樣不留活路,我真的開不下去了,一個月虧六千,在外面找份工作半年未必賺得到六千啊。」
「你虧再多能彌補我這七八年的苦日子?」
「那你想怎麼樣?摘我一顆腎啊!」
「我查過,咱倆血型不匹配,這腰子移不過來,不然我早移了。」
說完,孟偉往前走。
我就這樣又被迫繼續開店。

-22-
這天下午。
孟偉打牌輸了不少錢,一氣之下掀了桌子,把所有人都趕走了。
店裏一片狼藉,桌椅全倒了,我坐在廚房裏也不管,只覺得胸口有火在燒。
等那些人都走了,孟偉一個人在店裏趕人,但已經一個多月沒人光顧我這家店了,所以平時也沒什麼客人。
大約是孟偉覺得無聊,就衝廚房裏喊:
「那天那個是你丈母孃?」
我不說話。
「我看你孩子都有了,你老婆呢?這麼長時間都沒見過,是那晚那個吧?」
我還是不說話。
孟偉一氣之下衝我喊:「你不說話老子也知道,你老婆死了,那天去你家裏看見遺像了,真是個短命的,要老子說就是你克妻,活生生把她剋死了,她要是當了老子的……」
我聽不下去了,抄起菜刀就指着他:
「你他媽再說!」
可能孟偉也奇怪,我這個當了一個多月的孫子的人,怎麼忽然就硬氣起來了。
他衝我喊:
「怎麼着?要砍老子?你來啊!你不砍你孫子!」
我當時真的火冒三丈失去理智了,拿着刀衝出廚房真的砍了他一刀。
他捱了一刀後,意識到我來真的,趕緊往外跑。
他一路跑,我一路追。
血滴了一地。
「救命啊!殺人了!救命啊!」
「我草你媽的孟偉!老子今天砍死你!」
壓抑了一個多月的怒火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他跑了一路,跑到路邊攔了輛的士,然後上車,車子開了。
我當時站在原地看着車子開走。
孟偉搖下車窗,衝我喊:「孫子誒!你牛逼!老子去告你,你這回是二進宮,老子看你坐幾年牢!」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就清醒了。
我跪在地上,一邊聽着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一邊開始反思。
我這趟要是再關進去,得十年吧?
十年見不着兒子,孝順不了老人。
我……我怎麼和李芳交代啊……

-23-
我很後悔,但後悔也沒用。
我想起來一月的時候,劉老大給我的那張名片。
他說過有事可以找他。
於是我趕回家在抽屜裏找到了那張名片,然後打車去了地址上的那處歌舞廳。
我往裏走,跟這兒的經理說我是黃鑫成,我要找劉哥。
確實如劉老大所說的,報我自己的名字能見到他。
經理把我帶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裏,但裏面沒人。
經理說:「老大在外面,已經聯繫過他了,他說晚上會回來,讓你等一會兒,老大吩咐我們招待好你,你可以去舞廳裏喝點酒,跳跳舞,要找小姐也可以。」
我搖頭,我沒心情做那些。
「不了,謝謝。」
我一直等到晚上,後面劉老大來了,見面問我怎麼了。
我把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劉老大,也說了孟偉的身份。
劉老大聽完,並沒當一回事,只拍我的肩膀:
「這事兒我平了,你就坐這裏,我打個電話。」
劉老大坐到辦公桌上,拿出通訊錄,翻了幾頁,找到一個號碼拿座機撥過去。
之後劉老大聊了幾句,聽對話的內容,電話對面的那人好像是孟偉的親戚,似乎也是混社會的。
幾句話下來,電話掛斷,劉老大告訴我事情已經擺平了。
我詫異。
「沒事了?」
劉老大點頭:
「沒事了,你可以放心地回家,警察不會去找你,孟偉也不會再去你店裏了。」
「您怎麼做到的?」
「孟偉的大哥,以前和我混一個口子的,有點交情,而且他大哥也聽說過你的事,也很欣賞你,所以他幫你教訓了孟偉一頓。」
我聽完,還覺得像是做夢,就這樣一通電話,我就不用坐牢了?
我還在沉思,劉老大又向我拋來橄欖枝:
「兄弟,我是真的很欣賞你,你看你又能打架,又會做生意,又講義氣,你這樣的人太適合做兄弟了,你跟我做事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可我再一次拒絕了:
「對不起劉哥,我老婆走了,剩下岳父岳母和孩子,我是家裏的頂樑柱,我不能冒險。」
劉老大點頭:
「理解,沒事,這次我幫你的事只是小事,平不了你老婆的賬,你以後如果有事兒還能再來找我,我還會幫你。」
「謝謝劉哥。」
因爲這件事,我對他有了很多好感。

