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助盲 APP 上接到一個電話,雙目失明的小姑娘請我幫她看藥瓶上的保質期。
看完後我大喫一驚。
「千萬別喫!有人在害你!」
-1-
兩個月前,我在名爲「眼睛」的助盲 APP 上註冊了帳號,成爲一名志願者。
註冊完後這個 APP 就像死了一樣,再也沒有動靜。
這很正常,市面上的助盲 APP 大多如此,志願者比盲人還多,志願者接不到求助電話的情形並不少見。
所以當求助電話響起的時候,我反而有些驚喜。
帶着興奮點擊接通,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五官和順,看着讓人想要親近。
如果她睜開眼睛,她的目光一定會讓人如沐春風,可惜她沒有。
「您好,我想請您幫我看一下藥瓶上的保質期,可以嗎?」
我聽着她柔順的聲音醒了過來,連忙說道:「當然,沒問題。」
於是小姑娘將一個藥瓶伸到鏡頭前,我仔細一看,是一瓶氟西汀,驚訝道:「你……有抑鬱症?」
剛說完我便有些後悔,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嗯。」
小姑娘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沒有再多問,幫她仔細看起藥瓶。
「沒問題,離保質期還有很久。」
「謝謝您。還有一瓶。」
小姑娘摸索一番,將另一個藥瓶遞了上來。
我眯了眯眼睛,再次湊上前去。
看着藥瓶上的字,我心猛地一沉。
「你知道這是什麼藥嗎?」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說道:「應該是奧氮平?」
我交過心理醫生的女朋友,所以知道如果抑鬱症嚴重,確實有氟西汀搭配奧氮平的喫法。
但是……
「姑娘,這不是奧氮平,這是苯妥英鈉片!」
我語氣有些着急,苯妥英鈉片是治療癲癇的藥,而且不能和氟西汀一起喫。
我又叮囑道:「這兩種藥一起喫會導致身體中毒,嚴重的話會危及生命!」
視頻那頭沉默了一段時間。
「真的不能喫嗎?」
「千萬別喫!有人在害你!」
-2-
掛斷電話後,我想起那個小姑娘的樣子,搖了搖頭。
作爲一個陌生的志願者,我已經做完了我能做的事情。
剩下的是小姑娘自己的事。
然而到了第二天,「眼睛」又響了起來。
來電的依然是那個小姑娘。
她提的要求讓我猝不及防。
「我們能見面嗎?」
我好心提醒道:「姑娘,隨意跟一個陌生男人見面,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小姑娘苦笑:「對我來說,親朋好友都是很危險的存在,或許陌生人對我來說纔是最安全的。對了我不叫姑娘,我叫周山山。」
我看着視頻裏這個叫周山山的姑娘:「周山山你好,我叫袁野。如果我同意見面,你想做什麼呢?」
周山山說道:「我想請你幫個忙。當然,我會支付足夠的報酬。」
……
我承認,周山山的外形條件是我答應和她見面的原因之一。
男人的劣根性很難拒絕一個十七八歲的可憐小姑娘向你求助。
在約好的咖啡館見面的時候,周山山比視頻裏更好看。
我有想過,她找我幫忙,是爲了替她在報警的時候做證,或者更離譜一點,是要我作爲偵探幫她找出背後害她的人。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她一開口就震驚了我。
「袁野先生,我想請你和我結婚。」
我一時愣住,不知該說什麼。
「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
她打斷我:「第三次。」
「好吧,把那兩次視頻通話算上,就算三次,那也不算多。」
周山山追問道:「行不行?」
我沉默不語。
她皺了皺眉:「因爲我是個瞎子?」
我連忙否認:「不不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是陌生人。」
周山山嘆了口氣道:「我跟你說過,陌生人對我來說纔是最安全的。」
我問道:「爲什麼?」
「因爲陌生人和我沒有任何利益關係。」
接下來,她給我講述了一段故事。
-3-
周山山的講述:
我叫周山山,周是母姓。因爲我一出生便沒有父親。
母親三年前也死了,我就成了一個人。
原本我只是個瞎子,母親死後留給我很多錢,我就成了一個有錢的瞎子。
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錢就是我的罪。
三年前我 16 歲,親戚們爭着要做我的監護人,我當然知道他們不安好心。
他們想要我的錢,喫絕戶。
我就是在他們無休止的爭吵和爭奪中,患上了抑鬱症。
那時候我幾次產生輕生的念頭,有一次țù⁼甚至已經站上了窗臺。
但最終被表哥拉了回來。
表哥是這羣親戚裏唯一對我好的人,從小就對我好。
小時候我眼睛看不見,他就讀故事書給我聽。
我喜歡他家的狸花貓,但那貓野得很,一天到晚在外遊蕩。
所以我每次去他家,他就滿世界去抓貓,就爲了把它按在我面前,讓我可以摸它。
總之表哥一直對我很好。
也是他說我已經年滿 16 週歲,而且有經濟基礎,從法律上講可以不需要監護人。
那些親戚這才帶着不甘的心情悻悻而去。
表哥則留了下來,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照顧我,像小時候一樣。
那時我剛死了母親,又有抑鬱症,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來。
