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保官途順遂,我爹做主將我抬給了年近半百的上司蔡安做妾。
但開臉那日,蔡安卻說他看上的其實是我爹。
從此,他自發做起了我的後孃,給我制羅衣,給我買釵環。
外人都道蔡尚書一把年紀被我這個狐媚子迷了眼,卻不知他待我好只是同我達成交易。
有朝一日,我會將我爹送給他。 
-1-
我是被一頂小轎抬進的蔡府,納個妾罷了,還是尚書大人第七房過不了明路的小妾,府中習以爲常,下人們至多說一句:
「喏,西邊兒院裏的,又抬進來一個。」
「是,這回的這個年紀更小,才十四啊……」
此前姨娘整整費心討好了大夫人三年,她才鬆了口,給我相看了正六品國子監司業韓大人家的庶子韓行遠。
月前韓大人家也點了頭,兩傢俬下商量着過幾日便交換庚帖,趕在年底前下定。
豈料我爹因仕途不順,聽了同僚們的酒後戲言,鐵了心要送一個女兒到頂頭上司蔡安的府上,換取官運亨通。
我爹膝下,三子七女,除了外嫁的大姐,總角之齡的兩個妹妹。
還剩下四個待嫁的女兒。
又得除去一個已被定下的二姐。
便只剩下了三個。
姨娘掰着手指頭數了又數,一遍遍地寬慰我道:「阿昀不怕,咱們同韓家的親事幾乎算是定下了,若非沒有辦法,輕易不會毀諾。
「爲娘這麼些年伺候在大夫人身邊兒,真真是把心都掏出來了,此事再怎麼也不會落在你身上的。
「更何況,你還未曾及笄呢。」
我那時想,是啊,我那兩個姐姐,一個十六,一個十八。
論長幼順序,再怎麼也不該輪到我身上纔是。
可偏偏還是輪到我了。   
-2-
嫁衣送來的當日,姨娘暈了兩回。
頭一回是驚的,一口氣沒緩上來就直愣愣地倒在了我跟前兒。
第二回是被打的,她氣不過,去找大夫人鬧了一場。
她細數自己這些年來對大夫人的掏心掏肺,我嫡姐直到五歲時還在喫人乳,她撇下才足月的我,巴巴兒地去餵養嫡姐,事事先緊着嫡姐,都顧不上我,我還是摻着羊奶喂大的。
大夫人身子不好,回回有個頭疼腦熱的不爽利,她都是親力親爲地守在牀邊端水遞藥地伺候着。
莫說是丈夫,便是她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她也沒有這般上心過的。
還有外出赴宴時,她總是不顧臉面地維護大夫人,宛若瘋狗一般護主。
爲此外頭至今都在笑話她,說她沒有體統教養。
可她也不在意。
甚至爲了叫大夫人安心,她在生下我後服用寒涼藥物再不能有孕。
爲的不過是能給我謀一個好前程,謀一條好出路。
姨娘只是不明白,憑什麼是我?爲什麼非得是我?
她哭得歇斯底里,儀態全無,大夫人也只是蹙了蹙眉,道了聲沒規矩,便叫家丁過來按着她打。
她受不住,昏過去,被打得皮開肉綻地擡回來。
全院兒都在笑話她的不體面。
她醒來時卻還要去求大夫人網開一面。
「阿昀,眼瞅着你就要嫁去韓家做正頭娘子了,眼瞧着你就要過上好日子了,爲娘不能眼睜睜地讓你被送去蔡府啊。那蔡大人都多大歲數了,可你才十四啊,天殺的,我的阿昀才十四啊,他們太不是人了,太不是人了!
「我的阿昀啊,你往後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她的哭鬧示弱,甚至近乎自虐般地下跪叩頭,把頭上磕得鮮血淋漓,對於大夫人而言,也不過是小家子氣的做派。
她命人掌嘴,又打落她一顆牙齒。
弱者在這世上是不配開口講話的。 
-3-
姨娘回來後原想帶我逃出府去,但她自六歲起就被賣進了這個宅子,素來又沒什麼成算。
匆忙之下,還未曾踏出後院,就被大夫人領着丫鬟婆子們堵了回來。
姨娘被關進了柴房,我被幾個婆子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大夫人滿臉慈愛地,用保養得宜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阿昀,你也是大姑娘了,我知曉你早慧,比春娘清醒些。你該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她在這府中安穩度日吧?」
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的身子被幾個婆子死死壓着,下巴被她勾起,我艱難地揚起脖子伏地仰視着她。
她尖銳的指甲抵在我的臉頰上,輕微的刺痛感讓我尤爲清醒。
地面很冰,跪在上面像是被鋒利的刀刃沿着骨縫刺了進來。
我扯出個笑臉,抬眼看着姜家的這位主母,說出口的聲音飄渺得像是隔着一層又一層厚重的棉紗。
太冷了,原來人在冷到極致的時候會控制不住地發抖,原來人在冷到極致的時候,是沒辦法從容地講話的。
我只好,儘量緩慢地一字一句道:
「母親既知我早慧,便該知道,拿這些威逼利誘的法子來迫我就範,絕非明智之舉。」
大夫人神情微怔,似是沒聽懂我說的話:「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呼出口氣,重複道:「我說母親您拿姨娘來迫我就範這法子,行不通……」
大夫人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我,冷風帶走她手掌的溫度,她的手背極快地爬滿蒼白青紫的顏色,她瞧着我,一時竟生出些興致。
「那可是生養你一場,替你籌謀至今的人啊。」
「是啊,那可是滿心滿眼都是我,替我籌謀至今的人啊。」我也嘆氣,「可若是沒了我,姨娘也能輕省些吧。」
她聽到此處,終於紆尊降貴地蹲下了身子看我。
「一死倒容易,你就不想想你死後春娘會如何?」
我情真意切地望着她:「母親,我們這些下等人嘛,爛命一條,活着也是受罪罷了,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倒痛快……」
她似是終於瞧出我這模樣果真是奔着一個死字去的。
沉默片刻,她開口道:「外頭冷,進屋說吧……」 
-4-
屋內生起了爐子,熱騰騰,我跪在地上好受許多。
大太太喝空了一盞茶後才慢悠悠開口問:「都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我就不當你是孩子了,我只說一句,你且聽着……
「只要你能好生上花轎,我自會給你和春娘一個體面的。
「人嘛,忙忙碌ťû₉碌一生終究不過只爲了一個活着,你出嫁後,正該是要讓春娘過上好日子呢,何苦非逼着爲你操勞半生的親孃去死?」
我低眉斂目:「母親說得是,好死還不如賴活着,能體面地活,誰願意死?