-24-
我回到家,警察似乎還沒找上家裏來,二老都不知道我砍人的事兒。
我以爲這事兒過去了,可事實上並沒有。
之後我開店,做了一天也沒生意。
原本以爲是人氣散了,等幾天就好。
可過了幾天,依然沒什麼生意。
這次沒有孟偉了,爲什麼還是這樣?
我不知道爲什麼,就跟周圍的店主打聽了一下。
後來才知道,那天我拿刀砍人的事情已經在這一片傳遍了,後面就有人打聽了我的事兒,發現我因爲打人坐過牢。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坐牢的事兒,沒人敢來我店裏喫東西,大家都覺得坐過牢的人開的店,肯定也是黑店。
我無話可說。
只能沉默着每天繼續開店。
可每天依然沒有生意,就算有,也只是一些過客。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
最後我認清現實。
這個店開不下去了。
我沒和家裏商量,把店關了,然後又偷偷去找了之前餐館的老闆娘。
「老闆娘,您這還招人嗎?我走投無路了……」
可老闆娘卻說:「我是想幫你的,可我要招了你,店裏就沒人來喫飯了。」
老闆娘的話點到爲止。
她是好人,曾經不嫌棄剛出獄的我。
是我自己拿着刀滿街砍人,搞臭了自己的名聲。
最後只能默默離開。
回到家後,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和老丈人和丈母孃說了。
他們聽完後都驚呆了。
老丈人氣得拍桌子。
「都七年了!怎麼有這樣的人啊!」
我搖頭,把存摺還給老丈人,說:「店開不下去了,之前掙的都虧光了,存摺裏的錢也虧了幾千,過段時間我再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實在不行我就去工地,再不行就進廠。」
老丈人想了想,收下存摺。
「這樣,明天我去廠裏和領導求情,看看能不能給你Ṭű̂₈謀個差事。」
「可我不會技術啊。」
「不會可以學嘛,從學徒做起,你別小看這個工作,這是國企,幹好了有編制的。」
「……」
也只能這樣了。

-25-
老丈人打通了廠裏的關係,把我喊去面試。
面試的時候負責人問了些問題,我答得不算好,可事後老丈人卻滿不在乎。
回去的路上還讓我放心,說這事兒十拿九穩。
我見老丈人這麼有信心,便安心留在家裏等消息。
幾天後,廠裏來了電話,原以爲是我被錄取的事兒,可電話那頭卻傳來了另一個消息。
老丈人中風送醫院了。
我和丈母孃趕緊帶着孩子去了醫院,看見病牀上歪了嘴巴的老丈人。
趕緊問隨行的廠工人怎麼回事。
廠工人就告訴我們。
「還是你的事兒,原先李師傅爲了你的工作,塞了兩萬塊錢給廠領導,你的工作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但是面試那天,副廠長看見你了。」
我不解。
「我和副廠長有什麼關係?」
「你和副廠長是沒什麼關係,但是你和副廠長他侄子有關係。」
「他侄子?」
「我們副廠長姓孟,他侄子是孟偉。」
「!」
「嗯,副廠長後面讓廠領導把你刷下來,還讓人把李師傅給辭了,李師傅因爲這事兒去找廠領導說理,結果說着說着,急到中風了。」
孟偉,又是孟偉……
他怎麼陰魂不散啊!
我想去找他討個說法,還沒走出病房的大門,中風的老丈人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叫住我:
「女!女婿!」
這一聲女婿,讓我留在了原地。
我知道老丈人的意思。
我已經爲人父了,不能再惹事了。
我低下頭,回到病牀邊。
「爸,我知道,我不會去了。」
我,不能再招惹那個孟偉了。
也希望他以後也放過我。
我真的惹不起他。
他孟偉真的很厲害,哥哥是黑老大,叔叔是副廠長。
誰知道他家裏還有什麼親戚。
我總以爲世家門閥是舊世界的產物,新時代的大家都是普通百姓。
原來是我不會讀書,誤會了。
世家門閥依然存在。
只是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
拋開眼前這些事不談。
丈母孃要幫我帶黃贇,還要照顧老丈人。
掙錢的擔子落在了我身上。
眼下我需要一份工作。
可我能上哪找一份工資夠用,又肯聘我的工作呢?
思來想去,這時候肯用我的只有劉老大。
回想起先前我兩次拒絕劉老大。
我不禁覺得可笑。
原來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
逼上……梁山。
逼上梁山啊……
……
那晚,我神色緊張,卻還是對劉老大開口:
「我需要錢,家裏只剩我能掙錢了,劉老大,我知道您手下產業多,您找一個錢多事難的活兒給我,賣淫賣粉都行,我都做,我一定給您打理好。」
劉老大卻告訴我:
「你想做,我未必給你做,你是有家庭的人,不像我連個正經老婆都沒有,我有些比較乾淨的產業,都沒算在我名下,是一些棋牌室、歌舞廳、酒吧之類的,還算乾淨,我先給你一個棋牌室,你如果打理得好,剩下的就以後再說。」

-26-
就這樣,我開始在劉老大手底下做事,幫他經營一間八十多平的棋牌室。
這事兒我和家裏人講過。
他們不希望我在這做事兒,老丈人更是因此氣得不肯看我。
嘴裏咿咿呀呀說着:「不、不能、不能。」
可我真的走投無路了,我跪在他病牀前磕頭。
「爸,您信我一回,我要把這個家撐起來。」
老丈人當時也哭了。
「做……做人……難啊……」
我也抹眼淚。
是,做人難啊。
老丈人的中風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治好的,加上黃贇還小,很容易就有個小病小痛,送去醫院花的錢比大人還多。
棋牌室雖然亂了點,但總比賣淫吸毒好。
我先幹了半年,管理得很好,也帶了一批小弟,生意上沒有爛賬,放出去的款都收得回來。
可唯一不好的是棋牌室的收入沒有之前的管事人在的時候收入多。
我以爲這會讓劉老大不高興。
可後面再分地盤的時候,劉老大又給我分了兩間棋牌室和一個酒吧。
我當時很奇怪爲什麼。
結果劉老大跟我講了一長串的道理。
他問我:「你覺得出來混社會的人是爲什麼?是爲了喝酒抽菸紋身燙頭嗎?那是傻逼。混社會是爲了讓我們這些沒文化的人賺大錢。你別覺得好笑。我說真的。不管是做什麼,最後的目的都是賺錢。這不寒磣。但賺了錢也要有命花纔行。在你之前打理棋牌室的人是個狠人,放貸他敢玩命地放,收債的時候也敢玩命地收,警察來過很多次,生意根本做不安生。你雖然賺得沒有他多,但是你經營得很穩定,你不讓警察落話柄,這就是好事。我之所以經營這些酒吧、舞廳、歌廳之類的產業,不是因爲它們多賺錢,而是想將來哪天落魄了,還能留一些地盤,東山再起。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這時才意識到我和劉老大的格局差距。
如果以後我有幸從商,一定要跟他學。