高中畢業以後,我沒有再去上學。
雖然表哥一直鼓勵我去上大學,或者至少也要出門走走。
但我內心是個自卑的人,又心情抑鬱,於是幾乎常年都不出門。
本來一切倒也還好。
可是我 18 歲以後,便感覺表哥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還是對我很好,但這種好似乎不再是以前小時候那種純粹的好。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觸我的身體,看着我的時候呼吸聲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盲人對空氣很敏感țū́⁺,我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當我倆獨處一室的時候,空氣的味道變了。
我有些害怕,於是有意無意地躲着他。
他也察覺到了我在躲他,我能感覺到他的失望。
但他可是我的表哥,就算他有別的想法,無論是人倫還是法律,都不允許。
而且我感激他,對他也只有親情,絕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兩個月前,他忽然情緒激動地對我表白,我明確拒絕了他。
我能感受到他的難過,但我沒有辦法。
好在沉淪了幾天之後,我感覺以前的那個表哥又回來了。
他重新變得開朗,時不時逗我笑,就好像表白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很高興,我一直擔心我會失去唯一對我好的親人。
……
可是從那以後,我的病情變得不太對勁,原本醫生給我開了氟西汀和奧氮平以後,我的情緒在逐漸變好。
但前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情緒常常低落到谷底,並且伴隨着劇烈的胸悶和頭痛。
我給你打求助電話的時候,其實就有懷疑我的藥有問題。
結果果然如此。
-4-
聽完周山山的講述,我沉默良久。
「所以你認爲,將你的奧氮平換成苯妥英鈉片的人,是你表哥?」
周山山點頭。
「我想不到其他人,能接觸到藥瓶的人除了醫生,只有表哥。」
我說道:「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就算因愛生恨,好像也不至於……」
周山山想了想,說道:「或許,是爲了錢?」
我說道:「如果他想要錢,你會不給他嗎?畢竟按照你的說法,他是唯一對你好的親人。」
周山山說道:「或許他想要我全部的錢。」
我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但如果你死了,表哥並不在你的遺產繼承人序列。」
法定繼承順序裏,配偶、子女、父母在第一檔。
然後是兄弟姐妹和祖父母、外祖父母。
這些周山山都沒有,這意味着如果她死了,她的財產大概率會收歸國家,用於公益事業,而不是由她表哥繼承。
「你說的沒錯,一般來說表哥確實沒有繼承權,但是以我的情況來看,如果他和我同住的這三年被視爲實際意義上的監護和照顧,他是可以爭取繼承權的。我記得法院有類似案例。」
周山山面露痛苦之色,最後嘆了一口氣。
「所以他有動機。」
我盯着周山山看了一會,這個女生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小白兔。
我忽然反應過來:「你提出跟我結婚,是爲了打消你表哥的想法?」
如果周山山已婚,配偶就會成爲第一繼承人。
那麼他表哥或許就會死心,他們就會恢復到純粹的親人關係。
我不合時宜地開了句玩笑。
「這就是早立太子的意思嗎?」
周山山沒有否認:「當然,我們之間是假的。你我結婚五年,每年我會付你一百萬。」
聽起來真像偶像劇。
「其實還有一個更簡單的辦法,你只需要訂立遺囑,並明確告知你表哥,就算你意外死亡,財產也不會屬於他。那麼我想他會知難而退的。」
周山山呆了呆,說道:「我說過,我不想失去他。所以不能把事情做絕。」
我端起一口沒喝的咖啡喝了一口。
「那爲什麼是我?」
「我說了,我想找一個陌生人,誰都行。我甚至不在乎你是個壞人,因爲我們會籤合同,以防萬一我也會提前立好遺囑。
「不過我想,你既然在助盲 APP 上做志願者,就算是個壞人,也不會很壞。」
我說道:「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年紀,長什麼樣。」
周山山說道:「反正都是假的,再說了,你長什麼樣重要嗎?」
我看着她失明的眼睛苦笑,好像確實不重要。
蠻可惜,我其實長得也蠻好看的。
「我今年 34 了。」
周山山只是淡淡說道:「我知道了。」
「還有一個問題,三年前你 16,那麼你今年只有 19,法定結婚年齡是 20,怎麼辦?」
周山山頓了頓說道:「那就先做未婚夫,酬勞照付。」
-5-
我之所以會答應周山山玩這個戲碼,當然不是見色起意。
至少不完全是。
最大的原因還是在錢。
我喜歡錢。
但我沒想到這次的決定,會讓我日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上午簽完合同,下午我就收到了周山山五十萬的預付款。
我心想,果然是個小富婆。
我扮演未婚夫的第一個工作,是陪周山山去見她表哥。
不知道當他看到一個大他表妹 15 歲的老男人成了她表妹的未婚夫,他會作何反應?
