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高考的前一晚。
像奶奶罵的那樣,我終於死了。
奶奶卻在深夜翻開我的日記,呢喃道:「倩倩,你下輩子做男孩子吧,做男孩子就好了,女孩子就是要受這些苦的。」
「男孩子好。」
-1-
我的屍體是第二天早上被發現的。
現場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奶奶早起買菜路過在外圍看了眼,跟人攀談兩句。
得知死的是個小女娃她搖了搖頭,「這女娃不行,我屋那個要是敢跳樓我腿給她打斷。」
我看着她漸行漸遠,還在低聲唸叨着:「虧得她家裏人養這麼多年,全白費了。」
「大清早的,死也不知道死遠點。」
沒多會兒,我看到奶奶回來了。
她買了最新鮮的肉,最新鮮的菜,還有一袋剛出爐的灌湯包,是弟弟愛喫的。
不用數,我都知道里面只有八個。
爺爺奶奶自己沒有,我也沒有,全是弟弟的。
我跟着奶奶回家,原本該徑直走向廚房的她卻意外地走向了我的房間。
「今天考試還不起來你這輩子就睡死在牀上,不想讀書就給我出去打工去!」
她撞開門,一把按開燈。
但牀上沒有人,被子呈現掀開的樣子。
她又罵罵咧咧:「死娃出門也不說一聲,一點規矩沒有。」
是,我是死娃,我已經死了。
只有這還在周圍遊蕩的魂魄還能看到他們。
家裏知道我死的時候,是在喫早飯時,鄰居認出來帶着警察來通知認領。
我看到我奶奶慌張解釋:「你們搞錯了,那死妮子今天考試,一早就出門了。」
可當他們看到我血肉模糊的遺體和尚能辨別清楚的臉時,三個人都愣住了。
爺爺鼓起他的招牌牛眼睛,瞪着奶奶破口大罵:「你眼睛瞎嗎?這麼大個人不見了也不知道說一聲?!」
向來不喜歡我的奶奶癱坐在地上,她終於意識到早上聽到的那個女娃是我。
「我哪知道她真敢去死啊?她怎麼敢死的?養了這麼多年她一分錢還沒還我們,怎麼敢跳樓死的?」
奶奶作勢從地上爬起來,揚起巴掌顫顫巍巍要去打我的屍體。
被警察和弟弟攔下。
「樓頂發現一本日記本和一支筆,都只有她的指紋,字跡比對過後確認是她的。」
「你們那一塊是老小區,沒有監控,目前可以確認是從七樓樓頂跳下直接死亡,但樓頂有一些痕跡,不排除他殺的可能,還在偵查中。」
我的日記本……
我不想給他們看,但我阻止不了。
奶奶不識字,弟弟和爺爺在看。
弟弟沉默着眼眶發紅,爺爺看了兩頁直接抬手去打奶奶。
「你平時總罵她去死做什麼?」
奶奶不明所以,抬手躲避,警察也上來拉着攔着。
爺爺還在大罵,掙扎着一把老骨頭要打奶奶,手被攔着就伸腳踹:「你還要點臉嗎?她幾歲你幾歲,她就是被你逼死的!」
奶奶又氣又急,「她寫的什麼?樂樂,你姐寫的什麼?」
弟弟沒有說話,還在一頁一頁地翻看。
爺爺是會計,奶奶沒讀過書,她喫了沒文化的虧,一輩子都沒贏過爺爺。
我那本子上滿滿當當的字,怎麼會只有一句她罵我去死呢?
我寫她不喜歡我,什麼好的都緊着弟弟,我什麼都沒有。
我寫她打我罵我,我向爺爺求救,但爺爺只嫌棄我打擾到他睡午覺,起來給了我一巴掌。
我寫弟弟明明已經擁有很多東西,卻還是什麼都要跟我爭,連一碟花生都要拿去和同學喫,不肯留點給我就白粥。
「樂樂!她寫了什麼?是不是都是胡說八道,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這個死丫頭死了都不讓人安寧!當初我就該掐死她!」
「奶奶!」
弟弟聲音顫抖,「我先給爸打個電話。」
哦,我也寫了我爸和我媽,不過他們早八百年就離婚了。
媽媽早已經有了新的家庭,她會回來嗎?
