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道

師父師兄爲了我能修成無情道,代替蘇葉去血祭魔淵,把我關在萬世鏡裏整整百年。
歷經萬世輪迴夢,慘死千千萬萬次。
我確如他們所願,無情道大成。
貪嗔癡念全部消散,愛恨情仇全部忘卻。
我失去所有情緒,毫無反抗地用命去鎮壓魔淵。
可當我墮魔後,他們卻又後悔了。
可惜,晚了。
他們就該在萬世鏡量身定製的地獄裏永世沉淪。

-1-
今日流雲宗的小師妹出關。
一些好事者守在主峯等着看熱鬧。
「嘖,小師妹閉關百年,流雲宗就清靜了百年,現在可算能熱鬧起來了。」
「小師妹什麼時候閉關了?不是前兩天剛和大師兄從山下除妖回來嗎?」
「我說的不是蘇葉小師妹。蘇葉進宗門也不過一百餘年,我說的是姜漓小師妹。」
「姜漓?那是誰?」
「哎呦,瞧我都忘了,小師妹閉關的時候你還沒進內門呢。」
「要說這姜漓小師妹,那可是個活祖宗,鬧騰得緊呢。欸,出來了,出來了……」
我推開塵封的殿門,陽光灑下,有些刺眼。
看着大殿外聚集的一堆看熱鬧的人,我有些迷茫,再想想剛剛那話,又稍稍反應過來一點兒。
我出來了?
距離我被關進萬世鏡,竟只過了百年嗎?
真是漫長的一百年。
「阿漓師姐!」ƭũ₂
略帶雀躍的聲音響起,一個穿着翠綠色衣衫的陌生女子闖入眼簾,帶着一身濁氣不管不顧地就要往我身上撲。
我皺了皺眉,微微側身。
她竟然直接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好弱的仙修。
似乎沒想過我會躲開,她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紅了眼眶。
好做作的表演。
「小葉子你沒事吧?」
「姜漓!都百年了,你怎麼毫無長進?還欺辱葉兒!」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響起,一道嗓音清潤,語氣擔憂急切,另一道雖有些蒼老但滿含威嚴。
我看着匆匆走近的兩人,更加迷茫。
他們……是誰?
有些眼熟,但實在記不清了。
鏡外短短一年,鏡內百年不止,我在萬世鏡中轉世千百次,關於現世的記憶太過久遠,已經有些模糊。
但我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很久,周遭看熱鬧的弟子大都開始規矩地行禮。
「宗主!」
「師父!」
「大師兄!」
我學着他們的樣子在身前抱拳,微微躬身,有些生澀地叫出這兩個闊別已久的稱呼。
「師父,師兄。」
可下一秒,戒律堂的懲戒鞭就破空而來重重地抽在我的背上。
我一時不察,被抽得踉蹌一下,單膝跪地。
「百年前,你欺辱葉兒,殘害同門,卻拒不認錯,甚至爲了逃避責任閉關百年。」
「現如今剛出關就又犯同罪,你可知錯?」
沒接住她就叫欺辱?
我抬頭看向說這話的人,我名義上的師父。
他親手把我關進萬世鏡,現如今卻又當着所有人的面指責我是爲了逃避責罰而主動閉關百年,真是掩耳盜鈴,可笑至極。
「姜漓知錯,自願領罰!」
「我就知道你還要狡辯……你說什麼?」
我提高聲音,再次重複。
「姜漓知錯,自願領罰!」

-2-
流雲宗剛出關的小師妹被當衆罰了十鞭關進了寒冰谷。
然後寒冰谷就迎來了它最熱鬧的半個月。
最先來的是蘇葉。
她還是一身綠衫,只不過加了一層厚厚的狐裘披肩,但即使是這樣,還是被凍得有些打顫,以至於連耀武揚威的樣子都變得有些滑稽。
她高高揚着下巴,神色倨傲地嘲諷,「姜漓師姐放心,這一次師父不會關你很久的。畢竟你還要替我去鎮壓魔淵封印。」
「嗯。」
「你不用裝作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可誰讓師父師兄憐惜我呢?」
「嗯。」
「但魔淵總是要有人去鎮壓的,我這個英雄遺孤不能去送死,就只能姜漓師姐你這個宗門天才替我去了。」
「嗯。」
「姜漓!!!」
「嗯?」
明明我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反駁,因爲我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可她卻莫名其妙地開始抓狂,發了一通瘋之後,生氣地離開了。
