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

媽媽懷上妹妹的時候,和我說:「微微,媽媽是爲你了好才懷妹妹的。」
後來長大,我離家出走被朋友送回來的那天,聽見爸爸和她抱怨:
「還不如就生丫丫一個,長這麼大了不聽話,不知道養來幹嘛。」
媽媽沒有反駁,只是說:「別生氣了。」
後來家裏真的只有妹妹了。
因爲我死了。
死在地震廢墟之下,只有妹妹活了下來。

-1-
媽媽懷上薛時錦的那年,我剛滿四歲。
臨盆的前一個月,親戚來家裏做客。
舅舅把在玩玩具的我扯到人羣中間,笑着問我:「微微,等你媽媽生了妹妹,就不愛你了。」
「你怎麼辦?」
我手裏拿的娃娃一下子掉下來:「媽媽不會不愛我!」
他笑嘻嘻地捏我的臉:「要是妹妹比你可愛,媽媽就只喜歡妹妹不要你咯。」
小孩子不經事,我哇地一下哭出聲來,一邊推他一邊往媽媽身上撲:「媽媽……」
身邊的爸爸一下把我擋住:「別碰到媽媽的肚子了。」
我碰不到媽媽,一邊哭一邊嚎,惹得周圍一圈人止不住地笑。
在那片笑聲裏,媽媽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微,媽媽生妹妹是爲了你好。」
「一個人多孤單啊。」
「以後有人陪你玩了。」

-2-
薛時錦出生那天,我從幼兒園回來。
家裏的門敲了半天沒開,樓下的張奶奶用座機給爸媽打電話。
打了好幾通都沒有接。
日薄西山的時候,舅舅忽然騎着摩托車出現:
「微微快,你媽在醫院裏生妹妹,大家都忙着,剛剛纔得了空,你快跟我去醫院裏看妹妹。」
我被他放在摩托車上,一路疾馳。
到醫院的時候快傍晚了。
舅舅把我放在玻璃窗前,指着一個小牀上的嬰兒說:「微微看,那就是你妹妹。」
剛出生的嬰兒沒睜眼,皺皺巴巴。
我覺得沒什麼看的。
但是爸爸和舅舅他們站在那裏說個不停。
一會兒說:「鼻子像我。」
一會兒說:「臉有點像姐姐小時候。」
我的肚子也在叫。
只是爸爸好像沒聽見。
我看着小牀上的薛時錦,心想:她有點醜。

-3-
有點醜的薛時錦從醫院回來之後,就忽然變漂亮了。
媽媽抱着她一搖一搖,說:「我們家丫丫以後長大一定很好看。」
爸爸在旁邊笑:「長得像我能不好看嗎?」
我拿着給媽媽的水蹬蹬蹬跑上樓,抱住爸爸的腿問他:「那微微呢?」
爸爸低頭看我,笑了笑,捏了一把我的臉,說:「微微也很可愛ṭų₋。」
漂亮是漂亮,可愛是可愛。
漂亮是有特權的,但是可愛沒有。
薛時錦長大之後,我才慢慢意識到這一點。
譬如她的小名叫「丫丫」,而我的小名只是名字中的一個字。
譬如她打碎了杯子會被說「還小」,而我打碎了杯子只會被爸爸說:「這麼大了連東西都拿不穩嗎?」
我第一次餓肚子是八歲,因爲薛時錦。
那個時候她已經長得白白胖胖,像是年畫像上的福娃。
爸爸出差給我們帶了禮物。
兩套芭比娃娃。
薛時錦的娃娃比我小了一點,少了一套衣服。
我剛從爸爸手裏接過來,她忽然發脾氣,從我手裏搶。
我被她推了一下,坐在地上,玩具被她搶走:「我要這個!」
「這個,大!」
「那是我的!」
我從地上爬起來,立馬去搶。
薛時錦抓得緊,我一邊用力一邊狠狠掰開她的手。
她往後摔了個屁墩,立馬哭出來。
媽媽從廚房出來:「怎麼了?薛時微你又惹妹妹生氣了?」
「我沒有!」
「是她要搶我的東西!」
媽媽從地上把她抱起來:「你就不能讓讓妹妹嗎?她還小。」
「丫丫不哭,不哭。」
「媽媽到時候給你買個更大的,好不好?」
「不要、就要那個!」
爸爸手一伸,輕輕鬆鬆把東西搶過去給她:「喏,爸爸給你。」
「那是我的!」
「你明明說了給我的!」
我衝過去搶,被爸爸隔開:「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就不能讓讓妹妹?」
我不說話,衝上去搶。
爸爸生氣了,把我關進臥室裏,不准我喫飯。
「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
「什麼時候再喫ṭū₇。」
我趴在牀上哭。
眼淚打溼一片枕頭。
我學會了第一個規則。
不要和薛時錦搶東西。

-4-
薛時錦上幼兒園,爸媽沒空去接。
我小時候坐幼兒園的巴士到院子門口,然後自己上樓回家就行。
只是他們卻忽然覺得這樣不是很安全。
所以接薛時錦回家的任務就落到我頭上了。
我喜歡和院子裏的小朋友們玩。
薛時錦非要加入我們。
沒人愛和小不點玩,她就哭。
我被吵得受不了,最後周俏勉爲其難地點點頭,批准她加入我們。
四五個小孩子一塊兒玩老鷹捉小雞。
薛時錦在最後當小雞屁股。
周俏跑得飛快,把我們這幾個小雞嚇得邊跑邊跳。
薛時錦跟不上,拽我衣尾的手鬆了,跌在地上,膝蓋擦破了皮。
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停下來看她。
遊戲沒法完了,小朋友們都走掉了。
她還坐在地上哭
周俏說:「微微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家裏拿個創可貼給你妹妹貼上。」
「好。」
我不會哄薛時錦。
偶爾有人路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們。
薛時錦哭累了就停一會兒,我說:「你別哭了,等下我給你糖……」
「丫丫!」
爸爸的聲音忽然傳過來,加快了步子:「怎麼坐在地上哭?」
薛時錦剛剛停下聲音又起,像是被人用刀子抵了喉嚨:「我、和姐姐玩……」
「摔跤了,好痛……」
爸爸從地上把她抱起來,低頭睨我一眼。
下午的太陽還沒落山。
我卻忽然有點脊背發涼。
回家後的荊條抽在我屁股上。
我也像薛時錦那樣邊哭邊嚎。
四五下之後媽媽來攔我:「好了別打了,她知道錯了。」
「以後一定要小心,知道嗎?」
媽媽幫我把褲子拉上,牽着我回了房間,摸了摸我的頭:「微微。」
「以後出去玩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嗎?」
「爸爸媽媽也是擔心你和妹妹。」
我說不出話,哭得一哽一哽,鑽進她懷裏。
媽媽一邊拍我的背,一邊嘆了口氣:
「等我們以後不在了,你就只有妹妹一個親人了。」
「所以你一定要保護好她。」
「知道了嗎?」

-5-
我不知道。
小孩子能保護誰呢?
媽媽。
和我一樣大的周俏都還在被爸爸媽媽保護呢。
誰來保護我呢?

