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跳

睹色相悅人之情,箇中原有真緣分。只因無假不成真,就裏藏機不可問。
——《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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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肉降價了也要二十好幾塊一市斤,豬骨的價格好一點。黎菁巧小心地翻動着兩塊豬骨,看了半天才選了其中一塊。肉鋪的阿姨利索地稱秤打包,好像生怕骨頭上的油水染了她纖白的手指。
「謝謝!」黎菁巧笑起來兩眼彎彎,帶着近人的和氣。豬骨加玉米、胡蘿蔔煲燙,又營養又好喝,逛一圈市場,她兩隻手就被佔滿了,「買這麼多菜!」有些年紀的保安笑着幫菁巧開門,「親自下廚呀?」
菁巧並不回應,含笑朝保安點頭致謝。這裏是全市最貴的樓盤,每個單元的格局裏都配有固定的保姆房,那些女主人們都忙着打拼事業、忙着保養自己、忙着約會打牌,家務廚房都交給保姆,可菁巧總覺得能掌握廚房的人才是女主人。
「黎姐回來啦!」電梯門纔打開,一個漂亮到精緻的女人與菁巧走了個對面Ŧṻ⁾,比起那些貴婦,這女人臉上的膠原蛋白明多得讓人嫉妒,「喲,買這麼多菜,你家姐夫好福氣呢!」女人說笑着走開。
菁巧進了電梯,轉身看向女人離開的背影,曼妙的身材配一件米色派克大衣,左臂因爲挽着手袋,扯住袖子而露出一截手腕。一隻限量版的手鐲閃着耀眼的光芒。電梯關門的時候,菁巧還能聞見女人留下的香味,味道有些熟悉。
「年輕真好。」菁巧發自內心地感嘆,始終保持着笑意的脣角翹成一個好看的弧度。那女人是菁巧家樓下的鄰居,名叫曹南希,或許也不叫這個名字,只是她總愛用英文名字稱呼自己。
在她這個年紀能一個人住這樣的地方,比起其他用半輩子的奮鬥供一層單元房的人,真算是精英中的精英,更何況她還那麼年輕……
菁巧的家住在十六樓,房間格局與其他單元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保姆房與另一個房間被打通,用來做衣帽間和儲物間,雜亂的東西都被放在這裏,讓其他房間都格外整齊。只有男主人沈先思的家居服被凌亂地丟在通往閣樓的樓梯扶手上。
閣樓上傳來鐵線壓過滑輪的聲音,那是沈先思在健身。男人一旦年過四十,就會有莫名的危機感,總想做點什麼來挽留時間,健身是個不錯的選擇,總比年輕時每天喝得找不着北好些。
菁巧隨手撿起那些衣服,將口袋裏的幾塊手帕紙和幾張購物小票放進雜物盤,衣服丟進洗衣機裏,然後去廚房準備晚餐,今晚的菜品頗豐,因爲他們唯一的女兒鈺琪今晚到家。
豬骨在沙鍋裏歡快地跳舞時,沈先思進了廚房,身上帶着男式沐浴露特有的幽香。「琪琪在減肥,你做這麼多她又要抱怨了。」沈先思站在菁巧身後,下巴墊在她的肩頭,眼睛盯着鍋裏翻炒着的青菜。
「誰說是給她的?我下班時,隨便回院裏幫你報名體檢,今天這頓好的喫下去,可就要清淡幾天了,不然指標不準。」菁巧邊說邊把青菜盛進盤子裏。
「又體檢?去年不是才檢過嘛?」先思不耐煩地躲到一邊。
「去年的幾個指標都不太好,人家專家不是也讓你定期複檢嗎?」菁巧還要再說,先思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不由皺緊眉頭。
「公司離了我算活不了!」他說着,抓着手機去了書房。
看着沈先思的背影,菁巧有一瞬間的發呆,忽然想起什麼,打開擺滿各種調料的小櫥櫃,撿出一個小調料瓶,灑一點進湯鍋裏。
手機輕震兩下,微信裏擠進兩條信息:一條是鈺琪發來的,說她很快到家;另一條沒有文字,而是一張照片,照片裏一個年輕男人咬着身上白色背心的衣角,露出古銅色的八塊腹肌。

-2-
鈺琪一邊喝着她最喜歡的玉米豬骨湯,一邊小心地覷着父母的神色,距離上次冷戰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們這次「和好」比她想象中來得快,持續時間也比以前長。在鈺琪更早的記憶裏,家裏似乎只有她和母親,父親就像是一個代號,一年中見不到幾次。
後來家裏的房子越來越大,父親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可他和母親總是吵架,要麼就是冷戰,幾個月誰也不理誰的情況常有。