-2-
爸爸先回來,戒菸好多年的他沉默地坐在那裏看着日記抽菸。
爸爸喜歡鼓搗創業,只是一直失敗,家裏生活也一直不太寬裕。
爺爺在客廳罵奶奶,奶奶坐在桌邊喃喃自語,弟弟回了房間房門緊閉。
「死了就死了!那你有本事把我也殺了吧。」
奶奶忽然反抗一句。
「老子打死你!」爺爺拿着手中的皮帶衝上去,被爸爸攔下來。
爸爸皺着眉,「爸,媽,別鬧了,你們也累了,先歇歇吧。」
「累?你也知道我累?我爲了這個家當牛做馬多少年?我從嫁過來就沒休息過一天,現在她死了你們也怪我,跟我有什麼關係?那不是你們沒教好嗎?」
奶奶推開爸爸,眼眶裏落下淚來。
「哪家好女子跑去跳樓?還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罵我,要我說就是死得好!她就是該死!」
「媽!」
爸爸向來孝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吼奶奶吧。
果然,吼完馬上就苦着臉疲憊求道:「媽,她沒有罵你!」
「倩倩是我的女兒,她現在死了,被我們活生生逼死了,媽,我沒有女兒了。」
爸爸說到後面用手捂着臉,蹲了下來。
客廳裏安靜了會兒。
我第一次發現,爸爸的頭髮已經白了不少,背也彎了。
他在我的印象中總是喜歡穿着筆挺乾淨的西裝,意氣風發參加各種飯局,天南地北的跑,過一陣子就回家一趟。
可他們總跟他說我不好。
我還記得那次家裏來客人,奶奶叫我去做飯。
我原是打算聽話去的,可我一抬頭就看到只比我小一歲的弟弟在旁邊玩遊戲。
我不想去了,她就將我房中的書與小物件全剪碎,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那天我們打了一架,她罵我罵得很難聽,我一邊哭一邊還手。
我當然沒有打過。
但自那之後我再沒有喊過她奶奶。
她去找爸爸告狀,說我翅膀硬了,要飛了。
爸爸單獨找我談話時,總喜歡給我看他出去闖留下的傷疤,他說:「倩倩,你也不小了,怎麼不能讓着一下弟弟,爸爸出去辛苦工作爸爸也不容易,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我記得我不肯說話,就坐在牀邊看着爸爸身上的傷疤哭。
我很自責,自己給他添麻煩了,對不起爸爸的辛苦。
我想我真的太過分了。
這些,我也寫在日記裏,我瘋狂埋怨自己的不懂事,可我無法放下心中的芥蒂,我覺得自己更過分了。
爸爸剛纔應該也看到了吧。
奶奶擦一把眼淚,「我不說了,但你們也別怪我,警察說了可能是被推下去的,跟我沒有關係。」
她撐着腿起身,七十多歲的身體搖晃着。
爺爺卻說:「那也是你沒有看住門讓她出去了!」
奶奶還想反駁,爺爺卻摔門走了。
我想進去看看弟弟,我穿過他房間的牆,看到了坐在地上靠着牆的他。
他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媽媽!
弟弟接起來,對面傳來聲音:「寶貝,我剛在開車送你弟弟去學校,怎麼啦?」
媽媽的聲音好溫柔,可她已經不是我的媽媽了。
她是弟弟和那個弟弟的媽媽。
-3-
「媽,我姐死了。」
我聽見弟弟的聲音,哽咽着。
可他不應該高興嗎?
