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呦呦

醉酒回家,喫了兩個涼餃子,成功把自己喫到了醫院。
值班醫生居然還是一年未見的前男友。
他皺着眉頭開藥,非常生氣。
「涼餃子怎麼就那麼好喫,忘了自己一喫就胃疼?」
「我怎麼就那麼鬼迷心竅,一年還忘不了你?」
說完我就後悔地捂住嘴。
我要說我饞的是餃子,在座的各位相信嗎?
閨蜜丁如在旁邊尷尬地問:「陸醫生,能給她開點後悔藥嗎?」

-1-
人在醫院,求助大俠挖個能容下我的地縫。
耳邊閨蜜在喋喋不休地回憶氣氛多尷尬,說陸岐耳朵都氣紅了,低着頭開好藥就把我們攆走了。
「他把我攆走,是因爲再不打針我就會疼死了。」
本來就因爲醉酒頭疼,再加上丁如的碎嘴子功力只增不減,我只覺得自己鑽進了蜂巢,嗡嗡得心煩。
沒好臉色地把丁如趕走,她走之前還幫我設了鬧鐘,怕我睡過去忘記換藥。
當我再睜開眼,天都已經亮了。
果然沒有聽到鬧鐘,手上的針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拔掉了。
身上也披了件外套,上面有熟悉的氣味。
是陸岐的。
「丫頭。」
護士長停下匆匆的腳步,眼神裏都是打趣的笑意:「小陸昨晚換班陪了你一宿。」
我腦子還不大清醒,只疑惑地望着她。
「他估摸你快醒了,悄悄地就走了。」
護士長自來熟地坐到我旁邊,一臉八卦地問:「你倆是不是鬧彆扭了?」
我眼眶有點發酸,低頭看着懷裏的外套,說:「我不是他女朋友。」
「那他是在追求你?」
「沒有。」
護士長作勢就要拿我懷裏的外套:「那正好。我侄女也在醫院工作,看好小陸很久了,結果他油鹽不進,我們都乾着急。」
「這外套可是個好機會,你倒不如給我,順便成全了一段好事。」
聽了這話,心裏像是裝了一顆馬上就要爆炸的氣球,怒氣騰騰地瞪着她那副難看的八婆嘴臉。
我現在又有什麼立場呢?
心底一個聲音把我從怒氣中抽離出來,提醒我那場戀愛已經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現在的我就連喫醋都沒什麼資格。
一時間,心裏酸澀難忍。
我騰地一下站起來,儘管起得急了眼冒金星,還是努力裝作正常的樣子。
我冷冷地說:「他是我朋友,不用勞煩你。」
說完,我帶着陸岐的外套就靠感覺往外走,憑運氣賭我能在滿眼雪花點中,不丟人地走出護士長的視線。
「悠悠,你眼睛怎麼了?」
陸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他的臉也出現在朦朧的視線裏。
很奇怪,我竟能在還未完全褪去的雪花點中,看到他眼神裏的焦急。
「大驚小怪什麼,我就是起急了,一會兒就好。」
我扶着他站了一會兒,聽到他和護士長打了個招呼。
我抬頭望向他,發現他的薄脣抿成一條直線。
這是他生氣的標誌。
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這個動作只維持了兩秒鐘便消失不見,只有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應該也想到我們的關係了吧。
畢竟現在的我們,連沉默都是尷尬。
「外套還給你。」
我把衣服遞給他,爲了緩和尷尬的氣氛,還問了一句:「這件衣服還穿着呢?」
「嗯,我念舊。」
好,這下更尷尬了。
我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見陸岐收下外套,晃了晃車鑰匙,說要送我回家。
笑死,我可是有司機的人,怎麼會坐前男友的車呢?
好吧,我又坐上了他的副駕駛。
坐在熟悉的位置,我也有些恍惚。
差一點認錯,以爲這是我們還沒分手的時候,他開車接我回家。
我也不想這樣的,可他說要給我包餃子誒。
那可是陸岐包的餃子誒!
