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濛

絕症惡化那天,我網購了一隻最便宜的魅魔。
因爲沒花太多錢,收到的小魅魔她模樣漂亮,性子卻格外嬌縱。
「我不會服侍你、親吻你,和你做那種事,更不會愛你。」
「你要是敢對我動手動腳我會一巴掌抽死你個臭男……」
她的話音在看到我臉時戛然而止。
她質問:「你是女人買我做什麼?」
我彎起脣角溫聲道:「這些都沒關係。」
做了 24 年遭人厭棄的真千金,我再也不會期許別人愛我了。
她滿不在乎輕哼:「你不知道我被退貨投訴過很多次嗎?我擅長棄養人類。」
可後來她沒棄養我,甚至拼命一天打三份工救我。
直到我死的那天。

-1-
箱子裏的小魅魔還在不斷掙扎,一邊放狠話:
「我很兇,我會一口咬下你的命根子嚼爛了吞下去……」
我微微抿脣。
打開一邊的絲絨盒子取出鑰匙。
鎖芯轉動的「啪嗒」聲剛落,金屬箱頂立刻被一雙潔白的手推開了。
一個容貌精緻的女孩氣勢洶洶地瞪了過來。
看得出來,她努力想作出兇狠的模樣,可她有一雙眼尾上挑、漂亮水潤的杏仁眼。
連發怒都像嬌嗔,讓人忍不住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頂。
看清我的臉時,她嘴裏的咒罵戛然而止。
結結巴巴質問:
「你、你是女人買我做什麼?」
我很抱歉地笑了笑,溫聲道:
「抱歉啊,我沒有那二兩肉可以讓你咬下來。」
她立刻羞憤欲絕反駁:「就算你是女人也別想讓我服侍你……」
我沒打斷她,耐心聽她講完她的所有規矩,最後輕輕說:
「這些都沒關係。」
她眨了眨眼,有一瞬的茫然。
「你不知道我被退貨投訴過很多次嗎?我擅長棄養人類。」
「那就棄養吧。」
我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借我的力氣從箱中站起來。
「狸花貓也很擅長棄養人類,聽說魅魔都要由主人起一個新名字,我可以叫你小狸花嗎?」
真是太巧了,八年前我也想養一隻小狸花。
可惜,我貓沒搶過,爸媽也沒搶過。
現在,又有一隻會說話的小狸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
女孩望着我,沒有動,眸中流淌的情緒複雜。
她突然別過頭,低低說道:「我站起來,你可能不會想要我了。」
我沒有收回手,搖搖頭道:「不會的。」
女孩沉默半晌,磨磨蹭蹭地自己撐着箱子站起來了。
她穿着一身很清涼的衣服,裙子也極短。
除此之外沒什麼異常的,肌膚潔白無瑕,容貌如花般嬌豔,身材無可挑剔。
我困惑地看着她。
她淡淡垂下眸子,轉過身背對我。
我瞳孔驟然一縮。
明白了。
這隻小魅魔,是一隻斷了尾巴的魅魔。

-2-
我問客服:【這隻魅魔最便宜是因爲她性子又冷又倔嗎?】
客服笑了:
【哈哈當然不是啦,這種性格可是很多客戶的 XP,他們就喜歡買這種骨頭硬的,調教好後有凌虐和征服的快感。】
【親,這隻魅魔降價是因爲她身體有瑕疵。】
【我們在魅魔的愛心小尾巴里植入了芯片,一旦被掛失的魅魔路過交通閘機,魅魔的尾巴就會響,大家會齊心協力抓住逃跑的魅魔哦~】
【這隻魅魔逃了很多次,上次她發現自己尾巴里有芯片後,竟然爲了逃離硬生生把自己尾巴剪斷了。】
我的拳頭不自覺一點點攥緊:【你們不給她治一下嗎?】
給她換了漂亮的小裙子,沒有一點髒污。
偏偏尾巴鮮血淋漓,沒有一點處理過的痕跡。
【親,魅魔不就是高檔點的充氣娃娃嗎?別人花高價買來的泄慾工具,有什麼資格擁有自己的自由,這次尾巴的教訓就應該刻在她骨子裏,讓她記住再也不敢逃跑。】
……
我向後癱倒在牀上。
窗外遠山天青色,鳥雀啾啾,房間裏的空氣卻寂靜無聲。
我抬起手腕遮住了自己的眼,眼眶有些酸澀。
也許因爲這隻魅魔是女孩子,我更容易共情到她的抗拒,而因此憐惜她的倔強。
我直起身來走出臥室,叩了叩浴室的門。
「你已經洗了一個小時了,泡太久對身體不好。」
裏面水聲不斷,卻沒有傳來回應。
我繼續說:
「你的尾巴不要沾水,傷口會感染,換好衣服後你自己帶着我的手機去醫院看醫生。」
「我不跟着。」
彷彿激活了什麼開關。
門「唰」一下在我面前拉開。
女孩神情戒備。
「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出門?你不去嗎?」
「是的,我不去。」
我的視線落在女孩手上緊緊攥着的東西。
那應該是她搜遍我衛生間發現最爲尖銳的武器了。
一把修眉刀。
女孩抿了抿脣:「爲什麼你不去?ṭű₅」
我輕描淡寫地回答:「我不喜歡醫院的味道。」
其實不是,是因爲我生來就患上的免疫缺陷病。
這種病讓我的身體好似一座沒有城牆的城池,任何病菌都可以長驅直入。
去一趟醫院,我恐怕又要感染不斷。
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總希望肉體上的苦痛輕些再輕些。
目送女孩出門時。
她接過我的手機,用複雜難言的眼神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脣角翹起笑意,叮囑她「早些回來」。
纖細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我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抬腳走向了畫室。
手裏握起畫筆,潔白的畫布上卻遲遲沒有落下一絲顏料的垂青。
突然,我的鼻腔一酸,熟悉的癢意如潮水般漫過,我連打三個噴嚏。
我弓着腰捂住嘴,指縫間泄出斷斷續續的咳嗽,每一次呼吸都裹挾着疼痛。
眼中不自禁漫出淚花。
這次又是什麼啊?
感冒?支氣管炎?肺炎?胃腸道感染?
還以爲這次能撐久一點。
我都沒有出去過,卻又感染了。
很難受。
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卻奇異地沒有打給醫院的念頭。
一死了之……似乎也不錯。
買那隻小魅魔花了我 79 萬,我沒有錢治病了。
其實,我看得出來那隻小魅魔想逃,於是我把手機給了她。
我病死後,沒有人給她掛失。
她可以自由了,不用再剪斷自己的尾巴作爲代價。
這時,手邊的備用手機卻驟然響起刺耳的鈴聲。
我強撐着看過去。
上面躍動着兩個字:「媽媽。」

