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秋水

修爲多年不得寸進,我終於決定殺夫祭道。
彼時陸陵還在道:
「阿願不過是收了你一個靈寵,你計較什麼?還不快去給她道歉,她都哭了。」
我靜靜看着他,不吱聲。
半晌後,他縮了縮脖子,怪異看我:
「你盯着我做甚?」
後又摸了摸脖子:
「我怎麼覺得脖子空空涼涼的?」
我提着他的腦袋,問:
「是這個嗎?」

-1-
陸陵死了。
腦袋被我隨意丟在地上之後,眼睛都是瞪大不可置信的。
畢竟我與他結爲道侶數百年,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是聽之任之。
誰讓我是個修煉狂魔呢?
無數次,他都指責我:
「若不是天命境說你是我的情劫,我纔不會同意和你結契呢!」
「我要娶也是娶阿願那般溫柔善良的女子。」
我:「……」
嘰裏咕嚕說啥呢,頭我就先砍了。
陸陵說對了一半,天命鏡的確說我是他的情劫,但卻也不止如此。
因爲我們互爲情劫,是難得的天煞鴛鴦命。
雙方結契之後,水到渠成之時,註定一死一飛昇。
且看誰更快些脫離情道,殺之渡劫。
可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瓶頸,難有突破。
倒是陸陵很高興,因爲他遇見了讓他越發心動之人,連帶着我們的道侶契他都感覺鬆了不少。
對我得意:
「洛秋水,這一次我快你一步,等我與阿願再進一步,我這情劫可就算是到頭了。」
「到時你可別來求我不殺你。」
的確,天煞鴛鴦命綁在一起ŧű̂₉,若另一方脫離情道,殺另一方就輕而易舉。
反之,就算是修爲再高,也殺不了彼此。
那爲什麼我突然能這麼輕而易舉地殺了陸陵呢?
倒也不是我移情別戀。
而是修爲不得寸進的這些年,就在剛剛,就在陸陵找我嘰裏咕嚕那一秒,我突然想起,我對陸陵本來就沒什麼感情啊。
所以哪兒來的情道?
那殺他還不是順手的事?
這不刀起刀落,陸陵死了,頭顱被我隨意丟在地上。
也是此時,房門突然被打開:
「陸師兄!」

-2-
刀尖的血珠子還在往下流淌,陸陵的屍身都還是溫熱的。
我緩緩抬頭。
門外,方纔闖入的女子瞪大雙眼,驚恐地看着這一幕。
不是別人,正是陸陵口中的阿願。
季願雪。
這個師門的小師妹,他很喜歡,性子活潑,古靈精怪。
和我這個只知道修煉的狂魔道侶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還記得第一次他帶着季願雪回來時,我恰巧閉關出來,迎頭就是鋪面的塵埃。
隨即是少女調皮的嬉笑聲:
「師兄你看,她好像個賴皮蛇,髒兮兮的。」
原是他們二人在這庭院嬉笑打鬧,一團靈球砸在地上,瞬間飛沙走石。
還玩得不亦樂乎。
玩玩玩,玩泥馬呢。
我反手一掌扇過去,原本修爲上不去就惱火,現在語氣發冷:
「陸、陵!」
沒辦法,按照規矩,結了契就只能住在一個院子裏。
但也不代表我的地盤,誰都能帶來的。
這一掌又快又急,季願雪顯然躲閃不及,嬌叫一聲,可她也沒受什麼傷,陸陵先一步上前擋住。
生氣:
「洛秋水你什麼意思?!阿願不過玩鬧時無意波及到你,你傷她做甚?」
「洛秋水?」
季願雪瞪大那雙無辜的眼睛:「原來這就是師兄的道侶,洛師姐啊。」
她吐了吐舌頭,吐槽:「師兄,你這道侶一點也玩不起。」
「真小氣。」
隨即好似大氣極了,對我拱了拱手:
「方纔的確是我的不是,我敢作敢當,給師姐道歉便是。」
一番動作下來,倒是我狹隘計較的不是了。
陸陵看不過去,拉着她就要走:
「你給她道歉做甚?本就是她斤斤計較的不是,我們走!」
走得了嗎?
惹了我還敢跑。
天煞鴛鴦命綁在一起未有一方脫離情道時,的確誰也殺不了誰,但折一隻手一隻腳還是可以的。
陸陵就是一瘸一拐離開的。
離開的時候滿眼憤怒: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等着,我已經有阿願了,這情劫我一定比你先斷!到時我一定殺了你!」
季願雪嚇了一跳,不贊同地看着我,爲他抱不平:
「師姐,他可是你的道侶,再有不是你也要大度包容,男子本就比我們女子成熟晚些,你怎麼就不明白?」
說完便帶着人去丹修之地了。
不去不行。
因爲她要再敢多留一刻,自己也會和陸陵一樣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3-
說實話,我不爽她挺久了。
這個所謂師妹瞧我似乎總帶着優越感和輕慢。
彷彿我這個一心成仙的修煉狂魔是什麼可憐人。
甚至還對我道:
「師姐沒有人喜歡,只能一心修煉,真可憐。」
「哎呀,師姐聽着呢,雖然我和師兄只是好友,但是要是師姐在意怎麼辦?師姐可小氣了。」
要麼語氣活潑,突然抱着陸陵的臂膀朝我調皮眨眼睛:
「師姐,師兄我就先借去用用,你可不許生氣啊。」
還有這種好事?
我本來瞧着季願雪就煩,看着陸陵更煩,現下兩個全都打包走了。
我高興還來不及。
立馬趁着這個時間閉關修煉,可是無論如何努力,依舊不得寸進。
左思右想,我大抵琢磨得出,該是這些年我一心成仙,反而讓前塵俗根久久未斷,想要突破,怕是要停一段時日。
斬斷俗根,方纔能繼續。
如今,陸陵這個道侶已被我殺夫祭道,砍下頭顱。
而季願雪……
我定定看向她,染着陸陵血跡的刀鋒閃爍着寒光。
說起來,她也算是我的一個俗根。

-4-
「啊!!」
季願雪嚇得跌坐在地,驚恐地看着這一地血腥:
「你居然殺了師兄!你怎麼能殺了師兄!他可是你的道侶!」
「道侶又如何,我爲何不能殺?天煞鴛鴦命本就該一死一飛昇,從結契那一刻他就知道。」
「是以,他廢物,死了,本就是理所應當,且我不但要殺他——」
我舉起刀,打量着她,季願雪下意識地往後退,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她就聽見我的聲音:
「你我也不想放過。」
轟!
一道充滿殺機的劍光飛來,這個在陸陵面前嬌弱的小師妹突然也變得利索了起來。
險險躲過,捂着不至於重傷的左手朝門外跑去:
「快來人!快來人!洛秋水瘋了!她走火入魔,殺了自己的道侶,還想要殺同門!」
她還算聰明,知道把其他人拉進來。
可惜仙門之中山隔着山,各自修行,就算趕來也晚了。
索性自己拔出長劍和我爭鬥。
最開始,她尚且能與我五五開,但時間一久,我反而越戰越勇,她卻逐漸體力不支。
「噗!」
一口鮮血噴出,季願雪倒在地上,看着我走上前,恐懼得止不住Ťų⁰後退:
「不、你別殺我……」
「我不過是和師兄親近了些而已,怎麼能算是你的俗根之一呢?」
虛空之上,我蓄力舉起長刀,聞言反問:
「真的只是如此嗎?」
她一愣,想到什麼,臉色徹底如紙白。
那一刀就這麼果斷落下,炫光之中,她忍不住大喊:
「天玄救我!」
隨即地面開裂,粉塵飛揚。
季願雪沒死。
一個人影抱着她從中走了出來,頭有獸耳,面上顯怒:
「洛秋水,你在幹什麼?!」
靈獸天玄。
他原本是我在祕境之中救過的一隻靈獸,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本體。
只以爲是一隻有了靈識的小獸,便將之帶回院子,也算在這裏添上一絲活氣。
在我漫長的修煉歲月裏,它陪着我度過了多年光陰。
直到某一次宗門大比,他突然化形,與我一起並肩作戰奪得第一。
其他人才恍然。
「居然是化形靈獸,實屬罕見。」
「洛秋水居然遇到這樣的機緣,不過它怎麼還沒有擇主?」
「什麼是擇主?」
人羣中,看見這一幕的季願雪問。
「靈獸一般都是擇主,選一個主人簽訂契約,從此兩人氣運互通,也算是靈獸和人修的一種互利互惠。」
只不過靈獸難尋,能遇見都是緣分。
一旁聽着陸陵不服氣:「這算什麼,終有一天我也能遇見!」
只有季願雪陷入沉默。