可以這麼說,我喫遍 J 城的所有餃子館還有超市的速凍餃子,包括家裏阿姨包的,都不如陸岐包的好喫。
心跳隨着窗外的樹木掠過,我竟想起從前。
我最喜歡在陸岐調餃子餡的時候,圍在他身邊晃。
他調好的餃子餡,味道真的鮮美,是那種聞起來恨不得直接喫一口的程度。
別說,我有一天還真的嚐了。
噁心得我整個人汗毛都豎起來了,陸岐在一邊笑得直不起腰。
我望着陸岐開車的側顏,不禁感慨萬千。
那時候多好啊,如今只能偷偷瞧。
「在想什麼呢?」陸岐問。
「你猜。」
「我猜不出來。」
他說完便不自覺地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半彎:「但我在想,那天你喫了一口生餃子餡的事。」
我望着窗外後退的建築,眼前卻全是陸岐剛纔的笑意。
分手之後不全是怨懟,還能想起美好的瞬間。
我們也算,沒白愛一場。

-2-
他帶着我去了菜市場,是我們從前總去的那個。
剛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很難把一身潔淨白大褂的陸岐,與充滿腥氣和嘈雜的菜市場聯想到一起。
後來一起買菜的次數多了,也才知道人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只不過我的柴米油鹽被金錢買斷了。
可能有人會嘲笑我,說有錢不用親自下廚多好,有多少人是不情願地做飯。
可沒有人明白,我多想嘗一口家人的手藝。
無論是愛人還是親人。
「孩子啊,好久沒看到你們倆了。」
賣雞蛋的老奶奶滿頭白髮還是梳得規整。
只是一年不見,她的眼睛似乎又看得不清楚了,眯得比往日更甚。
她握上我的手,慈愛地說:「小陸和我說,你們鬧彆扭了,現在是和好了?」
「奶奶,」陸岐開口,「您的眼睛這幾天該去複查了。」
奶奶笑着點頭,粗糙但乾淨的手輕輕地拍着我。
她緩緩地說:「人生就這麼幾十年,錯過的就是錯過了。」
我竟壯起膽來看向陸岐,想看到他的臉上哪怕出現一絲破綻。
想在那破綻裏問出在心裏翻江倒海的許多問題。
爲什麼要多次故地重遊?
爲什麼記掛着我們回憶裏的老人?
爲什麼不對旁人說,我們最終走到慘淡收場?
是你不敢面對順遂人生鮮有的失敗,還是……
不願承認我們分開的事實?
可他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他的表情如無波古井般默然。
我忍不住轉身離開,心緒全都凝噎在喉間,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結了賬沉默地跟在我身後,上車後也一路無話。
我沒有換數字鎖,還是我們生日的排列組合。
朋友問起,我只說因爲懶得再去記別的數字。
其實我心裏明白,不過一串數字,只是我再也記不住別的數字。
而且依陸岐乾脆利落的性格,我從沒想過他會再回來。
與從前一樣,我們並肩站在家門口。
更沒想過,我要在他的面前輸入從前的密碼,像是坦白我還被困在往事。
一點也不瀟灑,真的很丟臉。
門鎖咔噠打開的瞬間,我彷彿聽到他的一聲輕笑。
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尷尬令我像貓一樣靈活地率先擠進屋內。
他的拖鞋倒是讓我給扔了,於是陸岐只能一臉苦笑地穿着一次性拖鞋。
終於勝利一次,我努力自我開導。
我倚在酒櫃旁,看陸岐輕車熟路地掛好衣服,看他擇菜洗菜一氣呵成,看他走過每一處還是像在自己家一樣熟悉。
最後還是他端來一盆肉餡讓我聞,那久違的香味把我喚了回來。
「怎麼樣?」他問我。
「想喫一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他也得逞地笑起來,空出來的那隻手習慣性地要掐我的鼻尖,卻在馬上觸碰到的時候停了下來。
我們沉默着,誰也沒有再說話。
我的沉默是悵然若失,他的呢?
我不清楚,只是強忍着眼淚,不想再失態。
起碼我要維穩我的自尊。
他回他的廚房,我倚着我的酒櫃。
可我的眼前卻像放電影一般,閃過那些他做飯我搗亂的畫面。
回過神來才發現他沒系圍裙的帶子。
走過去輕輕幫他繫上,得到他一句淡淡的「謝謝」。
從前這個時候我們在做什麼來着?