-3-
我迷迷糊糊想,這也許是我接的最後一通電話了?
指尖顫抖着劃過接聽鍵。
在那邊說話之前,我平靜地道:「媽媽,因爲救江漫我受了傷,病情惡化快死了。」
江漫……是江家保姆的外孫女,也是和我錯換身份的女孩。
十五歲那年我從縣城被接回江家。
沒有我預想中的排斥,無論爸媽還是江漫都很好。
爲了歡迎我回家,四個人還一起喫了頓和樂融融的飯。
然而當晚,江漫就留下一張紙條離家出走了。
爸媽心急如焚地報警,監控卻顯示江漫被一個男人粗暴地拽上了一輛麪包車。
江漫被拐了。
從此,無論我如何笨拙地試圖去討好爸媽,這件事都像無形的冰牆橫亙在我們之間。
直到一年後,江漫從山溝的豬圈裏被找回來。
爸媽哭得肝腸寸斷。
「漫漫不怕,爸爸媽媽接你回家了。」
在爸媽懷裏默默流淚的江漫卻突然抬眼看向我,聲音哀慼:
「她回來了……我沒有家了……我還能回哪裏去?」
我瞬間僵在原地。
無形中,我好像成了破壞他們圓滿家庭的罪人。
因爲想讓爸媽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一點,半年前的一場意外,我選擇救下江漫。
但被搶救過來後醫生對着我直嘆氣:
「你後背的皮膚大面積燒傷,本就不堪一擊的免疫屏障徹底崩潰,慢性炎症和反覆感染很容易拖垮你的身體。」
我問:「能治好嗎?」
醫生十分爲難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就明白了。
治不好了,而且會很痛苦地死去。
爸媽的愛我不強求了,被我救下的江漫起碼得回饋我一聲謝謝吧?
「……」
電話那頭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突然傳來冷淡的女聲:
「江濛,你演了十年苦情戲還沒演夠嗎?」
……?
我呼吸一滯。
「你要是真有躁鬱症,那當年心理醫生爲什麼不給你確診?」
「就連編理由也不會編個像樣些的……說什麼江家不養你,躁鬱症會影響你找工作,顯得自己又蠢又壞。」
「媽媽真心希望你能像漫漫一樣懂事些,她當初一聽到你要回來,悶着頭離家出走就要給你騰位置,哪像你……又爭又搶的……現在還用自殺威脅爸媽。」
我苦笑了一聲。
原來她以爲我說的「死」,是假裝躁鬱症發作要自殺了。

-4-
高中時,出於好心,醫生拒絕給我確診雙相躁鬱症。
她說:「小姑娘,躁鬱症和抑鬱症不一樣,它屬於國家管控的六大重性精神病,一旦確診要被上報系統記在檔案裏,此後很多事都與你無關了。」
「你不能考公考編,找工作時 HR 背調也會慎重考慮你,你甚至不能考駕照,已經考過也會被撤銷。」
其實江家很富裕,養一個我綽綽有餘。
但我的家人都不喜歡我,我沒法說服自己將後半輩子交給他們。
我擦了擦眼角抑制不住的淚水,小小聲說:
「謝謝你,那就不確診吧。」
後來卻成了江漫肆意攻擊我的理由。
她微微抿脣,輕聲細語道:
「爸媽,家裏好喫好喝哄着江濛,她能有什麼心病啊?」
「她是不是……花錢讓醫生告訴你們她有躁鬱症?不然醫生爲什麼不給她確診呢?」
我請醫生向爸媽解釋,爸媽臉上眉頭一皺,冷冷清清道:
「知道了。」
什麼知道了,他們從沒有信過。

-5-
沉寂片刻後,我輕聲解釋道:
「媽媽你誤會了,我說的不是躁鬱症,是……」
「江濛。」
媽媽突然溫柔地叫了我一聲。
我下意識停了:「嗯?」
對面的下一句接踵而至。
她淡淡地道:
「我不想聽。」
一句話,讓我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啊。
心口像被狠狠紮了一刀,痛得不像話。
我說:「那就不聽吧。」
那邊便毫不猶豫掐斷了電話。
窗外透過來的陽光爲什麼刺得人睜不開眼?
畫室裏的空氣又幾乎凝成了冰。
淚水逐漸模糊了視線。
我就這樣倦怠地蜷縮在地上,然後靜靜闔上了雙眼。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胸腔深處的刺痛。
卻都變得越來越模糊而遙遠。
直到一個焦急的清越聲線闖入耳中:
「人,你爲什麼倒在地上!」

