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朋友得了白血病,同學募捐善款,我趴在桌子上裝睡當聽不見。
有人拿着募捐箱走到我面前,問我捐多少。
我頭都沒抬:
「不捐。」
自此,我成爲了學校有名的討厭鬼,沒有人願意多和我說一句話。
-1-
當我爸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我知道我完了。
他衝上來踹了我一腳,一雙渾濁的眼氣的猩紅,恨不得將我掐死:
「我把你養這麼大,就是讓你偷錢的?!」
「你現在把錢給我,我不打死你。」
教室內一片譁然,同學們自覺讓出一片空地讓我們父女二人打擂臺。
我從地上爬起來,有些站不穩,臉上火辣辣的疼:
「全花了。」
我爸氣的重重哼了一聲,滿是粗糲老繭的手擰着我的嘴,恨不得將我的嘴給擰爛,此時小跑過來的班主任趕緊攔着,招呼保安把我和我爸帶去辦公室。
教導主任笑眯眯的將我爸帶到了另外一個房間,班主任將氣喘勻後,眼裏全是恨鐵不成鋼:
「偷了多少錢?」
「三百二十四。」
「你爲什麼偷錢?」班主任皺着眉問我:「是充錢買裝備,還是買化妝品了?」
嘴裏一陣鐵鏽味兒,我咬着後槽牙不說話。
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氣的班主任在辦公室裏原地轉圈圈。
見我實在嘴硬,嘆了一口氣țų⁶後,拿着錢包出去了,再回來時,她手裏多了個冰袋:
「你爸回去了,這冰袋你拿着敷臉,先回去上課,晚自習來我這裏,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回到班裏,原本嘈雜的班級突然鴉雀無聲。
我的桌椅在地上躺着,將書本撿起來後,我剛把桌椅擺正,突然之間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小偷。」
-2-
體育課練排球沒人和我一組。
老師讓體委和我一組,他故意打很重的球,我接不住,一直撿錢。
老師將我叫到一旁:
「張媛,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我還沒開口,體委突然之間跑了過來,他和體育老師關係好,被這樣懷疑,心中不忿:
「那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平時她性格孤僻,就李欣怡總拉着她玩兒,還讓我們別孤立她,現在李欣怡得了白血病,她跟沒事人似的,前兩天捐錢,她一分不出。」
我沒看老師的表情,但想也知道是鄙夷或是失望,亦或是覺得爲了一個這樣的學生質疑自己喜歡的學生而感到不值。
拿起排球,我回到操場自顧自的練球。
這裏的動靜引來了別的同學,他們兩三個湊在一起看我不停地墊球然後球落地。
我聽到有人說了句:
「爲什麼得了白血病的人不是她?」
球落地,我沒撿。
像是被定住一樣任由排球越滾越遠,腦海中出現的是李欣怡躺在病牀上時瘦削的臉。
-3-
大家眼中李欣怡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其實不是的。
李欣怡像個小太陽,而我只是恰好路過,她的光在那一瞬間照在了我的身上。
所以,算不上朋友。
我只是一個被她照顧過的同學。
半個月前李欣怡請假的第一天,我在教室裏喫泡麪,看着隔壁桌空空蕩蕩,想着那個聒噪的話癆可算能讓我安靜的喫一頓午飯了。
李欣怡請假的第二天,我躲在衛生間的隔間裏啃着饅頭,就着鹹菜和水一口一口的吞下去,食堂的香味飄蕩整個學校,我覺得沒有李欣怡給我從她家帶的牛肉飯好喫。
李欣怡請假的第三天,我沒喫飯,回到宿舍從牀板下拿出她送給我的備用機,正是那通電話,我才得知李欣怡得了白血病。
電話是她媽媽接的,還帶着哭音。
我只是一個高中生,沒錢沒能力,幫不上什麼忙,卻在電話掛斷的那一秒鐘,鬼使神差般的問清楚了是哪家醫院,然後片刻沒停,直奔目的地。
醫院裏每個人Ṫů⁼都表情麻木,醫生護士步履匆匆,我從護士站問到了李欣怡的病房,正好在門口看到了李欣怡的媽媽,我記得她,家長會的時候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氣質優雅,很有精氣神。
可現在跟之前比,像是枯萎的玉蘭,花瓣都泛着黃。
