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逢春

我問蓮姨娘:「姨娘,太監和一般的男人有什麼不同?」
蓮姨娘支支吾吾:「就是那個……不能生孩子……」
我卻眼前一亮,不能生孩子?
竟還有這等好事!
我歡歡喜喜嫁給了那個太監。

-1-
十六歲那年,我被一頂小轎抬着,送進了小太監江得寶的外宅。
江得寶是大太監魏瑾的乾兒子。魏瑾權勢滔天,而我貪財好色的縣令爹因爲上峯要來查賬,擔心貪墨事發,急需抱個大腿。
聽說魏瑾要給自己的乾兒子娶妻,平日裏花枝招展的四五個庶姐庶妹紛紛閉了房門,生怕自己不幸被選中。
我仔細思考之後,主動去找渣爹答應了這門親事,唯一的條件是他能放了蓮姨娘。
蓮姨娘是我親孃,我遲早要嫁人的,她再不逃離這個家,就快被當家主母磋磨死了。
嫁人之前,我問蓮姨娘:「姨娘,太監和Ťū́₆一般的男人有什麼不同?」
「就是那個……不能生孩子……」蓮姨娘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最後只是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說都是她這個當孃的沒用連累了我。
我卻眼前一亮,不能生孩子!
竟還有這等好事!
渣爹前年曾經納過一個小妾,只比我大了一歲。她愛說愛笑,精力十分充沛。我們時常一起去後院捉蛐蛐、放風箏,直到她慢慢大了肚子才消停下來。
她平日裏嘻嘻哈哈的小臉上充滿了焦慮和擔憂,不安地揪着手絹問我,「桃桃,聽說女人生孩子就像過鬼門關,你說我這次能不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不會有事的……」我只得一遍遍地寬慰她。
她生產那一夜,整個院子裏都是痛苦的哭喊聲。蓮姨娘不安地轉動着手中的佛珠,嘴裏兀自念着保平安的經文。
我偷偷溜去她的房外,看到接生的婆子急匆匆地拿着被沸水煮過的剪刀和白布進去,然後又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來。
那暗紅的血水被倒在旁邊的陰溝,混在污泥和枯葉裏顯得猙獰且刺眼。
我被人攔在了外面,只聽到她的哭聲漸漸微弱。
最後,她和孩子都沒能活下來。
回去之後,我昏昏沉沉睡了兩天,一場又一場的噩夢在我腦中輪番上演,夢中全是鮮血的紅色。
我覺得不生孩子,我大概就能活得久一點,所以內心對這門親事不再牴觸,甚至還有隱約的期待。
出閣前,我捏住蓮姨娘傷痕累累的手,「姨娘,別再熬夜做繡活了。和大山叔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
蓮姨娘怔怔地看着我,一向柔順的臉上多了一分堅毅,鄭重地點點頭。

-2-
揭開我蓋頭的,是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皮膚細膩白皙,眉清目秀的青年。
我嫁的人,模樣比我還出挑啊……
我心中一動,臉上微微有些發燙,心中還有些竊喜。
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眉頭卻微微皺了開來。
「怎麼這麼小?」
我急忙反駁,「不小啦,我已經滿十六了。」
他嗤笑一聲,「看你這小身板,頂多十三四歲,平日裏還是多喫點飯吧。我的情況你知道,你的情況我也知道,咱們也算知根知底,雖然嫁給我委屈了你,但……」
「不委屈,不委屈。」我急忙表明立場。
他不耐煩地說,「別插話啊!我一個月可以出一次宮,你好好把屋子守着就行。除了櫃底那個箱子不能碰,其他的東西你可以隨便用。好了,我說完了,你有什麼要求?」
啊,還可以互提要求啊。
我羞ťŭ̀₍怯地說,「我希望你能對我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那種好。」
「哈哈哈……」他鬨然大笑,眼淚都快笑了出來,「你怕是真的什麼都不懂。」
「我可是太監,沒有子孫根的太監!」他惡狠狠地做了一個切割的手勢,「我一個人過慣了,不會放什麼心思在女人身上。要不是乾爹大壽時喝醉了酒執意要給每個乾兒子都娶個妻子,你爹又有所求,我也不能耽擱了你。」
他沒再理會我,說完話就把手中的蓋頭胡亂揉在一旁,「你睡吧。我去堂屋裏湊活一晚。」
我拉拉他的衣袖,「不一起睡嗎?」
他沒好氣地嗆聲道,「我又不能做什麼,睡一起膈應得慌。再說誰知道你會不會打呼、磨牙,吵得我睡不好?」