他會蜻蜓點水地親我一口。
此刻我看着在鍋中翻騰的餃子,像見到了我的心,七上八下,沒個落處。
他端出兩盤餃子,還有拌好的小菜,熟練地幫我調了醬汁。
一切都像我們分手那天,只是桌上的花瓶消失一年了。
他顯然也是發現了的,手還在花瓶的位置上摩挲了兩下。
我的眼前又浮現了那日的情景。

-3-
分手那天是我們戀愛兩週年的紀念日。
白天我哭着給他打了十多個電話,他沒接。
發微信留言,他沒回。
直到晚上九點,他纔回了一句「對不起,之前在手術室,回家找你」。
可那時我正抱着丁如一邊喝酒一邊哭,沒有心思看手機,也就錯過他後來十多條消息。
我想大概是緣分到了,一切都在錯過。
如果他接了我的電話,我看了他的消息,或許我們也就不會走到結束。
但生活沒有如果。
我回到家已經是凌晨四點,沒有海棠花,有的是玫瑰和陸岐的未眠。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沒理他,直接走到臥室換了衣服。
「吳悠。」他叫我。
「平時喜歡聚會沒問題,紀念日也要在外面玩通宵嗎?」
他的薄脣抿成一條直線,手裏拿着我原來放在茶几上的房產證。
「人沒影了,還記得送給我一套房子做禮物,這我實在承受不起。」
「我知道,我們之間存在着不平等。我一直在逃避,想着我努力工作晉升,總有一天會配得上你,讓你依靠。」
「我知道你想給我好的,我知道你這份沉甸甸的心意。但我的狗屁自尊,他接受不了這份我無力回禮的禮物。」
陸岐自嘲地笑了起來,我的酒勁被他這一笑全都拍碎,頭腦也逐漸清醒。
我不想看見他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地笑。
於是我的手顫抖地撫上他的嘴角,低聲呢喃:「別這樣,別這樣……」
他輕輕地推開我的手,端着桌上的餃子走向廚房,我聽見微波爐工作的聲音。
「一會兒餃子熱透了,墊一口再睡吧,省得你胃又難受。」
他一邊囑咐我,一邊打開了皮箱,在我怔愣的注視下,快速裝滿了箱子。
「你是要出差嗎?」我自欺欺人地問道。
「我還你自由。」
他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最後拍了拍我的頭。
「以後別這麼晚回家,要注意安全。」
「我們分手吧。」
他關上了門,我才反應過來,這空蕩蕩的屋子,以後真的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微波爐的聲音那天也格外響亮。
他包的餃子那麼好喫,只是一邊哭一邊喫,到底食不知味。
收拾碗筷的時候,失手打翻了花瓶,我看着滿地碎片,彷彿看到了自己。
一切都亂了,都碎了。
「在想什麼呢?」
陸岐的問題把我從回憶裏帶出來,我搖搖頭沒說話,夾起一個餃子吹了吹。
應該是餃子的熱氣迷了我的眼,不然我怎麼能看到他眼眶有些泛紅呢。
他盯着我身旁的櫃子,困惑地指着那裏問道:「那張你和叔叔阿姨的全家福,怎麼沒有了?」
我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啼笑皆非的巧合。
曾經沒有說出口的原因,那推着我們走向破碎的助力,竟然在分手一年後,被不經意地揭開面目。
這一切過於輕易,又後知後覺得像個笑話。
我扯出來一個釋懷的笑:「他們離婚了,就在我們分手的那天。」
陸岐驚訝地望着我,神色複雜變換。
有內疚,有心疼。
「他們是商業夥伴,搭夥過日子搞事業而已。我早就該認清了,也犯不着自欺欺人這些年。」
我見他只愣愣地望着我,嘴脣翕動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便笑着往他碗裏夾了個餃子。
「都過去了,他們也留給我不少家產,我不虧。還有啊,餃子再不喫可就涼了。」
他是我男朋友的時候,沒有接到我傷心欲絕的一通通電話,錯過我深夜流淚的買醉。
如今分手了,我也不會告訴他那些無人的夜裏,我是如何一次次掙扎出泥潭。
那些因爲家庭美滿終成一夢的崩潰,就都別讓他知道了。
讓他以爲我毫不在意吧。
儘管我們的重逢沒有以「好久不見,你還好嗎」開場,我也還是想讓他知道——
「我過得很好」。
他看起來卻是不太好的樣子,眉頭緊鎖,偷偷嘆氣。
飯後我去洗碗,他倚在門邊看我。
一切熟悉得像以前一樣,但又全然透露着不同。
不同的是,他以前是不抽菸的。
他從前還會像哄小孩一樣,耐心地用醫學小課堂的形式,苦口婆心地勸我戒菸。
可是一年的光景過去,此刻他卻在我旁邊,嫺熟地吞雲吐霧。
雖然有些往日不可追的惆悵,但是本顏狗不得不承認,帥哥抽菸就是帥上加帥。
能帥到什麼程度呢?