李父李母跟我說了李欣怡的情況後,就忍不住去樓道里抱作一團掉眼淚,我站在門口,看着李欣怡躺在病牀上臉色蒼白如紙,像是一碰就會碎掉的瓷器。
我沒敢推門進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如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一樣。
我當時滿腦子就一個念頭:
「得白血病的人要是我就好了。」
-4-
把排球拿回體育室,再開門時,門被鎖上了。
我索性躺在用來做仰臥起坐的墊子上,想着就直接把我關到死吧。
我期待這扇門永遠不會被打開,直到晚自習的時候班主任找不到我,她問了很多人,直到打開這扇門,她滿頭都是汗,亮晶晶的,看到我後呼出一口氣:
「嚇死我了,還以爲你出了事。」
門被從外面上鎖,調了監控之後,老師氣呼呼的說要嚴懲,第二天一早就開了班會,對於霸凌行爲進行嚴厲斥責,始作俑者正是班花。
她爲李欣怡不平。
她纔是李欣怡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她覺得救我Ţũ₁於水火的人遭遇不幸後,我應該痛苦一蹶不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我的冷漠對不上李欣怡之前的付出。
班主任說的話太重,班花趴在桌子上哭的一抽一抽。
班主任的聲音悠長,包含着無數的深意,她的視線在每一個同學的臉上停留,朗朗的讀書聲從隔壁班傳來,班主任的聲音變的縹緲:
「等你們長大,再看高中時期的所作所爲,就會意識到自己對事物瞭解的有多片面,你們會懊悔現在的自己爲什麼不多爲別人着想一點。」
我的腦袋越來越沉,而後向後倒去,最後看到的是離我最近的同學驚恐的臉。
我被送到了醫務室,醒來的時候正掛着葡萄糖,班主任坐我牀邊,幾個班幹部拎着兩袋子零食放到我的牀頭,校醫見我醒了,葡萄糖也見底了,叮囑我:
「小姑娘可不能爲了減肥不喫飯啊,你已經很瘦了。」
此時此刻。
我因爲自己的慶幸而覺得可笑。
已經這麼狼狽,在教室裏餓暈了的我,在校醫說完這句話之後慶幸她沒有問我爲什麼沒喫飯。
鬼知道我得多絞盡腦汁才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可憐。
班花和體委在後面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突然體委被推到了我的面前,他手裏拿着一盒巧克力,彆彆扭扭的遞到我面前:
「這不是我給你的啊,是別人讓我給你的,那位不好意思說。」
巧克力的香味即使隔着包裝我也能聞到,香濃的純粹的,甜膩中帶着用來中和味道的苦澀,亮眼的金箔包裝能看出這巧克力並不便宜。
我很想將包裝撕掉然後全都塞進嘴裏大口的咀嚼,但我做不到。Ṫûₓ
可能是我太貧瘠了,所以能活着只靠自尊撐着。
一盒巧克力都讓我覺得是天大的負擔,償還不了自然也消受不了。
於是,我抬起下巴,儘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高傲神色,努力剋制住自己的食慾:
「巧克力熱量太高了,我在減肥,不能喫這些。」
班花站在人後嗤笑一聲,她近乎道歉的示好被我不識好歹的拒絕,氣的轉頭就走:
「真不知道欣怡怎麼跟你這種人玩那麼久的。」
我多彆扭。
我多討厭。
-5-
熬到週六,我去醫院看望李欣怡。
沒敢在醫院門口買水果,太貴了,我記得她喜歡橘子,於是去集市上挑了一袋子,花了十七塊三毛,在我前面買的老太太砍價,給抹了零,我也想跟攤主說抹零,但怎麼都張不開嘴,最後還是算了。
到醫院剛出電梯,就看到了好幾個同學,他們手裏拿着鮮花和果籃,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
可能是我拿的橘子太廉價了。
我以爲沒人看到,一路上走的飛快,直到在醫院正門和班主任迎面撞上。
她倒是很開朗,直接攬住了我的肩膀:
「今天班裏組織來看欣怡,我還以爲你不來呢,那小妮子平時跟你玩的最好,你要是不來,她肯定很難過。」
我頓覺頭皮發麻。
我將橘子往身後藏,對班主任擠出一絲笑:
「老師,我突然發現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我之後再——」
「——媛媛!」