「雖說我的親事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可也請母親知道,縱然女兒一無所有,可好歹還有這一副身子,這一條命。女兒若肯豁得出去,任誰也是拿女兒沒有辦法的。」
正是「窮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大夫人默了片刻後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且只說你想要什麼?」
「請母親,去見見我姨娘吧。」
人這一輩子,總得活明白吧。
她這一輩子,總得活明白吧。 
-5-
大夫人沒料到我要死要活了一通,不過是提了這麼一個微末要求。
但若只是說上幾句體面的好話,便能叫我安心上花轎,她倒覺着比預想中的要省事些,於是便耐着性子去見了姨娘。
我在屋外守了許久,待大夫人終於出來時,我進去看,姨娘似是哭過了,眼下麻木地坐在柴垛上,我進去許久後她看見我,想哭,卻只是紅着眼眶,流不下淚來。
「姑娘,都怪我不好,是我,是我出身下賤,帶累你……」
我過去牽起她的手:「走吧,咱回屋裏坐,這柴房四處漏風哪兒能住人呢。」
姨娘任由我拉着手,牙掉了,滿嘴血還沒來得及擦乾,一張口ẗṻ₅,濃濃的鼻音還帶着點兒含糊不清:「你這麼好的孩子,若不託生在我的肚子裏便好了,都怪我不好,自甘下賤要給人家做妾室,我那時,一頭碰死便好了,非喘着這口氣苟活這世上害了你……」
「駁您一回,您這話不對。」我握緊她的手,「這世間很好,能託生在姨娘的肚子裏到這世上走一遭,我很感念……」
春娘其實生得極好,性子又嬌憨,入府時因相貌扎眼,做事又不夠伶俐,叫管事的分去了花房。
花房雖說不算是個多辛苦的去處,但也並不輕省,也沒什麼見着主子獻殷勤的機會。
她倒歡喜,成日裏侍弄花草,也不怎麼出來走動。
直到我爹喝多了闖進來,吟了幾句酸詩,月下便拉着她一度風流。
那之後,我爹早忘了她這個人。
她也全當沒這回事,只想着,熬吧,攢夠了銀子贖身出去。
可誰料到就有了呢……
她不夠機敏,藏不住,沒過多久被人發現,險些要被打死。
她說那時候她是想死的,可肚子裏的怎麼辦呢,到底是條命啊……
她想了又想,終究還是沒忍心。
-6-
我出生時,瘦瘦小小又皺皺巴巴,我爹只看了一眼便嫌棄地拂袖走了,後頭也再沒來過。
春娘那時也小,常年守在花房裏也沒見識,孩子怎麼養她不懂得,只得四處打聽着,東一耳朵西一耳朵地跟着學。
她不是個正經妾室,夠不上我爹專門爲她去府衙過什麼明路。只是有個孩子,當個侍妾養在偏院,撥了個小丫頭伺候着。
那小丫頭比她年紀還小,兩個一樣什麼都不懂,更遑論帶孩子。
我那時吧,身子也不大爭氣,三天兩頭總鬧病。
春娘和那小丫頭輪流守着牀,藥是喂不進去的,就一遍遍給我擦洗身子降溫。
再後來,春娘熬得幾乎沒有奶水。
她索性狠了狠心,去求了大夫人給嫡姐餵奶。
嫡姐驕縱,五歲時還要喫人乳,不高興時總打她,將她胸前咬得鮮血直流,傷疤好了又破,破了又好。
就這麼地,大夫人爲了安撫春娘,尋了個老大夫來給我調養身子,我病得少些,才慢慢長大了。
也託嫡姐的福,下奶的補品流水一樣送進我們的小院兒裏。
春娘吊着一口奶,零星餵我一口,補品也剩我一口,也將我養得白白胖胖。 
-7-
再後來,她想爲我做個打算。
她不是不知道大夫人看不上她,只是她沒有辦法。
她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裏,能夠得着的地位最尊貴的,也不過是大夫人罷了。
只是她捧出的一顆真心在大夫人看來並不是什麼稀罕之物,而她已拿不出更好的了。
經此一事春娘蒼老許多,她覺着我是要跳進火坑的,但她又不知該怎麼救我。
她常覺自己蠢笨,怪自己不該活着,見着我就忍不住落淚……
可這世上有幾個生來知之者,她自小入府無人教導,跌跌撞撞地能把我養大,我實是覺着她已做得很好了。
「嫁誰都是嫁,蔡大人權勢滔天,也是條好出路。」
我這麼勸她,也這麼勸自己。   
-8-
我入府那日蔡大人大醉而歸。
聽人說原是徑直去了書房,可後來不知怎麼又改道來了我這裏。
見了我也不說話,只端詳着我又喫了一回酒。
罷了,纔開口問我:「你今年,十四了?」
我垂首應是。
他又問:「你同韓家那小子原是定了親的?」
我如實道:「到了年紀,原是相看過了的,還未曾交換庚帖下定。」
他微微頷首,嘆道:「那小子,有些才情,是個有前途的。你同他本也是一樁好姻緣,跟了我這麼一個老頭子,可惜了。」
我摸不準他在這個時候提起這樁事來究竟是個什麼心思,沒敢接話,卻見他又呷了口酒道:「他捏着本官的陰私來找本官,求本官往後能善待你。
「年輕人,到底是初生牛犢不畏虎,照本官早幾年的性子,你們二人斷無生路,可興許是上了年紀,倒有些心軟……」
他喝空了酒,起身後搖搖晃晃,我趕忙去攙扶,他甩開我的手道:「這宅子大得很,養個小丫頭片子罷了,且好生待着吧,總有你一口飯喫,只要個活着麼,不過是個活着麼……」
見他要走,我大起膽子:
「那個祕密妾也知道,妾還知道,您對妾的兄長青睞有加,是因爲……」臉上忽地襲上酒氣,衣袍鼓動須臾間,脖頸已被死死扼住。