-6-
掛了電話後,江母還是一直皺着眉頭不說話。
直到江父抬頭問她:「江濛怎麼說?她和漫漫不是要過生日了嗎?」
「氣得我忘了提這事,這孩子裝了九年躁鬱症!我們不忍心戳穿她竟然還打算繼續裝下去!哦,當初說什麼江家不養她做理由,簡直可笑。」
一旁的江漫抿了抿脣,怯生生插進來:
「爸,媽,每個月的錢我都在微信轉給江濛了,我給你們看過記錄,對不對?」
「對啊!」江母氣不打一處來,「幾十萬還不夠她江濛花嗎?」
江父扶額嘆息:「她就是覺得我們偏心漫漫,非要這樣刺我們,可她真的太不懂事了,半年前竟敢把漫漫往火裏推,害得漫漫手臂都灼傷了一塊兒,女孩子是最愛美的。」
江漫乖乖巧巧地給江父捶背:「爸,不提那些了,我從來沒想和江濛爭過……」
江父江母眼中的憐惜更甚。
沉默半晌,江父突然說:
「一轉眼江濛都快 25 歲了,依然不樂意和我們親近,爲人父母,我們這麼多年一直和孩子較勁也不是個事兒。」
江父江母面面相覷,最終神色鬆動:
「七月江濛和漫漫生日那天……我們去找她給她一個驚喜吧,哄哄她。」
「也該壓着她給漫漫道個歉,漫漫,你覺得怎麼樣?」
江漫指甲幾乎陷進皮肉,勉強笑道:
「好呀。」

-7-
再睜開眼,鼻尖瀰漫着消毒水味。
我微微偏過頭,看見那隻小魅魔正蜷在我病牀邊的椅子上。
我喉嚨乾澀,啞聲問她:
「你……沒有棄養我呀。」
女孩窘迫地扭開頭,耳尖泛紅,嘴裏卻虛張聲勢爲自己辯駁:
「我要是繼續逃了,又會被抓住,斷掉尾巴很痛,再沒有人給我治尾巴了。」
我就應該死的。
這下好了,錢不夠兩個人治病了。
「咳。」
我捂着嘴輕咳一聲,掀開被子就要下牀。
「回去吧,住不起。」
話音未落,女孩難以置信地一把將我按回了牀上:
「你瘋了?買得起我你還沒錢治病?不想治直說。」
「我不喜歡醫院,來得太多次了。」
我倦怠地垂下眼瞼,只盯着雪白的牀單發呆。
沉默片刻,女孩悶悶的聲線突然響起:
「行吧,回去我服侍你,但先說好。」
「我討厭人對我頤指氣使,你要讓我幫你必須說很多好話,對沒有禮貌的人我會直接把碗扣他臉上。」
我微微一怔,輕聲道:「其實……你不用特意照顧我。」
這麼多年,我早已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
我經常莫名其妙地呼吸道感染,是醫院的常客。
一個人掛號、繳費、等待……流程爛熟於心。
只是那次,剛掛完號轉身,就看見我的親生父母、養父養母衆星捧月般簇擁着感冒的江漫,甚至不用掛號直接去就診了。
我手裏攥緊了薄薄的掛號單,幾乎喘不過來氣。
因爲我連醫藥費都得自己掙。
活着這樣累,我常常想賭氣一死了之。
但……不被愛的孩子死去,傷不了家人一分一毫。
現在我真的快死了,這或許就是他們一直以來期許的吧。

-8-
車窗外的風景勻速倒退。
小小的縣城本就不大,十分鐘車便從醫院開到了家門口。
自那次火災後,我就搬回了縣城的外婆家。
這棟小小的郊區自建房和我花 79 萬買的魅魔彷彿不是一個圖層。
「人,你……爲什麼住在這麼窮的地方?」
買得起魅魔的人非富即貴,相ṰüṰũ₉⁵比之下我的房子就顯得額外悽慘了。
不過。
我微微眯着眼看向扶我下車的女孩:
「第二次了,你爲什麼叫我人?很奇怪。」
女孩心虛地到處看,小聲嘟噥:「……我不想叫你主人。」
我嘆了口氣:
「小狸花,我沒有那種要求,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江濛。」
「……」
狸花一愣,扶着我胳膊的手,無聲地收緊了幾分。
因爲搶奪的那股勁散了,我整個人變得人淡如菊。
連帶着,也就不想再喫藥了。
我嫌苦。
我其實很怕痛也很討厭喫藥,寧願多喫十片不苦的藥丸,也絕不願碰一片苦藥。
狸花看我這樣,急了。
她像一陣風衝進廚房,沒多久端出一隻碗遞到我面前。
「你兌着糖水喝,藥就沒那麼苦了吧?」
我垂眸,碗裏那些沉澱的白糖正在水裏慢慢地暈開。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又柔軟。
曾經,外婆也逼我喫藥,掐着我的下巴硬灌下去。
但她死後,世界上就再沒人關心我喫不喫藥了。
努力揮開那些思緒,我搖了搖頭。
「不用麻煩了,狸花。藥效……可能不一樣。」
我頓了頓。
「而且,我是個怪人,討厭苦,也不喜歡太甜。」
眼前的女孩沉默片刻,猛地俯身湊近。
她的氣息拂在我臉上,我下意識想往後縮,卻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別動。」
那雙漂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帶着一種奇異的蠱惑感。
「這是魅魔的特殊天賦,叫做『傾心』……一直盯着我,你會被魅Ţû₇惑。」
在我錯愕的目光中,狸花伸出食指輕輕點在我額頭上。
指尖瞬間縈繞起一層微妙的淡粉色光暈。
狸花冷着臉命令道:「江濛,乖乖喫藥。」
下一秒,我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過了她遞來的藥片和清水。
苦澀的藥片放入口中,奇異地化成了微甜。
隨着狸花收回指尖。
那點淡粉色光暈也彷彿從未出現過般消失了。
這時,女孩的聲音驀然響起,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彆扭。
「江濛,我……剛剛和你契約了一分鐘,你喫藥了我就撤回了。」
她瞪我,兇巴巴地強調:「沒有人類可以和我契約,我不會和任何人束縛在一起!你不要癡心妄想……」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她因窘迫而緋紅的臉頰上。
我忽然忍不住笑出了聲:「謝謝你……」
狸花看我一眼,呆住,隨即飛速低下頭擺弄起自己的衣角。
一副很忙的樣子。
但我分明看見,她嘴角悄悄地、飛快地向上彎了一下。
突然,她又抬起頭,漆黑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
「ţūₙ對了,你得了什麼病一直要喫藥?不會是癌症吧?」

