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打翻炭火被燒傷後。
先生給了我兩個選擇。
要麼同他登報離婚。
要麼就此封筆,專心做好我的常太太。
我出於愧疚,做了四十年盡職盡責的常太太。
直到病重臨終之時,聽到他跟兒子和解。
「當年爲了拿到阮氏的手稿給雲英借鑑。
「纔不得已讓你落下了傷疤。」
「只要能爲雲英阿姨鋪路,兒子受點傷沒什麼的。
「何況等雲英阿姨嫁過來,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他們一家和睦,留我含恨而終。
重生回到了兒子打翻炭火這一日。
我當着他們二人的面,將寫好的手稿付之一炬。
-1-
炭盆被打翻在地。
燒紅了的火炭濺了出來。
我的兒子小誠整個小腿被燎傷了一大塊。
痛到在地上蜷縮哭嚎,無助地衝我伸出手。
我卻整個人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了先生焦急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了,良儀?小誠怎麼在哭?」
筒子樓裏的鄰居也聞訊朝這邊圍過來。
「怎ŧũ̂⁼麼這麼大的煙哦,不會起火了吧?」
在他們想要撞開這間房門前,我拿起桌上的手稿。
盡數扔進原本快要熄滅的炭盆。
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
小誠痛都忘記了,被我的舉動嚇得面色慘白。
那是我精心雕琢寫了半個月的手稿,今日原本就打算送去裏江報社。
可此刻我卻毫不猶豫將它投入炭火之中。
先生進門看到這一幕也愣住了,迅速脫下外套想要撲滅炭火。
「你瘋了嗎阮良儀,只剩七日就截稿了,你這是做什麼?」
如若我不是重生回來的話。
我真的會相信,此刻他是在關心我的前途。
而不是擔心我的手稿沒了。
他的學生邵雲英,就沒辦法靠着抄襲我的文章,進入裏江報業。
-2-
前世,小誠被燒傷後。
我整宿整宿守在紅十字會醫院,不敢離開。
悔恨讓我以淚洗面。
如若不是我整日坐在書案前寫文章。
如若當時我及時關注到小誠靠近了炭盆,及時將他抱走。
是不是他就不會受傷?
碗大的疤痕落在了孩子的小腿上,也落在了我這個做孃的心上。
當先生提出要同我登報離婚時,我無法反駁。
只能不斷哀求保證,我之後不會再這樣。
三年夫妻,難產生下小誠。
我也知曉,他的學生邵雲英,一直對他抱有別樣的心思。
「先生,我不會同你離婚的,除非我死。」
他嘆了口氣,給了我最後的選擇。
要麼同他登報離婚,以後他會帶着小誠常來看望我。
要麼就此封筆,專心做他的好太太,做小誠的好母親。
一面是我的創作夢想,一面是我的骨肉至親。
我難以割捨。
直到小誠從昏迷中醒來,眼裏沒有絲毫怨懟。
而是紅着眼爲我擦乾淚痕。
「母親不要哭,小誠不怪母親,是自己不小心,母親不要難過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做出了選擇。
之後回到家中發現手稿不見時,我也沒有再追究,只以爲是被先生拿去丟了。
沒過多久,就收到消息邵雲英進入了裏江報業。
那一刻我甚至慶幸,我答應了先生就此停筆。
不再關心文藝圈諸事。
甚至忙於日常瑣事,連從前晨起看報的習慣都放棄了。
這樣我就不會看到邵雲英的成就而產生怨恨。
怨恨本該擁有這一切的人是我。
我讓自己關心米價菜價,關心小誠的課業學校。
關心先生身邊有沒有再出現邵雲英那樣,把崇敬當成是愛慕的年輕姑娘。
邵雲英成名之後,先生就跟她斷了聯繫。
可邵雲英無論是接受報社採訪,還是自己編撰文章出書。
都會提到自己的恩師,提到我的先生常才殊。
他們沒有在一起,是文藝界的遺珠之憾,是命運弄人,雙雙問心有愧。
他們品評邵雲英的文章,都認爲她的筆力巔峯,是在常才殊指導她的文章時。
人人都認爲他們是伯牙子期,是情之所至。
沒有人知道,那些文章真正的出處。
是出自他們看不起的那個面目模糊的常才殊妻子阮氏,是出自我的筆下。
邵雲英偷走了我的作品。
可我直到死前,聽到小誠他們父子對話才得知這一切。
「當年爲了拿到阮氏的手稿給雲英借鑑,纔不得已讓你落下了傷疤。」
「只要能爲雲英阿姨鋪路,兒子受點傷沒什麼的,何況等雲英阿姨嫁過來,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盡心託舉的兒子,就這麼輕飄飄替我原諒了那個抄襲者。