我纔不打呼、也不磨牙,不過我也不想解釋。一個人睡就一個人睡吧,這張牀又大又寬敞,看樣子就很好睡。
我也很累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起來,江得寶已經在堂屋裏等着了。他指了指桌上幾塊小小的碎銀,「這些你先用着,等我下個月回來再說。」
我猶豫ťŭ̀ₓ片刻之後還是開了口,「一兩銀子只能買到半石米,豬肉也要三十文一斤,三兩銀子一個月的話,想多喫一串糖葫蘆都不夠……」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反駁,沒好氣地說,「東街的米要便宜些,肉也只買二十文,你可以走過去買,一個時辰就走到了。」
「相公……」我不得不提醒道,「你昨晚還說要我多喫一點的。」
江得寶聽我這樣喚他,渾身僵了一瞬,旋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跳了起來,「別這樣叫我啊!肉麻死了!」
「那,夫君?」
「……隨便吧,你愛叫什麼叫什麼。」他撓撓頭,半響才肉疼地說,「再加五十文,多的Ṫüₔ一分也沒有了。」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不懷好意地笑,「糖喫多了小心牙疼。」

-3-
通過這短短的接觸,我發現太監常有的毛病,自卑、多疑、貪財,江得寶樣樣不落。
還好還好,他不是一個好色、暴虐的人,剛巧避開了我的雷區。我決定把日子好好過下去。雖然現在他不太待見我,但我相信自己遲早會籠絡住他的心。
在渣爹的後院,不得寵的庶女是什麼都要做的。我用繡活換了一捆菜苗在院子裏整整齊齊地種下ẗù¹,又在角落裏搭了個小小的雞棚,買了十幾只小雞苗喂着。
最後還收留了一隻瘸腿的流浪狗。
等到江得寶一個月再回來的時候,看見煥然一新,多了幾分生機的宅子,都快驚呆了。
我趕緊牽住衝着江得寶齜牙咧嘴大叫的狗,「大黃別叫了!這是我相公,也是你的主人!」
江得寶滿臉的不爽頓時僵在了臉上,最後只得不陰不陽地刺了一句,「院裏雞飛狗跳的,你這小日子過得倒舒坦!」
我笑嘻嘻對他說,「不是我的小日子,是我們的小日子。」
我拉着他走到堂屋裏,「我知道今天是你出宮的日子,早早就做好了飯菜,這碗雞湯我燉了一個上午呢,你先喝一口?」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說,「今天真是大開眼界,縣令家的小姐,會做這麼多事情。」
「我會的東西還有很多呢!」我得意洋洋地遞過去一雙護膝,繡樣精巧,針眼密實。
他疑惑地接了過來,「這是……給我的?」
「我上次看你老是揉腿,在宮裏當差,腿腳得利索纔行。」我把護膝翻轉過來,裏面各繡了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相公你一看見這個就會想到我,就會早早回家了。」
「家……」他晦暗不明地重複了這個字,最後不自然地嘟囔了一句,「誰喫飽了撐着會沒事扒開一雙護膝瞧。」
他晚上還是睡在了外間。
屋子不隔音,我聽見他在椅子上翻來覆去的,很晚都沒睡着。
等到江得寶該走的時候,他站在門口躊躇了半天,最後把身上的錢袋子解下,板着臉說,「我在宮裏也不容易,你省着些用。」
他一離開,我趕緊去清點錢袋,裏面裝了十兩碎銀,我喜滋滋地收了起來。
江得寶很快就託人給我送了回禮。
一方油紙包着四塊小小的棗泥酥,裏面還放了一張字條。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道,「娘娘賞的,我不愛喫甜的,壞了也可惜。」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用猜都能想象得到,那個人是如何不想讓我自作多情,才抿直了脣線,不情不願地寫下這些字的。
其實棗泥糕已經有點發幹,但是我小口小口地喫着,還是喫出了濃濃的香甜。

-4-
江得寶只是性子彆扭了些,倒還算好相處,但不是人人嫁了太監都會過得順遂。
在巷子的盡頭,有一戶更大更氣派的宅子。屋主也是個太監,有一身好武藝,在魏瑾跟前極有臉面。他也娶了妻子,是個布莊掌櫃的女兒,羞羞怯怯的,從來都不敢拿正眼看人。
這太監和江得寶休息的日子是同一個時間。他一回來,小媳婦痛苦的喊叫聲就會在巷子裏迴盪。
我裹緊了被子,還是能聽到那一道道淒厲的哭聲。
「相公,我們去看看吧?」
江得寶冷冷地說,「別多管閒事。」
「可是……」