-27-
04 年時。
我在劉老大手底下幹了三年,已經接管了他手下所有正經產業,他很信任我,甚至把這些產業轉到了我名下。
我手底下有十幾個小弟,也在圈裏混成了半個大哥,存款早就破了百萬。
但不論我在外面怎麼樣,在家裏,我依然是二老的女婿,孩子的父親。
老丈人去年出院,現在在家和丈母孃一起帶孩子。
我給家裏換了間兩百平的大平層,傢俱什麼都是新的,尤其是彩電,我知道老丈人喜歡看電視,特地買了 72 寸的。
還請了阿姨來家裏幫工,我回家有空的時候會給老兩口下廚做飯,就想讓二老能過個安詳的晚年。
黃贇三歲了,我最近在給他物色幼兒園,可是他有點膽小,不太敢跟人說話。
我有時候真的很擔心他的將來。
不是都說三歲看八十嗎?
也許是我太愛操心了。
日子過成現在這樣,我不知道夠不夠和李芳交差。

-28-
同年 9 月,市裏忽然開始了一陣掃黑反腐。
Ṭù₎
我收到消息,開始整理現金,可由於我手下的生意相對乾淨,並沒有被盯上,反而是劉老大因爲那些灰色產業被關了進去。
05 年 3 月的時候,他被判服刑十八年。
我當時找人,託了很多關係,給監獄裏的劉老大帶一句話:
「劉哥,我這邊的產業一切都好,等您出來後,這些產業都是您的。」
我那時候真是這麼想的。
可我沒等到劉老大出來。
05 年 7 月的時候,監獄裏頭傳來消息,劉老大在監獄裏被人刺死了,但由於同一個監舍另外十一個人都不承認是自己乾的,監獄方面查不出來是誰刺死的,到後面只能給他們監舍的所有人都記了處分,然後草草了事。
我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人傻了。
我找人打聽消息,一個在監獄四進四出的線人告訴我,劉老大在監獄裏換過一次監舍,好像是有人買通了關係。
我覺得這裏面有事兒,想不了太多,拿了筆錢給線人。
「查……給我查到底。」
線人也和我表示了擔憂。
「這事兒查下去不一定有結果,即便查到了結果,你敢說你一定敢惹對方嗎?」
「先查,查到再說。」
線人收下了這筆錢,之後開始四處打聽消息。
劉老大是個仗義的人,可他仇家也多,我不知道是誰害死了他,可我也查不出來。
此時,回想起劉老大爲我做過的事,我必須報答他。
話雖如此,這件事不是那麼好查的,也許一直查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所以我在想,還有什麼是我能爲他做的?
劉老大沒有老婆,只有外面養的幾個小三,那些人在劉老大進去後也都找了新的金主。
經過多方打聽,最後查到劉老大有個弟弟叫劉鋒,前幾年犯事關進去了,最近馬上要被放出來。
爲了報答劉老大的恩情,我決定幫他照顧好這個弟弟。
在劉鋒出獄那天,我帶人去監獄門口接他,然後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
劉鋒在監獄的時候就知道劉老大的死訊了,只是他沒想到居然還有我。
我告訴劉鋒,我可以把產業全部交給他打理。
可劉鋒以不懂經營,只會幹黑事兒爲由拒絕了,而且他現在出獄,花不了什麼錢。
於是我給劉鋒買了套房子,先幫他安置下來。
後面劉鋒看到了我的車,就說要給我當司機。
我當時是不願意的,他是劉老大的弟弟,哪能給我開車。
可劉鋒說:
「光喫飯不幹活兒,遲早會討人嫌的,如果我要跟着你,我得找點事做。」
他說得有道理。
於是劉鋒成了我的司機。

-29-
那之後,我繼續經營這些相對合法的產業。
也許是劉老大的死給了我不小的衝擊。
我現在看誰都覺得不像好人。
等這一陣掃黑反覆的風頭過去後,我重新整理人手,開始擴張產業。
這次不僅僅是做乾淨的,不乾淨的我也要插手,劉老大先前被查封的產業,我要慢慢養回來。
爲此中間用了一些暴力手段,都是劉鋒去處理的,我沒讓家裏知道。
就是這幾年,我發現我做事越來越冒險,手段也越來越黑。
但我回過頭來問自己。
我錯了嗎?
我打從心底裏覺得自己沒錯。
正如那天劉老大和我說的:
「賺錢嘛,不寒磣。」
我現在不止管着一家的喫喝死活。
還管着手下幾百號人的喫喝。
在這個喫人的社會里,那麼多人被喫。
憑什麼他們可以喫,我不能喫?