但她的話的確喚醒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屬於流雲宗小師妹姜漓的回憶。
大約百年前,蘇葉還沒有被人送來流雲宗,流雲宗還只有我這一個小師妹。
師父雖然嚴苛,卻也是真心地在教導我和師兄,偶爾還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師兄和我偷溜下山的事情。
師兄待我也好,會在下山除妖時還惦記着我,回來時給我帶山下的糖葫蘆,會在我練劍偷懶被罰時偷摸地給我送好喫的。
日子雖然有些無聊,但總的來說還算安逸舒適。
直到離魔淵最近的嵐山派送來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受傷女子。
他們說,她是五百年前封印了魔淵的蘇情的孩子,是英雄遺孤。
當年,蘇情爲鎮壓魔淵重塑封印,不惜催產生下了蘇葉,以至於蘇葉仙根受損,修行起來事倍功半,受了傷也難以痊癒。
但她是先天靈體,在靈氣充裕的地方也許會好得快一些。
因此,他們把她送來了流雲宗。
她也拜了師父爲師,還住進了我和師兄的塵雲峯。
自此,流雲宗有了兩個小師妹。
雖然我並不喜歡她總是和我搶師父,搶師兄。
但五百年前蘇情小師叔以身封印魔淵的偉大事蹟人盡皆知,她守護了天下蒼生,她是英雄。
所以我一開始也很憐惜這個師妹。
直到,她害死了我孃親。

-3-
我娘身份特別,是一味叫作「浮生」的藥草修成的靈。
這是個祕密,知道的人並不多。
可不知蘇葉從哪裏聽說,浮生草可修補破損的靈根,從此便開始不擇手段想要我孃親的靈丹。
先是魔淵封印突然毫無徵兆的異動,她自請前去查看,回來時卻「身受重傷」。
後是一則謠言傳遍宗門。
說宗門有一珍藏靈藥,名曰浮生,可活死人,肉白骨。
自然也可助先天靈體的蘇葉修補靈根。
魔淵封印將破,蘇葉是修補封印最大的希望,她強一分,封印效果便能強一分。
流雲宗長老齊聚一堂,向宗主——也是我師父,討要浮生草。
「封印若毀,魔軍現世,五百年前的慘劇將再現世間,到那時必會生靈塗炭!」
「不過是一味藥,和天下蒼生相比,孰輕孰重?」
「宗主要以大局爲重!」
一聲聲「大局爲重」將他架上救世主的高臺,以至於即使他知道「浮生」不只是一味藥,也還是親手取出了我孃的靈丹。
原來相伴百年,不及一句虛妄的「蒼生」。
彼時我跪在殿門外,求他不要,他不爲所動。
我別無他法,只能動手,但我修行不過五百餘年,即使天賦再高也遠遠還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我只能看着我娘在我眼前香消玉殞,無能爲力。
弱,是原罪。
這是他們教會我的第一個道理。
可浮生草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蘇葉的傷雖然好了,破損的靈根卻並沒有被修復。
但她並不死心。
「也許是藥力不夠,姜漓師姐是師孃所出,或許血液裏也有藥效……」
原來她早就知道,「浮生」不只是一味藥,而是我娘,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蘇葉一人的命不足一提,可現在放棄等同於前功盡棄。」
「若是封印無法重塑,魔軍重臨,蒼生有難,我愧對九泉之下的孃親。」
不過幾句話,就又逼得我被師父壓着給她放了半身血。
他說,「漓兒,你娘是爲了天下蒼生,你也要識大體,知進退。」
我娘死了,我失了半身血,又因以下犯上對宗主不敬被關了禁閉。
說白了,不過是怕我向蘇葉尋仇,隨便安的罪名罷了。
蘇葉的傷痊癒了,原本躁動的魔淵也突然平靜下來,用不着她去送死了。
封印被破,需要先天靈體血祭魔淵是假。
她想用我孃的命來滿足一己私慾,修補她破損的靈根纔是真。
可惜沒能如願。
回憶到此,我活動了一下凍得麻木的肩頸,目色沉沉地看向她離開的方向,許久之後無聲地笑了。

-4-
第二個來的是大師兄宋行之。
他帶來了很多東西,有披肩,有絨毯,有暖爐,有糕點,有糖葫蘆……
