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我的黃毛老哥從外面拐了個精神小妹回家給我當嫂子。
爸媽接受後,私下卻說這種女人不自愛不檢點不乾淨,不允許我跟她來往。
我聽話照做。
可後來,也是這個不自愛不檢點不乾淨的女人,替我趕走了身邊所有黃毛。

-1-
我上初二那年,我 18 歲的大嫂揣着肚子住進了我們家。
她的名號,我早已在爸媽口中耳聞過。
18 歲,初中畢業,在城裏洗碗打工的時候和我的黃毛老哥勾搭上,有了孩子。
爸媽聽聞消息,震驚之餘還有一點欣喜。
同意我哥先看看人,沒問題的話直接就把婚事辦了。
那時農村的孩子,考不上高中,這個年紀論嫁論娶的多得是。
我也沒當回事,只當我家馬上就要添樁喜事。
可原本順利的一切,卻在未來嫂子上門以後,徹底改變。
爸媽對她大膽的裝扮嗤之以鼻,他們說,她不乾淨。

-2-
我不覺得未來嫂子不乾淨,只覺得她很漂亮。
並且,和我一樣年輕,她要是嫁過來,我應該有很多話可以跟她講。
那天我爸態度陡轉,把話講得很直白:
「給你湊 2000 塊營養費,這事兒是成傑不成熟,應該補償你。」
我哥從凳子上「噌」一下站了起來:「爸,你之前不是說……」
話沒說完,就被我爸揮手打斷。
他的態度很堅決。
我眼見着未來嫂子葡萄一般的眼睛裏瞬間蓄滿了淚水,稚氣的臉上全是慌亂。
我哥一臉不服氣,場面僵持。
後來我爸氣到顧不得女孩在場,他吼我哥:「不服氣就滾出去。」
初次見面不歡而散。
我哥賭氣拉着未來嫂子回城裏了。
爸媽在飯桌上覆盤:「成傑看上個什麼女的,一看就是混子,一臉妖精相。」
「來了別把成歡也帶壞!」
那時我很認真地在思考,我問我媽:「我哥不也是混子?」
被她敲了一筷子。
我哥也是混子,但爸媽覺得這有本質的區別。
我哥在外面怎麼混都可以,又不掉塊肉。
但要結婚,還是要找一個老實本分的姑娘,他們看不上那種一看就「掉過肉」的貨色。
我鍥而不捨:「我哥這麼多年老混子了,你們之前怎麼不怕他把我帶壞?」
頭上又捱了一筷子。

-3-
這兩筷子捱得我有點不服氣。
因爲最近學校學得難,恰巧老有吊兒郎當的男同學跟我傳紙條探討人生,本人正好有一點想步我哥後塵,去當混子的打算。
以爲當混子是很輕鬆的事情,可一看到就連我爸媽,對於男女混子都有如此區別的對待。
於是心有慼慼,暫時又不敢輕舉妄動。
接下來的一個月,過得不算太平。
爸媽在電話裏三令五申,要我哥趕緊分手。
我哥的硬氣一直持續到這個月初爸媽拒絕給他打錢的時候。
「我不止現在不給你錢,如果你不分手,孩子生下來我也是一分錢都不會幫你掏!」
我哥沒辦法,在電話裏妥協:「懷着呢怎麼分?」
到這個時候,我爸對女方已經戴上了有色眼鏡:
「又沒懷在你身上你怕什麼!她要怪還不是隻能怪她自己不檢點,沒進門就把肚子搞大!
「2000 塊營養費,我們算對得Ŧű̂ₒ起她了!」
我哥又說:「她ŧüₙ不願意!」
我爸至此說出了此生我都要低看他一眼的主意:
「這樣,你別幹了,你回老家縣城躲兩個月,躲起來,看她怎麼反應。」
我在屋裏寫作業,聽到這話不自覺在心裏啐了一口。
或許是忘記了表情管理。
我爸掛了電話之後看到我,沒好氣地開口:
「看什麼看!給我寫你的作業!以後你要是敢學那個女的去外面跟男的亂搞,你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我敢怒不敢言,悻悻地低頭喃喃:
「又說我,說我幹什麼,這事我哥不也有錯,爲什麼不說我哥,就逮着女的說。」
我爸問我在嘀咕什麼,我趕緊搖頭,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埋頭翻我的卷子。
卻在卷子摺疊的夾層,發現一張沒見過的心型紙條。