-30-
幹到 07 年的時候,我已經拿下了市中心兩個區的灰色產業。
也是這時候,我意識到風頭開始變緊,國家好像將要有一次鐵腕行動。
如果再這樣下去,也許要不了多久我也會被抓進去。
當然,更重要的是。
黃贇已經七歲了,開始懂事了。
我很害怕將來他將來知道他爸爸是混社會的。
我不想把他教成我這個樣子。
所以我決定洗白自己。
當時,房地產是最野蠻生長的行業,也是門檻相對較低的行業。
我開始變賣名下的產業,積累現金,準備重新開始。

-31-
07 年末。
雖然我籌備了大量的資金,可我沒文化,在涉足一個全新領域的時候,就會顯得謹慎小心。
昨天去招標的時候接了一份合同,結果去找律師看,發現合同上有十幾處漏洞和坑。
那些人就是欺負我沒文化。
回想起當年的孟偉,我真想成爲一個像他一樣的人。
有手段,懂規則。
我這輩子是不太可能了,我不會讀書,於是就想找一個能幫我辦事的人。
這個人不能太乾淨,否則同道不同心,遲早會給我挖坑把我害死。
可懂法律又同心同德的人太難找了。
直到後來,我聽一個經理說,在我名下一處酒吧裏,有個小酒保在給客人提供法律幫助。
我當時以爲這個酒保是來打工的大學生。
經理告訴我,是個雞頭把他介紹過來的,好像是個犯過事兒,正在躲事兒的。
我聽了就覺得很好。
這不就是我要找的人嗎?
於是我趕緊去酒吧見了那個叫徐兵的,他看上去不大,文質彬彬的。
我問他:
「我看你天天幫客人做法律援助,你懂法?」
他說以前學過。
我又問:「讀過大學?」
他回答我沒機會讀。
我混了這幾年的社會,看得出來這個人有祕密。
有祕密是好事,有祕密的人好用。
我讓經理拿了之前那份合同的複印件給他,讓他看看上面的問題。
我等了他半個小時。
事實證明,等待是值得的。
他指出的點,和專業律師指出來的點一模一樣。
就衝這個,我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我聘了他,讓他做我的祕書,幫我處理合同一類的事兒。
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正式進入了房地產行業。

-32-
起初我以爲這一行很乾淨。
但日子久了,發現並沒有那麼幹淨。
我在這一行看見了很多以前混社會時候的老朋友。
他們用的手段,可以說十分狠毒,想在他們嘴裏分蛋糕,簡直比登天還難。
可我既然已經變賣了所有產業,就不能讓這筆錢砸在我手裏。
於是我把拿地的工作交給劉鋒,我對劉鋒說:
「只要不死人,只要查不到我們頭上,你就放心地幹,錢我出。」
後面劉鋒很好地完成了任務。
僞造車禍那招我真的很喜歡。
但叫小姐和記者來給同行潑髒水那招我覺得更厲害。
在劉鋒和徐兵的輔佐下,我拿下了很多地皮,生意越做越大。
09 年的時候賺了很多錢,我第一件事就是蓋自己的公司大樓,我把公司起名叫鑫成集團。
其實最開始我是想叫芳贇集團的。
可事後,我意識到這家公司未來會有很多髒事兒,我不想侮辱老婆孩子,最後還是用了自己的名字。

-33-
2010 年,集團大樓蓋好後,我坐在董事長辦公室裏,起初是心情不錯的。
畢竟有了屬於自己的大樓。
可壞消息接踵而至,讓我非常暴躁。
那段時間,手底下的人幾乎沒和我彙報過好消息。
鑫成集團名下的幾處樓盤在正式開發後,相繼遇到了被有關部門勒令停工、罰款的情況。
後面我們找人去重新辦理開工許可證,辦證人員一反常態,直接把標準拉到了最高,導致公司的人去了幾趟都沒辦下證來。
起初我還覺得奇怪,分明每個項目都預留出了打點關係的錢,怎麼還會出這麼多幺蛾子?
難道這錢被人貪了?
我把劉鋒叫來,讓他去查查這件事具體是什麼原因。
後來,劉鋒把那些經常來工地找事兒的工作人員帶去喫飯,叫了些年輕貌美的姑娘陪着,又勸了幾杯白酒,每人塞了兩條煙,再發了個大紅包。
什麼都問出來了。
他們部門空降了一位領導,專門管這塊的,可這位領導好像和鑫成集團有過節一樣,總讓手下的人盯着鑫成集團,甚至還暗示他們說,如果挑不出錯誤,當心被穿小鞋。
得知這件事,我又讓劉鋒去打聽這位空降領導的消息。
結果你猜怎麼着?
這位領導叫孟擔民,又是他媽孟偉的親戚!
這個孟偉他媽的到底有多少親戚能搞我?
我氣瘋了,對劉鋒大喊:
「去給我查,把這個孟偉所有的親戚!他老子家的,他孃家的!一個不差全給我查出來!我要看看他家到底是什麼新型土匪!」
劉鋒聽完,先沒說話,而是拿了張照片和信紙給我。
我看了眼照片。
上面是一個墳包,前頭有刻字的墓碑,墓碑上寫的名字是我兩年前找的線人。
他死了?
我趕緊把信紙翻開,仔細看了下上面的內容。
「黃老大,兩年前你讓我丈夫給你調查一件事,他查到了,但是他怕這時候告訴你,對方會順藤摸瓜找到他,就打算等兩年再告訴您真相,可對方不知道從哪裏知道我丈夫在查他,居然找人酒駕撞死了我丈夫,那個酒駕的人最後只判了兩年,這事兒我只能求您了,您能不能在那個人出獄後把他殺掉!我求您了!」
看到這,我產生了很多疑問,劉鋒都解答了:
「這是那個線人的老婆寫的,你讓那個線人去查我哥的死,他查到了,但是他怕惹麻煩,想晚幾年告訴你。」
「所以是誰殺了你哥?」
劉鋒說。
「孟偉。」
「……」
劉鋒接着說:「他之前找你麻煩,我哥替你出頭,他一直懷恨在心,打那以後一直在找機會搞我哥,那次掃黑反腐,就是他舉報我哥的場子,等我哥坐牢以後,也是他在一個監舍裏安插了人手,然後買通關係把我哥調到那個監舍,我哥就是這麼死的。」
聽到這,我有些亂。
我捂着眼睛,想了很久。
可能……像孟偉這種人,只要恨了一個人,就會纏他一輩子吧。
他已經纏了我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啊,怎麼還不夠呢?
我問劉鋒:
「這個孟偉結婚了嗎?」
「家裏安排過,但女方覺得他流氓,離了。」
「有過孩子嗎?」
「沒有。」
「也對……這種人要是都有孩子,那才真是禍害遺千年。」
我深吸一口氣,躺在椅子的靠背上。
「劉鋒,監舍裏殺你哥的人是誰知道嗎?」
「知道。」
「酒駕撞死我線人的那個人在哪個監獄,出獄的日子是哪天知道嗎?」
「知道。」
「孟偉住哪知道嗎?」
「知道。」
「行,你看着辦吧。」
……