他做足了師兄的架勢,就好像一切都未曾發生,他和我還是塵雲峯上那兩個相伴長大的師兄妹一樣。
他不出聲,我便也沒說話,只是自顧自地抱着暖爐,埋頭啃着糖葫蘆,不喫白不喫。
不知過了多久。
「阿漓,這些年,你……,你在萬世鏡裏過得好嗎?你……都看到了什麼?」
聲音有些艱澀,似乎這個問題耗盡了他的勇氣。
「你,還有師父。」
「真的?」
聽到我這麼說,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嗯。」
「是不是看到了我們小時候一起揹着師父偷懶的事情了?」
「你從小便喫不得苦,練功時間稍長一點就叫苦叫累的,師父總說你,明明出生便自帶修爲,是個天才,怎麼如此嬌氣?」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纔出聲答覆。
「不是。」
「那是看到我們兩個偷喫師父丹藥的事情了?」
「你總是那麼饞,明明已經辟穀,卻偏好人間美食,總纏着我下山去給你買。就連師父練的丹藥,都想偷來嚐嚐味道。」
「不是。」
「那是……」
我嫌他煩,乾脆直接說出答案。
「我看到師父因爲莫須有的罪名把我束在刑架上,師兄親手執鞭刑。」
「我還看到,師兄爲了幫蘇葉渡雷劫,拿走了我的防禦法器,恰好我也進階,差點渡劫失敗,被天雷劈成齏粉。」
「還有……」
「夠了!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哦。」
我的回覆依然不帶任何感情,只是客觀陳述。
他卻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明明我說的,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我這個「被害人」都不難過,他這個「劊子手」又有什麼可難過的?
真是好生奇怪。
可他還是不死心,試圖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萬世鏡是催生幻夢的神器,它放大了你曾經遭遇的,不好的事情。它是在挑撥離間,希望你恨我和師父。」
「現實和夢,我還不至於分不清。剛剛那些,難道不是發生過的事實嗎?」
他猛地起身,聲稱自己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臨走前說他一定會向師父求情,找到別的辦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我去魔淵送死。
我只說了一句話,「師兄,我破化虛境了,你呢?這百年,你可有破境?」
他便猛地收住了話音,幾乎是落荒而逃。
勤能補拙,修行除外。
這流雲宗,有我在一日,他宋行之就只能屈居於「宗門天才」的陰影之下,落個勤勉努力的名聲。
因此,比起我這個總是練功偷懶卻還處處都壓他一頭的師妹,他更喜歡那個溫柔可人,處處示弱的蘇葉小師妹也就情有可原了。
這些我原本並不明白。
我一直都不懂,爲什麼像哥哥一樣疼愛我的大師兄會在蘇葉來了之後彷彿變了個人一樣。
還是萬世鏡點撥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屢次縱容蘇葉陷害我,旁觀師父冤枉我,是因爲嫉妒。
嫉妒一個本該不如他,依賴他的小師妹卻擁有勝他千百倍的修行天賦。
真是可笑。

-5-
最後一個來的,是流雲宗宗主。
我抱拳行禮,恭敬地叫了一聲「師父」。
「你現在連父親都不知道叫了嗎?」
真奇怪,我明明記得之前是他不讓我叫他父親的。
他說在門派裏要尊稱他爲師父,在門派裏他會一視同仁,絕對不會因爲我是他女兒就偏袒於我。
他也的確從不曾對我有過一絲一毫的偏心,他的偏愛都給了蘇葉。
但我沒有反駁,只是聽話地改口。
「父親。」
聞言他面色稍緩,問我,「漓兒,你可還怨父親?」
「怨什麼?」
我一臉疑惑,真誠發問。
我確實想知道,在他看來,我該怨什麼?
「怨父親取了你孃的靈丹,怨父親爲了葉兒責罰你,怨父親把你關進萬世鏡百年。」
「這些,你難道當真不怨?」
原來你做了那麼多愧對我的事情啊?
原來你也知道這些事情會讓我心生怨懟啊?