終於可以將所有東西盡情席捲,不用擔心被我搶走一丁點邊邊角角。
可他比我想象的要難過很多。
「媽媽!」弟弟突然拔高了聲音,帶着哭腔,「姐姐她死了。」
媽媽暈倒了。
是那位叔叔打電話來說的。
原來媽媽的好友兩個月前剛剛因癌症去世了,媽媽是個重感情的人,到現在還沒走出來卻又得知了我的噩耗。
叔叔罵我弟弟不懂事,弟弟只是平靜地點頭,說着對不起。
我這個蹲在他旁邊偷聽的魂卻哭了,我真壞啊,居然又折磨了一次媽媽。
以前媽媽來看我們,她喜歡跟我說,「我生你可費了不小力氣,痛得要死,我懷你的時候纔剛成年沒多久,你爸屁錢沒有。」
「倩倩,你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媽媽怎麼會不愛你呢?」
我相信她愛我,也很對不起讓她生產時那麼疼。
可媽媽每每跟我說話時,除了當年的不容易便只剩下那個弟弟。
我知道那個弟弟不喫肥肉不喫蔥,不喫雞蛋不喝牛奶。
我知道他八歲時尿牀,知道他喜歡給一個叫小美的女生帶零食。
我還知道他打小就喜歡挨着媽媽睡。
都是媽媽跟我說的,我沒見過他。
媽媽其實不喜歡跟我說話,因爲我總是跟她沒有話說,我總是很沉默地靜靜聽着,也接不上話。
她喜歡和我弟弟聊天,大家都說弟弟嘴甜。
媽媽到時我的遺體已經被整理好,她趴在邊上看我的遺容,哭得沒有聲音。
我看得好心疼。
爸爸上前扶她,她揮開了爸爸的手。
「她爲什麼會跳樓?!你是怎麼照顧她的?爲什麼?爲什麼會跳樓?」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是斷斷續續。
奶奶正要說話。
爺爺忽然冷聲說:「你當媽的來怪我們ẗųₜ?她說你不喜歡她,說你只愛你的那個兒子,你不要她,她受不了所以纔會有跳樓。」
媽媽傻住,腦子一度混亂,身子不住往後倒去,搖搖晃晃。
「她這麼說我的?」她漂亮的臉上滿是淚痕。
我沒有!
我衝上去想解釋,我只是寫感覺媽媽好愛小弟弟呀,我也好想像小弟弟一樣被媽媽喜歡,被媽媽掛在嘴邊。
爺爺撒謊了。
媽媽哭着倒在地上,我着急地想要扶起她,可我碰不到媽媽,我的手穿她而過。
還好,弟弟和爸爸來將她扶住。
媽媽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心口。
我真壞,媽媽怕是要自責一輩子了。
剛失去好友又失去女兒,我不敢想象媽媽得有多崩潰。
殯儀館在燒我的遺體,我回到家中,一次次想拿起那個日記本燒掉,可我燒不了它!
風從沒關的窗戶吹進來,將它吹了幾頁。
上面寫着:
「真好啊,爸爸買房了,三室一廳,爺爺說將弟弟的名字也加上,這樣弟弟好娶媳婦。」
「我不敢問有沒有我的份,因爲他們說話時根本就沒看過我。」
「不過,那本來就是爸爸辛苦奮Ṱū₃鬥買的,我以後也要好好攢錢買個房。」
-4-
我沒有葬禮。
爺爺說我死的不光彩,親朋來了會笑話。
小區裏有不少住戶已經搬走在賣房了。
媽媽沒有住在家裏,她在附近找的酒店。
爸爸說可以住我的這間,但我這間本來就是雜物間改的,沒有窗戶,角落裏還有幾袋豆子,又小又亂。
還好媽媽沒有來住。
晚上,我坐在客廳死死盯着那個本子,企圖能讓它自己爛掉。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裏。
夜半之時,我聽見爺爺奶奶房間傳來聲音。
奶奶扶着牆,摸着黑走了出來。
她拿上桌子上的日記本,進了我的屋子,輕輕關上門,輕輕開了燈。
我看到她一頁一頁地翻着我的日記本,滿是皺紋的臉幾乎要壓在日記本上了。
「寫這麼多來罵我,你就這麼恨我嗎?」
我看到一滴淚落在紙張上,她連忙扯着袖子輕輕挨兩下,將淚水吸走一面破壞紙張。
完了又擦一把眼淚,這一擦就沒完了。