-5-
反倒是天玄,化形之後看我拘謹:
「我是受了重傷纔不能化形的,是以我並非有意騙你。」
他偷偷看我臉色:「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對於天玄,我樂於有一個共同促進的搭子。
故而我笑着道:
「我並未生氣。」
他高興了。
「這可是你說的,日後我都與你一起修煉!」
我們曾許下待他傷好,便籤訂契約一起修煉一起成仙的諾言。
但他後悔了。
無外乎那日之後,我空空蕩蕩的院子裏突然多了些人。
我那道侶帶着師妹時常出入。
那個活潑好動的女子總是好奇地對他絮絮叨叨:
「你便是靈獸嗎?好威風。」
「這是你的耳朵?我可以摸摸嗎?」
讓他總是忍不住分心,難以入定。
更別說之後,那個女修對他開口:
「一直悶着修行多無趣啊,要不要與我一起出去玩兒?」
他看了看早已入定的我,又看了看那個女修,猶豫了。
在我閉關的日子裏,他和那個女修玩了個暢快。
歸來時正好被出關的我抓了個正着。
我皺起眉頭,不贊同:
「修行應當一心一意,你如此貪玩兒,是忘了我們的諾言嗎?」
最開始,他會心虛。
但是漸漸的。
他開始與我爭吵。
「我不過是覺得悶出去走走吧,願雪說過,修道要勞逸結合!」
「果然,你和願雪說的一樣,你自己不討人喜歡,只能做修煉狂魔,卻也要壓着別人一起!」
「洛秋水,你變了,要是願雪是我的主人該多好。」
可我們原本就還沒有簽訂契約啊?
是以在一次歷練之中,他衝進來,看見的是季願雪渾身是傷,我卻毫髮無損地拿着刀時,滿是失望的怨恨:
「是我自願和願雪回去的,也是我貪玩,你要報復就報復我,可你不該傷願雪。」
「洛秋水,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做我的主人。」
他咬破指尖,和重傷的季願雪結下了契約。
修仙界你爭我搶,在季願雪下定決心要搶我的靈獸開始,就註定了季願雪與我結下的因果。

-6-
此刻,季願雪躺在天玄懷裏,梨花帶雨:
「天玄,她瘋了,她殺了師兄,現在還要殺我,我知道,是因爲她看不慣我招人喜歡,自己卻孤身一人。」
「可那是她自己不討喜,憑什麼傷我?」
一番添油加醋,讓天玄這隻靈獸怒氣直飆,冷冷對我開口:
「洛秋水,願雪是我選的主人,就算你殺了她,我寧願死也不可能選你!」
說實話,我第一次看見有人給我提這種要求。
所以我成全他了。
長刀插入地面,手中結印,刺眼的眩光將我包裹,同樣腳下形成的靈印朝着兩人蔓延,我的聲音飄散在風裏:
「本來我也沒想放過你。」
笑話,我只是修煉狂魔,又不是什麼受氣包。
之前不想計較是因爲專心修煉,懶得浪費時間。
現在我都要斬斷前塵了,自然要斬得乾乾淨淨!
他不在時我殺季願雪一人,他來了就更好,我殺一雙!
靈光沖天,我冷掃了兩人一眼:
「去!」
天玄太自傲了。
他以爲自己作爲靈獸可以與我抗衡,卻忘了自己跟着季願雪修行懈怠。
早已被我甩在身後。
眼下見殺招襲來,他竭力抗衡,也不過是強弩之末。
咔嚓。
骨頭碎裂的聲音傳來。
天玄死死擋住,還不忘對身後的季願雪艱難開口:「快走!」
根本不用他說,因爲季願雪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逃到他對面欲遁走了。
他幾乎不可置信:「你怎麼會——」
在他心裏,季願雪至少會與他生死與共,可對方一句話也不說就把他丟下來,如同丟下一條狗。
季願雪避開他的目光,嘴裏還道:
「阿玄我沒法子,現在我留着和你一起也只會是死,與其如此,不若你先拖着,我去找救兵。」
「放心,到時我會給你報仇的!」
「季ťṻ⁼願雪,你!」
天玄咳出鮮血。
表情空白一瞬,又恍然大悟地憤怒。
卻很快被靈氣衝碎,連同心口一起被一道貫穿!
「洛……秋……水……」
他力竭地看着眼前的人,身影挺拔,果斷依舊,一如當初將他從祕境之中救起時的模樣。
一絲悔意在他眼中蔓延。
只是這次,回答他的是拔出長刀後噴湧而出的血跡。

-7-
我並未停頓,看也不看一眼氣絕如死狗般倒地的天玄。
冷冷回頭,朝着季願雪逃離的方向抬起手,朝着虛空之中一抓!
「讓你跑了嗎?滾回來!」
龐大的靈力將季願雪止不住地往後拉。
最後脖頸被我死死掐住。
她努力掙扎,連那張引以爲傲的臉也變得猙獰:
「不,洛秋水,你不能殺我,你別殺我,我知道錯了,我就是太想快些提高修爲,我不敢了、我不敢搶你的東西了!」
我眼睛一眯,手中用力。
咔嚓一聲,說話聲戛然而止。
她就這麼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和這天玄的屍首一起。
一把火熊熊燃燒。
會把他們的屍首燒個乾乾淨淨。
可,這依舊不算完。

-8-
我還沒忘記。
我叫洛秋水,曾是人間皇城中的三公主。
我的生母不過是個給皇后守夜的宮女。
被我父皇醉酒寵幸一夜,方纔有了我。
後來父皇自覺有愧於自己的愛妻,便在她生下我之後讓人送上一卷白綾。
活活勒死在房梁之上。
而我,則被安排養在皇后膝下。
卻也沒死。
不是皇后大發慈悲。
而是她也生了一個公主。
她要我成爲公主的玩伴、擋箭牌和襯托。
告知我這些時,她笑意盈盈:
「一個賤婢,自以爲攀附皇恩便能飛上枝頭,我卻要告訴她,賤婢生下的女兒,也是賤婢!」
我生母之前伺候她,我這個女兒也要伺候她的女兒。
那時每個皇朝和仙門還有契約。
皇朝敬供仙門,仙門也會派弟子下來保他們世世爲皇。
作爲誠意,每一朝都會送上一批皇子公主前往仙門。
皇后的女兒四公主赫然在列。
知道的時候,她找父皇哭了一場又鬧了一場。
要知道,修仙界可沒有什麼皇子公主之分,凡人界那些身份在這裏根本不作數。
且修仙兇險,往往與天爭命,最後能活下來的,不過寥寥。
她可不想要自己的女兒送命。
所以她看向了我。

-9-
陸陵等人總言,我是修仙修入了魔。
一心只求往上爬,無趣狹隘得緊。
如此功利,反而顯得不誠虛榮。
我不在意,我就是想要往上爬。
只有往上爬,我才能不用給人卑躬屈膝,洗腳擦鞋。
只有往上爬,我才能將命運握在自己手裏,不必如畜生一般被送來送去。
離開那天,五公主還對着我笑:
「你生母低賤,這些年你伺候我能爲而死,也算是你的福分了。」
她愛玩射箭,卻喜歡用人頂着蘋果的靶子。
她愛玩鬥犬,卻喜歡用人與犬鬥。
我手上臉上都還有未癒合的傷口。
現在算算,我離開也有數十年了。
我也想看看,曾經的故人,都成什麼樣了。