李欣怡突然開口,我猛地回頭,就看到她穿着寬大的病號服站在拐角處,見我看她,她笑的眉眼彎彎,然後朝我奔來。
我的腳像是釘在了原地一樣,無法動彈,任憑她將我抱個滿懷。
她聲ţũ̂⁹音很輕,卻像是煙花般在我耳邊炸開,帶着促狹的調侃:
「我媽都跟我說了,你偷偷來看我很多次,但你怎麼不進門呢?」
「我等了你好久。」
她原本健康的身體,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變得乾癟,病氣如抽絲,強裝的鎮定如同泡沫般脆弱,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的她,身上已經沾染了消毒水味。
我像個旁觀者一樣注視着她的衰敗。
嘴脣動了動,我卻說不出來一句話,還好她懂我的木訥,只是熟稔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跟班主任打過招呼後,她在前面帶路:
「晴晴給我帶了蛋糕,很大一個,咱們可以一起喫。」
我的出現讓原本病房裏熱鬧的氣氛瞬間冷淡下來,大家看向我的眼神有些驚愕,似是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裏,李母察覺到情況不對,而後熱情的招待我坐下。
班主任將帶來的果籃放下,就和李母一同出去了。
「橘子真甜。」
李欣怡胃口很好,連着喫了兩個我買的橘子,我站在角落裏看她如衆星捧月般站在中心,她的朋友們爲她準備的禮物多到讓人眼花。
她的朋友真多。
我還在思忖怎麼離開的時候,李母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上回我過來看李欣怡時塞到她懷裏的錢,看起來一大把,其實不多,才六百七十二塊五。
李母當着病房裏所有同學的面,把錢重新塞回了我的手裏。
她說:
「媛媛,阿姨不能要你的錢。」
我木然的看着手裏的鈔票,皺皺的,但不髒,是我存了很久的錢。
我有些尷尬,不明白爲什麼李母會當着大家的面兒把錢還給我,又覺得這是我的心意,不值一提所以人家根本看不上。
餘光瞥向班花蘇雨晴,我突然知道爲什麼了。
我看向李母,聲音冷淡:
「我知道了,是不是有人跟您說我是個小偷,所以您嫌棄這個錢是髒的?」
李母無措的看向我,似是不知道爲什麼我會這麼問,李欣怡察覺到不對,她從牀上下來,跟我解釋:「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髒錢,是我媽生前留給我的,但當時我年紀小,被我爸搶走了,我沒有偷他的錢,我那是拿回我媽留給我的錢。」
我無所謂全班是怎麼看我的。
但我不會拿着髒錢來給李欣怡,讓她治病。
說完之後我奪門而出,不想看他們是怎樣的表情,坐在路邊的花壇上,我想着這段時間內我在學校的遭遇,朋友得白血病住院,我被我爸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扇耳光,餓暈進醫務室,被朋友的媽媽羞辱錢是髒錢。
都說觸底反彈。
我不斷下墜的人生什麼時候反彈?
就當我以爲我的人生不會再更差的時候,我爸的一通電話直接讓我墜到谷底。
我被我爸以一萬塊錢的價格,賣給了村裏的老光棍。
-6-
我真的很怕被人看不起。
所以,我喫不起飯的時候,就等過了飯點,去看同學剩下的餐盤裏有沒有饅頭。
我會趁路過的時候,偷偷地將饅頭塞到袖子裏,然後一路小跑衝進衛生間的隔間裏,再從另外一個口袋裏拿出免費的鹹菜,就着水一口一口吃掉。
有的同學還會點外賣,但是她們喫的並不多,有時會剩下很多,我就等着她們扔掉之後,再偷偷撿回來,躲到不會被人發現的角落喫掉。
我就是靠這樣才活下里的。
但對外,旁人問起我,我就會說我去下館子了,一個人點了很多菜。
他們不會相信我的說辭,因爲我的鞋是二手交易平臺上二十五買回來的,全身上下都透着窮酸,但他們會覺得我虛榮,不會覺得我可憐。
可現在,我被我爸像是條死狗一樣,從教室拖到校門口,窗戶後好多人在看。
他們交頭接耳,細碎的聲音像是老鼠在啃噬我的耳朵,我麻木到連一個悲傷的表情都不曾有,但我爸還是怕我逃跑,死死地扼住我的後脖頸。
其實相比較於高中,初中才是水深火熱。
同學都是附近村子的,他們都知道我的家庭情況,他們的父母看不起我的父母,他們也看不起我,然後就欺負我,我並不討老師喜歡,沒人保護我。