-9-
不是大衆熟知的那種病。
我笑了笑:「就是普通的肺炎發作了吧……」
女孩擰着眉問我:
「我不懂人類的病,很快會好的吧?」
或許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聲音裏帶着點淺薄的希冀。
我說:「很快就好了。」
她不放心:「真的嗎?」
我很肯定地點頭:「真的。」
不,我在騙她。
那場火災後我就註定了早逝。
買下這隻魅魔也只是因爲一個人走了太久,所以在我徹底熄滅前,我輕輕地把手交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渴望她陪我走一小截。
一小截就好。

-10-
因爲病還沒好,半夜胸腔處傳來的的鈍痛又將我拽醒。
我默然從牀上支起身,輕輕呼吸。
卻在這時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異樣的聲響。
像是尖銳的長指甲一下下重重地刮過牆面,令人牙酸。
我一路扶着牆面,摸索着按亮了狸花房間的門。
「啪嗒。」
房間裏的一切一覽無餘。
狸花正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她的十指異化出尖銳的長甲,深深嵌入牆皮。
將牆面都劃出了痕跡。
我一步步挪近,蹲下身,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細細查看。
「還好,沒有流血……」
狸花死死咬着下脣,臉上毫無血色。
我放低聲音詢問:
「狸花,是不是餓了?」
「……」
女孩原本強忍着,被我這一問,她眼中早已積蓄的淚水簌簌落下。
她哽咽着說:
「我不餓。」
「我不要喫噁心的東西,別像他們一樣逼我。」
他們?店家,抑或者她曾經的主人。
無論怎樣,我握緊了狸花的手:「你不能喫正常的食物,對嗎?」
她恍惚地點了點頭:「那些對你們來說正常的食物,我聞起來是臭的,喫起來也都令人作嘔。」
「……」
我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什麼。
接着一把拉起了狸花的手腕:「走,我們出去偷點你的食物。」
她瞪大眼,努力掙扎:「我不要喫……」
明顯她想歪了。
所以當她被我拉着站到綠化帶旁的時候,身上帶了淡淡的死感。
「不用試了,草喫起來也是特別特別臭的。」
我卻指向不遠處成片盛放的的石楠花樹,笑意盈盈。
「你自己去摘點那個花回來,好不好?最近綠化工人也在修剪,我們摘一些應該沒事。」
狸花病懨懨地問道:「你很喜歡這花嗎?爲什麼半夜來摘?」
腳步卻聽話地邁了過去。
當她越走越近,聞到氣味時。
她回頭難以置信地看我:
「這氣味怎麼會跟男人的那種東西一樣……」
我們偷偷摸摸薅了兩枝花帶回家。
石楠花榨汁,石楠花沙拉,石楠花粥。
當這些被擺在狸花面前時。
她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嚐了一口石楠花沙拉,又喝了一口石楠花榨汁。
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像天上的星。
再也顧不得矜持,她狼吞虎嚥地喫起來,眼淚也啪嗒啪嗒往碗裏掉。
與此同時,因失控和紊亂而尖利的指甲悄然恢復了正常。
我連忙給她抽了幾張紙往她懷裏塞,安慰她。
「只要在石楠花開的時候多存些,抽真空保存起來做代餐,那麼你一年四季就都不用捱餓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
「如果你喜歡這個味道,我們可以在庭院裏種一棵。」
說幹就幹,我當晚就下單了一顆石楠花樹。
第二天,那棵石楠花樹紮根在了院子裏。
狸花像只沉醉於貓薄荷的貓咪,迫不及待地攀下一枝花穗,湊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隨即她又鬆開手,任花枝彈回。
我微笑着看她。
下一秒,女孩像只輕盈的雀鳥,帶着滿身的喜悅雀躍地朝我奔來——
然後,一把抱住了我。
頸窩處傳來一點溫熱的溼意。
她的身體在顫抖,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江濛……」
「你真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

-11-
我清楚自己做的不算什麼。
就好像我在路邊撿回了一隻流浪小貓,給她喂水,喂一點火腿腸,又因爲尊重寬容她的警惕心,不強行摸她腦袋。
她就以爲我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了。
會在半夜聽到一點動靜就悄悄貼上來,和我結契緩解我的痛苦。
對我好的,我都不想辜負。
狸花尾巴的治療療程不能斷。
於是我操起了老本行,繪畫。
但這具身體太過於孱弱,時間一長,我就握不住畫筆。
當我拉開畫室的門,貼在門外的狸花幾乎和我迎面撞上。
我扶着額頭退後一步,無奈發問:「怎麼了?」
漂亮的小魅魔對着我欲言又止:
「有主人的魅魔是可以出去工作的。」
我頓了頓:「你想出去工作?」
狸花憋了兩分鐘,終於憋出一整段:
「江濛,這些天,我從沒看見過你的家人,也沒見你出去工作過,我不知道你的經濟來源究竟是……」
我不想提。
江家很有錢,江家給我學費生活費。
江家給我的學費生活費爲什麼全都打在了江漫卡上?
江漫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忘記。
「抱歉啊江濛,你還是下次自己跟爸媽要張卡吧。」
我去要了,爸媽卻說這是給江漫被拐賣一年的彌補,所以讓她花生活費大頭。
……可是江漫一分錢都不願給我啊。
所幸我在畫畫上有些天賦,一開始我拼命抽空給別人畫簡筆頭像,後來去接 OC,又去了平臺熬稿。
不然這麼多年早病死了。
嗯,這麼一想他們不知道我生過無數次病好像也正常。
因爲沒花過他們的錢唄。
我拉着狸花的手腕進入畫室,停在畫架面前。
那副繪着青色向日葵的油畫,連雛形都還未展開。
「這幅畫已經被人定下了,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畫完它。」
曾有真正的豪門大小姐開價要我的下一幅畫。
可惜,一場火災讓我本就在逐漸崩潰的身體像是無法調轉車頭的列車一般。
「轟隆」着墜向毀滅。
所以我拒絕了她。
但現在,我希望在我的身體被病痛逐漸拆解之前,我能留給狸花一筆錢。
狸花的臉太漂亮,又毫無學歷在身。
我死後,她被娛樂公司拐走去做團播怎麼辦?