蔡安雙眸赤紅,語聲卻帶着笑,陰惻惻地瞧着我問:「因爲什麼?」
「您喜歡……喜歡他,是他的福氣……」窒息感猶如密佈的絲線死死從四面八方拉扯着我的心臟,胸腔像是要炸開,渾身的氣血都在上湧。
那一刻,我是真的以爲自己要死了……
卻偏偏,蔡安瞥見我腰間的環佩,停了手。
「這環佩,怎麼在你身上?」
喉間的壓迫驟然遠離,清冽的空氣湧入胸腔,宛如千萬根密密麻麻的尖刺在瞬間暢行無阻地紮了進來。
身體本能地痙攣,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手指也已經麻痹。
等稍作喘息,我略微恢復清明後就立即開口回話:「這是妾的父親交給妾的。」
語畢,有個荒唐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蔡安把玩着手中環佩,不知在想些什麼,我則戰戰兢兢地思考着今夜的活路。
我摸了摸還在隱隱作痛的脖頸,窒息的痛苦尚還殘留在意識中,下一刻,我還是開了口:
「歷朝歷代皆有好男風者,一個男人罷了……」
蔡安醉了,捏着環佩跌倒在椅子上:「你這個年紀,你知道什麼……」
「您的父親也是殉情而死!」我規規矩矩地趴在地上,「難道您也要走這條老路嗎?」
蔡安一門三代皆有龍陽之好,蔡安的祖父還好些,好歹開枝散葉,可到了蔡安的父親這一代,卻說什麼都不肯娶妻,甚至同男子私奔。
被抓回來後,蔡安的太爺,也是當時的老家主替他求娶了王家女。
王家女起初不知此事,只以爲自己中人之姿不討夫君的喜歡,還巴巴兒地尋了藥來,想法子有了孩子,以爲靠着孩子就能籠住夫君的心。
卻不料日子一年年過,等孩子五歲後才知曉夫君原是有個相好兒的,還是個男子。
一怒之下,王家女打殺了外頭的那男人,蔡安的父親得知此事後竟服了毒一併殉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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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間向來沒什麼祕密,這事漸漸傳了出來,王氏女那時已寡居多年了。
因着夫君的事,王氏女對龍陽之癖、斷袖之人厭惡至深,這也是爲什麼蔡安好男色卻守口如瓶,半分也不敢透露。
此時,我說出他父親的事,無非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他的難處。此事冒險,但韓行遠知道此事後仍能活着,我倒不妨也拼一拼。
若能成事,也好救姨娘出姜家。
蔡安將那環佩摔了過來,我穩穩接住。
「妾能幫您……
「那是妾的父親,有妾從中斡旋,大人您還怕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稱心如意麼?」
蔡安聽到此處,身子微微前傾,似是有些不解:「你是從什麼時候……」
從什麼時候發現他看上的是我爹,不是我哥?
說實在的,以他看環佩那眼神兒,只要不是個瞎子就都看得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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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安在第二天就雷厲風行地給我換了院子,原本我住得偏,去正院得走上半炷香的工夫。
可現在蔡安將我挪到了他的書房旁,出門拐彎兒就能進他的院子。
這不是什麼好事。
固然蔡安覺着我那院子太偏,密謀些什麼也不大穩妥,可他在外的名聲雖荒唐,可在府中卻向來是不近女色的模樣。
此番對我另眼相待怕是在給我招禍。
果不其然,我才搬了住處,屁股還沒坐熱,蔡安的正室劉氏便請了我過去。
照理,我昨兒進門就該先去拜見蔡安的正室,只是劉氏稱病許久不見外人,我進府也只是差人送了個鐲子過來,算是點頭了的意思。
今日召見,我原以爲劉氏是要藉機發難的。
卻不想到了劉氏的院子,算上劉氏裏頭一水兒的坐了七個花團錦簇各有千秋的女子。
見了我進來,皆好奇地探頭張望。
還是坐在主位的劉氏輕咳了聲,她們才斂去過於直白的打量,又改爲竊竊窺伺。
劉氏臉色還是不大好,即便上了妝也難掩病態,咳過幾聲,她面帶笑容問我:「規矩瞧着學得不錯,是專門請人教過的?」
我思忖片刻後答:「嫡姐請過宮中的教養嬤嬤學過幾年規矩,妾有幸跟着嫡姐受過幾年教化。」
有個坐在劉氏跟前兒的綠衫少女忍不住開口道:「她那個嫡姐出了名兒的脾氣差又不能容人,拿這小丫頭當奴才使喚,估摸着是陪讀聽了一耳朵。」
見我下意識看她,那綠衫少女笑着道:「我說話直你別介意,我也是家中庶女,日子比你好過些,但也是被當個物件兒的,這才也嫁進了這府裏來,我年長你三歲,好歹是及笄了的。」
說罷,她又道:「你十四的年紀,他們都忍心將你嫁進來給一個糟老頭子做妾,顯見的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你何必替他們遮掩?