「我惹不起他,」他嘆了一口氣,和衣躺在我身旁,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別怕,這樣是不是就聽不到了?」
我的背抵在了一個溫熱的胸膛上,帶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清冽暗香。
我下意識回過頭,就看見他微微泛紅的耳根和亮晶晶的眸子。
他彆扭地嗆了一句,「有什麼好看的,轉過去!」
我的心跳得厲害,臉頰莫名燙得驚人,轉過身不敢再動。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
我們就保持着這個奇怪的姿勢睡了一晚。
小媳婦被折磨得受不了,乘太監回宮的時候逃了出去。
鼻青臉腫的她小心翼翼地來敲我的門。我什麼也沒問,把剩下的生活費都給了她。
在這個宦官弄權的局勢中,聽說她最後還是被抓了回來,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她的結局。
江得寶謹小慎微不想惹事,可是有些人終究是避不開的。
因爲借錢的事,太監與我結下了樑子。
他喝醉了酒,雙目猩紅地踹開了我家的大門。
「你就是江得寶討的老婆?長得倒不錯。你敢教唆那個賤人逃跑,今天你就來抵她的缺吧!」
一張臭嘴就要往我臉上拱。
大黃狠狠一口咬在他腿上,硬生生撕下一塊肉,太監喫痛之下劈了它一掌。
大黃倒在地上,眼角溼漉漉地看着我,死的時候都沒有閉眼。
正在屋後除草的江得寶跑了進來,怔怔地看着屋子中的一切。
太監也不怕,反而癲狂地大笑,「小寶子你來得正好,就乖乖坐邊上瞧着,我讓你看看,女人該怎麼弄!」
江得寶面色生寒,衝上去拖開他。太監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可是他緊緊咬着牙,始終沒有鬆手。
他只是噙着血叫我,「快……走!」
我橫下心,趁太監不備,取下簪子狠狠戳向他的後腦,一下又一下。
太監很快沒了氣。
江得寶見事已至此,忍着痛找了把匕首又在太監的致命傷口上捅了幾刀。
然後用力抱着瑟瑟發抖的我。
柔聲安慰道,「別怕,別怕……記住,人是我殺的!」
我們把太監悄悄埋在了後山。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江得寶最後還是被抓進了大牢。
他被戴上枷鎖捉去時,回頭看了看我,表情複雜,最終還是移開視線用脣語對我無聲地說了一個字:「走。」

-5-
我沒走。
我把江得寶之前交給我的房契拿上,又把自己從孃家帶來的一百多兩銀子全取了出來,想方設法去求了魏瑾的夫人。
在華麗明亮的屋子裏,一個衣着華貴的中年婦人正站在窗邊逗弄着籠中鳴聲婉轉的百靈鳥。
她依舊嫵媚的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女人爲太監求情。小寶子若真死了,你不就解脫了?」
我搖搖頭,「相公對我很好,我不能辜負了他。」
「還是太年輕了呀,和一個太監談感情?」魏夫人笑了,笑聲中帶着濃濃的嘲諷,「我纔不稀罕你那丁點東西,我只想看一看,你們會走到哪一步。看你將來有一天,會不會後悔你今天的舉動……」
魏夫人果然說話算數,第三天,江得寶被送了回來。
他本來就瘦削的身子上傷痕累累,竟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
我燒好熱水,爲他一點一點擦去身上的血污,心疼極了。
上半身上完藥,我去解他的腰帶。
江得寶一下漲紅了臉,不自在地裹緊了外衣,啞聲說道,「很醜,別看。」
我怔怔地看着,渾然不覺眼中已滿是淚光。
「我不痛的,你……你別哭。」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劃過我的眼角。
我的淚浸溼了他的指頭。
「相公,」我把我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鄭重地說,「我一定會把你養好的!」
他羞赧地笑了,冰冷的手指觸碰着我臉上溫熱細膩的皮膚,輕輕說:「桃桃,記住你今天的話……」
「當初叫你走你不肯,以後你可再也走不掉了。」
在黑暗成長中滋養的情愛破土發芽,既然它得到了對方的認可,那就只能不死不休。
江得寶已經被魏瑾所拋棄,沒有再進宮。
周圍的居民漸漸知道這裏住的太監失勢了,本就對官府不滿的人羣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我每天都得趁江得寶沒醒時,把院子中被人丟的臭雞蛋、爛菜葉給清理乾淨。出去買東西時,還有嘴碎婦人在身後罵我犯賤,更別提一些男人放肆打量的眼神。