鈺琪沒辦法判斷大人的世界誰對誰錯,可母親無論如何都會照顧家裏,把她看顧得好好的,從小到大接送上學、高考、報志願、送她去大學報到都由母親一手包辦,父親於她來說,就只是有這個人,再無其他。
所以無論父母之間怎樣,鈺琪總站在母親一邊,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母親的隱忍,她從骨子Ṱü₅裏排斥婚姻,已經是大三的姑娘了,從沒談過戀愛,每次看見追求她的那些男同學的臉,她就會想起父親那張永遠掛着雙下頦的臉。
飯桌上,沈先思簡單地問了問女兒的成績,鈺琪敷衍幾句,她很想像其他女孩兒那樣與父親感情好得如同從上一世追來的小情人,可惜能天天見到父親時,她離高考已經沒幾天了,之後就一直住校,所以他們沒辦法成爲「小情人」,陌生人還差不多。
晚飯還沒喫完,沈先思的手機又響了,他接起電話,轉身又進了書房,沒有兩分鐘,又拿着外套走出來。
「這麼晚了,還回公司?」菁巧問。
「別提了,都是你的破主意,請什麼經理人團隊,老子花那麼多錢屁用沒有。又流標了,我回去看看。」說話間沈先思已經換好鞋,氣急敗壞推門出去了。
鈺琪咬着筷子朝空蕩蕩的門口看了一陣,忽然開口:「媽,我爸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別瞎說!」菁巧小聲嗔着女兒,「你爸這麼辛苦,還不都是爲你攢的!」
鈺琪撅着嘴:「誰知道他爲誰。他一個老闆,晚上回公司加班這種話你也信?媽,你也太好騙了,我真怕他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錢呢!」
「小沒良心的,快喫吧。」菁巧往女兒碗裏夾一塊肉,「上次你說想換一個筆記本,我幫你買好了,配置挺好,就是貴了點,你呀,要什麼有什麼,還不都因爲你有個好爸爸,不然就我那點工資你等着去吧……」菁巧的話沒說完,女兒已經歡天喜地地跑回自己的房間,隔着門她ṭũ̂⁻聽見女兒開心的歡呼聲。
菁巧的脣角不自覺地微揚,這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大約就是女兒的笑聲。她聽了一會兒,起身開始收拾碗筷。圍裙的口袋輕震一下,菁巧掏出手機,不自覺地看向女兒的房門,然後轉身去了廚房。
「我很想你。」信息是一個備註「小男孩兒」的人發來的。
「我也想你。」菁巧回覆他。
「今晚見個面行嗎?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整個人快發瘋了!」
「都跟你說我女兒今晚回來,我不能出去。」
「可是我想你!」一連串「親親」的表情隨着消息一同發過來。
「不要破壞我們之間的約定好嗎?」
一個「哭臉」發過來:「那我明天去找你。在我瘋掉以前,一定要見到你。」
「好,你要乖,明天見。」菁巧收起手機,繼續她沒ṱũ⁵做完的家務。園區的微光照明開了ƭű₃,菁巧瞥一眼窗外,藉着微光看在臨時停車點上停着沈先思的車,走得那麼急還要等公司來車接,菁巧搖搖頭。

-3-
菁巧工作在本市一家三甲醫院,可她不屬於醫院的任何一個科系,而是負責臨終關懷中心。她的病人都是能看到自己墳墓的人,而菁巧的工作就是讓他們在彌留之際儘量減少痛苦,無論是身上還是心裏。
關懷中心有單獨的院落,粗壯的銀杏樹落下成片成片的黃葉,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長椅上,雙手環抱着保溫桶,彷彿想用體溫來保護這份極度重要的早餐。
「怎麼坐這裏?不冷嗎?」菁巧的白色工作服外罩了一件羊絨的披肩。
年輕男人原本發呆地看着地上的銀杏葉,聽見菁巧的聲音猛地跳起來,臉上的歡喜無以言表,他本想張開雙臂抱上去,可是菁巧工作的地方,他不能帶給她麻煩。
「這個……給你!」男人雙手捧着保溫桶,獻寶一樣送到菁巧面前,「我親手包的餛飩。」
菁巧沒有接,抬頭看向男人的臉,要什麼樣的幸運纔會讓她遇見爲自己做飯的男人,還是這樣年輕,這樣帥氣的男人。
其實說是男人有點勉強,盧旭剛剛結束實習期。菁巧與他的相識也不算意外,盧旭是某家醫療器械公司的銷售代表,他託人輾轉聯繫到菁巧,希望關懷中心可以使用他們公司的最新輔助醫療器械。