「但不管怎麼,嫁進了這家裏,咱們往後就是一家人了,你且放寬心,咱們主母最是寬宏大度,姐姐們也都好說話,沒那麼多彎彎繞的腌臢事兒,畢竟那老頭兒不太行……」
說到這裏,劉氏再次重重地咳了幾聲提醒,綠衫少女見狀衝她笑笑:「行行行,不說不說……」
話音一轉,那少女接着道:「今天叫了你來呢,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看那老頭子對你上心,故此我Ṫů⁺們想問問,他昨夜和你那樣了麼?」 
-11-
劉氏喝進嘴裏的茶水全噴了出來,咳得面頰通紅喘不上氣,這回是真嗆到了。
一羣女人們圍上去又是順氣又是拍背,劉氏好容易緩過來,當即抓着那少女的手腕叱道:「阿昀還是個小孩子,你也不知道收斂些?!」
我在原地聽着這聲小孩子,心頭湧上些說不清的情緒,只等着那頭鬧完,劉氏按着嘴角道:「雲錦講話口無遮攔,沒嚇到你吧?」
「沒有。」我垂着頭答了好一會兒的話,劉氏見我乏了,也不再說什麼,放了我回去。
只是半道兒上,雲錦又追了上來,從頭上拆了個足金的髮釵給我。
「咱們住得近,多來往。」
我點點頭回院兒,撞見蔡安從院子裏出來,雲錦和他撞了個正着,敷衍地行了個禮,蔡安也沒計較。
看見我,蔡安招招手叫我過去,近了見着我的穿着,皺了皺眉問:「怎麼穿成這樣就出來?」
我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未發現有什麼不妥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蔡安的什麼忌諱。
還是雲錦去而復返道:「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姨娘在家裏又不是個人物,能有什麼體面衣裳,能穿得出今日這一身來,只怕也是府上胡亂塞給她充場面的,老爺若是看不過眼,帶她去置辦幾身兒不就是了……」
我怕蔡安以爲我是故意穿錯了衣裳,想討新衣裳耍心機,正要開口解釋,蔡安卻點點頭道:「走吧,帶你出去逛逛。」
ṭŭ̀⁰「老爺,妾居後宅,不見外客,穿什麼都不打緊。」
蔡安眉頭皺得更緊了,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麼,還是雲錦開口道:「阿昀,你不必推辭,蔡家累世富貴,咱老爺有的是銀子,比起你穿得這樣在老爺跟前兒扎眼,花費些黃白俗物,倒不算什麼了。」
這下我明白我犯的是什麼忌諱了。
蔡安是覺着我穿得俗氣…… 
-12-
我自懂事起便跟着嫡姐了,她不願學的,學不好的,都叫我替她做功課。我做得好了能得句誇,做得不好便挨罰。
但穿衣講究是嫡姐喜歡的,我沒學過。
蔡家是名門,枝葉繁茂,蔡安自小耳濡目染養出的眼界絕非尋常門戶可比。
他帶我去的是京中有名的錦繡閣,先是重金拍下了樓子裏兩套老師傅做的成衣,改了幾處尺寸當即穿了一套,又訂了一年四季各三套衣裳、鞋襪,還訂了些帷帽、氅衣、斗篷,一併付了銀子後去了萬寶樓。
萬寶樓中琳琅滿目的珠寶看得人眼暈,先前嫡姐及笄時也曾來過這裏,極尋常的一個釵子也得十幾兩銀。
幾乎相當於一個四口之家大半年的花銷。
蔡ƭũ₍安似是這裏的常客,他一到便被引入雅間,更加精美的珠寶首飾輪番兒送了進來,他看上的珠寶,侍女會上前替我佩戴,還有些不必戴,他直接命人裝好買下。
挑盡了後,他還定做了幾套成套的首飾,他提想法,匠人和釵娘現場來聽,並筆繪交給他看樣子。
到後頭一時興起,他甚至還親自手繪了幾幅交給店家。
他的墨寶難得,店家喜氣洋洋地接過,說了好些吉利話兒。
臨走時,店家道了聲大人和小夫人慢走,他怔了怔,回頭吩咐道:「這孩子清清白白地送進了我府裏養着,不許說什麼小夫人,這是我同僚家中愛女,論起來該是我的小侄女兒。」
店家詫異地聽着這個稱呼,抬眼小心地覷了覷我的神色,趕緊打了打自己的嘴巴,賠着笑臉道:「瞧小人這張嘴,是小人說錯了話,還望大人、小姐,見諒。」
蔡安沒再說什麼,領着我上了馬車離開。
只一日,京中便傳開了,說是年過半百的蔡尚書新得了個美妾,愛重不已,親自帶着出來制羅衣、買釵環。
到了晚上,傳言又換成了旁的,有心人知道是蔡安在背後出手,也不敢再私下議論,擔心招禍。
到了該三朝回門那日,蔡安一大早收拾妥帖了在外頭等我,我雖不想張揚,也還是穿了他買的衣裳,戴了全套的頭面。
-13-
照理說,我朝納妾是沒有陪着回門的習俗的,自然,蔡安樂意陪着我回門,也沒人說什麼不是。
帖子是提前一天遞到了姜府的,我爹並大夫人領着兒子女兒們在門外候着。
論禮,他們是長輩。
但蔡安畢竟是我爹的頂頭上司,他也不敢拿喬託大。見了馬車,趕緊領着一家子規規矩矩地問好ṭū₇。
大夫人見着我的一身穿着,當即也笑着拉着我的手道:「此番嫁了人就是大姑娘了,咱們內院備了小宴,且陪着母親和你的姊妹們坐坐,爺們兒自有他們要說的話。」
我點點頭,衝蔡安和我爹行了禮,便同大夫人挽着手朝着內院走。
待拐過幾個彎兒後,我們二人不約而同地鬆開手。
「我姨娘呢?」
大夫人蹙着眉頭:「大喜的日子,她哭哭啼啼的不好見人,安排她歇Ṫù⁶下了。」
「放她出來,我要見她。」
大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別以爲你能討得蔡尚書的意回來便可趾高氣揚了,阿昀,那蔡尚書都多大年紀了,還能護你到幾時?