-4-
一個星期後,我哥迫於壓力,竟真連夜辭了職,躲回了老家。
要說我哥年輕的時候,也是過過不少三天餓九頓的日子。
可事到如今,他嘴裏的曠世絕戀僅一個月就敗給了對餓肚子的恐懼。
爸媽很欣慰,託人幫忙,給他在縣裏找了麪館當學徒。
可我哥是屬於黃毛裏的保守派,他不敢驟然斷絕聯繫,怕鬧出什麼過激事件,只能一邊逃避一邊拉扯。
我能感受到那個女孩此時的慌亂。
常常是我半夜起來上廁所,還能聽見我哥在接電話。
極致安靜的黑暗裏,電話中傳出女孩的哭聲。
我哥對她或許有點感情,但不多:
「沒有辦法,我爸媽他們就是不喜歡你。
「他們要我找一個乾淨本分的女人。」
我媽常常想起來就諷刺一句: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我見多了,愛起來就要死要活的。
「實際上你們懂什麼愛不愛的,成傑,到以後你才曉得,現在父母替你做的決定有多麼正確!」
我哥有點不爽,皺眉「啪」一下把碗摔在地上,走了。
我媽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她後知後覺對着我哥的背影生氣:
「成傑你還不信?你不信你就試試嘛,她這麼想進我們成家的門,可以。你給她發信息,跟她說想進門就辭職,到我們這邊來紮根!
「不要給她任何保證,孩子生不生,那要等我們看她表現,這門能不能進,也要等我們看她表現!反正我們不滿意就隨時給她勸退!
「你給她發嘛,發了你就等着看,看她敢不敢來,看她又有多放不下你嘛!」
這話帶着賭氣,但我媽是真的相信,一個老家距離我們村有着 800 多公里的農村姑娘,語言都不通,明知男方家裏人都不喜歡她的情況下,她不敢冒着這種險跟過來。
可出乎爸媽意料的,僅僅三天過後,未來嫂子就拖着一個破破爛爛的行李箱,來了。
她來過我家,卻記不得到了縣城坐哪一輛大巴。
她給我哥發 QQ 消息,我哥把消息發給我媽看:
「看,她現在真來了,你們要我怎麼辦?」
全家都慌了。
早上的消息熬到了晚上,我媽才允許我哥給人家回電話。
「接到人的時候,拖着一個編織袋,還有一個行李箱,成傑去提,連拉桿都沒有。眼睛都是腫的,聽說是剛辭了職打了包就來了,打工的錢也沒結到。成傑不回消息,她就在車站等了一天。
「現在的小姑娘真的是,臉皮喲,怎麼能厚到這個程度,這種情況還分不出好賴,還上趕着要來!
「我們那時候,男方家裏說女方几句,女方臉都要臊到土裏去,這種事情哪個做得出來哦!」
我奶撅着嘴皮如是說。
我初見雛形的三觀在那段時間瘋狂搖擺。
所有人都在說這個女孩子,爲什麼?這難道不是她和我哥兩個人的事?

-5-
未來大嫂沒地方住,人都來了,爸媽百般不情願地讓她住進了家裏。
嘴上只說着,是歡迎她來做客。
我心裏沒有大人那些盤算。
初見時她那一頭黃色的捲髮,長長的睫毛,和布靈布靈的指甲,在我眼裏都是極其時髦的存在。
雖然再見時,這些元素都不存在了,可她還是讓我覺得新奇。
我知道爸媽不喜歡她,所以儘量對她表現得友善,她很緊張,見到我對她笑,磁鐵一般自動就粘到了我身旁,喊我「妹妹」。
我哥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消失了,晚上喫飯她還在問我哥去哪了。
我媽盛好一碗米飯放在她面前的位置:
「成傑住他縣裏二姨家去了,打工近。」
空氣沉默。
那個時候,鄉鎮中學的學生家裏沒有電腦。
條件好點的,用得上父母淘汰下來的山寨機。
一部 txt 狗血虐戀小說,以山寨機租借傳閱的方式,全班女生共享。
青春期的我們,看到小說裏男主母親甩着支票勒令女主必須飛往異國,不得出現在男主身邊時。
眼裏根本看不到現實的殘酷,只忙着爲他們即將分離的愛情揪心。
不知道是狗血小說看多了,還是這段時間以來她遭受的冷漠對待本就讓人揪心。
我不自覺就想充當起保護她的角色:
「沒事兒嫂子,我哥不在,我每天可以跟你玩啊。」
我媽一筷子敲我頭上:
「沒規矩!
「平白無故你哪兒冒出來的嫂子?叫姐姐!」

-6-
嫂子就這樣在我家住下了。
剛開始她很不自在,後來開始主動幫我媽做事。一開始爸媽都攔着說她是客不讓她做,後來次數多了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期間她也跟我媽說過她想去縣城找我哥。
我媽勸她:
「成傑都住他二姨家呢,你去了,難道也去麻煩他二姨嗎?」
於是她就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家裏又打掃一遍。
好在家裏還有我可以跟她交流。
她說她的名字叫陸好,讓我以後喊她「好好姐」。
我迫不及待問出了在她身上我最好奇的那些問題。
幾歲出去打工的,城裏生活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可以化妝,是不是可以去網吧,是不是可以交好多網友,是不是想幹什麼都沒人管。
那時候網絡興起,就連偏遠的鄉鎮裏「流量」和「QQ」兩個詞的討論度都直線上升。
學校裏時髦一點的同學走在路上都忙着和網友聊天。
我沒有手機,對外面的一切實在都太好奇了。
好好姐也樂意跟我交流,她點頭。
「一開始可自由了,下班以後我們就去網吧,收菜,玩炫舞,玩到第二天都沒人管。
「化妝就更沒人管了,我和我小姐妹,衣服換着穿,我第一個月發了工資,脣彩都買了好幾支!
「我還有一雙這麼高的高跟鞋!」
她衝我比着手勢,「可是有一次穿去上班崴了腳,被我老闆給罵了一頓,哈哈後面就再也不敢穿了。」
她說起這些的時候情緒終於有了起伏,眉飛色舞,我聽得也很認真。
「我們學校也有高年級的女生,穿高跟鞋。
「學校很多男生看她。」
我很自然接過她的話頭。
聒噪的她卻一下子安靜了:
「哦喲!
「這些都是混日子的!你不要學她們!
「你以爲我講這些聽起來好玩?實際啊,我就玩了不過一個月!那個月剛開始我媽還給我打錢,我就偷懶翹班扣工資都覺得無所謂。
「後來我媽就完全不管我了……」
「她爲什麼不管你?」她話還沒說完,我就忍不住好奇。
「因爲她說我要發工資了,以後就該自己養活自己了啊!哎呀生活就是這樣的嘛,你以爲家長會一直管你啊?
「我也算是出社會了,以後就要自己掙錢了。我記得那個月我翹了 5 次班,我們老闆被我氣慘了,他讓我收拾東西滾蛋,錢也不給我結。
「當時我哪受得了這種氣,我以前在學校翹課,老師都不敢這樣吼我!我把抹布一丟甩頭就走,當時是晚上,我直接找了個網吧通宵,第二天找我媽要錢,結果一分錢都要不到。
「我媽是真不管我,那次我餓了好幾天才找到工作。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隨便翹班,後來當服務員,一天要站 12 個小時,我還不是隻能咬着牙站,畢竟像我們這種沒得學歷的人多得是,老闆說不要你就不要你!
「哎呀,那個時候我纔開始想,讀書的時候好輕鬆啊,比打工輕鬆多了。」
這個故事走向,跟我預期的不太一樣。
印象中我們學校那些高年級的混子,包括我哥,一直都是一副遊手好閒,很瀟灑的模樣。
好好姐說完,頗爲感慨地盯着我。
「話說,你現在成績怎麼樣嘛?」
我回過神:「在年級裏面還算可以吧,90 多人,我上次排 14。」
她神情驀地怔了一下,突然長嘆一聲:
「哎呀你這算可以咯!只要你努力,機會還有的是。」
我聽得雲裏霧裏,問她:「什麼機會?」
她出乎我意料地喫了一驚:
「考高中的機會啊!你不會還以爲,我們這種鄉鎮中學的學生,個個都考得起高中吧?」