我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
地點在周山山家中,她家確實是一副有錢人的派頭。
表哥跟我握手的時候,我的右手差點被捏爆。
坐在沙發上以後,他死死盯着我,就像一頭被他人闖入領地的雄獅。
周山山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空氣中瀰漫的爭鬥意味。
「我不同意!」
表哥先開了口。
周山山說道:「表哥,我是一個成年人,我想這件事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表哥語氣柔和道:「山山,誰都能看出來,這個人只是圖你的錢。」
周山山說道:「我是瞎,但我不傻。他不圖我的錢,難道圖我瞎?」
表哥很久沒再說話,只是拳頭攥得青筋暴起。
最後他泄了氣:「你是不是在氣我?」
周山山淡淡道:「表哥,我想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我全程沒有說一句話,只覺得如坐鍼氈。
表哥忽然惡狠狠瞪向我。
「都是你!」
說着他便向我撲了過來,我倆緊接着纏打在一起。
他雖然比我年輕,卻狠狠喫了我幾拳,最後躺在地上喘着粗氣。
周山山發瘋一樣的聲音響起。
「滾!滾出我的房子!」
我向他露出一個勝利者的表情,他垂頭喪氣爬起來,囁嚅着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
像頭失敗的鬣狗一樣悲慘地走出門去。
「你也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周山山用盡量剋制的語氣說道。
「好。記得喫藥。」我看着她的情緒提醒道。
……
走出屋外,我雙手伸進口袋掏煙,然後掏出一張紙條。
剛纔和表哥纏鬥時我便感覺到,他往我口袋裏塞了東西。
紙條上寫着:別信山山說的話,我不是她表哥。請來找我。
後面是一個手機號碼。
我猛抽了一口煙,卻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媽的,硬撐ťūₙ到現在。
這小子下手真黑!
-6-
再次見到周山山表哥時,他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服。
「叫我李青就行。」李青一邊揉着被我打腫的臉頰一邊說道。
「對不住了,李青。」
李青擺了擺手:「談不上,我也沒輕饒了你。」
我輕咳了幾聲,然後笑了笑。
「你說你不是周山山表哥?」
李青點頭。
「是。我ṱṻₕ只是她孤兒院的朋友。」
我震驚道:「孤兒院?那她表哥……又是誰?」
李青說道:「她沒有表哥,據我所知,她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我腦子轟的一下炸了。
據周山山所說,三年前她還跟母親住在一起,怎麼會在孤兒院?
母親去世後,還有一大幫親戚在爭奪她的監護權……
這都是騙我的?
但……爲什麼呢?
李青說道:「她不是故意騙你,只是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有妄想症。」
-7-
李青的講述:
我從小就喜歡周山山。
她到孤兒院之前的人生我不清楚,她不願意說,老師也禁止我們討論。
她一直很孤僻,我想着法兒找她玩,她都不搭理我。
日子久了,她才同意我讀故事書給她聽。
我知道她喜歡貓,就滿院子抓孤兒院的狸花貓給她摸,那些狸花貓兇得很,抓得我滿身是傷,但到了她面前卻很乖,怎麼摸都不生氣。
山山很少笑,只有在摸貓的時候纔會淺淺笑一下。
爲了那個笑容,那時候我真是喫了不少苦。
後來到了 16 歲,她便強烈要求離開孤兒院。
我也厚着臉皮一直跟着她。
我心裏明白,她應該不喜歡我。
但是她一個 16 歲的小姑娘,眼睛又不好,如果沒有我,她要怎麼辦呢?