-34-
這天,我穿了一身新西裝,特地做了髮型,讓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成功商人。
隨後,我拿起桌上那本五釐米厚的標書,準備去找孟擔民。
想見他不難,劉鋒之前請了那麼多工作人員喫飯,總能有點面子進來。
我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
先敲門。
「進來。」
我推門而入,然後把門帶上。
孟擔民看了眼我,問:「你是誰?」
我衝他笑。
「您貴人多忘事,前段時間您還讓人停了我們集團的項目呢。」
「哦……」
孟擔民的表情風輕雲淡,甚至打開保溫杯喝了口熱茶才說:
「你就是黃鑫成。」
我點頭,然後諂媚地坐到他面前,默默把手上的標書放到他的面前,輕輕往前推。
他看着標書二字,不屑地笑了。
「我這可沒什麼要招標的東西。」
「別這麼說,您先打開看看。」
「哼。」
他翻開第一頁,臉色立刻變了。
第一頁上記着他家的所有信息,包括家裏的人口、照片、住址、年齡、生日、工作、學校、電話、愛好。
他看我的眼神忽然就沒有剛纔從容了。
我只說:
「別別別,您再翻下一頁。」
他低頭,翻開第二頁。
這一頁的字比上一頁小。
因爲要記錄的東西比上一頁多。
這一頁記的東西是以孟偉爲中心,三代以內親戚的信息,我特地讓人把孟偉家裏有身份的人的職業標黃。
有當老闆的,有從政的,有在大學任教的,有在國外發展的,這種規模,確實和我這種母親改嫁拋棄孩子的家庭不是一個階級的。
「第三頁也很好看。」
此時,走廊出現了人走動的腳步聲。
他草木皆兵,趕緊將標書合起來。
我起身,抓住他的手。
「別合起來,看看第三頁。」
說着,我幫他翻到第三頁。
這一頁上記錄的是孟偉這些年做過的事。
小事兒佔了大多數,但大事兒也有幾件。
Ṭũ₅
誘姦少女多起,事後說成兩相情願。
誣陷他人犯罪,致多人受罰。
買兇殺人,然後利用刑法規則輕判。
隨便幾件拎出來,都是很大的壞事。
孟擔民顯然慌了。
我趁熱打鐵:
「你們孟家是個大家族,不論是上一輩還是這一輩都很爭氣,偏偏就出了孟偉這麼一號人物,說句不好聽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孟擔民深吸一口氣,但還要故作鎮定,壓低嗓音,顯得自己說話很有中氣: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坐回椅子上。
「請您再往下翻。」
他往後翻了幾頁,都是白紙,於是疑惑地看着我。
我朝他比劃手指,示意他接着翻。
於是他開始掃頁,在翻了幾十頁後,發現這本標書的中間有幾塊鏤空。
在這些鏤空裏,放着四根 100 克的金條。
孟擔民的臉色又變了。
他顯然很疑惑。
「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劉鋒的號碼,然後把手機遞給孟擔民。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
電話那邊傳來劉鋒的聲音:
「這是你叔,說話。」
緊接着,聲音變成了孟偉:
「叔!救我!救我!他們綁架我!關了我好幾天!救我……」
孟擔民臉色一下就綠了。
「孟偉!?你怎麼了?你在哪裏?」
我衝孟擔民比了個「噓」。
孟擔民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了,趕緊收小:
「黃鑫成,你到底要幹嗎?」
我先沒說話,只是把裝着金條的標書又往前推了點,使金條距離孟擔民更近。
隨後我說:
「領導,我和孟偉是 93 年認識的,當時他對我老婆動手動腳,那時候我年少不懂事,把他一顆腎打爆了,後面我也坐了四年牢,該還清了。」
「可是出獄後的第三年,我開了間小店,他帶人來毀我生意,害得我店開不下去,還弄臭了名聲,之後我關店,準備去打工,可那一片沒一家敢用我。」
「後面我老丈人拿着存款去求他們廠領導,希望能給我安排份工作,結果又是孟偉,讓他當副廠長的叔叔,也就是您二哥把我拒了,還把我老丈人辭了,害得我老丈人突發腦溢血中風住院。」
「我當時上有老下有小,家裏沒錢,也找不到工作,是他逼得我不得不混黑社會。」
「掃黑除惡的時候,他爲了針對我,把我大哥弄進去,又在監獄裏安排人手把我大哥弄死。」
「現如今我好不容易把公司做到這麼大,他居然又找您來害我。」
「當然,我知道,領導,咱倆之間沒有過節,肯定是孟偉知道您管我,就來求着您辦事,您考慮兩家親戚關係,耐不住他一直軟磨硬泡,您才動動手指頭讓我不好過的。」
「所以我就把他給綁了關幾天,然後找人去收集了這些信息。」
「但領導您評評理,孟偉這個人太記仇、太可怕了,他足足纏了我十七年,一個人居然能拿十七年去持續不斷地報復別人,這難道不恐怖嗎?」
「要換作是您,您忍得了嗎?我是真忍不了了,今天來找您,就是想和您談合作。」
「我知道孟家有錢,看不上我這點,但是要我說,這個孟偉他就值這麼多。」
「孟家這麼多優秀傑出的後輩,就出了他這麼一個畜生,如果你們繼續縱容他,遲早有一天,他會拖垮你們全家。」
「您也看到了,這個孟偉這些年來做過這麼多壞事,要是曝光出去,孟家可怎麼辦啊?」
「我現在呢,就想給您一個選擇。」
「一個能長期合作的朋友。」
「和一個敗壞門風的親戚。」
「您選哪一個?」
孟擔民遲遲說不出話來,拿出了領導深思熟慮的做派。
我告訴他。
「不管您選哪個,我都支持您,您要是選親戚,我立刻讓人把孟偉放了,但是相應地,孟家其他人的安全,還有孟家的很多祕密,我就不能保證了。」
「但是如果您選我這個朋友,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報答您,以後我就是您的一條狗!您說什麼我聽什麼,但是孟偉,得死。」
「孟偉是死是活,我就交給您了。」
孟擔民滿頭汗,眼鏡被燻得起霧。
我注意到他嘴脣有點發抖。
似乎在強烈的糾結中。
他看向我。
「你們這是犯法的!」
「瞧您說的,孟家犯法的事兒少了?」
「可……孟偉是我大哥的兒子,我、我要怎麼跟我大哥交代?」
「您放心,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權當孟偉失蹤了,你大哥查不到,我這位兄弟,業務熟練,您放心地選吧。」
「……」
他低頭看着金條。
默默合上標書。
重新吸了一口氣。
「這個……鑫成集團的整改做得很好,具體方案我要帶回去研究,希望以後能建立長期的合作。」
我微笑,點頭,把通話開成了免提模式,然後對那頭的劉鋒說:
「聽見沒?領導發話了。」
緊接着,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人掙扎求生卻不出聲音的動靜。
大約持續了幾分鐘。
直到電話掛斷。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錄音筆,起身,朝孟擔民鞠躬。
「謝謝領導栽培!」
說完,我揚長而去。
不知道孟擔民是什麼表情。
……