「怨……」
看着他面色逐漸難看,我吐出後半句話。
「是什麼?」
「什麼是怨?」
他先是一țú⁴愣,隨後開懷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姜岸的女兒,僅僅百年就參悟了無情道,摒棄了愛恨嗔癡!」
「漓兒,我先替蒼生謝過你的大義!」
我看着他紅光滿面,喜不勝收的樣子,思緒突然就被拉回了百年前。
我多次想殺了蘇葉,爲我娘報仇,可她被師父師兄保護得滴水不漏,我尋不到時機。
那一天,長老會議時,我恰好藏在屋頂上。
「近日魔淵頻繁異動,封印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只有先天靈體血祭魔淵才能加固封印。」
我聽見我那一向鐵面無私的父親反駁。
「五百年前,葉兒的孃親就是爲封印魔淵而死。我對她本就虧欠,如今怎能讓葉兒再走上她孃親的老路?」
「那便只剩下一個辦法了,無情道。」
「無情道艱澀難悟,尋常弟子沒個千百年難以窺得其中奧祕。除非,是天才。」
整個宗門被叫作天才的弟子只有我一個。
「不可!漓兒年歲還小,怎能委此重任?!」
「宗主!兩個女兒你總要捨棄一個!要以大局爲重啊!」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蘇葉是他和蘇情的孩子。
他竟然拿我孃的命去溫養他另一個女兒的身體,以此來彌補他對白月光的愧疚。
我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6-
那天,我瘋了一樣地追殺蘇葉。
師父不在,師兄修爲不如我,我挑斷了蘇葉的手腳筋,看着她涕泗橫流地向我道歉求饒,差一點兒,只差一點兒,我就能殺了她,給娘報仇。
但宗主和一衆長老及時趕到,不惜用誅神陣困住我。
他們說,「姜漓走火入魔,殘害同門,其罪當誅。但念及初犯,罪不至死,關入萬世鏡,修悟無情道。百年後,若能功法大成,順利鎮壓魔淵,可將功贖罪,不予追究。」
他選了。
我的師父,也是父親,最終選擇了乖巧聽話的蘇葉,放棄了我這個叛逆任性的女兒。
被關入鏡中之前,蘇葉狀似無意地提醒了一句,「都說不破不立,姜漓師姐所修功法已然如此霸道,若想要參悟新的功法,怕是要……」
所以師父下令,師兄親手執行。
他一劍劍挑斷了我所有經脈,還碎我金丹,廢了我百年修爲。
他動手時面上不忍,拿劍的手腕也微微顫抖,做足了心疼的架勢,可我分明看到,他眼底壓抑着興奮和快意。
作爲師兄,卻被小師妹壓着打,毫無還手之力,這大概是個恥辱,現在有了親手將這恥辱返還的機會,他當然快意了。
我被扔入鏡中時,大抵是我這輩子最孱弱的時候了,連出生時都不如。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拉回了我的思緒,他咳彎了腰,我纔看到,僅僅過了百年,他的兩鬢已生斑白。
見我疑惑地看他,他擺擺手,無奈地解釋,「都是早年除妖時留下的暗傷,之前有芸娘幫我調養時倒也不覺難忍,如今……唉……」
是啊,之前一直是我娘幫他溫養身體,這百年,他身邊無人照拂,才覺出我孃的好來。
他說這話時還在打量着我的神色,大約是想知道我是真的無恨無怨,還是裝出來的。
我面無表情,只是簡單地「嗯」了一聲。
他似乎終於放心了,直接解除了我的禁閉,還親自把我送回了塵雲峯。
我問他,「父親,若是拯救蒼生要犧牲你的性命,你當如何?」
他斬釘截鐵不帶一絲猶疑地回應我,「自是以身殉道,護佑蒼生!」
這樣呀。
那希望父親,說到做到。

-7-
魔淵封印將破,重新封印刻不容緩。
蘇葉一臉得意,抓住一切時機對我冷嘲熱諷。
而之前說要替我求情,尋找別的辦法的師兄偃旗息鼓,一聲不吭。
師父沉浸在ẗú⁽衆人的一聲聲恭維中無法自拔,臉都快笑爛了。
六百年前,流雲宗弟子蘇情主動鎮壓魔淵,使原本默默無聞的流雲宗大放異彩,一躍躋身一流宗門之列。
如今,流雲宗宗主嫡傳弟子再次自請重塑封印,宗門地位必然會更上一層樓,成爲天下第一宗門也尚有可能。
這踏在情人和女兒骨血之上的榮耀,他倒是毫無羞愧地全盤接收。
血祭儀式上,幾乎所有宗門都派了代表來。
我看着眼前黑氣翻湧,望不見底的深淵,不禁有些感慨,這些人怕的就是這個嗎?