-7-
好好姐問反了,我從來沒有覺得我們年級的學生都考得起高中。
相反的,我們都知道能上高中的寥寥無幾。
但是,那又如何呢?
我並沒有覺得考高中是一個多麼重要的事情。
我只是跟着同齡人裏的大多數一樣,做大家都在做的事。
正常地上中學,正常地成長。
高中,考得上算我運氣好,去讀就是;考不上,就去讀職高或者出去打工。
選哪條路,好像都是一樣的活。
好好姐盯着我的臉出了會神,突然很認真地跟我講:
「妹妹,我跟你講,我曉得你現在肯定意識不到,其實考高中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你要引起重視,要好好學聽到了沒?」
我以爲她的話說完了,好長一陣的沉默以後,她又補了一句:
「不好好學,就會像我一樣,現在幹什麼都很被動。」
私下裏,我偶爾會回想起好好姐說的這番話,再結合擺在我面前好好姐的現狀,似乎不信我也得信。
可是一低頭,筆記本上一長溜的作業列表,和卷子上覆雜的幾何圖案。
真的好難啊!
寫不完我們班主任真地會甩着拇指粗的藤條打人。
課本里又一個心型紙條被我打開。
一段藍色圓珠筆的潦草字跡映入眼簾:
【考差點,跟我一起分到二班去,以後不Ŧű̂₀寫作業也沒老師爲難你!】

-8-
好好姐很瘦,她肚子都快 4 個月了,也看不出顯懷。
過年前忙,好好姐卻一點都不驕矜,忙上忙下,積極幹活。
她總說:
「沒辦法,當初選錯了路,覺得不用讀書好輕鬆,現在啊沒喫的苦都要補回來。」
或許是在飯店幫過工,好好姐幹起活來,利落有條理,感覺比我媽還厲害。
本來這樣的人,在村裏辦事的時候是非常受歡迎的,可村裏殺年豬,好好姐拿好了工具準備跟着爸媽一起出門。
臨出門,我爸把她攔在家裏:
「你歇着,你幫不上忙。」
總是這樣,人多的時候,他們不讓人家出門。
好好姐跨出去的腳又退回來,坐在堂屋裏發呆摳指甲。
指甲邊緣的皮膚褪到了指腹中間,短短的甲牀已經蓋不住指尖的粉色嫩肉。
我看不下去,過去拉她:
「姐,走,我帶你去看殺年豬!」
好好姐眼睛亮了一下,轉瞬就滅了。
她把手抽出來:「算了,叔叔阿姨到時候又不高興。」
我跺腳:「你怕他們幹什麼,天塌下來有我頂着,他們要不高興也先衝着我來。」
好好姐搖頭:「妹妹,你不是我,你不懂。」
唉,我也泄了氣。
我挨着她並排坐下,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
「姐,我哥應該快回來了耶。你跟我講講跟我哥的故事唄。」
她停了摳指甲的動作,雙手撐在板凳上,笑了:「他……」
話沒講完,咧起來的嘴角又放了下去:
「唉,也沒啥好說的。」
我下意識想替我哥說話,卻發現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好奇,問好好姐:「你不喜歡我哥了麼?」
她一直低着頭,沒回答。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了,設身處地想了一下,我如果在好好姐的位置,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以我當時的智商,連勸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勸。
良久,好好姐抬頭,突然問我:
「歡歡,你們學校有男生追你嗎?」
換我愣了一下。
我沒回答,好好姐也沒追問,她看着我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麼會對我說:
「你記住,千萬不要答應他。」