-35-
除掉孟偉後的幾年,我一帆風順,畢竟我掌握着孟擔民同意讓我殺掉孟偉的錄音。
從此以後,我們兩個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互相利用,誰也別想擺脫誰。
有他給我一路開綠燈,我怎麼能不順?
當一個人有捷徑可走時,除非他傻,否則他一定選捷徑。
這條路真的太好走了。
我靠着孟擔民這條線,稱霸了市裏的房地產。
我還學到了一種新的金融玩法,叫槓桿。
在房地產這一行裏能玩出花來。
簡單來說就是,我拿着一筆錢去買地,然後用買到的地和銀行貸款做工程款,但工程款我不拿去蓋樓,而是繼續拿去買地,然後繼續用買到的地和銀行貸款。
用這招,我能迅速擴展公司的規模,也很快嚐到了甜頭。
徐老弟其間提醒我說:「黃總,槓桿您得有度,不能一直玩下去,否則遲早會崩盤的。」
可我當時沒聽,從而釀下了我人生中的第四件禍事。
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禍事。

-36-
2013 年 5 月。
因爲加槓桿次數過多,已經達到了危險標準,銀行拒絕向鑫成集團放貸,民間信貸,影子銀行一類的公司,也因爲擔心槓桿崩盤而拒絕向鑫成集團放款。
其實不放貸也不是大事,只要鑫成集團多蓋幾個樓盤就能解決問題。
可偏偏上個月,孟擔民從我這裏弄走了兩千萬,直接導致鑫成集團賬戶上的資金變少。
現在賬上的錢,別說蓋一個樓盤,就算是蓋一棟樓都很困難。
要放在以前,我還可以通過賣掉一處地皮來籌款,但現在所有的地皮都已經抵押給了銀行。
此時,鑫成集團急需一筆現金流進入賬戶,如果沒有這個現金流,鑫成集團將極有可能因爲爛賬而崩盤。
我不能接受。
於是我讓公司高層,還有徐老弟給我出主意。
可公司高層除了讓我去籌款之外,說不出別的辦法。
反而是徐老弟說出了一個很危險,但卻可行的計劃。
那天,他把門關上,董事長辦公室裏只有我和他。
他說:「鑫成集團現在需要一筆現金流,那我們就想辦法弄一筆現金流,現在銀行那邊的貸款可以先拖着,只要沒開工,銀行的貸款利率遲早能還上,當務之急是要先做出一個樓盤,然後把這個樓盤去做預售,用預售款去補窟窿,這樣才能救活鑫成集團。」
可我告訴他:「我們的錢不夠蓋一個樓盤。」
他答:「可以空手套白狼,你讓鋒哥內部安排一個人假裝承包商,讓他去對外招標包工頭幹活兒,籤按項目結算的合同,項目沒結束就不發錢,等房子建到一定程度後,我們就預售,收回預售款去填集團的窟窿,等達成這個目的後,就讓那個承包商躲起來,這樣一來,包工頭和承包商籤的合同,跟鑫成集團就沒關係了,後面可以說鑫成集團已經把工程款轉給承包商了,承包商捲款攜逃,鑫成集團也是受害者。」
「這招高明……那建材呢?」
「據我瞭解,建材廠都是按批次出貨,有時候機器出問題,或是原材料有問題,都會導致那一批次的建材質量不達標,這樣的建材通常都會按廢品賣,我建議您去買這些劣質建材,幾乎花不了什麼錢。」
我都開始佩服他的膽大。
「可用劣質建材蓋樓是有安全隱患的啊,而且那些包工頭也不會善罷甘休。」
「沒事,把鍋甩給承包商,就說房子蓋到一半,承包商捲款攜逃,項目的資金鍊崩盤,導致樓盤不得不停工,業主得不到房子,自然就不存在什麼安全隱患,至於那些包工頭,你可以對他們說,雖然這件事情和鑫成集團沒有關係,但鑫成集團願意給他們幾套工抵房,以此來安撫他們,等將來有錢了,再把這個樓盤爆破掉,最後賠償那些購房業主損失,至於包工頭,由於是工抵房,自然不存在賠償問題,這件事就結束了。」
聽到這,確實是一個完美閉環。
雖然這麼做很缺德,甚至可以說是斷子絕孫的事兒。
眼下鑫成集團確實到了即將崩盤的地步。
我只能鋌而走險。

-37-
如他所說,我讓劉鋒的一個手下去扮演承包商,由他去放出消息吸引包工頭競標,我則匿名去購買劣質批次的建材。
剩下的錢,需要全部用於打通關係。
項目是 2013 年 7 月底開始的。
人員、建材,一切都很充足,還安排了一個曾經的老熟人做工地的項目經理。
即便內心忐忑,但既然已經走了這條路,就不能回頭了。