我割開左手手腕,血液順着峭壁上的凹槽流淌而下,右手快速結印,原本頻繁震盪的封印肉眼可見地穩定下來。
「流雲宗的弟子好生厲害!」
「六百年前的蘇情尚且需要以身祭陣才能完成封印,如今這小友只是耗損一些修爲,封印就穩定下來了!真乃神女!」
不用搭上命就能重塑封印,還能獲得一個神女稱號,這可不是某些費盡心機的人想要看見的結果。
突然間疾風起,飛沙走石,原本平穩下來的魔氣重新開始沸騰,衆人不明所以,有些慌亂。
這時,蘇葉掐着嗓子喊了一句,「是她,她想打開封印,她入魔了!快攔住她!推她下去,儀式可成!」
雖是胡謅的,卻也陰差陽錯地對了一半。
我收手轉身,迎面劈來的兩人,一人是我師父,一人是我師兄,他們兩個一人一掌分別打在我的左右肩處,用盡全力,毫不留情。
我沒有任何反抗,順着這力道跌落魔淵。
視線的最後,對上的是兩人眼中的錯愕和稍縱即逝的悔意。
是啊,雖然我表現出一副「前塵已過,不予追究」的樣子,但他們兩個心裏有鬼,時刻擔心着我的報復。
以至於惶惶不可終日,乍一聽見蘇葉的話,來不及思索,心中怕是只剩下一句「果然如此」,就急着動手了。
我剛被扔進萬世鏡時,由於還對他們兩個抱有希望,可不少被鏡靈藉着他們兩個來折磨。
宋行之有句話說得對,萬世鏡是催生幻夢的神器,它會放大我曾經遭遇的所有不公,讓我一遍遍經歷自己最痛苦最恐懼的事情,以此來加強我的怨懟。
但現在看來,人心複雜,鏡靈還是保守了。
不過沒關係,他們的幻境,我會親自幫他們量身定製的。

-8-
魔淵裏確實關押着東西。
爲首的那個一直都不安分。
他劇烈地撞擊着谷底的內層封印,我握着劍,一邊鞏固封印,一邊瘋狂吐血。
白衣沒多大一會兒就變成了血衣。
過了許久,他大約也是累了,沒好氣地問我。
「你難道感覺不到疼嗎?」
「疼。」
我老實回答。
「那你怎麼不喊疼?怎麼不求饒?」
聲音裏蘊含着巨大的困惑。
「沒用ťŭ̀₂。」
「什麼?」
「喊過,也求過。沒用。」
在萬世鏡裏半夢半醒,浮浮沉沉時,我也曾被無休止的輪迴折磨到崩潰過。
我求父親放我出去,求師兄讓我歇一歇。
可是沒用。
我沒有被放出去,輪迴也沒有中止過一次。
所以,沒用。
「這樣吧,只要你求我,小爺我就消停一天。」
「我求你。」
「……」
「你有沒有點兒骨氣?你們修仙之人不是最講究風骨嗎?你怎麼說求就求?」
雖然嘴上不饒人,但是他居然真的停歇下來。
我抱着劍坐下,靠在巖壁上暫歇。
好累。
但耳邊還是清靜不下來。
「你放我出去!」
「不行,你會傷害天下蒼生。」
「我保證我不會!我就是想透口氣!」
「不行。」
「不是,天下蒼生和你有什麼關係?要你那麼拼命?」
「……」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迷茫。
好像,確實沒有關係。
所以我答應他了,帶着他的一縷分身去了人間。
最讓我驚訝的是,傳說中的魔君真身居然是隻獵犬。
雖然他並不願意承認。
「你懂什麼?小爺纔不是狗,小爺是麒麟!」
「麒麟是神獸,怎麼會淪落成魔?」
「這就要問你們的大英雄蘇情了!」
看來六百年前的事另有隱情,但這些與我無關。
人間繁華,美食美景衆多,雖偶有妖物騷擾,但各門派的仙修大多都會施以援手,因此總的來說還算生活無憂,其樂融融。
原來,這就是蒼生。
說來慚愧,用師父他們的話來說,我也算爲蒼生而「死」,但我在此之前甚至不明白,什麼算作蒼生。
我生來自帶修爲和靈氣,被宗門上下叫作天才,師父怕我入世之後會被濁氣侵擾,傷了天賦,從不許我下山除妖。
師兄雖然偷偷帶我下過幾次山,但山腳下大多也是修仙者,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那麼多沒有修爲,沒有靈力,弱小但生生不息的凡人。
我改變主意了。
雖然「蒼生」二字是他們用來綁架我的枷鎖,但「蒼生」無錯。
我和墨青淮去了人間許多地方,有佳人相伴,有美食美酒,偶爾捉只作孽的小妖來玩兒,日子愜意得我都快忘了,我出萬世鏡是爲了什麼。