-6-
上小學之後,老師讓我們學着寫日記。
記在帶鎖的小本子裏,是隻有自己才知道的祕密。
小孩子其實沒有什麼能維持太久的煩惱。
可我的煩惱卻一直持續地存在。
日記本里是我屢教不改還妄想證明爭搶偏愛的教訓。
不要惹薛時錦生氣。
因爲爸爸媽媽會說,肯定又是你的錯。
不要和爸爸媽媽爭辯。
因țù₋爲我是姐姐,要懂事,要讓着妹妹。
……
如果薛時錦做錯了,就要原諒她。
因爲她是妹妹。
這是我記下的最新一條。
高一的生日周俏送了我一本自己做的立體書。
上面的城堡娃娃全部都是她自己畫的,每個地方都藏了一點小機關。
我寶貴得很,把它小心翼翼藏進抽屜裏。
晚自習放學回來的時候,薛時錦在客廳玩,手裏拿着幾張紙片。
她長大愈發漂亮了。
我路過時多看了幾眼,卻發現她手裏拿的是周俏畫的我。
我腦袋一下炸開,所有規則忘得一乾二淨,伸手就去搶她手裏的紙片小人。
薛時錦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手裏的紙片被扯成兩半。
「我」的腿斷了。
她的哭聲驟然爆發,媽媽從樓上下來:「又怎麼了?」
「薛時微你就不能別總是惹丫丫嗎?」
「她拿了我的東西!」
滿地的紙片裏。
是殘缺不全的城堡和人物。
周俏一筆一畫做出來的東西變成一地的廢紙。
灼眼的色彩像是繽紛的泡沫。
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用手狠狠地打了薛時錦的屁股。
她的哭聲一下嘹亮起來。
我卻沒停手:「那是周俏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是她送給我的!」
「那是我的東西!」
我一邊打一邊哭,媽媽衝過來把我們隔開:
「不就是幾張紙片,又不值什麼錢,幹嘛這麼生氣。」
「丫丫還是你妹妹呢。」
我不依不饒,伸手去夠她。
薛時錦縮在媽媽身後:「我……我就是想玩一下。」
我伸腳,踢在她小腿上。
許是真的很疼,她的臉皺在一塊,帶着哭腔喊了一聲:「媽媽!」
媽媽一下子生氣了,用力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偏過去臉,腦袋裏嗡嗡的響。
又疼又燙。
「薛時微!」
「你幹嘛這麼不懂事!」
「妹妹又不是故意的,跟你道個歉不就行了?」
「非得要惹我生氣嗎?」
媽媽的一巴掌扇得我腦袋有點蒙。
鼻子也有點酸。
可是那是我的東西。
我想說她沒有經過別人的允許,是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的。
我想說那是周俏花了好久做好給我的。
不是爸爸媽媽送的,只要薛時錦覺得喜歡就可以讓出去的禮物。
而是周俏送給我的。
單單送給我的禮物。
只是我的。
我想張嘴。
可是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喉嚨裏只是「嗬嗬」的喘氣聲。
所以我轉身跑了。
像落敗的逃兵。
其實沒關係。
反正我也從沒贏過。

-7-
我和周俏道歉。
「對不起……」
「你送的禮物不小心被我妹妹弄壞了。」
「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本來想好了,我要和她說我請她喝杯奶茶道歉。
可是我說着說着,很沒出息地哭出聲來了: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那個禮物,也把它放得好好的。」
「我也沒想到薛時錦會找到,我真的很喜歡、真的……」
「……對不起,俏俏。」
周俏嚇了一大跳,掏紙給我擦眼淚:「沒事,又不是你的錯。」
「弄壞了也沒事,幸好只是一堆紙,不值錢。」
「你喜歡的話我再給你做一個好了。」
「別哭哇。」
我鼻尖冒出一個泡。
周俏沒忍住,笑出聲來,把紙遞給我:「快擦擦。」
「沒事的,過幾天我再給你做一個。」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肯定比上次還好看。
「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
她笑了笑,捏了一下我的臉:「笑一個。」
我咧開嘴角。
她卻忽然頓了一下:「爲什麼他們都說薛時錦比你好看啊?」
「明明你笑起來比她好看多了。」
「沒、沒有。」
我忽然有些結巴。
其實我知道薛時錦比我好看。
可我還是有點高興。
漂亮與否的評判有時候會很主觀。
主觀在你更愛誰,誰就更漂亮。
至少在周俏這裏。
我可以比過薛時錦。

-8-
回家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在。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冷清。
我沉默地喫飯,沒有說話。
半邊的臉頰還腫着。
一頓一頓地疼。
薛時錦喫完了飯,忽然站起來,朝着我鞠了一躬。
「姐姐。」
「對不起。」
「昨天、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擅自動你的東西。」
我沒說話。
抬眸了看了一眼媽媽。
她看着薛時錦,眉眼帶笑,像是很欣慰。
爸爸也是一樣。
被我看的那一瞬間,他回過頭,對上了我的眼睛。
他一下蹙了眉頭,朝着薛時錦的方向歪了歪頭。
我看懂他的意思。
收回目光,好半天,嘴角才扯開一點笑。
我說:「沒關係。」
「我不怪你。」
爸爸的手一下摸上我的腦袋,帶着點慈愛:「這就是嘛。」
「好姐妹怎麼會吵架呢。」
「我們家丫丫真乖。」
「知道勇於承認錯誤。」
媽媽也一下子笑開,誇她:「真棒。」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們。
好半天。
自己起身上了樓。

-8-
爸爸說薛時錦很乖。
所以特意買了海鮮獎勵她。
做飯的時候,廚房的香氣一陣陣飄過來。
我路過時有些打嘔。
薛時錦很高興,轉着圈圈跳來跳去。
「姐姐?」
「你不高興嗎?」
「螃蟹好好喫。」
「魷魚也好喫。」
她看着我笑,像童話故事裏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我沒說話,給自己倒了杯水。
喜歡薛時錦肯定是假的。
但我也沒有多討厭她。
小時候被爸媽一遍一遍地教,她是家裏最珍貴的寶貝。
我也沒有希望爸爸媽媽偏愛我。
我只是想,只是想。
他們也可以和愛薛時錦一樣愛我。
可是每一次都像小時候一樣。
每一次我騙自己他們也愛我的時候。
他們就會再一次做出傷害我的舉動——
爸爸媽媽。
沒有一個人想起,我海鮮過敏。