我依靠半生的先生,原來從那麼早就幫着外人算計我。
悔恨讓我死不瞑目。
再次睜眼時,居然回到了兒子小誠打翻炭火這一日。
離裏江報業的截稿日只剩七天了。
這一次邵雲英拿不到我的手稿,我倒要看看憑她自己,能不能過了裏江報業的筆試。
-3-
急診室外。
邵雲英蹬着高跟鞋衝了過來。
紅着眼睛給了我一巴掌。
「我告訴你,小誠今日要是有什麼事,我不會同你善罷甘休。」
外人看來,還以爲她纔是小誠的母親,纔是常才殊的妻子。
她如今不過二十出頭,哭起來梨花帶雨。
縱使這樣無禮的舉動,常才殊也不過是象徵性拉了她一下。
我想要還回去時,常才殊卻擋在了她面前,面色不虞地看向我。
「你鬧夠了沒有?如今小誠還躺在裏面急救,良儀,你平日最是識大體,今日這是怎麼了?」
他還敢問我怎麼了,如若我沒有將手稿付之一炬。
他此刻應當正拿着我的文章,爲邵雲英指導抄襲吧。
可惜邵雲英還不知曉事情有變。
以爲常才殊已經將我的手稿拿到手。
還在按照原計劃對我施壓。
想讓我就此停筆,她就可以拿着抄襲稿高枕無憂。
「小誠被燒傷,先生你就這麼輕飄飄原諒她了嗎?要我看,她現在滿心滿眼都是寫文章進報社,根本沒有心思來照顧你照顧小誠。」
按照原本的打算,這時候常才殊會順理成章提出那個選擇。
讓我在寫文章和離婚之間二選一。
可如今常才殊目睹我將手稿付之一炬,他沒有拿到最重要的這張底牌,只能沉默不言。
我卻主動開口。
「是啊,我甚是悔恨,思來想去只好燒了手稿,就此停筆。之後再同先生登報和離,方纔能抵消我的過失。」
「我不同意!」
常才殊面色鐵青看向我。
他不明白怎麼一夕之間,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從前那樣在乎小誠,在乎這個家。
連戰亂流亡,都要與他們生死一處的人。
今日卻主動提及要登報離婚,他想不明白,只當我是被邵雲英氣糊塗了。
「這樣衝動的話勿要再提,小誠醒了聽到該傷心了。」
-4-
他將邵雲英拉走。
估計是去跟她解釋手稿被燒的事情。
小誠從急診室被推了出來,跟前世一樣腿部燒傷。
好在送過來及時,不影響行走,但估計治好後會留下疤痕。
坐在小誠牀前時,我心緒有些複雜。
對待這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我沒辦法像對待常才殊那樣無情,只好先不管他。
當務之急,是三天後的裏江報業截稿日,會公佈出此次徵稿入選的名單。
不僅有稿費獎勵,還提供報社工作機會、住宿和每月三十塊的津貼。
這是我近期唯一能夠離開的機會。
只有經濟獨立了。
我才能避免上輩子那樣依附他人而活的悲慘命運。
到時候就算常才殊不同意,我也會登報宣佈與他離婚的決定。
夜裏等到小誠睡熟了之後,我就藉着月光在病房的牀頭寫作。
天邊朦朧亮時,我去走廊外打水。
折回來時,發現常才殊不知何時坐在了小誠牀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因新寫好的手稿還未收起來。
常才殊面色如常。
「良儀,你辛苦守了幾晚了,回去歇息,這兒換我來吧。」
小誠朝我使了個眼色,將他換洗下來的衣服塞到我手中。
裏面赫然夾着我方纔寫好的手稿。
-5-
「雖然不知道母親爲何要燒掉手稿重寫,但小誠猜到你應該不想父親知道。
「母親放心,小誠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我不禁有些心軟,或許如今才九歲的小誠,跟四十歲的小誠並不一樣。
等到稿子成功送到了裏江報業,我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夜裏難得睡了個好覺,半夢半醒之間,感受到有人在我的脊背上輕輕拍着。
動作輕柔。
我迷迷糊糊睜眼,月光下是常才殊低垂的眉眼。
彷彿回到了我剛從鄉下逃婚來城裏的那一日。
我徹夜難眠,閉上眼都是那個年過半百。
有八個姨太太的老財主坐在那個腐朽的老宅裏看着我。
常才殊也是如同今日這般,輕輕拍着我的脊背。
「不怕不怕,良儀不怕。先生在的。Ţũ̂⁻」
前世仰慕先生文學上的造詣,動心於先生待我的細膩柔情。
真心還是假意我分辨不清。
這一次索性閉上了眼,裝作全然不曉。
只等報業公佈結果,就徹底離開這個家。
可離截稿日還有最後一日時,我收到的卻是裏江報業的退稿信。