她只有她母親生前留給她的一大筆錢。
但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險惡,對她來說,錢只會成爲勾引罪犯的誘餌。
……
她剛開始叫我「表哥」的時候,我以爲她是爲了避嫌,便隨她去了。
誰知道她似乎越陷越深,真的將我當成了「表哥」。
看了醫生後我才知道,她有抑鬱症,同時伴有不輕的妄想症。
醫生說最好不要直接粗暴地糾正她,那可能會加重她的病情。
於是我便萬事都順着她來,在她的幻想裏,她的母親三年前才過世,而我是她的表哥,對她產生了不倫的情感。
當然我確實喜歡她,想要一直照顧她,但那並不是不倫的。
我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能可憐她,也可憐我。
請你離開。
另外,我不可能傷害她。
我沒有動山山的藥。
-8-
我聽完李青的講述,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李青有些慌張。
「我Ŧũ₂知道山山跟你簽了合同,她給你多少錢,我會照付。」
我笑道:「你看起來不像有錢的樣子。」
李青尷尬道:「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但我一定會付給你的。只要你答應離開山山。」
我身子向後靠了靠。
「你和山山各執一詞,我如何確定該相信誰呢?」
李青低頭思索半天,忽然眼睛一亮。
「醫生,對了!山山有一個固定的心理醫生蘇倩,你去問她,她可以證明山山確實有妄想症!」
我想了想,說道:「嗯。我相信你。」
李青有些驚訝:「謝……謝謝。」
我繼續說道:「但我是不會離開周山山的。」
……
李青這樣的年輕人,很容易被情所傷。
受情傷的人很容易被擺佈。
我很輕易就讓他相信,「適當的遠離」對愛情的重要性,離開一段時間無論對他還是對周山山,都是好事。
而我答應,等他再次回來的時候,只要他和周山山都同意,我會解除合同,將周山山還給他。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他的離開對我同樣非常重要。
這段時間,足夠讓我將木做成舟。
是的,我相信李青沒有動過周山山的藥。
因爲她的藥是我動的。
-9-
和李青道別後,我來到一家心理診所。
推門進去,我擁抱了面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她就是周山山的心理醫生,蘇倩。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蘇倩嬌嗔道。
「怎麼會呢,我們不是約好今天碰面嗎?」
「新人勝舊人呀。」
我在她脣上獻上一吻。
「小丫頭哪比得上你?」
蘇倩笑靨如花,面上映出兩抹酡紅。
我放開蘇倩,在沙發上坐下。
「行了,我們來聊聊周山山吧。」
……
我和蘇倩幹這一行已經十年了。
我們在她的病人中挑選合適的單身女性,以愛情爲名義,用婚姻作手段,詐騙她們的錢財。
所謂合適的單身女性,指的當然是有嚴重心理疾病的單身女性。
她們往往極度缺愛,十分好騙。
只要對她們好,她們便會覺得這就是愛情,從而深陷其中。
一旦婚後她們發生「意外」,作爲配偶,我自然是她們錢財的第一順序繼承人。
周山山簡直是完美受害人,孤兒,有錢,瞎子,抑鬱症,妄想症。
選中周山山後,爲了以合理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我頗費了一番心思。
首先是找人做了名爲「眼睛」的助盲 APP,然後是蘇倩以心理醫生的角度,對她提出接觸人羣對她病情的重要性。
同時蘇倩也不斷對她灌輸世上好人多,陌生人是安全的以及身邊人並非完全可信的思想。
接着蘇倩將「眼睛」推薦給周山山,然後將她的「奧氮平」替換成「苯妥英鈉片」。
周山山不知道的是,「眼睛」上自始至終只有她一個盲人,也只有我一個志願者。
只要她撥通求助電話,接電話的就一定是我。
我等了足足兩個月,幾乎耗光了所有耐心的時候,終於接到了她的電話。
在原本的劇情裏,我會慢慢和她建立聯繫,消除她的戒心,和她發展成爲戀人。
這對我來說不是難事,尤其對方還是個 19 歲不諳世事的瞎眼小女孩。
只是沒想到,她會提出和我假結婚的想法。
不過這倒省了很多事。
至於她提到的遺囑,我自然會想辦法解決。
……
蘇倩環繞上我的脖子。
「要不要我再給她下劑猛藥?」
我想了想,搖搖頭。
「欲速則不達,而且要動手,也要先等她到 20,和我領完證。」
「也是,周山山從小沒有父親,有一定的戀父情結,對你來說很好喫下。」
-10-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對周山山有求必應。
展示廚藝,變着花樣爲她更換心情。
爲她講述我的人生軌跡,加深她對我的印象。