「終歸你要明白,這姜家是你的孃家、你的依靠,你的姊妹兄弟是和你血脈相連的一家子。聽話阿昀,你姨娘好好兒的,什麼時候不能見?非鬧着這個時候見了,免不得又是一陣哭哭啼啼,回頭叫蔡尚書瞧見了,還以爲是我這個做母親的薄待你。」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一直跟着的不發一言的郭嬤嬤:「您都聽到了?」
「都聽到了。」
我笑道:「那就去同老爺回話吧。」
「是。」
大夫人目光一凜,當即喝道:「我看你敢?」
一衆婆子當即上前擋住了郭嬤嬤的去路,她也不怵,只是望着大夫人恭恭敬敬道:「好叫姜夫人知道,老婆子曾在宮中是四品女使,外放出宮時受太后娘娘恩典也得了個三品的誥命,不說姜大人不過是個從五品上的戶部郎中,便是他的上司,正四品下的侍郎大人也不是敢擋老婆子的路的。」
大夫人見此,只好看向我:「阿昀,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這樣?」
「您若當我是一家人,便不會在回門這日非要給我這麼個下馬威了。」
大夫人今日這一遭爲的什麼?不過是慣用的拿捏庶出女兒的把戲。
好叫我知道,即便我嫁進了高門,但姜家仍是由她做主的,我姨娘仍在她手中討生活,好叫我懂事聽話,任她驅使。
「母親大人,您說一個出嫁的女兒想在回門這日見見親孃,是多了不得的事呢?您非得攔着來這麼一遭,何苦來着?」
大夫人指甲都掐斷了一根,忍着痛叫了人去找姨娘來,僵着臉陪着我去了暖閣。
-14-
比姨娘先到的是我的姊妹們,除去沒嫁人的幾個姊妹,就連已外嫁的大姐都趕了回來看熱鬧。
見着我,大姐笑盈盈:「外頭都說蔡大人將你寵得心肝兒似的,我起初還不信,你在家中素來樸訥,還以爲你不會討男子的喜歡。」
「大姐,我早說了,這些下賤人慣會討好賣乖地哄人,她那個親孃便是這麼一個玩意兒,她又能是什麼好東西?」嫡姐搖着團扇,順手就來拆我頭上的步搖。
「呦,萬寶樓的珍品,赤玉纏枝,四百金,你知道爹爹一年的俸祿是多少嗎?一千八百貫,三百金!」
她說着,眼神越發嫉恨起來:「那老頭子到底是上了年紀,竟也會將你當個寶兒……」
只是她的手還沒到我頭頂,便被我反手握住。
「東西雖好,動手來搶卻沒道理。」
嫡姐見我擋她,下意識揚起團扇便要打過來,我也站起身,搶過團扇一把扇上了她的臉。
她的扇子是白玉爲骨,綾做面,打人並不太疼,但打了臉的意思不一樣。
就連大夫人的好教養都維持不住,急急去查看嫡姐的臉。
在場的姐妹們見此劇變皆面面相覷不敢出聲,女子的臉面尤爲重要,若是破了口子落了疤……
更要緊的是,這是當着人家親孃的面兒,打人家女兒的臉……
我爹和蔡安來得及時,再晚一步,我只怕是要被大夫人活喫了。
但在巴掌落下的前一刻,蔡安擋在了我身前,大夫人伸出的手扇在蔡安的袍子上打了個空,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我爹沒蔡安的身量高,走得也慢一步,趕到時看着這兵荒馬亂的場景只覺着頭皮發麻。
當下急得跳腳:「這是在鬧什麼?!」
「姜昀恣意妄爲,做出姐妹相殘的事,求老爺爲阿瑤做主!」
大夫人哭得梨花帶雨,天塌了般,也不顧蔡安在場:「如此行事毫不顧忌,往後豈不是要給家裏招禍麼?」
說罷,現場又是一靜。
我如今已嫁進了蔡府,若是招禍,便是要給蔡府招禍了。
大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發現我不好掌控,如今當着她的面兒打她的女兒,更是把她的臉面按在地上踩。
她若是低頭嚥下了這口氣,往後便更難以轄制庶出Ṱůₗ子女。
既是掌控不了的,不若便毀了,趁現在我才嫁過去。
在她看來,老夫少妻,新鮮罷了,幾夜夫妻,抵得上家門和睦麼?
好端端的,何必養這麼一個攪家精?
能坐上高位的都是聰明人,她相信蔡安也是聰明人,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爹到底爲官多年,自然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但我爹想得到底多些。
內宅婦人眼皮子淺,好爭一時義氣,可他送我去蔡府是爲長遠計。
再怎麼,我同他血脈相連,我在蔡府好過些,總好過我在蔡府被冷落,那豈不是白送了一個女兒過去?
那他忙活了半天,諂媚上司的惡名平白擔了,好處卻沒半點兒。
更何況,坐實了我的罪名,萬一要讓蔡安以爲他刻意送個不懂事的女兒過去,這不是反而要惹惱了人家麼?
只需片刻,我爹想明白了這些關竅,當即叱道:
「還不住嘴,當着蔡大人的面,你胡言亂語個什麼?!」
-15-
大夫人咬了咬牙:「老爺,姜家難道沒有懂事聽話的女兒了麼?不除癰疽,浸淫內蝕,現及早察覺,未嘗不是幸事!」
這話便是暗示蔡安,除了這個女兒,姜家有的是女兒,這個不懂事,換個懂事的便是了。
蔡安站着靜靜聽了半晌,方開口道:「本官的家事就不勞姜夫人費心了。」
說罷拉着我就要離開:「今日之事,咱們改日再行分辨。」
我爹見此,知道蔡安動怒,上前欲攔,被一把拂開,還是我姨娘及時趕到,期期艾艾地看着我喚了一聲我的名字,又道想我,想同我說說話。
蔡安見此停下步子。
見我點頭,便由姨娘領着一道兒去了她院兒裏。
我爹見此亦步亦趨地跟着。
在我們一行走後,大夫人發了好大的火,命人去查到底是誰在我爹那裏多嘴多舌叫了他來。
-16-
到了姨娘院兒裏,主屋讓給了我爹,我爹備了酒宴同蔡安賠罪。
姨娘將院兒裏的下人打發乾淨,陪着我在耳房說話。
聽着隔壁完全沒了動靜,姨娘惴惴不安地問我:「給你爹下那種藥,他醒了不會生氣吧?」
我則問她:「姨娘,倘若能離開姜府,你想過怎樣的生活?」
姨娘怔了怔:「這我倒沒想過。」
說罷,她有些悵然:「我自小就進了府,除了養花,什麼都不會,也不知道該如何謀生。」
「做花匠也很好。」我晃着茶碗,「等這些事了了,咱們搬出去住。」
姨娘恍惚道:「咱們還能搬出去住?」
「能。」
今日回門這一遭,本就是商議好的,我和姨娘想法子助蔡安成事,他助我姨娘脫離姜府。
我在屋裏等了許久,見蔡安終於從主屋露面,我走出去問:「要回了麼?」
「回吧。」
我們離府時是大哥並管家來送的,我爹醉了,大夫人說是一下子病得起不了身。
蔡安倒沒說什麼,只是第二日跟着我們到姜府的管家憤憤不平,逢人就說姜家滿門不是個東西,怪不得要將還未及笄的女兒嫁給他家老爺。
雖說他家老爺英武不凡,可到底是上了年紀了,說句不好聽的,小姑娘那個年紀,就是做他孫女兒也使得,哪兒能送來給他做妾。
這番話由市井傳播,添油加醋的,最後竟連小皇帝也驚動了,在朝上戲謔地問蔡安近來是不是有這麼一樁喜事。
蔡安也不避諱,公然表示自己年紀大了,哪兒能消受得起這等美事,已在當日認了我做乾女兒。
那日趕着機會去了姜家,原是打算說定認親這事的。
結果進了門就瞧見姜家的主母聯同幾個姑娘要打要殺,想來也是看不上他家的門楣,這纔沒能成事,也才由得這事誤會至今。
小皇帝聽後咋舌,一是覺着姜家女眷實在粗鄙短淺,二是好奇蔡安究竟經歷了什麼才動怒成這樣?