醫院採購菁巧管不着,可她是採購評估組的成員,她在評估會上力陳這種輔助器械並不十分必要,反而會增加醫療成本。關懷中心的收費不低,儘量不要再增加病患家屬的額外負擔。
盧旭的銷售單泡湯,他怒氣衝衝地來找菁巧評理,結果還沒說兩句人就暈過去。菁巧幫他做了簡單的檢查,自費幫他注射葡萄糖,還在他轉醒後幫他買了盒飯,叮囑他三餐要規律,不然低血糖也是會要命的。
之後盧旭三不五時就會來關懷中心找菁巧,像個孩子一樣,認真報告他有努力工作,有好好喫飯,最近還去健身,他實習期滿,公司準備錄用他,可他不想留在公司,感覺沒什麼前途。
菁巧對這個活潑的大男孩兒並不反感,偶爾會給幾句「過來人」的意見。兩個人漸漸接觸多了,菁巧發現他們之間雖然差着年紀,卻有許多相似之處,愛看的書、愛喫的食物、愛喝的咖啡口味,甚至是替人着想的習慣。
很多時候,成年人的世界都不必說得明白,菁巧當然知道盧旭的心思,可成年人的理智總是大於感情。她幾次婉轉的暗示並不起什麼作用,只好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訴盧旭,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之後的幾天,盧旭的確沒再出現,可就在菁巧生日那天,盧旭穿着白色的機車服,騎着《天若有情》裏劉德華同款的摩托,根本不管路人詫異的目光,捧着一大束花來接她。菁巧原本一邊出門一邊講電話,看到他這個樣子,驚得連手機都掉了。
強勁的風撫過菁巧的腿,坐在盧旭身後,想起少女時代的第一個夢想就是像 Jojo 一樣,拋下所有,與心愛的華弟一起私奔。菁巧雙手環住她的「華弟」,頭枕上他的肩頭,迎面的風太大,吹散了所有成年人的理智。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看着菁巧低頭喫餛飩,盧旭忍不住開口,「你不願意離開他,是因爲他很有錢嗎?」
菁巧看向盧旭,目光中沒有一點氣惱:「我認識沈先思的時候,他還在路邊擺地攤,被城管追得到處跑。我們結婚的時候房子是租的,是一間頂樓,婚禮當天下雨,房子裏漏得稀里嘩啦。」
「所以你不在乎錢嘍,那你離開他,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也會很努力地工作,我還年輕,將來也會跟他一樣有錢,你相信我!」盧旭信誓旦旦地說。
菁巧含笑抬手摸着盧旭那張年輕的臉:「傻瓜,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不要對將來報有幻想,將來的事天說了算。」
「又拿年紀說事兒!」盧旭皺起眉頭,纔要再說,菁巧身上的手機響了,護士的聲音急急地傳來:「黎主任,昨天新來的病患情緒不穩定,現在在樓頂鬧着要自殺……」
菁巧忙抬頭看向樓頂,果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晃動,菁巧丟下盧旭飛一樣地跑走了……

-4-
「你們別過來!」女孩兒激動的叫嚷着,中心的保安、大夫、護士圍了小半圈,「我才十九歲,我讀十幾年書才考上大學,你們卻說我快死了。」
菁巧從人羣中擠出來:「你別激動,我是你的主治醫師黎菁巧,我不知道是誰說你快死了,但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來這裏的人不是等死的,是爲了讓生命活得有尊嚴。
大家都在同死神賽跑,有人跑過兩三年,跑過五年的都有,曲欣怡,你連一點努力都沒做過,憑什麼在裏給我大呼小叫!」
盧旭跟着菁巧跑上樓,原本只是在人羣后面安靜地聽着,直到菁巧說出那個名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菁巧又說起那個名字。
回憶一點一點佔據了盧旭的頭腦神經,高三那年,一個叫「曲欣怡」的女孩兒從教學樓上跳下來,正落在他的面前,女孩兒睜着眼睛,嘴角一汩一汩湧出鮮血,他至今不敢再想起,他愛慕的第一個女孩兒就這樣死在他面前。
菁巧成功地分散了病患的注意力,一個保安上前成功撲倒了她。菁巧重重鬆一口氣,揮手讓圍觀的人都散了,才注意到一動不動的盧旭。