-9-
我可以不喫。
所以我端着碗,只顧着夾桌子上的青菜。
薛時錦卻忽然夾了一塊蝦放在我碗裏:
「姐姐,這個好喫。」
我對上她彎彎的眼,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去看媽媽。
媽媽笑了笑,也給我夾了一筷子魷魚:
「微微,多喫點有營養的,別隻喫青菜。」
「你爸做的可好喫了呢。」
「嚐嚐這個梭子蟹。」
爸爸也往我碗裏夾了一筷子:「這個還是我的拿手好菜。」
「微微嚐嚐。」
頭頂的白熾燈晃得我有些發暈。
我低下頭。
媽媽說:「快嚐嚐呀微微。」
「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喫點肉。」
我把頭又往下低了點。
眼淚砸在米飯上。
13 歲在奶奶家喫了蝦。
我起了一身的疹子。
奶奶打電話讓爸媽趕緊來送我去醫院。
醒來的時候看見媽媽坐在我旁邊握着我的手,眼眶紅紅的。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語氣溫柔:「微微,以後千萬不要喫蝦了,知道嗎?」
「還有螃蟹,水裏出來的東西。」
「喫了就會生病的。」
我移了身子,把頭拱進她懷裏,媽媽縱着我,輕輕摸我的發:
「嚇死媽媽了,以後一定要記牢了。」
「在外面千萬不能喫這些了。」
「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
「知……道了。」
我夾了蝦,往嘴裏塞。
辛辣的味道充斥口腔。
薛時錦說得對。
確實很好喫。
爸爸問我:「怎麼樣?」
我沒有回話,把他們夾在我碗裏的菜全部塞進嘴巴里。
狼吞虎嚥。
薛時錦一下子笑了:「好喫,姐姐喫得好快。」
媽媽也在笑。
只有我低着頭,眼淚一顆顆砸落在碗裏。
喉嚨裏像是驟然升起了一團火。
我的皮膚一點點變紅。
無處不在的瘙癢讓我開始難受。
呼吸也逐漸困難。
手裏的筷子落下,連帶着我的腦袋也一起砸向桌面。

-10-
我是在醫院醒來的。
臉腫到眼睛都有些睜不開,我想動一動手指,卻只覺得滯澀如木偶。
呼吸有些不暢,還有些噁心想吐。
爸爸媽媽沒有在病房裏。
我看着頭頂冷白的牆。
然後一聲怒喝如驚雷般炸開:
「你爲什麼不看好微微!」
「她海鮮過敏你爲什麼還要夾給她喫?」
爸爸不甘示弱地反駁:「你不也夾了嗎?」
「難道你記起來了?」
「微微小學的時候過敏不是你陪着她嗎?你不應該記得更牢一些嗎?」
「難道她只是我一個人的孩子嗎?!」
「你總帶她和丫丫出去喫飯,你難道記不住她能喫什麼不能喫什嗎?」
爸爸像是氣笑了:「你平時給她做飯,難道你想不起來她不能喫海鮮嗎?」
……
爭吵的聲音沒有休止。
我甚至能聽見有護士來勸阻他們:「麻煩小聲一點。」
我突然有些後悔。
我不該喫那些海鮮的。
我不該妄想他們會對自己的遺忘而感到愧疚。
我不該以爲,以爲這樣自己就能夠因爲他們的愧疚而多分得一點注意。
我只是一個被相互推諉的責任。
好像被推到對方頭上,自己就能從「是我的錯」的漩渦中逃脫。
門外的聲音還在吵。
我是翻了個身。
眼前模糊不清。
光影交織。
定格。
色塊在一片混沌中被拼湊成十三歲那年坐在牀邊的媽媽的模樣。
她的手撫摸過我微微被汗溼的頭髮,說:
「看到微微生病,媽媽的心會很痛的。」
我閉上眼睛。
「對不起。」
「媽媽。」

-11-
我是第二天從醫院逃跑的。
爸媽吵完架以後,爸爸走了,媽媽推門進來,滿臉的疲憊。
看着牀上的我,只是說了一句話:「以後不要再喫海鮮了,記住了。」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看着窗外,沒有理她。
媽媽也沒有說話,只是給我掖了一下被子:「我們明早再來看你。」
我是清早逃跑的。
城市都還睡眼惺忪。
我走在沒多少人的馬路上,第一次覺得早起這麼美好。
袋子裏還有二十五塊錢,小靈通沒有帶出來。
我花了四塊錢轉了兩趟公交,從起始站做到末尾。
在城市的邊緣下了車。
找了一個公園,在長椅上坐着曬太陽。
花了三塊錢買了一支冰淇淋。
冰淇淋甜絲絲的,就是有點凍牙。
路過一個一家三口,小孩子盯着我手裏的冰淇淋看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喊:「媽媽!我也想喫冰淇淋。」
「現在還沒到夏天,不能喫,會喫壞肚子的。」
「那爲什麼那個姐姐可以喫?」
那個媽媽看我一眼,恰好和我的眼睛對上,愣了一下,隨即低頭對小孩說:
「她是瞞着媽媽偷偷喫的,這個時候不能喫冰淇淋。」
小孩想鬧,被她媽媽從地上抱起來,摟在懷裏說好話。
我看着她們走遠,忽然覺得嘴裏的冰淇淋變得很難喫。
晚上的時候,我在街邊找了一家攤子,花了十塊錢喫了一碗麪。
小電視上放着廣告。
我盯着屏幕看。
想起電視劇裏面主人公跑丟了,爲了找到她,電視上會播放尋人啓事。
屏幕裏的人抹着眼淚喊:「你在哪裏,快回來吧。」
把我難過得不要不要的。
可是一直到華燈初上。
碗裏的湯都被我喝完了。
電視上的人也只是在說:「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
我沿着小河邊散了散步。
走到公交站臺的時候,一輛公交車正好駛來。
514 路。
倒數第二站是我家。
車門打開。
我往前垮了一步,又想下去。
司機叫住我:「怎麼了同學?」
「沒帶夠錢嗎?」
我搖了搖頭:「我等下一輛。」
「沒有下一輛啦,」司機叔叔說,「我這是最後一趟了。」
「快上來吧,你是要回家嗎?」
我愣了一下,最後還是上去了。
再看一眼吧。
看看他們。
會不會也在找我。

-12-
我下車的時候。
路邊的很多店都關門了。
我往家那裏走。
卻在快靠近樓下的時候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薛時微!」
「微微!」
「你在哪裏!」
是樓下的張奶奶。
我站在樹的陰影裏。
聽着從四面八方湧來的聲音,還有手電筒的光芒。
「微微!」
「你在哪?」
有樓上李嬸的,有小賣部宋叔叔的,有阿霞姐姐的……
還有周俏的。
可我聽了又聽。
沒有聽見爸爸媽媽的。