-10-
仙凡一去數十年,自此離別三萬裏。
再次回到皇城Ṫū́ₐ郊外,我茫然看着塊塊水田。
並非觸景生情。
全然是離去太久,我好似忘了,去皇城該走哪一條路了。
倒是有老者牽着水牛路過,停下,笑着問我:
「你是誰家的娃娃?可是忘了家該往何處去?」
家?
我想了想那個我待了十幾年的深宮,並未點頭,只是問:
「敢問皇城該往哪兒走?」
老者搖了搖頭:
「這可還有十數里呢,天色太晚,你一個女娃娃,如何能就這麼趕路?」
「瞧着你應當是貴人家的孩子,若不嫌棄,先在老頭兒家呆一晚,明日老頭兒這孫女兒亦要去皇城,你隨她一道去便是。」
我不想去的。
可他叫我小娃娃,從來沒人這麼叫過我,更沒有人問過我:
「秋水,你叫秋水?你還這麼小?這一路走來,累不累啊?」
老者和藹,笑呵呵地問着將我邀上水牛。
在他牽着的水牛之上,一稚嫩少女好奇地看着我。
問:
「你也是要去皇城參加仙人的擇選的嗎?」
她不說,我都快忘了,現在算算,的確到了宗門從凡人界挑選苗子的時候。
「仙家挑選有緣人,帶回去之後就可以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可以爲蒼生做事呢。」
少女名叫阿嫵。
凡人離修仙者太遠,就算這凡人界有修道者,也是被高高供奉,他們難以企及。
自然,也不知我真正身份。
以爲我與她一樣,恰好適齡,被召去皇城參加此次競選。
還悄悄地與我道:
「他們說,此次皇室又要挑一個公主跟隨天家而去。」
「有傳聞說,可能會是那位嘉福公主……」
嘉福公主,皇朝的四公主,我的四妹妹,皇后之女,洛秋雲。
聽見這個稱呼,我挑了挑眉。
但阿嫵卻搖了搖頭:「但怎麼可能呢?」
「爲何不可能?皇朝只有兩個公主,其中一個早在數十年前便已經前往仙門,如今只剩下了一個。」
我肯定地開口。
至於爲何肯定,因爲我就是數十年前被送出去的那個啊。
皇室與仙門有結盟,常會服用靈丹,壽元能到三百歲。
按道理我父皇應當還會有很多皇子公主,但可惜,他在洛秋水生下來之後便無意傷了根本,就是靈丹妙藥也難救。
所以,除了洛秋水還能有誰?
「你不知道嗎?」
阿嫵驚訝地看着我,小聲道:
「大皇子前些年傷了腿,二皇子怯懦,只有嘉福公主,一直受盡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寵愛,傳聞,明日我們去皇城,不僅是要參加去仙宗的競選,還要看嘉福公主冊封皇太女呢!」
咣噹。
水牛踢開石頭的聲音傳來,我扭頭定定盯着她:
「什麼皇太女?」
阿嫵被我眼神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自然就是皇太女。」
嘉福公主洛秋水,是天之驕女,金枝玉葉,從小便受盡萬千寵愛。
更有靈丹加持,在這個仙凡交雜的世界,做個皇太女似乎也並無不可。
可若她做了皇太女,此次要被送往宗門的又該是誰呢?
大皇子和二皇子,可都是皇后所出,她捨得嗎?
答案是,捨不得。
因爲當晚,我就遇見了洛秋水。

-11-
但明明在見到她的半個時辰前,阿嫵還與我絮絮叨叨,她說她要去求仙,因爲她的爹孃村落在一夕之間被砍成兩半。
衙門一瞧就知道並非凡人所爲,但再細查肯定是不行的了。
要知道那可能是妖獸,爲了幾十條賤命去招惹,他們可不願意。
也就隨着爺爺去鎮子裏買水牛的她才逃過一劫。
如今一對爺孫和一頭水牛,在知道可以競選入宗門修仙的時候,就這麼一步一步翻山越嶺地走來了。
「等我成了仙,我定會回來給爹孃鄉親們報仇的!」
她定定地道。
卻不知道,入了宗門並非一帆風順,相反,在入宗門之後,我們這些凡人會被打發去雜役處勞作十年,再給師兄師姐身邊伺候十年。
這其中少不得遍體鱗傷,打罵不斷。
很多人都死在了這二十年裏。
有幸得以活下來的。
方纔能一點一點地修行,卻不會得到宗門幫扶。
就如當初我第一次去宗門,上位者高高在上說的那樣:
「宗門能讓你們走上修道之路,就是最大的恩惠了,你們還有什麼不知感恩的?」
「這二十年就是對你們的歷練,能多喫些苦更是你們的福分,至於死了的,也不過是命賤,合該丟出去喂妖獸!」
我活下來了,走上仙途,但我也知道,她活不下來。
她太小,不過十三,不知雜役處一場風寒就能讓她去半條命。
更別說師兄師姐們一個不高興,一巴掌,她就再也不會醒來。
所以我問她:
「若選不上呢?」
她眼中閃過失落,卻還是道:
「那皇城之中也有仙人,我就去找仙人告狀!不是說仙人都以拯救蒼生爲己任、鋤強扶弱的嗎?」
「我去給仙人告狀,仙人一定會殺了妖獸,給我們報仇的!」
她滿懷希冀。
弄得牽着水牛的老者只能無奈開口:
「不可胡說八道,皇城不比其他地方,小心禍從口出。」
阿嫵彷彿被抓包了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知道了,爺爺!」
到了落腳的村落,她懂事的去系水牛時,老者才拘謹地笑道:
「我瞧姑娘應該是貴人,阿嫵年紀尚小,口無遮攔,方纔若有冒犯之處,可別和她計較。」
我搖了搖頭:
「她並沒有說錯的地方。」
「可是她說的是,修道之人也不會管。」
無他,太小了。
和爲了修爲每日修煉、不斷去找奇珍異寶這些事比起來,對修道者而言,不過上百條凡人的命而已。
太小了。
小若塵埃。
沒人會願意爲了這樣一件小事浪費時間。
甚至阿嫵都不可能靠近他們一步。
畢竟。
仙凡有別。

-12-
老者聞言,枯瘦的手顫了顫,他已經太老了。
在這生老病死的凡間,他活了六十多個年頭,日積月累的勞作讓他的手指變得扭曲,還起了鼓包。
風吹日曬的臉上滿是皺紋,按道理,他苦了這數十年,合該享受天倫之樂。
可不能,因爲他的兒子和媳婦死在了他的前面,他還有一個還是娃娃的孫女兒,他必須得來:
「試試吧。」
他蒼老的聲音小心翼翼:
「說不定呢。」
「我不求誰能報仇,女娃娃,我們這般人,命賤,不值錢,沒臉……也沒幾天可活的。」
他佝僂着背,紅了眼眶看我:
「可總得活着吧,老頭兒的孫女兒還那麼小,她還什麼都不知道,不該早早地隨小頭兒下地獄啊。」
「所以說不定呢?說不定她能選得上,去了仙門,不求她能享福,但至少能安穩活一輩子。」
其實我明白。
我一直都明白。
從他對我如此關懷,又讓我和阿嫵親近時,我就明白了他的目的。
所以我開口:
「若是她選不上呢?」
他幾乎下一秒就給我跪下,給我磕頭:
「那就求姑娘,給她個安居之地,做個丫鬟,做個擦地的洗衣的……」
他着急地想要證明什麼:「她很乖,什麼都能做,姑娘,老頭兒給姑娘磕頭,給你磕頭!」
他不是阿嫵,天真地以爲我真的是來競選的。
從他看見我的第一刻起,就見我衣着不凡,是以他認爲我是大戶人家的姑娘。
只是不慎迷路了而已。
故而他滿是熱情,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招待,努力地讓阿嫵在我面前多表現一些。
只要我哪怕有那麼一點點喜歡,阿嫵都能有一條活路。
卑鄙嗎?下賤嗎?
但誰讓凡人命輕如螻蟻呢?
我到底沒讓他跪,在他雙膝快要落在地上的前一刻,一股靈力將他扶起,他一愣,後驚愕地抬頭:
「姑娘?!」
我並未隱瞞自己修道者的身份,只是道:
「我孤身一人,帶不了誰,但我可以答應你,去了皇城,給你們一條活路。」
老者大驚大喜卻也顧慮:
「若是阿嫵能在凡間安安穩穩,老頭兒自當叩謝仙人!可若是阿嫵被選上,那就是仙宗的人,阿嫵不去,他們……」
「他們不重要。」
我直截了當。
不管是仙宗、還是皇后還是天子,都不重要。
「誰攔着,我殺掉就好了。」
我面無表情地開口。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驚恐。
我以爲他會害怕,離我遠遠的。
可他沒有,他只是頓了頓,深深地朝我拜了拜:
「老頭兒,多謝仙人。」
村子很小,但好在民風淳樸,給了幾塊銅板,便有村民騰出兩間屋子。
老者還顫巍巍地要去竈臺,給我做他拿手的米糕。
「爺爺做的米糕最好喫了,你一定要嚐嚐。」
阿嫵高興地對我道。
對於我的身份,我沒有招搖,老者也沒向阿嫵說,聞言露出一個笑,看向我:
「仙……姑娘嚐嚐?」
他小心翼翼,彷彿害怕我嫌棄。
我卻並未猶豫地點頭:
「可。」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高興地去淘米。
也是此時,我突然嗅到一絲怪異的靈氣。
看了看還在燒火的竈臺,和兩個忙碌的身影和還沒做好的米糕。
估了估時間,朝着一個方向凌空而去。
以至於我沒發現,今日春遊晚歸,不得不再此休息一晚的洛秋雲,來了。
更不知道,我再次趕來時,看見的會是這副場景。