當然是經過加工的人生軌跡。
在這段軌跡裏,我和她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同病相憐,比如我只有一個外婆,除了她,我其實也算是孤兒。
但在另一方面,我憑藉自己的積極樂觀獲得了正常的人生。
李青的錯誤在於,他將自己變成了周山山的影子。
人不會愛自己的影子,只會愛太陽。
我要做的就是成爲周山山的太陽。
因此,在對她有求必應的同時,我也在時刻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
比如我要求她室內必須穿襪子,不許裸腳在地板上走。
督促她喫藥。
要求她白天必須拉窗簾,晚上要開燈。她雖然看不見,但這樣可以讓她感知自身的存在。
每天我必定要帶她去公園散步半個小時,吹風聽雨,風雨無阻。
這是爲了建立習慣和儀式感。
如果她不聽話,我會生氣,甚至會用關心的語氣抱怨責罵。
……
很快,我便明確感覺到周山山對我產生了依賴。
再加上蘇倩明裏暗裏鼓勵她,戀愛對她的病情大有好處,她本身便有妄想症,對現實時清時不清的,於是便對我這個未婚夫的真假逐漸有些模糊了認知。
這是我的第一步。
然後我徹底消失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我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彷彿人間蒸發。
一個星期後,等我回到周山山身邊時,發現她整個人都亂了。
頭髮看起來很久沒洗,很油膩,臉色蒼白,渾身帶着一股頹喪味道。
「你去哪了?」
我帶着歉意道:「我外婆去世了,現在是個真正的孤兒了。」
周山山一股怒氣瞬間消散,猶豫了片刻,擁抱了我。
我摸了摸她的頭。
「我去給你做飯。」
周山山低聲抽泣起來。
我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半。
周山山說道:「袁野,我想去公園散步。」
-11-
在公園散步的時候,我們碰到了李青。
這一個多月,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只是人看起來很頹廢。
我正想和李青說上幾句,周山山卻對我說道:「我想跟表哥單獨聊一聊。」
我看了一眼李青。
「那我在那邊亭子裏等你,聊完了記得叫我。」
「嗯,好。」
他們大概聊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期間我遠遠看見李青的情緒從頹喪變得激動,又從激動變得憤怒。
好幾次,他手指着我的方向破口大罵。
最終,惡狠狠地瞪了我兩分鐘後,帶着一臉的失望離開。
我對他的表現很滿意,這意味着他和周山山的徹底決裂ẗũ₀。
周山山從此以後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只能依靠我。
但我生性謹慎,不能冒任何風險。
我和周山山正在關鍵時刻,絕不能因爲他壞了我的計劃。
我要想辦法避開他。
「山山,我們出去旅遊吧。」
周山山猶豫了一會,說道:「好。」
……
旅行是鞏固兩人關係的絕佳手段,在陌生的環境裏,人類的荷爾蒙很容易發生誤判。
經過計劃,我們將旅行的地點定在一座島上,荔山島。
這是周山山的決定。
她說,她小時候在島上生活過一段時間,那裏算是她的故鄉之一。
已經許多年沒回去過了。
她想回去看看。
我沒有意見,去哪裏無所謂,我只想和周山山兩個人在一起,遠離李青這個不安定因素。
我們爲旅行做準備的時候,李青沒有再次出現。
不知道周山山對他說了什麼,看來他被傷得不輕。
這對我來說當然是好事,年輕人的驕傲讓他至少短期內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裏。
……
等一切都收拾妥當了,臨出發前,周山山改了主意。
「袁野,我們結婚吧。」
我一愣:「我們是要結婚,合同裏寫清楚了。不過要先等你到 20 歲。」
周山山有些神經質般地抱住我。
「別管合同了!我們馬上就結婚!就去荔山島結婚。先辦婚禮,到我 20 再領證,好不好?」
我眯了眯眼睛。
這雖然跟我的計劃不符,時間提前了太多。
但終歸是對我有利,於是我柔聲說道:「好。」
-12-
周山山是孤兒,我也是孤兒。
所以我們的婚禮計劃十分簡單樸素。
大抵是走個形式,喫頓飯。
周山山之所以要將婚禮安排在荔山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母親葬在那裏。
我這邊沒有邀請人,周山山說想邀請對她最好的心理醫生蘇倩。
我雖然知道蘇倩肯定不希望看到這一幕,但也沒有反對。
周山山說,婚禮的事情她來安排。
我同意了,雖然主基調是簡樸,但絕大多數的小姑娘,誰沒有幻想過自己的婚禮呢?