江得寶還在屋裏養着傷呢,這些都不能讓他知道。於是我總是若無其事地擠出笑臉去給他換藥。
但他還是慢慢察覺了,性子開始變得陰沉,目光也一天天地冷了下來,只有看到我時,纔會恢復一絲柔和。
後來院中沒有被人丟的垃圾了,我還高興了幾天,結果是他們換了新的花樣。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江得寶用力搖醒了我,「桃桃,快醒醒!」
屋子被人故意放了一把火。
也許那人最初只是想嚇一嚇我們,但是天乾物燥,一點火星都會造成大禍。
火勢越來越大,木頭劈哩叭啦燒斷了直往下掉。江得寶用手護住我的頭,一瘸一拐地和我攙扶着逃了出去。
房契、銀子、櫃底那個箱子……
什麼都沒能帶出來。
其他的也就罷了,可那箱子裏珍藏的曾經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江得寶曾經說過他是一個太監,死後也沒有人燒紙,讓它一起陪葬,下輩子才能做個全乎人。
眼下他怔怔地看着火光,我總覺得他下一刻就會哭出聲來。
他這輩子沒有指望,就連下輩子的念想也掐斷了。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相公,你還有我!」
我們兩個人披頭散髮,滿臉菸灰,就像走在奈何橋上的野鬼。
他看着我,抬起五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掌,伸手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髮,然後把我擁在懷中,低低地笑了。
「是啊桃桃,我還有你……」他喃喃地說。

-6-
我們找了間破廟暫且容身。
我將身上唯一值錢的珠釵當了,換了些藥和喫食。
我一邊嚼着饅頭,一邊給他換藥,「相公你以前在宮裏過得提心吊膽,現在可以擺脫那些身份,倒是一件好事。我會做的事情很多,一定會讓你過好日子的。」
「傻丫頭,這句話該男人說。」
他掀起眼睫,一雙黑眸中全是寒意,再不復往日的溫和,「桃桃,雖然我不算真正的男人,但我不能讓別人再任意欺辱你了。」
我們靠着斑駁的牆壁休息。
柔和的夕陽透過破爛的廟頂輕灑在地上,他的臉上似乎也在散發着恬靜的光芒,只是眼角還有淡淡的烏青,他也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我也是有一次偶然醒來,才發現原來他爲了讓我多睡一會兒,在半夜裏起來偷偷清理院中Ţû₇的垃圾。
他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對他的好,他都記着。
我看着他的睡顏甜甜地笑,他對我的好,我也都記着。
後來他去找了三皇子。
有實力爭儲的就兩位,性格懦弱但背景雄厚的大皇子,精明強幹但出身不高的三皇子。
魏瑾暗中投靠了大皇子,江得寶就選了三皇子。魏瑾曾吩咐他做過的事,接觸的人,雖然不算機密,卻也成了他的投名狀。
三皇子正在用人之際,自然不會拒絕。
在他的安排下,江得寶藉機求了乾爹重新回到了宮中,表面上還是魏瑾的人,暗中卻爲三皇子傳遞消息。
他看出我的擔心,伸出冰涼的指尖摩挲着我耳垂的輪廓,不輕不重,還帶了幾分狎暱的意味,「是很危險,但是至少桃桃你衣食無憂了。」
這一天江得寶回來得有點晚,身上還沾染了微微的酒味。
「和同僚喝了點酒。吶,給你買的核桃酥。」他大概喝了不止一點酒,獻寶似的把手中提着的糕點舉了舉。
我開開心心地接過來,才咬了小小一口,他就突然湊了上來,就着我手中剩下的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喫掉,直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四脣相觸時,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彷彿在背脊附近蔓延開來,我甚至感覺有些暈暈乎乎的。
我期期艾艾地問他,「相公,你……你還會動情嗎?」
江得寶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坦誠地說,「會。」
他馬上用行動證明了。
我們兩個人的氣息因爲過分接近的距離而相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一隻喫飽喝足的饕餮,難以自抑卻又羞愧難當地看着我。