-13-
原本說着要去競選求仙的阿嫵被壓着狠狠扇了一巴掌。
只因爲洛秋雲那頂漂亮奢華到了極致的鎏金轎子和浩浩蕩蕩的僕從因爲夜色太晚,在這郊外的村落勉強落腳。
該快滿一百年了吧?
壽元能有三百歲的洛秋水依舊嬌俏動人,髮髻間的珠翠耀眼。
嫌棄地看着底下一羣頭幾乎貼着地面的平民百姓跪着迎接,撇了撇嘴:
「若非是今日此番回來得晚了,本公主纔不要在這種地方和這些癩蛤蟆呆在一起,臭死了!」
她說着,朝着人羣中一看,定在阿嫵瘦小的身影上,纖纖玉指一指:
「說的便是你!一股牛糞味,難聞死了,來人,還不快快拖下去?!燻着了本公主的鼻子,本公主就割了你們的鼻子!」
那是從小就被極致寵愛的驕縱任性,配上那張貌美細嫩的臉,反而似美人嗔怒。
被點名的阿嫵不知所措,她方纔繫好了水牛,可身上並不臭,聽見公主所言,下意識抬頭搖了搖腦袋:
「不、不是我,公主殿下,我……」
下一秒便被侍衛上前扇了一巴掌:
「大膽!公主也是你能直視的?!」
男子力道本來就大,更別說是天家侍衛,阿嫵被扇倒在地,連吐了一口血。
「阿嫵、阿嫵!」
老者顧不得其他,爬着過去,將孫女兒摟在身側。
他想解釋,卻不能抬頭,所以只能不停地對着地面磕下去,誠惶誠恐: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草民孫女兒不是故意的,是草民的錯,草民不該讓她牽水牛去繫繩的,該是那時染上的味道。」
「可是公主,這並非怪她,是怪草民啊!公主罰草民吧,饒草民孫女兒一命啊,她還小,她還小啊……」
皇城郊外,老者頭與地面觸碰的聲音悶悶作響,哪怕是破了皮,染了血,帶了泥,也絲毫不在意。
彷彿沒有痛覺一般。
洛秋雲避了避,倒並非是因爲對方年長,而是皺起好看的眉頭,手帕捂住鼻子,更加嫌棄:
「這又是什麼東西?髒兮兮醜巴巴的,給本公主也帶下去!磕幾個頭而已,爾等叩拜我不是應該的嗎?」
她貴爲公主,皇后敢讓她出這麼遠的門,有這般有恃無恐,定然是有修道者在側了。
譬如現在她哼了一聲,對邊上的男子道:
「阿崇,你說對不對?」
那男子一身錦衣,卻帶着幾分出塵的氣勢,腰間掛着長劍,聞言,看向洛秋雲的目光滿是寵溺的縱容,無奈一笑:
「若是有人惹你不高興,那便是罪無可恕行吧。」
「你倒是會說話。」洛秋雲嘴上不滿,眼中卻帶着喜意:
「說起來,這折騰一日,我都餓了。」
她聞了聞,突然道:
「什麼東西?甜絲絲的?」
這句話好似給了老者一道希望。
「米糕。」
他顫顫巍巍地跑向了竈臺,端出來那碟剛出爐、熱乎乎的米糕。
朝着洛秋雲熱切地走去:
「公主!是米糕,草民做的米糕最好,公主,草民——」
他只以爲,只要公主喫了米糕高興,能救自己孫女兒一命,卻不想在聽見讓自己心動的不過是一個賤民做的一碟米糕時,洛秋雲表情一變。
陰沉了下去:
「誰要喫這般低賤之物?!拖、下、去!」
老者不明所以:「公主?」
侍衛已經上前,將他踹到一邊,隨即腳腳不落空。
「爺爺!」
一對爺孫就這麼垂死掙扎。
人羣裏,所有人都只能看着,敢怒不敢言。
只能聽着少女哭着認錯:
「我的錯,我會好好洗衣裳的,求公主別打我爺爺,別打了,阿嫵只有爺爺了,阿嫵只有一個Ťû⁺爺爺了!」
老者卻死死抓着那塊米糕,喫力地往前伸:
「公主……」
哪怕垂死,他都癡心妄想地以爲,只要他做的米糕夠好喫,公主只要喫了一口高興了,就能救他孫女兒的。
可他太老了。
這般打罵是受不住的。
偏偏,轎攆之上的人居高臨下:
「鄉巴佬,壞了本公主的一日好心情,阿琮,我要你殺了他們。」
她輕飄飄的,彷彿這不過一件小事。
被喚作阿琮的男子聞言一頓,看着倒在地上的兩人,遲疑了一瞬。
也就是這一瞬,讓洛秋雲不高興了:
「江琮,你猶豫做甚?!明明是你許諾過,只要我高興,你什麼都願意做的!你才哄好我!」
爲何是才哄好呢?
因爲江琮是宗門派在凡間的修士。
最開始他的確想好好修煉,但洛秋雲熱烈又直白,這個凡間驕縱活潑的小公主,帶他做盡了出格之事。
可每一次,在她想要江琮承認自己的愛意的時候,江琮都猶豫了。
「修道者克己復禮,不該爲情所亂。」
那該是江琮對她最後一次狠心。
因爲聽見這句話的洛秋雲被氣哭了,扭頭離他而去。
「好好好,即是如此,你去修你的道吧!」
「我這就走!有本事,你再也別來找我了!」
此番出行,是皇后爲了女兒回來冊封皇太女做準備。
讓她替天子南巡,以積攢在百姓之中的美名,所受愛戴。
可公主顯然只將心思放在和情郎的遊玩上,至於什麼爲民平不公,自會有的是底下人去做。
到時候就說是公主命令的,他們還有什麼可不滿的,只該感恩涕零。
但公主跑了。
悄悄一個人跑出去的,宮人們大亂。
找上了江琮:
「這窮山惡水,皆是一些刁民,公主又生得貌美,若是被他們瞧見……」
那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這一層,一向清冷自持的修道者也失了分寸,滿腔的怒火和不安被填滿,尤其是他尋着洛秋雲的氣息趕到一小村落外時。
看見一羣男人光着膀子,喫飽喝足地走了出來,笑着言語:
「那小姑娘可真好玩兒,盡說自己是公主。」
「該是哪戶大家族走丟的小姐,脾氣倒是不小。」
他們大聲嬉笑。
恰巧看見了不遠處面色冰冷的修道者,一愣,問:
「你是何人?」
下一秒,他便人頭落地。
人羣驚亂。
修道者卻甩了甩劍,冰冷:
「公主如今在哪兒?!」
修道者高高在上,衝冠一怒爲紅顏,若這一村之人不交出公主,他便殺盡這一村之人。
那凌厲的劍鋒掃過,無論屋檐還是人體,都平平整整地分成兩半。
也是在他茫然尋不到心愛之人,快要失控之時,草堆裏突然傳來喫喫的笑聲。
江琮推開枯草,只見心心念唸的公主坐在草後,手中喫了一半的米糕隨意丟掉。
高興地衝進他懷裏:
「我便知道!你就是愛我的!江琮,你通過了我的考驗!」
她是故意不出來的,走到這村落時,那些村民見她衣着華貴,以爲是哪個大戶人家走丟的孩子,恰巧農忙,大家聚在一起喫米糕。
便也叫上她一起。
這些賤民的東西她纔不要喫,可她賭氣跑出來後,已經許久沒喫東西了。
不得已,她才喫了半塊米糕。
也是這時,江琮來了。
她幾乎下意識就要跑過去,但在看見江琮斬下一人頭顱,問自己在何處時。
洛秋雲停住了腳步,轉而躲在了草堆裏。
她要激一激江琮,讓他着急着急。
也要看看,江琮心裏到底有沒有他,能爲她做到什麼程度。
誰讓這個修道者敢一直拒絕她,惹她生氣的。
他不是克己復禮,清冷孤傲嗎?可最後還不是因爲她,可以殺盡一村之人,做盡出格之事!
失而復得的修道者也緊緊回抱着他,顫抖貪戀,彷彿被拉下神壇的高嶺之花:「公主……」
而他懷中的姑娘明豔肆意:
「承認吧江琮,你就是心中有我!」
一地血色,廢墟殘肢,都成了他們相愛的證明。