-9-
年關越來越近,我哥說是沒幾天就要放假了。
好好姐在家裏除了幹活,一般不會主動挑起話題。
這天她卻破天荒地主動找我爸,吞吞吐吐,說了半天,才說清楚是她媽媽想要來見見我爸媽。
我爸抓耳ŧṻ⁼撓腮,眉頭皺成了川字。
晚飯桌上,他沒回答好好姐的請求,反問她:
「小陸,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過年?」
好好姐全程低着頭扒完了飯。
我肺要氣炸了,拍着桌子一躍而起:
「回什麼回!好好姐今年就在我家過年,她是我嫂子!就是我嫂子!」
我爸一筷子又給我敲坐下了。
「好好喫你的飯!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父母見面這個請求算是被駁回了,但好好姐也沒走。
她跟我說:「我媽讓我留在這裏過年。」
爸媽明面上沒說什麼。
大年三十,我哥回來了,好好姐像是突然有了依靠一般,一直粘着我哥。
下午,所有小孩子跟着大人上山燒香。
我爸在爺爺的墳頭前面磕頭:
「爸,你的後輩都來看你來了,孫子孫女都在。」
他磕完了我磕,然後是我哥。
好好姐也想上前,我爸突然把鋪地上的紙殼子一腳踢開。
他一手攔在好好姐面前:「你不用。」
從頭到尾,我哥一句話都沒說。

-10-
年夜飯好好姐一下子就喫完了,她自己搬了張板凳,坐到了沒人的竈房裏。
鍋裏燒着洗碗水,她往竈洞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添柴火。
我坐到她旁邊:「姐,你想家了麼?」
竈裏的柴火呼呼地響。
好好姐突然把頭埋到我的肩膀上。
「想,歡歡,我想家了。」
我什麼也沒說,任由她在我肩膀小聲的啜泣着。
這是她到我家以後,我第一次見着她哭。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覺得有些東西,應該被改變。
我安慰好好姐:
「姐,你要不,就回家吧。
「我哥,根本配不上你。」
啜泣聲停了,她從我肩膀抬起頭來,眼神比我還疑惑,說出的話卻很堅定:
「不,歡歡,我當初已經選錯了一次路,這一次,我真地沒得選。」
我好想去理解她話裏的意思,然而還沒等到我開口,我媽一手攥着我的書包,氣勢洶洶朝我衝過來。

-11-
我媽把心形紙條扔到我臉上,破口大罵:
「你纔多大你就在外面這樣跟別人勾搭!你還要不要臉成歡!」
看到紙條,我瞬間就明白了怎麼回事。
我反駁:「什麼叫我要不要臉!這是別人寫給我的!」
我媽纔不管,她看看我,又看看好好姐,矛頭調轉:
「別人寫給你的?別人寫給你你藏起來幹什麼?你不是心裏有鬼你是什麼?
「你跟我說,以前你讀書讀得好好的,怎麼她一來你書包裏面還藏起紙條來了?
「我就問你,誰教你的!」
話裏的意思我聽懂了,我把好好姐擋在身後:
「什麼誰教我的,這跟別人有什麼關係!
「就是班裏那種混日子的男生寫給我的,一直在寫,而且早就寫了!是別人在騷擾我,不是我去勾搭的別人!」
我媽抓的重點一直都讓我意想不到,她怒目圓睜:
「別人來勾搭你你就動了心了?成歡你就這麼下賤!
「我就生出你這麼一把不知羞恥的賤骨頭?」
我愣了兩秒。
這兩句話的分量生生擊碎了我青春期敏感的自尊心。
我憤怒,可憤怒還是蓋不過對我爸媽的敬畏和害怕。
被單方面碾壓的時刻,好好姐竟然從背後站了出來。
她安慰我媽消氣,替我作證:
「阿姨,這事肯定不怪成歡,字條也是別人給她寫的,歡歡又沒做什麼,哪裏怪得到她頭上。
「這種男生,我上學的時候學校也有,自己不好好學,就愛去招惹別人,把別人也拉下水。
「青春期嘛,我也是這樣過來的,我理解歡歡現在的處境,罪魁禍首,還是寫字條的這個男生纔對。」
原本拼命憋住的淚水「譁」一下開閘。
此刻好好姐就是我眼裏的天使,她從客觀角度將我從那個不坐好的角色中剖析出來。
我媽臉色很難看,我祈禱她能聽一聽好好姐的說辭。
卻沒想到她盯着好好姐,話鋒一轉:
「哦喲你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當初你就是這樣和別人勾搭上,纔沒考上高中只能去洗碗的麼?
「我們家成歡是什麼性格我瞭解哈!你沒來之前她書包裏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你敢說不是你教唆的,那是誰教唆的?」
局勢突然轉變,我媽似乎忽然間又變成了和我統一戰線的一方。
好好姐百口莫辯。
我對我媽轉變的速度歎爲觀止。
任我說破了嘴,我媽也不信,她說我太單純:
「你早就被她當槍使了你知不知道,你腦子這樣笨,以後出社會了容易被人騙的,知不知道!」

