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讀初一那年,我媽和爸離婚了。
那天我第一次開口想要挽留她,但是卻不知道說什麼。
最終只說了句:「媽媽,你真的要離嗎?」
我媽避開我的眼神道:「我在這裏待了十五年,從來沒有覺得這裏是我的家。」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別的我都記得有些模糊了,就只記得這一句,她從沒覺得這裏是她的家,她的孃家纔是她的家。
那我的家呢?哪裏是我的家。
我還有一個六歲的妹妹蔡悅。我媽誰都沒要,從我爸那裏拿了三萬塊走了。
我奶奶和姑姑特別興奮,我奶奶拄着柺棍特別開心地給我說:「終於離了,大妹子,明天你爸爸給你找個新的。」
我小姑更加興奮地說:「蔡慧我給你說,她可沒要你,你以後也不能養她。」
我妹妹則躲在我身後,緊緊地抱着我的腿。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拉我的手道:「媽媽,是不是永遠都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她,沒說話,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朝我擠了過來,靠我更近道:「姐姐,你會不會也不要我?」
我本來感覺今天跟做夢一樣,但是她這一句話。令我有些我沒有忍住,眼淚啪地滾落。
我忍住快要哭的衝動,用力呼吸了下,然後安撫她道:「我不會不要你。」
我以爲沒有點燈,她應該不會發現我的異樣。
結果,她戰戰兢兢地伸手靠近我的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抹掉我的眼淚,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
她悄悄地往我懷裏滾,我也伸手將她抱住。
我當天下午就去鎮上的中學上學了,我是住校,每週回來一次。
妹妹就在家旁邊的小學讀一年級。
我爸和我媽離婚,不過是遲早的事。
他們都各自有各自的大家,沒有小家這回事。
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是他們開始吵架甚至打架的時候。
我媽抱怨給我外婆家的東西少了,我爸覺得還要顧着我那些姑姑,
吵着吵着就開始動手,有時候紅眼了,我媽會把開水壺都朝我爸扔過去,
我爸也會直接動手打我媽。
他們會從家裏的院子打到外面的馬路上去,然後很多村裏的人都圍着他們。
等他們打累了纔會收手。
然後每當我出去,村裏的人就喜歡同我討論,「蔡慧,你爸打你媽可真狠,會不會也這樣打你呀?」
「聽說你媽拿開水壺砸你爸,是真的嗎?」
「聽說你媽被你爸打得嘴都爛了?」
「蔡慧,你怎麼也不攔着他們?你都不曉得心疼你媽嗎?你媽真的白養你了!」
……
我怎麼沒有攔過他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擋在他們中間,哭着求他們不要打了,然後就捱了我媽狠狠的一個耳光,一耳光抽下來,
從臉到耳朵都是火辣辣地疼,甚至於以後幾天喫飯時那一處的臉都拉扯着疼。
我爸也一腳踹在我的腰上,正是肚子和腿那處的骨頭。
撩開衣服,那裏青紫了一月多。
穿衣服從那裏帶過都覺得疼,甚至說話大聲點,感覺氣衝着那裏都疼。
被我爸媽無意間看到了,我爸說:「喊你行事的嘛,你充能幹還敢管老子的事。」
我那個時候小,忍不住掉眼淚。
他們就說哭!哭!哭!就曉得哭,給老子嚎喪,不曉得養你來爪子。
所以我一般都不怎麼搭理村裏的人,我知道他們不是關心我,他們只是需要談資。
不過我越不理他們,他們就越來勁,就像找到了理由一般,開始說我怪模怪樣的,看到人都不打招呼。
有時候會說到我爸面前,我爸會直接給我一耳光道:「你現在跟你那個媽一樣高傲得很嘛,你看哪個都看不起。」
我媽就會在旁邊接着嚎道:「又關我哈子事喲!一天天的啥子都往我身上扯。」
然後又戳了戳我的頭道:「你還是,不曉得是個哈子鬼人,天天惹是生非。」
我妹妹蔡悅馬上不喫飯,拿眼睛瞪着他們。
氣得我媽一筷子砸在她腦袋上道:「是老子生的你,還是你姐姐嘛,生的你狗東西,老子纔是你老孃,你兇哪個?」
我媽每次和我爸打完後,都會抱着妹妹和我說:「如果不是因爲你們兩姊妹,我早就和你老漢離了。」
她這樣說,蔡悅聽不懂,可是我聽得懂。
我不知道怎麼回應她,只有低着頭,僵硬地立在那裏。
但是我越這樣做,她就越生氣。
說着說着,她就開始動手,來扯我耳朵,用力地揪着,好像快把我的耳朵扯下來一樣又或者打我一耳光。
他們好像非常喜歡打耳光,就像我的臉好像生來就是應該挨耳光的。
我好像總是容易被他們找到理由打耳光。
我的耳朵總是很疼,有時候是耳光被打蒙了,尤其在他們最生氣的時候,一耳光下來,耳朵轟隆一聲,要隔很久那種鼓起來的轟隆感纔會消失。
我媽一走,我爸就出去打工了。
我妹妹的生活費是一學期交一次,畢竟她只在學校喫一頓午飯。
可是我的是斷斷續續給的。
有時候好久沒給了,我打電話給我爸,找他要錢充飯卡。
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託人帶錢給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直接在電話裏罵道:「你當我是撿錢嗎?你當我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時候好想喫東西,總是特別餓。
然後我做了我這一生最不能釋懷的事。
我同宿舍有一個女生家庭條件不好,我發現她通過給其他室友洗碗,喫她們的剩飯。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怎麼想的。
我也開始給室友洗碗,喫她們的剩飯。
那個時候,大家經常分一碗泡麪喫。
尤其是泡麪湯,大家經常搶着喝。
我下意識地把剩飯也當成了泡麪一樣,不以爲恥,反以爲榮。
記得有次冬天特別冷,有個室友故意還剩最後一口,把碗給我道:「我給你留了,你把碗洗了嘛。」
後來還有一個女生開玩笑道:「蔡慧,你兩個好笨哦!跟她們洗哈子碗哦,你看桶裏不是這麼多嘛,想喫好多喫好多。」