【經查實,此文抄襲邵雲英女士的未發表作品《涇河》,行爲惡劣,不予收錄,並永久與阮良儀女士不再合作。】
我的心沉入了谷底。
幾乎是顫抖着拿起了退稿信裏附上的邵雲英的手稿。
遣詞造句,行文脈絡。
與我前日才寫好的新文章別無二致。
邵雲英是如何拿到我才寫好的文章,這篇文章從寫好到投遞。
這期間知情的人……只有我的兒子小誠。
-6-
我失魂落魄走到家門外,遠遠就聞到了飯菜香味。
爲了慶祝邵雲英的文章入選,常才殊特意做了一桌好菜。
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處,像是一家三口。
看到我手中裏江報業的退稿信,常才殊咳了一聲轉移話題。
「怎麼纔回來,就等你一個人了。」
小誠也心虛地移開了視線,只有邵雲英端了酒盞起身,嫋嫋婷婷走到我面前。
言笑晏晏,眉眼間都是抄襲成功的得意。
「良儀姐,這杯酒我敬您,雖然不知道爲何您要瞞着我們寫文章,但您的文章對我創作很有幫助,等明日我在裏江報業獲獎,您一定要來啊。」
我接過她手中的酒盞,一把潑到了她的臉上。
常才殊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
「阮良儀,你瘋了嗎!」
「是啊,我瘋了。」
重來一世,我居然還對這兩父子抱有那麼一點期待。
以爲是歲月更迭讓他們變得面目全非。
未承想,原來從一開始就是爛的。
常才殊將我拉開,整個人護在邵雲英面前,臉上是對我濃濃的失望。
「你燒手稿瞞着我們寫文章,不就是提防我提防雲英嗎,連自己的親人都能算計進去,阮良儀,你怎麼變成了這副不擇手段的樣子!
「明明雲英比你更需要這個機會,你身邊有我,有小誠,爲何非要同雲英搶這個機會?」
兒子小誠更是自始至終坐在桌邊冷漠地看向我。
「母親,您爲了寫文章已經讓我廢了一條腿了,難道還想要廢第二次嗎?」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
「我不是你母親,從今日開始,我跟你們常家人沒有任何干系。」
-7-
瓢潑大雨,我渾身溼透,趕到了裏江報業。
今日是裏江報業對外收稿的最後一日,我哆哆嗦嗦找到負責人。
「我沒有抄襲。」
我掏出護在懷裏的文件袋,裏頭是邵Ṫŭ⁽雲英從前寫的文章。
這就是方纔我一定要回去一趟的原因。
可以看出文風同《涇河》有很大區別。
一個人的文風不可能短時間內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轉變。
還有我構思《涇河》時留下的思路草稿都可以作爲佐證。
《涇河》是否出自邵雲英之手事實存疑。
「我們會暫時取消這篇的評獎資格進行調查,可暫時也無法證明,你就是這篇的作者。」
即使後續調查結果出來,這次的評獎也已經結束了。
「可以給我一支鋼筆嗎?」
「什麼?」
我的眼神裏滿是執拗。
「給我一支鋼筆,離你們報社下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我可以重新寫一篇文章投稿。」
我需要這次機會,需要一份能給我提供容身之所的工作。
我不能再重複上輩子的人生。
視線被眼淚模糊之際,一支鋼筆遞了過來。
上面還繫着表彰用的紅絲帶花。
似乎方纔聽到報社的編輯們討論。
今日有筧橋航校畢業生過來採訪接受表彰。
我抬頭就撞進了一雙帶笑的眼。
-8-
他叫傅東廷。
是這一期從美國受訓回來的畢業生中,最優秀的學員。
與我還是同鄉。
他遞給我的鋼筆,是他受表彰的獎勵。
筆管是沒有上過墨水的,在紙張上只能留下徒勞的劃痕。
傅東廷順勢替我提出。
「你們報社送給我的鋼筆,進去上個墨水不過分吧?」
上完墨水他就將我按在椅子上坐下,還不忘將烤火的炭盆朝我踢得近了一些。
報社人員來來往往,也沒有人再說什麼。
等到交稿時,身上的水漬也差不多烤乾了。
我甚至都沒有再檢查一遍的時間。
文章送去總編辦公室的時候,握住鋼筆的手還在止不住地發抖。
牆上的石英鐘發出重響。
總編辦公室的門終於從裏面打開了。
「恭喜您,阮小姐。」
那一刻我的雙耳像是失聰了,狂喜讓我險些聽不清負責人在說什麼。
直到一串冰涼的鑰匙落在我掌心,還有一個裝着獎金的信封。
「我們總編說,其他那些虛的獎勵可以先不急,但您現在應該急需這筆錢和一間屬於你的公寓的鑰匙。」