-12-
江濛:【在嗎單主,你的畫還需要嗎?能不能提前打款啊,死前肯定能畫完的。】
大小姐不語,只是扣了三個句號之後轉了五十萬過來。
【定金。】
江濛:【謝啦~】

-13-
免疫缺陷一點也不好,輕微碰撞都可能讓我骨骼嚴重損傷。
隔三差五,我不得不去醫院一趟。
扶着我的狸花很疑惑:「江濛,你爲什麼老是生病?」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啊,買下你的是個病秧子。」
狸花突然鬆了手,她扭過頭直勾勾盯着我:
「江濛,生病又不是你的錯,爲什麼老說抱歉?」
我……只是習慣了道歉。
可能因爲背鍋從小背到大吧。
我無奈笑笑:「下次不會了。」
除了去醫院,我還得固定的兩週一次去看心理醫生。
每次花的錢都讓我很心疼。
這次我被確診後,沒過幾個工作日就被錄入了系統。
對此我無所謂。
反正活不了多久了,還考慮什麼工作和考公考編啊?
那副青色向日葵快畫完了。
我停筆,仔細端詳它。
畫很大,山坡上豐富厚重的色彩層層堆疊,但所有盛開的向日葵都失去了燦爛的花瓣,只有漆黑的種子與翡綠的枝葉交映,筆觸壓抑脆弱。
這幅畫也對得起喬月給我開的價錢了。
突然,院外傳來了汽車刺耳的鳴笛聲。
我踱步到窗邊,好奇地往下看去,臉上滿意的笑意瞬間凝固。
是我爸媽。
還有江漫。

-14-
一門之隔,他們口口聲聲說是來給我過生日的。
手裏還提着一個精緻的盒子,可能是蛋糕吧。
我不動聲色衝門口的狸花搖了搖頭。
別開。
我以爲沒事了,可下午他們不知從哪裏找了個梯子翻進來了。
江漫縮在爸媽身後,眼眶紅紅的,哭得嬌弱可憐。
「姐姐,你不讓我進來可以,但把爸媽鎖在門外不好吧?有什麼就衝着我來呀。」
我的嗓音平淡如水。
「可以的,你滾出去吧。」
媽媽原本溫和含笑的眉目頓時一沉。
「江濛,我們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趕到這個偏僻的縣城就爲了過生日不落下你,你別不識好歹。今天是你們兩個的生日,我和你爸一個孩子也不會放棄。」
我輕飄飄地將目光轉向小院門外的梯子,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發什麼顛突然對我施捨一點關心?
可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了啊。
高考時,我以第一名考入了央美。
爸媽臉上久違地對我露出點笑意。
「聽說很多名人都得過躁鬱症,牛頓,貝多芬,梵高,都得過這病,濛濛,你得的這是天才病啊!」
我一頓,垂下眼睫輕聲道:
「得這種病很痛苦,每次躁期發作嚴重的時候,我痛覺麻木,連飢餓都感覺不到,所以我纔會幾天幾夜不睡畫很多畫,畫到手指抽筋也不停歇。」
那時候的我,其實是希望他們共情我、心疼我一句。
因爲江漫喊一聲痛,他們恨不得把江漫揉進懷裏安慰半天。
可惜,爸媽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果然,搞藝術都得精神不正常纔行。」
那種淡淡的苦澀。
叫我怎麼忘得掉啊,光是想一想都感覺鼻尖酸澀。
我不想和他們進行無意義的爭吵,於是我按下騷動的狸花,淡淡道:
「喫了你們帶來的蛋糕,你們就走吧。」
可我沒想到,我吞個藥的功夫,畫室的方向就傳來一聲江漫的驚呼。
不祥的預感升騰而起。
我快步衝到門口,所見所聞讓我腦海「轟」地一聲炸開。
那些奶油粘在了我耗費一個月零九天繪製的畫上,成了凌亂的污漬。
江漫清純無辜的臉上盈滿歉疚。
她輕咬下脣道:「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笨手笨腳……」
來不及思考,我厲聲道:「別動了!」
江漫卻彷彿沒聽見我的警告,怯生生地拿起一旁的紙巾去「補救」:
「對不起姐姐,我幫你擦擦,擦乾淨就好了。」
所謂的「補救」是在我畫上均勻抹平那些奶油,讓污漬更深。
我忍無可忍衝上去,揚起手想扇江漫一巴掌。
身後卻猛然傳來一股大力鉗住了我的胳膊。
生疼。
我倒抽一口涼氣。
耳邊傳來我爸威嚴冷沉的聲線:
「江濛,你想幹什麼?」
江漫驚慌失措地強忍着淚水:
「爸爸,你別怪姐姐,都是我不好,太冒失了,看她的畫太投入,想走近些欣賞,結果不小心絆了下……」
「你看。」江漫癟癟嘴指了指自己紅腫的膝蓋,目光小心翼翼望向我,「姐姐,我知道你有精神病,情緒不穩定,這幅畫對你一定很重要,我理解你生氣,真的……可是,動手打人總是不好的。」
媽媽也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漫漫她都道歉了,也摔着了,多大點事你就原諒她吧,畫可以再畫,不着急。」
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走了,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耳邊嗡嗡轟鳴。
他們什麼都不懂。
我沒有時間再畫一次畫了啊。