她說的桶是學校的剩飯桶,我們學校在偏僻的鎮上。食堂只是給大家把飯煮好,住校的學生一般都會把飯打回寢室喫,還可以睡個午覺。
所以每一層宿舍樓都有兩個到三個剩飯桶。
我的臉燒得紅紅的,我才知道我在幹什麼。
後來的很多個夜晚,我只要一想到初中那件事,巨大的羞恥心都會將我淹沒。
我好像沒有一丁點的尊嚴。
人活着,怎麼能一點臉都不要呢。
沒有錢,我就開始一天只喫一頓。
每天都餓得頭暈眼花的。
學校的素菜是三塊多一頓,葷菜是五塊多一頓。
我爸每次打電話給我都要強調,你星期五就回去了的嘛,平時在學校裏就喫素的嘛,回去喫葷的嘛。
那個時候爲了討他喜歡,我每次給他打電話都會很自豪地和他說:「我這個星期只用了二十都不到哦!」
然後就會得到他一句誇讚:「就是,你懂事點嘛!爸爸掙錢不容易,你媽媽又不要你們了,多爲爸爸考慮哈嘛。」
我時常餓得頭暈眼花,有時候爲了省錢,會花五毛去買學校裏的那個薯片,那時候有那種透明袋子裝的,一小袋五毛錢。
然後被村裏的一個女生看到了,她傳回村裏,說我天天喫零食。
可是我那個時候,一天就只有那一包五毛錢的薯片。
喫薯片的時候,當天是一頓飯都不會喫的,或者只喫了一頓飯實在是餓得受不了。
然後我奶奶知道了,就會罵我道:「你是個啥子鬼人哦!老漢掙錢那麼辛苦!你還要喫零食,跟你那個老孃一模一樣。」
我那個時候沒有和任何人說喫飯的事,就像我的鞋子壞過很多次,也是每次買 502Ṱů₊ 來粘,那玩意根本沒啥用,粘了沒多久就裂開了。
有時候不小心弄手上了,手先是像被燙了一樣,很快就把皮膚粘住,要洗很久才能洗掉。
我妹妹那個時候的食堂爲了圖方便,午飯經常給他們喫包子稀飯,她經常中午捧着偷偷留下的包子給我。
一個包子被她揣在懷裏給我帶過來的時候還是熱的。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受,在她出生以前我是孤獨的。
我感受不到任何愛意,但是她每次朝我跑來的時候,我能堅定地感受到,我對於她而言是重要的。
被在乎,被在意,被心疼。
我從一個小孩身上獲得了,所以即使摳門如我也會把生活費省下來給她買雪糕、買辣條。
她吞着口水喊我不要買,浪費錢。
然後又把第一口給我喫道:「姐姐,等我長大了,給你開一個最大的小賣部,你到時候想喫好多喫好多。
「姐姐,我以後要掙很多錢,很多錢給你,以後你想買什麼衣服買什麼衣服,想買什麼鞋子買什麼鞋子,我還給你買車子,我們再買個大房子,比他們哪個的都大,就我們兩個住。」
她小時候的所有的願望都是關於我。
-2-
我的鞋子有些時候壞得厲害就會求我奶奶給我拿鞋匠那裏去補一下,她一般會不耐煩地說:「真不知道你怎麼那麼費鞋子,你看別個小雨的鞋子就沒穿壞。」
小雨是我小姑的女兒,她當然不用補鞋子,我小姑經常給她買鞋子,她怎麼會有穿壞的機會呢。
但是好在最後她還是會去給我補,補好後又會萬般囑託我:「你要顧惜點嘛!你老漢掙錢不容易。
「這哈你和蔡悅日子過得倒是好哦!想我們那些時候,哪裏有這等好事,穿的鞋子都是拿穀草打的,像你和蔡悅這麼多衣服褲子鞋子,你要愛好嘛。」
我知道她以前的生活過得不好,飯都喫不飽,還餓死了幾個孩子。
但是我更能感受到她那種,我以前都喫過那麼多苦,憑什麼你們兩個女的不喫的心態。
她的歲數越來越大,越來越糊塗,有時候清醒的時候也會說兩句:「看你們兩個這麼小沒得媽還是好造孽哦!」
後來我媽在我上初二的某天來找我,她破天荒地給我買了雙鞋子,然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聽別人說她已經結婚了。
我當時不想接那雙鞋子,可是我真的很缺一雙鞋子。
我很想要尊嚴,她把鞋子扔我手裏就走了。
我想過無數種設想,我是不是該把鞋子扔了以彰顯我的不屑。
可是我真的沒有鞋子穿了,我的鞋子一般是在學校裏穿的,在家再冷我都只穿一雙涼拖。
這樣鞋子耐穿些。
我沒有忍住,還是穿了那雙鞋子,我極其唾棄自己。
我知道村子裏有個男孩,他媽媽一生下他就走了。
後來他十多歲的時候,他媽媽來看他,給了他八百塊錢。
他把拿錢扔到了他媽媽身上,特別有骨氣地說:「我就是窮死餓死也不會花你一分錢!」
我知道的時候就想,等我以後,我也要,我也要有骨氣。
可是我媽沒給我八百塊,八十都沒給。
一雙鞋子我都沒扔她身上,我真的太噁心了。
那雙鞋子三十六碼,我的腳是三十八碼的。
我的腳不停地往那個鞋頭擠,只留了兩根手指在鞋尾,好不容易把腳擠進去,又費力地把手拔出來。
鞋子穿進去了,我卻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滿臉淚。
艹!這有什麼好哭的呢!矯情死了。
鞋倒是穿進去了,就是每走一步都疼死了。
我只能先用鞋尖用力走,等腳前面疼得受不了,我再用腳後跟走。
我家離學校大概六七公里,以前穿拖鞋、光腳走都沒覺得多累。
穿着這雙鞋,我只感覺路程好遠好遠,怎麼都走不完。
實在太疼了,我就開始深吸一口氣,跑!跑一段然後又趕緊停下坐下。
那時候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下午五六點,馬路上鋪的全是碎石頭,被太陽曬得滾燙。
我坐在地上,又覺得那石頭燙屁股,於是我又把手墊在屁股下。
手又覺得燙。
等我好不容易走回家,那鞋就像黏在我腳上一樣,脫鞋都很費力,最後我坐在板凳上,讓妹妹給我脫。
好不容易脫下,我直接栽倒在地上,我奶奶看到了,先是罵我不要臉,這鞋子都要。
然後又道:「背時活該,這就是報應。」
鞋子倒是脫了下來,只是滿腳的水泡。有些水泡在走的時候都被磨爛了,我只覺得腳心火辣辣地疼。
蔡悅拿紅橘樹的大尖刺給我將水泡刺破,她說:「姐姐,我可以不買鞋子,你不要穿這個好嗎?」
她說話的時候是低着頭的,可是一滴滴滾燙的淚珠砸在我的腳背上,好像比水泡還疼。
本來我真的不覺得什麼的,可是看到她哭,
我竟也差點忍不住,我只能不停地在心裏念,這沒什麼的,沒有什麼的,一件小事情,不要那麼矯情。
小姑的房子離我們不遠,小雨也過來看我了。
我記得她的腳是三十六碼的,小孩子的腳長得快,去年她還是三十四碼。
我拿我媽給我買的那雙鞋換了她幾雙舊鞋給我妹妹穿。
我小姑知道了,臉色難看得厲害,然後大聲地對我道:「你爸爸掙得還可以,讓他給你妹妹買新鞋呀!你也真是沒骨氣,你媽媽都那樣對你了,你還收她的鞋!