她坐在牀頭,昏黃的燈光照着她渾濁的眼睛,皺紋像爬山虎一樣生長在她臉上。
奶奶好老啊。
她雙眼空洞,低聲呢喃:「可大家不都這麼過來的嗎?」
「倩倩,我媽媽也是這麼教我的,男娃肯定要比女娃更要照顧好的,我真的有錯嗎?」
「你死都死了,還要罵我,你活着怎麼不跟我Ṫṻ³說?」
我看着她面容上的痛苦,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活着也不會說的,我已經把我所有想說的都放在了日記本里,因爲這個家裏沒有人會聽我說這些。
這些一句句在他們看來都是大逆不道都是不正確的話。
「倩倩,你下輩子做男孩子吧,做男孩子就好了,女孩子就是要受這些苦的。」
「男孩子好。」
奶奶聲音低低的,不停地重複着。
屋子裏沒有窗戶,空氣悶得我有些難受。
奶奶又何嘗不是被她那個時代的思想所束縛,她從小被這麼對待,她沒讀過書,她整日在家裏勞作,她不知道在她們那個時代人人奉行的思想,早已經過時了。
但有文化的丈夫沒說,有文化的兒子只是孝順。
時代思想在進步,但奶奶被舊思想拉住,她被落下了。
她便一直都以爲,男孩子就是要比女孩子金貴。
或許Ṭŭ̀₃奶奶以前也想過下輩子要做男孩子。
我的印象裏也有一些奶奶對我好的記憶,不多,但確實有。
小時候家裏太窮了,別的孩子喫糖我好羨慕,他們掉在地上的糖我會左右看看,沒人注意就假裝撿東西將那沾滿泥土的糖塊放在兜裏,等下學回家用清水洗乾淨喫。
帶着水的味道,但很甜。
弟弟是不用的,他偶爾會有零花錢,一分兩分,後來一毛兩毛,總是有的。
我喫洗乾淨的糖塊時,奶奶在旁邊擇菜。
她問我是不是撿的。
我笑着說是,「好喫。」
她說:「以後別撿了,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有病沒病?」
別人有沒有病我不知道,但我有,小時候總是生病,經常喝各種亂七八糟的草一起煮出來的水。
很苦很苦,第一口就讓人想嘔吐。
但自那之後,每次我喝藥都會有一塊糖,很小,卻足夠抵消苦澀。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奶奶每次出去喫席,不顧別人怪異與嫌棄的目光從桌上一把一把裝在兜裏給帶回來的。
-5-
爸爸每天都跑警局詢問調查進展。
但由於沒有監控,現場沒有更多的證據,調查也沒什麼進展。
他們沒有告訴媽媽這件事。
媽媽只是每天都來看我,弟弟也每天陪着媽媽,安慰媽媽。
高考結束後第三天,班主任帶着班上所有的同學來了。
牆邊有張桌子上放着我一張照片,是學生證上那張。
班主任是教語文的李老師,我語文很好,老師一直很喜歡我,說我性格乖巧成績也好。
她之前就被帶去警局問過話,來的時候眼睛就紅紅的。
「也不知道是誰將她推下去了,倩倩成績那麼好,只要正常發揮,重本沒有問題的。」
媽媽這才知道,我可能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跟爺爺爭吵爲什麼不說實話。
有幾個跟我交好的同學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件事他們是昨天喫散夥飯時才知道的,約了今天來我家。
人羣中,一個女生忽然跪了下來,哭着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去樓頂是想輕生,她只是跟我說要考試了有點緊張,屋子裏沒有窗戶悶得很不舒服,出去吹吹風冷靜下再回來睡覺。」
她叫想想,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晚我確實跟她說了這些話。
她朝着我媽媽磕頭,我看得好難過,我一次次想拉住她,卻根本拉不住。