「但是桃桃對不起,我也只能到此爲止了。」
我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羞澀,趕緊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
「相公,足夠了。」

-7-
兩年後,爭鬥落下了帷幕。三皇子坐上了最高的那個位置。
魏瑾見大勢已去,只得服毒自盡。在他死之前,還強逼着魏夫人自縊而亡。
江得寶被任爲首領太監,又在大皇子餘孽刺殺時奮不顧身救了新皇,成了宮中的新貴,接手了魏瑾的職位,統領宮中所有太監。
他的權利越來越大,我們換了更華麗的屋子,金銀珠寶堆了一屋子。
但我並沒有覺得更快樂,只是有隱隱的不安。
午間廊下,我正在看書,突然覺得脖頸上一涼,一條長臂攬住了我的腰身,「桃桃又在看書?看的什麼?」 
我嘴脣嚅動了好幾下,才吞吞吐吐地說,「《佞幸列傳》……」
江得寶的臉色,已不能用「驚愕」二字來形容了。
「我想看看,他們是如何發跡的,最大的依仗是什麼,皇上重用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們爲何會落個悽慘的下場。」
我鼓起勇氣,乾脆一股腦兒把話全說了出來,「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他們,怎樣做才能得到善終!」 
江得寶若有所思看着我。走廊上很安靜,只有風偶爾吹打着珠簾的叮咚聲。
「如今我的確已身處漩渦,生死都不由己……但我不是佞幸,新皇他,也不會讓我成爲佞幸。我唯一可以保證的,就是桃桃一定是會善終的那個人。」
不,我想要好好活着的人是你。我在心底想。
但我最終只是微微嘆了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江得寶收了手,不再收東西。
卻還是有人費盡心思琢磨了半天,聽說江總管極爲寵愛一位夫人,以爲他好這一口,於是又往府裏塞了兩個美姬。
我看見那兩個在下雪天衣着單薄,卻還要硬擠出微笑的嬌豔美人,氣呼呼地問,「貴重禮物現在變成了美人,江大總管還收不收?」
他笑着將人打發了,將我攬在懷裏,在我耳邊輕聲說,「桃桃何必生氣?我的心裏可只有你。」
但也許正是因爲他的心裏只有我,所以他渴求的越來越多。
我去集市逛的時候,不小心丟了荷包。
「這個荷包可是姑娘的?」
一個青年書生拿着我的荷包,含笑對我說,「不知可否問一下姑娘芳名……」
「打聽別人娘子的閨名,讀的聖賢書都被狗喫了?」
一道聲音冷不丁響起。我回頭看去,就看見江得寶站在幾步之外的一棵樹下,陰惻惻地看着我們,一張臉清冷微寒。
他一言不發,強忍着怒氣帶我回到府中。
「桃桃,剛纔那個男的,是不是長得人模狗樣的?」
他俯首望着我,冰冷的手指摩挲着我下頜的線條,並不曾用力,卻讓我不得不直視着他。
我把臉靠在他的手上,一遍一遍地安撫,他才慢慢平靜下來。
「桃桃,不要和別的男子親近,也不要和他們說話。你若真遇到喜歡的男子,至少……至少也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他好不好?」他目露哀求地看着我。
我搖了搖頭,「相公,我不會找別人,我這輩子就只會和你在一起的。」
他聽了這句話,一臉滿足地緊錮着我,像是想把我緊緊鑲在他身上。
他還加派了人手日夜圍着我,不管我到哪裏,都有幾個人亦步亦趨地跟着。
我並不喜歡這種被人監視的感覺。過了幾日,江得寶也察覺到了我的低落,收斂了幾分,將人撤了。
只是他不當值的夜裏,都會趕回來緊緊挨着我睡。有一次我半夜裏口渴,起來倒水喝,剛一回頭看見他坐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緊盯着我。
我無奈地抱着他躺下,「我哪裏都不會去的,我只會和你在一起。」

-8-
我有時候會想,若是能有一個既像我又像江得寶的孩子,該有多好。他患得患失的毛病,也許也會有所減輕。
是的,因爲他給了我無窮的勇氣,我不再懼怕生孩子。可惜我們這樣的夫妻,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去明覺寺上香時,撞到了一個瘦弱的小女童。她跌坐在地上,也不哭,而是爬起來緊張地問我,「姐姐痛不痛?小桃花給你呼呼。」
主持說這孩子是寺裏收養的棄嬰,因爲出生在桃花紛飛的三月,故取名叫小桃花。
我叫桃桃,她叫桃花,真的很有緣分呢。