「是老子的話,這種媽我看都看不會看一眼。」
她的聲音大得嚇人,周圍的幾戶人家都可以聽得到。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她的大嗓門當衆把衣服扒了個乾淨似的。
我拿着鞋子回家的時候,他們全都打量着我。
村子裏沒有什麼娛樂項目,我和妹妹便是最好的談資。
我媽給我送鞋這件事,戳中了大家的 G 點。
有個特別討人嫌的老太太假裝在忙,從院子裏探頭道:「蔡慧,聽說你媽媽給你買新鞋子了的嘛,你看嘛!你媽媽還是多掛念你的。」
她說這話時,整個五官都在飛揚,凹陷的眼眶下,渾濁的雙眼裏全是興奮的光。
又有一兩個大媽接着她的話道:「哎呦!蔡慧,讓我們看看你媽媽給你買的新鞋子塞!」
我手裏拎着小雨的幾雙舊鞋,把腰桿挺得直直的,大步朝家回去。
她們又繼續在後面道:「蔡慧,看你那個臉色哦!說你兩句,你就垮臉了,難怪你媽媽不要你,你爸爸要打你,難怪你奶奶要天天罵你。」
「我們還不是爲你好,這些事情哪個教你?你又沒得媽媽的,你不學到些,二天嫁人了不曉得要挨好多打。」
蔡悅聽到了,雙手握着把大菜刀衝出來,邊哭邊罵道:「媽賣批!關你們狗屁事,老子要砍死你們這些爛貨!」
我把鞋子扔在屋檐下,一把將她拉住道:「誰教你說的這些髒話,你怎麼學的?」
她腮幫子咬得死死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想把眼淚忍住,可眼淚卻不聽話,從她通紅的眼眶裏大滴大滴地滾落。
我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把她的眼淚擦掉道:「沒事!沒事!不要理她們,她們都不重要。我們以後會出去的,姐姐會帶你出去的。」
我爸是我奶奶的老來子,我奶奶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就已經八十多歲了。
她生我爸的時候已經四十八歲了,又沒有一技之長,東家借點西家湊點,才把我爸養活大。
我爸十二歲就去抬石頭養她,她每每說到這個都會說我爸好懂事、好能幹。
只是我爸會馬上把頭撇開,或者找其他的話打斷。
她在村裏經常被人戲弄,別人喊她倒罐。
後來我媽嫁過來後,他們就說我們家有三個倒罐。
可能是以前太窮了,所以每一分錢她都省着用,她覺得一天有三頓飯喫就不錯了。
我們經常沒有菜喫,我經常拿豆瓣醬淋點熱清油,再切點野藠頭涼拌進去。後山的石頭縫裏經常長很多,往往一長出來,就被我和蔡悅揪掉了,我拿這個給她拌飯,她每次都喫好多,然後拍我馬屁道:「姐姐,你好厲害呀!做什麼都這麼好喫。」
後山還有一面有很多墳加上大片大片深不見陽光的竹林,陰暗潮溼,適合菌類生長。
我和妹妹經常在夏天去裏面找蘑菇喫,煎兩個蛋煮湯喫,野生的山蘑菇鮮得厲害,泡飯喫香得很,我也擔心蔡悅營養不夠,這個也算很有營養了,至少有蘑菇的時候,我奶奶捨得煎蛋。
只是喫一整個夏天,再好喫的東西也能把人喫吐。
好不容易喫頓肉,她卻會守着鍋邊,拿筷子把那些好的挑到碗裏,給同村的小姑送去。
蔡悅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吞口水,她就會罵道:「餓老鬼投胎的,餓到你了嗎?」
村裏還有其他老太太也愛去那裏採蘑菇,爲了搶到蘑菇我和妹妹常常要天矇矇亮就往墳地裏跑。
有時候一點亮光都沒有,我奶奶就開始催:「快點!快點!懶死懶溫的東西,去晚了屎都搶不到熱的。」
蔡悅睡得眼睛都睜不開,加上她確實有些膽小,每次都嚇到瑟瑟發抖。
我就讓她繼續睡覺,我一個人去。
她馬上爬起來拽着我道:「萬一鬼把你抓走怎麼辦?」
我打趣她道:「那你和我一起去,不怕鬼把你一起抓走嗎?」
她沒說話,握着手電筒緊緊地跟着我。
後來看她實在嚇得厲害,我就摸摸她的頭道:「我們這麼窮,鬼都看不上我們的。鬼喜歡喫有肉的。」
她嚇得眼淚都出來了,仰頭望着我:「姐姐Ṱűₒ,我比你有肉些,我跟着你,要是真的有鬼,我去擋着,你先跑嘛!」
有天早上,她四下望了望,然後問我:「姐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姐姐,我可不可以偷偷叫你一聲媽媽?」
我問她爲什麼?
她很久沒說話,直到我們在一座墳不遠處找到一朵很大的蘑菇,她陪着我挖蘑菇,然後低頭唸叨:「我就是太久沒有叫過了,我天天聽張雨喊媽媽,想試試喊媽媽是什麼感覺。」
我一瞬間愣住,她看我沒說話,忙笑嘻嘻道:「我就是給你開個玩笑哈哈,我覺得你要是能一直在家裏就好了。」
-3-
沒有媽媽的孩子,看起來跟流浪狗一樣。
我奶奶就只是給她餵了飯就行,洗澡洗頭這些她是不管的,甚至做飯都是蔡悅在做了。
蔡悅會用電飯煲煮飯,煮好了就拿我之前淋了熱油的豆瓣醬來拌。
至於我奶奶和我不在的時候,她就會去我小姑家喫。
我最開始放心不下蔡悅,拖了好久纔去讀住校。
但是因爲晚自習,有好多老師會講課,我怕跟不上。
蔡悅在我奶奶手下總是髒兮兮的,我看着心酸極了,隔一兩天就中午把她帶到我寢室給她洗澡洗頭,得趁着我室友去喫飯的時候,快速給她弄完。
週末回來給她洗衣服,還有我奶奶的。
她也會非常懂事地在旁邊幫我,幫我做事她總是很開心。
我問她幹活也開心嗎?她說陪姐姐做什麼都開心。
我奶奶也在我初三那年終於撐不住了,躺在牀上連下牀都很難。
一直沒出去打工的小姑卻出去找活了,甚至把她女兒都放親戚家去了。
蔡悅嚇到不得了,她問我:「奶奶死了怎麼辦?」
緊接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以後,忙抓住我的手道:「姐姐,你必須要考上好高中,我不怕!不就是死人嗎?咱們房子後面埋那麼多死人,咱們不還去挖山蘑菇嗎?」
我將她按在懷裏:「你還有姐姐的嘛,曉得不?」
我趕緊和班主任商量讀一段時間走讀,然後班主任哭着把這件事當着全班說了。
她說:「你們看看,蔡慧多不容易都還那麼上進,你們這些一個兩個還不曉得惜福,好好讀書。」
她說:「我以後生孩子生個你這麼懂事的就好了!」
我看着周圍那些亂七八糟的眼光,尷尬地笑了笑,然後睜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課本上的練習題。
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滴在了書上。
我很怕又被他們看見了,用力地咬着舌頭,逼着自己一個一個字地看進去。
我奶奶快死的時候,是她這一輩子最溫柔的時候。
也不會扯着嗓門罵我和蔡悅了。
我回去那天她躺在牀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蔡悅呀!蔡悅你哪裏去了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蔡悅趕緊小跑進去,給她端了一碗熱開水,又將水壺裏的水倒在桶裏,用帕子打溼準備給她熱敷。
水的溫度很高,蔡悅小心翼翼地抓着一角,我從她手裏搶過帕子快速將水擰掉。
「姐姐,水燙得很的。」蔡悅擔心地看着我。
「沒事,姐姐不怕!」我最開始也習慣不了這樣的溫度,可是這麼多年,奶奶每次犯病我已經快要習慣了。
她有很嚴重的風溼病,每次犯病,用熱帕子敷在那裏,能緩解些。
我剛給她敷上,她已經有些發灰的眼珠裏就滾了淚下來。
她緊緊地捏住我的手道:「蔡慧呀!可怎麼辦呀!你給你老漢打電話嘛!」
這話自從她病倒她已經給我說了無數次,我只得不停安慰她,我爸爸暫時走不開,我來照顧她。
她又繼續道:「那你給你幺姑打呢?她答應了我,我不好她會來照顧我的。」
我把座機的免提打開,那邊的聲音由最開始的敷衍變得不耐煩:「蔡慧,你老漢是死了嗎?你纏到老子們!」
我奶奶這次聽到了,大聲道:「屋檐水點點滴,你這麼對我,二天你的娃娃還是會有樣學樣的。」
說完她就躺在牀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那些溝壑一樣的皺紋裏都填滿了淚水。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蔡慧呀!我命苦呀!我命苦呀!」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極討好道:「蔡慧!我有點怕!你可以陪着我睡嗎?」
蔡悅馬上跳出來道:「奶奶,我陪你嘛!」
「你之前不是不幹的嘛?現在這麼好心?」她似乎對蔡悅不滿。
「隨便你,反正我不陪你,就沒得人陪你了。」蔡悅的氣性也上來了。
晚上洗碗,我問蔡悅原因。
蔡悅神神道道地給我說:「姐姐,萬一奶奶真的死了,引來不乾淨的東西,你咋辦?」
我不知道說什麼,低着頭,不停地刷着鍋。
蔡悅從背後抱着我,我的後背被她的眼淚打溼,只聽到她悶悶地說:「姐姐,你對我很重要,比他們哪個都重要。」
最後我說服了蔡悅,我們兩個一起陪着奶奶。
這實在是件很尷尬的事,好像在掐着時間等一個人斷氣一樣。
她拉着我的手道:「好得有你們兩姊妹哦!二天我死了,我不得嚇你們,我會保佑你們的。」
「蔡慧呀!你不要怪我嘛!我對你不起!蔡慧呀!你心好的嘛!二天你會過好日子的。」
說着說着,她將我的手按在了她的枕頭下。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第一直覺,枕頭裏是錢。
我望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淚不停地落,接着極其鄭重地對我說:「蔡慧呀!你不要怪你爸爸,他也很難。你要好好讀書呀!讀書才有出息呀!不要像我這樣過一輩子。」
明明是該恨她的,可她說這句話時,我的眼淚就那麼流了出來。
她看到卻很高興,又哭又笑道:「我還以爲我死了,沒得人給我哭喪的,以前老人給我們說沒得人哭喪,下去要遭人欺負的。
「蔡慧!我死了,你給我哭一場好嗎?蔡慧!我是你親奶奶呀!」
我抹了抹眼淚後,答應了她。
然後就見她抬頭望着天花板,一聲又一聲地嘶啞喊道:「老天爺呀!帶我走嘛!我真的活不動了!