在這方面我自然不會和她唱反調。
……
我知道荔山島遠,但沒想到這麼遠。
火車轉大巴,然後是輪渡。
在船上蘇倩欺負周山山眼盲,頻頻向我目送秋波。
我只能示意她適可而止,萬一被發現,豈不是功虧一簣?
船走得很慢,到荔山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這是一個很小的島,島上只有大概十幾戶人家。
視線可見的都是些老人,我們三個年輕人便顯得有些另類。
有位老人在碼頭接我們。
周山山介紹道:「這是林老,也是我們的婚禮司儀。」
我看着看起來已經八十多歲的老人,心想這個老司儀怕是話都說不利索。
想是這樣想,說卻不能這麼說。
「林老您好,麻煩您了。」
老人抬頭看着我,顫顫巍巍說道:「你就是……山山……老官吧,不不……不麻煩,山山你家老宅……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先好好……休息一晚。」
「老官就是丈夫的意思。」
山山給我解釋老人的方言。
夜色黑得看不清老人的臉,但我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古怪。
在周山山老宅安頓好,周山山提出想去母親墳前祭拜。
我勸道:「太晚了,明天再去吧?」
她堅持道:「這兒的習俗是,子女歸家第一天必須要去上墳。上墳的蠟燭紙錢,林老已經幫我備好了。」
於是我跟着周山山往荔山島中間的小山上走。
「我媽生前喜歡海。」
周山山向我解釋她將母親葬在這裏的理由。
很快我們到了一個墳頭前。
我用手電照去,卻發現墓碑是個無字碑。
周山山跪下身子撫摸墓碑,說道:「兒女成家前,死去的母親墓碑不能有字,這叫盲碑。這也是島上的習俗。」
我點點頭,幫着周山山點完蠟燭,燒完紙錢。
周山山對墳頭說道:「媽,你的墓碑很快就要有字了。」
海風輕拂,卻吹得人有些冷。
-13-
周山山這幾天忙着婚禮的佈置,並且堅持不讓我插手。
我也樂得帶着蘇倩在島上閒逛。
這個島上竟然真的沒有一個年輕人。
不知爲何,那些老人聽說我就是山山的未婚夫,便有些嫌棄地轉身走開。
林老安慰我道:「他們吶,都是看着山山她媽長大的,後來又看着山山長大,他們捨不得山山。大家對你不熟,難免有戒心,你多擔待。」
蘇倩將我拉到一邊。
「袁野,我總覺得眼皮跳得厲害。」
我捏了捏她的臉:「明天婚禮後就走,別這麼封建迷信。」
……
婚禮的日子終於到了。
原來山山將結婚地點放在了山上,就在她母親墳頭的旁邊。
而且這現場佈置的,讓我有一種不是婚禮的錯覺。
要說的話,倒更像是……靈堂?
但我想山山畢竟有病,或許是想母親看着自己出嫁?
至於靈堂,我結過不少次婚,說實話婚禮和葬禮在佈置上確實相似。
於是我ŧûₗ沒有多想。
畢竟我確認周山山已經完全在我掌控之中。
現場來的都是一羣老頭老太太。
他們雙眼無神,看起來老態龍鍾,昏昏欲睡。
我知道他們算是周山山的女方家屬,只是,明明沒有下雨,他們爲什麼……都穿着雨衣?
忽然所有人的頭都向一側看去,我順着他們側頭的方向看去,瞬間汗毛豎起。
來的是周山山。
可是她爲什麼,披麻戴孝?
我正要開口詢問,忽然感到腦後捱了重重一擊!