畢竟朝野上下都知道蔡安此人出了名的喜怒不形於色,是個城府極深的老狐狸,便是恨極了,也不會輕易論誰的長短。
如今因着點兒婦人之事也拿出來說,倒實在稀奇得很。
論親疏,蔡安算是小皇帝的半個師父。
見着他如此,小皇帝自然要爲他出一口氣。
當下便做主讓我做了他的乾女兒,宮裏下旨,看誰敢說什麼。
至於我爹,小皇帝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沒記起我爹是哪號人物,當下便知道不是個什麼要緊角色,索性就停了他的差事,罰了他去閉門思愆。
我爹閉門的第二日,大夫人便領着嫡姐上門了。
-17-
同我出嫁前一樣,二人期期艾艾地跪在地上請罪。
她二人帶來的幾個小丫頭遍院子地轉,逢人便說我仗勢欺人,叫嫡出母親和阿姐跪在院兒裏。
姨娘也被帶來了,原本一併在院兒裏跪着,但方跪下就被我手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攙扶着進了屋裏用茶。
如今外頭還凍着,天氣算不得好,沒過一會兒嫡姐便受不住了,哭哭啼啼要走,大夫人狠狠地一個巴掌扇上去,嫡姐才止住哭。
好容易等了又等,等來的卻是雲錦領着劉氏手底下的幾個老嬤嬤將姜家的幾個小丫頭盡數綁了來。
「怪不得外頭都說姜家沒規矩,如今一見果真是的,哪兒有上人家裏請罪滿院子亂轉的道理。」
雲錦大着嗓門兒邊走邊罵:「阿昀,你出來管管啊,這幾個不長眼的嚼舌根都嚼到夫人那兒去了,夫人那身子骨你也知道,這不是存心給人添堵呢麼……」
跟着她來的老嬤嬤也上前道:「姜小姐,夫人說了,這到底是您的家事,這些人您看着處置吧,若需要人手,知會一聲便是,畢竟您是老爺的義女,夫人就是您的乾孃,有什麼,都有長輩們撐着呢。」
我此時已出了門,恰聽見姜瑤憤憤道:「一個小妾,擺的什麼架子!」
大夫人要捂口已來不及,雲錦在她面前站定。
「以你如今的名聲,即便想做個妾也不見得有人肯要你,保不準連我們都不如。」
姜瑤還待張口,大夫人已俯首叩頭:「我認栽了,姜昀,你想要什麼,只管說吧。」
「我姨娘的身契在你手中吧……」我轉頭看春娘,只見她身子有些抖。
我握住春孃的手,緩緩道:「放我姨娘自由身吧。」
身側有低聲的嗚咽傳入耳中,到最後成了放聲的號啕。
她很早以前就想出府了,那時想着攢夠了銀子嫁人。
後來有了孩子,也想着出府,想着哪怕自己把孩子養大。
再後來,她在府中苦熬着,似乎漸漸忘了這個念頭。
直到我被許給了蔡安,她也想過帶着我逃,可她失敗了。
現在,她要光明正大地離開。
-18-
安置好姨娘後,我去見了蔡安。
這世上哪有什麼無緣無故的好,要合作,總得豁出去些什麼。
我豁出去的,是我的命。
我手裏捏着的是蔡安當日丟給我的藥瓶,裏頭有見血封喉的毒藥。
那日蔡安之所以願意與我同盟,是因從那時候起,我就決意做個死人。
我到時,他坐在窗前喝酒賞月。
我壯着膽子坐下倒了碗酒喝,烈酒入喉,心裏忽然就鬆快了,也不覺着害怕。
就又倒了一碗,將藥瓶中的藥丸化進酒中端起來敬了敬他。
「多謝大人替我安置好了我姨娘,今日我應諾赴死,絕不泄露大人的祕密。」
蔡安全程都未給我一個眼風,臨了看我服了藥,又飲盡了一海碗的烈酒,方蹙了蹙眉,不悅地道了聲:「暴殄天物!」
耳中聲音漸遠,明明他近在咫尺,我卻覺着天旋地轉,沒過一會兒便徹底地人事不知。
-19-
我沒死成,是酒太烈,我又喝得太急,醉倒的。
蔡安扔給我的也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而是他年紀大了,備在身邊的蘇合香丸。
他說他年紀大了心軟,不想殺生,問我是想出府,還是想嫁人,他都可以爲我安排。
我自然是想出府,我姨娘還在等我,可是我不能。
我在蔡府,我父親和大夫人才會投鼠忌器不敢對我姨娘怎麼樣,我若是離開蔡府,我和我姨娘就沒有活路了。
這世道,徒有錢財卻沒有權勢是活不下去的。
正如同這府中千嬌百媚的姨娘們,明明只要她們想走,蔡安並不攔着,她們也還是跨不出這無形的棘籬。
我本以爲,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韓行遠卻找了來。
他覺着這樣活一輩子,太可憐。
他說他家裏給他謀了個外派的差事,他要去江南了,想問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
蔡安適時晃着酒葫蘆出來問:「聘爲妻,奔爲妾,你是打算叫本官的義女去給你做小的?」
他這話一出口,我纔想起,我這個義女是陛下都認了的。
韓行遠把頭在地上磕得砰砰作響:「不敢唐突小姐,只求大人首肯,卑職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不敢唐突也唐突了,沒個親眷作陪,你悄悄摸進府來同我女兒私相授受,這要是叫外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做人了。」
韓行遠支支吾吾道:「卑職就要走了,有些話不說出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們原本……原本是要定親的,她本該是卑職的妻。」
蔡安靜靜聽他說罷,看向我道:「這是個蠢的,做事莽撞,遇事只會磕頭,毫無成算,若以本官的意思,這親事本官不會答應。
「若依你的意思,你大約是想跟他走的。」
蔡安從袖中取出藥瓶倒出一顆藥丸來,衝着韓行遠道:「這藥原是留給幾個老東西的,如今算是便宜你了。你若是服了藥能活,本官便將女兒許配給你。你若服了藥便死了,也是天意。自然,你若是肯就此收心,本官也可以當此事沒發生過……」
他話音未落,韓行遠已奪過藥丸吞嚥入腹。
「只求大人言而有信,若卑職僥倖能活,哪怕您仍不許卑職娶她,也求您能放了她,讓她離開蔡府。」
蔡安看着空落落的手問我:「他喫了?」
我建議:「再喂一顆試試?」
蔡安覺着自己方纔的確是沒看清,爲防韓行遠耍滑頭,掰開他的嘴,又餵了一顆下去,親眼看着他的喉結滾動,藥丸嚥了下去。
韓行遠沒掙扎,蔡安不大高興。
-20-
他問我:「蠢成這樣,你當初怎麼非得挑上他?」
「那年花燈節,他站在第一排,又生得瘦。」
韓行遠的親事是我謀算來的,那時大夫人想借着我的親事給孃家和姜家換些好處。
我原本的出路其實也就是給這家做妾室,或是給那家做妾室。
家中比我年長的姐姐,三姐家中是富商,四姐家中是貴籍,大姐是長女有父親寵愛,二姐是大夫人嫡出的女兒,只有姨娘是奴籍出身,無人撐腰,無人做主,最好拿捏。
那日大夫人去同姨娘翻來覆去說的也就是這些事,告訴她的也不過是兩個字:「認命。」
她們自打出生起就是貴族,我們自打出生起就是奴婢。
這就是命!