這麼說吧,就算此刻前塵往事都化作齏粉,我還是能穿過煙霧,對上那雙沉靜的眼,奮不顧身地愛上幾萬次。
我不想清醒了,我要沉淪。
能沉淪一刻算一刻。
我擦乾手,拿過他手中的煙盒。
抽出一根菸,藉着他菸頭的火星點了自己的煙。
我們離得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能看見他嘴邊隱隱的胡茬。
怎麼辦呢,陸岐的那雙眼睛就像是蠱,我根本無法逃脫。
所幸,是他先偏過頭去,落荒而逃。
我不明白他怎麼可以做到如此,果斷地抽身離去。
我只默默地盯着他。
他背對着我,手搭在門把手上。
他哄孩子一樣地說:「要好好喫飯啊。」
他說:「再見,悠悠。」
我低頭看着沒有被歸放到原位的拖鞋,想起原來他對於家庭整潔的付出,一時間恍如隔世。
原來我和他的習慣,一起被丟在空蕩蕩的舊房子裏了。
門關上,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再見,陸岐。」

-4-
陸岐走後沒一會兒,丁如就打了電話來。
「悠悠,今晚有個局,收拾收拾過來啊。」
「祖宗,」我有些無力,「我才從醫院回來,你是盼着我沒了,好繼承我的公司呢?」
「你公司最近談的項目不是卡住了嘛,今晚正好有他們老闆,我尋思帶你交個朋友,以後好合作嘛。」
我一時語塞,心裏卻開懷,拓展人脈的機會豈能錯過。
於是我答應她一定到場,還順從她敲詐我一頓飯。
眯了一會兒,夢裏全都是陸岐。睡了還不如不睡,倒是心累頭疼。
和丁如一起趕到酒吧,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
鄭霽親自來上酒,張口就是讓我和丁如自罰三杯。
我捶他一拳:「你趕緊去陪你家女明星吧!」
還沒等鄭霽停下對「他家女明星」這幾個字的癡漢笑,又有一個短髮女生來到我們這邊。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火急火燎地指着她:「看吧,還有更晚的,該她自罰三杯!」
丁如偷偷踢了我一腳,咬牙切齒地和我說:「傻子!這是你客戶!」
我石化在原地,旁邊丁如認命地捂住臉,剩下的幾個損友也都在偷笑。
短髮女生倒像是被我逗得開心起來,舉起酒杯說:「三杯有點多了,我喝一杯吧。」
她喝掉杯中酒,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文靖。」
我見她這般不在乎,也自然地忘記尷尬,與她握手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的,一直在跟我們談項目的客戶嘛。」
她順勢坐到我身邊,有些苦惱地嘆了口氣。
「不是我不好合作,是我的設計師,也就是我女朋友,跟我最近鬧了點彆扭,撂挑子躲起來了。」
我同情地看着她,但想到自己的事情都一團糟,也沒什麼給人出招的資格,只能端起酒杯陪她喝一杯了。
酒過三巡,我去了一趟洗手間,順便補了個妝,胃疼還是讓面色有些蒼白。
回到卡座的路上,我在高臺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陸岐。
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
那抹應該不染纖塵的白大褂,與死神搏鬥的超級英雄。
怎麼此刻也在五光十色的炫彩燈光裏,如迷途的小馬不知所措?