關懷中心有一間心理疏導室,菁巧給盧旭倒了杯熱水,讓他躺在長沙發上。做心理疏導工作菁巧還是有經驗的,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着天,直到他情緒平復,再提起同樣叫「曲欣怡」的女孩兒,她自殺了,死在盧旭面前。
菁巧的聲音溫柔而平靜,誰年少時沒有一點傷痛呢?時間是最好的藥,它會撫平大多數的傷,而那些留下疤痕,終身無法抹去的傷口叫作青春。
盧旭一早就發現這女人的話很入耳,能讓人心情紓解,跟她聊着聊着,心就沒那麼疼了,緊繃的神經不自覺地放鬆下來,漸漸閉上了眼睛。
好像做了一個長長夢,等盧旭醒來時,時間已近午夜。菁巧不忍心叫醒他,還準備開車送他回家。
盧旭不放心菁巧一個人開夜車,再說關懷中心在城東,他住的地方在城西,折騰回去,睡不了兩個鐘頭又要準備上班,盧旭打算在附近的賓館將就一晚,然後直接去上班。
菁巧把盧旭送到賓館,看着他辦好登記,才放心離開。只是沒走兩步就聽見身後盧旭在叫她。
「又什麼事?」菁巧轉回身,仍舊是她一貫的笑容。
盧旭只是看着她,並不說話。「別胡思亂想啦!」菁巧朝他笑笑,右手攥成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轉身就走,盧旭在卻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隔天上午,菁巧在查房時收到盧旭微信,約她晚上一起喫飯,還不等她回信就接到沈先思的電話,要她立刻回家。沈先思的語氣有些着急,菁巧忙和同事換了休班趕回去。
雖然走的着急,菁巧進門卻還不忘回應保安的問好,等電梯時也不忘與同樣等電梯的樓上鄰居打呼。
鄰居姓陳,是個全職太太,每天除了美容養生,就是各種八卦。她一見菁巧走過來,忙不迭地拉住她。陳太太頭幾年更年期,菁巧找院裏的中醫給她出了一個方子,調養得不錯,所以陳太太自動將菁巧列入她閨蜜的隊伍。
「小黎,我跟你說,就你樓下那個女的,頂不是東西。」陳太太小聲說。
「樓下……你說曹……」菁巧忽然掩了口,看看左右沒人,又看向陳太太。電梯門開了,陳太太親密地拉她進去。
「不是她還有誰?年紀輕輕,能住咱們這兒,說她是正經人,我不信。」陳太太哼着鼻子說。
菁巧並沒有表現出很感趣:「人家在外企上班,收入不低,再說這房子許是租的,你別亂說。」
「我亂說?」陳太太的聲音提高了幾度,「我告訴你啊,她沒結婚是真的吧?我親眼看ťŭ²見她去藥店買葉酸,葉酸是做什麼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菁巧笑嘆一聲:「原來這個事兒呀?那是我建議她買的。上次說起她家裏有長輩得了乳腺癌,她有點擔心自己,我就建議她喫點葉酸,有預防的效果。」
「葉酸預防乳腺癌?你怎麼不早說?」陳太太瞬間將豔聞八卦丟在一邊,「我們家有個遠房姑姑去年得乳腺癌死的,我這兒老不放心的……」
電梯停在十六樓,菁巧笑說一句:「解心疑罷了,你也不用太在意。」話音未落,電梯已經載着陳太太和另一個養生八卦去了十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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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思端正地坐在客廳裏,光潔的茶几上擺着幾份文件。「什麼事呀?這樣急?」菁巧邊說邊放下揹包和外套。
茶几上放着兩杯綠茶,一杯放在沈先思面前,菁巧按照另一杯的位置坐在單人沙發上:「老沈,怎麼了?」
沈先思鄭重地看着菁巧:「其實也沒別的,上次你說要離婚,我已經考慮好了,可以的話咱今天就把字簽了,好聚好散。」
菁巧一愣,回了半天神纔想起他們倆上次吵架時,她是氣極了說一句離婚的事,可沈先思當時並不同意。其實他們以前吵架或是冷戰也會提起離婚,只是那都是氣話。他們已經有小一年沒吵架了,菁巧沒想到沈先思會突然提起這事。
然而老夫老妻之間談這件事終歸不會像小年輕一樣天翻地覆的,菁巧拿起茶几上的離婚協議書簡單看了一遍,然後抬頭看向沈先思:「沒有撫養費,只把這層樓轉到琪琪名下?」
「琪琪都二十歲了,還要什麼撫養費,這樓就當她的嫁妝吧。如果你能順順利利地簽字,我可以再給你一筆錢,可是不能寫在協議裏。」沈先思面無表情地說。
「那公司呢?我們婚後……」
「別打公司的主意!」沈先思一臉怒氣,「你爲公司做過什麼做貢獻?憑什麼分走我的心血。我不想撕破臉,臨了大家都留點面子。」