-38-
2014 年 2 月 9 日的那個晚上,我、劉鋒、徐老弟一起去到工地查看施工情況。
下車沒多久,就有一個工人拿着截斷的鋼筋往我們這走,他起初和徐老弟說話我沒聽,可後面聽到他說的是劣質建材的事兒。
本來我打算讓徐老弟來處理這件事,可看上去那個男人並不領徐老弟的情,反而一味地強調這是劣質建材。
我本來就因爲這是違法的事兒而整天提心吊膽,當我聽到這個工人一遍一遍地強調這是劣質建材的時候,我真的受不了。
這事兒不能敗露,更不能東窗事發。
於是我走到這個男人的身邊,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說他叫張平。
我點頭。
順勢將他推下地基,看着他被錨固定的鋼筋貫穿身體。
現場所有人都被我這個舉動嚇到了。
只有我知道我必須得這麼做。
我交代項目經理周錢善後,然後帶着徐老弟和劉鋒上車離開。
對我而言,這個工地是鑫成集團唯一的希望。
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的正義之心放在臺面上。
老實說。
這一刻我都怕我自己。
我感覺我變了好多,甚至可以說是面目全非。
但我必須這麼做。
我答應過李芳。
我要讓我們的兒子出國留學,開大公司。
前幾年我已經把二老和黃贇送去英國的貴族學校唸書了,現在就只差開大公司這一條。
我要把鑫成集團經營成一家大公司,然後等將來黃贇留學回來,親自交到他的手裏。
爲此,鑫成集團決不能垮在我手裏。
即便是用這些違法的手段,我也一定要讓鑫成集團持續下去。
番外一:醫者仁心。
2000 年 1 月,市人民醫院。
黃鑫成:「那拜託您了醫生,能保大一定要保大,拜託您了醫生,我這裏有點錢,您收下,求求您了醫生。」
黃鑫成掏錢給醫生。
醫生收下了,然後拿着同意書進了手術室。
術後,醫生只保住了孩子。
他默默地看着黃鑫成塞給他的一百多塊的散錢,走到了繳費處。
「這些錢,記進李芳的賬戶上。」
番外二:
2014 年 11 月 20 日,鑫成集團董事長辦公室。
黃總拿出小本子,翻了幾頁,用備用手機打了一個號碼。
黃總:「喂,領導,有件事想請您幫忙,不是很大的事情,就是我和徐敏想帶個人去看守所見犯人。」
「誒!是是是,領導,我知道這不歸您管,但是確實有需要,確實是遇到問題了,遇到問題要解決啊。」
「領導,您不能這麼說,我給您的孝敬可不少啊……」
「嗨!瞧您說的,怎麼是威脅您呢,我哪兒敢啊,真的是這件事ṭű̂ₜ如果過不去,鑫成集團可能就完了。」
「對,對對對,只要您讓看守所那邊放個綠燈,讓我們進去一趟就行。」
「不對,絕對不會,您放心,絕對不給您添麻煩,好的,謝謝謝謝,太謝謝您了。」
電話掛斷,黃鑫成看着手機。
「草。」
……
2014 年 11 月 24 日,看守所外。
黃總:「徐敏,一會兒見到周錢後,你知道怎麼說嗎?」
徐敏:「一定要這麼說嗎?」
黃總:「這也是爲你好,這一次警察差點就去查售樓部了,你不怕嗎?」
徐敏:「怕……」
黃總:「怕就對了,與其整天提心吊膽,不如就把所有責任都甩給他周錢。」
徐敏:「我們拿他妻兒要挾他,如果他是個自私的人怎麼辦?他可能會反水。」
黃總:「不會的,他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啊,我不會看錯的,他一定會爲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認下來的。」
徐敏:「真要做得這麼絕嗎?」
黃總:「他不死,我睡不着覺。」
……
番外三:殺母留子
2015 年 3 月 3 日。
火葬場內。