我本不應該將目光流連在他身上的,畢竟我已經被他留在回憶裏了。
我應該讓他走,自己也不要再停留。
可是感情這出戏,沒有邏輯可以理得清。
不受控制地,我走向低着頭的陸岐。
他應該是喝醉了。
我們都應該是喝醉了。
不然我怎麼會捧起他的臉,手指摩挲在他發紅的眼尾,不顧一切地朝他的脣吻上去。
像喫一顆櫻桃,熟悉的櫻桃。
他緊緊環住我的腰,近乎瘋狂地回應我。
好像他這一年的思念,此刻才傾瀉而出。
我們氣喘吁吁地放開彼此,溫熱的額頭相抵,氣息都打在對方的臉上。
接下來說什麼呢?
是說酒吧的燈太曖昧,還是說酒氣上頭情難自持,要他莫怪?
我無法對他撒謊,可是我也無法放低自尊,乞求他同我破鏡重圓。
但我還是想知道,在我因爲父母離婚而崩潰的那一天,那一通通無人接聽的電話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未等我開口,他扣在我腦後的手開始輕揉我的發。
他的聲音深沉而顫慄。
他說:「我怎麼會在你那麼無助的時候,離開你呢?」
我的眼淚唰一下就落了下來。
我受不住他這樣用鼻音和我說話,心裏像是下了一場大雪。
我摸着他的臉,嘆息着對他說:「都過去了。」
結果我摸到了一手溫熱的淚。
他哽咽着開口:「其實那天我也很難過。」
「我一直在手術室,搶救一個我治療了大半年的孩子。但他那天以後再也無法睜開眼,無法喊我醫生哥哥了。」
「他才十八歲……他本該在球場上揮灑汗水,本該在考場上以筆爲戎,他本該在藍天下與朋友開懷大笑。」
「可他卻在我的手術刀下,心跳變成了一條直線。」
「我當時好想你,好想你在家笑着等我,我一伸手就能緊緊抱住你。」
「可我沒找到你,我還丟了你。」
我們相抵的額頭分開。
我看着在我面前揭開傷疤的男人,一時間淚水也模糊了視線。
他是我無比崇拜的醫學院學霸,是市立醫院青年醫生中的翹楚,是我心中高大如神祗的陸醫生。
我一度害怕自己配不上他,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避開所有爭吵,生怕他的金身露出一點缺口。
可我忘了他也有生活的壓力。
我忘了他不是頑石,他也會受傷。
正如他當年沒有學會對我敞開心扉一樣。
我也哭着,看他淚流滿面,看他從沒展示過的無助。
歌中唱的「流淚眼望流淚眼」,此刻便是我們。
如何心酸,如何悽慘,如何分擔?
我只能用手輕輕抹去他的淚。

-5-
陸岐後來又說了好多,我們像兩個水龍頭,又哭又笑。
他說:「有一天我和同事來這裏聚會,你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卡座,和朋友們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是你在我身邊從未有過的笑容,那時我就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不自在。」
他從那時起就想讓我完全信任他,把最真實的自我展現出來,生活得自由自在。
於是他那一陣笨拙地找各種理由與我吵架。
我卻總是像渣男一樣,給他買東西敷衍他。
我又哭又笑,捶他肩膀嗔他:「我父母不吵架就不會講話,我當然要盡力在我的生活裏避免這種事情,哪能捨得和你吵。」
「再說,我又不懂得怎麼去哄你,只當砸錢就能擺平呢。」
他又嘰裏咕嚕說了好多,我沒有聽清。
我只看着他越來越低的頭,爲他的酒量發笑。
從前在家裏喝一罐啤酒都能倒頭就睡的酒量,誰給他的勇氣自己來喝酒?