「公司是你的心血,家是我的心血,你的心血不能被分走,那我的心血誰來補償?」菁巧極力剋制激動地情緒。
「你的心血?」沈先思冷笑,「你的心血早就被自己毀了,還跟我提什麼補償。」說着,他不耐煩地將手機丟在茶几上。
菁巧拿起一看,是她與盧旭正站在賓館的前臺登記的照片。
「你跟這小子什麼關係,多久了我一清二楚。」沈先思得意地看向一臉驚愕地菁巧,「我不聲張出來,是想給你留點面子,你同意簽字,這件事就與我無關,不同意咱們就走民訴程序,到時琪琪,你們醫院,你的親朋好友就都會知道。如果你不想抬頭做人,我也無所謂。」
「老沈,你聽我解釋。」菁巧有些慌亂。
「我不聽。」沈先思冷笑着端起茶杯,「黎菁巧,簽字是你唯一的選擇。」
菁巧咬着脣點點頭,似有所悟:「這人不會是你安排的吧?」
「這你可不能亂說。」沈先思話這麼說,表情卻證明了一切。
「是我自己傻,我認,不過都到了這個地步,要臉還是要錢我得好好考慮一下。明天上午給你答覆。」菁巧努力保持平靜,抄起兩份協議書起身就走,再與這男人多待一秒,她大概會立刻窒息。
沈先思氣定神閒地目送妻子離開,以他對菁巧的瞭解,臉面和錢相比,她絕對會選擇前者。
盧旭知道自己不該再出現在餐廳,他的同伴把照片傳給沈先思,同時收到沈先思的轉賬,他們的「工作」就結束了。可他還是來了,與同伴分了錢之後就一個人坐在餐廳的角落裏。他想再見見黎菁巧,哪怕會被這女人狠狠扇一巴掌。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也從不留戀那些被他騙過的女人,然而菁巧似乎格外不同,她的笑容總是那麼恬靜溫和,她的話總是能讓人心情平靜,特別是昨天她救了那個叫「曲欣怡」的女孩兒,彷彿讓盧旭的心也得到了救贖。
一股莫名的情愫讓盧旭說服不了自己,他想見菁巧最後一面,甚至有種衝動,就像電影裏的華弟那樣,不管不顧地帶她無走高飛。
「他在那裏!」三個女人衝進餐廳,蜂擁而來,六隻手齊齊抓向盧旭。盧旭沒想到這三個人會出現在這裏,躲閃不及被推擠到牆角,六條腿胡亂地踢向他,不知從哪扔出個醬油瓶子,正砸在盧旭的額角,血混着黑色的醬油淌了他一臉。
「你們幹什麼!」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頭頂,一雙有力的手將女人們一一拉開,「住手!你們這是私刑,我要報警了!」
三個女人不由停下手,先看看雙手抱頭的盧旭,又看向拿手機對她們拍攝的菁巧。
一個年歲最長的女人恨恨地說:「他是你的小情人兒吧?你被騙了!他們這是仙人跳,騙你跟他好,讓你跟你老公離婚,你就成了過錯方,淨身出戶什麼都得不到!我們都是受害者!」說着三個人又要打。
「故意傷害可以入刑!」菁巧擋在盧旭面前,瞪着三個女人,「他做了一個局,是他不對,可是你們呢,你們入局是自願的。」
「你……你怎麼這麼傻!」一個女人指着菁巧的鼻子,「替騙子說話,我告訴你,不用你報警,我們已經報了,再不能讓這騙子跑了!」
「他沒問你們要過錢,沒從你們那得到任何好處,就算警方介入,很難定罪。」菁巧平靜地說,「可你們打他的傷全在身上,定罪就是分分鐘地事。」三個女人恨不能連菁巧一起打,好在警察來得快,把他們統統帶走了。
從派出出來已經是時近午夜,一切正如菁巧所說,盧旭沒有從女人們身上撈取一分錢,而她們的前夫顯然不會指認盧旭是受僱傭的。
盧旭放棄了驗傷,女人們才氣鼓鼓地離開。菁巧從街邊的小藥店買了些碘酒紗布,然後帶盧旭進了一家小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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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第二次『開房』了。」菁巧苦笑着幫盧旭擦乾淨臉,又給傷口消毒包紮,再沒說第二句話。
盧旭坐在牀上,偷眼看看她,又低下頭,半天才開口:「對不起。」
菁巧仍舊保持笑容,只是盧旭能看到她眼中的淚光:「我不是說過嗎?你只是設了一個局,入局是我自願的。
等下洗澡的時候要戴浴帽,傷口不能沾水。如果有噁心想吐的症狀一定要告訴我。後天……不知道你在哪,不管在哪都別忘了換藥,不然傷口會發炎。」