-14-
「你爲了我都能殺那一村之人,現下殺這兩個怎麼了?」
而現在,洛秋雲依舊有恃無恐地道。
她倒並非真的覺得老者和阿嫵犯了什麼大錯,但她總喜歡用這般方式逼着江琮證明自己在他心中有多重要。
果然,江琮聞言,嘆了口氣,寵溺:
「好吧,他們惹你不高興,的確該死,我聽你的便是了。」
洛秋雲嬌羞地錘了錘他的肩膀。
踩着宮人的揹走下轎攆。
而一旁求饒的爺孫卻在聽見他們的對話後僵住:
「公主是說,小老兒的一村之人,都是你們殺的?」
他本就沒有血色的臉灰敗了下來。
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阿嫵不可置信,她看着江琮,忘了疼和流血的額頭,掙扎着問:
「爲什麼?爲什麼要殺阿嫵的爹孃和鄉親們!他們明明只是好心!看她可憐帶她回家給她喫食而已!」
「爲什麼要殺他們!?」
「聒噪。」
洛秋雲不耐煩:「母后說了,明日會挑選新的人收爲義女,代我入仙宗受苦。而明日之後,我便是皇太女。」
「未來的女帝,整個皇朝都是我的,能爲我所用,死了幾個又怎麼了?!」
她看着如死了一般躺在地上不再動彈的老者,抬起那隻漂亮的珍珠鞋踹過去:
「礙眼的東西,擋什麼路?!」
這一腳並未收力道,縱然她是女子,但足以讓垂死之人再無生機可言。
真巧,我這一刀下去,也能讓她再無生機可言!
噌!
刀光一閃,刺痛了洛秋雲的眼,她下意識抬手遮住光亮,卻看見刀光已經到了她眼前,對準他的脖頸!
「江琮!」

-15-
轟!
一記長劍飛來,刀劍相撞,卻見那長劍被刀直接斬斷!
江琮不可置信,但來不及了。
他只能飛快摟住洛秋雲,隨即靈氣屏障也跟着被刀光斬碎,狠狠砍在他背上!
「噗!」
傷口深可見骨,連着五臟六腑也跟着受損。
江琮吐了一口血。
腳步踉蹌。
咬牙用勁揮動短劍,方纔將長刀斬退回去!
「江琮?江琮?!」
洛秋雲慌了,真的慌了,隨即是暴怒:「誰!誰敢傷本公主的人!本公主要她死!」
皇家護衛紛紛圍到她身邊,其他修道者也緊隨其後。
他們不及江琮修爲高,但也明顯感覺到了空氣中肆虐的殺氣:
「這氣息?不是妖獸?」
他們下意識朝着刀光所在之地看去,警惕地問:
「敢問道友何方人士?!此乃皇室駕輦,公主座下,非爾能衝撞!」
黑夜裏,清晰的腳步聲走出黑暗,那把刀倒飛回去,被主人穩穩接住。
刀光照亮了她那雙和洛秋雲相似卻又冷漠的眼:
「洛秋雲。」
「好久不見。」

-16-
的確好久不見了。
這麼多年來她在凡間享盡榮華富貴,我在修仙界摸爬滾打。
再見時,她瞪大雙眼,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不可置信地開口:
「洛秋水!你怎麼還沒死!?」
「你不是早該死了嗎?!」
她身邊,深宮之中多年的嬤嬤也認得我,在他人茫然時震驚開口:
「三公主!」
「三公主洛秋水,不是多年前就被送進仙宗了嗎?!」
「陛下對皇后娘娘情深,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哪怕壽元三百,宮中的孩子也都是皇后娘娘所出,只有三公主洛秋雲,是個例外。」
「她的生母就是個不要臉的婢女,卻敢攀附皇恩,趁陛下醉酒爬上龍牀,生下她便被活活勒死了。若非皇后娘娘心善,她也得跟着一起死。」
「可,她怎麼回來了?!」
宮人竊竊私語。
洛秋雲的臉色也跟着陰沉下來。
「洛秋水,你這個賤婢,沒有父皇母后的恩准,你回來做甚,還敢對我不敬,傷了江琮,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
我一躍而起:
「自然是殺你!」
我可沒那麼多廢話,更沒忘了來此的目的。
斬斷俗根,力求登仙。
洛秋雲擋了我的路,那從一開始,我就沒想給她活路!
靈氣席捲,我的刀鋒又快又急。
一絲空隙也不給,我沒再多說第三句話,就已經直接殺了過來!
那些修道者以爲人多勢衆,紛紛上前。
連洛秋雲也叫囂:
「殺了她!本公主要把她剁成肉泥!」
然後下一秒她就被一顆人頭砸得滿地亂爬。
「啊!」
她驚恐地推開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儘管前不久,頭顱的主人還向她獻計偷偷跑出去,讓江琮着急爲她大開殺戒的法子。
「江、江琮!江琮救我!」
嬌貴的姿態全然不在,只剩下惶恐和怕死的畏懼。
如她所想,江琮的確是條好狗,提着斷劍便直接擋在我的面前,急切:
「道友,你別忘了你還是三公主,秋雲的姐姐!」
「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何故冷血無情如此!」
我卻突然問:
「她也會讓你頭頂着果子,練習騎射嗎?」
江琮一愣:「什麼?」
那就是沒有咯。
我抬手結印,長刀凌空一抖,數道虛影冒出,殺氣騰騰,齊齊對準江琮。
狂風驟起,殺氣外溢,我對他道:
「沒關係,我讓你試試。」
噌!
數道長刀飛射而去!
快到仿若撕破虛空!
完全不給江琮一絲躲閃的機會!
那是實力對實力的絕對碾壓!
「不好!!」
「江琮!」
洛秋雲驚叫。
想要跑過去,卻忘了在修道者面前,她也不過是個凡人。
就如同她看那些小螻蟻一樣。
現在她也不過是我刀光之下的螻蟻。
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直接震飛出去!
劇痛襲來,自幼身嬌肉貴的她甚至顧不得:「不、不要……」
她顫抖。
因爲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情郎被數把刀刃貫穿四肢。
隨即砸落地面!
砸出一個深坑!
「江琮!」

-17-
她跌跌撞撞地哭着跑了過去。
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情郎如今的模樣,就被我直接凌空抬起手,一抓:
「滾回來!」
便如季願雪那般被我掐住脖頸。
窒息感傳來,她終於知道怕了:
「洛秋水,你不能殺我,我可是皇太女……父皇母后不會放過你的!」
也是這個時候,她都沒忘掉自己情郎:
「你若是想要活命,便立刻救下我的江琮,他若死了,我要你碎屍萬段!」
話音落地,砸在深坑裏的江琮都急得爬了出來:
「公主,別說了!」
隨即又被我凌空一巴掌扇回去!
洛秋雲最仰慕的天之驕子,如今被我釘上了好幾個窟窿,五臟六腑俱損,宛若一條死狗。
一邊吐血一邊掙扎着和我談判:
「道友!你既然不認自己凡俗三公主的身份,那宗門的身份你總該不會不認!宗門與皇朝有約!」
「若皇朝有難,必會支援!如今你若殺了四公主,宗門是不會放過你的!」
這句話終於讓我有了觸動,我側頭。
有用!
江琮眼中閃過一絲僥倖。
隨即臉色ẗũ̂¹驟變,捂着傷口痛不欲生。
耳邊還是我的聲音:
「修仙界實力爲尊,只有實力相當,纔有資談條件,你不過一個我抬手就能碾死的廢物,你覺得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條件?」
「枉你在修仙界多年,怎麼就記不住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你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什麼路?」
江琮忍着劇痛艱澀。
我刀起刀落:
「死路。」