恍惚間,我看到林老手拿木棍,惡狠狠地衝我吐了一口唾沫。
……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和蘇倩都被綁了起來。
周山山站在我們面前,神情冷淡得彷彿結了冰。
「袁野,今天過後,我母親的盲碑就可以刻上名字了。」周山山說道,「或許我該叫你,繼父。」
「什麼意思山山?能不能先放開我?我想這裏面一定有誤會。」
周山山冷冷說道:「放心,會讓你死個明白的。」
-14-
周山山的講述:
我確實有抑鬱症,但沒有妄想症。
我分得清現實和虛幻,所以我母親的事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我從出生就沒有父親,母親帶着我在荔山島生活過一段時間。
島上的爺爺奶奶對我們母女很好,稍微懂事的時候我才知道,母親從小也是在這座島上長大的。
我母親的父母死得也早,呵,我們母女倆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母親是喫荔山島的百家飯長大的。
這座島因爲太過偏遠,年輕人一成人就往外跑,久而久之島上就只剩老人了。
老人喜歡孩子。
她自封島主,可以想見我母親小時候在島上有多討人喜歡。
她跟我說過,每家除了輪流管飯外,她每次串門,就像進貨一樣,都能收穫數不清的零食。
都是老人們給的。
她對老人們心存感激,小時候陪他們打發時間,聽他們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後來長大了,哪家有事她都會跑去幫忙,誰家生病了,有那不肖子孫不管老人的,她管。
這座島上的老人都將她當作了親女兒。
她也將這些老人都當作了父母。
後來她結婚生女,女兒卻先天是個瞎子,丈夫又早逝。
爲了給女兒治眼睛,她獨自一人去了城市。
我母親在繪畫上很有些天賦,後來她靠畫畫掙了錢,帶我跑遍各大醫院,卻始終治不好我的眼睛。
她的壓力越來越大,以至於得了抑鬱症,長期往心理醫生那裏跑。
……
這時候一個男人出現在她的生活裏。
那個男人比她小很多,每天對她噓寒問暖,很快將她哄得團團轉。
她沉浸在戀愛的喜悅裏,連抑鬱症彷彿都被治癒了。
很快,他們結了婚,那個男人才露出了真面目。
他們開始無休止地爭吵,每次都以母親跪地求他別拋棄自己而結束。
母親的病情復發,並且越來越嚴重。
我看不見,聽得卻很清晰,那個男人不斷貶低我的母親,貶低我。
直到有一天她打開了窗戶,從樓上跳了下去。
8 歲的我,從此沒有了母親。
我母親叫周淑華,我也不叫周山山,我叫周雨煙。
-15-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
十幾年前的記憶瞬間湧入我的腦海。
那時候我剛入行,周淑華是我騙的第一個女人。
這些年騙的女人太多,我已經選擇性忘記了很多事情。
這時候周淑華的那張臉佔據了我整個腦袋,我也想起,她確實有一個瞎眼的女兒。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無字碑,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懼。
蘇倩更是在一旁哭個不停。
周雨煙淡淡說道:「母親死後,你自然不會領養我,便將我送去了孤兒院。」
我恐懼道:「對……對不起。」
周雨煙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離開孤兒院後,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蘇醫生,想盡辦法成爲她的患者,讓你們將我選作下一個目標。
我知道你只會對有錢人下手,我當然沒錢,但我有爺爺奶奶。給你的五十萬預付款,也是島上的爺爺奶奶拿出多年的積蓄湊出來的。」
我環顧四周,那些老人的目光冷漠,好像周雨煙說的事和他們無關。
「我當然也知道蘇醫生偷偷給我換了藥,那時候我興奮地整個人跳起來,因爲我知道,你終於選中了我。
「原本蘇醫生推薦我助盲 APP 的時候,我還一頭霧水。但當我打通電話,聽到你的聲音的剎那,我就知道時機成熟了。
「我不會忘記你的聲音,袁野爸爸。你還記得這個稱呼嗎?
「你害死了母親,這個島上的習俗,如果人是被害死的,那麼在她大仇得報之前,墓碑上是不能有名字的。
「墓碑沒有名字,就像人沒有眼睛,纔會叫盲碑。袁野,我總不能讓母親像我一樣,沒有眼睛吧?」
……
聽了周雨煙的講述,我一切都明白了。
「那……李青?」
周雨煙皺了皺眉。
「他和此事無關,他什麼都不知道,當我知道他私下見過你以後,心裏確實很慌張。所以當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我用盡全力趕走了他。就是你在亭子裏那次。」
我回想起當日李青的眼神,原來真的只是一個爲愛癡狂的傻小子。
我懷抱最後的期望,對周雨煙激動說道:
「雨煙,我們能不能再談談?把我交給警察吧!求你把我交給警察吧!讓法律審判我,如果殺了我,你也會被抓的!」
周雨煙說道:「你沒有親手殺死母親,交給警察你不會死。」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對啊對啊!我沒親手殺死你母親Ťū́⁴!你母親的死是個意外!」
周雨煙點點頭。
「所以我也沒打算親手殺你啊。」
我長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不殺我,你想怎麼泄憤都行!」
周雨煙笑道:「我只說我不殺你,爺爺奶奶們雖然疼我,但也不是事事都聽我的。他們對我媽比對我好,我勸不住。」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疑惑地看向四周。
那羣老人們原本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聽到周雨煙的話都醒了過來,像是接收到某種訊號。
一雙雙的眼睛閃爍出某種光亮。
林老不知何時掏出一把殺豬用的尖刀,朝蘇倩緩緩走去。
蘇倩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不斷大聲呼救。
「放過我!救我!我錯了!袁野救我!」
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乾淨利落地直接一刀捅入了蘇倩的腹腔。
蘇倩甚至來不及呼喊,第二把刀便刺了進去,是一位老太太。
然後是第三把……第四把……
直到蘇倩再也沒有聲音。
她的血在拔刀的時候噴湧而出,濺在老人們的雨衣上,滴落土中。
我這才知道老人們爲什麼都穿着雨衣。
死亡的恐懼瞬間包裹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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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個時候我只能自救。
「雨煙,你等一下!我有錢,我可以花錢買命!」
周雨煙蹙眉道:「我又不要錢,我只是要你死。」
看着四周漸漸圍過來的老人,我心裏越來越慌。
我冷汗直流,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在拿石頭磨繩索。
如果我能磨開繩索, 這個島上只有一羣老人和一個瞎眼小姑娘, 我就有機會逃跑,甚至反殺。
當林老舉起那把血淋淋的殺豬刀時,束縛我的繩索終於被磨斷!