我推他,問誰和他來的。
他底氣不足地說是自己來借酒消愁的。
結果他身後一直畏畏縮縮的黑衣男舉起了手,應了一聲,說他叫「自己」。
剛纔還爛醉如泥的陸岐,這會兒居然迅速回頭,瞪了黑衣男一眼。
巧了,黑衣男我也認識。
他是陸岐的球友,叫唐由。
我們曾經一起「double date」,陸岐帶着我,他也帶着女朋友。
我把陸岐推給他,沒戳穿陸岐漏洞百出的小伎倆,還讓他給醉酒的人衝點蜂蜜水。
目送他們歪歪扭扭地走出酒吧,我回頭被身後的文靖嚇了一跳。
「我的天,你都不出聲的嗎?」我拍着胸口問。
「我得幾噸的體重,能在這個場合走出腳步聲啊。」
文靖把我的包沒好氣地塞到我懷裏,兇巴巴地說:「要不是你長得好看,我才懶得幫你們。」
「注意點,你可是有女朋友啦。」
我知道文靖說的是玩笑話,也藉着話打趣她。
「再說,你這幫我什麼了?」
我回過神來想她的話,一頭霧水。
文靖一臉嫌棄地看着我。
「首先我要聲明啊,我不是故意聽到你們的對話的。但你倆屬實是太磨嘰了,兜兜轉轉地說一筐,就是不把最重要的那句話說出來。」
我被戳中心事,眼神有些躲閃,虛張聲勢地問她:「我怎麼不知道是哪句話。」
「你倆都快把『找我複合』這四個大字,寫在臉上了好嗎?」
文靖氣得戳了一下我的頭,咬牙切齒地說:「把心思明明白白地說出來,真的有那麼難嗎?」
「本來帥哥靚女的搭配就越來越少了,你還要拆我嗑的 CP?」
「我倆啥時候成你嗑的 CP 了?」我笑着問。
「就剛纔,就現在!哎呀,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沒等她說完,我就背上包跑出酒吧,只留了句「謝謝你,我知道了」消散在風中。
我跑出酒吧,不知道應該往哪裏走。
隨便賭一個方向,如果能相遇,便是緣分未盡。
如果不能相遇……
我就給他發微信!
我奮不顧身地向前跑着,腦海裏都是我們曾經的點點滴滴。
那些稱之爲甜蜜的回憶,我們總是有些無法完全投入。
從前的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以至於我們越走越遠。
如今在這漫長如一年的三十秒紅燈裏,看見馬路對面同樣氣喘吁吁的他,我懂了。
我們兩個都不會愛。
我們都自以爲是地站在自己的角度,營造出一副犧牲者偉大形象自我感動。
我們從來不敢直面問題,從來不把話說開,不曾去問對方真的想要什麼。
三,二,一。
綠燈亮起。
我們朝着對方跑去。
在人潮洶湧中,躲開一切障礙,緊緊抱住彼此。
「我不要和你錯過。」
「我們複合吧。」
我們同時說道。
「真沒默契啊。」我的臉埋在他的肩膀,聲音悶悶的。
「還有一輩子培養呢。」他笑着說。
身旁的車按起喇叭,我們這才反應過來是站在斑馬線上,非常羞愧地在紅燈亮起的前一秒踏上人行道。
或許我們往後還是青澀的戀愛初學者,但那又怎樣。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練習。
(陸岐&吳悠溫馨提示,剛纔的舉動很危險,不要學習哦。)

-6-
文靖作爲我目前最優選的合作方,也是我和陸岐複合的助攻之一。
因此,我們很願意每天醒來第一句就誇讚她,誇她是紅娘轉世,誇她是搖錢樹成精。
畢竟這場合作如果能談下來,絕對能讓我再給陸岐買輛車了。
當然我不會作死,更不會在一個問題上摔倒兩次,就是類比一下。
但文靖因爲情感問題拖着兩家公司都無法運行,實在是堪比烽火戲諸侯的那位大王。
不過人家是博美人一笑,她是把美人氣跑了。
爲了我的公司,爲了我和陸岐的未來。
我和陸岐陪着文靖在她對象家的樓下,實踐着手機裏傳來的各種社死體驗。
比如什麼對着小噴泉唱兩隻老虎、讓路過的小朋友做小學奧數題、問路過的阿姨籃子裏是什麼菜併成功獲得贈送……
我們厚着臉皮,歷經千辛萬苦,在被施捨了一個雞蛋、一捆大蔥和小朋友因爲不會算數而產生的高分貝嚎叫後,終於收到手機上的赦免指令。
最後,樓上飛奔下來一個穿着小碎花裙子的嬌小美女,笑容像蜂蜜一樣甜,這就是文靖的女朋友——可愛設計師,周萌。
她們在我倆面前甜蜜地轉圈圈,仔細算一下賬,只有我和陸岐平白無故地社死了啊!
這筆買賣虧大了!