一個女人要想寫作,必須擁有一筆錢和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我幾乎是跑下樓去。
雨過天晴,細碎的陽光從消散的烏雲裏透下來,落在我的臉上。
街道上電車在叮叮噹噹響,黃包車上來來去去坐着衣香鬢影的達官貴人。
街尾的報童在叫賣,再過不久售賣的報紙上就會有我的署名。
這是我第一次憑藉自己的努力站在這座城市的土地上。
不需要依靠父親丈夫,僅僅靠着自己的筆桿,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僅僅是站立着,心裏都比從前更踏實。
到了公寓才發現,我手裏還握着傅東廷的那支鋼筆,我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等明日去報社上班的時候,託他們轉交吧。
在那之前,我要先回一趟常家,將自己的東西搬過來。
-9-
其他的都不要緊。
只一樣,是逃婚出來時母親塞給我的金戒指。
那是她被典當到第二戶人家生兒子的時候,舉人老爺給她的賞賜。
她縫在自己衣服裏藏了許多年,我逃婚那天夜裏,她硬套在了我手上。
我又存在牀頭的鐵皮盒子裏,想着以後萬一有個什麼事,能夠拿出來應急。
前世這個戒指,最後用去當鋪換成了給小誠的課業費。
這一次我在牀頭翻箱倒櫃,卻怎麼都找不着。
小誠賭氣看着我。
「那是我母親的戒指,你現在已經不是我母親了,雲英阿姨纔是我的母親。戒指我已經拿給她去打成金耳環了。」
常才殊這時也挽着邵雲英回來,邵雲英的耳邊新打的金耳環一晃一晃,嬌笑說:
「孩子不懂事,我說這款式怎麼這麼土呢,良儀姐別介意,等明日我得了裏江報業的獎金,去買對新的,再把這對還給你。」
報社今日下班了,還未對外公佈結果。
邵雲英還在做着能進裏江報業的美夢,就連常才殊都跟着幫腔:
「如若你現在同雲英道歉,等雲英進了報業,我會讓她給你安排一些寫文章的機會,但你不能因此耽誤了照顧小誠,並且署名也只能歸雲英所有。」
多荒謬。
他們哪裏是把我當母親當妻子。
分明是在把我當可以吸血的牛,無悔勞作的馬。
我卻就爲了這樣一對父子蹉跎了一輩子。
可惜了,這一次的局勢卻並不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
樓底下噼裏啪啦一陣鞭炮鳴響。
傅東廷從車上下來,手裏還舉着裏江報業徵文的獎盃。
巴不得讓這筒子樓裏所有人都知道,裏江報業這次徵文的頭名是我阮良儀。
明日就要去裏江報業上班了。
這幾日邵雲英以爲自己獲獎板上釘釘,沒少跟樓裏其他人吹噓。
如今這個結果一出來,邵雲英的臉上很是掛不住。
「怎麼可能?阮良儀她抄襲我證據確鑿,已經被裏江報業退稿了,我分明看到了她手裏的退稿信!」
她只能質疑傅東廷的身份。
「你是阮良儀在哪偷的野男人吧,她陪你睡了幾次啊,你過來幫她演這場戲?」
最先因爲這番話動怒的卻是常才殊。
「阮良儀,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總是這樣。
每次我跟邵雲英發生爭執,無論誰對誰錯,誰先挑釁。
他總是獨獨苛責於我。
可這一次,卻有個傅東廷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我面前,衣襟上的勳功章丁零哐啷響。
「常先生,邵小姐,你們還是先想好怎麼跟巡捕房的長官解釋吧。
「偷盜阿阮的足金戒指,金店的夥計就是人證,邵小姐耳朵上那對耳環就是物證。」
他笑得嘲諷。
「我還頭一次見,有人把贓物這麼大搖大擺戴在耳朵上的。」
-10-
傅東廷畢竟是戰場上下來的,即使是笑着,壓迫感也讓邵雲英打哆嗦。
慌張地將耳環摘下來的時候,耳洞都被扯出了血。
小誠被那番話嚇到,以爲真要送他去喫牢飯,嚇得大哭起來。
常才殊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甘心地叫住了我:
「阮良儀,做我的太太就那麼委屈了你嗎?」
我想過這個問題的,不止一次。
常才殊的確已經是許多人眼中的好先生。
前世邵雲英再怎麼對他示好,他也始終未在明面上回應。
是我病重後二人才恢復了聯繫。
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或許就算讓我更早些知曉邵雲英抄襲我的文章,我也沒法爲自己討回公道。
所有人都會勸我別計較了,都是半輩子之前的事了,計較能有什麼用呢?