-17-
「江琮!」
江琮死了,洛秋雲親眼看着我剛剛親手殺的。
她徹底瘋魔,面色扭曲怨毒:
「洛秋水!賤人!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說這麼多廢話做甚?
莫非她以爲我還能留着她過年不成?!
我微微用力。
她就這麼軟綿綿地癱倒在地。
周遭跟着她的宮人都嚇傻了。
「你、你怎麼能殺公主!」
「我爲何殺不得?」
那嬤嬤義憤填膺:
「她可是你妹妹!你居然殺了自己的妹妹!」
可笑。
自古皇朝更迭,哪一個帝王不是沾滿兄弟姐妹的血走上來的。
我的父皇,不也殺了他的三個兄弟,一個姐姐,才坐上那個位置的嗎?
我也不過是沾了一個,她有什麼好忿忿不平的?
虧她還在宮中多年,怎麼比我這個多年歸來之人還要不懂。
焉知皇家無情,何來兄弟姐妹之分?
但她還沒來得及多說話,人羣驚亂,有大膽的百姓上前:
「仙人!求求你救人一命吧!」
只見阿嫵摟着爺爺,怎麼喚都喚不醒。
我走上前,前不久才笑着與我說,要與我做米糕的老人,現在滿臉死氣。
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稀疏枯燥的白髮和他手中還死死拽着的米糕,讓他顯得滑稽也可憐。
我不過離開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前,我感覺到了洛秋雲的氣息,本意是要Ṭũₜ去找她的。
可氣息紊亂繁雜,竟不知不覺錯開了路。
等我找到時,她已經到了這裏。
我抬起手,靈氣探入老者的體內。
「他本就積年勞作,又年老體衰,現在受此重創,藥石無醫。」
阿嫵希冀的目光暗了下去。
這個方纔還滿臉天真、一心向陽的姑娘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衝擊之下發了狂。
她發瘋一般地推開我: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不是仙人嗎?!」
「爲什麼你們什麼都做不了?!你們不是以拯救蒼生爲己任嗎?!」
「阿嫵!」
村民害怕她衝撞我遭難,想要阻攔。
可她站了起來,朝着我滿是憤怒:
「可你們什麼都做不了!」
她歇斯底里:
「你們是仙人!你們高高在上!」
「你們愛情驚天動地!你們的修行傳奇曲折!可是——」
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她咬着牙指着胸口只問:
「可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憑什麼你們打着我們的旗號,風光霽月,受盡供奉和美名!我們卻還是要垂死掙扎!在這世道苟且偷生!」
「我們甚至什麼都沒做,只是好心而已,只是好心而已!」
她拼命地想要個答案:
「我的爹孃,我的叔叔嬸嬸們,只是好心而已!救了個人,只是好心而已!卻就這麼沒了性命!」
「僅僅是因爲你們這些仙人,一時情急?一時糊塗?」
短短八個字,就草草了斷了數十條人命。
修道者依舊安然無恙,依舊摟着自己的心愛之人,一切彷彿一切都沒發生。
「可憑什麼啊?你們不是打着拯救蒼生的名號嗎?」
四周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無言。
這些話本里修道者「拯救」的蒼生,上位者口中的賤民,只是聽着她的話,然後靜靜地、無數雙眼睛看着我。
沉默不言。
我站穩,撿起長刀,哦了一聲:
「那就造反吧,換一個皇帝,也不要什麼宗門了。」

-18-
話音落地,四座皆驚。
不可置信見我站了起來,再確定我全然沒有開玩笑後,連失了理智的阿嫵也愣住,猛地道:
「怎麼能……」
「怎麼不能?」
我給老者喂下了一顆靈丹。
這是我唯一一顆,生死人肉白骨,對我而言應當無用了,但對他而言,卻是救命靈藥。
「你們不是說,修道者以拯救蒼生爲己任嗎?蒼生不滿意,那就換一個。」
「洛秋雲可以做皇太女,我也是天子的女兒,我一樣能做。」
真奇怪,明明方纔阿嫵還那麼恨我們這些修道者,現在卻着急地想要攔住我:
「皇城和這裏不一樣!你殺了三公主,皇后娘娘不會放過你的!更何況皇城裏還有更多修仙者,還有老國師,你若去了,必死無疑!你快跑吧!」
我困惑地看向她。
她臉上的眼淚乾了,有些窘迫無措,乾巴巴的:
「我、我方纔……口不擇言,不是對你說的……我不想要你死,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怪她。
讓一個經受如此重創的十三歲小姑娘理智顯然不切實際。
但我也是真的要去。
「左右,那也不過是我的俗根之二。」

-18-
我砍下了洛秋雲和江琮的頭顱,裝在了匣子裏。
穿上了皇后給洛秋雲準備好的皇太女冕服,壓着她的嬤嬤和僕從帶着我浩浩蕩蕩地走向皇城。
那裏可真熱鬧。
因爲誰都知道,今日不僅是天子下令適齡女子前來皇城參加宗門競選的日子,還是嘉福公主洛秋雲冊封皇太女的日子。
老國師主持大局。
而我父皇看着城下熙熙攘攘的人羣,一笑:
「只說要我皇室中人,等這些女子選好了皇后再與我收爲義女,那不就是公主了嗎?至於仙宗之人會不會發現?」
「那江琮如此愛嘉福,必然不會讓其他人傳出去,還會幫忙瞞着,還是皇后出的主意好。」
他們服下靈丹壽元三百,如今已經快要到了晚年,立下下一任帝王人選是必然的。
「召兒傷了腿,明兒又不堪大用,也就嘉福,她雖任性,但有了江琮這個仙宗道侶,也足以讓她坐穩位置了。」
皇后滿意地看着這一切,不遠處,她爲女兒精心準備的轎攆正緩緩走入皇城。
她露出一個自得的笑:
「讓我的孩子去仙宗受苦,可是不成的。」
所以她選了旁人的孩子,以前是我,現在是其他。
說到這個,這對看似恩愛的夫妻似乎也想到了我這個不愉快的存在。
這天下,帝后情深的美名看似恩恩愛愛,但是誰又知道,這也不過是表現而已。
父皇的孩子除了我這個例外皆是皇后所出,這是事實。
但是父皇在人後,可沒少與美人同樂。
最開始,皇后會生氣,那些美人都會有好下場,父皇也會愧疚,但是漸漸的,他們形成了默契。
父皇依舊與美人同樂,但他不會阻攔皇后事後將那些美人都處置了。
這便算是他給皇后的補償,只要她高興,怎麼處置都行。
至於他們是否如傳言中那般忠貞不渝,也只有他們清楚了。
時間久了,我父皇那些愧疚也消磨乾淨了,甚至能當着皇后的面提起我:
「說起來,也不知秋水如今在仙宗怎麼樣了?」
皇后一頓,冷笑:
「還能如何?旁人不知道陛下能不知道嗎?入仙門說的好聽,實則有喫不完的苦受不完的難。」
「這麼多年過去,自然屍骨無存了。」
這番話戾氣太重,我父皇不願惹她生氣,只好轉移話題:
「瞧,嘉福來了。」
的確來了。
那精美的轎攆緩緩停下,這對夫妻終於再次勾起笑意,慈愛地看着轎中要走出的人。
沒發現周圍僕從都低着頭不敢說話,那個貼身嬤嬤甚至蒼白着臉,面色倉皇。
他們只看見一人走了出來。
臉被舉起來的匣子擋住,穿着那身皇太女冕服。
一步一步朝他們走近。
他們笑着上前:
「嘉福。」
一旁主導典禮老國師看見這一幕卻遲疑的皺着眉頭。
果然,就在他們走近那一刻,匣子打開了,被擋住的臉也露了出來。
看着驚愕的兩人,冷淡地開口:
「父皇,皇后,你們該退位了。」