而先前我不認命,所以我花二兩銀子僱了個地痞,在花燈節那日盯着岸邊的公子哥們,找個家境看起來沒那麼好的,推他們下水。
我同韓行遠的親事是我花了二兩銀子換來的,那時候他落水,是我跳下去把他救上來的。
事情鬧大了,大夫人沒法子才同韓家商議起了婚事,只是臨到頭,我爹想送一個女兒進蔡府,大夫人思來想去,還是選中了我。
所以那日大夫人對姨娘說:「認命吧,這就是你們的命,你們也掙扎過了,以爲自己能做人家的正室,可到頭來,還是這樣的結局。要怪,就怪你們出身不好。」
姨娘認了,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我沒有認,所以我找到韓行遠,調取當年蔡安在國子監的過往檔冊,發現他喜歡男子。
後來韓行遠按捺不住,攔住了蔡安的轎子,只求他能善待我。
我豁出命去也說出那個祕密,只求能讓我姨娘脫離奴籍。
-21-
韓行遠找上門來是我所料未及的。
我原以爲我已經和他說得夠清楚了,我出嫁時便告訴過他,他落水是我推的。
可他還是來了……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半天,蔡安看着規規矩矩等死的韓行遠,實在忍無可忍地問:
「這到底是爲什麼?」
韓行遠原本在安安靜靜等死,聽着這麼一句,頓了頓,小聲應道:「許是卑職年輕,身體好些,勞煩您再多等等……」
蔡安更氣了,甩袖而去,邊走邊罵:「這算是什麼事兒。」
韓行遠在蔡安身後喊了他好半晌,見他沒有回頭,又在地上跪着等了半天,他也沒死。
開口問我這毒藥究竟什麼時候發作,我盯着他的臉好半晌,忍不住笑出聲。
「韓行遠,你要去何處赴任?能帶着我姨娘麼?」
「能。」韓行遠不假思索,「我給她養老。」
「那你來提親吧。」
我在京城已住了許多年了,能出去走走,也不錯——
-22-
我離京那日,姜瑤被退了親,對方請了個有名的潑辣媒婆將她貶得一文不值,府門前聚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拜高踩低是人的天性,蔡安對姜家的厭惡不加掩飾,就連我出嫁,也是從蔡府出的門子。
如同我和姨娘當年在府中受盡欺凌無人插手,如今姜家牆倒衆人推,也不會有人在意他們的生死。
大夫人在姜瑤被退親的前夜吊死在了房中,更早之前,她來找過我。
她以爲姜家如今的處境全因我在蔡安跟前吹了耳旁風,她以爲我怨恨她這麼多年薄待,這是在報復。
她以爲只要自己一死了之,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就能平息。
她求我能高抬貴手,起碼不要讓姜瑤被婆家刁難。
但危樓欲傾,孤力莫支。
姜家的傾覆早在許多年前就已埋下了種子。
器滿則覆,人滿則傾。
我爹總以爲自己能爬得更高,總想爬得更高,爲了這個目的不擇手段。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我姨娘給我爹下藥,早被我爹識破。他被蔡安扶進屋裏時,是清醒着的。
蔡安最終什麼都沒有做就離開了。
但那一刻我明白,姜家的命運在那時候就已註定將不可避免地滑落。
姜家能有今日,全是因蔡安暗中扶持有心提拔,但我爹還想要更多。
貪慾會讓原本純粹的感情染上世俗的污濁,會讓美好的幻影破碎,變得面目可憎。
付出得越多,在清醒的那一刻就會越覺得不堪回首。
我對大夫人是喜歡不起來的,她是個狹隘又偏執的女人,我和姨娘這些年的困頓和她脫不了干係。
但她也逃不脫這世道的桎梏,她不喜丈夫納妾,但這世上的男子皆如此,她不能落下善妒的名聲,所以便將滿腔怨恨全發泄在了丈夫的小妾身上。
過了明路的妾室她不能如何,便挑了我姨娘來打壓欺辱。
她不可憐,至少她還能從旁人身上發泄怨恨。
但這世上的女子又都可憐,譬如我姨娘,平白被人污了清白,只怨自己命不好,該一頭碰死。
大夫人或許還是不明白,在大多數的男子眼中,女子以爲的天大的事也是無關緊要的。
蔡安不會因我的三言兩語就去對付姜家,卻會因一己喜惡疏遠姜家,而這也足夠讓整個姜家遭受滅頂之災了。
畢竟我爹力微任重,智不御其位,若不是蔡安,落下來也是遲早的事。
我走時,蔡府的姨娘們都來送我,劉氏也送了許多禮物。
雲錦塞給我一把鑰匙,告訴我說:「若是他待你不好,你不想同他過了,就用這鑰匙去取一份我先前備下的身契,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我用了這身契,你該怎麼辦呢?」
雲錦瀟灑地擺擺手道:「你當我和你一樣傻?蔡府這麼好,又有這麼多姐姐做伴兒,我這輩子都不想離開,熬死了老頭子,我就跟着夫人一起過,不必在外頭強上許多?」
說來,她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我自入府後,她一直都很關照我。
「姐姐們也是這麼照顧我的,所以我也來這麼照顧你。
「阿昀,緣分一場,咱們是一家人,往後有什麼難處,回來找我們。
「保重吧。」
往後會過成什麼樣子,我還不知道,但我還是試試吧,儘量去過好。
我朝着她們擺擺手,扶着姨娘上了馬車。
番外
1.蔡安
我很早就察覺自己對女子毫無興趣,反而更加喜愛男子。
興許是總角之年曾見我爹私會情郎於雅室,書桌上玉山傾倒,玄圭染髮,墨痕輕淺,滿室旖旎。
我以爲兩相歡好,無外乎此。
可我娘囿於後宅蹉跎一生,最恨龍陽之好。
後來我入國子監,也曾放浪形骸,與同窗流連清風館,找些小倌作陪,也曾被學政責罰記入籍冊。
但我朝文人多以此爲率性高遠,我同母親講是作陪,母親也未說什麼,再三告誡我一通後便罷了。
只是沒料到此事多年後竟被兩個小傢伙翻了出來大做文章。
我是上了年紀了,遇着這樣的事竟覺着有趣。
我想看看兩個小不點打算怎麼反抗命運。
但我卻發現小阿昀年紀輕輕渾身卻暮氣沉沉,小丫頭片子和我說想讓我幫個忙,讓我把他爹睡了……
我的酒勁都要被嚇醒了。
這這這,年紀輕輕的,這說的都是些什麼虎狼之詞?