盧旭再忍不住,一把抱緊菁巧的腰,將臉深深埋進她的身體裏,嗚咽的哭聲緩緩傳出來。菁巧輕輕放擦過血的藥棉,雙手輕輕拍在盧旭的背上,像是一個姐姐在安慰做錯事的弟弟。
菁巧醒來時,天已大亮。昨晚她與盧旭和衣而眠,盧旭說了太多道歉的話,還說了他被沈先思僱傭的全過程,並一再保證,如果菁巧離婚要經過民訴程序,他一定會說出真相,讓沈先思成爲過錯方。
「別傻了,這樣做你的罪名就坐實了,你不是一個人,還有同伴,你連累他們,他們不會放過你,再說這樣做會毀了你自己。
你還小,未來的日子還長,我們分開之後,你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找份正經工作,找個愛你的,也值得你愛的人好好過日子吧。」這是菁巧昨晚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太累了,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離開旅店前,菁巧在簡陋地衛生間裏洗了個澡,熱水從帶着鏽的蓮蓬頭裏噴出來沖刷着她的身體。因爲關懷中心有許多患者的病是可傳染的,所以每天下班她都要洗澡,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洗得如同儀式。
手機忽然響起,菁巧睜開眼睛,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那閃着詭異光亮的屏幕,纔想起要接電話。
「請問是沈先思的家屬嗎?我這裏是 120 急救中心,沈先思出了車禍,情況不樂觀,請你馬上……」
菁巧趕到醫院時,沈先思還在急救,兩個穿制服的男人在手術室外面找到她,向她陳訴了事發經過,上午九點,在沈先思的公司門前,一輛賽車摩托直直地撞向沈先思,車手穿着復古的白色賽車服,目前已經肇事者已經投案。
據他自己交待,他叫盧旭,與沈先思是僱傭關係,因爲沈未兌現報酬而心生恨意。
「黎女士,請問您認識盧旭嗎?」一個警察問。
菁巧點點頭:「他是醫藥代表,常來我們中心。小夥子人挺好,不像這樣暴力的人。」
「我們調查過,他不是醫藥代表。」警察看向菁巧的目光中竟滿是同情,「他們這種人是一個團伙,專騙中年女人,爲讓她們婚內出軌,成爲過錯方,這樣她們就不能在離婚時分走家裏的財產,說白了就是『仙人跳』。」
菁巧不由倒退一步:「你們是說老沈他……警察同志,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丈夫不是這種人。」
警察無奈地搖搖頭,像菁巧這個年紀的女人他們見得太多了,很多人被騙得什麼都不剩,卻還是不肯清醒。
他們不是來做勸醒工作的,只是來看看沈先思的情況,可看情形,也沒辦法做筆錄。裏面被搶救的男人是受害者,可也是始作俑者,莫名地讓人想起天道輪迴。
「嫌疑人現在已經被控制起來,那這樣,如果病人脫離危險,麻煩你通知我們,我們會在合適的時候來做個筆錄。」看着警察的離開,菁巧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從揹包裏拿出兩份協議書,就在手術室門前,一點一點撕得粉碎。

-7-
沈先思癱瘓了,從手術室撿回一條命,醒了之後脖子以下毫無知覺。菁巧在病牀邊守了一個月,人瘦脫了形。無論沈先思怎麼鬧,怎麼惡語相向,她都聞不作聲,並一再向主治醫師要求,再爲沈先思手術治療,哪怕有一線希望,她都不會放棄。
「你不用這樣。」這是沈先思癱瘓後少有的沒發脾氣的日子,菁巧搖起病牀讓他靠一會兒,「我們之間早就沒什麼關係了,不是嗎?」
「我還沒簽離婚協議就還是你妻子,照顧你是我的責任。」菁巧邊說邊削蘋果,「別灰心,哦對了,你之前的體檢報告我拿回來了,指標都很正常,只是活精率很低,就是不育症,不過沒關係,我們的琪琪已經那麼大了。」菁巧說着,將檢查報告在沈先思面前晃了晃,證明她沒有說假話。
沈先思的眼睛忽然睜大了兩倍。菁巧似乎並未查覺他有限的表情變化,繼續說:「所以,曹南希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你的。」
話一出口,沈先思的五官幾乎扭曲。「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做了什麼我也一清二楚。」菁巧將蘋果削成一片一片,「她很喜歡我買給你的香水吧?那東西限量的,貴得嚇人,她不該每次事後都噴,讓我連你們偷情的日子都一清二楚。」