文靖順利地追回了女朋友周萌,我們的合作也順利地敲定下來。
「我家寶貝的設計是不是驚爲天人?」
文靖在視頻裏一臉驕傲地摟着周萌。
我正因爲陸岐忙着上班忘記我的生日而生氣,這邊就來秀恩愛氣我。
文靖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上次周萌過生日,結果她在乾女兒家喝得爛醉,把周萌氣跑了的悲慘故事。
哦對,她乾女兒的媽曾經還是文靖的暗戀對象,這事兒還是周萌和我說的呢。
於是我心生一計。
「可不是嘛,不僅設計作品一流,就連貼心程度也是一流的。唉,不像我家那位,整天忙着救死扶傷,都顧不得我的生日了。」
文靖一聽我提生日,臉色唰一下變得煞白,忙着打哈哈就要關視頻。
那我能讓嗎?當然不能了。
我慢悠悠地說:「我呢,倒是以他救死扶傷爲榮。但有些人也沒爲社會做貢獻,怎麼還能錯過自己寶貝的生日呢?嘖嘖嘖,真是令人費解。」
周萌在那邊已經因爲這個舊賬生起氣了,掐得文靖嗷嗷叫喚。
我在視頻這邊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飛出來。
文靖對着鏡頭吼出那句「吳悠你給我等着」的時候,陸岐正好回家。
他三步並兩步坐到我身邊,想幫我恐嚇文靖的,但看到那邊戰況過於激烈,沒忍住破功笑了出來。
在我們關掉視頻之前,文靖那個財迷還不忘喊:「你倆結婚的首飾,不可能便宜了啊!」
周萌一抱枕就糊她臉上,用甜妹的聲音吼道:「悠悠婚禮的首飾,什麼時候輪到你說了算啦!我說送給悠悠,你居然要反悔?!你騙我,受死吧!」
我和陸岐面面相覷,默契地爲周萌束起大拇指,並且將「不能惹甜妹」的真理刻煙吸肺。
我看着陸岐冒出胡茬的下巴,一邊輕輕撫摸,一邊說道:「辛苦了,我的陸醫生。」
他眼含笑意,溫柔地望着我說:「生日快樂,我的夫人。」
電視櫃上的雙人紅底照,真的很好看。
【番外】
陸岐視角——「遺憾舊時不太會戀愛。」

-1-
我與吳悠分手有一年了。
我總是會想起她。
聽到情歌會想起,路過酒吧會想起,看見胃疼的病人會想起。
她依然無處不在,越懷念越折磨。
那些遺憾都在深夜變成批判,如同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令我在夜裏難以入眠。
後來我學會了抽菸,家裏也備了成箱的啤酒。
月亮陪我抽菸喝酒,它靜靜地陪我思念着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孩。
當我失去她,我變得越來越像她。
我喜歡把自己放在黑夜裏,看菸頭火星明滅,好像她還在我身邊。
鬼魅般若隱若現的煙霧,都化作她的臉——
犯了煙癮朝我撒嬌,一雙水汪汪的杏眼都是期待。
她向來能抓住我的軟肋,每到這時我都只能無奈地笑着,把沒收的香菸還給她。
她抽的煙樣式很多,但大多是甜滋滋的。
像她一樣,上癮又甜美。
我後悔沒有留心記過她抽的香菸牌子。
於是我第一次站在超市香菸的檔口,被花樣繁多的煙盒子亂了眼,手足無措得像個揹着家長偷偷買菸的未成年。
後來還是在超市老闆的推薦下,隨便拿了盒。
我從未抽過煙,笨拙地點燃它已經費了大半的力氣,沒輕沒重地抽了第一口。
一點也不甜。
反而嗆得我猛咳,甚至眼淚奪眶而出。
是煙太嗆。
不是我在想她。

-2-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找回她。
只是我不能。
她和我在一起不快樂。
她像是籠中鳥,想陪伴我就要放棄自由。
她眼神裏的小心翼翼,行爲上的遷就,都令我深深地不安。
我沒見過吳悠在酒吧肆意開懷時,還以爲她只是有着乖巧的另一面,與生意場古靈精怪的吳總不一樣。
可那天我見過之後,我陷入了懊惱。
那天同事們聚餐,喫過晚飯非要拽着我去酒吧。
我看着他們開心的樣子,也不好推辭,就隨他們去了。