-13-
周俏的手電筒晃到我的時候。
我的第一反應是逃跑。
她張了張嘴,最後卻沒有喊出聲,只是追在我身後,不停地跑。
我們跑出小區,跑過馬路。
一直一直跑,一直到我跑到橋邊。
橋很高,河水黑黝黝的。
路邊沒有人。
我爬上去的時候,腿有些發抖。
浪濤聲像是野獸的吼聲。
我生了些懼意,哆嗦着站直了。
周俏停下了腳步。
手電筒的光照在我身邊,她抬眼看我。
臉色平靜,嘴脣顫抖。
我說:「別過來……」
「要不然你就跳下去,是嗎?」
很爛俗的八點檔狗血劇臺詞。
還是我在周俏家和她一起看的。
我的腿抖了又抖,問她:「我爸爸媽媽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薛時錦發燒了。」
我有點想笑,咧了咧嘴,卻實在笑不出來。
江邊的風大,我打了個哆嗦,身形有些不穩。
周俏往前邁了一步,我趕忙擺手:「都說了別過來……」
她停了腳步:「你要學那些女主角一樣跳河嗎?」
我沒說話。
她往江邊看了一眼,說:「挺高的。」
「薛時微。」
「你不是女主角,跳下去活不下來,也不會有人救你。」
「不會有失憶,不會有男主角,不會有奇蹟發生。」
「還是……」
「你覺得他們會後——」
周俏的話堪稱平靜,卻輕而易舉地引爆我的情緒。
「那我有什麼辦法!」
「他們心裏只有薛時錦!」
我當然知道我不是女主角。
我平凡,普通,不被偏愛。
我只會怪自己,只會受了委屈躲在被窩裏面哭。
所有人都告訴我我是姐姐。
我要聽話,要懂事,要學會謙讓,要照顧妹妹,要體諒爸媽。
我要在一夜之間長大。
可我反而越變越小了。
軀殼日益膨脹,靈魂卻日益萎縮。
我變得更加無理取鬧,變得會生悶氣,變得和長不大的小孩子一樣脆弱敏感。
到最後。
我還是那個討人嫌的小孩。
「……誰來愛我呢?」
「我不算嗎。」
周俏站在那裏,平靜地看我,語速很快:
「我知道送給你的零食會被薛時錦分走一半,所以我只帶來學校。」
「我知道你不想陪薛時錦玩那些你不喜歡的玩具,所以每次放學我都讓你來我家寫作業。」
「我知道你會偷偷在房間裏哭,第二天早上眼睛腫起來就騙爸媽是蟲子咬的。」
「Ṫûₘ哪有蟲子總是逮着一個人咬呢?」
「你不想說,我也不揭穿,只是和你說笑ṭų⁰話。」
「薛時微。」
「新的立體書我做了一半了……」
「你……不要了嗎?」
「你說我們一起考北方的大學,一起去看雪山……」
「以後結婚了買了房子也要做鄰居。」
「好朋友就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薛時微。」
「你在騙我嗎?」
我的腿有些打戰。
江風一吹,我從欄杆上滑落,周俏朝我跑過來。
我跌進她懷裏,嚎啕大哭。
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俏俏。」
周俏抱着我,手也顫抖。
她說:「沒關係。」

-14-
我是半夜到家的。
回家前我和周俏說:「能不能,不要說我是離家出走?」
周俏點點頭。
爸爸開門的時候,見到我的一瞬間,臉色變了變。
周俏牽着我的手,喊了一句叔叔好。
「微微去找同學玩了。」
「剛剛我給小玲打電話,她才告訴我微微在她家。」
爸爸看了我一眼,我的脊背有些發涼。
低頭往周俏身後躲了躲。
「謝謝你,今天麻煩你們了。」
「改天我帶薛時微來和你們道謝。」
門被帶上的那一瞬間。
我轉頭,看見爸爸手裏拿的荊條。
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孩子的謊言是騙不過大人的。
我知道。
所以荊條落下來的時候。
我沒有哭。
「本來丫丫生病爸爸媽媽就已經夠忙了,你爲什麼還要來添亂?」
「非得讓爸爸媽媽心裏不舒服是嗎?」
「薛時微!」
「你到底什麼時候能懂點事!」
「啊?」
「說話啊!」
「你是啞巴了嗎?」
「你知道媽媽今天去醫院看見你不在有多着急嗎?」
荊條一次次落下。
手掌像是捧着火種一般滾燙。
我垂下眼,不說話。
媽媽在樓上。
在陪薛時錦。
她沒有下來攔爸爸。
爸爸打累了。
放下荊條,說:「去媽媽臥室門前跪着。」
「跪兩個小時再睡覺。」
我依言。
透過門縫,我聽見薛時錦聲音小小的,在問媽媽:「姐姐回來了嗎?」
媽媽說:「回來了。」
薛時錦說:「那就好。」
然後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了。
媽媽打開門,從裏面走出來,沒有看我。
我跪到腿發麻。
爸爸媽媽都進了臥室,在裏面壓低聲音說話。
一會兒說:「丫丫要是明天還燒着,就去醫院打吊針。」
媽媽說:「今天中午燒得厲害,晚上退了一點。」
「看她的樣子我心裏也難受。」
爸爸嘆了口氣。
媽媽說:「還好微微晚上找回來了。」
爸爸哼了一聲。
氣還沒消。
「也不知道怎麼忽然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又不聽話,又不懂事,成績也沒丫丫好。」
「淨給家裏添麻煩。」
「還不如就生丫丫一個,長這麼大了不聽話不知道養來幹嘛。」
臥室卻忽然陷入寂靜。
我垂下眼,捏了一下已經沒有知覺的腿。
我一直挺不長記性的。
總是輕而易舉地期待。
也總是毫不意外地落空。
「微微是個好孩子,以前不這樣的,肯定是有原因的。」
「明天我們和她好好談談,一定能解決問題。」
文縐縐的。
我自己先笑了起來。
這是動畫片裏媽媽的臺詞。
而我的媽媽。
她沒有反駁。
她只是說:「別生氣了。」

-15-
我其實挺怕死的。
走回家的時候,我的腿還一直打戰。
周俏在家樓下又和我拉了一次勾,約好要一起考同一所大學。
我被她從徹骨的冷水中拉出,又在同一天晚上被人再次狠狠地踹了回去。
被埋在廢墟里的時候。
我想,這可能就是命。

-16-
地震來的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
我上高一,薛時錦上初一。
她的感冒好了一兩個月,某天淋了雨,早上又開始不舒服。
我和她一起去了學校。
午休的時候我睡眠淺,隱隱約約感覺樓在晃。
和同桌對視了一眼,他說:「你有沒有感覺樓在動?」
我點了點頭。
然後忽然有人站起來往外跑。
搖晃變得劇烈。
同桌蹭一下站起:「我靠,不會是地震了吧?」
我和他一塊兒站起來往外衝,走廊裏的人聲一下子鼎沸起來,有人在喊:「快跑!地震!」
我和他沒命地跑。
跑到三樓公共樓梯間的時候,我碰到了初中部的人。
薛時錦的同學。
我擠在人羣中問她:「薛時錦呢?」
她愣了一下:「她在醫務室!」
「她今天發燒了,中午的時候我陪她過去,老師不在,她就在醫務室的牀上睡了。」
我張了張嘴。
她看上去像是快哭了:「她睡得挺沉的,我在那裏待了一分鐘,她就睡着了。」
我愣了下,人羣堵在二樓樓梯口,進展緩慢。
震感卻越來越強。
我回頭看了一眼和醫務室樓連通的長廊,上面還有一堆人沒命地往這裏跑。
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
同桌在我身後喊我:「薛時微!你去哪!」
「我去找我妹妹!」
腳下的地搖動地厲害。
我朝着反方向拼命地跑。
心跳聲愈來愈大。
我的腦袋嗡嗡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對不起。
俏俏。