「帶我走嘛!我真的不活了!
「痛死我了呀!我不行了呀!我真的不行了呀!我遭不住了!
「把我帶走呀!求求你們了呀!
「做點好事嘛!帶我走嘛!
「我不活了呀!不活了呀!」
說完,她眼睛睜着,嘴巴吐出最後一口氣,就再沒了生氣。
我雙手哆嗦着,給她將眼睛抹下來,讓她閉眼。
然後快速地將枕頭挪出來,裏面一個小布袋裏裝着一疊錢。
我隨手拿了幾張,疊好放在她的口袋裏。
然後將剩下的藏在牀內側的磚縫裏,我需要這筆錢,我誰都不可以信任。
做好這一切後,我趕緊衝出去,一把將蔡悅攔住,然後快速將門關上。她還小,會嚇到她。
然後我大聲呼喊道:「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我奶奶死了!」
蔡悅緊緊地抓着我,整個人都在抖。
我將她抱着懷裏,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怕!不怕!她說了她不會嚇咱們的,姐姐在的,姐姐在的。」
我爸連夜趕了回來,和我打了聲招呼就投入到辦喪事裏去了。
他們給奶奶穿壽衣時,找到了那幾百,所以,沒人懷疑我。
我看見我爸的眼裏滾了一滴淚出來,被他用手快速抹掉。
我在想,他愛我奶奶嗎?
我在想,如果我媽死了,我會難受嗎?
奶奶死後,我不放心蔡悅就改住校爲走讀。
蔡悅經常半夜睡醒道:「姐姐,你要不還是去讀住校吧!我現在感覺已經不怕了!真的。」
她經常會這個擔心得睡不着,那個時候,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怕我考不上的人了。
她甚至給奶奶燒紙錢的時候,都跪在那兒念:「你對我姐姐好點嘛!你多保佑我姐姐,我每年都給你燒。」
也許是她的祈禱發生了作用,我超常發揮,考上了縣裏最好的中學。
但是讀高中的話,就只能一月回來一次了。
就這樣蔡悅被送到了小姑家,有次我回去ṭůₔ都聽到他們罵她。
說她懶什麼,說她和我媽一樣。
以後肯定也是個嫁二嫁的,還有我,在縣裏讀高中,肯定也和我媽一樣亂搞。
說到我的時候,蔡悅像是發怒的小豹子一樣,馬上和我小姑扭打Ṭü₇了起來。
把我小姑的手都給咬破了。
這事鬧得我爸都回來了,我爸一回來就要打蔡悅。
一耳光扇過來,我快速將蔡悅拉到我身後。
那耳光打在了我臉上,我考上最好的中學,他長了很多面子。
對我說話語氣都好了很多。
這次他是真的氣極了,要蔡悅去給我小姑道歉。
我死死地拉住蔡悅,心裏有一個直覺,我不能讓蔡悅再去受這種苦。
我心裏慌得不得了,她明明就在我面前。
她不哭不笑,不言不語。
漠然面對一切。
我爸氣得直接踹了我一腳,我肚子痛到蜷縮在地上。
他愣住了,蔡悅馬上衝到我面前,惡狠狠地看着他。
「老子是你爹,你瞪哪個?」他伸手就要打我妹,我勉強爬起來將她抱住,我爹最終還是沒有下得手去打。
他眼睛突然紅了,我看見裏面有眼淚在打轉,他伸手直接抹掉道:「我有哈子辦法嘛!我只有這個能耐了。」
看見我爸爸掉淚,蔡悅拉住他的手道:「你打我嘛,不要打姐姐,是我惹的他們。」
她的這句話,讓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貧窮像一張巨大的網,我們三個都被這張網死死籠住。
蔡悅精神緊繃着,固執地站在我身前,和爸爸對峙着。
我實在沒有辦法,最終給我爸爸跪下道:「我每次回來,她都在捱罵,我昨天聽到他們罵她了。
「爲什麼要這樣活着?我真的受不了了,爲什麼?
「我們生下來就是受氣包嗎?以前奶奶也一直是我們兩個照顧的,可是她對小雨比對我們好多了,小雨生日給她兩百兩百的紅包,我過生日的時候給我喫餿的菜,妹妹過生日裝不知道。」
我完全控制不住我的情緒,一瞬間我感覺我好像要被情緒吞沒,心臟特別難受。
我爹的頭已經低下不說話了,我還在繼續說:「就因爲我們是你生的就該當受氣包嗎?你每次充面子的時候爲什麼不考慮下我們,你爲什麼要生下我們?