-12-
爸媽合計以後,打定主意這事兒跟好好姐脫不了干係。
於是開始明裏對好好姐下逐客令,最後,直接在她包上放了 2000 塊錢。
發現這筆錢的時候,我就在好好姐身旁,陪她坐了一下午。
我聽她給她媽媽打了電話,哭了好幾輪,最後電話那頭的聲音說:「回來吧。」
聽到這句話,我哭得像個龍頭,好好姐還得反過來來安慰我。
我們倆待在一起的最後幾個小時,她囑咐了我很多話。
她讓我好好學習,把耳朵捂緊,一定要考高中。
她說紙條不值錢,不要光看紙條上的字就斷定真心。
她還特別囑咐,讓我小心黃毛團,要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拒絕。
我疑惑:「黃毛團?」
於是她第一次跟我講了她讀書時的經歷。
那時候鄉鎮中學的老師,許多都沒什麼教學追求。
孩子在學校讀書,只要不鬧事不打架,都活着就是萬幸了。
至於男同學逗女同學,看到了敲打兩句,沒看到就當做沒發生。
那時候他們年級的黃毛們抱團聚在一起,每當下課就排成兩排,斜靠在走廊兩邊。
有女生路過,就沖人家吹口哨,放肆誇張的大笑。
遇上漂亮的,就互相推搡着,假裝打鬧,實際是把人往女生身上推。
鄉鎮中學裏能有多少人?
整個年級的女生都會被霍霍個遍。
私下裏,情書和廉價禮物流水一樣送,寫字又不要錢。
許多女孩都招架不住這種死纏爛打的威力,原本的堅持一點點被蠶食,咽盡。
好好姐說她也是這樣,在黃毛的誘惑下,逃了第一次課,以爲只是鬆懈那一次。
可後來再也沒聽過完整的課。
「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說『要是當初好好讀書就好了』這種話。但事實就是,我覺得當初要是好好讀書,就好了。
「唉,我要是堅持讀書,說不定現在大學都考起了。
「說不定,也不會遇到成傑了。」
說到這裏好好姐又開始哽咽。
我趕緊去捧她的臉:
「沒事姐,你走了也是好事,我哥那個德行,說不定你離開纔是對的選擇。」
她摸着肚子嘆口氣:「唉或許吧。
「歡歡,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這種小地方的女孩,根本一次鬆懈的機會都沒有。你想考高中,就一定要捂緊耳朵,守好你的堅持!
「你千萬,不要變得和姐姐一樣!」

-13-
好好姐走了,我突然感到莫大的空虛。
我爸媽倒是高興了,我對着作業發呆的時候,我媽故意走過來提醒我:
「學吧,現在那個陸好走了,也沒人影響你學習了。」
「一看就不是個好人,還想攛掇着你也不學好,哼,門都沒有!」
陸好姐已經不在這裏,我媽對着空氣,還表現出一種大戰告捷的得意。
我非常十分極其不爽。
簽字筆頭在我指尖來來回回地被按下、彈起。
我媽察覺到我的情緒:
「怎麼?我說得有錯?
「成歡我跟你講,女孩子要是不自愛,那就是純賤!你最好別讓我看見你跟那些男的來往,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我咬着牙更氣了。
開學後學校重新分了班,我們班就剩下了三十來人,給我遞紙條的人也被分了出去。
班主任說:
「其他兩個班,已經完全是混日子等着拿畢業證了。你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以後,別讓我見到你們跟隔壁班的人來往!」
班裏噤若寒蟬,許多人對班主任這番「人格歧視」的話頗爲不滿。
我卻突然想起好好姐離開前對我講的那番話。
開學後不到一星期,隔壁班的黃毛團果然橫空出世了。
隔壁教室門口的走廊邊,一到下課就圍滿了黃毛。
我們班的女生很抗拒,經常上廁所都是成羣結隊去上。
即使如此,也沒有辦法躲避他們的騷擾。
這天我們班單獨組織了月考,兩節課加上課間,剛好 90 分鐘。
下課鈴打了,我感到小腹一陣暖流,趕緊舉手請假往廁所去。
一出教室門就看見隔壁,兩排人牆倚靠在走廊兩側。
或許是小腹的疼痛讓我幻視,面前是一張深淵巨口,口裏發出了囁嚅吞津的聲音,正等着我往裏鑽。
我不知所措,在人牆裏尋找給我遞過紙條的徐傑,期望他會幫我攔着點周圍的人。
卻只看見他咧着嘴,兩眼放光一樣衝我笑。
頭皮發麻。
這個場景下,我爸媽那些刺耳的話不合時宜地衝上腦海。
烏煙瘴氣的走廊裏,邪惡的念頭在我腦海生長。
我突然偏偏想「墮落」一下,偏偏想「下賤」一下。
想看一看爸媽那被我氣到變形的臉,想知道當那些不被他們允許的情況發生時,他們還會不會用定義好好姐一樣的話來定義我。
可偏偏一想到好好姐,我又冷靜了下來,才後知後覺地驚覺剛剛的念頭多危險。
我回過神狠下心,幾乎是用逃命的速度往前衝,餘光裏那張深淵巨口還是動了。
扭曲,變形,我被迫撞進一個懷抱。
汗臭味鑽進鼻腔,腦袋頂上公鴨的聲音響起,徐傑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成歡,耍朋友,耍不耍?」
啊——!
好好姐摸着肚子,跟我說她「沒得選」的身影迅速竄上我腦海。
聲音也緊隨而至:
「歡歡,捂緊你的耳朵!」
「記住!千萬不要答應他!」
我尖叫着掙扎,要突破面前這好幾個人的重圍。
還好,教室裏老師聽到我的聲音,從教室裏衝出來:
「幹什麼!全都給我放開!」