-17-
薛時錦躺在醫務室的牀上,臉燒得有些紅。
我拉着她就想跑,薛時錦差點摔在地上,小聲問我:「怎麼……」
世界忽然劇烈晃動,我和她一塊兒摔在地上。
天花板坍塌的那一剎那,我努力帶着她滾進桌子底下。
我是在一片漆黑中醒來的。
幸運的是我們並沒有被砸扁,一大塊石頭罩在我們頭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庇佑了我和薛時錦。
薛時錦蜷縮在我身邊,身體還有些發燙。
我小聲喊她。
她動了動,肩膀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
帶着哭腔問我:「姐姐,我們在哪?」
我說:「地震了。我們被埋在下面了。」
她愣了一下,然後開始哭。
小聲小聲的啜泣:
「姐姐,我們會死嗎?」
我沒說話,試圖活動一下身體。
小腿處傳來一陣劇痛。
被壓住了。
我彎腰想去抬起那塊石頭,卻是徒勞。
「姐姐,姐姐?」
薛時錦小聲地喊我。
我愣愣地應了一聲。
她又問我:「我們會死嗎?」
我變得有些遲緩,大腦不能正常思考。
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褲袋子,裏面有一包今天早上週俏給我的餅乾。
還有一個大白兔奶糖。
左邊袋子是我的小靈通。
只剩一格電了。
我掏出小靈通,給媽媽播了一個電話。
沒有信號。
打不出去。
我嘆了口氣,用光照了一下薛時錦的臉。
她漂亮的臉蛋紅紅的,上面掛着兩串眼淚,看上去讓人心疼。
「不會的。」
「我們會活下來的。」

-18-
我讓薛時錦拿着手機照一照,在外面摸點有用的東西。
她探了半邊身子,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掏了一瓶被別人喝了一大半的水出來。
沒剩多少了。
她哭累了,口渴,喝了一口,問我要不要。
我也喝了一小口。
爲了保存體力,薛時錦在我身邊待着。
我用手機給爸媽打電話,卻一直撥不通。
一直到半夜薛時錦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我就用手機打字,編輯信息。
——爸媽,丫丫和我在學校醫務室裏被埋了。
是否發送?
是。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發送失敗。
……
我拿着手機到處舉。
終於在第一百九十多次的時候發送出去了。
短信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收到的。
——不要亂動,保持體力,我們馬上來救你們。照顧好妹妹。
看消息的時候,薛時錦的肚子忽然叫了一聲。
我們一天沒有喫飯了。
我摸到口袋裏那一袋餅乾。
有些發愣。
照顧好妹妹。
眼前一片漆黑,又浮現出剛剛那條短信。
我把餅乾拿出來,遞給薛時錦。
「只有一袋餅乾。」
她呆了呆,迅速撕開包裝,咬了一口。
然後還給我。
餅乾上只有一個小小的牙印。
但她咀嚼了很久。
我很少有和薛時錦有這麼和平地待在一塊兒的時候。
腿還在痛。
薛時錦終於把餅乾嚥了下去。
又趴在我身邊。
她小聲喊我:「姐姐。」
「嗯。」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沒說話。
腿上的痛已經不知道是昨天的殘留,還是一直在痛了。
我想起媽媽說:「微微,我是爲了你纔要生丫丫的。」
我有點想笑。
薛時錦又說:「我覺得你應該是有點喜歡我的。」
「要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
我還是沒說話。
薛時錦的肚子又叫了一聲。
我把餅乾再遞給她,餅乾已經被壓碎了。
薛時錦又咀嚼了很久:「姐姐,你也喫。」

-19-
大部分時間我和薛時錦都沉默地躺在地上。
偶爾她會起來伸展一下。
我能感受到我的腿已經漸漸不再屬於自己。
也能感受到隨着時間的流逝,薛時錦從崩潰到平靜,再到又漸漸崩潰。
爸媽沒有馬上來。
餘震來的時候,薛時錦縮在我身邊,緊緊抓住我的手。
小石子和灰塵不斷落下。
她咳嗽了兩聲。
我不敢總用手機。
電量快被耗盡了。
薛時錦喫的少,低燒不見退,人也沒了精神。
被困的第四ƭůⁿ天。
我的腿全然失去知覺,背部被硌得難受,飢餓感被腹痛取代,喉嚨像是有一團火,快要燒起來。
我發了第二條消息。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之後終於發送了出去。
薛時錦不敢哭。
低低地嗚咽。
她說她不想死。
我開口,喉嚨已經很嘶啞,我說:「你不會死的。」
薛時錦動了一下,把已經所剩無幾的水遞給我。
我喝了一點點。
嗓子口的火壓不下去。
我問薛時錦:「你餓不餓?」
「餓。」
我掏餅乾,餅乾袋裏面只剩一點點碎渣。
薛時錦接過,沒往口中放,只是問我:「姐姐,你喫餅乾了嗎?」
我笑了下,輕聲說:「你昨天不是聽見我咬餅乾的聲音。」
薛時錦不說話了,我把口袋裏的糖也塞給她。
她說:「我不要。」
「你喫吧。」
我沒說話,直接收回手。

-20-
媽媽的電話是在半夜打來的。
久違的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被驚醒的我恍惚以爲是自己午休時定的鬧鐘。
手機屏幕上閃爍着媽媽的名字。
我立馬接起來。
薛時錦也被吵醒。
媽媽的聲音裏面滿是焦急,語速很快:
「我們馬上就到了,再堅持一下,救援隊已經在挖了。」
我用氣音回她:「……好。」
那邊快速打斷:「丫丫呢,丫丫還好嗎?」
「丫丫?」
信號不好,媽媽的聲音斷斷續續。
卻是顯而易見的焦急。
我想說她挺好的,燒也快退了。
只是發不出聲音了。
薛時錦醒來後立馬應上,語氣帶了點哭腔:「我在。」
「媽媽快來,我們好餓……」
「馬上就來了,你讓姐姐幫你找找周圍有沒有茲——」
「別怕——」
信號斷了。
薛時錦想要回撥。
卻一個也撥不過去。
手機瘋狂地竄出提醒:
電量已耗盡。
電量已耗盡。
我的腦袋有些亂。
薛時錦有些高興,她抓着我的手:「姐姐,姐姐,我們有救了。」
我眯了眯眼睛,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腦袋裏混亂成一片漿糊。
有個聲音在問我:「爲什麼要來?」
又有聲音說:「沒救了。」
失去知覺的腿又開始疼痛。
連帶着五臟六腑都開始疼。
好疼。
我拼命地吸氣。
鼻腔裏滿是灰塵的味道。
好疼啊。
疼痛褪去之後。
我忽然覺得好冷。
好冷好冷。
好像周身都是寒氣,千絲萬縷地,拼命往我骨頭裏面鑽。
「……好冷。」
薛時錦愣了一下,湊近聽我的聲音:「冷嗎?」
我沒回答她,她湊過來抱住我,身體溫熱:「還冷嗎?」
我沒說話,她聲音裏帶了些哭腔:「姐姐,媽媽馬上就要找到我們了。」
「馬上就來了,姐姐。」
「姐姐。」
「姐姐。」
遲到的恐懼來勢洶洶,像浪潮一樣將我吞噬。
我從一團漿糊中聽見命運遲來的審判。
它告訴我。
我要死了。