-15-
突然,毫無預兆地——
「啪!」
一記狠戾的耳光炸響!
江漫撲進媽媽懷裏,委屈巴巴展示她紅腫的臉頰。
「媽媽我不痛,姐姐讓她養的小畜生扇我一巴掌也該消氣了……」
媽媽心疼地捧起江漫的臉,轉頭凌厲的目光如刀般射向我:
「江濛!半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麼個不懂事的瘋子!你究竟什麼時候能學會和平共處和尊重?還不快給漫漫道歉!」
我扯了扯脣角。
「道歉?」
我抬眼,目光平靜地迎上媽媽失望苛責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該道歉的,從來不是我。」
更重的一耳光狠狠扇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痛。
我爸勃然大怒:
「江濛,適可而止吧!不過是一幅畫而已,你半年前把漫漫往火裏推她都不跟你計較,現在你們各退一步……」
「把她往火裏推……」
我忽然玩味地笑了出來。
「她是這麼和你們說的啊?」
我在快速解開我的襯衫衣釦。
一顆又一顆。
在爸媽驚愕的目光中,我將衣襟猛地向兩邊扯開,露出被衣物遮蓋的皮膚。
江漫尖叫一聲。
爸爸眼神霎時又驚又疑。
媽媽捂住了嘴,不忍地別開眼。
他們看到了嗎?
這些醜陋的、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怎麼也好不了的傷疤。
我笑得譏誚。
「這些,都是爲救江漫而留下的。」
空氣沉寂。
爸媽臉上一片茫然。
半晌,爸媽緊張的聲音響起:
「江濛,這件事可能是我們誤會你了?但沒關係,我們還有機會,還有很長的時間彌補你……」
誤會的又何止這一樁。
極致的悲涼和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
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一片令人作嘔的光怪陸離。
我什麼都感知不到。
只剩下一顆心在胸腔裏痛得不想話。
「江濛!」
耳畔傳來狸花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她用盡全力想抱住我轟然倒下的身體。
黑暗,終於無邊無際地降臨。

-16-
我把自己關進房間,反鎖。
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巨大的絕望與自我厭棄如同沼澤,瞬間將我吞沒。
我死死咬住脣瓣,垂下眼。
手腕處的皮膚在眼前無限放大,脈搏好像在耳畔「突突」跳動。
我鬼使神差拿過指甲刀,一點點剪斷自己手腕處的動脈。
指甲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貼着皮膚。
我像個麻木的機器,一下,又一下。
疼痛是模糊的,只有一種奇妙的快感和解脫感在蔓延。
我癡癡看着鮮紅的血珠滲出,在地板蜿蜒而下。
直到窗外的狸花扒開窗戶,從窗口跳進來,伸手強硬地搶過我手裏的指甲刀。
可我已然情緒崩潰。
「滾!給我滾!」
我猛地抬頭,用盡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最骯髒、最惡毒的字眼去咒罵狸花。
聲音破碎而尖利,像淬毒的匕首,只想把靠近我的一切都刺傷。
包括現在唯一還留在我身邊的小魅魔。
「你懂什麼?!你也不過是個怪物!和他們一樣!都是來折磨我的!滾啊!」
……
狸花僵在原地。
快走啊,快走啊。
我犯病了,就像之前撞見我犯病的朋友一樣,快快離開吧。
遠離我這個連情緒都無法控制的人。
可狸花不聲不響。
只是湊過來抱了抱我,像小動物確認氣味般,鼻子吸了吸:
「江濛,你聞起來苦苦的。」
「……」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
我設想過很多反應,恐懼、厭惡、憐憫、憤怒……
獨獨沒有想過會是這種。
狸花那雙乾淨漂亮的眼睛映着我狼狽不堪的樣子,裏面只顯出一點悲傷和困惑。
沒有別的。
我像個被戳破的氣球癱軟下去,一股巨大的疲憊席捲了我。
彷彿暴怒的潮水退去,露出底下冰冷絕望的礁石。
「我真的病了,狸花……」
手腕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我喃喃道,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病得無可救藥……裏面?外面!都是一具被腐蝕的空殼。」
「爛透了。」
「不!」狸花猛地收緊手臂,抱得更用力了,「江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
我自嘲地一笑,無力道:
「你覺得我好,只是因爲你沒見過其他人。」
一片狼藉中,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洶湧而下。
「狸花,我得的不是什麼肺炎,我的絕症惡化了!我活不長了,我快死了呀,我快要痛苦地死了!」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我喘不過氣來。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沒有未來了!我看不到……一點光都沒有了……」
狸花一言不發,只是更緊、更緊地抱住我。
但她的手在抖。
她的臉頰緊貼着我的頭髮,溫熱的淚水濡溼了我的鬢角。
「江濛……」
狸花一遍又一遍地、徒勞地念着我的名字。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像一根堅韌的絲線,試圖繫住我不斷下墜的靈魂。
「下輩子吧……」
她的聲音哽咽着,帶着無盡的祈願和渺茫的希冀,最終淹沒在我崩潰的痛哭裏。
「你下輩子……就不會這麼苦了。」