我一見這孩子就喜歡,於是在徵得主持的同意後我將她帶回了府。
江得寶皺起眉,「你想要孩子,多得是達官貴人上趕着給我們送庶子庶女。機靈的、活潑的、健壯的,喜歡哪種都可以,你怎麼偏偏撿了這麼個……」他看着羸弱得像貓兒似的女娃娃,還是把剩下的話嚥進了肚子。
四歲多的孩子已經會察言觀色。小桃花怯生生地問我,「姐姐,老爺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那不是老爺,以後要叫爹爹。我也不是姐姐,以後要叫孃親。小桃花這麼可愛,誰會不喜歡呀。」
又去拉着衣角安撫那個大的,「相公,你以前也嫌棄我太瘦小呢。」
他扯了扯嘴角,「你喜歡,就留下吧。」
然後他很快就後悔了。
夜裏小桃花可憐巴巴地抱了小枕頭過來,想要和我一起睡。
江得寶緊緊抱住我不肯鬆開,我溫言勸了幾句,他才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小孩子討厭死了,明日還是送走送走。」
那一晚,小桃花抱着我睡得很香,還打起了小小的呼嚕。江總管蜷縮在牀腳,委委屈屈混了一夜。
他離開的時候,小桃花眼睛還沒睜開,嘴裏迷迷糊糊說了句,「爹爹要早點回來哦。」
江得寶一愣,半天才「哦」了一聲,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起來,再也沒提送走的事。
小桃花交際能力驚人,不是纏着我,就是纏着江得寶。兩個人很快熟絡起來。
江得寶還特意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回來,得意地說別人的女兒有的,他的女兒也要有。
我的渣爹向來沒有參與過我們的成長,更別說陪着玩耍。
所以我看着將小桃花扛在肩上摘花的江得寶,覺得他真真是天底下最ŧŭ̀ₓ好的夫君,最好的父親了。

-9-
朝堂之中一直有很多反對宦官專權的聲音。面對朝臣的詰難,江得寶每一次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所以在我們其樂融融的這一刻,沒有人想得到,分別的日子會來得這麼快。
那一天的雪下得很大,江得寶踏着滿地雪色,深一腳淺一腳地獨自走了回來。
我在門口等他,見到這一幕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趕緊跑上前去給他撐傘,又替他抖落肩頭的雪,「相公,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沒坐車?」
他接過傘,淡淡着說,「雪大,沒找到馬車,我就想快點回來看看你。」
他今夜格外不同,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是微笑着看我,彷彿看不夠似的。
他讓人支開了小桃花,半晌之後,才緩緩開了口。
「皇上給了我最後的體面,允許讓我見你最後一面。」
他說着說着,就有黑色的血從嘴角流了出來。
「相公!」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這是皇上早就答應了我的。捧我坐上總管太監的位置,接管魏瑾的勢力,摸清所有的底細,再把一切都完完全全交還給他。」
「條件就是會放過你。」
「今日下了朝,他突然說時間已經到了。真是過分呀,多一天的時間都不給我留。我本以爲,還可以爲你和小桃花再多籌謀一些的。」
江得寶苦笑着說,「桃桃,我只剩一個時辰的時間了,你陪陪我好嗎?」
我忍住眼淚,扶着他緩緩坐到桃樹下。
「很快會有人來查抄這裏。皇上的話不可盡信,我在地下錢莊裏給你們留了銀子,你和小桃花要離京城遠遠的,不要讓他再想起來。」
「桃桃,如果有來生……」
我已經泣不成聲,「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會和你在一起Ṫũ̂ⁿ!」
「桃桃,若我還是……」
「相公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是你……」
他笑了,「那一年我本就該死在獄中,能陪着你這麼幾年,已經是幸運。」
「我的桃桃,要好好活下去呀……」
那雙冰涼的手又試圖伸出來摸我的額頭,卻在中途滑落了下去。
然後他輕輕闔上了眼睛,就在我的懷中一點點變冷。
透骨的寒意從他的身體滲進了我全身。
江得寶不在了。