可她卻是想着拼命的。
微賤者欲易其命,所恃者唯己之命耳。
我想看看她能做到什麼地步,也確實想一了此前夙願。
只是,當姜文淵赤條條一個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神思恍惚,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便只坐下來看他。
他已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如今的他顏容衰悴,膚理粗疏,全然叫人生不出半分興致。
尤其是,他分明清醒,卻佯裝昏寐,真叫人倒盡胃口。
這般俗物,倒真比不上那些嬌花般的女兒家。
我走出屋子,頓感這些年來的迷障一掃而光,阿昀那小丫頭低眉順眼地來找我。
我瞧着她便又順眼了幾分。
後來,韓家的小子要帶她走,我送了些嫁妝給她,算是全了這段緣分吧。
2.姜瑤
我不如姜昀生得好看。
我阿孃也不如姜昀那個婢子出身的親孃生得好看。
但我阿孃告訴我,她們出身卑賤,生得再好又能如何,她娘是伺候我阿孃的,姜昀也是要伺候我的。
我和她是不同的,我生來就比她尊貴。
好人家找兒媳看重的是出身,是家世,是賢淑,有幾個是單單看臉的?
但總有人誇讚姜昀,說她聰慧,說她貌美……
我很嫉妒。
她這樣的出身,以貌侍人的玩意兒,生來做小妾的命,她就該爛在泥裏的,就該配個殺豬種地的,就該蠢笨、醜陋,就該是下等人的模樣。
可她怎麼能生得那樣一張臉?
我阿孃,怎麼將我生得這樣的一張臉……
後來國子監韓大人家來替庶子韓行遠提親,說是看上了姜昀。
那韓行遠我遠遠地見過一面兒,生得也是一副好相貌,他來見姜昀,精心穿戴又帶了禮物,他說他身有功名,將來會讓姜昀過好日子的。
阿孃說,那韓行遠不過是個庶子,雖有功名,瞧着卻不大伶俐,走不遠的。
可阿孃預料錯了,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
韓行遠此人心機深沉,善於藏拙,後頭更是同蔡安成了師徒,同小皇帝有了同門情誼,一路擢升,位極人臣,入閣拜相。
那之後,又過了許多年,府上宴請韓行遠和姜昀,我守在後院的樓子裏瞧見韓行遠小心翼翼地將姜昀扶下馬車,二人相視一笑,端的是夫妻恩愛,舉案齊眉。
我嫉恨瘋了,私下見了韓行遠,告訴他說:
「你知道嗎?你的那個妻子,姜昀,當年你們的親事是她謀算來的,你掉進水中險些淹死,是她找人推的你。
「你瞧,你以爲自己壞了她的清白,有心求娶,但她卻爲了做人家正妻不顧臉面,她是這樣一個心機深沉不知廉恥的女子……」
韓行遠沒認出我,他端詳我許久,才不確定地問:「你是,姜瑤?」
早幾年的時候,我被正室掌摑摔倒磕在桌角上,臉上落了疤,他端詳過來, 我急忙抬手用袖子擋住臉,韓行遠見我如此遮掩反而認出了我。
「既然你說出這樁事, 那我不妨也告訴你一樁舊事。」
頓了頓, 韓行遠瞧着院中爭奇鬥豔盛開的花,笑着道:「那年花燈會,她花了二兩銀子找了個地痞要推人下水, 我也找了那地痞, 同樣花了二兩銀子, 叫他推我。
「你不知能娶到阿昀,我有多慶幸。」
我不明白, 怒極失態:「她有個做奴婢的娘,生來下賤,還是給人做過小妾的, 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娶一個這樣出身的妻子就不怕遭人非議嗎?」
「若有議吾妻者,非關她事,實鄙吾。」
韓行遠說罷, 拂開我便要離開:「阿昀不耐煩應付宴飲, 我得帶她回去了,告辭。」
「她那樣的出身,又是那樣卑劣的性情,你究竟看上她什麼了?」
「自然是看上她這個人。」韓行遠一臉的莫名其妙, 「既是我求娶的她, 那她在我眼裏自然樣樣都好,出身如何, 性情又如何?念在你們姐妹一場的分兒上, 我今日不同你計較,若還有下回,我必不饒你。」
他動了真火, 我不敢再攔他。
但我知道, 他是真心喜歡阿昀的, 喜歡到可以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耍的心機,不在乎她的過往。
阿孃說得不對, 男子若喜愛一個女子, 是不會在意她的出身的,若是在意, 那便不那麼喜歡她吧。
韓行遠和阿昀走後, 我大病一場。
迷迷糊糊間, 我又夢到了小時候,有位來家裏做客的夫人看到阿昀驚爲天人,直呼可惜,但在看見我時卻只是客氣地笑笑, 隨意誇了句「也很好」。
我那時早已曉事了,我只覺着那誇獎無比刺耳。
我不喜歡這樣的誇獎。
我也希望她能用看阿昀時的眼神來看着我,真心實意地誇我一回。
我也想生得好看些。
於是在這個夢的後頭,我夢見我重活了一回, 這一回,我生就了一張逢人都誇讚的美人面,我很快活。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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