「我可以不去讀了,我出去打工可以吧!你回家做點鄉活路帶她可以嗎?」最終我咬着牙做了這個決定。
我爸狠狠打了我一耳光道:「我供你讀這麼久,你說不讀就不讀了?」
蔡悅聽到我說不讀了,也哭道:「我過去,我給他們道歉!」
我將她死死擋在我身後,表明着我的態度。
最終以我爸的妥協爲結束,他找了另外一個親戚,給生活費然後把蔡悅送過去。
我奶奶當時那個荷包裏有五千塊,除去拿來做掩護的五百,我還有四千五可以動用。
因爲在縣裏讀書,所以我的可操作空間多了很多。
每週可以休息半天,我經常去批發市場批發襪子、絲襪來賣。
襪子五毛到一塊多一雙,我拿回來十塊三雙地賣。
絲襪兩三塊到六七塊不等,我拿回來也是十塊或者十五地賣。
一層又一層地掃着宿舍樓,一個又一個地寢室門敲門推薦,往往一個下午我就可以賺到半個月的生活費。
剩下的錢我都給自己攢着,我很怕爸爸突然不讓我念書。
我不知道他的責任心可以存在多久。
除了賣襪子這些,我還根據節氣賣。
比如情人節故意請假,出去批發玫瑰。聖誕節賣蘋果,冬天加賣一些圍巾、手套。給學校外面的餐館合作給他們送學校的外賣。
我成績可以,看起來又老實,老師們天然信任我。
他們不會想到這麼拼命學的女生,會故意曠課。
我每天都很累,很累。
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賺錢的方法都試了,即使我掙到了遠超過我生活費的錢,我也不敢花。
我只在一個兩個地方捨得花錢,我自己的補課費,和關於蔡悅的事。
每月回家的時候,我都會專門去給蔡悅買點禮物,我甚至去學習如何照顧一個小孩,每次室友們聊他們家裏時,
我都會仔細聽。
我在想,蔡悅也應該有這些。
可是隨着年齡增長,不知道爲什麼,我和蔡悅卻出了問題。
起因是我去蔡悅學校看她,她正在上課。
老師在講臺上激烈地講着。
蔡悅坐在倒數第三排,她將書高高地壘起。
低頭一個勁地玩着指甲。
她旁邊的同學低頭玩着手機,只有蔡悅,她一個勁地玩手指甲,顯得無所適從。
我就趴在窗戶上看到她。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
扭過頭來,和我四目相對。
僅片刻她又將頭扭過去,直到下課才走出來看我。
我問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她像是一隻奓毛的貓:「我就是學不好,給你丟臉了?」
我試圖安慰她,她反應更加激烈:「我不是你生的,你管那麼多幹嘛?」
我在想她是不是到了青春期叛逆。
可是我確實不知道怎麼處理,因爲我從沒體驗過。
沒有人站在那兒給我機會,讓我可以去叛逆,我連讀書這個事都要早做打算。
我最終和蔡悅不歡而散。
在最後她送我出學校時,沒頭沒腦地給我說:「你別把心思花我身上了,不值得。」
氣得我腦子嗡嗡的,我還是努力壓制了下來,對她道:「蔡悅,你現在青春期叛逆,我可以暫時原諒你。」
高中三年我玩命一樣地學,我天分不好,努力做十分能得五分就不錯了。
我特別希望這五分能帶我走出去。
我最終考上了一個普通的一本,對此我已經很滿意了。
對於學習我是真的不擅長,每次都是硬來,一道題可以反反覆覆地練習,直到會了爲止。
我是我們村裏這些年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
拿到通知書,我下意識地想知道我媽知道會怎麼樣。
她這麼多年來,一共看了我三次。
一次都沒有看我妹妹。
我媽的新家也在縣城,我知道她的住處,但是從沒去打擾過她。
我不知覺地走到了她家樓下。
她隔着很遠就認出了我,手裏牽着一個小男孩。
旁邊是她現在的丈夫,氣氛極其尷尬。
我忙走進旁邊的一家麪館,點了一碗兔兒面。
還沒動筷,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掉在碗裏。
我不停地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沒什麼的,沒有什麼關係的。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因爲我看見了我媽的尷尬。
她並不想看到我。我更加唾棄自己,爲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這毫無意義。
我一碗麪還沒喫完,她卻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給我塞了五百塊,訥訥道:「我曉得你考上了大學,你曉得我沒得哈子本事,只能給你個意思哈!」
我已經開始打暑假工了,加上這些年,我有意識地從生活費里扣錢,我現在已經可以撿起來當初那雙鞋子的尊嚴了。
我沒收她的錢,只道:「你沒養過我和蔡悅,我們以後也不用養你對吧?」
我確實有氣,我不懂爲什麼一個人可以做到那麼心狠。
既然不愛小孩,那生孩子幹嘛?
「你專門到這邊來,就爲了給我說這個,怎麼你考上大學怕我以後來沾着你,你放心,我就是要飯都不會要到你面前。」她拿出從前的氣勢,劈頭蓋臉地罵我道。
我看着她略顯猙獰的面孔,心裏卻出奇地冷靜,我再也不像從前一般怕她了。
「希望你說到做到。ṱŭ̀₌」撂下這句話,我就走了。
我考上大學本來應該算是個很開心的事,但是我和蔡悅的溝通,越來越困難。
不知道爲什麼,她開始變得厭學。
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說,我只能反覆陳述我們除了上學沒有其他的路。
可是我每說一次,我都能感覺到她沒有聽進去。
我開始變得很煩躁,我不知道怎麼辦?在我眼裏那就是堅持下去而已,我不明白到學校去爲什麼對於她那麼難。
有年冬天她把生活費省下來給我買了一件毛衣,我是非常感動的。
可是話到嘴邊,我說出來的卻是:「你有這心思,不如多花在學習上。」
我們開始變得不像從前那麼親近,以前我每次回來她什麼都會和我說。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關係好像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她甚至逃避我的眼神。
她念初二的時候,實在讀不下去了。
我請假回家質問她到底想要幹嘛,不讀書以後幹嘛。
她先是低着頭,一句話都不說。
我吼她道:「說話啊!你不是那麼能耐嗎?你不是那麼有主見嗎?」
我去牽她的胳膊,她像是應激反應一樣將我甩開道:「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管我?你是生了我嗎?你管好你自己行嗎?」
她的話像一串連珠炮,將我震得第一次失控,下意識地我打了她一巴掌,她的眼睛看着我,她明明那麼年輕,應該是青春活潑的樣子。
可是這雙眼睛裏居然全是麻木,她衝我笑了笑道:「姐姐要繼續打嗎?我給你丟人了。」
我打完她,她沒哭,我自己倒是哭了起來。
打完她的手都在發抖。
我ṱū́₅竟然打她了,我怎麼可以打她。
蔡悅沒說話,繼續梗着脖子站在那兒。我坐在椅子上,哭得不能自抑。
不知何時,她給我遞了紙巾。
我沒接,用手捂住臉。
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繼續冷戰着不說話,直到第二天我要去學校,蔡悅卻一早上起來給我把行李收拾好了。
我想着再和她說說話,她卻直接躲開了,她拒絕與我交流。
最終蔡悅還是選擇了去讀中專。
我去讀大學,我們見面的次數更少了。
讀大學開始面臨學費問題。一學期六千學費,對於我爸這個在工地打小工的人來說,是筆不小的數目。
-4-
我姑姑他們開始各種說,讀了有什麼用嘛。
誰誰誰,都打工多久了,然後一月掙了多少錢。
我爸都供了我多久,質問我要逼死我爸嗎?
然後說着說着又扯上了我妹妹,說她連九年義務都完不成。
現在去讀中專,每年要花我爸爸多少錢,都是和我學的就知道壓榨我爸。
我像是早就預料好一樣,對於他們這樣的說法,我並不驚訝。
好在我早做了打算。
整個高中三年,生活費加上我自己掙的,除去開銷。我大概攢了兩萬左右,大學只要我肯努力,不靠我爸我也可以將大學唸完。
但是我不會給他們任何人說,我要看看他們的反應。
我爸在旁邊沉默地抽菸,等我姑姑他們發泄完情緒後道:「考起了,讀還是要讀,你說你要不是遇到我這樣的老漢,哪ẗųₘ有這麼好的事,早就讀不了。」
我看着我爸的模樣,他好像老了很多。
頭上也有很多白髮。
可是我突然很想抓住一件東西,我感受到了我爸的無力,他雖然爲我考上大學覺得有面子。
但同時他把這個當成了一個很大的負擔。
我突然感受到了無盡的孤獨,不被愛。
我在看到其他同學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爲他們着想,那種不求回報,那種關注,那種憐愛。
羨慕、嫉妒這種情緒一遍又一遍地凌虐着我。
而江城的出現,讓我迫切地想要證明我是被愛的。
是有人在愛我的。
他那天頂着烈日,從他那個破爛得很的包裏掏出他打工攢的錢給我,擔心地道:「蔡慧,你不能放棄呀!你必須讀下去。」
在他心裏,他覺得我會放棄。
他怕我撐不住。
他太不瞭解我了,對我而言。
只要有一絲絲的機會我都會抓住,我怎麼可能放棄。
我這種人,是不可能放棄的。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明明自己都過得不好。
明明自己就身在泥濘裏。
居然還有多餘的善心給我,真是傻子。
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
可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會讓我下意識地想要靠近。
他只要站在那裏,我就覺得天不會塌。
高二那年,他媽媽生病了,他就輟學了。
我是一個極其自私的人,自私到極點,可是那一刻,我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幫一個人的想法。
我和他都在泥濘裏,看他越陷越深,並不會讓我感覺到快樂,只會讓我惶恐。
我們的家庭都沒有抵禦風險的能力,即使我們想要通過走學習這條路,也走得如履薄冰。
我第一次對一個人說實話:「江城,要不我先借錢給你,我手裏還有一萬多,可以借你五千,你再去找其他人借些,再堅持幾年好嗎?」
「你弄那些居然掙了這麼多?那你要好好放着呀。」他只震驚了一小下,就像是哄小孩一樣哄了我兩句。
我被他這種態度惹怒了,然後丟了句:「隨你!」
但是在他真的去辦退學手續時還是忍不住,最後攔了下他道:「你可以不要這麼幼稚嗎?」
他沒說話,只是衝我無力地笑了笑。
我透過他,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心酸,無力,憤怒,一時間充斥着我的胸腔。
後來他一直在外打工,但是一學期還是會回學校幾次。
每次給我帶很多喫的,還給我充飯卡。
我們以前是同桌,我最開始是拒絕着他的好意。
可是他只是笑笑說:「不如就當你借的,你以後還就行了。」
我不止一次問過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直到有天晚上下晚自習,已經特別晚了,他來見我,說很快就要出省去打工了。
給了我兩千塊現金,我又問了那個問題。
他終於給了我答案,他說:「我就是想看看你能走多遠!」
他說這話時苦澀地笑了笑,我聽着只覺得滿心酸澀。
我第一次收了他的錢,我有種感覺,如果我不用這個和他扯住,我們最終會漸行漸遠。
漸行漸遠這個適用於很多關係,我也曾有過關係還可以的朋友這樣。
但是那時我只是很坦然地接受。
可是他,我有點不想,我也想看,不一樣的路。
他能走得怎麼樣?