-14-
這件事以後,黃毛團並沒有就此作罷,反而越來越囂張。
身邊朋友的成績,一個接一個地坐上跳樓機。
我變成了黃毛團口中那塊難啃的硬骨頭。
他們可能在上廁所的路上出現,可能在放學的校門口出現。
我每天都過得很煎熬,不知道當年的好好姐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爸和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養成了翻我書包的習慣。
我放學回家,他們從我書包裏翻出了不知道被誰塞進來的水晶球。
用藤條抽我,說我死性不改。
我解釋:「真的不是我,媽媽。」
她說:「你現在竟然還養成了說謊的習慣!」
他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我好想好好姐,深夜我趁我爸睡着了,拿他的手機給好好姐打電話。
姐在那頭跟我說:「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妹妹,我都知道。」
「你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下墜很簡單,再起來就很難了。」
我還想問她的近況,還沒來得及,一道手電光就照到了我臉上。
我爸醒了,我匆忙刪掉通話記錄,可我爸卻覺得,我是在偷偷跟男的打電話。
他說我賤到骨子裏,說我無可救藥。
當天晚上,他拉着剃掉了我的頭髮。
他說他是爲我好,他說誰家會看重女兒看重到這個份上。
卻因此,我成爲了黃毛團霸凌的對象。

-15-
再一次放學後被堵在小竹林,不是因爲有人想給我遞紙條。
而是因爲他們想摸一摸我作爲女生,頭上的這顆光頭。
他們說我清高,有人問我是不是有病,是不是頭上長蝨子,是不是故意這樣要引起他們注意。
我都閉緊了嘴不敢回應。
六七個人把我堵在路中間,不遠處的田埂上有大人路過,可他當做沒看見,走遠了。
我跑,不管往哪個方向,都有人堵住我的路。
他們一人抓着我的一隻手臂,我順勢借力抬腿踢向前面的人。
來來回回幾個回合,我真的力竭了。
摔在田埂上那一刻,我甚至想,要不算了吧,就這樣吧,摸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好好姐的聲音又開始迴盪:「我們其實一點鬆懈的機會都沒有。」
要怎麼辦?要怎麼辦?
我幾乎絕望了,我看到地上的石頭,想着,乾脆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吧。
就這樣吧。
我撿起石頭,做好了你死我活的覺悟。
可進攻前一秒,好好姐竟然出現了。
她帶着兩個小姐妹,出現在我學校門口的小竹林外。
提着鐵棍,梳着爆炸頭,畫着最誇張的眼線,還頂着,一個肚子。
她從遠處,舉着棍子大步流星地趕過來,充滿怒意的聲音在田間迴盪:
「是誰要欺負我妹妹!
「是誰!要欺負我妹妹!」
在場的所有人頓時安靜如雞。
黃毛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一行人不自覺連連往後退。
他們越後退,好好姐就越往前逼近。
半個手腕粗的鐵棍一個一個掃過黃毛鼻尖。
「是你帶的頭?還是你?」
沒人回答。
好好姐接着問:
「你們是誰罩的?老大?叫你們老大出來跟我說話!
「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不懂規矩,敢欺負我陸姐的妹妹,當我廣北縣一姐白混的?」
我聽到一個黃毛跟同伴悄悄嘀咕:「糟了,ţū₅區裏來的!」
同伴緊接着跟另一個人嘀咕:「縣裏混的,怎麼辦?」
好好姐目光毒辣,一把揪住說話的那人:「你帶的頭?」
那人用鼻孔出氣,表情倔強,但是嚇哭了。
他哽咽:「不是,不是我。」
「我看就是你!」
那人頭往手裏一縮:「是他!」
他指向了徐傑。

-16-
那天徐傑被單獨留下來,友好慰問了一番。
走的時候面色慘白,還喊我「歡姐」。
我一巴掌給他呼遠了。
事情了結,我們終於有時間敘舊。
我抱着好好姐,問她:「孩子怎麼還不打?」
她拉着我的手,問我:「怎麼不早點給她打電話?」
她說好久沒打扮成這樣,差點就露餡了。
什麼廣北縣一姐,全是瞎說的,學校這些黃毛,都是欺軟怕硬的慫包。
她說她來晚了,我肯定喫了很多苦,頭髮都被剪掉了。
我安慰她沒關係,這是我爸剪的。
她神色又變得複雜起來。
我讓她回去以後快點把孩子打了,她悶悶地不講話。
我急了:「姐,你不會還放不下我哥?」
她神色複雜:「歡歡,你不知道,這不單是我和你哥的事。
「這是成傑的孩子,我必須和他在一起,必須Ţų₇和他組成家庭,這纔是正常人應該走的路。
「我要是真打了,就真變成了你爸媽以爲的那種人。我以前選錯過一次路,身上的標籤現在都還撕不掉,我不能再選錯了!」
我無言以對。
送我回家的路上,好好姐又說了很多。
她說她回去以後消沉了很久,那天晚上突然接到我爸的電話,竟然很開心,以爲是我爸媽後悔了,想讓她回去。
結果接通以後是我的聲音,她更揪心了。
她要來找我,跟她媽周旋了好幾天,纔得到允許。
我私心不想讓好好姐抱有這種期望,我哥那個德行,來了也是受苦。
我一直勸,好好姐一直說:「你不懂。」
到後來我也不確定了,這條路到底誰對誰錯。