-17-
半夜,狸花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聽到江濛說:
「我想死了。」
狸花瞬間被驚醒,心臟幾乎停拍。
但一轉過頭,江濛眉眼彎彎道:
「開玩笑的,我會奮不顧身地活下去。」
「不知何日死,那便盡力生。」
起初,狸花很恐懼,她怕江濛自殺。
她當然知道江濛現在精神和身體上都遭受非人的折磨。
一連好多天,江濛的思想都陷入了瘋狂的,不受控的狀態。
可是、可是就這麼一次,她想做個自私鬼……
因此,狸花在外面一天打三份工,連軸轉。
她知道江濛的身體根本畫不了畫了,那就讓她來掙錢養江濛。
這天,狸花領到了周結的薪水。
她高高興興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後被路邊十塊錢算命的叫住了。
一番溝通後,算命的一拍大腿:
「那是你主人爸媽克你主人,來買點符咒詛咒他們吧!」
狸花乖乖地買了。
然後回家交給了江濛。
她興奮地在江濛面前轉了一圈。
療程早已結束,她的尾巴也在一點點康復,變好。
現在很快就要癒合了。
狸花言之鑿鑿說道:「江濛,我快好了,你也是。」
江濛的目光很溫柔,溫柔到了讓人心碎的那種。
「嗯……我今天做了一個很好的夢。」
話題就這樣被轉移了。
「什麼夢?」
「我夢見我死去的外婆了,她讓我去山坡上的地裏撿點辣椒,我就真的從地上撿了掉落的爛辣椒回去給她,氣得她揪我的耳朵,有點疼。」
狸花笑不出來。
那是換走江ẗŭ₄濛的人。
這麼一點施捨給江濛的好,江濛就能記這麼久。
而且,江濛晚上說夢話也被她聽到了。
江濛哭泣着,顛三倒四地說:
「外婆我真的好難受,我不該回江家的。」
「外婆,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讓江家給我那筆回家的錢救你的。」
「爲什麼……給了錢你還是沒被救下來啊?」
江濛好像在變好。
她常常被逗樂,她甚至學着自己主動去喫藥。
直到江濛的病情猛然爆發,已經到了離不開病牀的地步。
這面看似完滿的鏡子在狸花面前倏然破碎掉。
江濛的體衰已經有好多年,死亡是預料之中的事。
她像一片枝頭早現頹態的綠色,泛黃,也許她暫時青翠,沒有繼續枯黃,可她終究要以決絕的姿態落下的。
但狸花見過那片枯敗樹葉的青翠,也見過她談笑風生的鮮活。
狸花怎麼能接受?
去買飯回來時。
狸花在門外聽見了談話。
應該是那副青色向日葵的金主。
江濛說:「我一點也不負責,買下了狸花卻陪不了她漫長的餘生了。」
金主語氣淡淡的很冷漠,甚至有點刻薄:
「人都要死了還說那麼多,想那麼多。」
江濛說:「我把剩下的錢退給你,對不起啊失言了,我死前沒有畫完約定好的畫。」
金主嗤笑一聲:
「染了將死之人晦氣的錢,我不收。」
江濛說:「大小姐,就等你這句話了,我想把那些錢都留給狸花,她現在一天打三份工,滿腦子想着救我。」
江濛嘆了口氣:「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省得她每天趴在我牀頭,一看到我臉就扭頭哭。」
金主半天沒說話。
「江濛,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門外,狸花捂住嘴裏的嗚咽,閉上眼淚如雨下。
金主走了好一會兒,狸花才收拾好走進來。
江濛的視線在狸花紅腫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又若無其事衝她笑得像個孩子:
「當初我是不是很厲害?撒謊的時候眼睛都不會眨。」
狸花特別捧場:「太厲害了,告訴我是肺炎的時候,我完全沒看出來你在撒謊。」
空氣又寂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江濛突然扯了扯狸花的衣角。
狸花轉過頭。
江濛眼睛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遠山。
她慢慢地說着:
「原本我想着……死了就是死了,我本就一無所有。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赤裸裸的回去好像也沒什麼。」
江濛笑了笑。
「可現在,我竟然覺得有些遺憾。」
狸花的淚水又瞬間湧出眼眶。
江濛只是溫柔、緘默、又平和地看着她。
溫潤地道:「這輩子,謝謝你的陪伴了。」
彷彿預感到了什麼,狸花急切地蹲下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江濛。
「你捨得丟下我走掉,但你爸媽呢?江漫呢?他們那麼對你,你還沒有復仇……你還有很多很多誤會沒解釋清楚……」
可是,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江濛平靜而溫和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我都要死了,不想再恨這恨那。」
「反正我死後,他們不會有一個人悔恨萬分。」
「能揹我去山上嗎?」
狸花揹着江濛逃離了醫院,來到了山坡上外婆小小的墳塋邊。
雨色濛濛。
江濛,倒在了一片煙雨迷濛中。
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空留在原地的狸花不甘而又爲她痛恨,痛哭出聲。
卻怎麼求也留不住她。
大小姐取走了那副被半毀的畫。
臨走前,她瞥了眼失魂落魄的狸花,輕描淡寫地道:
「你不覺得嗎?江濛就是一顆要墜落的流星,你的出現不會改變她墜落的結局,但是緩衝了她落在地上的痛苦。」
「這就夠了。」
江濛死了好幾天後,江父江母風塵僕僕趕了過來。
四處翹首以盼:
「濛濛呢?」
他們的面容憔悴了許多。
身邊跟着的江漫也憔悴,還哭得抽抽搭搭。
狸花冷冷道:「死了。」
江母瞪大眼,惴惴不安地摳手指:
「濛濛是不是還在鬧脾氣,不肯出來?我們知道這些年錯怪她了,我們去系統查原來她的躁鬱症是真的……她該多委屈難受啊。」
江父拍拍江母安慰她:
「父母和子女哪裏有隔夜的仇,江濛還年輕,她上個月才過完二十五歲的生日,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彌Ṭü₇補她。」