已經跌落泥潭的人,還能爬出來嗎?
江城的成績其實比我好,我最開始跟不上的課程都是他給我補的課。
我能感受到他的無奈,他的不甘。
我作爲班上的「拼命三娘」,教室的鑰匙一直在我手裏。
我拿着鑰匙每天清晨開門,他總在恰好的時間於不遠處出現。
冬天的早上天色黑黑的,我壯着膽子早起去開教室門。
他就在我不遠處,成了我的膽子。
我真的天賦不好,班主任拿我做案例去鼓勵其他同學說:「你們好好學嘛,隨便學都能考上,不像那個蔡慧撐死讀個二本。」
大家都習以爲常。
只有他站出來爲我說話,他說:「一個老師該說這樣的話嗎?好掉份!」
班主任惱羞成怒地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
多餘的話我聽不進去了,我看見江城的手緊緊地握着。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我只能在老師罰他站時。站起來陪他一起,來表明我的態度。
我用草稿本寫了一句話給他:「他們說的不重要,我們會成爲什麼樣的人是我們自己來決定的。」
江城是我那時候收到的最大的善意,我穿的不好,冬天只有兩件外套換着穿。
我用時用帕子打溼擰掉大部分水,把衣服抹一遍,然後再用肥皂去蹭。
再拿刷子幹刷,最後再用帕子擦一遍。
可是次數多了還是得洗,有時候一件已經特別髒了,另一件還沒幹。
女孩子的自尊心讓我穿了那件還有些溼漉漉的衣服去教室,冬天的早上,衣服上還在冒氣。
突然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我,江城把他的外套給我穿,然後把我的衣服拿去鍋爐房給我烘乾。
他也跟我寫了一句話:「蔡慧沒事的,以後會有很多衣服。」
我們經常一起背單詞,早上每天背二十個互相抽背,我數學不好,他給我一道一道題地分析。
他政治不擅長,我給他一遍一遍地講。
我們那個時候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考上大學。
那個時候我們真的在用盡全力地堅持着,可他在中途下了車。
那個時候,他無法幫我,我也無法幫他。
我看着我爸突然道:「我的學費有人出,只要我答應畢業嫁給人家。」
不出意外,他先是很震驚,在瞭解了江城他們家後,我爸最後嘆息着同意了。
我明白他的疲憊和煩躁,對於生小孩這件事他沒有考慮好,稀裏糊塗地生下了,又迫於社會道義必須養着我們姐妹。
但是在他真的答應的時候,我竟然還會覺得難過。
我所接受到的付出都是有條件的,突然江城變成了一個例外。
江城根本沒有說過讓我嫁給他,在知道我考上大學後。
他第一時間回來找到了我,準備充分。
還給我準備了一張借條,插科打諢道:「我知道你的個性,我就是提前投資而已。」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
耳朵根都紅了,我沒忍住摸了摸他的耳朵。
他的臉也跟着漲得通紅。
我坦然道:「你的耳朵怎麼紅了?」
「你怎麼可以動手動腳?」他像個黃花大閨女一樣極其不好意思。
「不可以摸嗎?」我繼續道。
「你現在已經這Ţüₜ麼大了,要注意影響。」他嚴肅道。
我接了他的卡,在借條上籤上名字道:「江城,開學那天可以送我嗎?」
我知道我爸不會送我,我本來不在意。
但是現在江城回來了。
他果然沒有拒絕我,快開學的時候,就給我把一切都準備齊全了。
我念的是本省的大學,他提前在網上給我買了牀單被褥、插線板,軍訓的防曬霜……
可以說很多家長都沒他那麼細心。
他幫我把東西送上宿舍樓的時候,舍友問我他是誰。
江城正要解釋,我伸手挽住他的手道:「他是我男朋友。」
江城的眼睛瞪得像牛一樣,這次連脖子都紅了。
我看見他額頭上都冒着很多汗珠,沒忍住動手給他擦掉。
他整個人都僵硬住。
中午我們一起喫飯的時候,他嚴肅道:「我幫你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看不上我?」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道。
「不是,你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他低頭,最終冒出這樣一句話。
「什麼是更好的選擇?」
他沒回我,悶悶地喫着米飯。
江城走的時候,給我發了一條短信:
「蔡慧你要明白,你現在讀大學了,你可以見到很多其他優秀的人。你現在好不容易從泥潭爬出來,不要再爬回去。」
我看了短信,只回了一句:「我喜歡你,和任何事都沒關係。」
而後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見面,僅限於朋友圈點贊。
我沒動江城給我的錢,全部都存了起來。
我打定了主意如果我們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基金。
如果我們確實沒有緣分,這筆錢會連本帶息地還給他。
上大學後,我就什麼都做。
只要能掙錢的,獎學金要拿還有各種兼職,在寢室開小賣部,晚上去夜市擺地攤、我把自己忙成了一個陀螺。
和江城再見時,我正爲了擺脫城管慌忙地收拾東西。
他從他的小麪包車上下來,什麼都沒說,幫着我把東西搬到車上,然後開車帶我離開。
我坐在副駕駛上,我們誰都沒說話。
直到後來,他終於沉不住氣道:「怎麼了?是錢不夠用嗎?」
「江城!你是真的不喜歡我對嗎?」我沒忍住問了這個問題,我沒有談過戀愛。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追他嗎?以我們兩個的性格,喜歡就會在一起。
只有一種可能,他是真的可憐我而已。
說來奇怪,我這個早就沒什麼自尊的人,這幾年倒是越來越矯情了。
整個馬路都是汽車的尾燈,他將車開進了一處學校停車處。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把車窗點開,點了一根菸。
煙抽到一半才道:「喜不喜歡,有那麼重要嗎?」
「我自己現在可以解決目前的問題。」我靠在座椅上,最終吐出這樣一句話。
「可你的解決方式會讓你很辛苦!」他將菸頭熄滅,直直地盯着我道。
「我辛苦和你應當沒有什麼關係吧?我們只是高中同學。」我毫不示弱地回道。
「他媽的!蔡慧!你別後悔!」他將我緊緊地抱着,我甚至感覺到他在顫慄。
他的頭靠近我的脖子,一陣一陣地呼着氣,我感覺我的頭皮都在發麻。
我的鼻子裏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和從前他坐我旁邊的味道一模一樣。
怎麼說呢,像是洗好的衣服在陽光下暴曬後混着他自身的味道。
一個擁抱而已,竟然讓我的心劇烈地跳動着。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他留的寸頭,有點扎手。
他伸手按下我作亂的手,抬手將我壓在座椅上。他的眼睛裏暗流湧動,他就那麼看着我,我們四目相對,彼此之間呼吸可聞。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我道:「蔡慧,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這話他說得特別沉重,簡直快要比得上生離死別了。
就那麼一瞬間,下意識地,我親吻了過去。
從前我就覺得他的脣生得好看,可我從前是沒有機會觸碰的,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就這麼做了。
他有些震驚,呆愣了一下。
「蔡慧!你自找的!」話音剛落。
我正準備抽身離開,他卻一把將我撈入懷中加深了這個吻。
這個吻極具侵略性,甚至於不像是一個吻,他將我的脣都咬破了。
讓我想起,從前我在鄉下養的小狗,第一次帶回家時,也是這般咬着我的手指的,它一邊咬着一邊發抖。
-5-