高中算是過得很好了,頂多就是被不痛不癢的刺上幾句,最討厭我的蘇雨晴也不過是說了我一句小偷,然後把我鎖在了體育室裏。
我的不甘和憤懣,早就被磨碎了,就着生水一併吞進了我的肚子裏。
麪包車停在門口,我被我爸粗魯塞進去,就在門被關上的瞬間,一隻手按住了車門,突然一羣人湧了上來,我爸被擠到一旁。
我看到一隻塗着淺粉色指甲油的白嫩的手伸向我,然後是無數隻手伸向我,她們叫着我的名字,將我從逼仄的車裏拉了出來。
班裏的男生站在我和我爸中間,女生將我護在身後,蘇雨晴大喊:
「報警!」
-7-
我被簇擁着,推動着,離我爸越來越遠。
每個人都在拉我一把。
校門口的騷動引起了重視,班主任帶着教導主任第一時間出現,但事情沒有解決,我爸一哭二鬧三上吊,勢必要帶我回家。
老校長知道事情始末後,從校長室衝出來,拄着柺棍就要往我爸身上掄,我爸被保安制住,後背硬生生捱了一棍,氣的他目眥欲裂:
「老東西,你那麼不捨得那個賤蹄子,那你花錢把她買走啊,讓她伺候你!」
老校長被氣的差點暈厥。
我跟着所有女生回到宿舍,蘇雨晴和體委微信聯繫,知道了校門口的現狀,氣的牙都快咬碎了,將手機摔到牀上,她脫口而出:
「怎麼會有這樣的爸爸?」
我沒說話,其她同學拽了一下蘇雨晴的袖子,示意她冷靜一點。
老校長被救護車拉走,我爸躺在地上叫苦連天,路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開始錄視頻,警察來了之後,我爸這塊滾刀肉一點都不怕,反而挺起胸脯,一臉無謂:
「我接自己家閨女回家犯法嗎?」
「你閨女才十六歲,你是要接她回去結婚!」班主任氣的手都在哆嗦,她抓住警察的手,苦口婆心:「警察同志,媛媛這孩子一向聽話,學習又刻苦,按照現在的程度,能考上一個不錯的大學,可不能回去結婚啊。」
我爸嗖的一下站起來,對之前的話矢口否認:
「我可沒這麼說啊,我接我閨女回去是因爲她媽生病了,需要她照顧,我一個大男人,五大三粗的,哪兒會照顧人啊。」
「你跟我說要給媛媛辦退學,趁我去找主任的功夫,去班上強行把孩子帶走的,我們都看見了。」
班主任沒見過這樣的無賴,死的都能給說成白的,她一張臉氣的鐵青,隨便抓過路邊一個學生就要跟她一起作證所言不虛。
……
視頻裏我爸的嘴臉可惡,最後的鏡頭是體委對着我爸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蘇雨晴抓耳撓腮,想着該怎麼辦纔好。
此時我已經開始默默地收拾書包了,她很聰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圖,手按住我的書包拉鍊,都破了音,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你收拾東西,要回去跟老男人結婚???」
我和蘇雨晴鮮少接觸,唯一的幾次也並不美好,她並不待見我,我之前聽到過她和李欣怡說我有時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的時候,像是歐美懸疑片裏的殺Ṱų₄人犯。
也不算她胡說八道。
我問:
「你的水果刀在哪裏?」
「你要做什麼?」
「我參加不了高考了。」
從書包裏拿出幾個筆記本,原本打算給李欣怡的,她學習成績一般,這是我給她準備的學習重點,但現在沒機會交給她了:
「如果你們誰需要的話,就拿走吧。」
櫃門砰的一聲開了。
離櫃門最近的女生將水果刀放在最上面,她摸了摸鼻子,走到一旁解釋:
「我的最起碼是鐵的。」
-8-
幾個女生站在門口就不讓開,僵持了半分鐘,她們紅了眼眶,掉下了眼淚:
「大家一起再想想辦法,班主任也會幫助咱們的。」
沒人能阻止少年奔向自己的選擇。
走出門時,我像是纔想起了什麼,回過頭看向蘇雨晴,笑了一下:
「謝謝你的巧克力。」
最難爲情的謝謝你,如今也被我無比自然的說了出來。
我在等我的觸底反彈。
當大家擋在我的面前,爲我說話爲我解釋,那其實就是我的反彈。
從校門口到宿舍。
十分鐘的路程,我用跑的,才五分鐘。
五分鐘裏的風吹進了我的大腦,使我的思緒清晰了很多,那些一直圍繞我的,一直讓我在意的和撕扯的,卸掉外衣之後其實什麼都沒有。
我在這一刻承認,我有一羣很好的同學。
是我性格內向,膽小又孤僻,細想下來自開學時她們就在接納我,考試前複習資料也會發我一份,會把我拉到班級羣裏,吐槽那些奇葩事,我不說話,也沒人把我踢出去。