周錢的妻兒來領周錢的骨灰盒。
正在裏面抱着周錢的骨灰盒哭。
徐敏和劉鋒在後面看着她們。
徐敏:「鋒哥,黃總不是答應過周錢會保她們母子的平安富貴嗎?」
劉鋒:「是答應過,反悔了。」
徐敏:「可……」
劉鋒:「別勸,一會兒等他們出來,我手下會迷暈他們,你就開車回律所,剩下的事你別管了。」
徐敏:「鋒哥,積陰德啊。」
劉鋒看向徐敏:「爛尾樓的主意是你出的,你出主意的時候想過積陰德嗎?」
徐敏:「我……我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會產生這麼多後果。」
劉鋒:「現在說什麼都沒用,我聯繫好磚窯廠了,火力夠猛,骨頭渣子會和那些燒壞的磚頭一起處理掉,沒人會發現的。」
徐敏:「……」
劉鋒:「怎麼?」
徐敏:「孩子還小,他什麼都不知道,至少留孩子一命。」
劉鋒:「斬草要除根。」
徐敏:「你也有兒子。」
劉鋒:「……」
他想了一會兒,答:「好,殺母留子。」
徐敏:「那就這麼說。」
劉鋒:「你想過怎麼處理留下的孩子嗎?」
徐敏:「我會把他送到國外去,找個家庭領養他。」
劉鋒:「黃總那邊我怎麼交代?」
徐敏:「你就說都殺了,省得黃總多疑。」
劉鋒:「行。」
徐敏:「說起來馬上四月了,你是不是要去處理那個承包商了?」
劉鋒點頭:「對,給他家人留了筆錢,他應該可以放心地死了。」
徐敏:「爲了救活鑫成集團,害了幾條人命啊?」
劉鋒:「快有兩隻手了。」
……
番外四:從前說。
2019 年,鑫成集團大樓電梯內。
一名員工刷抖音,放了一段背景音樂。
黃鑫成在電梯內皺眉,叫住那名員工。
黃鑫成:「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員工回頭,看見董事長,愣得說不出話。
黃鑫成:「我問你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員工:「叫……從前說。」
黃鑫成點頭:「好。」
說完拿出手機,搜了下這首歌。
……
到辦公室後,黃鑫成還在看手機,然後開了音樂外放。
他把手機放在辦公桌上,自己靠着老闆椅,聽着這首歌的旋律。
「還記得,媽媽說」
「陪一個男孩子長大要用」
「青春來做賭注」
「我要聽着親戚們的閒話」
「等你爲我送來一束鮮花」
……
黃鑫成紅了鼻子,拿起辦公桌上李芳的照片,仔細端詳,說:「聲音像,歌詞也好,李芳……對不起啊……」
說完,把相框貼近胸口。
「我還是想你啊……」
番外五:孟偉結局
勒死,燒了。
番外六:禍根苗
2022 年 8 月 4 日,鑫成集團大樓董事長辦公室。
黃鑫成:「兒子,長高了!也帥!和你媽媽一樣好看,當年我答應你媽要把你培養得一表人才,能文能武還有錢,現在你留學歸來,爸都替你想好了,你先去基層歷練一下,等你掌握了集團的運作規律,我們再慢慢地提升,爸會一點一點地放權給你,等以後把整個公司交給你打理。」
黃贇:「嗯。」
黃鑫成:「公司的賬戶乾乾淨淨,也沒有稅務問題,公司制度也很齊全,你只要把這一套學會了,我就能放心甩手,再過幾年就和你外公外婆去鄉下找個宅子養老。」
黃贇:「爸,說起這個,我想問下經開區的那個爛尾樓盤,15 年因爲資金問題停工了,現在都過了七年了,我們集團真的缺這筆錢嗎?」
黃鑫成:「這……這件事是一筆爛賬,你別管了,爸會處理好的。」
黃贇:「好。」
黃鑫成:「來來來,和爸說說你交女朋友沒有?有沒有你媽好看啊?」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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