菁巧在沈先思的風衣外套裏找到了一張購物小票,正是曹南希手腕上那隻奢侈品手鐲。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咱們家樓下那層樓賣掉。」菁巧說話時,始終保持着她特有的微笑,彷彿是在給病人做一場心理疏導,「本來想說她懷了你的孩子,給一層樓也正常,既然孩子不是你的,你又出了這樣的事,我們手頭上還是多留一些現錢的好,醫生說,之後還會安排兩次大手術看看效果。」
沈先思幾乎不敢相信地看着菁巧,好像不認識她一樣:「你……你……」
「以你的性格,那房子應該不會落在曹南希名下,也不能落在我們名下,那樣會讓我發現,那麼……在你父母名下吧?」菁巧將蘋果片擺好,放在小桌櫃上,起身穿外套,「我去跟他們說,現在你這種情況需要現錢,他們一定不會攔着我賣房子,你說呢?」
沈先思驚得說不出話。「所以我讓你不要灰心,要多喫水果,維生素很重要的,你看隔壁的病患,在牀上才躺了一年,褥瘡爛得露了骨頭,倒是不疼,就是太臭。」菁巧邊說邊搖下病牀。
沈先思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拼命想說什麼,可眼睛只是澀得想流淚,他不得不閉上,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讓他想起,這些天他一直情緒激動,所以醫生在每天的用藥里加了一些鎮靜的成份。
菁巧穿好外套,看一眼睡在病牀上的沈先思轉身離開了。只留下牀頭漸漸被氧化的蘋果片,無論誰看到都會覺得那是一個無微不至的妻子爲她的丈夫準備的,只是丈夫一直在鬧脾氣不肯喫。
曲欣怡在關懷中心的後門等到菁巧,一個月前,菁巧找到她,說自己想爭一爭更高的職位,需要有突出的事蹟,想讓曲欣怡配合她,假裝跳樓的患者,好讓她「英勇機智」地救人。
欣怡是個從小熱愛話劇的孩子,這點表演對於她來說不算什麼,作爲關懷中心負責人,讓這姑娘順利入院,對於菁巧也不算什麼。欣怡拿到她們約定好的報酬,還一再央求菁巧再有類似工作一定要想着她。
菁巧很想告訴她,那麼優秀的表演天份該用在更精彩的地方,可想了想,到底還是沒說出口。不是每個年輕人都會接受「過來人」的經驗之談。就像被關在看守所裏的盧旭,聽說以「嚴重傷人罪」被警方移交檢察院,十年八年的刑期是跑不掉了。
菁巧本不想讓他得到這樣的下場,可那三個被她找到的受害者還不是最慘的,有一個女人因爲同樣的理由被奪走孩子的撫養權,又受不了圍周人的指指點點而自殺。人做錯事,怎麼可能不受懲罰?
早過了相信童話的年紀,菁巧拒絕盧旭告白的那天就找人查了這小夥子的底。在這個信息高度公開的年代,普通人沒有什麼祕密可言,所以盧旭高中時因爲初戀女友自殺而退學的往事很容易查到。
他的公開社交賬號、電子郵箱、通訊賬號和收付款明細,一些重疊的信息組合起來,社會人脈就變得格外清晰。
盧旭和沈先思擁有共同的微信好友。沈先思一向不喜歡這些現代的通訊手段,直到他發現這種聊天工作還可以用來轉賬。
菁巧趁他洗澡的時候查看了他的微信通訊錄,他有轉賬ŧüₓ給某位新加的好友。而盧旭的微信顯示,這位好友又轉賬給他。
一個追求她的小男孩兒與某個好友轉賬密切,剛好這位好友與沈先思有銀錢關係,菁巧再笨也想得明白髮生了什麼。
加上曹南希總是有胸無腦地在她面前耍那些小把戲,她身上的香味,她手上的飾品,還特意跑來問她葉酸怎麼喫才最好。或許她還年輕,所以不知道,對於出軌這件事,除非妻子不想知道,否則就不會不知道。
每天看到那麼多人在自己眼前表演,菁巧的計劃也漸漸成熟了,勸沈先思聘請經理人團隊打理公司,好騰出時間保養自己就是她計劃的開始。
一個執掌廚房的人在湯水裏加些有「殺精」作用的材料能有多難?反正都是暫時的,藥一停,沈先思就又是個「正常」的男人。

-8-
半年之後,沈先思終於出院了,經過幾次大手術,他的病情毫無變化,只留下背後扭曲的幾道手術的疤痕。十五樓的房子賣了,曹南希被趕出去那天流產了。全樓的主婦沒有一個人可憐她,因爲她們都不能確定,那個不幸的孩子是不是自己家男人留下的禍根。
鈺琪回家的頻率仍舊和以前一樣,她本來要幫菁巧分擔一些,可菁巧要她務必先顧好自己的學業,還要比以前更努力。爸爸現在成了這個樣子,鈺琪早晚要負擔起公司的責任,爸爸創業不容易,鈺琪要做一個能守業的女兒纔不辜負他們的期望。