就連她們一羣人去小賣部買冰棍,都會給我帶一根。
踏出校門的那一刻,我像是整個靈魂都剝離了,從來沒有被我承認過的,但卻給予我很多幫助的朋友,早就在我心裏佔有一席之地。
李欣怡,是我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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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的人很多。
我出現在這裏的時候,班主任和教導主任都驚了,她們朝我跑過來,生怕我一出現就會被我爸抓走,趕緊把我往校門裏推:
「你這孩子出來幹嘛?!」
可我不能走。
我清楚的知道我總會回那個家,躲的過一次,躲不過第二次。
我不能讓關心我的人爲我衝鋒陷陣,我爸就是一坨屎,僅僅只是靠近都會被他的臭味攻擊,更何況與他推搡,與他爭執。
再過三個月,是我十七歲的生日。
我就算保護不了自己,也能拉着傷害我的人一起去死。我走向我爸,在衆目睽睽中上了車:
「我願意跟我爸回去。」
所以,停止吧。
這場鬧劇。
-10-
水果刀被我藏在了寬大的袖子裏。
我以爲回去直接就洞房,我爸說是三天後,那老光棍還挺講究,挑了個ẗų⁸良辰吉日。
回到家裏,我爸和我後媽怕我跑了,直接把我關在了房裏。
陳舊的黴味兒從滿牆的獎狀裏透出來,門開一次,就出現饅頭和稀飯,門開了五次,第六次的時候,幾個村裏的嬸兒開始給我梳頭穿衣服。
我被扒光,換上了不合身的喜服,水果刀在她們進來的瞬間被我藏在了牀墊下,此時又回到我手裏,讓我在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中覺得安心。
我該如何逃脫呢?
是趁儀式開始的時候,抓住時機立刻離開?
亦或是趁着儀式結束,房間裏只有我和那個人的時候,趁他喝醉酒,將刀插進他的喉嚨,然後一把火把我爸和我後媽燒死。
幻想中的火光和頭頂昏暗的燈光融合,灑在我的臉上。我不會讓他們好過。
天無絕人之路。
我還有機會的,就算今天逃不掉,那還有明天。
上午吹吹打打,來了很多喫席的人,我蒙着紅蓋頭,被嬸子牽着來到了娶我的人家,她跟我說,不能踩門檻,要跨過去,還要跨火盆。
門口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新娘子。
我抿了抿脣,剛要抬腳,就聽到院子裏傳來一聲咒罵:
「你他媽是誰家的崽子?有沒有人教啊,居然在大鍋裏撒尿??!」
隨後,是一陣鍋碗瓢盆倒地的聲音。
我心中一動,掀開紅蓋頭,踩着門檻跑進院內,看到的是我班上的男同學,以體委帶頭,像是猴子一樣靈活的躲過村裏人的抓捕,逃跑過程中把院子裏所有的的桌子全給掀了。
一頓人仰馬翻。
嬸子要拿着紅蓋頭往我頭上蓋,常年下地的人都有一膀子的力氣,我與其纏鬥中,突然之間出現一個盆直直的朝她頭上飛去。
我抬眼看過去,是蘇雨晴。
她提醒我:
「快跑啊!那羣老登要來抓你了!」
我如夢初醒,拎着礙事的裙襬迅速離開,從最開始的體委和蘇雨晴,然後出現的面孔越來越多,都是我們班上的同學。
蘇雨晴的體能很差,平時體側從沒合格過,跑了兩步喘聲如牛,就這樣,她都沒放過我:
「笨蛋,跑還要讓我提醒你。」
她是我們班最漂亮的班花,總能看到她寫作業寫到一半,突然之間就拿出梳子梳頭髮,或者她跟別人說話,說着說着就開始梳她的劉海。
如此愛美的她,此時髮絲貼在臉上,沒有了一絲不苟,凌亂又狼狽。
我們一鼓作氣跑到了村口,班主任在大巴前等我們,原來她也來了。
她上前把我們抱在懷裏,聲音哽咽:
「好孩子,都是一羣好孩子。」
臉上冰冰涼涼的,我才發現竟然流了眼淚,我下意識覺得丟臉,不敢抬頭,將臉埋在班主任的懷裏,但僅兩秒鐘,我就將頭抬起來了。
「謝謝你們。」
這一刻,我將自己最脆弱最無能的一面,擺在了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
「謝謝你們爲我做的一切,我很感動。」
我太過無趣,就連感謝都如此無聊。
蘇雨晴笑了一下,然後搓了搓胳膊,說了句:「真是肉麻。」
她拿起梳子,又開始梳起了劉海。
然後,在我們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站在最外側,拿起了手機記錄下這一場景。