而我終於可以確定了——他喜歡我,我沒有自作多情。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連他的煙味,此時我都可以忽略,吻到最後甚至我落了淚。
一吻結束,他替我擦掉了眼淚。
再次將我抱在懷裏:「蔡慧,你別玩老子呀!」
我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挑釁道:「下次親我,不許抽菸!我不喜歡。」
晚上回到寢室,我感覺腳都是輕飄飄的,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口,那裏滾燙得嚇人。
我迫切地想要把這種喜悅分享給別人,想了想我還是給蔡悅打了一個電話。
她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道:「我學習成績本來就不好,我不想讀了。你把錢還給那個男的可以嗎?」
「不是因爲錢的原因!你不要多想,給我把書念下去,讀不進去也得讀。」這話我說得有些急。
她這幾句話讓我心裏那幾分所謂的喜悅,全都消失不見。
「爲什麼?值得嗎?我說了我不喜歡讀書,你在自我犧牲個屁啊?你那麼拼就是爲了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蔡悅的話越來越重。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錢,他是個很好的人,我很喜歡他。」我耐着性子和她解釋。
蔡悅卻直接掛了電話。
我們再次鬧得不歡而散,再聯繫是快過年的時候,她突然給我發消息道:「姐姐,我可不可以給你借五十塊做車費?」
我愣在當場,我們什麼時候要變得這麼客氣?
我給她轉了三百,讓她沒有錢要給我說。
同時打電話問我爸,問他怎麼給蔡悅生活費的,他特別生氣地說,我養你們兩個多麼不容易,不給生活費她能長這麼大嗎?
我又問上月給生活費是什麼時候?
他卻突然支支吾吾起來,然後惱羞成怒道:「我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我連和他吵的力氣都沒有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我好像透過蔡悅看到了那些年的我自己,晚上做夢,我又夢到我去喫別人的剩飯,醒來枕頭都被打溼了。
考試完後就買了回家的票,我和蔡悅再次在家見面了。
她託我給她找寒假工,說話眼神躲閃。
我爸也很積極道:「對啊!蔡慧今年不打寒假工了嗎?把你妹妹一起帶出去呀!」
他一開口,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是窮到什麼地步了?蔡悅纔多大?童工違法你知道嗎?」我一句一句地反問着他。
這簡直沒有什麼意思,他根本聽不進去,只一個勁兒地給我說他當年打工的時候才十二歲,我奶奶當初給他欠了多少賬,他那個時候抬石頭抬到都直不起腰。
又說他這麼多年,一直一個人還不是爲了我們姐妹。
這話說得太違心了,這些年他相親從來就沒斷過,除了被騙錢,一個都沒成。
我實在沒什麼力氣和他吵了。
拉着蔡悅出去,蔡悅連我靠近她,都有些躲。
我問她怎麼了,猛然發現她手腕處的劃痕。
她忙將手縮回去,我快速地抓住她。
把袖子掀開,手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劃痕。
有的特別特別深,下手到底有多狠纔會有這麼大的疤痕。
「誰劃的?誰欺負你了?」話一出口,我的眼淚就滾滾而落。
「沒誰!」蔡悅忙將袖子放下來。
她轉身不看我,但是我看到她在極力地忍住不哭。
我想去拉她,她抬頭看着我,眼眶裏全是眼淚道:「都說了沒誰的嘛!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我伸手給她擦眼淚,我的手一碰到她,那些眼淚就全都湧了出來。
我也沒忍住,跟着她一起哭。
「不疼嗎?」我摸了又摸她的手。
「你又不欠我的,你別管了行不行?」她最終哭噎着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在掙扎。
「我很在乎你呀!你別和姐姐鬧好嗎?」我將她拉在懷裏,再次道,「我給你說了,有我的嘛,你可以相信我的。」
她在我的懷裏放聲大哭:「又不是你生的我,你管那麼幹嘛!你不要因爲錢嫁給那個男的好嗎?」
我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給她解釋,我現在可以自給自足,我只是因爲喜歡江城,江城對我很重要。
她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我給她說,你的人生還長,你會遇見真心對你好的人。
你就會懂我現在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們再次躺在同一張牀上。
我聽她說她讀中專的事,她喜歡上了畫畫。
有個美術老師總是誇她,她還拿了獎。
我知道這個事,拿獎她還給我說了,只是我當時還忙着兼職,只是電話恭喜了下她。
然後後來不知怎的,那個美術老師突然不喜歡她了。
說了一句,想不到你就是這樣的人。
我問她,「那個老師有那麼重要嗎?」
她愣了愣道:「以前都沒有人誇過我,我讀不好書,我不像你。」
我才發現,我好像錯過了她很多人生。
這段時間我一直陪着她,她畫畫我就在旁邊看着,一邊看一邊道:「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學不好畫畫,還好我有妹妹。」
我本來是想鼓勵下她,她卻突然沒有崩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姐姐,我學習不好,是不是特別給你丟人?」
我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自己摸着良心說,我其實是不喜歡看書學習的。
但是這件事能幫我,我就是死死地攀着學習這件事,可是學不學好這件事並不是努力就能決定的。
我開始試圖去了解,我不在時的蔡悅。
我和她在一起逛街的時候,有個她班上的男生,衝着她大聲喊道:「蔡胖子,你還瘦了一些的嘛,不那麼像肥豬了。」
蔡悅羞愧地低下了頭,蔡悅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我看着那個男生興奮的模樣,衝過去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愣在當場,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狠狠地揍着他。
街上的人都圍了過來。
旁邊的人將我們兩人拉開。
我指着那個男的,大聲對蔡悅喊道:「蔡悅,你給我記住,你胖還是瘦關他們屁事,誰欺負了你,你給我欺負回去。
「天塌了!我給你撐着。」
蔡悅睜着眼看着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夏天的時候,我在打工的地方租了一個單間,趁着蔡悅暑假把她接到我身邊。
我下班後,陪她散步。
她穿着短袖,那些傷疤全都露了出來。
我感覺我的心臟都被撕扯着,用手給她捏住一些傷疤。
她朝我看過來,先是沉默後道:「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說着說着,她就開始哭了起來。
「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控制不住,對不起。
「對不起!」
她說,從來沒有人肯定過她,她好像真的不討人喜歡,讀初中的那個老師也經常說她,你這樣不如不讀了。
爸爸也很討厭她,每次看到她都好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一樣。
媽媽從沒看過她,她問我,她是不是真的很討人厭?