-21-
我去拿手機。
手一直在抖。
電量爲 0 的警告不斷地跳出來。
我哆嗦着打出兩個字。
不斷地發送。
發送。
發送。
再發送。
最後一次顯示成功與否之前。
手機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垂下手。
我說:「還是好冷。」
薛時錦小心翼翼地抱住我,聲音已經帶了些哭腔:「馬上、馬上就不冷了。」
好像小時候不小心摔碎了爸爸最愛的那套茶具。
被爸爸勒令穿單衣出門站十五分鐘。
一邊哆嗦一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最後門被人推開。
有人喊我快進來,別被凍壞了。
是媽媽。
媽媽說:
「快來,微微。」
「到媽媽這裏來,就不冷了。」
「媽媽。」
我小聲地喊。
「媽媽。」
我朝她跑過去。
薛時錦快哭了。
「媽媽馬上就來了。」
「姐姐。」
「我們馬上就能見到媽媽了。」
「姐姐、媽媽就來了。」
她語無倫次地回應我。
「姐姐。」
「姐姐。」
「你休息一下。」
「睡一覺,再睜眼就能看見媽媽了。」
「我以後再也不會動你的東西了,對不起,等我們出去,我把我喜歡的東西都送給你。」
「媽媽給我的也都送給你。」
「姐姐……」
她的眼淚落在我脖頸:
「你別死……」
下雨了。
我朝着媽媽跑過去。
雨水落在我脖頸。
我沒停。
可是我跑呀跑。
卻怎麼也跑不到媽媽身邊。
我喊她:「媽媽!」
她不應我。
只是笑。
我還想喊她。
雨卻越下越大。
風雨裏的媽媽面目逐漸變得模糊。
但她還是朝着我招手。
我跑呀跑呀。
跑到累了。
聲嘶力竭。
也到不了她的身邊。
我停下來。
她還在朝我招手,聲音含糊不清。
「微微——」
媽——
不是媽媽。
是誰。
是誰在等我。
我又開始跑。
拼命地跑。
她沒有動。
等到我快跑到她跟前的時候,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個名字:
「俏俏!——」
周俏的臉在雨幕後變得清晰起來。
她把傘架在我頭上,抱怨道:「怎麼出門又不帶傘?」
「手都凍得這麼冰。」
我看着她,好半天,說:
「對不起。」
她愣了一下,笑起來,鬆開握住我的手,捏了一把我的臉:
「你怎麼總是在和我道歉呀?」
我沒說話。
她摸了摸我的頭。
我說:「俏俏。」
「再見。」
她朝我擺了擺手。
「再見。」
我看着她打着傘離開。
雨又落回我身上。
混沌的腦袋卻終於清明起來。
我知道我要死了。
我也想起來我爲什麼要道歉了。
是一條織了一半的圍巾。
本來想送給周俏做今年的生日禮物。
冬天出去打雪仗的時候她能戴上。
送不出去了。
我想。
好遺憾。
後記 1

-1-
薛時錦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哭到沒有力氣了。
趙貞看着被抱出來的小女兒,焦急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痛苦,疼惜,又有一種慶幸。
慶幸自己的孩子活了下來。
救援隊還在往下。
薛時錦聲音很細,也很輕,眼角的還掛着淚珠:
「姐姐……」
「還有!」
趙貞又看向那片廢墟,那個黑色的孔洞。
像是吞噬自己孩子的野獸:「我還有一個女兒在裏面!」
下去的救援隊員返了回來,兩手空空。
趙貞愣住。
爲首的人搖了搖頭,聲色平靜:「節哀。」
「她的腿被石頭壓住了,想撬開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廢墟上揚起浮塵。
帶着些難言的味道。
趙貞怔怔地看着說話的那個人。
看着他張嘴,一字一句,卻再也落不進她的耳朵裏。
他在說什麼?
他在說什麼?
微微呢?
我的微微呢?
她想說話。
卻張不開嘴。
身旁有人扶住她。
「能救出一個,已經很好了。」
「畢竟……埋了這麼久……」
趙貞沒聽清。
只是張了嘴:「還有一個。」
「微微。」
「微微還在裏面。」
「她還和我發信息的。」
擔架被抬了上來。
上面的人閉着眼睛,安安靜靜的。
臉上是滿面的灰塵。
像是睡着了一樣。
趙貞走過去,擔架放在她面前。
她跪坐在砂礫上,佝僂着身子,去探薛時微的鼻息。
沒有。
什麼也沒有。
今天沒有風。
空氣凝滯在這一瞬間。
趙貞有些遲疑地,開口去喊她的名字:
「微微。」
「微微?」
「微微!」
這場天災裏,崩潰的人從來不在少數。
場面失控的那一瞬間,有人將趙貞緊緊桎梏住。
「冷靜。」
「請您冷靜一點。」
趙貞掙扎,腿邊凸出的碎石在她小腿上劃出一條長縫。
她哭着,想去抓擔架上的人。
卻夠不着。
身邊的人還在說什麼話。
趙貞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不掙扎了,眼淚還在流。
又哭又笑。
她說:「可是她剛剛還在啊。」
她明明說。
她明明說——
好。
「她明明說,一切都好啊……」

-2-
趙貞忘了。
她問的是薛時錦。
不是薛時微。
從來從來,不是薛時微。

-3-
城市在巨大的傷痛中照舊日升月落。
盤桓在上空的哭聲從未減少。
到處都是生離死別。
黑色的篷佈下。
趙貞麻木地坐在薛時微旁邊。
周圍稀稀拉拉站了幾個蓬頭垢面的人,都是認識的朋友。
今天是薛時微下葬的日子。
坑早就有專人挖好了。
坑深 1.5 米。
一排一排,都很標準。
薛時微被放在一個塑料袋裏,頭還在外面沒紮上。
有認識的同學過來,還沒開口就落了眼淚。
趙貞看着她,恍惚覺得像是薛時微在哭。
再定睛一看,又不像了。
薛時錦站在邊上,神情平靜到有些麻木。
有幾個人在小聲抽泣。
周俏出現的時候。
趙貞像是忽然回過神了,低聲喃喃:
「你來了,再看微微最後一眼。」
周俏沒有理她。
站在薛時微面前,垂下眼,把從路邊撿的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塞進了那個大袋子裏。
風又一下停了。
周俏看了很久。
然後終於開口:
「宋曉告訴我,微微本來是和他一塊兒跑出來的。」
「他活下來了。」
「微微本來也可以。」
「你知道,她爲什麼會跑回去找薛時錦嗎?」
趙貞抬頭,對上她的眼睛。
動了動嘴脣,卻說不出什麼話。
趙貞不知道。
薛時微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但是周俏知道。
失去親朋好友已經足夠讓人難過了。
而最最最難過的事情在於,她本來是可以活下來的。
她本來——
是可以活下來的。
痛苦在胸腔內橫衝直撞。
天災無可避免。
可是周俏必須要找到一個人去恨。
去承受她滿腔的悲慟與無處發泄的苦痛。
她看着趙貞,豔色爬滿眼球,殷紅地,像是要凝成血色的淚。