難道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還能從事文學創作嗎?又有誰會看呢?
爲何要爲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給自己的家人找不痛快呢?
「可是先生。我從鄉下逃婚來到這裏,不是爲了從一個腐朽的宅院,逃入另外一個更文明的囚籠。」
比起做任何人的太太、姨太太,我更想做我自己,僅此而已。
-11-
兩輩子都沒能說出口的話,沒想到會在今日和盤托出。
傾吐完之後,心下反而更多是茫然。
等到回過神來時。
傅東廷已經將車停在了一個百年銀樓外頭。
聽說這裏的師傅都是從前宮裏頭退下來的,沒有他們還原不了的物件。
但相對應地,要價的手工費也高昂。
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傅東廷已經將邵雲英那對耳環遞了過去。
「勞煩將這對耳環復原成戒指。」
我向師傅形容了一下那枚戒指的樣式,師傅擺了擺手。
「那樣的樣式早就沒人戴了。」
相對應的還原手工費也高,並不划算,不如做點當下時興的樣式。
可傅東廷雖然始終是笑着溝通,但語氣沒有任何妥協的意思。
「就要她形容的那種,勞煩師傅了,價錢隨您開,我都接受。」
我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
從前常才殊總是勸我妥協,勸我不要較真不要計較,日子能過下去就可以了。
突然有一個人出現告訴我,不是的。
想要那個樣式就應該是那個樣式,不要妥協。
滿樓金銀敲打的聲音中,傅東廷的聲音落在我的耳畔卻好似平地驚雷。
「阿阮,你要公道,就應該還你公道。
「不是用什麼旁的東西來綁架你,不是隨便給你點什麼東西就讓你閉嘴。
「你就放心去拿你想要的公道好了,代價我來付。」
-12-
我敲門走進裏江報業主編辦公室時,主編挑眉看了我一眼。
「這種時候,我以爲你會想要避避風頭。」
畢竟現在邵雲英到處造謠,說裏江報業選人選稿有黑幕。
更有常才殊這樣的文壇大家,站出來爲她說話。
衆所周知,常才殊是我的先生。
這樣大義滅親的舉動。
更是讓不少讀書人盛讚常才殊有風骨,邵雲英明珠蒙塵可惜。
唯一真正造成損失的就只有裏江報業。
主編直接跟我坦白,常才殊給她打過招呼了。
只要裏江報業將我開除,他就會發一篇文章,爲他曾經對裏江報業的不實評論進行澄清。
損失一個職員換一個好名聲,怎麼看都是划算的買賣。
這時候我卻推開了她辦公室的門。
復原好的戒指被我戴在心口,我深吸一口氣。
「我想爲自己爭一個公道。
「而且目前的情況來說,出爾反爾,未必是對我們裏江報業最好的解決策略。」
-13-
不如將這次的所有作品,陸續刊登上報。
猶如考試閱卷一樣,隱去姓名。
既然質疑裏江報業的選稿用人標準,那報社就不參與評價。
邀請社會各界人士進行點評,打頭的自然就是常先生常才殊。
等到所有點評過後,再公開作品署名。
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你的文風,你先生應當最爲熟悉吧,你就不怕他出於私心,認出了你的作品後批評得一無是處嗎?」
「他一定會。」
刊登出來的ẗűₑ作品裏,他一定會挑出那篇《典妻》大肆批評。
只因那是我母親的故事。
感情最濃時,我向他傾吐過關於我母親的故事。
曾經袒露的脆弱,會成爲他此刻刺向我的尖刀。
【民族苦難當前,個人的苦難未免微不足道,且此文章單從女性視角切入,未免太過狹隘,不適合在《裏江日報》這樣有一定影響力的報紙上刊登。】
爲了顯示他所言的公正,他就會抬高其他文章來作爲佐證。
這就是我的目的。
他不會知道,此次刊登上報的我的文章,並不只有那一篇。
「怎麼會這樣?」
邵雲英一看到裏江日報公佈的文章署名,就知曉他們這一招輸了。
現在外界都在嘲笑,常才殊連自己太太的文章有幾篇都認不出來。
將《典妻》這篇貶得一無是處,甚至說出「女子只會大倒苦水並不善於寫作」這樣的話,卻將我其他的文章譽爲天才之作。
說出來的話自相矛盾,自然就失去了可信度。
與此同時,裏江報業的律師函將會擬好郵寄給邵雲英。
以報社的名義,起訴她誹謗污衊,並將她抄襲的行爲公佈給報業同行。
爲了邵雲英,常才殊再次找到了我面前。
-14-
我以爲他又會像從前一樣。
一上來就頤指氣使,讓我替邵雲ṱų²英收拾爛攤子。
可這一回他落座後,卻只是靜默了半晌,苦笑着看向我。
「我從前總以爲,我足夠了解你。」
可直到看到那些文章才發現並非如此。
我們同牀共枕,共同養育小誠,可他原來並不知曉我的所思所想。
我攪動着咖啡杯裏融化的方糖,背了一段常才殊從前的文章。