媽媽幫我拉住了她。
她帶着她去我房間,媽媽問了她好多話,全都是關於我的。
這還是第一次媽媽這麼瞭解我。
她還將想想抱在懷中,輕輕地安撫想想的情緒。
媽媽說:「我還沒有這樣抱過倩倩,她肯定很恨我,她總是什麼都不跟我說。」
想想知道我的一切。
「她說她不敢,怕打擾您的生活,怕您分了心叔叔會怪您,會讓您在您的新家不好做。」
「她不恨你,倩倩跟我說她真的好喜歡媽媽。」
想想說完,媽媽捧着倩倩的臉仔細端詳,彷彿是要看我一般,又緊緊抱住她低聲痛哭。
媽媽臉蛋圓圓的,看着很有福氣很漂亮,可現在她的眼睛腫腫的。
我也湊到媽媽懷中,好似媽媽抱着的是我。
我好羨慕想想,本身就是獨生女,家中人人都寵愛她,連我最想要的媽媽的懷抱她也有了。
想想說:「阿姨,您可以帶倩倩走嗎?」
媽媽不解,哽咽着問什麼意思。
「我爸媽跟我說高考結束帶我去 A 市玩,倩倩問過我可不可以跟我一起,說您住在那邊,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您了,想去找您。」
想想主動將我在這裏的生活告知了媽媽。
後來想想出去後,媽媽在我的房間裏關了燈,漆黑不通風的房間裏壓抑着人心。
我聽見媽媽一聲聲的嗚咽。
我輕輕抱着媽媽,其實我不用去的,我只是想去看看媽媽,並沒有想要打亂媽媽的生活。
媽媽從前也過得很苦,她成績很好,可外公外婆不給她繼續讀書,讓她整日出去放牛。
後來出社會又遇到我那個極不負責任的爸爸,年紀輕輕就有了我和我弟弟,但最終爸爸花心且不穩定,還是辜負了她。
她能走到如今的好ẗũ̂₊生活不容易。
可我閉着眼抱着媽媽時,房間門卻突然被打開了。
我回頭,只看到媽媽挺直的背影。
我聽見媽媽擲地有聲地說:
「我要帶倩倩走。」
-6-
李老師和同學們已經走了。
媽媽和爺爺奶奶大吵了一架。
爸爸兩頭勸。
弟弟只是看着沒有說話,但我看到他紅紅的眼睛再度聚滿淚水。
我忽然想起,弟弟向來話很多的,但這幾天他幾乎沒怎麼說過話,便是陪着媽媽時他也只是靜靜聆聽。
變成了我那不被媽媽喜歡的性格。
我站到弟弟身邊,和他一起看着客廳裏的人大聲爭吵。
媽媽拼了命要帶我走,但爺爺說不管生前他們怎麼對待我,我都是陳家的孩子,不可能被一個已經離了婚的外人帶走。
向來溫柔的媽媽罵了人,「她不是留了個日記本嗎?你們敢不敢拿出來給我看看!看看你們平時是怎麼對待她的!」
「如果不是你們逼她,她會走上樓頂,會遭遇不測嗎?!」
「陳華!你們這個家都爛到根裏了,你要是個男人,還是個好父親,你就讓我帶走她!」
爸爸輕輕閉眼,「不可能。」
「你也別這麼罵爸媽,再怎麼說他們都是你的長輩。」
「呸!長輩?逼死了我女兒的有什麼資格做長輩?」媽媽情緒很激動,我很擔心她會再昏厥過去。
弟弟手指動了動。
「媽。」他輕輕喊了一聲,「爸,爺爺,奶奶,姐姐還看着我們呢,一定要這樣吵嗎?」
所有人隨着他視線看去,角落桌子上我的遺像因爲推搡已經倒了。
弟弟上前將我扶正。
「姐姐的日記本里,大家都有名字。」
日記本里每個人都提到了,全是不解與遺憾。
「先將姐姐那晚的事情查清楚,再決定將她送到哪裏吧。」弟弟臉上表情淡淡的,他很少表現得這樣成熟又少話。
幾人冷靜下來。
媽媽深吸一口氣,「我一定要帶她走,這是倩倩的願望。」
她說完提着包包走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一直沒有消散,甚至可以自由出現在他們幾人身邊。
我跟着媽媽去了警局,看着媽媽無功而返,坐在車裏久久沒有動,最後無法開車,叫的代駕回酒店。
她一遍一遍翻看着我僅三天可見的朋友圈,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回到家中,奶奶拿着掃把收拾着家裏,打了水將四周抹乾淨。