-4-
周俏沒見過比薛時微更傻的人。
明明自己擁有的不多,卻總在受到一點點好之後又加倍的還給別人。
薛時微很像小狗。
憂鬱的,可憐巴巴的,又見誰都笑的小狗。
她爸媽偏愛薛世錦。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周俏看她心疼,總想對她好一點。
左右不過是一點零食,加上親近一點罷了,卻有傻子爲了她發狠和高年級的男生打了一架。
那個掀她裙底的男生哭着跑開後,薛時微絞着手指偷看她。
周俏摸了摸她剛剛被打到的臉,問她:「疼嗎?」
薛時微搖搖頭。
周俏沒說話,只是牽起了她的手。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
對一個不被偏愛的孩子來說,帶着傷回去,不會獲得家長的憐惜,而是冷冰冰的詰問——
「又在哪裏闖禍了?」
走的越近。
周俏就越發察覺薛時微和她的不一樣了。
她開朗明媚,擁有無需質疑的愛,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份的
薛時微的笑容裏卻總是藏着三分的怯懦和躲閃。
像樹影下發育不良的植株。
藏在陰影裏,又拼命渴望陽光。
周俏那時候總想,就算他的爸爸媽媽偏愛薛時錦也沒有關係。
有她愛她。
還有樓下的張奶奶,樓上的李嬸子,小賣部的宋叔叔,還有阿霞姐姐……
他們都要更喜歡薛時微一些。
可父母的愛和旁人的愛是不一樣的。
你擁有的時候,它就像路邊錦簇的花,盛開在你人生中的每一個時刻。ŧú₅
缺失的時候它就像乾枯的藤蔓,在每一個你試圖逃離的瞬間收緊,禁錮住你。
薛時錦從滑梯高臺上掉落下來的那天。
周俏站在樹蔭下,看着薛時微用一種百米衝刺的速度衝上前,接住了她。
六七歲的小孩不算輕,薛時微接住了她,自己卻重重摔在地上,手掌撐在水泥地面。
薛時錦嚇了一大跳,哇哇地哭。
她的爸爸上前趕緊把她抱住,摟在懷裏哄。
卻一眼沒看地上的薛時微。
周俏跑過去,薛時微見她過來,手往身後藏了一下。
她一把拽過,就見她的手掌被地面上的石子擦破了一道口子,傷口處的血混着灰塵。
周俏忽然有點生氣:「你跑過去接她的時候沒有想過你自己會受傷嗎?」
薛時微答得毫不猶豫:「想過啊。」
「不過我要是不管她,回家爸爸媽媽肯定要罵我,說我沒保護好她。」
那個時候沒能反駁她。
沒能告訴她:「你自己纔是最重要的。」
成了周俏人生中最後悔的一件事。

-5-
趙貞看着她。
面上是呆滯的茫然。
周俏閉了眼。
再睜開的時候沒有落淚,只是朝着她笑了笑:
「你們的教育挺有先見之明的。」
「幫你們用自己不愛的孩子的命換了另一個孩子的命。」
「你應該高興的。」
「只是希望……」
周俏的話卻忽然不平靜了。
「希望……」
「她下輩子不要再和你們有關係了。」

-6-
周俏沒有看薛時微下葬。
她說完話就離開了。
趙貞看着她的背影,腦中無法思考。
薛時錦走上前。
趙貞看着她,動了動嘴脣,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她跪坐在地上。從口袋裏掏出那個被薛時微塞給她的大白兔奶糖。
小心翼翼的剝開糖紙。
然後伸手去碰薛時微的嘴。
薛時錦低了頭,湊近些,想把那顆糖塞進她嘴裏。
可在靠近的一瞬間,她卻忽然停住了。
像是被碰倒的多米諾骨牌,一連串的連鎖效應,引起了最後一塊龐然大物的坍塌。
搖搖欲墜的精神高塔在此刻全然崩潰。
薛時錦手裏的糖落在地上,沾上了灰塵。
她卻無暇顧及。
只是跪坐在地上,眼淚流了滿臉。
趙貞像終於回過神,安慰道:「丫丫,別難過……」
薛時錦沒理她,只是哭,用手捂住臉,哭嚎出聲。
趙貞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問她:「怎麼了?」
「……她騙我。」
薛時錦喃喃。
「她騙我。」
「姐姐。」
「你騙我……」
塵土飛揚。
薛時錦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灰塵落在她的臉上,讓她看上去有些瘋瘋癲癲。
一包餅乾怎麼夠兩個人喫呢?
夜裏異樣的咀嚼聲音。
被她碰過卻好像沒有少過的餅乾。
她避開的正面回應……
還有嘴巴里,未化開的土塊和小石子。
「你沒有喫……」
「你根本沒有喫。」
「都給了我,所以我才活下來了……
薛時錦跪倒在地上。
臉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眼淚融入大地。
趙貞看着她,嘴脣翕動。
同樣淚流滿面。

-7-
Ṫú₂災後的重城市開始的重建。所有的傷痛。都被掩埋。
他們一家去到了趙珍的孃家。
生活一日一日如流水。
那場地震也在一點點淡出人們的記憶。
可人存在的點滴都在這世上留有痕跡。
大掃除的時候。
趙貞從牀縫裏找到了薛時微小學的帶鎖日記本。
花花綠綠的殼子上沾滿了灰塵。
趙貞試了薛時微的生日。
很輕鬆地就打開了。
趙貞記得這本日記本。
掉在牀縫裏的時候,薛時微想去拿,拿不出來。
牀又實在太難移。
她和薛洲每一個人願意幫她,她哭的厲害,鬧了很久,最後被薛洲打了三下才平息。
前面往後翻是日記。
薛時微愛寫今天做了什麼,遇到了什麼高興不高興的事情。
高興的都是在學校裏。
不高興的都是在家裏。
翻了兩三頁。
日記裏面開始出現一個其他的口吻。
在每次日記的下面,簡短的一行或兩行。
3 月 4 日
今天數學考了全班第五!老師誇我了
微微好棒!
4 月 11 日
不小心碰碎碗被爸爸罵了,「連碗都拿不好還能做好什麼?」
可是爸爸,我不是故意要打碎碗的。
只是不小心
沒有受傷就好啦,下次注意呀微微
4 月 25 日
妹妹貪玩跑去鄰居家了,我回來沒找到,爸爸媽媽下班的時候在在樓道碰見她,回來又問我:「怎麼沒照顧好妹妹?」
我認錯了沒有反駁。
上次犟嘴還被爸爸打了。
抱抱。
5 月 6 日
薛時錦把碗打碎了。
可是爲什麼捱罵的又是我?
明明、明明我都在樓上沒有下來。
爲什麼還要說我沒有照顧好她?
媽媽。
我不是千里眼。
歪歪扭扭的字跡罕見地沒有出現。
趙貞一開始不明白,翻着翻着。
翻到了這一條。
5 月 14 日
專門給媽媽買了康乃馨!
以爲媽媽會很高興,但是她問我花店在哪,花了多少錢之後就沒有笑了。
她說,下次不要跑這麼遠了,也不要浪費錢。
包裝漂亮的花被她隨手給了薛時錦。
薛時錦把花瓣扯得 xixi 拉拉,還在笑。
我跑回自己房間哭了。
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點。
媽媽。
抱歉寶貝,其實收到花我很開心,只是比起花,媽媽更擔心你的安全
以後不要走那麼遠去買花了,好嗎
最後一行字被淚洇溼了。
趙貞記得這一天。
她加班回來後很累,開門時薛時微獻寶似地遞上幾隻康乃馨,大喊:「媽媽節日快樂!」
她敷衍了一下,隨手把花給了吵着要的薛時錦。
她不知道,原來那天她那樣難過。
她也忽然明白過來。
那一行不同的口吻。
是薛時微想象中的,愛她的爸爸媽媽。
她得不到自己本該有的愛。
於是臆想出一對溫柔的父母,像愛薛時錦那樣愛她。
會誇她,會鼓勵她,會安慰她。
但她也意識到了吧。
現實和臆想的巨大落差,讓她漸漸沒有辦法再說服自己。
所以越到後來。
這一行字就不再出現了。
日記本里提及周俏更多。
趙貞翻到後面。
發現幾頁和前面不一樣的記錄。
從後往前翻,是薛時微記下的規則。
從第一條到最後一條。
樁樁件件,全部都有關薛時錦。
討好和維護妹妹。
成爲自己第一個孩子在這個家庭裏得以無事的前提。
趙貞合上日記本的時候,恍恍惚惚想起了剛懷上薛時微的時候。
因爲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所以她和薛洲都小心翼翼地照顧她,滿心滿眼裏都是她一個人。
三歲之前的薛時微擁有全世界的愛。
直到薛時錦出生,留給她的愛被排擠得只剩下了一點點。
趙貞不再用孩子的眼光去看她,而是用作爲姐姐的標準。
要求她聽話,懂事,事事照顧妹妹,給爸爸媽媽幫忙。
其實她也不過才比薛時錦大了三歲而已。
趙貞從前總覺得薛時錦還小,不懂事。
卻從未想過, 她的微微,其實也還只是一個小孩子。
趙貞沒有哭。
她只是平靜地合上了日記本。
平靜地想起來那天周俏所說的話。
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周俏會那樣恨她。
殺死其他人的是天災。
唯獨殺死薛時微的。
是父母。