我一個衝刺, 直接將林老撞翻在地,然後踩着林老的身體往前跑去。
畢竟是一羣老頭老太太, 看我掙脫了束縛, 衆人一時便慌了。
我惡狠狠道:「哈哈哈, 你們殺了蘇倩,只要我逃離這裏, 你們全都等着坐牢坐到死吧!一個都跑不了!」
周雨煙淡淡說道:「下一艘船三天後纔來。」
我愣了愣,眼神逐漸變得猙獰。
「那我就只能正當防衛了。」
殺人這種事, 在我漫長的行騙生涯中, 倒也不是沒做過……
正當我瞄上一個老太太, 準備搶奪她手上武器時, 忽然感覺有個人影迅速朝我衝來!
我心下一慌,這個島上不該有這種速度的人才對啊!
我愣神的時候, 一把尖刀直接刺入了我的肋下。
我扭頭看去, 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李青的臉。
我一個踉蹌直接倒在地上。
老人們見狀,紛紛向我圍來。
一把把刀刺向了我……
李青的聲音響起。
「山山, 不,雨煙。原諒我擅自跟來了, 但我……放心不下你。」
一陣沉默後, 周雨煙嘆了口氣。
「那就這樣吧。」
她朝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我走過來,林老將手上的刀遞給她, 並替她引導我心臟的位置。
她對我輕聲說道:「現在我原諒你了。」
說完, 她的刀尖狠狠刺向了我的心臟。
17 【番外】
荔山島上正在開會。
一陣沉默後, 周雨煙率先說道:
「我會去向警方自首。」
「不行!」
「胡說八道!」
「我們全島的老不死都不同意!」
……
第一個「不行」是李青說的,剩下的發言是老人們說的。
林老站出來說道:「聽我說,雨煙是回來探親的,我們都沒見過什麼袁野什麼蘇倩, 這輩子聽都沒聽過!」
周雨煙說道:「總歸瞞不住的。」
林老說道:「你不是說他們倆都沒親人?沒有苦主的案子總歸能瞞久一點,能瞞多久瞞多久,最好瞞個三年五載,十幾年的,瞞到我們這幫老不死的都老死。
「反正老頭子我也沒幾年好活了。聽着,除了雨煙和李青這兩個年輕的,所有人回家後都給我寫遺書。
「內容就是人是你們殺的。要是事發了, 到時候誰老死了, 誰就背這鍋。
「都聽明白了?」
老人們的聲音三三兩兩, 但都表達了一個意思。
「明白了。」
「好。」
「我不會寫字咋整?」
「我給你寫,按手印會吧?」
「那行。」
……
周雨煙聽着老人們七嘴八舌的發言,終於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那……那你們的名聲怎麼辦啊?」
林老揮了揮手:「人死那什麼朝天, 老頭子我活了八十多年,人都殺過了,名聲算個屁!」
18 【番外二】
荔山島中心小山上, 周雨煙母親墳頭。
無字墓碑終於刻上了字。
【慈母周淑華之墓】
【孝女周雨煙敬立】
……
李青鼓起勇氣想問些什麼,最終還是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海風拂過。
「我也喜歡你。」周雨煙輕聲說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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