爺爺戴了一頂帽子出門了,他去了附近的河邊茶館,一坐就是一下午。
中途有熟人路過跟Ţů₉他打招呼,他也是呆呆的Ţü₅沒有應答。
我知道,爺爺只是老了耳朵不好。
爺爺矮矮的,小小的,可他的氣勢卻很駭人。
他成績好,在那個年代是讀過高中的人。
從事會計,家中的財務也歸他管着。
他對弟弟很大方,我則是要磨很久才能拿到一點錢。
奶奶也是。
有一次奶奶上街買菜,問爺爺拿錢,爺爺在茶館喝茶聊天,愣是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甩給奶奶十塊錢。
可是十塊錢,連一斤肉都買不到,奶奶要買的是全家三天的食物。
這些我也寫在日記裏,爺爺識字,應該也看到了吧。
可爺爺是讀書人,是一家之主,他的臉面是最重要的。
-7-
又過了一日,警察給爸爸打電話叫他們去警局。
我去了後便看見一個人背對着我們坐在那裏,腦袋很低。
他身後還有他的父母。
我認得,這是我們家樓上那戶。
也是他失手將我推了下去。
他父母看到我家人來後立馬道歉,他也站起來低着腦袋說對不起。
Ŧŭ̀₃
爸爸握緊拳頭,當場就要衝上去揍他,卻被警察攔住,媽媽又從另一邊衝上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父母沒注意,立馬將孩子往身後拉。
「你們就是這麼教孩子的?!他殺人了你們知不知道?!」媽媽情緒很激動。
爺爺奶奶也加入罵戰,對着他們一頓輸出。
那對父母只是輕輕查看孩子臉上的巴掌,心疼不已,其他的有警察攔着。
他爸爸轉過頭,「我已經教訓過他了,這幾天他一直魂不守舍,總是做噩夢說有鬼纏着他,他已經得到了懲罰。」
警察點點頭,「例行詢問的時候發現他表現不正常,這才查出來,他已經全部交待了。」
那天晚上,我確實因爲壓力大,坐在天台邊想過要跳下去。
但我想,等考完我就可以去看媽媽了,等看完媽媽再死也不遲。
而且我還沒想好死法,這樣跳下去房價必然要跌,指不定死了還要捱罵。
所以我只是坐在天台邊寫日記。
可他來了。
他像鬼魅一般輕手輕腳來到我的身後,倏地戳一下我後背,在我回頭時猛然做出一張鬼臉,另一隻手抓着我的衣角將我往外一推。
天色昏暗,我被嚇到了,他卻沒抓住我,我從天台跌落身亡。
他哭着跪下,「我只是想嚇嚇她,我沒有想推她下去,可是她沒抓穩我,就掉下去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父母也跟着跪下。
「我家孩子向來膽小老實,絕對幹不出故意殺人這種事,這些日子他擔驚受怕,他爸爸也已經用皮帶抽過他,他已經受到懲罰了……」
「請你們原諒,我們會賠償你們的!」
媽媽咬緊了牙關,她想再打人,可警察已經有了防備。
「這是警局,注意一下行爲,禁止打架鬥毆。」
警察的話纔剛剛落下,一道身影從旁邊衝了出去,將那個孩子一腳踹了出去。
我看到弟弟提着那個人的衣領,將他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揍,泄憤一般,警察們都驚了,上前去拉,費了好大力氣纔將他拉開。
人羣散開,我看到那個人滿臉鮮血,白色的衣裳被弄得滿是鮮血。
「石頭!」
「石頭!」
他的父母衝上去將他抱起來。
他父親怒吼,「你們在警局打人,這是犯罪!你們還不把他們抓起來!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奶奶啐了一口,「你兒子殺人才是犯法!他應該去坐牢!他要喫一輩子的牢飯!」
「他才十三歲,就算殺了陳倩也是不小心的!我們最多就是向你們賠償!」他媽媽大吼着反駁。
警察們這次將兩邊完全隔開,以免再打起來。