-8-
媽媽瘋了。
這是爸爸和薛時錦說的。
她瘋得很平靜。
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坐在書桌前, 要麼看遠方,要麼就一遍又一遍地翻她手上那本本子。
她辭職了,卻還照常買菜,做飯。
有的時候桌上會多出一副碗筷。
爸爸最開始提起的時候她會生氣:「微微不用喫飯嗎!」
「你自己的女兒自己不管嗎!」
後來他就不問了,由着她去。
她開始分不清薛時微和薛時錦。
有的時候喊薛時錦喊微微。
薛時錦在自己房間寫作業,聽見樓上的媽媽喊薛時微, 一連好多聲。
沒有人回應。
她想出去看看她, 卻被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媽媽嚇了一跳。
趙貞看着她, 開口:「微微, 爲什麼不理媽媽?」
薛時錦愣了一下。
趙貞絮絮叨叨地:「今天做你喜歡的可樂雞翅好不好?」
薛時微早就不愛喫了。
小時候薛時錦愛和她搶。
長大了薛時錦不搶了, 她也不喫了。
但薛時錦沒說。
只是露了個笑:「好的, 媽媽。」
趙貞有些高興,哼着歌去了廚房。
半小時後薛時錦下樓,趙貞沒有做可樂雞翅。
看着她愣了一下,隨即笑笑:
「丫丫, 你想喫什麼?」
薛時錦說:「都可以。」
分得清的時候她會問。
一直一直問。
問她的微微呢?
微微去哪裏了?
有一次爸爸回來的時候媽媽不在家,兩人找了好久。
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發現她。
爸爸抱怨:「出門都不說一聲,手機也不帶, 害我們找了你好久。」
媽媽眼神呆滯,說:「我去找微微了。」
「她不在家, 她是不是離家出走了?」
「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爸爸不說話。
薛時錦也沉默。
媽媽卻一聲比一聲着急:
「她哪去了?」
「早飯也沒喫晚飯也沒喫。」
「在外面會餓肚子的。」
她一遍遍問。
卻得不到任何回答。
反正到最後。
她會自己醒來。

-9-
趙貞跳樓的那天。
薛時錦正好在。
她瘋了十多年, 偶爾清醒。
唯獨那天, 像做了一場大夢後醒來。
陽臺上的風很大。
把掛着的衣服都吹落了一件。
一條紅色裙子,在空中飄啊飄。
就像一條晃盪的血色河流。
趙貞站在臺上, 對着薛時錦笑了笑。
這次她分得很清楚。
她說:「微微說很想我。」
她頓了一下。
「對不起, 丫丫。」
「我不是個好媽媽。」
薛時錦張嘴, 開口卻沉默。
趙貞不在意, 只是笑了笑。
下一秒,縱身一躍。
那片血色的河終於落到實處。

-10-
爸爸進了搶救室。
薛時錦接到親戚的電話,都在勸她節哀。
誰也沒想到一場變故會如此巧合。
媽媽跳樓的時候,爸爸正好在樓下。
薛時錦接了電話, 在醫院的走廊上道謝。
掛了電話後, 走廊一下安靜下來。
風吹着她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搶救室的燈還亮着。
她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平靜。

-11-
爸爸活了下來, 代價是後半生無法行走。
薛時錦每天沒命地工作,終於還清了醫藥費。
離開的那天她把一張銀行卡送給爸爸。
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牀上的爸爸看起來憔悴非常, 眉眼間藏着鬱郁不得志。
薛時錦說:「女兒不孝。」
爸爸沒有看她。
也不說話。
一直到她關門。
玻璃製品砸在地上碎裂開, 緊接着一個又一個,像一場山崩海嘯。
薛時錦在門外靜靜聽了一會兒。
等到裏面的聲音都小下去。
她才離開。

-12-
薛時錦上山那天是個晴天。
來接她的師傅穿着粗布麻衣。
上山的山路並不好走。
薛時錦差點跌了一跤。
廟在深山裏,周圍是層疊的古樹
邁入門的前一秒,薛時錦下意識地回頭。
身後只有一條幽長的小徑。
通向來處。
師傅問她:「怎麼了?」
薛時錦搖搖頭。
轉身踏入廟裏。
後記 2
周俏 29 歲的時候一個人去爬了雪山。
漫山遍野的風帶着雪沫落在她臉上,白茫茫的雪刺得她眼睛有些睜不開。
爬到頂的時候, 她一屁股坐在雪地裏。
風聲呼嘯。
她感到一股沒來由的疲憊。
從十六歲那年追殺她至今。
過往像一段不斷坍塌的路, 她不敢回頭, 只能拼命地往前跑。
要揹負傷痛,又要過得幸福。
她像緊繃的弦。
從未鬆懈。
可是好累啊。
微微。
不敢想你。
又很想很想。
風吹得她有些冷。
周俏坐在雪地裏,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她總覺有很多話想說。
總覺得風能幫她送到。
可是到最後, 她卻什麼也沒說。
下山的時候。
周俏把那枝鳶尾花插在雪地裏。
三四步後回首。
藍紫色的花瓣隨風飄揚。
在白茫茫的雪地裏,像振翅欲飛的蝶。
周俏擺了擺手,說:
「再見。」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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