恰巧吳悠今晚也有約,早上便告訴我不用等她喫晚飯。
沒想到我在酒吧見到了她。
我們坐的位置不遠不近,是我百無聊賴地扭頭就能看到她,而她歡笑開懷不能看到我的角度。
旁邊的同事問我看什麼笑得那麼開心。
我說我在看月亮。
他笑話我酒還沒喝先醉了,封閉的屋子裏上哪去找月亮。
他錯了。
我的月亮正撥開了雲霧,散發她皎潔的清輝。
科室的同事都知道我酒量差,誰也不願意送個醉鬼回家,也都沒勸我酒。
我小口地抿着杯中酒,始終想不通,爲什麼吳悠在我面前,要用本不屬於她的枷鎖箍住自己,爲什麼變得不快樂。
她也愛笑,卻沒有這樣肆意地笑。
我不忍,更不願她因爲愛我,而變得不像自己。
哪怕天塌下來,做自己也比愛我重要得多。
當我扮演胡攪蠻纏的角色,而她耐着性子給我送各種禮物的時候,我一時間竟不知,是她過於小心翼翼,還是我對於她來說並不重要。
我選擇什麼也不說,還是回到從前的模式。
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

-3-
分手的細節每天都折磨着我。
那天面對了職業生涯中第一場漫長的生離死別。
與死神賽跑大半年,也沒有挽回那條年輕的生命,沒能拯救那戶本該美滿的家庭。
糟糕的情緒在白天的崩潰和徹夜等待中,積累到了巔峯。
還有那一張房產證。
她送給我的紀念日禮物,居然是一套房子。
一套以我現在的工資無法購買的房子。
我懂得她愛我的心,可我無力回禮。
我懷中的玫瑰花和牀頭櫃裏的項鍊,都顯得那樣輕飄飄的。
這讓我很難接受。
手中的房產證沉甸甸的,彷彿要把我的脊柱壓彎。
那雙操作手術刀的手,竟也微微顫抖。
我面對我們之間的收入差距,並沒有自卑感。
我明白,不同的行業,收入自然是不同的。
我也沒有什麼男人必須比女人賺得多,才能彰顯成功,才能在家裏挺直腰板的迂腐念頭。
我認定,在自己的事業裏,做最好的自己,這就足夠了。
可她的禮物太貴重,我實在受不起。
我眼見餃子的熱氣散去,變涼、發硬,最後凝在盤子上。
我眼見鐘錶指針轉過一圈又一圈。
在凌晨四點,她推開了門。
我原是不想分手的,只是生氣紀念日她也一身酒氣。
更過分的是不回消息,毫無預兆地消失。
她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我在這邊已經想到要報警。
我做出了最錯誤的決定。
我們也都選擇了錯誤的方式,我不與她溝通,她不與我解釋。
我們就在各自的固執己見中,打着爲對方好、維護這段關係的旗號,一再把逃避當成忍讓包容。
直到最後的爆發,也是各說各話,拒絕溝通。
這是我一生中最遺憾的事。
可我對於分手,不後悔。
我還給她自由,我不忍見她拘束。
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後纔是我愛的人。
她神采飛揚的笑,真的很美。

-4-
這一年裏,也有不少人要給我介紹對象。
甚至還有我的導師。
我每次都說:「我工作爲主,病人爲先。」
護士長強行牽線的兒科姜醫生又一次找到我,又一次說起兒女情長的故事。
我下意識抿脣,耐着性子聽完,又用那句話拒絕了她。
她這次沒有像之前一樣忍着怒氣離開,反而逼問起我,爲什麼不能接受她。
我指着窗外,夜色沉沉,孤月高懸。
「天上只能有一輪月亮。」
只有吳悠的鍥而不捨,纔會令我幸福。
自她之後,任何的死纏爛打都顯得無禮。
姜醫生摔門而去。
我望着月亮,很想抽一根菸,但我不能。
手指摸上煙盒,門被從外面打開。
慘白着臉的吳悠,被人攙扶着,闖進了我寂靜的值班室。
我終於見到她,在分手一年後的夜晚。
我還是想給她包一輩子餃子。
(完)
作者署名:山間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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