「阮氏其人,愚昧木訥,唯有一點可取之處,是身上有舊式女子的溫順和從一而終。」
半生夫妻,相伴偕老。
可這就是從前的他對我,全部的評價。
是法定意義上的妻子,是兒子小誠的母親,是等在家中,沒有自己思想的舊式女子。
「先生,你不是不瞭解我,你是從未想過要了解我。」
你的人生多遼闊啊,年少成名,留學海外。
你可以只做那些野蠻封建的旁觀者,可我卻是那些野蠻封建的親歷者、倖存者。
當年我逃婚後不久,鄉里就傳來了母親病逝的消息。
幾乎是逼着我回鄉。
我知曉這次回鄉估計就再難逃出來。
打算不告而別時,先生拉住了我,他說:
「良儀,我們成婚吧。」
嫁給他後,我就不會再被逼着賣給別人做姨太太。
哪怕爲此他要承受我那位父親的刁難勒索,要適應鄉下習俗喝酒喝得渾身起紅疹。
可是他始終沒有鬆開握住我的那雙手,安撫地拍拍我:
「良儀不怕,先生在的。」
之後那幾十年的歲月裏,我就咀嚼着那一點甜頭。
靠着這一點甜頭捱過了一輩子。
可如今命運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不能再繼續重複這樣無望的人生。
哪怕說出口時還是忍不住哽咽顫抖,但我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先生,我們登報離婚吧。」
-15-
常才殊想不明白,他和我怎麼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分明從前,我是最讓他省心的一個。
不像邵雲英要星星要月亮,要蜜絲佛陀的口紅ẗů₁,要進口的玻璃絲襪。
絕大多數時候,我都像一杯溫水。
寡淡、無味、沒有存在感。
可是永遠在手邊,在他想起就能觸碰到的地方。
我沒有興趣愛好,穿衣喫飯也沒有講究,唯一執着的一樣東西,就是寫文章。
他並不喜歡看我寫文章的樣子,那樣全神貫注,眼裏再裝不下其他人。
所以並不僅僅是爲了邵雲英。
只是爲了替邵雲英鋪路,他大可以替邵雲英代筆。
他只是不想我繼續寫作,只是希望我回到從前那樣,眼裏心裏都只有他和小誠的日子。
只是更願意我當一個沉默的舊式女子。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這樣的舊式女子。
所以那一日,他將小誠抱到了靠近炭盆的地方。
他太過清楚,一個母親的愧疚和對孩子的疼愛,足以讓她做出犧牲和讓步。
可正是從那一日之後,我變得讓他越來越陌生。
如今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寧願遭受流言蜚語,也要一意孤行在裏江日報上,登出同他離婚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逃婚本就已經是離經叛道了。
同常才殊自由戀愛後,如今還要登報離婚,更是聳人聽聞。
一時間街頭巷尾都是對我的議論。
邵雲英更是得意地拎着行李箱來到了常家,迫不及待想做新的女主人。
一向對她熱情的小誠,卻頭一個跑過去將她的箱子扔了出去。
「我不要你做我的母親!我要我的母親回來,都是因爲你,我的母親纔不肯回來。」
-16-
自從我走了之後,常才殊每日沉迷於寫文章。
邵雲英更是指望不上。
小誠的衣服穿薄穿厚都沒人管,舊了破了也沒人縫。
上學堂忘記帶飯還要餓肚子。
如今我要同常才殊離婚的消息傳揚出去。
學堂上他的同學紛紛笑話他,是沒有母親的孩子。
他終於明白過來,誰是真正關心他的人。
他跑到我的公寓來找過我一回,卻沒有人幫他開門。
畢竟這邊的鄰居沒見過我有帶孩子。
於是小誠只好蹲在樓道里等我。
「母親的房間爲何我不能進?好沒道理,母親不要住在這裏了,跟我回去好不好,父親跟我都在家裏等你。」
我嘆了口氣。
「常與誠,我已經不是你的母親了,你說過的,你更想要邵小姐做你的母親。」
我曾爲此傷心難過,自我懷疑。
究竟是我哪點做得不夠好,他會不認我這個母親。
我也希冀過有朝一日,他能像今日這般,意識到我的好。
可當這一日真的到來時,我卻沒有了從前對他那樣的諸多耐心。
常與誠被我說紅了眼,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母親給我一串鑰匙好不好?我以後想常來找你……」
他見我不說話,又退一步。
「不給鑰匙也沒關係,我可以像今日這樣坐着等,母親不要趕我走……」
我沒有允許他進我的房間。
他就坐在門外的地板上哭。
常才殊得到消息找過來時,就看到常與誠坐在地上,而我端坐在屋內的書桌上校對文稿。
他不敢相信我真的會對常與誠如此心狠。
從前我可是孩子趴在地上玩鬧,就焦灼擔憂孩子着涼的人。