-17-
好好姐回去以後一個星期,我家就出事了。
派出所來了電話,說我哥得拘留。
爸媽匆忙趕到現場,發現我哥被好幾個大漢圍住,他捂着腿,一直喊痛。
我爸搞不懂狀況,衝上去說這明顯就是一羣人圍毆我哥一個人,憑什麼我哥還得拘留。
瞭解過後才知道,我哥在縣城裏一點都不安分。
他在自己打工的麪館裏看上了一個來喫飯的女孩,跟蹤尾隨過後,發現人家是附近高中的學生。
爲了打聽清楚對方的班級住址電話,他在高中門口蹲點攔了好些學生打聽,恐嚇威脅讓別人幫忙送情書。
有時還趁晚上保安打盹,妄圖翻院牆混進學校,女孩不堪其擾,學生擔驚受怕,保安趕他都趕了好幾次。
那學校是依山而建的,院牆很高,這天運動會,他又想趁亂翻進去,被蹲點的保安和家長逮個正着,一通收拾。
警察到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承認動過他,都說是他自己從牆上翻下來摔的。
我哥喊冤,這事又沒監控沒證據,反倒是學校的學生都能證明受他騷擾。
我爸媽沒轍,恨鐵不成鋼,但傷還是要治。
送醫院後檢查才發現,骨頭都錯位了,醫生說這程度以後大概率得跛腳。
爸媽的天都塌了,悲痛萬分的同時,還要挨警察訓:
「你們家這個要管好嘞!怕以後走上犯罪道路嘞!」
我爸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家裏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我媽懊悔,說成傑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我爸卻說要把好好姐找回來。
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趕緊把婚事辦了,讓我哥收心,不能再讓他去外面鬼混。
我驚覺大事不好,連夜偷手機給好好姐打去電話。
「別信我爸的鬼話,我哥腿斷了,以後要跛腳,跟蹤女學生,他還可能犯罪!」
「別回來,回來你一輩子就是毀了!」
好好姐在那邊收拾行李:
「歡歡,我如果不回去,懷着孩子在外面這樣不清不楚的,一輩子纔是毀了。」

-18-
好好姐還是和我哥結婚了,扯了幾尺紅布,沒婚紗沒彩禮。
辦席之前父母只見過一面。
我好幾次勸好好姐:「再想想,你再想想。」
她卻只遞給我一個笑容。
她說,她現在正常了,也是真的開心了。
孩子很快出世,一個女孩,就連進產房之前,我哥都還在打遊戲。
想不通,我想不通,哪裏出了問題。
怎麼連這樣的生活,好好姐都甘願去過。
好好姐被推出來,只有我湊上去,對她說了一句:「受罪了,姐。」
我媽抱着孩子轉過來兇我:
「喊什麼姐,現在這是你嫂子!」
時光飛逝,我很快畢業,順利考上了區裏的高中。
出成績那天,我媽頗有點得意:
「你是不是該感謝我?還得是我管得嚴!」
我爸更是驕傲:
「幸虧當時我當機立斷,給你頭髮剪了!不然這早戀多影響成績!」
我默默沒說話,只是看着學校的成績榜,陷入沉思。
93 人,有成績的 72 人,考上高中的 11 人,其中女生 8 人。
畢業後我收到的結婚請柬,3 份。

-19-
我是唯一一個上區裏讀高中的人。
離家遠了,回家也少,每次回去,好好姐總是要做一桌我愛喫的。
我寫作業,她給我準備好水果,水,牛奶。
在村裏,這是皇帝都沒有的待遇。
她抱着孩子在旁邊看:
「看大姑,寶寶,看大姑,大姑是我們家最優秀的人,寶寶以後要向大姑學習。」
看了一會兒,她又怕打擾到我,抱着孩子出去。
有時回家我忘了帶多的筆,翻遍了家裏都找不出一支筆。
好好姐不吭聲,消失一下午後再出現,我桌上多了一盒簽字筆。
她抱着孩子:「我坐摩的去鎮上買的。」
我一看,她買成了 0.5 的,但我還是放進書包:「謝謝姐。」
她現在真是我嫂子,但我不知道哪裏來的不甘心,還是要叫她姐。
我覺得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當初她是那樣堅定地把我引向更好的人生,可她自己呢,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20-
三年後我如願參加高考,現在不止當初仰望的高中,連大學我都考上了。
我出發去省城之前,好好姐給我打包被褥。
她一直在講:「哎呀我要帶佳佳,不帶佳佳的話,我可以送你去大學的。」
「你一個人,這些行李這麼重,你怎麼背得下嘛!」
我笑了,調侃她:「我背不下,姐你就背得下啊?」
她很認真:「你不一樣嘛,你是讀書人嘛,你不該喫這種苦嘛!」
我突然覺得心酸,可腦海裏又靈光一現。
趕車前一晚,好好姐對我說:「要經常回來耍。」
我隨口答應她:「好。」
可她又說:「不經常回來也可以,對,不回來也可以。」
要怎麼形容那種細細密密的酸楚。
算不上痛,也算不上癢,可常常是不痛不癢,更讓人折磨。
我把最後一樣東西放進書包,這回是鄭重地對好好姐說:「好。」

-21-
大學的生活很新奇,拮据,但自由。
人人都很有邊界感,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沒那麼多人對着我生活的細節說三道四。
我果然很快就不願意再回我那個老家了。
和爸媽的電話每週一通,他們讓我多回家看他們,又說奶奶身體不大好,現在很想我。
反倒是好好姐,再沒怎麼聯繫我。
我給她發微信,聊不了幾句她就會說:「佳佳又哭了,我得去哄一鬨。」
我給她打視頻,她笑得很開心,嘴上卻說:
「會不會浪費你的時間哪?歡歡,不用經常給我打哦。」
我才終於想通了問題出在哪裏。
畫地爲牢,好好姐一直在畫地爲牢。
懲罰似的去矯正自己當初選錯的那次路,無限度靠近爸媽口中的「正經」女人形象。
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都以別人的口舌爲標準。
她大概沒有想過,有時候需要做出改變的不只是自己,更是環境。