他死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我的胸口彷彿破了個洞,沒有撕心裂肺的疼,就是冷,凍結五臟六腑的冷。
無限的空虛感在心底蔓延開來,我像被一片黑漆漆的雲託着往天上飄。
我暈了過去。

-10-
小桃花哭着搖醒了我。
我強打起精神處理了後事,爲江得寶擦淨了身子,換上了新衣。
那雙裏面繡了桃花的護膝他一直捨不得取下,磨損的面料和填塞的棉花我都補了好幾次,眼下它在棺裏靜靜陪着他,終於完成了它最後的使命。
我和小桃花扶着他的棺木走了七日,去了南城,他的故鄉。
那是一個常年被飄動的雨霧籠罩着的小城,廟堂的恩怨廝殺,遙遠的像一場不真切的夢。
江得寶給我們留的錢財,我給善堂捐了大半,剩下的我們在城邊買了間小院,將他葬在了院子旁後山的一片野桃林邊。
我開了一間小小的糕點鋪,其中棗泥糕和核桃酥做得最好,常常還沒做好就有客人排着隊等候。
有個青年來得最早,站在寒露凍手的清晨等了我半天,笑着說,「我家娘子害喜了這兩日什麼都喫不下,就想喫你家的核桃酥。」
我笑着又送了他一盒。
他讓我想起當年那個雨後的黃昏, 也有一個俊秀的青年, 在微醺的醉意裏爲自己嘴饞的娘子買了一份核桃酥。
我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胸口, 那滋味……好甜啊。
小桃花一天天長大,性情、詩書、女紅、廚藝樣樣出挑, 就是那手字,歪歪扭扭地像狗啃過似的怎麼也練不好。
和她爹爹一樣。
在這裏住久了,新結識了不少人,也有好些男子去託了官媒來求親。
媒人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 這個秀才如何謙謙有禮, 那個商人如何富有和善。
我微笑着一一拒絕了。
「先夫很小氣, 他會不開心的。」
因爲我曾得一寶,世間再無人能及。
得寶, 得寶……
你看, 你要我好好活着, 我有做善事,我有好好活。
有一天我起牀梳妝時, 發現滿頭青絲多了一根刺眼的白髮。
還沒來得及傷感, 就聽見門口撲通一聲, 竟是倒了一個人。
城中最近來了不少逃荒的人,這個餓昏的十四五歲的少年面黃肌瘦, 渾身破破爛爛,大抵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收留了他。
誰知道小桃花日後竟和這少年從最初的互相看不過眼變成了最後的兩情相悅。
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卿不嫁。
我給小桃花做了大紅的嫁衣,送她踏上了來接親的軟轎。
透過她嬌羞的笑顏,我彷彿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
當時的我懷着忐忑期盼的心情,心跟着轎子起起落落, 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子的人,生活會是怎麼樣的一番景象。
我當時心情十分複雜,獨獨沒有後悔兩個字。
現在也是。
小桃花很快生了一個孩子。他的皮膚皺巴巴的, 眉目之間還有淡黃的結痂, 一打呵欠, 整張小臉都憋得通紅。
我才知道,原來新生的孩子是這麼醜……又這麼可愛。
小夫妻與我商量, 他們的孩子以後都姓江。
我走到桃樹林,去告訴相公這個好消息。
他不用擔心,我們始終記得他。
哪怕我不在了, 小桃花不在了,以後也有人記得他是先祖,清明、中元都會有人給他燒紙。
他永遠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靠在桃樹邊輕輕地說着話, 只是始終沒有人溫和地回答,唯有被風吹動輕輕落下的桃花,溫柔地墜在我的手上。
孩子們一個個漸漸長大, 鋪子的生意都交給了小夫妻打理,我有了更多的時間來陪他。
我的精力越來越不濟,記性也越來越不好。本來想帶給他我新做的桃花釀, 打開盒子才發現自己竟放了一個空茶壺。就連這條往常閉着眼睛都能走到底的小路, 彷彿也變得格外漫長,還差點摔了一跤。
日頭很大,陽光透過斑駁的枝椏照射在我眼上, 我的眼角無比酸澀,不自覺地就沾染了淚意。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陪他了。
還好快了。
終於快了。
(全文完)
作者:沈梔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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