沈先思的父母來看過幾次,除了全身肌肉不可避免地萎縮,他們的兒子被菁巧照顧得很好。
只是兒子的脾氣越來越怪,總是罵媳婦害他,滿嘴污言穢語,菁巧從不還嘴,這樣的好妻子哪裏還找得到?沈家父母少不得要替兒子向媳婦道歉。
來來回回幾次,菁巧就勸他們放寬心,以後也少來探望,沈先思病着難免心焦,等他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一切都會好起來。
親朋好友,鄰里鄰居來看過一次的就都再沒來過第二次,因爲沈家最明顯的地方立着兩個醫用大消毒櫃。
菁巧在關懷中心工作,怎樣護理嚴重傳染疾病的人她比誰都有經驗。況且沈先思在外面不乾不淨,朋友圈裏都傳遍了,那眼下他除了癱瘓還有什麼病,大家都心照不宣。主婦們大多覺得沈先思是罪有應得,而男人們大多羨慕他有這樣一個不離不棄的妻子。
這樣又折騰了小半年,沈先思終於想明白了,無論他怎麼鬧,餘生也只能這樣了,他連死的權利都被剝奪了。菁巧是所有人眼中以德報怨的好女人,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可他還有沒想明白的事。
「你爲什麼不乾脆讓我死掉?」一個飄雪的日子,菁巧把他推到窗邊,伴着嫋嫋茶香一同看着窗外的景色, 沈先思已經很久沒發脾氣了,「對你來說, 也就是一針或是一個枕頭的事。是不是怕我留過遺囑, 怕我死了, 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沈先思,你這麼自負的人哪能想到給自己留後招?」菁巧給自己添了杯茶, 「你會死在你該死的時候,在那之前,我還要保護好我們的女兒, 所以我不會做犯法的事。」
「哼,你讓盧旭來殺我就不算犯法嗎?」
「我從沒讓他殺你,我猜到他會傷害你,捅一刀,或許是兩刀,到時我還是要照顧你,還會讓大家覺得你有病。我不是過錯方, 你捨不得把公司分給我,一切都不能如你所願。」
「你還真有辦法,一把年紀還能讓那小子真愛上你,可是利用一個愛你的人, 這樣不卑鄙嗎?」沈先思勉強扭頭瞪着菁巧。
菁巧輕笑一聲:「咳,沒想到這兩個字能從你嘴裏說出來。那我就說說。這世上的愛情說到底不過是人心換人心。
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爲愛奮不顧身過,他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犯錯的懲罰, 我呢,年輕的時候家裏人都不讓我跟擺地推的男人來往, 會受一輩子苦的, 我寧願跟家人翻臉也要跟他在一起,他創業的時候幾起幾落, 我挺着肚子被債主堵在醫院不敢出來。」
「大家都不願意去關懷中心, 因爲那裏有好幾個艾滋病晚期患者。可我主動要求去, 因爲薪水以外還有補貼, 我要養活孩子, 貼補家用。」菁巧輕輕抿一口茶, 「那孩子的奮不顧身,代價不過是八年牢獄,我的代價是我的一生。」
「還記得咱們大冬天出去擺攤,凍得跳來跳去,那時我們總是唱一首歌來『伴舞』,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開在春風裏……」
「別唱了……」
「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
「我叫你別唱了!」
單薄的歌聲慢慢填滿空蕩蕩的房間。「不許唱,不許唱……」沈先思的頭前後左右拼命搖晃, 看起來像一隻隨時會斷線的木偶, 沒有任何力量。
菁巧一邊哼唱着一邊從抽屜裏拿出鎮靜劑的注射液, 熟練地扎進沈先思的靜脈裏,這針會讓他安靜。沈先思的目光漸漸渙散,朦朧中彷彿又回到了能跑能跳的年歲, 他一貧如洗,卻能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在雪地裏歡快地跳舞。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作者:豎着走的大螃蟹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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