-22-
寒假放假,我做了半個月的兼職纔回家,我哥遊手好閒,竟回得比我還晚。
飯桌上,我媽又提起領證的事情。
當初我哥和好好姐年紀都小,只辦了婚禮。
現在年紀到了,我哥卻一直拖着,不願意去領證。
用他自己的話說:「還年輕,想再耍幾年。」
好好姐是不太有安全感的,她等了這麼多年,等的就是這張證。
我Ṫù⁴哥的小心思,正好給了我可乘之機。
年後不到初五,我哥就離家了,這麼多年,我終於讓我哥體驗了一把被跟蹤尾隨的感覺。
他跟其他女人出入商場的照片擺在好好姐面前時,她很是喫驚。
她問我:
「歡歡,你是怎麼拿到的這個照片,你哥沒發現你吧?沒爲難你吧?」
她不是傻的,早就發現了我哥的些許端倪。
只是得過且過,沒有戳破。
但真的親眼看到這種照片,她心裏也不好過,畢竟佳佳,都很難花到我哥的錢。
我在她心裏種下了不值得的種子。
開學後,我返校沒多久就向她求助,說是退摔折了不方便,請她來照顧我。
我媽鬧着非要來,最後在學着用二維碼的過程中放棄了。

-23-
好好姐終於離開了老家,我和她一起住在我租的小隔間裏,每天晚上可以說很多話,像回到了初中的時候。
這還不夠。
我早就考察了市場,沒過兩天,我就買了個小推車。
去上課時就讓好好姐在我們學校門口支小攤,賣麻辣燙,用的還是當初她在火鍋店洗碗時打聽來的祕方。
我的時間不多,也ṱŭ³沒有辦法強制讓好好姐按我的期望走。
我只是覺得,她應該有一個傾聽外界的機會。
一個除了我爸媽,除了梨園村,除了廣北縣,更廣闊的外界。
剛開始我怕沒生意,請了不少的室友、同學,去排隊。
後來發現,完全是我想多了,祕方還得是祕方。
大家去喫麻辣燙,很自然會注意到旁邊玩耍的佳佳。
有人問好好姐:「孩子不用上幼兒園嗎?」
好好姐有點尷尬:「下半年打算去上了,我們,剛從小地方上來,那邊不像城裏上學這麼早。」
又有人問:「孩子爸爸呢,不來幫忙嗎?」
好好姐僵硬一笑:「他, 在老家哈哈。」
話說到這裏就夠了,同學們也大概聽得懂話裏的意思。
我目睹了全程, 好好姐全程低頭, 大概是猜測到別人聽說後會對她投來異樣的眼光。
可她沒想到,幾位女生聽完她的話, 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哇!那你一個人帶孩子, 好厲害啊!」
好好姐猛地抬頭:「啊?」
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地笑了:「哈哈謝, 謝謝,你們考上這麼好的大學, 你們才厲害哈哈!」

-24-
那天我感受得出來, 好好姐很開心。
夜幕降臨,她的麻辣燙小攤一直忙到了學校門禁。
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甚至忘記了拄柺杖的我,嘴角咧成了初見時的弧度。
接下來一個月, 她的小攤上流動過各種各樣的故事和聲音。
誰誰誰未婚先孕, 男的不願意負責。
有人附和:「啊這男的真渣, 希望她能趕緊打掉, 重新開始!」
誰誰誰談了半年的戀愛,才發現被小三了。
有人評論:「啊這男的純賤, 兩個女生實慘!」
好好姐默默聽, 到後來偶爾會參與幾句。
她驚訝地發現, 只有在男人的視角里,女性纔會總有過錯。
她生活的地方,我的老家, 梨園村, 在男性視角里浸潤了千年。
落後, 貧窮, 改變緩慢。
其實,跳出那個環境,人完全可以先改變。

-25-
一個月到了,我假裝的腿傷早就好了。
好好姐卻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沒有再回去的意思。
當然了,在這裏有錢賺,心情好, 比在我家不知道自由多少倍。
爸媽催過她不止一次,後來有些急了。
我搬回宿舍的前一天她突然問我:「歡歡,如果我不是你的嫂子了,你會怪我嗎?」
我笑出了聲:「姐!我什麼時候叫過你嫂子?你一直是我的姐!」
後來從我爸媽那裏聽說, 好好姐回了一趟孃家,之後帶着人把家裏的行李全帶走了,把家裏鬧得雞犬不寧。
佳佳也跟着走了。
爸媽緊急聯繫我哥, 不知道他在外面幹啥,根本聯繫不上。
他們還想報警, 可好好姐跟我哥連結婚證也沒有, 彩禮三金任何經濟往來都沒有。
最多就是爸媽給佳佳買過玩具。
好好姐走了,像沒有來過一樣。
一個月後,她帶着佳佳出現在我校門口的麻辣燙小攤上, 攤位前一到飯點就排起了長龍。
我排在人羣裏,輪到我時我們四目相對,同時大聲喊出:
「妹!」
「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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