我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如同她小時候握着我的手一樣道:「我很喜歡你,我很在意你,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你知道嗎?」
夜裏她睡着了,我悄悄用手機看那些傷口,密密麻麻地在手上。
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一種極度的恐懼,我害怕,我害怕失去她。
即使回到學校,我也不斷地聯繫她。
給她買衣服褲子、鞋子,給她發各種照片。
我不停地暗示她,這個世界很大,還有很多其他的。
有天晚上我做噩夢,夢到蔡悅沒了。
醒來一身冷汗,第二天一早我就給她打電話,打過去,我又不知道和她說什麼。
最終強忍着哭意道:「蔡悅!我們總要去過幾天好日子呀!」
我開始給她計劃人生,她喜歡畫畫,我就找我所有能聯繫到的畫畫的朋友,尤其那種小有成就的讓她接觸。
蔡悅原本準備讀完中專就不讀了,她給我說大專要一年八千學費,還有生活費。
我也開始實習了,實習工資幾千一月。
我想了想,讓她讀,先助學貸款,而後我一次性還清,但是我爸爸要負責她的生活費,我爸最終同意了這個決定。
我約了江城,把那張銀行卡拿了出來。
他臉色突變,雙手握得緊緊的。
「蔡慧有必要算得那麼清楚嗎?」
我看着他的模樣,不知爲什麼,眼淚就大滴大滴地落。
本來我以爲我很冷靜,但是面對他,最終我要陳述這件事,都斷斷續續的。
「江城!娶我,可能真的不是什麼好事。」
他伸手給我把眼淚抹掉,然後親了親我的眼睛道:「嫁給我更不是什麼好事,我連高中畢業證都沒拿到,你確定還要嫁?」
我們緊緊地擁抱着。
年少時總有着滿腔的熱血和激情,被社會和生活接連毒打後,
才明白個人的努力有多侷限。
我爸本來連給我妹出生活費都摳摳搜搜的,直到我小姑家的小雨得了抑鬱症,他特別擔心地給我說讓我幫忙找醫院。
-6-
我問他知道抑鬱症是什麼嗎?他說抑鬱症就是會自殺。
我問他小雨有做過什麼嗎?他說是我小姑說的。
我說你知道你有個女兒一直自殘嗎?哪天死了你都可能不知道。
他以爲是我,慌張道:「我就說了,蔡悅讀不下去,就不讀了嘛,你壓力搞那麼大幹嘛?你出事了我怎麼辦?」
他真的不在乎蔡悅,一丁點都不在意。
而後我聽見他道:「蔡慧,你可不要想不開呀!你要是出什麼事了,把錢留給我這種人不值當呀!」
我把電話掛了,他又不停地給我打過來。
我都沒接。
他又給我發微信道:「蔡慧,你曉得的,我沒讀過什麼書,處事不周到,你要諒解爸爸呀!
「爸爸沒有你,可怎麼辦呀!」
一種巨大的悲涼將我包圍。
我撥打了爸爸的電話,哽咽着只說了一句話:「爸爸,你當初爲什麼不能對我們好點呢?就好一點點就可以了!」
我無法聽他給我的回應,快速地掛掉了電話。
一個人蹲在地上,狂哭。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一丁點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哭到我整個心臟都在抽搐。
把江城都嚇到差點帶我去醫院。
人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是什麼?我從前沒有想過。
我現在知道了。
是不被愛,完全不被愛。
是每一分付出,就像是一本賬一樣,別想佔一分便宜。
他在意我,是我讀了大學可以給他養老。
蔡悅和我最開始於父母只是擺脫不了的累贅,想清楚了這個,我一時間覺得疲憊無力。
這麼多年來我不斷給自己打氣,不斷奮力超前爬。我害怕我只要一鬆懈就會被命運拋棄,我受夠了貧窮和無力。
我一直渴望着休息一段時間,可我像一輛失控的汽車一般,剎車壞了,馬力開足,瘋狂馳騁,直到把我撞壞才能停下。
我在內中深處,一直覺得,我不配。
我沒有房子,我的錢還不夠多。
我還沒有在這個社會上站穩腳跟。
我不敢停下來,不敢生病,不敢有任何懈怠。
我在這種無盡的焦慮和恐慌中快要窒息,直到蔡悅先我一步快要墜落。
我才恍惚知道,我們的心生了很重的病。
我開始發覺,我不是僅僅在拉她。
我在拉我自己。
蔡悅已經等同於我自己的生命。
她決不能出事。
我已經和江城同居了,夜裏他開滴滴回來,發現了我的異樣,一直問我原因。
我只是突然抱住他道:「愛是不是都是需要條件的?」
他揉了揉我的頭,只給我說他會一直在我身邊。
我開始存錢帶蔡悅出去玩,我給她說:「蔡悅,以後我們每一天都會過好日子的。」
蔡悅沒有說什麼,但是精神頭好了很多。
甚至我發現她開始兼職給別人畫畫。
她將她掙到的第一筆錢全部都給我買了禮物,裏面有一張便利貼:「姐,我會給你掙很多錢的。」
江城回老家做了水果批發,帶着賣一些農資諸如肥料、農藥之類,我想了想選擇回到了縣城當初我們那所中學當初中老師。
我遇到了和蔡悅很像的女孩子。
她問我:「老師,是不是隻有讀書纔行?」
我說:「不是隻有讀書纔行,但是這條路可以幫你走其他路。
「我們在做喜歡的事前,肯定要做很多不喜歡的事。」
回到家鄉後,我發現這麼多年,好像它沒有啥改變。
我們去收購橘子,每次都會有農戶怕我們不來,可能一家一戶成百的橘子樹,就是這一家人的未來。
爲了擴大銷量,我們甚至還做起了直播,開始助農。
最開始怎麼都做不起來。
直到蔡悅拍我的一個摘橘子的視頻走紅,底下評論高贊:「平和、溫柔,可能這是拍攝者眼中的你吧!」
我們就這麼開啓了上班做老師,下班做網紅的生活。
附近幾個鎮的橘子、橙子大多是我和其他一些帶貨的主播賣掉的。而這些帶貨主播,都是當年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
大家都下意識地回來了。
我回到了村子裏。
我還沒說什麼,當初那些說我們的人,見到我就一個勁兒地誇我和蔡悅,兩姐妹好有出息。
他們現在害怕我記仇。
我本來想說些什麼,但是看到一個一個和我們相似的孩子,最終只說了句,我們只要好的橘子,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我們的老家真的太窮了,我都畢業這麼久了。
居然還有輟學的。
我曾經無數次想要逃離它,可是在我再次看到像我和蔡悅一樣的孩子的時候,
我完全崩不住。
我平凡普通得就像一隻螞蟻一樣,別人抬頭抬腳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全部。
可是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像我這樣的螞蟻。
他們大多在我偏遠貧窮的家鄉。
如果一隻螞蟻出去了就不回來,那這一羣螞蟻都不知道外面還有廣闊的天地。
不知道更大的世界裏有豐饒的食物。
我選擇了做那隻回頭的螞蟻,
我後來又見到了我的初中班主任,她哭紅了眼給我說道:「我就說,我要是生一個像你這樣的就好了。」
這次我沒有哭了,衝她笑了笑。
在我的小孩都出生的時候,蔡悅一路學畫畫,她成了業內很出名的原畫師,
當初我一個勁地要往城裏跑,最終留在城裏的卻是她。
蔡悅三十歲那年買了一個房子,寫的是我們兩個的名字。
她說:「姐姐,我就說了,我會給你掙大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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