-11-
這個世界上再大的官也搞不定我爸。
除了村長。
老校長找了區裏的人,搭上了人情債,鎮裏的領導跟着村長去找了我爸,村長上來就是三腳,把我爸踹的趴在了地上。
然後,事情就解決了。
好像很容易,但只有我知道,對於我而言曾是滅頂之災。
能順利回校是我從沒想過的,再次踏進教室,一如往常,都默契的沒有提之前的事,蘇雨晴Ṭù₀招手叫我過去,她仰着臉,問我:
「高考結束之後大家決定去給欣怡做骨髓配型,你去嗎?」
「當然。」
我說。
大家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想請大家喫個早飯。
班主任跟村長說我學習不錯,不出意外能考個不錯的大學,到時候能爲村爭光,村長捋着鬍子,從口袋裏掏出了兩百塊錢,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我把兩百塊錢充進飯卡,早自習結束後和同學們一起下樓,來到食堂門口:
「我請你們喫早飯吧。」
體委摸了摸後腦勺,要拒絕,卻被蘇雨晴一個手肘制止了。
蘇雨晴說: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她嘴上說着不客氣,但實際上就拿了一杯豆漿,然後嘟囔着說太胖了要減肥,其他同學也不再推辭,但拿的都不多,直到飯量大的體委就拿了兩個包子一杯豆漿。
我抿了抿脣:
「這……」
「我在刷脂呢!」
體委咧嘴一笑,不放過任何機會就秀起了肌肉:「肌肉還能更完美。」
我讓大家多拿一些,大家都說夠了。
後面還有人排隊,我刷飯卡, 發現卡里餘額還剩五百零七毛。
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是條短信, 學校教務處發的, 上面寫的是:
「張媛同學你好,因你情況特殊, 我校在商議後決定每月對你補助 1000 元生活費及 300 元伙食費, 希望能對你進行幫助, 祝你學習進步,天天向上。」
我拿着手機, 視線有些模糊。
然後轉過身, 對大家說:「學校給了我補助, 我卡里還剩五百多。」
「太好了!」
體委歡呼一聲, 然後把盤子遞到了打飯窗口,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再要兩個包子行嗎?」
-12-
高考之後,我們遵守了約定, 來醫院做了骨髓配型。
醫生感嘆:
「那小姑娘人緣還挺好, 這麼多人願意幫她。」
我的思緒被這句話拽回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中午,那天陽光明媚, 萬里無雲。
我在電線杆前駐足, 死盯着那張有償捐卵的小廣告, 半分鐘後, 我以最快的速度撕下了那張廣告,偷偷地藏在了口袋裏帶回了學校。
我還差七十塊錢的練習冊錢沒交。
但我已經沒錢了。
學校的電話亭前,我糾結的打通廣告上的電話, 問有償是能給多少錢, 取卵過程中的衛生安全能不能有所保證, 我還年輕,是不是能給的價格高一點。
然後, 對方還沒回答,電話就被按斷了。
李欣怡的手指按住電話的按鈕, 她看向我, 眼裏閃爍着不明的光。
我拿開她的手,語氣不善:
「先來後到,等我用完你再打。」
「你的練習冊錢,我剛纔已經交給班主任了。」李欣怡說的時候壓低聲音:「我不會告訴別人這件事的。」
重撥過去的手立刻頓住, 我不明白她爲什麼幫我。
似是看到我眼中的不解,李欣怡沒有之前的溫和, 語氣鄭重嚴肅:
「就算遇到了再大的困難,也不能傷害自己的身體。」
記憶中的聲音跨過時間來到現在, 做完配型之後在等待的過程中, 我們希望配型成功的人是自己。
半個月後,蘇雨晴給我打了電話,她聲音驚喜, 跟我說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說配型成功了,我們都在爲能救李欣怡而高興。
-13-
又是一年盛夏。
我和李欣怡在學校裏相遇了。
她站在人羣中,暖風伴隨着蟬鳴,髮絲微微揚起, 眸中情緒熱烈張揚,我們相望,然後相擁。
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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