「火災和躁鬱症的事,我們會讓漫漫向江濛道歉的,我們已經說教過漫漫了,她說她會改。」
說着,江父一把將江漫摁在地上,催促她道歉。
江漫眼淚流得更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對着二樓不住地磕頭。
「對不起姐姐,是我嫉妒你,求求你原諒我,你從樓上下來見見爸媽吧!」
江父看着江漫如此「痛悔」,眼中也泛起淚光。
他試圖去扶江漫:
「漫漫起來吧,江濛她會原諒你的。一家人哪有解不開的結?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以後好好補償江濛……」
「呵……」狸花喉間不自禁溢出一絲冷笑。
她忽然伸手惡狠狠掐住了江漫的脖子。
把江父江母嚇了一跳。
江漫也被嚇得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你幹什麼?」
狸花眼底一片猩紅。
「你以爲自己做的就這兩件嗎?」
名爲「傾心」的能力施展開。
狸花冷聲問:「還有什麼污衊江濛的證據?說出來吧。」
下一秒,江漫的眼神變得呆滯無比。
她咯咯笑得歡暢:
「從爸媽給我卡的那刻起,江濛找我要錢我從沒給過,看看她爲了點學費拼命畫畫的樣子,真是可憐又好笑……」
江漫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哦,還有我十五歲江濛回來那晚上,其實我是想給江濛一點下馬威,讓爸媽急着找回我而忽略掉江濛呢,我還讓我男朋友來接我,唉,誰知道半路……」
一旁的江父江母目眥欲裂,江父終於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扇了江漫一巴掌。
江漫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已經來不及了。
江母猛地撲向江漫,雙手瘋狂地捶打她,嚎啕大哭。
「爲什麼?!我們把你當眼珠子一樣疼啊!供你喫穿,給你最好的!你爲什麼對我的親生女兒心思這麼歹毒!」
江母又殷切地看向狸花:
「江濛呢?這次我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是不配做父母,但我想請她和我們一起回去,江漫……隨她處置,江家有錢,悄無聲息做掉一個人不難。」
狸花脣角笑意諷刺。
「死了,江濛死了!明天就是她的頭七了!查得出江濛的躁鬱症,怎麼不肯去查她最近在醫院的病情診斷?」
江父江母死死盯着狸花的臉,發現她沒有說謊的意思後,臉色陡然灰敗下去。
兩人難以置信地搖頭:
「濛濛一定還沒死,她還在某個地方好好活着吧?」
江母忽然靈光一閃,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濛濛一定是太恨我們了,讓你演這場戲……對,是演戲嚇唬我們,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會處理好江漫的,我們會給她一個滿意的交代……」
她語無倫次, 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過幾天我們再來看濛濛, 那時候她一定願意見爸爸媽媽了……」
江父被妻子的話點醒,他彎腰一把將地上驚恐的江漫拽起來, 動作粗暴得讓江漫痛呼出聲。
江母也跌跌撞撞抓住了江漫的另一隻胳膊。
他們轉身逃一樣向門口走去,不再看向這間充滿江濛氣息的小院落。
彷彿多待上一秒都會窒息。
風裹挾着話語飄入耳中。
透着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
「那麼首先, 就從那場火災復刻到你身上吧……」
沒有下次相見了。
過了一年,狸花打聽到江漫消失在海外的消息。
彼時, 她漫無目的走在道路上。
一家店在播放着繾綣悲訴的歌聲。
「把這大雨全都淋個夠,
讓謊言都溼透,
帶走了我所有,
包括我的血肉,
這些我都承受,
恪守洪水猛獸,
我不要沒你的以後。
最後的回憶被沒收,我的不甘讓你懂,
你曾施捨溫柔,賜我深淵與拯救,
緊握過我的手, 也說過到最後,
怎麼現在都沒有用……」
狸花呆呆地佇立在原地, 不自覺又是滿臉淚痕。
一個接電話的女孩蹦蹦跳跳與狸花擦肩而過。
她驕矜又驕傲地揚起頭:
「我的主人是女孩子, 她對我很好,她說她把我當妹妹養的。」
原來也是一隻魅魔。
是啊, 世界上不止江濛一人會對卑賤的魅魔真心以待。
她說:「你覺得我好, 只是因爲你沒見過其他人。」
可是, 江濛就是江濛。
江濛不是最好的人,江濛是對她最好的人。
「還是會再見的。
日子是新日子,月色是舊月色,
偶然你在路上走,
行人一個接一個。
你在誰的身上認出我?」
江濛, 我在別人身上認出了你, 可誰也不是你。
哪怕一年過去, 江濛的死依然像一枚指甲大小的隱痛, 就藏在狸花骨髓裏。
發作起來痛得令人難以忘卻。
江濛越是不爭,狸花越是不甘。
狸花突然想通了什麼, 她的步伐越來越輕快。
她就踏着這樣輕快的步伐,用尖利的長甲終結了江父江母脆弱的生命。
然後閉上眼, 墜入美夢盡頭。
番外:墜入美夢盡頭
狸花再甦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投胎成了一隻小貓。
好冷,尾巴好疼……變成貓也離不開斷尾嗎?
就在這時, 耳邊突然傳來女孩清脆活潑的笑聲:
「媽媽!是小貓!」
笑聲戛然而止。
「小貓尾巴斷了, 好可憐,它一定很痛很痛。」
「媽媽, 我們把它撿回去好不好?」
溫柔的女聲傳來:
「是一隻可憐的小狸花,好,濛濛撿了它就要好好照顧它,對它負責一輩子喲。」
「好, 濛濛會噠!濛濛畫畫養貓貓!」
小女孩蹲下身念念叨叨:「貓貓再等等噢,媽媽打電話叫爸爸拿紙箱去啦……」
是你嗎?江濛。
這輩子你終於好好的了。
狸花睜不開眼,她用盡力氣微微向前探出頭。
Ṭū₃暖融的陽光立刻就灑在了她身上。
今天……是個溫暖的好天氣。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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