直到有一天,我感知到封印破碎。
胸口一陣劇痛,手裏的糕點落地,碎成一片,我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大口血,抬頭看向眼前漂亮邪氣的如同妖孽一般的男人。
「不好意思小傢伙,封印破了,小爺我自由了!」
「你騙我。」
「兵不厭詐嘛!小爺我還有仇要報,就不陪你玩兒了,先走了!」
我下意識伸手去拉他,卻只撕下一片黑色衣角。
上面用紅線繡着薔薇,是他纏着我給他繡的。
我看着手裏的衣角有些愣神,苦澀的味道在嘴裏散開。
我小的時候,師父說,「漓兒,你是個天才,相信我,我一定會把你培養成流雲宗最出色的弟子!」
師兄說,「漓兒,相信我,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小師妹!」
後來他們二人合力把我打下魔淵,爲我的死感到慶幸。
魔淵下,被關押上百年的魔君墨青淮說,「小傢伙,相信我,我只是想出去透口氣,你難道不想出去玩兒嗎?」
剛剛,他說,「兵不厭詐!」
【你輸了!這世間,仙修也好,魔君也罷,無一人真心待你。既如此,不如和我一起,毀了這三界如何?】

-9-
萬世鏡是神器。
可主懲戒的神器又怎麼可能造出一位悲天憫人的真神?
雖然我當時並非想打開封Ṱũ₋印,但蘇葉有句話說得對,我入魔了。
從萬世鏡出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了。
什麼狗屁無情道。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鏡外喪母之痛,取血之辱,被廢之仇,鏡內千百年的死亡輪迴,我怎麼會,又怎麼能不恨不怨不怪呢?
我回了流雲宗。
上山途中聽聞了宗門近日來的幾件喜事。
數月前,姜漓小師妹以身殉道,重塑了魔淵封印,流雲宗也因此成爲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宗門。
還有就是,大師兄和蘇葉小師妹準備結爲仙侶,共修劍道,今日便是他們二人的婚禮。
三日前,蘇葉小師妹還意外收服了一隻麒麟神獸,結契過程中破損的靈根也意外修復,順利破境,流雲宗年輕弟子中又多了一個天才。
呵,原來墨青淮說的報仇,就是費盡心機騙我,然後衝破封印,來流雲宗給他仇人的女兒當狗?
這魔君當得可真憋屈,還不如讓給我呢。
腰間的鏡子聞言也有些躁動,魔氣四溢,壓都壓不住,我抬手敲了敲鏡面以示安撫,這才安靜下來。
不管他讓不讓,反正這支魔軍我都已經收了。
流雲宗的主峯上,紅燈籠掛了滿枝,宗主姜岸穩坐高臺,親自給他的兩個好徒兒證婚。
宋行之一表人才,蘇葉漂亮可人,二人站在一起般配又養眼,仿若一對璧人。
只是美夢他們三個已經做ẗũ⁽得夠久了,現在開始,該噩夢了。
經過漫長的流程,婚禮終於快到了尾聲,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姜岸大聲地宣佈「禮成……」
「慢着!」
「好歹師兄妹一場,婚禮不請我,說不過去吧?」
衆人聞言都轉向我的方向,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蘇葉。
「姜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托葉小師妹的福,還沒死呢。」
「你來做什麼?」
「我呀,我當然是來送賀禮的。」
「吾以汝命,賀汝大喜!」
我此時的樣子大約太過邪性,明明一身白衣,脣角帶笑,偏偏眉眼間有一股壓制不住的嗜血之意,背後黑霧翻騰,儼然已經是魔的樣子。
談話間,魔軍已Ŧũ̂ₕ經出現在各個角落,血腥之氣蔓延,這山間紅色更勝。
「孽徒,你竟然真的入魔了?!」
這是我那道貌岸然的師父。
「師妹,收手吧,不可鑄成大錯!」
這是我那虛僞的大師兄。