他爸爸叫囂着要驗傷,要讓警察抓我弟弟。
媽媽摟着弟弟,拂開面上雜亂的頭髮,面容冷靜。
「樂樂是十二月生的,現在才十五歲,你兒子殺了他姐姐,他情緒激動屬於正常。」
弟弟面無表情,臉上還有那個人的血點子。
他說:「我們也可以賠償你們。」
-8-
對方媽媽突然站起來,指着她兒子道:「你打他,最好打死他!到時候我們家也不會賠償你們,你還要給我兒子償命!」
媽媽顫抖着手指着他們一家人。
「你兒子殺了我女兒還不夠,你還要我兒子償命?!你到底是什麼惡毒心腸!」
「沒有教養,爲什麼死的不是你?!」奶奶跟着罵。
爺爺端着他家主的風範,雙手背在身後,用眼神凌遲對方。
我在旁邊看着乾着急。
最後警察不得不將雙方分開,分別進行嚴肅教育。
等雙方都冷靜些了才安排到一起談賠償的事情。
談賠償時媽媽一句話都沒有說,基本是爺爺在談,爸爸聽着,奶奶附和,弟弟陪着媽媽。
這場談判一連談了好幾日,爺爺去請了律師。
我一直旁聽着我生命的價格。
最終定價三十八萬。
媽媽一分錢沒要,而是藉着這點和爺爺談判。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她屋子裏所有東西和她的骨灰,遺像。」
奶奶不同意,「我辛辛苦苦養大嘞,憑啥你說全帶走就帶走?」
但是爺爺同意了。
奶奶跟着鬧,爺爺一把將她推開,往警局外走去。
爸爸將奶奶攙扶住,「媽,你留着要做什麼?就給她吧,倩倩最後的心願也是這個。」
我在最後一頁寫了,想去找媽媽。
是那天晚上寫的。
奶奶幾乎所有重量都壓在爸爸身上,聲音滄桑沙啞:「你跟我老實說,她罵了我多少?」
「她沒有罵您,她……誰都沒有罵。」爸爸哽咽着回答。
我只是記錄下來,我只是寫我的困惑與希冀。
我站在媽媽身邊,聽到漸行漸遠的奶奶說: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留點什麼,我會將屋子給她打掃得乾乾淨淨,我也不出門,我沒事就去她屋裏陪她說會兒話行不行?」
「她會不會不想看見我?」
她迷茫又猶豫,聲音蒼老嘶啞。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在肉價飛漲時,爲了買一斤肉在肉攤前站一個小時,站到人流散去,只爲讓老闆便宜兩塊賣她的佝僂着的單薄身影。
警局門口,媽媽將弟弟抱在懷裏。
「樂樂,媽媽對不起你姐姐,也對不起你,但媽媽帶不走你,你會不會也怪媽媽?」
弟弟很乖地說不會,還拍了拍媽媽的後背安撫她。
媽媽哭着說:「媽媽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跟媽媽說好不好?不要像你姐姐一樣悶在心裏,媽媽害怕,媽媽已經失去了太多,媽媽不能再失去你了。」
弟弟眼眶紅紅地說好。
她開車帶弟弟回家,我是飄回去的。
我離開時,身後那家人也出來了。
我聽到那個人的媽媽說:「誰家好女孩半夜三更上天台,說不定她本來就是要跳樓的。」
「平時我也沒少聽見那老頭子老太婆罵她,哭着跑出去的次數都數不清了,誰知道是不是專門訛咱們?」
他爸爸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
「幸好你殺的是他家閨女,要是殺了他家兒子,這事兒可就不是三十八萬了!」
-9-
媽媽帶走了我的一切,奶奶先到家,把那個日記本藏了起來。
即便她一個字都不認識。
但她知道上面寫滿了我的控訴。
媽媽要日記本,但全家人輪番上陣,奶奶也沒有拿出來。
沒有人知道,一個字不認識的她留下我的日記本是想做什麼。
媽媽最終還是沒拿到,即便爺爺已經動手了,奶奶也沒吭聲。
媽媽給我買了塊墓地將我埋葬,我跟着她到了她家外面,她開門時我才走,我已經死了,沒有必要再去窺視她的生活。