-19-
咣噹!
突然的驚變讓周遭譁然。
皇后看見洛秋雲的臉時已經嚇得癱軟在地:
「嘉福!」
她的嘉福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但是沒關係,他們馬上就會相遇。
「洛秋雲!」
「她怎麼會在這兒!」
「那時是嘉福公主和江仙人的頭顱,她殺了公主和江仙人!」
有人驚呼。
「嘉福死了!?」
原本臉色不好等着看自己妹妹搶了自己位置登基的兩位皇子眼中有驚,卻更多的是喜。
你看,這就是皇家。
哪怕是一母同胞,在皇位面前,都不值一提。
「嘉福,我的嘉福!」
皇后顫抖着哭喊,指着我:
「你居然殺了我的嘉福!你居然敢殺了我的嘉福!來人!殺了她!我要她碎屍萬段!」
父皇也反應過來,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愣着做甚!聽不見皇后的命令嗎?!」
帝后下令,他人豈敢拖延,可是凡人和修道者有別。
他們如何會是我的對手?
我隨意地將匣子丟在帝后腳邊,拔出長刀:
「我亦是公主,今日登位,歸順者不殺!」
「忤逆者,必死!」
此言一出,我父皇顏面掃地:
「放肆!」
他臉色不好看,兩個皇子更是心急: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就要爭皇位,一個卑賤婢子的女兒!就算嘉福死了,有我們在,父皇有的是選擇,再輪也輪不到你!」
這兩人這些年爲這個皇位,不知殺了多少人,貪了多少銀,怎麼可能會放棄。
可他們忘了。
有他們在,輪不到我。
那我把他們都殺了。
父皇不就別無選擇了嗎?
我長刀一橫,徑直上前,勢如破竹!
眼見就要摘下兩人的命。
一旁的老國師終於忍不住:
「公主手下留情!」
留得了嗎?
他擋在前面,那就連他一起震撞在柱子之上,吐血不止!
那兩個酒囊飯袋,這些年驕奢淫逸,受了這下,就算沒死,也半死不活!
「召兒!明兒!」
帝后焦急看去,卻不敢亂動,因爲他們若敢去找自己那兩個兒子,恐怕下一刻死的就是自己。
「逆女,你到底要做甚!?」
我父皇怒不可遏。
我甩掉刀上的血跡,語氣沒什麼起伏,淡淡地道:
「今日我來,實爲多年修行未得寸進,忽覺前塵未消,故此三萬裏,只爲斬斷俗根。」
「就此成仙。」
「可你弒殺同父異母的兄弟妹妹,你就不怕惹上業障,永遠不可成仙嗎?!」
老國師捂住心口,竭力開口。
我卻終於笑了:
「本就非一母所生,生在皇家,爭奪皇位,如何能算是業障。」
「更何況,我有更大的功德,能抹去這業障。」
「是什麼!?」
我父皇下意識問。
我抬眸,看着他:「蒼生。」
「你繼位這些年,只顧自己享樂,不顧蒼生死活,蒼生不滿意你,你自然也要滾下來。」
「我爲蒼生請命,你說,是不是大大的功德?」
這話讓我父皇破防了,他指着我破口大罵:
「逆女信口雌黃!」
「我本就是天子!我爲尊他們爲卑!更何況天災人禍,死些人本理所應當!我費心費力,還要騰出時間處理他們的政務,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不知感恩?!」
「憑什麼換掉我?!他們有什麼資格?!」
「他們有我。」
我舉起刀,對準他:
「蒼生說,修道者即是打着他們的旗號修行成仙,那也就要爲他們請命。父皇,女兒想成仙,所以勞煩您,送上頭顱,替女兒開路吧!」
強大的靈氣肆虐,連那些趕來的宗門弟子也大驚:
「怎麼可能!她怎麼能這麼強!就算是天縱奇才,短短一百年不到,也不應該!」
「按道理,這的確不合常理。」
老國師顫抖:
「可她是天煞鴛鴦命。」
「還與另外一個天煞鴛鴦命結爲了道侶。」
「此命格千年一遇,若能兩兩遇見結爲道侶,註定相愛相殺,不死不休,只要任意一方超脫情道,將對方困而殺之。」
「那就是註定的,一死一飛昇!」
他這個國師也不算浪得虛名,還看得出一點東西:
「她居然已經殺了自己的道侶。」
「本該成仙的,但因爲俗根未斷,就只差這一步之遙。」
「有這一步之遙,這普天之下,誰還能給她下命令?」
「也好在她想要成仙的執念太強,是以,也就只有一個蒼生能了。」
偏偏,蒼生的意願是想要我父皇滾下來,宗門都死出去!
所以今日我目的不達,誓不罷休!
也虧得這老國師有點本事在身,用祕術險之又險地把我父皇和皇后救下,暫時能讓我察覺不到躲了起來。
「如今之計,只能等仙門來人。」
他如是說。
眼中卻沒有半分僥倖。
「那怎麼辦?!她爲何如此之強!不是說過,仙宗只有喫不完的苦和磨難的嗎?!」
皇后瘋魔,她的三個兒女都死在我手裏,她現在恨不得對我抽筋剝骨!
「娘娘不知,修道者成仙要度無數次劫,苦難劫ẗùⁿ、癆病劫、九死劫、碎骨劫、父母劫、手足劫……到最後的情劫。」
「前者她受盡苦楚都活下來了,父母劫她母親早死,陛下對她又……再者皇后娘娘這個養母還……」
國師看着兩人慾言又止。
當初我在宮中的境遇,他也有所耳聞。
「父母劫父母不慈,手足劫手足不親,情劫又道侶無情。」
「這讓她如何渡劫不快呢?但凡有一樣正常,她也不至於修行飛速,到今日這個地步,離成仙只差一劫了。」
「那一劫是什麼?可否能讓她死!」
聽了那麼多,我父皇對「父母不慈、手足不親」毫無愧疚和觸動,反而對這句話格外着急:
「這個逆女,朕要她死!」
國師:「……」
國師看着無可救藥的兩人。
認命地道:
「無用的,最後這一劫對她來說,或許千難萬難,但卻完全不需要她來度。」
滿臉希冀的兩人愣住。

-20-
我登基了,雖然暫時沒找我父皇母后,但是既然他們跑了……
那理所當然,皇位就是我的。
我按照蒼生的意願,自此,除非自願,百姓無需每隔一段時日就給宗門送人。
宗門和凡人界也不再有上下地位之分。
知道這件事後,匆匆趕來的宗門尊者們譏諷地笑了:
「你膽大妄爲,膽敢違背宗規,弒殺同門,如今你自負不需要宗門之人。」
「可別忘了,凡間多妖獸,沒了宗門派下來的人,他們可就只剩下死了,這是恩賜!」
「或者你會說有你,但你能在一時,可在一世嗎?!若我等沒記錯,你的目的,可是爲成仙的。」
我並不慌:
「修道者拯救蒼生,可修功德,以助成仙。」
「是以就算宗門和凡人界沒有交易,也會有修士或是大義或是爲了成仙,來到凡間斬妖除魔。」
「本就是互助互利,又談何恩賜呢?到底是宗門離不開凡人界,還是凡人界離不開宗門?」
是兩者誰也離不開誰。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爲凡人者雖然孱弱,卻可以幫修道者修成功德。
修道者雖然力強,卻是與天爭命,每一天都是九死一生。
大家相互牽制,各有利弊,方纔平衡不是嗎?
修道者閉口不提的事實被我說了出來。
他們一噎。
怒極指着我:「你!」
可笑,一羣大能,早該和我動手的。
可就如我殺江琮一樣,修仙界實力爲尊,只有實力相等纔有資格談判,實力不等還敢叫囂,就只剩下死路。
顯然,我已經到了和他們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步的位置,他們人多勢衆,我可能靈氣有限。
而我修爲更高,他們也討不了好處。
最後打起來,也不過兩敗俱傷。
是以,這個結果,就是最後的結果。
他們沒那麼閒,各自都顧着修行,不可能爲了一個承諾、一個凡人帝王浪費自己的修爲乃至性命。
所以他們退而求其次,要我不可殺了帝后的性命,這樣他們也算完成諾言,不會被反噬了。
我答應了。
走之前,他們或是戲謔或是不甘地開口:
「你這麼做是爲了沽名釣譽嗎?還是爲了所謂成仙?你抱着目的所爲,不也虛僞不也用心不純?」
「蒼生怎麼樣,你在意嗎?」
他們篤定我不會在意,因爲我和他們一樣,我們都拼了命地想要成仙。
所謂以拯救蒼生爲己任,也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
我也誠懇地搖了搖頭:
「我的確不在意。」
「但是如果拯救蒼生能成仙,我可以拯救一輩子,也可以虛僞一輩子。」
我不大愛我也不仁義,但我做的事都是大愛與仁義,這就夠了。
一羣人負氣離開。
轉頭,我就把一疊信件給我父皇和皇后送去。
我這個人重諾,答應過不殺他們就不殺他們。
但沒說過不可以將我父皇不舉是因爲自己心愛皇后的手筆告訴他。
更沒說過不可以將皇后母家人這些年一個個離奇死亡的真相告訴皇后。
這不,收到書信的兩人不就都想殺了對方嗎?