「姜漓,你毀我婚禮,屠我宗門,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殺了你這個魔頭!」
這是我那綠茶師妹。
只是我其實還騙了宋行之。
我遠遠不止破了化虛境,我早就化神巔峯了,離魔神只有一線之隔,可偏偏成神還必須過一情劫。
宋行之是個僞君子,用他渡情劫未免也太倒人胃口了,剛好魔淵裏還封着個墨青淮,長相妖孽俊俏,拿來歷劫也算勉強可行,這才耽擱了許多時日。
如今我已成神,這世間無人可敵,就憑他們幾個,想殺我,未免太過不自量力了。

-10-
我甚至沒有親自動手,流雲宗連帶着一衆長老和弟子都因不敵而躲進了議會堂的結界裏。
曾經的道德綁架再次上演,只不過這一次,被逼着去送死的人換了。
「宗主,流雲宗有一絕殺陣,可降妖伏魔。只要宗主在陣眼處自爆內丹,以血祭陣,就可啓動。」
「宗主,這些魔如此強大,若是今日不把他們誅殺在此,世間必將生靈塗炭!」
「宗主,你要以蒼生爲先,以大局爲重啊!」
「什麼絕殺陣?我怎麼不知……是,我想起來了,流雲宗絕殺陣。」
我盤腿坐在殿門外的高臺之上,藉着萬世鏡的鏡面,托腮看着實況轉播,在看到姜岸難看的臉色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原來滿口蒼生大義的師父也是怕死的呀。
那句正氣凜然的「自是以身殉道,護佑蒼生!」還言猶在耳,可說這話的人卻已經彎了脊樑,打起了別人的主意。
「絕殺陣法以何認人?」
「宗主心法!」
他稍作沉思,揮退了一衆長老和弟子,獨留下他的兩個好徒弟,宋行之和蘇葉。
「行之,我一直拿你當未來宗主培養,我死以後,流雲宗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守住第一宗門的稱號,莫要辜負了我的期望。」
「師父放心!我一定不負師父所託!」
「葉兒,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娘,也陰差陽錯害了你,幸好如今你的靈根已經修復,以後你一定要輔ţü₁佐行之,一起振興宗門!」
「父親……」
父慈女孝的戲碼看得我有些反胃,我揮了揮手,魔軍便開始加速攻擊結界,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姜岸站在陣眼上,劃開手腕,血液蜿蜒而下,如我在魔淵那日一般。
我收斂起嘲笑,認真地看着,畏懼死亡,是人之常情,倘若他真有爲蒼生而死的勇氣,放過他,讓他保全最後的名聲,就這麼死去也不是不行。
可到了他即將自爆之時,異變橫生。
蘇葉的劍毫不猶豫地刺進宋行之的丹田,生生剜出金色的內丹,抬手拋給了身處陣眼的姜岸。
姜岸面上並無意外之色,接過內丹嵌入陣眼,順利開啓了絕殺陣。
真不愧是父女,好生默契。
宋行之吐出一大口血,瞪大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
「行之,我替蒼生感念你的恩德!」
「師兄,你放心去吧!」
兩人脣角的弧度如出一轍,親生的就是不一樣。
嚇得我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脣角,好在我笑得張狂,與他們二人那陰險狡詐的模樣並不相同。
看着宋行之緩緩倒地,我抬手隔着鏡面點了點他,「大師兄,殺青嘍!」
他背叛了我,自己卻也死於另一個小師妹的背叛,也算因果有報了。
那下一個,該誰先比較好呢?

-11-
蘇葉並沒能笑很久。
因爲姜岸的手下一秒就搭在了她肩上。
宋行之修的也是宗主心法,但畢竟修爲不如姜岸,要想讓陣法發揮最好的作用,有什麼比先天靈體的加持更有效呢?
「葉兒,忍一下就好了,你和行之不同,你體內有芸孃的血,即使挖出內丹,也只是修爲盡廢,變成普通人而已,不會死的。」
「師父你瘋了嗎?」
「不對,有什麼不對!絕殺陣到底是誰說……唔唔唔……」
呀,不愧是先天靈體,果然夠敏感,那麼快就發現不對了。
誰說的?
當然是我呀!