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化成了一句嘆息。
「良儀,小誠他不能沒有母親,回來吧,我向你保證,今後我不會再幹涉你寫文章的事。」
這似乎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極大讓步。
「如果你願意回來,我也可以幫你分擔一些日常家務,讓你能夠專心寫作。」
如今絕大部分家庭都還是由女子承擔主要家務和日常採買。
他自信能做出如此讓步,已經遠勝過絕大部分的男子。
可我仍舊不爲所動。
他默然半晌,似是不願意承認:
「阮良儀,難道你真的看上了那飛行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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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默落在他眼中就成了默認。
他的怒火瞬間被點燃。
「你瘋了嗎阮良儀,你一個嫁過人生過孩子的女人,憑什麼認爲他還會要你,人家只是跟你玩玩而已,你難道真的當真了不成?」
這幾日流言甚囂塵上,他可是打聽過的,傅東廷刻意迴避着不與我見面。
「只有我,只有我常才殊,不顧流言蜚語也要拉你回頭……」
他話還沒說完。
傅東廷就大步走過來,抬腳朝他胸口狠狠踹了過去。
「你那是不顧流言蜚語嗎?你那是在用流言逼她。」
明知道人言可畏,這樣的流言落在男子身上只會被讚一聲風流,落在女子身上卻會上升到審判女子的品行。
仍然要當着衆人的面,讓我下不來臺。不過是用孩子和流言在逼我回頭。
「常才殊,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傅東廷不是害怕被流言波及,纔不來見我。
我的公寓樓下樹蔭處,每日都有車停在那兒。
他不下車,是不想由於他的出現,讓流言愈演愈烈。
不想所有人將那些探究戲謔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人們應當看到阿阮的才華,而不是在那些風流韻事裏作配。」
他這次露面,也是因爲要同我告別。
他要去前線戰場了,九死一生,未必能有回來再見的機會。
可時間緊迫,他只來得及將託人買來的船票塞到我手中,願我遠渡重洋,安穩一生。
站在樓下朝我揮手作別的時候,身影同記憶中的人影重合。
我終於想起,報社並不是我和傅東廷的初見。
早在我當年從鄉下逃婚的時候。
路上攔下了一位年輕人送了我一程。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對我說。
「阮小姐,山高水長,請多珍重,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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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紛飛,許多印廠都接連倒閉,報社也要停刊了。
開往海外的船一票難求。
常才殊帶着小誠來找我,希望我能跟他們一道乘船離開。
邵雲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你瘋了嗎,常才殊?你不是隻有三張船票嗎?帶上這個賤人我們怎麼走?」
常才殊還想要冠冕堂皇幾句,小誠直接沒給她面子。
「邵阿姨,這三張票是我們一家人的,本來就不關你的事。」
邵雲英想要強行爭奪,卻只被無情地推倒在地。
時間緊迫,下午就開船。
常才殊將票塞到我手中,就去收拾行李了。
我拿着票蹲在地上,俯身看着哭泣的邵雲英。
「一個耳光。」
「什麼?」
還欠我一個耳光。
抄襲我文章的仇我已經報了。
這一世的邵雲英聲名狼藉,沒有任何報社、出版社收她的文章。
生死關頭,又當着我的面,被常家父子倆放棄拋棄。
算來算去,只有當時小誠住院,她打我的那一個耳光還沒有還。
「我不想髒了我的手,你自己扇自己一耳光,我就把船票送給你。」
邵雲英以爲我在羞辱她,但她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狀態。
幾乎是賭氣似的扇了自己兩耳光。
「可以了嗎!你滿意了吧!」
死亡的恐懼席捲了她,她沒有喫過苦,做慣了交際花,靠男人養活。
留下來逃命的日子,她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她沒有想到,我真的會遵守承諾,將那張船票送給她。