-21-
我父皇掐着皇后的脖子,目眥欲裂:
「是你!你居然敢給朕下藥!朕多年未有子嗣,都是因爲你!」
皇后用花瓶砸他的腦袋:
「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你明明說過只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後來呢?那些狐狸精該死,你也休想有別的孩子,皇位只能是我的兒女的!」
「反倒是我的母家,他們助你上位,你爲何如此狠心?!」
「狠心?」
我父皇猙獰地笑了:
「你母族仗着當初對我的幫扶,在我繼位以後處處頂撞於我,我不該殺嗎?!更何況我作爲帝王,三妻四妾最爲尋常,多些子嗣又如何?」
「難道要我守着你一個人真的過三百年?!」
他們撕扯着,互毆着。
等老國師推開門時,已經相互掐着脖子頭破血流,沒了氣息。
如同兩條毒蛇,同歸於盡。
他看了看這副場景,又看看窗外敲鑼打鼓、歡慶新皇登基的百姓。
幽幽長嘆一聲:
「舊朝亡矣。」

-22-
而我在位了第兩百三十八年。
到那一年時,喫下丹藥活下來的老者也死了,阿嫵也長大了。
她沒去宗門求仙,留在我身邊。
只聽我的話,只辦我命令的事。
她爺爺死時,笑着對我道:
「陛下,老頭兒今生有幸,已經沒什麼遺憾了。」
「就是御膳房還有一碟老頭兒給陛下和阿嫵做的米糕。」
「陛下別等涼了。」
他死了。
阿嫵大大哭了一場。
卻再也不會歇斯底里,而是妥當將之安葬,再回來時,眼眶紅了,卻能一如既往地問我:
「陛下,允州水患已經處理妥當,可還有什麼吩咐?」
我抬頭,夜已經深了。
看着搖曳的燭火,突然道:
「阿嫵,我想喫米糕。」
她看出我的疲倦,立刻道:
「阿嫵立刻去準備,陛下先在此等一等,阿嫵馬上就來。」
我靠在龍椅之上,閉着眼,嗯了一聲。

-23-
就這樣,我做了個夢。
夢裏有人在低低哼着歌謠。
「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萋萋。」
「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我循着歌謠而去,穿過了皇城,穿過了幽冥,走近了魂魄橫行的世界,忘川河緩緩流淌。
鬼差似乎等我許久,恭敬也威嚴:
「仙者,有人等候你久矣!」
他們給我放了行,讓我走到忘川之畔。哼着歌的人背對着我,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髮絲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後。
全身皆是久留忘川不肯投胎留下的累累傷痕。
鬼差出聲:
「洛周氏,你等的人來了。」
聽見動靜,女人聞言回頭。
那是一張清麗溫柔的臉,目若流水。
鬼差退去。
她緩緩站了起來,走上前,慈愛地摸着我的臉龐,一寸一寸地打量。
她說:
「孃的女兒,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生母,那個爲皇后守夜的宮女,姓周。
我們只見過一面,在她生下我的下一刻,在她被活活勒死的上一刻。
可她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我。
我從未有過父母慈愛,明明陌生,卻又那麼熟悉,我下意識想要和她親近。
「秋水,洛秋水。」
她紅了眼眶:
「秋水,孃的秋水,是個好名字。」
她牽着我在河畔坐下,如同好似無數次親暱問過那樣:
「娘不在的日子,秋水可能喫得飽,穿得暖?」
又心疼地摸着我的手心:
「這手上的疤如此深,當時疼壞了吧?娘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她仔仔細細地打量着我的每一處,彷彿想要知道自己錯過我的數百年光陰:
「都怪娘,娘不該留下秋水孤零零地走,但是娘沒法子。」
「娘求了陛下很久很久,又去皇后娘娘宮前跪了半月,娘只能保得住你。」
我心中竟然罕見地浮現了恨意,不是對我娘,而是對百年前就已經死了的那對夫妻。
恨不該這麼讓他們輕鬆地死了。
嘴上卻安慰我娘:
「不怕,他們已經死了。」
我娘並未有任何觸動:
「旁人如何,是死是活,娘都不關心,娘只高興,娘在忘川等了數百年纔等到孃的秋水,而非短短幾年或短短幾日……」
我恍然想到什麼,抓着她的手開口:
「亡靈不渡忘川,多留一日便要多受一日折磨,痛不欲生,你留了數百年,爲了我……」
纖細的手指落在我的脣邊,我娘止住了我要說的話,笑着搖了搖頭:
「娘不在意。」
「相反,多受一日折磨,娘就多高興一日,因爲這代表着孃的秋水啊,又多活了一日。」
「你那麼小,又那麼可憐,娘還能給你什麼呢?」
她擦去我眼角無意識流下的眼淚,定定開口:
「娘只能在這兒等着,這樣至少你來時,看見娘,有娘陪着你跳下輪迴井中,你不會孤零零一個人害怕。」
可我現在早已是半仙之軀。
我娘自豪地看着我:
「所以娘更高興,孃的秋水真厲害,永遠都會跳下那口井。」
我胸口密密麻麻的酸澀:
「娘……」
我想要與她說, 我在深宮之中如何苟且偷生,父皇不管我,洛秋雲總欺負我。
我想要告訴她,我在宗門如何受盡磨難,無數次差點死無全屍。
可話到嘴邊, 我卻想告訴她,我很好。
這些年,我都很好, 還做了女帝呢。
可她都沒讓我說,只是讓我枕在她的腿上, 如同哄嬰孩一般哄着我:
「秋水困了, 娘唱歌兒哄秋水睡覺好不好?」
在她面前, 她說什麼, 我都只會說好。
所以我枕在她的腿上,靜靜地看着她唱歌,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拍着我的背, 忘川河緩緩流淌, 水聲和歌聲交織。
從未如此幸福地陷入沉睡。
「葛之覃兮, 施於中谷,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 爲絺爲綌, 服之無斁。」

-24-
歌聲穿過忘川,穿過幽冥,穿過茫然呆滯的亡靈。
在到了人間,在到了皇城。
阿嫵端上來做好的米糕, 對龍椅之上閉着眼睛的女帝開口:
「陛下, 米糕做好了, 你先用些再睡吧。」
無人回應她。
只有沉沉的死寂。
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急忙將米糕放在桌上,上前:
「陛下?!」
不會再有人回答她了。
再也不會有人回答她了。
皇城女帝,在登基的第兩百三十八年, 肉身隕落, 魂魄夢中飛仙。
她該早早預感到了這一切, 早有聖旨立徐姓阿嫵爲新帝。
深宮之中喪鐘聲迎來破曉。
喜樂緊隨而來。
這是喜事。
時隔千年, 終又有人得道成仙。
怎麼不算是喜事呢?
縱觀她一生,胎落時生母被活活勒死, 數十年在深宮苟且偷生, 好不容易入了宗門。
爲奴爲婢二十年,苦難劫、癆病劫、九死劫、碎骨劫……
劫劫都差點要了她的命。
後來她終於如願入了仙途,緊隨其後父母劫、手足劫、再是情劫。
有人說她罪大惡極, 爲達成仙不擇手段, 殺父殺母殺兄殺妹殺道侶。
有人說她功德無量,爲救蒼生勵精圖治, 救民救難救苦救貧救天下。
但無論哪一種, 她都完成了自己的夙願。
登得仙位。
老國師說她還有最難一劫, 卻根本無需她渡。

-25-
忘川河畔慈母劫。
慈母來渡她不渡。
百年光陰, 百年折磨。
只爲等她的女兒到來, 一歌爲引。
渡她成仙。

-26-
河水湯湯,輪迴路上。
她終於走上那口井,輕輕地哼着那首哄女兒入睡的歌謠。
「言告師氏, 言告言歸。」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步入輪迴。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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