只要媽媽過得好就好了。
可我還是可以跟隨家人遊走,只是身體的透明度在慢慢降低。
我時常看到爺爺出去喝茶,弟弟去上學,爸爸出門創業,奶奶一個人守着家,拿着我的日記本到只有四袋豆子的雜物間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
黑漆漆的,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怕她想不開,便跟過幾次,但奶奶什麼都沒做。
好像她早就習慣這樣孤獨寂寞且黑暗的生活,好似她前面幾十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偶爾我會聽見她低聲喃喃:「爲什麼?」
「一直都是男娃好,什麼時候女娃也能好?」
爺爺還是如往常一般喝茶打牌,出門溜達,生活很快就恢復正常。
那三十八萬,他將大頭存在了弟弟的戶上,說是日後弟弟娶媳婦用,剩下一小部分留與家庭開支。
他早起,開始每日和奶奶一起去買菜, 但也僅限於買菜。
每日仍舊會給弟弟帶剛出爐的早飯。
弟弟一直喜歡喫外邊的早飯,爺爺奶奶便一直由着他。
爸爸不再像從前那樣整日搗鼓創業,而是找了份穩定的工作, 每日回家,他都會和弟弟說話, 關心他的生活與作業。
有時又怕自己逼得緊了, 很刻意地停下話題。
弟弟也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爸爸不說話時,他就安安靜靜看書寫作業。
弟弟變了好多,從得知我的死訊之後他沉默了很多, 學習也刻苦許多。
從前他可是連續留過兩次級的, 現在成績從班級吊車尾到了中上游,而且越來越好。
我也看着他房間裏的燈留得越來越晚。
學習只是一方面, 他還學會了刻意將所有東西留一部分, 不再像從前那般將所有佔爲己有。
或許是看了我日記裏寫這些的緣故吧,他有意識地在改變自己。
到後來他養成了習慣。
媽媽開始每個月回來看弟弟一次, 不忙的時候在這邊住好幾天都陪着弟弟。
寒暑假時她會帶着弟弟天南地北去旅遊, 帶他放鬆身心。
所有人都在有意識的改變自己的不好, 也在有意識地對弟弟更好。
我的身體越來越透明,透明到我再也走不了很遠, 只能在家附近一百米。
第二年我生日時,家裏人都出門了。
我知道他們去 A 市墓地看望我了, 可我已經離不開這個家。
身體透明到幾乎看不清, 我知道自己該走了。
這棟樓幾乎所有住戶都搬走了, 能賣的都賣了,賣不掉的都租出去給了其他人, 只有我們家一直住在這裏。
困了我十七年的牢籠, 我終於要完全離開了。
我躺在自己房間裏的牀板上, 感受着身體的流逝。
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個聲音, 清晰無比。
「倩倩,媽媽好想你,媽媽錯了,媽媽不該忽視你那麼多年。」
「倩倩, 爸重新找了工作, 你就算長不大爸爸也可以養你一輩子。」
「……」
「妮兒,你投胎去了沒?我問過了現在的女娃都越來越金貴了, 你還是投女娃吧。」
「倩倩,這是你說想喫的香酥鴨、奶茶……還有灌湯包, 我都給你帶來了。你想看的雪山、大海、梯田……我都幫你看了。」
每一個聲音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最後是弟弟的聲音。
「姐,我找了李老師,她同意我轉去她班了,你放心,你的重本我幫你考。」
「姐, 爸媽和爺奶現在對我更好了,但這都應該是你的,你要是還活着……」
「姐,對不起, 對不起,姐,對不起……」
作者:匕月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