開船那日,常家父子倆找遍了整艘船都沒有找到我。
等船駛遠了,他們纔在岸邊的人羣中看到了我的身影。
小誠哭嚎着想要撲回來找我,常才殊死死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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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隨逃難的老師教授,一路往西走,見識風土人情,收錄民間歌謠。
也有運氣不好,碰上轟炸的時候。
有回我在一戶農家養傷。
發現他們將城裏撿來的廢報紙粘在房頂上。
煙熏火燎,依稀可以辨認出一些字跡。
因傷平躺着不能動時,我就一點一點讀那些報紙。
竟然有一日真的讀到了《裏江日報》。
讀到了我寫母親的那篇《典妻》, 甚至讀到了我跟常才殊的離婚聲明。
平日裏默不作聲的農家婦人聽到我的聲音眼神一亮。
「恁是在唸那報紙嗎?真好聽, 能告訴俺報紙上講的啥嗎?」
她不識字, 這輩子都沒去過城裏。
唯一能接觸到城裏的東西, 就是這樣過期的沒人要的舊報紙。
但她讀不懂, 她男人也不讓她讀。
就讓她刷了糨糊糊房頂。
她抱着掰玉米的籮筐坐到我跟前。
聽我講報紙上的那些已經過時了的新聞。
講到我的離婚聲明, 她眼裏起初是抗拒排斥。
「過不下去了就可以離婚嗎?那不得被人說啊。」
畢竟只是萍水相逢,我也沒有解釋太多,不過置之一笑。
後來抗戰勝利後, 我重辦裏江報業時, 收到了一封來自陝北農村的信。
信裏很多都是圖畫, 我讀了半天才讀明白。
她竟然是那年照顧我的那個婦女。
她說她跟村裏的掃盲隊學着識了字。
是她們村裏第一個跟家暴的男人離婚的。
「三十年前我在《裏江日報》上登報離婚時, 就有人問我, 爲什麼一定要登報離婚呢?是不是要打自己男人的臉,是不是爲了跟男人賭氣,爲了譁衆取寵。」
「說句實話,我那時只是爲了自己痛快。」
就想要爲前世窩囊了半輩子的阮良儀討個公道。
重來一世想要換個活法。
直到我收到那封信,我忽然就在想。
「如若我們這些,有幸運識字唸書的,算得上半個知識分子的女性都不敢邁出這一步的話,那些沒有土地的,沒有一技之長傍身的農村婦女,是不是終其一生都沒機會去思考這個可能性。」
我當初無意之間唸的一份報紙。
既然可以在一個人的心裏種下反抗的種子。
「那三十年前我發出這個聲音時, 遭受的再多阻礙,都很值得。」
致辭結束後,掌聲雷動。
我在人羣中見到了一個熟人, 是長大了的小誠。
跟前世相比, 他看上去很陰鬱,也不大愛笑。
他這次歸國來看我,是希望我能出國去見常才殊最後一面。
當年出國後,畢竟人在他鄉Ŧúₚ,飲食水土都不是很習慣, 也沒有我在身邊爲他們爺倆忙前忙後。
常年伏案工作加上飲食不規律,很快患上了一堆毛病。
前世這個歲數還算硬朗的他, 如今只能躺在醫院裏渾身插着管。
眼見着時日無多, 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見我最後一面。
我擺擺手。
「我就不去了, 報社很多事要忙。我與他, 沒ṱū́₌有什麼話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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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江報業申請的員工宿舍給批下來了。
我的愛人傅東廷騎着自行車帶我去看。
窗明几淨,光線明亮。
「這裏好,這裏放幾張桌子,窗外就是桂花樹。
「等再過兩個月風一吹, 滿屋都是桂花香。
「這裏打幾個櫃子,配幾把鎖,用來放貴重的財物……」
傅東廷笑話我。
「自己家分配的房子都沒見你這麼上心。」
我嘿嘿笑兩聲靠在他的肩頭。
「你知道的,一個女性想要寫作。
「一定要有一筆錢和一間屬於她自己的房間。」
那是我來裏江報業第一日獲得的禮物, 給了我出走的底氣。
如今我也有能力, 將這個底氣帶給下一個女性。
我們的頭髮都已經斑白了。
回憶起來卻彷彿還在昨日,我冒雨衝到裏江報社,雨水和眼淚混在一起。
裝作鎮定地問人要一支筆。
其實心裏急得快哭了。
「然後你就給了我一支筆, 還綁紅絲帶花的。」
傅東廷輕笑一聲,握住我的手溫熱。
陽光懶洋洋地曬在我們身上,真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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