可惜她還沒爭辯完,就被姜岸壓着,剜出了內丹,大約是怕她之後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匕首順勢塞進她嘴裏一轉,一截舌頭就這麼掉了出來。
一生都渴望着修復靈根,成爲人上人的蘇葉小師妹好不容易纔修補好靈根,收服了神獸,順利破境,不過半天光景,這所有的一切又都變成了泡影。
她還是變成了一個毫無修爲,只能任人欺凌的普通啞巴。
人上人是當不成了,不如好好體會一下人下人的生活。
兩顆內丹先後獻祭,絕殺陣起,魔軍潰散,我也被地底延伸出的鎖鏈緊緊束縛住。
姜岸走出結界,一臉憤恨。
「早知有今日的麻煩,當初在魔淵之上,我就應該親手殺了你這個孽徒!」
可惜現在後悔也晚了。
我看着他掌心的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宋行之和蘇葉的。
他永遠是這樣,只會踩在別人的骨血上來成就自己。
哪怕是陪伴了他多年的妻子,他的親生女兒,他教養長大的徒弟。
我原本以爲,對他來說,是他流雲宗宗主的面子和威望更重要,卻沒想到,和他的命相比,這些還是隻能屈居於第二位。
這位滿口蒼生大義實則虛僞狡詐的宗主,到底也還是個貪生怕死之徒,真是讓人失望。
我突然想到什麼,又開口多問了一句。
「六百年前,蘇情可是自願鎮壓魔淵的?」
「不是又怎樣?」
「如果不是我悉心籌謀,她和她父親留下的破落宗門能成爲如今的天下第一宗?他們應該感謝我纔對!」
「如果你能像她一樣懂事,至少還能落個神女的稱號。現在好了,你只能作爲魔悽慘死去,死後還要遭人唾罵。」
「但好在你還能成就父親一個『爲蒼生福祉而大義滅親』的好名聲,也不枉我養育你一場。」
說完,他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地洞穿我的胸膛。
我脣邊笑意不止。
破碎聲響起,無形的屏障碎裂。
夢,醒了。

-12-
姜岸睜開眼時,還是坐在高臺之上。
他對上的是無數流雲宗弟子以及這世間所有叫得上名字的修仙宗門的代表, 還有一個笑得張揚肆意的我。
那些弟子的臉上或是憤恨,或是噁心, 或是羞愧, 或是輕蔑。
他的背後懸浮着一面巨大的雕花古鏡,正散發着盈盈光芒, 鏡中畫面還停留在他執劍殺我的那一幕上。
剛剛所有的一切,都被人看到了。
德高望重的宗主形象猝然崩塌, 籌謀半生的好名聲毀於一旦。
所求所得, 皆成空妄。
所喜所樂,大夢一場。
爬到雲端再重重摔下, 纔夠疼啊。
就像現在一樣。

-13-
流雲宗宗主在真面目被人揭穿之後徹底瘋了,他甚至還想要殺光那天在主峯上的人,封鎖消息,繼續做着他受人敬仰、享人香火的美夢。
最終的結果是被人羣毆一頓, 打斷了四肢,下落不明。
宗主的嫡傳弟子一死一廢一墮魔。
流雲宗徹底散了。
魔淵封印雖破, 但裏面空無一物, 什麼都沒有。
姜漓晉升魔神, 卻沒有毀天滅地,而是雲遊四海去了。

-14-
【你都已經是神了?怎麼如此沒有抱負?天天就知道喫喝玩樂!】
【你難道不想當三界的主人嗎?】
【你當初煉化我的時候可是答應了我的!】
「小萬,不是我說你, 你好歹也是個上古神器,怎麼天天慫恿我一統三界?」
「你要是實在閒着沒事幹,你多折騰折騰他們三個唄,別弄死了就行。」
死亡不是結束, 而是開始。
我在萬世鏡裏受了百年的折磨, 又怎麼會允許他們三個罪魁禍首那麼輕鬆地死去?
我要宋行之永生永世看着他愛的人慘死在他面前,看着他疼愛的妹妹背棄他,看着永遠都有人比他優秀, 壓他一頭, 他的努力永遠比不過別人的天賦。
我要蘇葉世世孱弱如螻蟻,活得小心翼翼卻還是輕易就被人碾死。
我要姜岸永生永世看着他愛的人愛別人,看着愛他的人放棄他, 看着天下蒼生唾罵他道貌岸然,虛僞狡詐,看着他自己每一世都不得善終, 解鎖一萬一千零一種死法。
哦對, 還有墨青淮,雖然我也是利用他來過晉神的情劫,但他總歸騙了我, 我把他關在了一個荒蕪的連草和蟲都沒有的地方, 無聊就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我過分?
我現在可是魔,魔總歸是有戾氣的, 不讓我好好發泄一下, 我以後爲禍人間可怎麼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他們幾個也算是爲了天下蒼生做貢獻了。
「這位客官,您的油潑面好了!」
「好嘞!」
我一邊喫着面,一邊抽空與萬世鏡鬥幾句嘴。
大仇得報, 怨念已消。
接下來,我將用無盡的餘生去感受「蒼生」二字的全部意義。
我姜漓,也是這蒼生的一部分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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